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在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丁小鹏站在学校大院中央位置,等到了散步归来的黄云。
学习优秀的黄云喜欢昂着头从众人面前走过。
丁小鹏微笑着看她。
黄云看了他一眼,却马上扭过头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丁小鹏赶紧主动开口,把自己精心编织的话一口气说完;没想到,黄云听后马上笑了,而且还笑得很开心。
她终于止住笑,面色恢复如常,但眼神里依然带着笑痕:“丁小鹏,你真有意思,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你竟然现在问我,这我怎么记得住。”
丁小鹏略略有些失望,但他还不死心,继续问道:“你们是好朋友,我当然要问你了,王楠临走时,没约你去她家玩?”
黄云立刻变了脸,抢白道:“王楠的好朋友多了去了,又不是光我一个人,你和她不是也不错吗?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啊!”
说完,不等丁小鹏回答,转身往教室走去,把他一个人晾在原地发愣。
张小飞从远处跑过来,笑着问丁小鹏:“小鹏,你刚才和黄云说话了,她告诉你王楠的事了?”
丁小鹏没好气地喊道:“我问她?我闲得难受啊,我问她;再说了,她算老几啊?我凭什么问他!”
轮到张小飞发愣了;他盯着丁小鹏悻悻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这臭小子,被黄云那条疯狗咬疼了,逮着我出气呢!”
丁小鹏刚走到楼梯口,正准备走向二楼教室,却看到韩丽芳老师匆匆而来,离着一段距离,就冲他招手。
丁小鹏赶紧转身迎上去。
韩丽芳老师的脸色很严肃,一直到了丁小鹏跟前,才开口说话:“丁小鹏,你父亲有急事找你,你赶紧收拾一下,马上回家去看看吧。”
她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丁小鹏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手机。
丁小鹏虽然买了手机,但他很自觉,并没有天天带在身边。
周一到周五,他把手机上交给韩丽芳老师保管,只有周末临回家时才从韩老师那里把手机领出来;平时家里有什么事,他让父亲直接打给韩丽芳老师。
韩丽芳老师没有明确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再提醒他路上不要着急,并且安排张小飞陪着他一起回去。
韩丽芳老师提前给他找好了一辆白色面包车,此刻已经在办公楼前等着了。
他预感到一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一边急忙跑向面包车,一边用下巴和右小臂配合按下了手机电源启动键。
手机开机,立刻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父亲打来的。
他赶紧回拨过去。
父亲一改往日温声细语的说话风格,一开口就迫不及待地喊过来:“小鹏,你爷爷病了,你快来柳林卫生院。”Μ.chuanyue1.℃ōM
丁小鹏立刻就愣了;刚想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把爷爷送到临城医院来,父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小鹏,你快点吧,来晚了,就见不到爷爷了!”
在丁小鹏的一再催促下,面包车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就再也没松开过,驱车疯狂奔波几十里山路,一直开进柳林卫生院大门,才猛地踩了一脚急刹车。
丁小鹏和张小飞同时跳下车,他直奔医院急诊室;张小飞紧紧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卫生院走廊里站着一群人,丁小鹏立刻认出是父亲和村医丁四宝等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庄重肃穆的神色。
他高声问父亲:“爷爷呢,爷爷在哪里?”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伸手拦了他一下说:“小鹏,你别急,你爷爷,他已经,已经……”
丁小鹏没等父亲说完,就一膀子把父亲撞开,越过人群,直接往前奔去。
丁四宝立刻从边上窜出来,一边伸手给丁小鹏指着方向,一边陪着他往前奔向急诊室边上的一间病房。
张小飞趁机赶上来,用手搀扶住了丁小鹏的肩膀。
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张空着;另一张上面躺着一具已经穿上寿衣的尸体,毫无疑问,那就是爷爷。
丁小鹏愣在那里,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丁四宝善解人意地帮他掀开尸体脸上盖着的黄表纸,低声嘱咐一句:“小鹏,不要哭,你爷爷走得很安详。”
爷爷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蜡黄,但神色舒展放松,就跟睡着了一样。
丁小鹏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爷爷的面容,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泪水竟然在溪水般往下流淌。
其他人都涌进来,站在丁小鹏身后;没人高声说话,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丁祥贵似乎意识到不妙,赶紧劝慰儿子:“小鹏,看一眼就行了,咱们出去吧。”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丁小鹏,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低沉而暗哑的吼喊:“爷爷!”
身子猛地扑向床前,额头几乎与爷爷的脸贴在了一起,瘦削的身体在经过一阵剧烈的颤抖后,才发出了一声重浊而悠长的哭声:“爷爷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来看您来了。”
与他的哭声同时袭来的是眸底一阵漆黑的阴云,这股阴云瞬间包裹住他的身心,把他身体的重量夺走了。
周围的声音缥缈远去,身边的人们也似乎迅速退后,与他远离。
他陪着爷爷顺着一条幽深的隧道一直往前走去;隧道很长,没有一丝光线,唯一带给他触觉的是爷爷冰冷的手。
爷孙俩的步履轻而缓慢,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脚下是软绵绵的白云。
当他终于看到一缕微光时,才看清自己竟然躺在另一张床上,丁四宝正从他的人中穴上把一根银针抽走。
爷爷的丧事是在三天后举行的。
这三天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丁小鹏一直陪着父亲守在爷爷的亡灵前。
哥哥丁大鹏竟然也一直陪着,但他似乎只会哭泣,当父亲劝他不要哭时,他马上很听话地止住哭声;但不一会儿就再次发出纤细的哭泣声。
他的身体总是瘫软无力地斜着,或者歪着,从来没有挺直身子坐在那里。
他竟然在第一个黎明到来时,无力地睡倒在灵堂里,被支部书记丁罗洋安排人把他背回了家。
丁小鹏始终呆在灵堂里;或者长跪于地,或者挺直腰板坐在板凳上。
实在困倦了,他坐在板凳上打一个盹,十几分钟后,竟然又重新变得精神抖擞,看上去就像睡了一晚上,让见到的人无不感到惊讶。
他不再哭泣;尤其白天,在众人面前,眼泪也不流一滴。
只有夜半无人时,身边的父亲也扛不住困意,被他劝着去另一个房间稍微睡一会儿;这时候,守灵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才会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自从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丁小鹏对死亡的概念已经很陌生,尤其从来没想过爷爷会死。
在这个家里,丁小鹏除了敬仰母亲外,让他最佩服的人就是爷爷了。
当年爷爷一句话把他从母亲的坟头拽了起来,唤醒了他身体内部深藏的男子汉意识;让他知道了一个男人在人前该有的样子。
后续的日子里,爷爷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仔细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爷爷在奶奶面前装聋作哑;包括爷爷对父亲态度的真真假假;包括爷爷不经意间却说出一句让他振聋发聩的话语;这一切,都能让他体察到一个老人对家人的良苦用心。
按唐家洼的风俗,爷爷是八十一岁无病而逝,属于善终,民俗称为喜丧,家人是不必过于悲伤的;但他却始终无法接受爷爷离开的现实。
这样的爷爷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这样的爷爷离开后,家里该怎么办,奶奶该怎么办?
白天,来帮忙处理丧事的本族人出出进进,不断有亲朋好友来上祭,丁祥贵不得不一次次礼节性地迎出去,再退回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很多人是奔着丁小鹏而来的,需要儿子亲自迎出去。
庄明远上了一个大份子钱,嘴里一再说着安慰话:“小鹏,节哀顺变,你可不敢哭坏了身子,你还有大事业去做呢。”
柳林中学的领导和乡教委的负责人竟然也一起来登门看望了;他们到来时,丁祥贵很知趣地闪在一边,看着二小子去迎接酬谢。
丁小鹏有礼有节地迎送着客人,脸上是坦然平静的神情,一言一行,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神态和气度。
支部书记丁罗洋不但自己上了份子钱,竟然带着两委班子和村红白事理事会的全体人员前来慰问,着实让老实巴交的丁祥贵既手足无措,又感激涕零。
前来帮忙的人都暗暗惊叹,丁祥贵家的门风终于要换了,一个身体残疾,却非常刚强的小男子汉立起来了,顶起了原来摇摇欲坠的丁家门庭。
喜欢凑热闹的丁大裤衩子不请自到,一连几天靠在丁祥贵家里,自愿被总管丁四宝驱使,做起了跑前跑后的帮工;他嗓门喊得山响:“老少爷们儿瞪起眼来啊,该干什么干什么,咱这是帮着全国亚军做喜丧,人人脸上都有光。”
丁小鹏看着丁大裤衩子的表演,总觉得有些别扭,尤其他嘴里发出的那个亚军字眼喊得格外响亮。
出殡那天,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人帮忙;大街上站满了人,人巷子一直站到了村口。
丁罗洋自动接替了丁四宝丧事总管的位置,亲自指挥全村人处理着大小事务,给丁老爷子做布置了一场体面而隆重的丧仪。
丁小鹏猛然想起了相似的一幕,十二年前,在唐家洼村头,也曾经像今天一样站满了人;但那时候,他丁小鹏是被人人同情的小残疾人。【穿】
【书】
【吧】
念头所至,鼻头突然一阵酸疼,眼泪差点奔涌而出。
但他狠狠地咬住了牙关,用牙根的疼痛,盖过了鼻头的酸楚。
但几乎同时,随着执事的一声喊:“摔丧盆啊!”
父亲高高举起一个陶盆,猛地摔在地面的一块青砖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丧盆四分五裂;人群顿时哭声四起,震天动地。
丁小鹏的牙关一松,声音嚎啕而出:“爷爷啊!”
积攒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冲破眼帘,淋漓酣畅地一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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