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跟着周全,他必须强撑一口气,才能勉强压住浑身气血错乱翻涌。为避免去想方才的一幕,他问周全:“五师兄,我们去哪里?”
“千牛府,”周全说,“七师弟已经安排好了,眼下明面上的地方最安全。”
“所以,愚兄就在此恭候两位贤弟多时了。”
这声音听在叶知秋与周全耳中,不啻一声响雷,前方,三师兄简曦骑着一匹青驴,遥遥朝二人拱手,顺便扬了扬手里的书卷:“等得无聊,还翻了一遍《春秋》。愚兄是个书呆,书上既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我们今天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罢。”他挥挥手,墙头上立即现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来,莫说叶知秋和周全两人,哪怕师父亲临,也要被射成刺猬。
简曦说:“愚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两位贤弟我只带得动一位回去,好查问张一丈那件遗物的下落。”他指指墙头的弓箭手,“一死一活,你们自己选罢!”
叶、周二人对他怒目而视,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简曦掏了掏耳朵:“对了,非礼勿听,谁要是忍不住骂人,我只好请他去见孔圣人了。我劝二位贤师弟还是从简从速,早下决断。”
楚云君的笑靥在叶知秋眼中一晃而过,他忽略一瞬间心底极深沉也极轻渺的惆怅,振作精神,对周全说:“五师兄,多年承蒙照顾,我先走一步——”
“照顾好师父。”周全抢先说完,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声音竟是清脆的。
这位敦厚忠实的五师兄,功夫、学识、样貌,简直是丈量过一般,样样居于中等,默默无闻,如今,他的死也是这样沉默而干脆。
叶知秋对这位师兄毫无了解,他却已替他死了。
简曦抛来一只酒葫芦:“里面是麻沸散,不是毒药,贤师弟放心喝,喝完了睡上一觉,睁开眼就到地方了。”
叶知秋捡起葫芦,他觉得自己并未太用力,葫芦却在他手中发出不堪挤握的喀啦声,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雷响一样的声音,计算着被射成刺猬以前,自己掷出的葫芦有多大的机会把简曦的头颅砸出一个血窟窿。
他慢腾腾地拔出葫芦塞嘴,做出要喝的样子,手臂却在暗暗运劲。
“无量寿佛,这位叶檀越还是交给我罢。”
这声音响过了一会儿,才见文心飘然而至,春寒料峭,叶知秋头一次看见和尚的光脑门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文心拿袖子抹了把额头,和和气气地望着简曦。
简曦颇为意外,继而笑起来:“大和尚的立场让人颇为思量啊,某倒是不敢从命了。”
文心对简曦以官职相称,恭敬而从容:“简明府的担心不无道理,幸好我的立场从没有变过。”
“既如此,”简曦对叶知秋说,“叶师弟,你告诉大和尚,师父书房挂的什么字。”
叶知秋感到舌尖刺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简曦对文心说:“这是皇后殿下送叶师弟的周岁贺礼。有皇后殿下的这句祝语在,大和尚还是执意带他走,不是做无用功么?”
叶知秋没弄明自己的身世,却意外得知了自己的宿命:他原来是个活靶子,现在苟活着,不过是想杀他的人还没动手。否则,天下谁人不识君,教你无处藏身!
师父将这贺礼挂在书房——他是否也明白这句子背后的森冷杀意?
教人不敢深想。
文心念了一声佛:“简明府对皇后殿下一片赤诚,只是却不知领着谁的俸禄呢?简明府其实尽可以把我今日所作所为告诉皇后殿下,由殿下转告圣人。端看过几日我的脑袋还在不在我的脖子上,便可知我的立场了。”
他抬出了皇帝来,简曦无言以对,略一踌躇,对文心说:“你岂不知那件东西若追不回来,便要天崩地裂?”
文心说:“前两天我和两位僧人赏梅喝酒,他们从新罗来,向玄奘大师学大乘《新唯识》。”
简曦问:“你说什么?”
文心说:“他们分别是僧义湘和僧元晓。途经唐项城过夜时,两人遇到一场大雨,就进了一处洞穴躲避。夜半睡醒,元晓觉得口渴难耐,正巧摸到身边有半瓮清水,端起来喝了。那水清冽甘甜,是元晓毕生喝到过的最好喝的水。等第二天醒来,天晴了,元晓一看,昨晚喝的哪里是什么瓮里的甘露,而是蓄在一只骷髅头骨里的积水,当下呕吐起来。”
文心说:“简明府,甘露与秽水,存乎一心而已。人世间其实并没有哪一事、哪一物、哪一人能使得天崩地裂,崩裂的不过是七情六欲之心,除此以外,天崩地裂便也等同于云淡风轻。”
简曦说:“若不是亲眼所见,某真不知文心和尚修为竟如此高深。某向来所听,竟然都说文心和尚和妓院老鸨夹缠不清,岂不可笑?”
听到这样的挑衅,文心反而一笑,衬着他两弯细眉与一点殷红的观音痣,十足冶艳。
简曦只得挥手令两边城墙上的弓弩手尽数退去。
文心领着叶知秋离去,口中自语般念叨:“珠玉蒙尘,明镜染污,不亦别样美哉?”
叶知秋觉得自己每多见文心一次,就越发看不清他。一开始这人确乎是个不守戒的妖僧,比普通人之中的酒徒色鬼还不如,但现如今,听他和简曦一番论辩,仿佛是简曦使出了凌厉剑法,世间破此剑法者有千百种,而文心的招数却天下无双:
他将自身虚化为一道幻影,如雾气般消散,简曦的一剑封喉就没了用武之地。
文心带叶知秋走出长巷,回头见叶知秋探究的眼神,不禁莞尔:“小叶,你可别听迷怔了,我骗人的。”
“什么?”
文心说:“我当和尚,是我喜欢钻研大乘佛法,与宋二爷夹缠不清,是我喜欢她,喝酒吃肉逛青楼,也都是因为喜欢,和悟不悟道都没关系。”
这……叶知秋不禁问:“文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叶,”文心说,“你听说过‘十三棍僧救唐王’么?”
何止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几乎所有说书人讲到皇帝当年还是秦王时,为打天下而东征西讨,都绕不过“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一精彩段落:话说当年秦王带兵打到洛阳附近柏谷坞地界,那时王世充镇守洛阳,与秦王殊死交战,秦王一时陷入险情,洛阳附近少林寺派出寺中武学造诣最高者棍僧十三人,深入重围,杀出条血路,将秦王救出。秦王为此特赐地产四十顷、水碾一具与少林寺,如今人们去少林寺仍可瞻仰这些御赐。
叶知秋没想到文心竟是当年风云际会时的豪杰:“你竟是……”
文心说:“我当年就在柏谷坞。”夶风小说
叶知秋肃然起敬:“没想到你是……”
“那时我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手下的轘州司马,”文心搔了搔眉毛,说,“王仁则为屯兵,霸占少林寺在柏谷坞的地产。和尚们气不过,但又不敢硬碰硬地打,这时秦王带兵攻打洛阳,而我正巧和王仁则的宠妾私通,怕被发现,就暗地里和和尚们联络上,绑了王仁则送到秦王军中。王世充在洛阳城内,原本打算好和王仁则成夹角之势里应外合,被这么一搅和便不成了。秦王顺利拿下洛阳后,将原本少林寺的四十顷地产还给了少林寺,还加赐水碾一具。”
叶知秋眼前发黑:“那十三棍僧救唐王……”
文心说:“不知道谁胡诌的,编得还挺精彩。”
“那你后来……”
文心叹了一声:“我算立了功,秦王要封官,轘州司马本是个闲职,他想让我当洛阳令,我不想干。这时我的相好——就是王仁则的宠妾难产死了,我没了挂碍,就出了家。”
文心看了叶知秋一眼:“可惜,一旦入了局,抽不抽身就由不得我了。我云游挂单时被千牛府认了出来,还发现我会般若掌,那时皇帝刚发现隐太子遗党,正筹划,我就又被牵扯了进来,偏生皇帝还特别信任我,无可奈何,修的是菩萨行,却入了修罗道,不入又如何呢?我给皇帝扫除谋逆,总比千牛卫下手死的人少,小叶,你不是总苦于抓不到我杀人的踪迹么?有千牛卫替我善后,我能留下的,也只有杀人魔头这个称谓啦!咳,早知道当初辞官时就该要个几百金,皇帝大概就能痛痛快快地与我割袍断义了。”Μ.chuanyue1.℃ōM
“所以,小叶,”文心对叶知秋说,“你千万不要入局。”
不知为何,叶知秋回想起谢蓬莱死前手指指他,然后又指天的动作。
文心说:“小叶,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人要杀你——”
“让我小心一片雪、一朵云和一盏灯,”叶知秋说,“一朵云是楚云君,一片雪是你的‘雪娘’、北堂的宋二爷,一盏灯我却还没明白,我猜是……皇帝或者长孙皇后?”
文心摇头,伸手指了指叶知秋胸口:“那一盏灯,是你的心灯。”
“小叶,我希望这心灯能带着你走上生途,而不是死路,”文心说,“世间诡秘千万桩,岂能样样都弄清?与其心镜蒙尘染污,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方可见生途。”
“小叶,很多事我不告诉你,不是不能,是我不愿。我希望你也不要去追究,至于其他人告诉你什么,交代你什么,你若不去理会,便无人能奈何你。你不要入这个局,尤其是在你对‘江湖是什么’都还不清楚的时候。”
文心说完这些便离开了。
叶知秋回到落英院时正午都还没到,却让人觉得过去的时间长如半世人生,叶知秋提起门环时,第一次注意到门环上竟生了点锈。
叩门良久,却无人应答,叶知秋稍一用力,门竟自开了。
小院里草痕青青,丛竹细细,一个人也没有。
别说楚云君,连几个丫鬟下人也不知去向,几间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一封留书也没有。
经历了一早上的变故,叶知秋此时只觉心中空空茫茫,几乎是无知无觉地来到了北堂。没到上灯时分,北堂也颇寂寥,叶知秋问管门的老苍头:“北堂也关张了么?”
老头讶然:“相公这说的什么话,北堂好好的关张做什么?”
“那……我找宋二爷。”叶知秋说。
“那您只能留个口信在这儿了,”老头说,“宋二爷回老家办事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老家……”
“远着呢,蜀地,凤州。”老头说。
凤州,叶知秋心里冷笑了一声,恐怕凤州城门朝哪儿开宋二爷都不知道,她老家可不在那里。这就是说,宋二爷和楚云君一起消失了。
叶知秋想起文心是宋二爷的相好,说不定知道她们都去了哪里,但紧接着就又想到,他也从来不知道文心的去处,找文心从来都是在北堂留口信。
叶知秋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去,这时北堂旁边一间茶亭里恰有人在说书,说书人声音苍老沉郁:“……自是一夜软玉温香不提。等第二天醒来,只觉冷风簌簌价扑面,冻得人浑身筛糠一样地抖,那书生还道婢女昨晚忘关了窗户,等睁眼来一看,吓!哪还有什么雕梁画栋,金盏银杯,锦衾绣褥,美姬妖童,四下里累累堆堆,好大一个乱葬岗,自己呢,正睡在一个无主坟头上,手里抱着的哪是什么美娇娘,分明是一块棺材板!”
周围散立的几个听众愣过之后便鼓掌叫好,这时今晨临别时楚云君说过的话,响在叶知秋耳边:我若走了,便是去了江湖。若有一天你终于想起来找我,就去江湖找。
她原来是在诀别。
似是必要以这尚能承受的痛苦为引,一阵深沉猛烈的钝痛才能从叶知秋心底轰然而起:秦抱鹤、凤四、谢蓬莱、周全,一个个名字轮番涌上心头,一霎轻如朝雾,一霎又重达千钧,彼此撕拉牵扯,叶知秋感到,此时他只有一张薄薄的皮囊是勉强完好的,内里早已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而照文心说的,他这样,甚至还不算“入局”。
那怎样才算?!
人极痛彻时,只要能消解这痛一分,哪怕是用另一种痛来覆盖也在所不惜。
叶知秋握紧拳头,朝自己的旧宅奔去——那里有张一丈的遗物。
或许文心会说,千万别去,那是一剂“入局”的毒药。
但对叶知秋目前所承受的剧痛而言,亦是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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