乌文德带着大家在地下通道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前方豁然开朗，洞顶一方璀璨星河，前方是宽阔河滩，一艘三层楼高的斗舰搁浅在岸上，一大群人正在从船上往下搬东西。
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些人，文德心中就莫名其妙地一阵惶恐，脑子里浮现出那家人被残害的惨状，再低头看到怀中那小狐狸魂不守舍的样子，更是让他担忧不已。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看上去个子如普通人，只是身上穿得是太破烂了，用衣不遮体来相容是相当地恰当。
下身围着一块破布，上身是破烂的布衣或者用山中野草编成的四处露肉的草衣。
文德挥手想让众人赶紧退回洞内隐藏起来。
可就在他的手刚刚举起，河滩上的众人呐喊呼叫了起来。
“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文德心下大骇，想要立刻撤退，但文先生却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文德镇静，莫要惊慌。
他低声对文德说：“他们没发现咱们，先观察一下再说。”
文德忍住心头后撤的冲动，探头往外一看，这才发现一队步列整齐，身披黑水靺鞨盔甲的武士，从河岸另一端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身套唐军的明光铠，手中拎着一把长达丈二的陌刀，腰间是渤海军的制式大刀，雄赳赳气昂昂如同一位大将军。
而他身后的战士们，身量都比河滩上其他人要高半头到一头，身上黑水靺鞨的盔甲以玄素为底色，在胸前和左右肩襻处是两个蹲踞的狼头，手上同样是铁质兵器。
在这个已经低于地平线的地下，有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出现，也真是出乎众人的意外。
莽莽苍苍的徒太山，古之不咸山，后世的长白山，中华文明的东西两大圣山之一，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的人世间不解之谜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
文德心潮澎拜，宛若拍岸的江水，呼啸的山风吹拂着自己前世的认知。
想当年，为揭开那些不解之谜，曾和容教授屡次探查那些名山大川，三上昆仑，两下长白，尽管有蛛丝马迹，但都没有明确的实物证据的支撑。
随着他在东牟山考古现场无意穿越，而来到公元6世纪的渤海国，没想到在前世的不解之谜，竟然在今天露出端倪。
那个大将军身边跟着两个赤裸上身，下身兜着黑色兜裆布，弯曲着罗圈腿，双臂垂在小腿弯，身高六尺的山猴子。
文德在暗处看的清楚，大将军左手那个山猴子捂着手臂，身上，腿上都有血迹，显然这就是被老李砍伤的那个山猴子。
“看来，这两只山猴子是报信勾救兵的，这么多的武士看来是要打算追杀我们的呀。”
文德不由得大惊，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度转向大将军那边去时，他的目光呆住了。
但见得十名士兵抬着一架小型步辇，四周围护着身穿黑甲的护卫，步辇上是一个白玉莲花台，而莲花台上盘坐着一个白衣仙子。
乍见这白玉莲花台上的仙子，文德脑中像炸了雷。
这个仙子他见过，确切地说，他在水里见过，就是那个老赵遇险的湖中见过的“頍”形冠，美人脸，遍身章鱼足爪的妖孽。
不过今天这个盘在莲花台上的是个长得一摸一样但是没有章鱼足爪的美人。
河滩刮来的风带着微微的腥臊气，文德皱皱鼻子，“这味道，咋这么熟悉。”
这时怀中的小狐狸不安地扭了下身子。
文德明白了：“哈，这味道和小家伙身上的一样啊，难不成那是个成精的狐狸？”
探询的眼光往下看去，一下子就和小狐狸不安，滴溜溜的黑眼珠对上了。
小狐狸不安的左顾右盼就是不和文德对视，粉色的小爪子捂住双眼，又不时地从指缝中偷偷往外看，哪料到，刚往上一瞧，就遇到文德那挑逗的目光，“吱”一声惊呼，小狐狸赶紧把小脑袋使劲往文德怀里钻。www.chuanyue1.com
小狐狸的窘态，文德心里笃定，河滩上那盘在步辇白玉莲花台上的妖孽肯定和小狐狸熟悉：“哼哼，说不准这还是姐俩呢？
只是那个成精了，这个还在等着成精呢。”
那个被老李打伤的山猴子，跪在步辇前。
白玉莲台上的妖孽对着大将军和周围的士兵说着什么。
文德再也呆不住了，他对文先生催促道：“咱们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文先生还是紧盯着河滩，头也不回地对文德说：“看来这是有大动作呀，这又搬运粮食，又搬运兵器甲械的，他们是在准备一场大战呐.”
文德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也是忧心忡忡，不过他对文先生的判断还是不太认同：“先生，依文德看来，这些人大部分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如果单靠这几百名士兵，他们能打起什么大仗呢？”
河滩上的人群还在船上上上下下地搬运，那名大将军顺着山猴子的指点，向文德他们躲藏的地方看了过来。
文德等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悬棺绝壁的洞口，一路往下，竟然来到这个庞然的地下世界，且这个地方已经处于地平线之下。
如此庞大的地下世界，到底住着什么人？难道就只是眼前这些忙忙碌碌的忙着往船上搬运的人们？
这个步辇上的妖孽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和小狐狸又是什么关系？
想念及此，文德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地下世界与野人堡是相通的，通过水路就能到达。
野人堡的人们应该是通过马莲河的水路到达这里的。
这里应该是他们最后的栖身地。
他们为何要放弃经营了十余年的野人堡，而全体进入这个地下世界躲避呢？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让他们能做出放弃自己家园的决定而避身于这个地下世界呢？ωＷＷ.chuanyue1.coΜ
他们如何在这地下生存繁衍呢？
河滩上的大船给了文德答案。
他们经营了十余年的商道还在正常运转，通过大船走马莲河将外界的物资运送进来，从兵械配备上看，他们与黑水的交往不仅限于商贸物资，也包括武器装备和军火甲胄。
面对文德等人惊诧质疑又好奇的目光，文先生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须轻叹一声，又说了句震世骇俗的话：“河滩上的这些人，绝不是一伙的，那些搬运物资的应该是野人堡的，而那些身材高大，手持精锐武器，身穿精良铠甲的不是野人堡的人。”
这节骨眼上，文先生的话如石破天惊，众人有些被真晕了，“什么意思啊，难道还这么复杂啊。”
“先生，这又从何说起呀？”
“如果老夫没猜错的话，这些武士是古丸人。”
“古丸人？
“对，古丸人，说起来这个古丸人的来历可是久远了，他们最早可是来自西域大草原的。”
文德顿时一头雾水：“这这，这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怎会和那大漠黄沙的西域有关联呢？
文先生这到底是咋回事？”
文先生把目光看向十二娘：“姑娘你应该对西室韦非常熟悉了吧？
他们不就是住在大鲜卑山一带的大草原上吗？”
文先生话一出口，十二娘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蹲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痛楚，压抑不住的嘶吼，显然，文先生的话触动了她内心尘封已久的盖子。
老李赶紧把她搂在怀里，手抚着后背，嘴贴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眼睛看向文先生，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文先生悲悯地看着沉浸在不堪的回忆和悲伤中的十二娘，摇着头说：“唉，那个西室韦部，他们的地盘就是昔日曾经横行中原与四夷的大魏呀。”
“诸位也听说过，大魏最大的敌人不是位于中原的南朝，而是一个纵横大漠草原，领地面积达万里的骁勇善战的柔然人吧？
大魏的太武帝曾经无奈地称呼他们为”蠕蠕“，意思就是如同虫子一般死而不僵。”
“文先生是说，他们是柔然人的后裔？可和古丸人又有何关联？”
文德被惊呆了，除了文先生之外，文德算是知古鉴今的唯一人选，其他人哪里有他一般的千余年的智慧和经验。
在初中的课本中，就有《木兰辞》说的不正是北魏时期抗击柔然的故事吗？
在历史常识中，柔然人是被北魏消灭了吗？
文先生继续说道：“这事还得从520年说起，当时柔然持续衰败，可汗丑奴被其母和大臣杀死，丑奴弟弟阿那环和从兄婆罗门率十万人归附大魏。
朝廷将阿那瓌安置于怀朔镇北的吐若奚泉，婆罗门置于居延海附近的故西海郡。
522年(北魏正光三年)，婆罗门叛离北魏，抢掠凉州，欲投奔嚈哒，被大魏追擒归于洛阳，越二年死于燕然馆。
婆罗门的余部三千人又归附了其大将邓叔子，他们返回东胡大草原，在曾经的鲜卑山定居下来，自称”丸人“，暗中发展势力，休兵养马，终于在隋末再度壮大，和当时的辽东强国高句丽联手屡次侵犯大唐。
我朝太宗皇帝遣李绩，薛仁贵往击高句丽，终于在666年灭其国。
而在清理高句丽余孽时，唯独这个曾经崛起于大草原的柔然后裔居然如同白日焰火，消失的干净。
当时也有人怀疑，他们是借助苍茫的徒太山潜伏影踪，躲过了大唐的追杀。
今次老夫从他们的装束，仪容上看，和那个丸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才斗胆揣测，这些武士是遗存于世的丸人。”
文先生似乎是早就料到众人的反应：“不错，他们正是古丸人的后裔，而且从其身材来看，这部分应该还是拥有王族血脉的一支。”
太耸人听闻了，太出乎意料了，本来是为了解救被绑架的琉璃，大家才深入野人堡，没想到在那里的遭遇颠覆了曾经的经历和认知。
这随着追击的步步深入，进入了地下世界，而且在这里的经历更是闻所未闻，已知的，未知的，一股脑地扑了上来。
连自认为已经两世为人的文德都有些承受不住，何况这些当代，足迹未出过渤海境内的古人呢？
“老朽对他们的判断是基于老师狄公，老师曾经说过这些古丸人的来历和不解之秘。
而且老夫在东都洛阳时，认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老先生为了寻找杀死他满门的古丸人，也是终其一生，却郁郁而终，没想到，他们竟然藏在地下。”
文德知道文先生所言不虚，这里曾是古丸人纵横驰骋的天地，他们骁勇善战，无望而不胜，只是由于冶铁工艺低下，武器铠甲上落后吃了大亏。
而所谓的盟友高句丽又对他们只是利用，从未想到给其提升武备，从而被大唐击溃。
如果这些武士真的是古丸人，那可就麻烦了，他们的战斗力可是曾经的东北霸主，本以为被大唐彻底灭绝了。
谁能想到，他们和野人堡合流在一起，建立了庞大的地底世界，成为他们的庇护所。
虽然是通过肉眼观察，但以他对人体生理学的了解，这些人从身材和反应上看，他们常年对抗地下的低温和缺衣少食，练就了极强的身体素质。
而且由于常年呼吸湿润的水汽和地下缺氧的环境，食物和饮水中又含有大量的钙质。
这些钙质又逐渐地吸收进他们的皮肤中，使得他们的皮肤表层石化，其肉身变得极其强悍坚韧，一般地刀枪无法穿透和穿刺。
古丸人的前身是柔然人，一部分西逃的人，进入西罗马的领地，成为令西方世界闻风丧胆的阿瓦尔人。
他们被低估了，古丸人是一个完整的国度，有自己的文明，语言甚至文字，他们建造城池，四处征战，也有过称霸天下的机会和能力。
这个恶劣的地下，也能让他们生存下来，足见仍然保留了柔然人的智慧结晶和文化精髓。
不过文德还是有些怀疑文先生的说法：“先生又是如何确定他们一定是柔然人的后代呢？”
文先生指了指河滩上的大将军，朝众人解释道：“各位看，柔然人以狼为图腾，柔然王也是狼王，乃至于后裔丸人也和他们的祖宗一样。
你们看那个将军，他就是幸存的丸人首领，他手里的权杖就是狼头样式的。”
众人放眼一望，果然将军手中拿的就是狼头外包黄金的权杖。
文德对此已是深信不疑。
他曾经为研究草原历史，走遍大草原和西域，对草原民族的盛衰有深刻的了解。
所以对于文先生的说法内心早就确信不疑。
不过此时，文先生倒是提出了疑问：“只是老朽闹不清楚，为何这么强大的丸人会来到地下？
会和野人堡结盟？
以他们骄傲的历史来说，这有些说不通。”
如果容教授在的话，当然可以解释文先生的疑问，可惜老师不在现场。
但是文德对此有自己的猜测。
从高车到柔然再到突厥及回鹘，后来的蒙古，不管这些民族多么强大，也不论他们如何变换名字，苍狼依然是共同的信仰。
他甚至脑洞大开，说不准世上所有的草原民族都是以苍狼为祖先，那他们是否也是出自同一个祖先？
这点当然在前世，他和老师都有过相同的想法并为此西去昆仑，东往长白，探询其中的隐秘关系。
当然现在已经无法和老师携手并行了，剩下的路就要靠自己单独去探索，去弥补这段历史上的空白点。
眼下的当务之急已经不容文德深思熟虑丸人和野人堡到底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那个白玉莲台上的妖孽到底是何方圣神？
她和怀中这个小狐狸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两个山猴子已经将在山洞中的遭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将军和白玉台上的妖孽。
至于如何应对这个地下世界和河流，在这里能否找到琉璃的线索，能否找到被追捕的黑老鼠，文德尚需和文先生等人细细考量。
现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险境，摆脱这些丸人武士即将展开的进攻。
众人正打算离开时，文德看到那个河滩上如同古墓里爬出来的盔甲将军那冷冷的双眸正遥遥向他们看来。
他的目光锋利如锯，隔着老远都让文德心中发毛：“不好，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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