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依玲苏醒过来，时间已经近乎午夜。
罗紫风和夏清欢在完成善后工作后便已离去，提前帮她扫描检查过了大脑，好在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伤到内部。
奶奶也早早睡去，第一个被击晕的她并不知晓人偶女孩的目标，只从苏恪口中得知当时的人偶想要带上那棵树一起逃跑，被苏恪三人合力拦下。
有些东西还不需要过早地让她知道，尤其这件事还涉及到她唯一的亲人。
至于将人偶女孩乔伊彻底摧毁的，正是与树融为一体的外国男人的意识。
曾经的他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中，想尽办法求人奔走，在一个女人的提议下将女儿的意识保存在了一块磁盘之中，以电脑人的形式存在。
虽然很抽象，但至少女儿活了过来，意识即便微弱渺小，却最起码能够和自己进行最简单的交流。
这之后的几十年里，男人不断学习加强自己的技术能力，随着时代的进步，将存储女儿的磁盘也一路演变成为了AI智能芯片，甚至可以脱离电脑，借助机器身躯进行互动。
男人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他想要活生生的女儿，而不是肢体行动僵硬，语言模糊的废铜烂铁。
他本就是个人偶师，就连拇指大小的娃娃都可以雕琢得精细无瑕，这种大型身体的改造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同时拜医学与信息技术的发展所赐，女儿柔软的肌肉、皮肤，以及大脑对肢体的控制，也都渐渐变得成熟。
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为女儿铸造了一具他所以为完美的身体。
但与之相对的，由于埋头于此，他的生活也变得一塌糊涂。与妻子离婚，与朋友家人疏离，当他将女儿重新从地狱带回后，他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深陷一件事的后果就是如此，只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将自己奉献给了事业与家庭。
男人本可以将自己也变为人偶，像女儿那样生存下去，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能是有技术上的担忧，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厌倦了生活。
但他还是在乎着他的女儿，他为之奉献一生的女儿。
在树中依然保持着微弱的意识，当女孩想要为了自己而做傻事时，亲手阻止了她。
他为她带来了生命，为她扭曲了生老病死的规则，到最后，也帮她结束了一切。
或许从一开始，他的选择就是错误的，但他其实就不在乎正误就是了。
刚刚苏醒过来，路依玲也不是很困，她叫上苏恪，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苏恪点了点头，他也恰有此意，毕竟住在别人家，怎么都还是有些不方便的。
出了楼门，屋内外的温差变化使路依玲哆嗦了两下，其实半夜并不是一天中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时候，等到了太阳即将升起的凌晨时分，温度才是最低的。
就像黎明前的黑暗最为难熬绝望。
回迁楼小区附近基本上也没什么建筑，除了不远处的公园外，就几乎都是公路，甚至就连与住房配套的学校、医院以及超市之类的都少得可怜。
两人并没有走出很远，冬日的午夜无论光亮还是温度都有些骇人。
路依玲朝苏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自己心血来潮的决定而抱歉，她知道自己有这样容易冲动的毛病。
苏恪也没在意，毕竟他自己也想出来透透气，虽然脚上有伤，但也不可能就不走路了。
组织里的医生也建议他，索性就多走走，麻木了，不觉得痛了，就勉强正常了。
两人走进全时便利店，一人买了一份关东煮在微波炉里加热了吃了些。虽然没什么味道，口感也很差，但起到温暖身子的作用就已经足够了。
返程回家时，苏恪和路依玲选择了另一条路线。
悬挂在路边树上的彩灯代替道路照明，使浑浊的黑夜产生了些许光亮，朦胧之中，苏恪竟然萌生了一丝困意。
距离他上次睡眠，仅仅过去了半天时间而已。
路依玲听了也有些诧异，但更多的还是惊喜，毕竟如果苏恪能把睡眠频率调整成正常人一般的话，至少是符合人体科学调养的。
可苏恪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以往的睡觉时间决定了他做事的高效，就算是相当紧急的任务他也能在一个睡眠周期以内完成，还能以此为理由请假旷工一整天。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睡眠模式。ωＷＷ.chuanyue1.coΜ
真正伤害身体的并不是熬夜通宵，而是毫无规律的睡眠时间导致身体内部系统跟不上大脑的休眠频率。
但苏恪也不可能困了却不睡，比起身体，他从来都更愿意遵从大脑的选择。
回迁楼是三居室，除了老人和路依玲的卧室外，还有一间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简单收拾一下就完全可以供人休息，路依玲去洗澡时苏恪自己就将床铺被子之类的整理完毕。
自己也洗了个澡后，苏恪与路依玲互道晚安便回到小房间休息。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也没有感到太大的不安，联想到那个奇怪的梦，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左眼。
青水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梦中需要时得到她的帮助。
苏恪是真的有点困了，他很快便进入了睡眠。
惨白的墙壁，微弱的灯光。
苏恪很快明白，梦中的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那间屋子。
青水。
他试着轻声呼唤了一声，并且从左眼处得到了回应。
虽然很微弱，但能感受到幽灵少女的存在。
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不能发挥她的全部能力，至少能让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些东西的存在就足够了。
苏恪朝着墙上望去，之前悬挂着画框的墙上暂时还空无一物，但在与自己相对的另一个墙角，却蹲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苏恪向着他所在的地方慢慢走去，却依然看不清楚那团模糊的身影。
这令苏恪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在梦中，即使脸贴脸也无法看清对面那人的长相，但他却能知道对方的身份。
他是一个，画家。
或者说，暂时还不是。
苏恪来到他的身边蹲下，男人没有排斥，也没有表现出欢迎，他依旧默默蹲着，一声不发。
很快，苏恪的眼中产生了波动，与之呼应的，是墙角的男人抬起了头。
他站起身，来到一面墙壁前停下，苏恪眨了眨眼，看到墙上出现了一张画框。
画框里空无一物，甚至连画纸都没有，但也没有关系，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只笔，直接在画框中的墙壁上作画。
他很快便画完收笔，静立在画框前，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苏恪走到他身后，才看清了画框里的内容。
是一扇由内朝外打开的窗户。
人们常说，有许多艺术家都超脱于时代，他们的艺术只有在死后许多年才会得到欣赏。
但其实，就算是几百年后，能够欣赏得了这种伟大艺术的人也并不多。
至少苏恪，没法从中感受到什么刻骨铭心的震撼。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明白表面意思。
苏恪伸出手，在窗户打开的地方按了按。
就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昏暗的小屋开始轻微震动，画框连同内容一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窄小的木门。
不等苏恪动身，他身边那个模糊的身影便先行一步，直接推门而入。
门对面，是一间宽广通透的走廊，走廊尽头，还有另一扇门，一扇装潢精致，形体美观的大门。
男人缓步行走在走廊上，一条红地毯随着他的脚步延伸而生，男人佝偻着的身子，也渐渐变得高大挺拔。
然而站到那扇大门前时，他却并没有如预期那般举起手推开门。
苏恪在远处看他一直没动，便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
门，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都没有门锁，最起码这扇门并不是阻止男人进入屋子的阻碍。
隔着门，苏恪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屋子里有许多澎湃涌动着的灵魂。
他们昂扬、活跃，他们交相辉映、共同闪耀发光，令整个门后的世界炽热无比，甚至苏恪都忍不住想要推开那扇门加入他们。
然而他身边那个模糊的身影，却退后一步，看不清的面容里，让苏恪感觉到了一次迟疑与犹豫。
他在害怕，在自卑。
他认为自己无法与那群人待在同一座屋檐之下。
苏恪没说话，他看着男人默默转身，向着那座象征艺术巅峰的殿堂回首，却终究还是又佝偻着身子，回到了那件破旧惨白的小屋之中。
这就是他的选择，苏恪没有插手。
就算插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也可能，无论他如何努力，男人也还是没法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
就和他人人生一样。
苏恪跟着他一起回到角落里蹲下，他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低下头轻微颤抖着，他可能在哭，也可能是在笑，没人知道。
苏恪看不清他内在的灵魂形状，他也无法注意到苏恪的存在。
他太孤独了。
哪怕有人在他身边静静地陪伴，他也体会不到。
但尽管如此，苏恪还是默默地坐着，他没去想咖啡，也没去想能令他安身的小刀。
或许这样，已经是他所能够为这位艺术家所做的最大的尊重了。
又或许，自己可以为他弄出一些油彩和画卷，就像他弟弟为他做的那样。
这并不难，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梦，尤其在得到了青水在精神上的加持以后。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东西。
看着模糊的身影对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画纸开始沉思，随后突然灵光闪现，开始将颜料挤到碗里。
苏恪也会心地笑了出来，至少在这一刻，他能够感受到弥漫在整个小房间里的兴奋。
这是一个创作者最美丽的冲动。
“新年快乐。”
苏恪举起了咖啡罐，在另一个墙角朝着画家道贺。
他听不见，但没关系，心意，本就不是一定要传达给对方。
苏恪将咖啡灌入口中，感受着那股香醇滋润自己的味蕾。
可是，没等他将这一口甘醇咽下，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嗨呀！终于起来了！年轻人大白天的就跟这睡觉！
快起来！来来来，跟叔叔过来搬东西来！”
苏恪的头很痛，脾气再好的人睡觉被吵醒后都会感到厌烦。
“快来呀！愣着干什么呢？”
苏恪眯起眼睛，勉强看清了叫醒他的人。
是一个中年男人，乱糟糟的头发，还顶着一个通红的鼻子，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
没听路依玲提起过这个人，他是怎么进来的……
还有，路依玲去哪了…她的奶奶又在哪里。
他的脑子很晕，连续两次休眠被中断给他的精神带来极大的损耗。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是下午3点，他睡了十几个小时，但还远远不够。
微信里也有很多条消息，他只是草草的看了看，大致了解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路依玲和奶奶出去串门了，餐桌上有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馄饨汤，嘱咐他如果醒来汤已经凉掉的话就热一热再吃。
她还说下午她的叔叔可能会到家里来，不过路依玲已经告诉了叔叔家中没人，反正也只是串门走亲戚，已经叫了叔叔去找她和奶奶一起，以免打搅到苏恪休息。
确定了中年男人的身份后，苏恪又花费了十分钟安抚好了自己的大脑，他没必要去找一个不知情的陌生人动气，更何况对方还是路依玲的亲戚。
苏恪来到客厅，男人正在举起碗，将馄饨的最后一点汤汁喝完。
“也不知道热一下，你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
男人把碗撂下后擦了擦嘴，用一副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睡眼惺忪的苏恪。
苏恪没说什么，接过碗拿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
水很凉，不过也正好够他洗把脸来使自己精神一些。
收拾好男人用过的碗筷，苏恪出了厨房。
或许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男人终究是没埋怨苏恪动作太慢，他冻得通红的鼻子都恢复了皮肤本来的颜色。
苏恪跟着男人出了楼门，从他的电动车上开始搬东西。东西挺多，有不少零食和水果，但其实一个人也能拿得下。
似乎是有认识男人的老人过来，他们几个攀谈起来，苏恪提着两袋东西站在原地，被料峭的寒风吹得有些难受。
“苏苏，你不要紧么…”
幽灵少女主动唤醒自己的意识，对苏恪的精神状态发起担忧。
苏恪摇了摇头，没有等待男人，直接提前一步返回家中，将东西放下。
他觉得，自己对男人似乎有些太客气了。
哪怕他是路依玲的叔叔，自己也已经给了他相当的面子了。www.chuanyue1.com
毕竟，自己只是路依玲工作上的小领导，而不是他的侄女婿。
但，他没不想对普通人动手。
再加上，现在他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好，尤其是他的眼睛已经产生了凹陷感，眼角布满了血丝，酸痛得难以睁开。
苏恪跌跌撞撞地又走下楼去，没有理会周遭人怪异的目光，径直走出了小区。
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让他几乎没有办法保持清醒，靠在郊区公路旁一棵光秃秃的树旁，他用最后的力气掏出翻盖手机，呼叫了组织的专用车辆。
之后，他又拿出另一部手机，给路依玲发出了消息。
有事出去一趟。
思索一阵，他还是在之后又加上了几个字，
新年快乐。
随后，苏恪坐上了机器人开来的黑色保时捷，苏恪将停车点定位到不会被打扰到的荒郊野岭处后，终于在后座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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