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次走进胡不归的院子时，叶知秋眼前还在浮现着岑深病入膏肓的面容，因此胡不归问他“为何非要见那疯丫头一面”时，他愣头愣脑地问道：“见谁？”
胡不归的眼神一下子深沉起来，危险地在叶知秋脸上端详。
叶知秋才明白他说的是杨幻儿，嘻嘻一笑：“放心罢，六师兄，深哥托我去做的那件事，我见完杨幻儿就告诉你，决不食言。”m.chuanyue1.com
胡不归付之一哂。
同时，岑深的声音却响在叶知秋耳边：“你要找楚姑娘，我帮不上忙，我和胡不归都不知道她现下的境况。义军的计划一桩是一桩，彼此分开，除了师父他们几位领头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
各行其是倒是个好主意，免得一招行错，被对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网打尽。叶知秋感叹师父老谋深算，这时岑深又说：“不过，那个盲丫头或许知道。”
“杨幻儿？”叶知秋讶然。
“杨幻儿没告诉你么？”岑深说，“她曾经伴了楚云君好些年。”
杨幻儿和楚云君竟然是旧相识？叶知秋感到头晕，她二位又算是哪门子的亲戚？
“就像皇帝和隐太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岑深说，“杨幻儿这丫头，原来大家还都挺怜惜她。”
叶知秋想，怪不得何许人院前，杨幻儿能和胡不归互通有无。
“她说她是我妹妹……”叶知秋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问她。”岑深顿了顿，又说，“不过她的话向来只能信一半，也是个邪门的丫头。”
叶知秋走进门时，邪门丫头正站在院子中央。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细密的霰雪纷纷洒洒，杨幻儿就站在这雪中，仰着脸，摊开双手，掌心向上，一动不动，几乎像一尊雕塑。
直到叶知秋走近她，她才收回手，没有焦距的浅灰色的眼眸虚浮地望着叶知秋，嘴角却扬起笑容：“叶知秋，你回来了。我真开心。”
她脸颊与鼻尖都冻得通红，透过雪白肌肤映现，更显出琉璃透明之感。
叶知秋问她：“你在干什么？”
“玩呀，”杨幻儿说，“雪比雨好玩，雨比河流好玩，而河流以下，这世界上就没有好玩的了。”
这女孩子从来到世界上就看不见听不到，叶知秋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说话的，但她这样的技能，加上她会用蓍草算计八卦方位，时常炮制出一种行如常人的错觉，会让人忘记她实际上耳聋目盲。而现在，当她说出这样的话，叶知秋蓦然意识到她的人生是何等寂寥。
雪、雨、河流，除此三样，世间再无趣味。
叶知秋想起刚见面时她蹲在河流边濯洗槊枪头，子夜时分，场面悚然，京中甚至由此附会出“白无常”这样的无稽之谈，现在叶知秋回味过来，明白了那时杨幻儿不过是在“玩”。她终究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儿。
那句“我是来看你最后一面”，便卡在叶知秋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而那句“实际上我压根儿不是来看你，不过找个借口重回这座荒院，好做某一件事”，更是令他如芒在背。
于是叶知秋只好闭上嘴，把手里的东西交到杨幻儿手中。
“这是什么？”杨幻儿摸索着问。
叶知秋放在她手里的是一只铜香炉，香炉中埋着一块银丝炭，炭块尚未点燃。
叶知秋对胡不归说：“这玩意在雪地里玩不成，六师兄舍得借一间房给我么？”
胡不归冷着脸点头，叶知秋就是等他点这一下头，便拉起杨幻儿的手，带她走进最近的那间房——那面画着西京地图的墙所在的堂屋。
杨幻儿在坐席上坐下，叶知秋取过香炉，把里面的炭点着，又从香囊中取出一片沉香，在杨幻儿掌心写：“你捧着香炉，慢慢闻沉香的味道，据说会有九种变化，这是一种很多人喜欢的游戏，叫‘闻香’。”
他的手指触到杨幻儿冻得冰凉嫣红的掌心，这纤巧的手掌仿佛是冰雪雕琢，甫一遇到叶知秋温热的手指，便会融化，连同她整个人一起，慢慢消融于袅袅香烟之中。
这一瞬间不祥的预感令叶知秋停了下来。
“怎么不写了？”杨幻儿问，她眉头微微蹙着，凝神去嗅那变化万端的香味，脸上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情。
叶知秋盯着那表情，不知所谓。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杨幻儿在笑。
杨幻儿并不是不会笑，实际上，她经常笑。叶知秋相当熟稔那种笑容，那几乎像是一种画在纸鸢上的纤细图案，纸鸢背后是茫茫的虚空，什么情绪也没有，而它本身也飘在极遥远的地方。
这是岑深形容为“邪门”的笑容。
这种笑容像是杨幻儿学会说的“话”一样，她会“说”，但并不知道那些字句是怎样的声调与音色。她也不知从哪里学会了“笑容”，但这笑容并不是因为快乐，也许教她的人只告诉她把这笑容放在脸上，当成一件讨人喜欢的装饰。这装饰实际上却只让人觉得“邪门”，如同她头上的纸花，脖颈上挂的纸璎珞。
“叶知秋？”杨幻儿唤道。
叶知秋回过神，在杨幻儿手心继续写道：“这香囊里有不同的香料，方形的是沉香，圆形的是芙蓉香，条形的是……”
杨幻儿忽然说话了：“叶知秋，你不要过意不去。”
叶知秋手指顿住了，没等他问杨幻儿“你说什么”，杨幻儿捧着香炉，仰起脸“望”着叶知秋：“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出去了，不过没关系，你不要过意不去。”
叶知秋愣住了。
“香味果然变了，闻起来像掺了一点蜜，”杨幻儿闭上眼，潜心嗅着细细青烟，“我本来觉得，你让夜鹞子查胡不归和岑深的消息，夜鹞子死了，消息是我卖给你的，你却没付我酬劳，那么要求你把我从这院子救出去，你不亏。不过现在不用了。”
叶知秋喉咙涩得慌，渭水河边见到杨幻儿以来，诸多变故，他早忘自己还和杨幻儿做过一笔“生意”，忘了自己竟然欠这个姑娘一笔实打实的债务。
说实话，不用胡不归和岑深提醒，他自己本来就很提防杨幻儿，防着被她利用。因此她要求自己救她这件事，叶知秋甚至从没放在心上。他绝不是个大善人，她也从不显得楚楚可怜，单只是“邪门”。
谁会怜悯一个“邪门”的人？
“为什么现在又不用了？”叶知秋脱口道，他甚至忘了杨幻儿听不见。
杨幻儿却仿佛早已猜到叶知秋的心思：“你给的这个香炉，它比雪还好，我们两不相欠了。所以叶知秋，我不要你救我了，你回来这院子，要做什么，就去做罢。”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叶知秋此前从未见过的，真正的笑容，在氤氲烟雾的缭绕之中，摇摇欲坠。
叶知秋想写“我会救你”，然而最终却只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
热血涌上头脑只是一瞬，叶知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每一件都比营救杨幻儿重要。
“怕啊，”杨幻儿说，“不过这个人世间对我来说，哪有不可怕的时候呢？”
“有这香炉就很好了。”杨幻儿说。
叶知秋无地自容。
“我们再做一笔生意。”叶知秋重新在杨幻儿手中写道。
“什么样的生意？”杨幻儿眨眨眼。
叶知秋问她：听说你认识楚云君，你有没有她现在的消息？
“有的话如何？”杨幻儿问。
“酬劳便是，我一定带你出这院子。”
“若我没有你要的‘货’呢？”杨幻儿又问，薄薄的沉香片快要燃尽了，香味变得清淡，却因融入木炭焦香而愈发醇厚，杨幻儿闭目细循，脸上的笑容竟有一丝狡黠的意味——仿佛花儿，一旦懂得开放，就无师自通，凝朝露承暮雨，能生出万般变化。www.chuanyue1.com
叶知秋忽觉心头一轻，也笑了，写道：“那我白饶你一回，还是带你出院子。”
“这香……真有意思。”狡黠褪去，笑容犹在，这次又多一重意味。
眼底要哭似的，偏还是笑。
胡不归等得不耐烦，推门而入时，杨幻儿和叶知秋相对而坐，围着铜香炉玩得不亦乐乎。
香烟从炉盖的香孔中袅袅而出。
杨幻儿伸手拢香，嗅了嗅，说：“是芙蓉香！”
叶知秋哈哈一乐，伸手和她对了一掌——这两人现在竟连说话都省了。地上暴殄天物，散了一地香片，有的烧到一半，有的只在炉中煨了一下，立即被杨幻儿猜出名目，就拿出来丢了。
“见够面了没有？”胡不归催道。
“跟小姑娘玩哪能有够啊！”叶知秋伸了个懒腰，伸出右手小拇指，钩住杨幻儿同样的指头，拉了三下。
杨幻儿点点头：“叶知秋，再见。”
“深哥让我通知师父，把你替换下来。”叶知秋说着，一面观察胡不归的脸色，“他说你并没有异心，只是有点走火入魔。”
胡不归不说话，只把手抄在袖筒里，抬头看着天边一只寒鸦慢慢从暗云前飞过去。
两人说话时，已出了院子，朝陋巷口走去。
半晌，他说：“叶九，你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花来？”
“六师兄。”
叶知秋的声音很严肃，胡不归不由得转过脸来，等着他说下一句。
叶知秋说：“六师兄，你真英俊。”
胡不归右手一动，似要抽鞭。
叶知秋说：“比我还英俊。”
胡不归真的把鞭子抽出来了。
叶知秋又说：“六师兄你看你，大大的眼睛，挺括的鼻梁，皮肤煞白，嘴唇血红——当然额头青筋暴起就有碍观瞻了。这样好一张皮囊，师父怎么舍得让你去扮王暄那么个死胖子呢？我想来想去不明白，但就在刚才那一刻，我忽然灵光一闪，醍醐灌顶——”
叶知秋沉浸在新发现的喜悦之中，一拍大腿：“因为您老人家，有一半胡人血统么！这就不仅是好看了，还令人印象深刻，而当一个细作，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引人注意。更何况，你的另一半血统，是从师父身上继承而来的，这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太尴尬了。”
“你想说什么？”胡不归手中的鞭子同他的眉毛一样，危险地挑了挑。
叶知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他真正想说的又绝不能说出口。
那面绘有西京地图的墙上，有一些极细小的孔眼，不到一粒芝麻那么大，数量也不算多，东一个西一个散布在地图上。上一次端详这幅地图时叶知秋不仅发现了那些被胡不归剪断的黑丝线头，还发现了这些看似无用的孔眼，叶知秋捻起一根线头，捅进一个孔眼，发现深度恰巧是一枚钉子的长度，但当他想继续钻研时，胡不归进来了。
这样的孔洞，侯君集府上有一个，秦叔宝府上有一个，柴绍府上有一个，尉迟敬德府上有一个……
京城大部分握有军权的武将府上，都有一个。
这就是叶知秋想尽办法重回这个小院的原因——楚云君曾说过，这个叶知秋所喜欢的太平世界，她不愿意毁了它。
这话里有多少柔情，就有多少凉意。
今天叶知秋终于抓住机会端详这些孔洞，它们和上一次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什么新发现，但叶知秋端详桌案上放着的线梭，线梭的颜色与地图上的丝线一一对应，除了一只缠着银丝线的线梭。
叶知秋趴在地上寻了半天，终于从地上砖缝中找到一截弯曲的银丝线头。
也就是说，地图上曾钉了一些钉子，钉子上缠着意有所指的银色丝线，也许还挂着一些木头名牌。但现在它们统统被拔除了——胡不归并不是一个有收纳癖好的人，他连那些死人都留在地图上，顶多把名牌背过去。
而在叶知秋之前，这个院子应该不曾有过客人。
杨幻儿是个瞎子。
同剪断的黑色丝线一样，这些钉子和银丝线，只不过为了不让叶知秋一个人看到。
如果被他看到了会怎么样？
叶知秋对着胡不归一面不着四六地胡侃，一面端详胡不归的神色，胡不归是个相当克己淡漠的人，无论叶知秋说什么，他脸上都看不出喜怒，只是抄着袖子，望着天边的垂云。
像是在等待。
无论义军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都绝不会背叛荀深吾——至少不会去破坏他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叶知秋知道这一点，岑深也知道。而胡不归也一定会找杜荷算神语香这笔账，以胡不归的性情，天王老子也别想劝得动——叶知秋明白，岑深更明白。
那岑深为何偏要在这时候让叶知秋去传那一句话？
叶知秋回味着岑深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岑深的意思是，杜荷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现在死。
为何？
杜荷的父亲杜如晦是股肱之臣，但杜荷不过是个股肱之臣的儿子，在西京城内别说股肱，连条里脊都算不上。但他娶了城阳公主，皇室血脉中和太子的感情最为笃厚的便是她，而她和杜荷小夫妻感情还着实不错。
若杜荷横死，城阳公主一定会找太子大哥哭诉，而太子……
又一只寒鸦瑟瑟飞过，胡不归极目眺望，叶知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感觉自己快要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灰黑色影子了。
仿照前朝惯例，本朝太子向来担任雍州牧一职，统管雍州府兵，维护京城安全。
隐太子曾当过雍州牧，如今太子李承乾也拿着雍州牧的官印。
当年玄武门之变，隐太子落入险境，雍州府兵几乎眨眼之间都集结在玄武门外救驾，一时撞门声轰然。于是隐太子策马拼命向门外跑去，秦王眼看功亏一篑，大惊之下穷追不舍，却不料已封了齐王的四皇子李元吉觑准了空当，张弓对准了秦王后背心。千钧一发之时，要不是尉迟敬德一槊将李元吉扫落下马，如今的天下会落入谁的手中，还真难说。
杜荷若是死了——不管看起来是不是横死，只要城阳公主一哭诉，太子很可能令雍州府严查杜荷死因，说不定还要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对岑深来说，重要的绝不是杜荷，而是不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惊动太子——惊动太子去过问雍州府。
太子是雍州府的最高长官，但身份贵重，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职责平时全落在州府长史手中。
难道说，眼下并不是“平时”？
叶知秋想到“尺素书”上的名单，义军在太子身边安插了岑深，在雍州府安插了胡不归，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人，这些人叶知秋连认都不认识，但他们显然已经组成了一个局。
这个局将要缠住哪些人……
西京地图上，微小的钉眼一个个罗列在叶知秋眼前：柴绍、秦叔宝、侯君集、尉迟敬德……
这些人手中握有的军权，可撼摇天下，更甚者，可令九州烽烟再起。
他们是皇帝周围的铜墙铁壁。
但若是陡然生变，瞬息之间，雍州府兵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闯进这些人的豪华宅邸，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四两拨千斤地使他们乖乖听话。
原本是皇帝赋予将军们军权，将军们住在京城，京城安危由雍州府控制，雍州府归太子管，太子和皇帝是一家——天下太平时彼此倚仗，人心浮动时彼此制衡。
荀深吾却在这完美的制衡之中横插进一把尖刀，十多年来安分蛰伏，现在，却到了杜荷不能死的时候——那把以一生的隐恨所锻造的尖刀要开始饮血了。
叶知秋忽觉视野内一片鲜红，眨眨眼，还是个萧瑟寡淡的冬日白昼。
“六师兄，留步罢，”叶知秋站在陋巷口，巷子外是热闹的人间，“你也知道我的斤两，我可没那个本事闯进你的院子，去救杨幻儿。”
胡不归目送叶知秋吹着口哨走远。
他的院中，杨幻儿仍在室内把玩香炉。
胡不归拿一支干净毛笔，蘸上清水，在杨幻儿手中写字：“你既背叛九皇子，又不给我们任何有用的消息，你在等什么？”
杨幻儿说：“我在等叶知秋救我。”
胡不归：“你倒试试看，是你的命长，还是叶知秋的本事大。”
杨幻儿一笑：“好呀！”
胡不归：“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幻儿嗅一嗅香气，惬意地叹一声：“我要做的事情，你们猜都猜不到。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胡不归，我们打个赌，看我做不做得成，如何？”
胡不归：“彩头是什么？”
“是很多人的命。”杨幻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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