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很久没有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了。
从夜鹞子家里出来,他找了一家酒肆,打算泡死在酒汤里,以此挨过接下来的五天。
夜鹞子是个江湖掮客,专事贩卖各种消息,谢蓬莱进千牛府以后,叶知秋就很少和这种人打交道了。
夜鹞子原本说好半个月后给叶知秋消息,叶知秋告诉他,平康里有一所落英院,三进深的宅院,设计营造者乃是阎立本的高徒,而他的要求是,夜鹞子三天内就给他回复。
“找两个死人可比找活人难多了,一不小心招惹了黑白无常,在下的魂可就给勾走了。”夜鹞子说。
最后他们说定五天内给出回音,落英院归夜鹞子。
叶知秋望着碧沉沉的酒液,心想:要不要回落英院看最后一眼呢?
那个早晨,楚云君在诀别,他在准备赴师父的生日宴,两人的对话看起来平静如常,却潜藏着深流,一句句都像是预言,楚云君转身离去时,那一截脖颈莹白得仿佛要融化在清晨的雾气之中。
一直滥饮到傍晚,叶知秋摇摇晃晃走回平康里,落英院门扉紧闭,一片荒凉的寂静,吱呀一声,叶知秋推开门,却发现夜鹞子坐在院中,闭目养神,肩头积了一层薄雪。
他脸上隐隐透出青气。
叶知秋走过去,脚步虚浮,刚一扶上夜鹞子的肩膀,夜鹞子就嘭的一声砸到地上:已经冻硬了。
醉意登时去了一半。
刚才被夜鹞子挡住的椅背现在露了出来,上面写着一个字:莫。
莫什么?
难道这是夜鹞子死前留给叶知秋的消息,杀他的人姓莫?
还是凶手留下的警告:莫……要多管闲事?莫……非你在找死?
死人叶知秋见得不少,他将夜鹞子从地上搬起来,绕到尸体身后时,他看见了椅背反面还有一个字:天。
叶知秋定定地盯着椅子,被烈酒强行焐热的肺腑一层层冷了下来,风刮过来,如铁片贴面,他认出了这两个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声尖叫刺得叶知秋猛一激灵,他回过头,一角红衣从院门外一闪而逝。
叶知秋起身便追,巷子口红影一闪,叶知秋轻功已经非常了得,红衣人却跑得比他还快!
叶知秋运起十成功力,发足狂奔,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夕阳的余光中,叶知秋看到那竟然是个扎总角小辫的女童,红衣红裤,鹅黄的腰带,脖子上的项圈银光闪闪,她扭头看见叶知秋离她不到一丈远,尖叫一声,忽然把手指塞到嘴里,吹了一声极响亮的呼哨。
眼见要追上她,叶知秋向前纵跃,伸出手臂!
一道人影从旁蹿出,差一点就把叶知秋撞飞,叶知秋吃了一惊,却见到来人和女童差不多身高,身材却阔出两倍,这人穿着黑袍,戴着帽子,跑步如飞,竟两步就超过了叶知秋,拎起女童往背上一架。他跑动的姿势实在古怪,弓着背,手脚并用,却快得像鬼魅一样,几个起落就将叶知秋远远甩在身后。
女童骑在侏儒背上,紧搂住他脖子,咯咯直笑:“白老头,快点,再快点!风凉丝丝的好舒服!”
“白老头”不说话,一纵身,竟从平地上直接跳上了一栋房子的屋脊!
天下还有这样可怖的轻功?
在彻底消失在叶知秋视野里之前,白老头回过头来望了叶知秋一眼:他有一张长满白毛的脸,所谓的“白老头”,乃是一只苍髯老猿。
“给你吃罢!”屋脊那边传来清脆笑声,凌空落下一只小巧的荷叶包,里面是一块糯米糕,叶知秋拿着这块不知所谓的糕点回到落英院,夜鹞子却不见了。
本应空寂无人的院落内,南边厢房却亮着一支暗幽幽的蜡烛,如豆的火苗透过窗户纸,不住地颤抖着。
叶知秋欣喜地推开门:“楚……”
并没有什么楚云君,只有和尚一枚锃亮的光头。
文心擒着蜡烛,床榻上放着夜鹞子的尸体,和尚的佛珠还挂在手掌上,看样子刚给夜鹞子念过《往生咒》。
他的目光落到叶知秋手中,叶知秋尚捏着女童给的荷包和糯米糕。
文心目光一动。
“你认识这个?”叶知秋说。
文心伸出手:“小叶,给我看看。”
但叶知秋早已看明他的目光,他当着文心的面,大大方方把糕塞进嘴里,可惜不好把干枯的荷叶也一并嚼了,只得不情愿地递给文心。文心拿着荷叶叹了一声。
这时叶知秋从糯米糕里嚼出来一团纸。
他不动声色地抹抹嘴巴,把纸吐到手里。
“你怎么来了?”叶知秋问。
“听说你回落英院,我来看看。”文心说。
“看出了什么没有?”
“看见一个也是不小心入了局的人,横死在不该归他的宅子里。”文心说,“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夜鹞子这样的江湖掮客,原本三不沾,是能安安逸逸到老的。”
“很多人都应该平安到老,”叶知秋说,“但他们现在都死了。”
“所以不如‘止损’。”文心说。
叶知秋冷笑一声:“不如你告诉我,楚云君在哪里。”
文心摇头:“小叶,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他拿出一个包袱。
里面是度牒,盘缠,新的户籍身份。
“天下之大,随你去哪里。”文心说。
叶知秋并不接受,他侧过身,手引向门外,下了逐客令:“恕不远送。”
文心叹了一声,离开前,他把荷叶交到叶知秋手里。
当文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握过的荷叶化为碎片从叶知秋指缝中簌簌而落,叶知秋摊开手掌,剩下的荷叶沿着叶片脉络,剪纸般在手中展开成四个字:应无所住。
又是虚妄的佛语。意在教导人不要滞留,要不断向前,好像旧情、故宅与记忆里的人,都像是偶然拈在手里的枯荷叶,说扔也就扔了。
叶知秋冷笑一声,甩了两下手,这“剪纸”就飘到了门外,立刻被风卷走了。
叶知秋展开藏在手里的纸团,纸上还粘着糯米屑,字迹已经洇化了,倒还看得清,写着:三更天,中渭桥。
一个隐秘的邀约,邀请一个孑然一身的人。
落英院中寂寂无声,仿佛过往一切情爱只是一场幻梦。
而此时,楚云君就站在院墙外,在文心出来之前,她匆匆离开了。
文心的光头在月亮下闪闪发亮,他跨出院门槛,望着雪地上逶迤远去的秀致脚印,轻声念道:无量……寿佛。
寒冬里的三更天,四周只有朔风呼啸而过,连夜鸟都冻哑了嗓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叶知秋踽踽独行,幽咽的水声不时传入耳际,使他想起风靡一时的恐怖传言:坊间传说黑白无常实际是一男一女,男子为黑无常,常入死者家中勾魂,女子为白无常,却要主动得多,她喜欢用一枚槊枪头扎人心脏,再夺走魂魄。
走夜路的人有时会看见她蹲在河边洗她饮过血的凶器。
架在渭水河中段的那座石桥,就是中渭桥。
叶知秋并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分,自己要来这里找寻什么,他攥着纸条,沿河边盲目地前行,河水反射出乌沉沉的光斑,慢慢地,传来了细细的歌声。
歌是寻常的曲子,是妇人们在河边淘洗衣裳时常唱的《子夜歌》,这样一个深夜,竟也真的有一个女子蹲在中渭桥下,两条瘦伶伶的胳膊浸在水里,手中传出水声。
叶知秋走近时,发现那水声并不是她洗衣服所致,她手中濯洗的,是一枚银亮的槊枪头,枪头上并没有血迹,不知是否已经被洗刷干净了。
在叶知秋的影子触到她的袖口时,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叶知秋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刀,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是白无常?”
“你不是夜鹞子。”白无常说,她并不起身,叶知秋看不清她的面目,却听她继续说,“你是大理寺太祝,叶知秋。你的师父是荀深吾。你有八个师兄。”
白无常顿了顿,说:“但死了五个。”
秦抱鹤、左无恙、凤四、周全、谢蓬莱,五个人,她没算上胡不归和岑深,仿佛她真有一本阎罗殿的勾魂簿,写明了每个人的来龙去脉。
“我不会功夫,”白无常说,“你可以放心地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说这些时,她始终蹲在河边,头都没抬,槊枪头浸在河水中:“有人传闻说我是白无常,但我姓杨,单名一个幻字。”
“幻梦的幻?”叶知秋说。
“幻灭的幻。”杨幻儿说。
叶知秋的手始终没从刀柄上拿开:杨幻儿当然不是白无常,但她却穿着一身白麻重孝,头上戴的花,耳垂上戴的坠子,还有脖子上挂的璎珞,全是纸做的。
“夜鹞子托你帮他查消息?”叶知秋问。
杨幻儿不答,她从刺骨的河水里捞起湿淋淋的枪头,用布仔细擦干净,那手法简直像在逗弄一只心爱的小猫,她把枪头揣进怀里,叶知秋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再问一遍,杨幻儿起身了,看着叶知秋——或许也不能说是“看着”,杨幻儿生着一对浅灰色的眼眸,她是个盲女。
“我看不见,也听不见,”杨幻儿说,“但一个人行动时空气中传来的细微震动,和他传出的气息,却能使我辨认出几乎所有人,所以我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刻。叶知秋,夜鹞子死了么?”
她向叶知秋伸出手,纤白细弱的手,因浸了河水而冰凉如玉,叶知秋略微犹豫,在她手心写了一个“是”字。
杨幻儿点点头:“走罢。”
“去哪里?”叶知秋问。
杨幻儿感觉到叶知秋的脚步滞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她,说道:“去你付了钱让夜鹞子挖地三尺找出来的地方,你是主顾,带你去和带夜鹞子是一样的。”
叶知秋仍没动:“你是什么人?”
他把字写在杨幻儿手心里,杨幻儿一笑——这一笑使叶知秋发现她生得其实很美,楚云君的美是秾艳,布满细刺,杨幻儿却显出一种疏离的纤美,她眉眼细致,走在寂寥的隆冬月色下的身影,竟像是用一层最薄的琉璃浇铸出来的,一触即碎,因而不得不裹上层层纸衣作为保护。
面对叶知秋的问题,她给出的回答是:“我是你妹妹,久疏问候了,哥哥。”
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兄妹相认的欣喜,也很难说有任何一种情绪,寡淡得令人无从揣摩,她似乎都不在乎叶知秋是否相信。
天色渐渐朦胧,有转白的迹象。
路越走越荒僻,却也越走越熟悉。
叶知秋发现,杨幻儿带他去的地方,他竟然早已去过多次,他甚至能背出悬在门口那块木板招牌上的字:一年四季,一季一张,先到先得,价高除外。
是何许人在帝都郊外的住处。
何许人做两种生意,帮人易容和做易容面具。他的面具以假乱真,可反复取用,一个季度才能做一张,一年四张,一张卖一百金——但据说这个价钱从来也没真的卖过,预订的时候,谁出的价钱高,何许人就接谁的活。
何许人的宅院在山中,临靠一条清澈溪流。他死了月余,家仆散尽,叶知秋推开虚掩的柴门,门扉发出异样的声音,接着嘭的一声,朽烂的木门直挺挺倒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惊起院中一地野雀。【穿】
【书】
【吧】
秦抱鹤死后,叶知秋曾来这里探查过线索,秦抱鹤死于凤四之手,何许人又是谁杀的呢?
然而谢蓬莱没有告诉他千牛卫调查的结果,他自己去找,将早已翻得一片狼藉的宅院重新翻了一遍,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何许人和胡不归、岑深有牵连?
又聋又瞎的杨幻儿是怎么知道的,她的消息可靠么?
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站在门口,不要打扰我。”杨幻儿说,轻轻走入门去,从袖中掏出一把蓍草。
她走路时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她的呼吸细弱无力,叶知秋一定会怀疑她会某种极高妙的轻功——她走过的地方,连地上的枯叶都没有颤动。
蓍草大多被用来占卜,杨幻儿却把它当作算筹,她走几步,就蹲下身用手中的蓍草摸索计算,叶知秋只能粗浅看出她大约是在算某种八卦方位,叶知秋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在用这种方法计算路线,这样她在何宅中的每一次搜索都不会重复,也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地方,比长了眼睛的凡夫俗子更精确。
不多时,叶知秋就见她站在正方门口,向院门外招手:“进来。”
杨幻儿在何许人卧室五斗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里面竟裹着这一片瓦,瓦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几道长短不一的刻痕。
叶知秋愕然:这样明显的东西,自己当初搜查时竟没发现?不光是他,当时千牛卫搜查时,也漏掉了这么重要的证物?
杨幻儿却摸索着瓦片上的刻痕,然后用蓍草算了一番,转身向院外走去。
“去哪里?”叶知秋问,话问出口才意识到杨幻儿听不见,伸手去拉她的手腕时,杨幻儿拂袖避过——这女孩子竟敏锐得远胜于常人。
出了院门,杨幻儿向北走了十一步,指着地下,对叶知秋说:“把这里挖开。”
叶知秋刚要问,杨幻儿说:“挖开就知道了。”
叶知秋以刀为铲,竟从土里挖出一个小巧的绣花荷包,里面装着一枚精致的银哨子。
杨幻儿拿过银哨,吹响两声。
吹完哨子,杨幻儿席地而坐,叶知秋不知道她在打算什么,但对着一个又聋又盲的少女,实在很难让人起戒心,叶知秋拍拍她肩膀,杨幻儿伸出手,叶知秋写道:“现在等什么?”
“等回音,如果有的话,你要买的消息就有着落了。”杨幻儿说。
叶知秋问她:“你怎知何许人家中有瓦片?”www.chuanyue1.com
写完字,纤细冰凉的手指却缠上了他的手腕,杨幻儿顺着叶知秋的指骨一寸寸地摸索而上,杨幻儿的年纪看样子不过十六岁,以她的年纪,这样的动作实在逾矩至极,偏偏她做得全无情色意味,仿佛叶知秋的手不过是一截竹子,她抚触的地方也奇特,顺着叶知秋的手臂向上一直摸到胳膊肘,然后手指就在手肘左右摸索,她手指冰凉,叶知秋觉得像是一块冰碰到自己的皮肤,化成了水,静静地流淌。
“在我身上找什么?”叶知秋问杨幻儿。
“我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现在矮一尺多。”杨幻儿说。
她“见”过他?杨幻儿的目盲并不是天生的?
“我有时候会去看你,”杨幻儿说,“当然,不是普通人的那种看。我看你用的是肩膀、鼻子和耳朵。我听你的脚步声,估量你有多重了,功夫精益了多少;听你说话的声音,动作的快慢,判断你的脾气和心情,然后,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我走过去,用右边肩膀,有时候是胳膊,去碰你的手肘,这样你大概多高,什么体格,我就知道了。”
叶知秋完完全全惊呆了,他二十八个年头的人生之中,竟还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在“关注”着自己?难道说,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有时候隔一年,有时候隔三年,”杨幻儿说,她的眼中空洞无物,像两枚真正的灰色水晶,清澈得可怕,她无意识地望着天边,对叶知秋说,“每次去‘看’你,我就知道自己更难杀掉你了。没想到昨天晚上,你却主动找到了我。”
这样充满煞气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仍然寡淡无比,没有杀意,也没有任何感情。
叶知秋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想去握他的刀了,少女身上纸做的装饰品在朔风中不住地轻颤。
“可是我却不能杀你了,”杨幻儿说,“我觉得很惋惜。”
“其实论理来说,我应该被你杀掉。比起你,我才是一个活着的业障。既然我不能杀你,这个就送给你罢!”这水晶魂魄般的女孩子望着空荡荡的寒天,平静地把出生以来就伴随着她的那枚槊枪头交到叶知秋手里,她的手是凉的,锋利的铁质枪头却被她的身体焐得微微发热。
“谁指使你杀我?”叶知秋在她手中写。
杨幻儿摇摇头:“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想杀你的,只有我。”
“为什么现在不能杀我了?”
杨幻儿一笑:“因为你入局了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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