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里无齐王。

  齐王李元吉早在玄武门之变时就死在尉迟敬德槊下,而后旧的皇帝退位成太上皇,新的皇帝登基,封尉迟敬德为鄂国公,赐齐王府为鄂国公家宅。

  齐王府里现在住着杀死齐王的鄂国公尉迟敬德。

  叶知秋走到齐王府角门前,门房认出了叶知秋的官服,很客气地问他要名牌,叶知秋把一个白棉布包递过去,门房打开来,里面是一枚槊枪头。

  “这……”门房狐疑地问。

  “鄂国公自当认得。”叶知秋说,并没有什么底气。杨幻儿只交代他把槊枪头送到齐王府,她便能得救。

  他在茶房里等了一会儿,喝了半盏茶,这时门帘一掀,叶知秋手一抖,差点儿把茶碗砸了——门帘缝隙里支出来一张满脸白毛的猿脸。

  白毛老猿还穿着相当合身的黑袍,帽子戴得比叶知秋像样,亦步亦趋地走来,吱吱叫了两声,毛爪子指了指桌上的茶果。

  叶知秋点点头:“请吃。”

  老猿吃就罢了,居然还给他作个揖。

  叶知秋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平时也及不上它老人家有礼貌。

  “喂,还走不走?”红衣女童在门口叉着腰数落。

  “去哪里?”叶知秋问。

  “嗬!你这人好大官架子!”女童气哼哼道,“你自己送了见面礼,倒问我要见谁?哼,不见拉倒!”

  叶知秋以为是去见鄂国公尉迟敬德,没想到七拐八扭,竟一直走入齐王府内苑,穿过好几重门,走过一片梅花林,跨过一座九曲桥,走进一座静谧的别院。

  在别院的花房里坐等了一会儿,女童和老猿拉着手自顾自走了,叶知秋又喝一遍茶,吃一遍茶果,刚喝得尿急,一阵香风扑面,一个窈窕女郎走进门,向叶知秋行礼,锦绣腰带上环佩璆然:“叶使君,摇光夫人请你相见。”

  跨过一扇雕花门,掀开一幅水晶帘,叶知秋才见到这位摇光夫人。

  甫一见面,已经能猜到她的身份。

  即便只看脸,这位摇光夫人和杨幻儿就已极其相似,更何况她的穿戴和杨幻儿如出一辙,一身缟素,只不过佩戴的首饰是白玉、珍珠、象牙,不似杨幻儿的纸花。

  女童坐在她身边捧着一块点心啃,老猿不知何处去了。地上站的婢女全都低着头毕恭毕敬,这小娃娃不知什么来头,倒是放得开,坐姿与吃相极恣意,点心屑扑簌簌下雪一样地往下洒。她仍穿一身红衣,衬得摇光夫人的一身打扮活像是一张血色褪尽的脸。

  一瞬间,叶知秋恍惚猜想和这位摇光夫人说话是不是也得在她手心里写字。

  幸而摇光夫人五官六感正常,她伸手对叶知秋说:“请坐。”

  目光奕然有神,气度雍容。

  她面前案几上放着那枚槊枪头,摇光夫人伸出手,丰腴柔软的手指在铁器上轻抚一下,叶知秋等着她问杨幻儿的近况,这个妇人却只是盯着叶知秋脸上看。

  这种目光简直令人无所适从,叶知秋很想诚恳地告诉她:在下可以摸着良心发誓,我一个铜板便宜都没占您女儿的。

  杨幻儿的话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我是你妹妹……”

  果不其然,看够了,摇光夫人问道:“叶使君年齿几何?”

  这一上来就问年龄……叶知秋感到腹内尿意磅礴。

  “杨幻儿被人扣押了,”叶知秋说,“她说凭这槊枪头,会有人搭救她。”

  摇光夫人一声叹息:“她肯把这东西给你,可见是很信赖你了。这东西她一出生我就给她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还没见她离过片刻。”

  见过给孩子金锁银圈玉挂坠,没见过给个铁枪头的。

  且叶知秋自从踏进这齐王府,就越发觉得杨幻儿的这只槊枪头令人浮想联翩——齐王当年就死在尉迟敬德槊枪之下。

  “这枪头……”叶知秋问。

  摇光夫人说:“叶使君,我姓杨,我父亲的名讳是杨士贵。”

  怪不得这位夫人举止气度这么讲究,原来是前朝观王杨雄的亲侄女,观王与前朝开国皇帝杨坚同宗,与隋炀帝同辈,死于隋炀帝亲征高句丽途中,隋炀帝赐谥号“德”,追封十郡太守。杨雄有个女儿,在当今皇帝仍是秦王时就嫁为妃子。

  叶知秋问:“那如今的燕德妃殿下——”

  “是我表妹。”摇光夫人说。

  叶知秋说:“您是齐王妃殿下。”

  摇光夫人在座上微微颔首。

  “那杨幻儿岂不是齐王殿下的……”叶知秋说。

  这对母女的孝衣,原来是为已故的齐王穿的。摇光夫人固然情深义重,但让女儿一出生就披麻戴孝,叶知秋只觉心中一阵翻腾的恶心。

  而杨幻儿非要管他叫作“哥哥”,她既是齐王的女儿,那这声“哥哥”,到底是她随口使诈,还是她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师父书房中,皇后托人转赠的那副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像三尺白绫,勒得人心脏似要爆炸。

  “这枚槊枪头,是从尉迟将军当年斩杀齐王的槊枪上取下而来。”摇光夫人说着,朝一名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便向叶知秋款款走来,为他斟茶。在叶知秋身旁侧身跪下时,这婢女将一枚饴糖极快地放入叶知秋手心,同时低声说道:“阿晴是尉迟将军的眼线,务必使她睡去,才好相谈。”

  叶知秋拿着糖,便向上座的红衣女童招手。

  女童吃了糖,果然昏昏睡去,摇光夫人说:“阿晴是尉迟将军的孙女,有她在这里,我们不方便说话。”

  叶知秋将阿晴轻轻放到身边,婢女前来将人抱走,叶知秋拦道:“不用,我看让她睡这儿也挺好。”

  阿晴的睡颜极可爱。

  胡不归的院中,杨幻儿提起过这娃娃,她说:“以眼下的局面,我母亲可能要杀你,她的手段你可应付不了——还记得西市酒肆那些天罗地网一样的银针么?不过制住她倒也不难,只要你别让自己离开阿晴的视线。”

  这时摇光夫人问叶知秋:“阿晴可睡熟了?”

  “睡熟了。”叶知秋说,“夫人有什么办法救幻儿?”

  “我一个女流,叶使君都没办法,我就更没有办法了。”摇光夫人说,“少不得,要麻烦老朋友。”

  “若要请人相助,我倒愿意为夫人跑一趟腿。”叶知秋说。

  “那便请叶使君同我的丫头一起,去请尉迟将军。”摇光夫人指着一名婢女道,“莺歌,你为叶使君引路。”

  叫莺歌的婢女向叶知秋走来,叶知秋起身,莺歌行了一礼,叶知秋没有还礼,却后退了一步。

  莺歌不解地看着他。

  叶知秋说:“我不敢低头,也不敢把手从刀上拿下来向姑娘还礼。我怕你拢在袖子里的那只手用翻浪针射我。”

  莺歌脸色陡然作变,叶知秋却比她快,先一步出指在昏睡的阿晴身上点了一记。

  阿晴轻哼一声,醒了过来。

  莺歌的手只得收回袖中,三道曲形银芒在她指缝间一闪而逝。

  摇光夫人却在坐席上八风不动,只微微点头:“幻儿把翻浪针这名字也告诉你了,这丫头,真教人操心。”

  “幻儿是难对付,”叶知秋深有同感,“但人,还是要救的。”

  摇光夫人一抬手,婢女便送来笔墨,摇光夫人写了一张便笺,令婢女递给叶知秋:“就让阿晴带叶使君去罢!”

  叶知秋接过便笺:“夫人倒不担心幻儿流落在外这么久,为九皇子殿下招来是非?”

  “怕招惹是非,便不入这局了,”摇光夫人说着叹息一声,“且子女长大成人,哪还能听从父母的意思呢?”

  倒是有些因杨幻儿的桀骜而无奈怅惘的意思。

  “杨幻儿最喜欢三样东西。”叶知秋说。

  “是么?”摇光夫人矜持地微笑,“女孩儿家么,脾气再倔,也还总会喜欢一两样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

  叶知秋也笑了一声,躬身而退。

  杨幻儿独自在雪地里赏玩飞雪的那一幕,现在想来,倒比叶知秋亲眼看见的那一刻还要使人感到寂寥。

  “叶使君。”摇光夫人唤道,叶知秋转回身,她又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讲,只说,“再会。”

  叶知秋本拟就此走开,想了想却还是停住脚步,说:“九皇子也好,太子也好,杨幻儿的身世也好,尉迟将军怎么让夫人住在这里也好,我都不关心,所以全都懒得打听。杨幻儿那丫头我是看着可怜,所以跑这一趟看看能不能救,救不成也就算了,非亲非故,我着哪门子急呢?”

  说完抬腿走人。

  这些自持血统和身份的人,弥望天下,就数他们最讲究人情世故,茶不可斟满,话忌讳说全,要矜持,要含蓄,要讲究,要死要活。

  他们懂个屁的人情。www.chuanyue1.com

  只有穿着遮羞布的欲望在他们含笑矜持的眼底翻腾。

  摇光夫人脸色变了变,开口要说话,叶知秋截断道:“不用客气了,我尿急,先走一步。”

  他很想念跟那些江湖朋友喝酒划拳的日子。

  阿晴拉着叶知秋的手:“嘿,看不出来你说话还挺带劲,跟说书的似的!”

  “那是!”叶知秋面对一个小丫头原形毕露,“哥哥我可是混过江湖的人……”

  “你不是哥哥,我得叫你叔叔。”小娃娃理直气壮地说。

  “这就不地道了啊,小心哥哥揍你——我的妈!吓死老子了!”

  白猿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冲叶知秋威胁地龇牙咧嘴,阿晴很得意:“你敢揍我,白老头就会揍你。”

  “你爷爷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活宝陪你玩?”叶知秋问。

  “不是爷爷送的,是大鸡蛋送我的生日礼物!”阿晴说。

  “大鸡蛋是谁?”

  “我这不正和白老头带你去么!”

  叶知秋轻功卓绝,跟着白老头闪转腾挪,赶到地方时,愣是喘得像头大叫驴。

  阿晴趴在白老头背上咯咯直笑,叶知秋梗着脖子咽唾沫:“叫你们慢……慢……咳咳……慢点。”

  “大鸡蛋——”阿晴放声大喊,路人侧目纷纷。

  叶知秋脸上火烧火燎,讪讪地向旁人嘀咕:“这不是我女儿,而且我打不过她的猴子……”

  此时两人站在西京东南角的芙蓉园,园中有一泓池水,名为曲江,冬日萧瑟,池面虽未结冰,也没有什么好风景可看,只有几片衰败的荷叶倒伏在水面上,游人零星可数。

  阿晴嘹亮的童音在河面上飞溅。

  “大鸡蛋住在水里么?”叶知秋问她。

  “你是傻子么?”阿晴匪夷所思地望着他,“哪有人住在水里的,你当是鲛人?”

  叶知秋觉得现在的小孩儿太难对付了,他小时候还相信每一个水池里都住着龙王的蟹兵蟹将。

  一只木盘飘在水上,盘子里托着一只瓷杯,顺水漂流而下。

  白老头猿臂一伸,就将杯盘捞上岸来。

  杯子里没有茶,也没有酒,放着一块酥糖,这自然是给阿晴的,糖下压着一张纸:平康坊落英院相见。

  叶知秋和阿晴赶到落英院,推开门,文心的光头在天光下果然像一枚煮熟的鸡蛋。

  阿晴扑进文心怀里,四处乱掏找糖吃,文心把她哄进内间,内间桌上摆满了各色糖果,小丫头乐得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文心对叶知秋说:“鄂国公府上的人我是一概不见的,除了阿晴。只有她,还有几分鄂国公当年驰骋疆场的豪爽气。小叶,几天未见,我很惦念。”

  “我正好也有事要知会你。”叶知秋说,“现在大概还来得及,不过要先把杨幻儿救出来。”

  文心接过摇光夫人写的那张纸笺,扫了一眼,揣入怀中:“无量寿佛。我当年将齐王妃殿下从宫里带出来的时候,原没想过她性情刚烈至此。”

  叶知秋叹为观止:“你和齐王妃还有一腿?”

  文心蹙眉:“小叶,我对宋二爷是很专情的。”

  宋二爷额头上那道长虫一样的丑陋长疤立刻跃到叶知秋眼前,他赶紧转移话题道:“虽说当年皇帝迷恋齐王妃美貌,齐王死后不久就把人接进了府中。但隐太子也好,齐王也好,不都斩草除根了么,怎么还留了个遗腹子?难不成杨幻儿也是被调了包才……”

  文心只是念佛。

  叶知秋打量他的脸色:“怎么,宋二爷跟你吵架了?”

  文心叹了一声:“杨幻儿倒是不避讳这一点,她没和你说么?齐王去世后,齐王妃才怀上了她。”

  叶知秋想了想:“皇帝的种?”

  文心摇头。

  叶知秋顿时来了兴致,捅了捅文心,促狭道:“你的?”

  文心又叹了一声:“齐王的。”

  “你信不信齐王变成一道霹雳打死你?”叶知秋说。

  “秦王登基后理应册封一众妃嫔,那时齐王妃抗争了一次,册封一事便作罢。等过了几年,陛下又想起册封,齐王妃看逃不过,便托人找到我——当年柏谷坞一役,秦王东征洛阳是和齐王一道,由此我和齐王也算有一点交情。后来我云游途中又被陛下找回来,陛下的公主之中,高阳公主素喜佛法,常招我去后宫论佛,被齐王妃听说,请我去,央求我带她出宫。我便以放齐王妃还家为条件,答应替陛下办事。”

  叶知秋笑了一声:“你还真的修菩萨行。”

  “只是一点念旧的心思罢了,”文心说,“本以为她会离开京城,没想到过了两年,就听说她生下了一名女婴,这来路自是蹊跷,可齐王妃一口咬定女婴是齐王托梦所生,当时我便想,齐王妃也是入了魔障了。”

  “她是心里有愧,又有恨,抛不开,又下不了决心一死了之,”叶知秋说,“所以开始穷折腾。”

  文心笑道:“确实是穷折腾。只可怜了那孩子,无端端来人世苦一遭。听说齐王妃费尽心机,找来一个与齐王有五六分像的人,等一怀上,就把替身杀了。偷偷告诉我这件事的婢女,我也再没见过。那时她已住进了齐王府。”

  “尉迟敬德是怎么想的,不怕齐王妃趁他睡觉用银针把他扎成刺猬?”叶知秋问。ωWW.chuanyue1.coΜ

  “九皇子托的情。”文心说。

  “九皇子加上齐王妃,尉迟老头是不太好驳了,怪不得他只有让阿晴盯着,”叶知秋说,“有人告诉我说杨幻儿听命于九皇子,原来早在那时候他们就勾搭上了。”

  “原本我托杨氏宗族代为照拂齐王妃,”文心说,“这里还要牵涉到你师父,当年你师父想赶在杨氏宗族之前把齐王妃接走,却不料两拨人谁也没接上,齐王妃一出宫就不见了,一年后住回齐王府,我还道是尉迟将军心生愧疚之故。那时尉迟将军已经退隐,旁人也无从打听各种原委。”

  “九皇子英雄出少年呐!”叶知秋凉飕飕地感叹,“我说摇光夫人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要杀我。原来是九皇子要杀我,是帮他母亲——皇后杀么?我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文心和尚,你是不是看我可怜,今天才破天荒跟我说这么多?”

  “你哪里可怜,杨幻儿才可怜。”文心说。

  “那丫头厉害着呢!”叶知秋大笑。

  文心正色道:“小叶,我和你说这么多,你看这里乱纷纷一片人要算计这样,那里闹哄哄一票人要谋划那样,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你是个看得破的聪明人,陷在这局中,且不说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只问你,你能觉出什么乐趣呢?”

  叶知秋冷笑一声:“原本是皇帝和隐太子,后来加进个皇后,现在又有九皇子、太子,还捎带一个齐王妃,多好玩啊!”

  文心说:“小叶,你这表情快赶上杨幻儿了。”

  叶知秋在寒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口白雾,笑意也跟着散了:“这两天下来,我也觉得没意思透了。救了杨幻儿,找到楚云君,我就走。”

  “杨幻儿我一定帮你救出来,”文心说,“你现在就走,你和楚姑娘有缘,她自会来找你,缘分若是尽了,你留在哪里都是白搭。”

  叶知秋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说:“行罢,我也觉得我挺犯贱。我看你救了杨幻儿,我就走。”

  文心直盯着他,看得叶知秋心里发毛:“我还能骗你不成!”

  “你为什么非要救杨幻儿?”文心说,他脸上有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担心叶知秋知道了什么。

  叶知秋说:“莫……”

  说了一个字,他又改了主意。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句诗已经反复述说和品味了太多次,别说是诗中的情致,连背后的杀意都被咀嚼得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残渣,散发出陈腐且丑陋的气息。好好的人话偏要绕着弯说,叶知秋已经厌烦透了,杀人都要杀出一百种花样是怎么的,彰显贵族风范、王室气派?

  而且反正文心也不会跟他兜底,那么索性吓吓和尚,至于要救杨幻儿的真正原因,这世界上只有他和杨幻儿两个人知道。

  于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叶知秋说:“莫……非你不知道,杨幻儿是我妹妹?”

  人世的笑料其实不少,但大多数是要人笑出泪来。

  全都不如眼前的文心好玩——一枚惊讶的大鸡蛋。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更新,18 一支箭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