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背后传来很轻微的脚步声。

  和杨幻儿轻盈的动作不同,这脚步声是豹子猎食时的那种轻,通过这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叶知秋能想见这个人的骨骼和肌肉具有何等精当的控制力。

  他刚伸手去抽刀,杨幻儿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条浅草绿的绸带:“别动。你一动,老鼠就吓跑了。”

  她把绸带系在叶知秋眼睛上,打完结,叶知秋感到少女向自己俯下身,带着淡淡兰花香气的少女气息在叶知秋耳郭飘过去,这时若从旁人的角度看,仿佛是这女孩儿在成年男子耳边落下一个青涩的吻。

  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更像一对兄妹。

  然后叶知秋听见杨幻儿的声音向他身后传去:“这就是我的诚意,从昨天到现在,我有大把的机会杀叶知秋,但我始终没动手。”

  她的手从叶知秋肩头伸出去,很快又收了回来,似是完成了某种交易。

  变故却在一瞬间发生,目力被剥夺让叶知秋的其他感官分外敏感,一瞬间他有些理解杨幻儿是什么感觉了——在听到对方兵器出手的叮当声时,他先感到一股凉意刺入了后脖颈。

  他一手抱起杨幻儿,旋身而起,一手并没有抽刀,而是扯掉了蒙在眼上的丝带。

  风声一紧,叶知秋睁开眼,那人已不见了。

  方才杨幻儿蒙他眼睛的时候,在他耳边悄声说:“那人可能要杀我,你如果愿意救我,不用出手,把这绸带摘了即可。”

  那人不敢让叶知秋见到他的脸,说明两人认识。

  叶知秋回顾那人的功夫路数,两人并未交手,对方速度又奇快,倒难以辨认。

  “那人是谁?”叶知秋问杨幻儿。

  杨幻儿问:“我们在谁的家门口呢?”

  叶知秋愕然:刚才那个是何许人?他不是死了么?

  “一个人有几张脸,就等于有了几条命,”杨幻儿说,“何许人就是造脸的,你死了他也死不了。”

  “你倒是一点不替他保守秘密。”叶知秋在杨幻儿手中写道。

  “我替他保密干什么?他算什么东西。”杨幻儿说,“又要天大的好处,又不肯担一丝风险。他这样畏首畏尾,不过是自己怕死——即便给你知道了他是何许人,你又能据此干什么大事了?”

  她说得太有道理,叶知秋一时竟无言以对。

  “还愣着干什么,不去找你朝思暮想的师兄了?”杨幻儿抖了抖手中纸条。

  纸条上写的不是胡不归或岑深的消息,但叶知秋一看见纸条却如遭雷击:那是胡不归狂放不羁的草书,他约叶知秋今天中午,在西市一间酒肆见面。

  “都说什么了?”杨幻儿问。

  “没什么。”叶知秋回答,“我送你回去罢,你住哪里?”

  “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杨幻儿一笑,“你不是我哥哥么,叶知秋?”

  奔波一夜,现在她的面色苍白,裹着孝衣,真像是那种专门烧化给死者的纸人。

  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东市西市这样繁华的地方了。

  杨幻儿走在摩肩继踵的人群中,却频频皱眉。她厌恶扑面的浊气,即便是深冬,流动在这里的空气依然显得热烘烘的,不过她走得倒是不费劲,这不全是因为她感觉敏锐,而是青天白日的,冷不丁见到一个姑娘浑身披麻戴孝,浑身的配饰全是纸做的,大家便自动自发地给她让出挺宽的一条路来,生怕冲撞了煞星。

  叶知秋不是没提议过换一身衣服,杨幻儿却说:“我自从出生就穿这种样式的衣服。”

  叶知秋彻底惊呆了,问她:“你知不知道你穿的什么?”

  “孝衣,你莫非不认得?”杨幻儿问。

  叶知秋绝倒:不是我不认得,是怕你不认得啊,姑娘!

  “谁让你这么穿的?”叶知秋问。

  “我母亲,”杨幻儿说,“我是遗腹子,在母亲怀我之前,父亲就死了。”

  叶知秋不禁大为同情,但想了想,忽觉一道霹雳从头顶心劈到他脚后跟:什么叫父亲死在母亲怀她之前?!

  “你是说母亲生你之前,你父亲就去世了罢?”叶知秋问。

  杨幻儿摇头:“不是的,是怀我之前。”

  那你父亲的魂灵看来是很厉害的了——叶知秋没把这句话写给杨幻儿,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说你是妹妹,那你父母,就是我父母了?”

  杨幻儿却不回答,她问:“是不是到地方了?”

  叶知秋却赶紧捂住她的脸,在她手心飞快写道:“别回头,别四面张望。”

  西市热闹非凡,横竖交错的街衢之中,各种店铺林立,以叶知秋的广阔交游,在这里碰到个把熟面孔实在是在所难免,倒霉就倒霉在,偏偏是雍州府兵曹参军王暄。那老小子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又好奇心过剩,叶知秋今天带着杨幻儿这么个衣着别致的姑娘在这里喝酒,明天全京城就都知道他是个老牛吃嫩草的大淫棍,说不定看杨幻儿这一身重孝,还编出一套少女卖身葬父,叶知秋趁火打劫这样人神共愤的故事。

  等胡不归出现,王暄再把他编排成和叶知秋一起猥亵少女的狐朋狗友,叶知秋想,到时候不用皇后殿下出手,全京城的侠义之士就都会来替天行道。

  然而今年一整年叶知秋都没什么运气可言,尽管他正襟危坐,将毫无破绽的后背对着王暄,那老小子愣是大老远就跟一只闻到屎的苍蝇似的,嗡嗡怪笑着叮了过来。

  “叶——知——秋!”他一掌拍得叶知秋肩膀差点儿脱臼,“这是上哪儿骗到手的漂亮妹妹啊?不厚道!”

  他那一对老鼠眼睛朝叶知秋不停地挤着,还亲昵地低下头,凑在叶知秋耳边说:“卖身葬父,是不是?你小子滑头,占老大个便宜!”

  叶知秋现在唯一不厚道的地方就是暗自庆幸杨幻儿又聋又瞎,他不耐烦地把王暄的爪子拍开:“滚远点儿,哥们儿今天有正经事!”

  “得了罢!见色忘友的狗东西!”王暄笑骂,朝杨幻儿瞅了好几眼,“多少钱?哥哥添十两——啊,不,二十五两!够诚心罢?你让给我如何?”

  叶知秋从桌上抓起俩核桃塞进他嘴里:“求你了,别来烦我!”

  王暄吐了核桃,干脆赖坐下来:“别这么小气么!哎,说正经的,最近不许卖身葬父了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从各个里坊统一报到府衙,府衙给他们发安葬费,尤其禁止官员以此为借口将良人买来充作家奴。今天是我好心看见了,否则别人参你一本,你那御赐的绯衣、鱼袋,就全打水漂啦!”Μ.chuanyue1.℃ōM

  叶知秋两眼在进出酒肆的客人中急切地搜寻胡不归的身影,只怕胡不归看见叶知秋身边有这么个扰人的大乌鸦,扭头就走了。王暄还在聒噪:“你把人交给我吧,我带到雍州府去,漂亮姑娘北堂还不有的是么!”

  叶知秋忍无可忍,出手点了王暄哑穴。

  “穴道一炷香后自会解开,改天请你喝酒。”叶知秋照王暄屁股上踢了一脚,愣是把人撵走了。

  王暄前脚走,杨幻儿后脚就站起来了。

  一瞬间,叶知秋忘了她耳聋目瞎的事,差点儿以为她是气王暄出言不逊。

  “走吧。”杨幻儿说。

  “既然来了,再等等吧。”叶知秋说。

  “还等什么?”杨幻儿说。

  叶知秋不解。

  杨幻儿也很惊讶:“人都见过了,你还等谁呢?”

  叶知秋望着她,忽然心神剧震——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家酒肆,反复向他讨要来历不明的杨幻儿,而之前总是和他自来熟,一见面就称兄道弟,始终存在却从不惹眼……

  王暄他……

  你确定是他?——叶知秋在杨幻儿手中飞速写道。

  “我只知道他走过来时,脚步很谨慎,也很沉稳。”杨幻儿说,“而且快要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准备要笑和大声说话了。如果只是熟人,他深吸气的时刻应当早得多,不会这么刻意。”

  叶知秋拿起刀向酒肆外跑,如果王暄是胡不归事情倒好办,王暄能跑,他的住处可跑不了。

  然而叶知秋刚跨出酒肆,空气中冷不丁寒芒一闪!

  叶知秋抱起杨幻儿侧身闪避,三道银针贴着他手臂飞过,闪着鱼鳞般的光泽,叶知秋回头看去,人群熙来攘往,哪里能辨别出凶手?

  “怎么了?”杨幻儿问。

  “有暗器。”叶知秋回答。

  杨幻儿问:“什么暗器?”

  “银针,三根连发。”叶知秋说。

  “什么样的光,”杨幻儿皱眉道,“波浪形的?”

  “你怎么知道?”叶知秋说。

  杨幻儿顿时抓住叶知秋衣领:“快走,他们少则三人,多则九人,你打不过他们!连荀深吾都打不过他们!”

  然而她话音未落,四面八方高高低低忽然银针如流,向他们袭来,角度刁钻至极,且由于针形是波浪形,在空中不是直线来去,叶知秋即便觑到了来势,也判断不出它们的去向!

  空中忽然叮当当两声,一根九节鞭从空中荡下,不偏不倚垂在叶知秋眼前——“抓住!”王暄蹲在酒肆屋顶上,叶知秋刚伸手抓住,他便发力将叶知秋和杨幻儿一起提到了空中!

  “跟紧了!”王暄说完,向着酒肆背后的小巷一跃而下,叶知秋抱着杨幻儿紧跟其上,杨幻儿不知道事态如何,只得紧紧抓着叶知秋衣领。

  王暄带着叶知秋在数十条偏僻窄巷中纵横穿插,一炷香的工夫,竟然真的把人甩开了。

  叶知秋即便抱着杨幻儿,跑起来仍显得游刃有余,与王暄并驾齐驱。王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轻功总算过得去。”平日里的赖皮样子一丝也没有了,一张圆胖的脸上竟显出十足的高傲与冷淡来,叶知秋绝世的轻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句吝啬的“过得去”。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神情,叶知秋可能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细,虽然面目迥异,现在他眼神中那股冷漠的意味却同叶知秋记忆中那个孤僻自负的六师兄“胡不归”一模一样。

  “六师兄……”叶知秋叫道。

  王暄不答,只带着叶知秋走入一条死胡同,胡同最里面有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门上的铜环早已绿锈斑斑,门边靠着一根弯折的烧火棍。

  王暄看了一眼杨幻儿,叶知秋说:“她不碍事的。”

  王暄哼了一声:“晋王的密探,你倒说不碍事?”

  叶知秋直发蒙:“晋王?”——皇后长孙氏嫡出,皇帝的第九皇子?

  但王暄似也知道杨幻儿又聋又瞎,不悦地瞥她一眼,不去碰门环,而是捡起烧火棍,强弱有序地敲了六下。

  门应声而开,露出一张很素淡洁净的脸。

  “师父。”女子说,对这两个生人骤然来到这间隐秘的院落并未感到诧异。

  “六师兄,这是你徒弟?”叶知秋问,打量着男装打扮的女子,女子却并不多看他,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简直是从她师父身上直接拓下来的。

  王暄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玉瓶,倒了一点暗赭色的油脂,不知什么东西提炼出来的,然后用热毛巾敷在脸上,毛巾褪下来时,上面粘着一张半透明的面具,圆胖脸孔的王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目清俊的六师兄,胡不归。

  多年未见,叶知秋不禁眼眶发热。

  胡不归却让女徒弟把杨幻儿带走,他关上房门,问叶知秋:“尺素书呢?”www.chuanyue1.com

  叶知秋一愣:“交给师父了。”

  “师父还曾给过你一个锦囊。”胡不归说,“在哪里?”

  他目光像两道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叶知秋。

  叶知秋身上那股久别重逢的情谊慢慢地冷了下去,他揉揉眉毛,笑了一声:“锦囊没带在身上,六师兄,要搜身么?”他大大方方地伸开胳膊,一副任君搜查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胡不归毫不客气地走过来,将他上下摸了个遍。

  在他俯下身,查看叶知秋靴筒内侧时,叶知秋低头问他:“六师兄,你不好奇其他几位师兄的近况?”

  “死都死了,有什么可好奇的。”胡不归说。

  “你战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师兄弟几个都大哭了一场,”叶知秋说,“现在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胡不归站起身:叶知秋身上的确没带锦囊。

  室内列着一架宽阔的大屏风,胡不归不理会叶知秋,搜完身,径自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知秋摸摸身上的皮袄,锦囊平铺着缝在皮袄肩膀接缝处,幸而没被胡不归发现。他跟着胡不归走到屏风后面,胡不归正沉默地站在一面墙前面。

  叶知秋一眼扫去,感到微微窒息——这恐怕,是天底下最云诡波谲的一面墙了。

  墙上画着一张京城布局图,图上不同地方上钉着一些小木牌,上面写的名字叶知秋大多耳熟能详:既有平康里落英院里挂着“楚云君”和“叶知秋”,叶知秋的旧宅挂着“荀深吾”,北堂挂着“宋二爷”,还有城郊芙蓉园里“杨幻儿”和郊外无名山中的“何许人”,而最让叶知秋震惊的,是皇城内帝后二人以及太子一干人等的尊姓大名也毫不避讳地悬挂其中。

  名字之间有错综复杂的丝线相连,叶知秋和楚云君之间原本勾连着一根红丝线,眼下这根丝线中段却被染黑了。

  “这是什么意思?”叶知秋问。

  胡不归瞥了他一眼:“楚姑娘没跟你道过别?”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知道,但不会告诉你。”

  还有一些木牌是空白的,叶知秋翻起一片来看,发现背面原来写着名字:谢蓬莱。

  然后他陆续找到了秦抱鹤、凤四和周全。

  “这面墙,我连师父都没给看过。”胡不归说,“给你看,是要你帮我做件事。如果你答应……”

  胡不归的手指在两块名牌上轻弹一记:“作为报酬,何许人、杨幻儿,你可以选择听取其中一人的底细。你意下如何?”

  叶知秋的目光在墙上逡巡:“六师兄,这图上我没看见八师兄,他人呢?”

  “这和你无关。”

  “如果我不答应呢?”叶知秋说。

  胡不归说:“我这个破院子不比落英院,进出可不由你。”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唐秘闻录. 衣冠冢更新,14 一张脸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