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孟蝉的小手,紧紧将她拉至身旁,月下低头看她。
孟蝉一愣,看着付朗尘认真的眼神,心里涌起一阵暖流,笑了笑,不由得也回握他的手,重重点头:“嗯,我一定不会放开大人的手。”
1、“孕父”情绪
付朗尘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速度明显快过寻常人家的孕育,他开始还别扭着,照眼镜子都想把自己肚子捶扁,但后面在孟蝉的安慰下又想开了,反正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晚“大”不如早“大”,还不如早一点完事,快一点解脱。
可问题又来了,明明天气渐渐转凉,他却越来越热,夜里被子都盖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我怀了个火炉子,一身燥得慌。”
孟蝉没接过生,也没有过这种经验,苦想乱猜:“也许宴秋山那儿水土不同,山神的血都格外燥热一些呢?”
付朗尘伸手不停给自己扇风,一张俊脸不爽至极:“狗屁山神,害人精,生下来我就想掐死他。”
为了稳定“孕父”情绪,也让“孕父”舒服些,孟蝉开始每天端上好几盆凉水,给付朗尘擦上好几次身子。
与孟蝉第一次用手摸付朗尘的脸不同,现在付朗尘已经很习惯她触碰他的身子,尤其是孟蝉的手和脚一年四季都冰冰凉凉的,贴近他的时候让他很舒服,解了他不少燥热。
有一次付朗尘更是在孟蝉擦拭的时候,索性抓住她的手,一把贴在了自己脸上,一只手焐热了就再换另一只手,好半天都不松开。
孟蝉心跳如雷,身子都僵住了,付朗尘却忽然睁开眼,用力一扯,将她猛地拉近身前,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我特别想搂你睡觉,真的。”
两人一上一下,咫尺之间,四目相对,微妙的姿势令孟蝉一动也不敢动,声音更因紧张而发颤:“付大人,我,我……”
付朗尘却盯着她,忽然一下又松开了手,翻身一叹:“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再忍忍。”
日子就在这样冰与火的煎熬中慢慢过着,直到袁沁芳又差丫鬟往蝉梦馆送了封信。
这回却是约孟蝉陪她上一趟青云观,为“付朗尘”供个净瓶。
下月十八,太子将与一众皇族贵戚去往青州,那里有一处皇家园林,名唤“归逸园”,自从他的贴身婢女绿微死后,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去那儿小住一段时间,纾解散心。
以往付朗尘也在随行队伍中,他的声音能为太子回溯过往,追忆与绿微曾经的点点滴滴,为太子减去许多痛苦。但今年他不幸离世,太子仁厚,视他为挚友,感念他曾予自己的慰藉,便特意请旨开恩,将付家一门老小也加入了随行名单中。
这对付家来说是个天大的殊荣,对袁沁芳来说却是场不可预测的隐忧,因为慕容钰连同他那几个“跟班”也要一起去。
袁沁芳心中越想越不安,又不能拂了太子的恩赐,只能上趟青云观,为“付朗尘”供个净瓶,烧些香火给他,祈盼他在天之灵保佑,求个心理安慰。
因上次躲在蝉梦馆一事,她已成了惊弓之鸟,担心去青云观也会被盯上,便想这回邀孟蝉陪她一同去,私心里她已将孟蝉视作了自己的“护身符”,那脸上的伤疤更是慕容小侯爷的天然“克星”,若有孟蝉的陪伴,她便能安心许多。
信里言辞恳切,虽然提到孟蝉的脸,视之为“武器”略显不太尊重,但孟蝉也未在意那么多,对着小丫鬟点头答允下来。小丫鬟放下一盒桃花酥后,便欢天喜地地回去传话了。
当天夜里,孟蝉和付朗尘都没怎么睡着,心照不宣地想着那归逸园之行。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真恨不得立刻把肚里的货生下来,堂堂正正地回去护住沁芳,乱棍打死慕容狗。”
付朗尘额上渗出细汗,他一边伸手扇着,一边咬牙切齿着。
孟蝉听出他燥热难耐的情绪,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去打了盆凉水进来,拧了帕子,蹲到床边为他擦拭起来。
“付大人别激动,这趟是随太子出行,付家老小也都在呢,小侯爷他们多少有些顾忌的,不敢乱来的。”
她细细擦过他额上的汗珠,又一路往脸颊、脖颈、手臂慢慢擦去。
付朗尘躺在床上,一边习以为常地伸出手给孟蝉,一边哼哼道:“付家老小都在我才担心呢,他们把沁芳卖了都未可知,我那位姑父,品性实在不敢恭维,卖女求荣的事情他不是做不出,更何况慕容那孙子毕竟还是个小侯爷,看我姑父收了彩礼就知道,他一定还觉得高攀了,迫不及待地就想把沁芳嫁过去呢。”
付朗尘分析得句句在理,听得孟蝉也担忧起来:“难怪沁芳小姐也着急,还想为你去青云观供个净瓶,指望你在天之灵保佑她呢。”
付朗尘一声嗤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净瓶,全是青云观那群不靠谱的道士瞎掰,想出的敛财招式,沁芳是白白去给人送钱的,不过她一向就不怎么聪明,打小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这一‘死’,她才会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了……”
孟蝉擦拭的手一顿,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直言不讳评价自己表妹兼未婚妻的,她忍不住就想笑,付朗尘却悠悠一叹,修长的手指轻敲上自己的腹部。
“你还别笑,她就是个书呆子,可我从前一直觉得,她也不用太聪明,反正有我在,我一定会好好经营付家,活得比她久,照顾她一辈子,哪里晓得,天上的雷说劈就劈下来了……”
才说完这句“雷劈”,院子里就忽然传来一阵异响,似有什么扑翅落地,带来猎猎夜风,刮得窗户都晃个不停。
孟蝉和付朗尘同时一顿,对话戛然而止,付朗尘从床上坐起,两人看向彼此。
“难道是……遭贼了?”
孟蝉无声地碰出嘴型,付朗尘皱眉,也碰了碰唇回她:“不像,哪来动静这么大的贼。”
他耳朵听得真切,尤其是那扑翅之声,辨了好半天后,看向孟蝉:“谁射了只鸟掉咱院子里了吧?还是挺大的那种?”
孟蝉也觉得像是鸟,扯了被子盖住付朗尘:“你快躺下,我出去瞧瞧。”
她裹了披风,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付朗尘才刚躺下,就听到院里传来孟蝉的惊呼:“是……是只鹤,一只会发光的白鹤!”
院里狂风大作,朗月之下,一只白鹤不住扑翅着,浑身光芒四射,付朗尘和孟蝉站在屋檐下看呆了,彼此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那扑翅的动静才渐渐小了下来,白光中像是走出一道人影,施施然向他们跪下,院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带着三分害羞,七分紧张。
“都怪我道行太浅了,难得变回人,动静弄大了些,惊吓到二位,实在不好意思。”
如果搁在几个月前,付朗尘和孟蝉可能还会为眼前这幕惊讶一番,但连怀山神都经历过的他们,对院里忽然冒出只白鹤,白鹤又变成了人这等事已经能做到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受了。
屋檐下,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你是谁?”
白鹤少年将头埋得更低了,语气谦恭无比:“吾自青云观紫薇道君处而来,二位唤我白砚便可。”
“青云观?”
付朗尘皱眉,盯着少年看了片刻,嘴角略抽:“你们耳朵不是这么尖吧,难道听到我骂你们敛财,还特意派了只白鹤上门来示威?”
白鹤少年身子一颤,低着头赶紧道:“不,不是的,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有事相求,才冒昧前来打扰。”
“相求?求什么?”
少年又一颤,似乎很是紧张,余光瞥了眼付朗尘挺起的肚子,又敬又畏,又忐忑又期许,终是鼓足勇气道:“我想求山神大人圆我一愿,替我赴宴秋山,取来十方泉中的神水,还我本来面目。”
他说着抬起头,在月夜之下,第一次让付朗尘与孟蝉真真切切看到他的脸——
一张腐蚀扭曲、骇人不已、如鬼魅般,与出尘身姿极不匹配的脸。
2、白砚心愿
白砚的名字是紫薇道君取的,他在青云观的山峦间飞了几百年,从来无名无姓,无依无靠,紫薇道君不仅从毒蛇口下救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名字,也给了他一个家。
他虽从那毒蛇手下死里逃生,但毒液却浸入了他的头脸,腐蚀了他整个面目。
紫薇道君并不嫌弃他,还给他上药治伤,他好了后却不肯再飞走,每日盘旋在紫薇道君的窗边,看紫薇道君研墨作画,抄写道经。久而久之,紫薇道君也便习惯了他的存在,还给他取了名字,就用了手边砚台的“砚”字。
白砚很喜欢这个名字,这让他感觉和紫薇道君相隔很近,朝夕不离。
但时日久了,白砚又生出了新的祈盼,想离紫薇道君更近一些,想亲自幻成人形,替他推砚磨墨,替他更衣焚香,伺候他左右,以报他的恩情。
可修行了许久后,当他终于能够幻出人形时,他却在溪边,照出了自己扭曲可怕的模样。
一颗心像是碎成了无数片,他从未这么绝望过——这样丑陋的他怎么配伺候在紫薇道君的身边呢?那一刻,照着溪水,他第一次燃起想恢复原本容貌的念头。
他开始遍寻途径,找尽一切能恢复自己脸的办法,甚至偷潜入青云观的藏书阁,查阅古籍,还飞去过深山老林里,找美貌的狐狸们“取道”。
但通通没有用,直到他某一天听宴秋山飞过来的一只云雀说,山里有一处十方泉,泉里有神水灌注,那神水能去腐生肌,抹去世间一切伤痕旧印,让人焕然新生。
他欣喜若狂,但云雀却接着又道,十方泉寒气逼人,传说是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神力圣洁,对妖类有震慑作用,山中生灵都无法靠近,除非是山神。
可山神在哪儿呢?云雀扑扑翅,无限寥落,山神早就不见了,听说是犯了天条,历劫去了,宴秋山这十几年来都没有山神管治,山里都乱了套,各种山精走兽趁机作乱,把山脚下的村民都吓跑了,几乎都快变成一座荒山。
云雀说完这些,遗憾叹声,它要换座山去修炼了,等山神归位了再回宴秋山,所以也帮不到白砚什么。
扑了扑翅,云雀最后同情地望了一眼白砚,飞入蓝天,消失不见。
白砚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等待传说中的宴秋山神归位,期间他也有去试探过,看能不能侥幸靠近十方泉,但他连最外头那层林子都进不去,神力的威慑实在太大了,他依靠自己根本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还好,他等来了。
“山神大人,您不知道我感受到您的气息有多激动,求求您帮帮我,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是想长伴在紫薇道君左右,做个小道童也好,做个奴仆也好,总之,能待在他身边伺候他,我就心满意足了,为此我宁愿折寿十年。”
蝉梦馆里,白鹤少年跪在地上,字字恳切,话虽是对付朗尘说的,眼睛却紧盯着他的肚子。
想来就是这肚子越来越大,腹中山神气息越来越浓重,才将他引来了。
付朗尘听了这一大通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鹤本来就长寿,折个十年不算什么。”
他这是习惯性开玩笑挑刺,也无恶意,却让白砚尴尬了一下,紧接着一磕头,语气更恳切了:“求求山神成全我,莫说是折寿十年、百年,便叫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付朗尘微眯了眼,修长的手指轻敲腹部:“你其实求的不是我,是我肚里这货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掐死他。”
这话让跪着的白砚再次感到尴尬,无措抬头,不知该怎么接,他显然是个没有太多幽默感的羞涩少年,还好孟蝉出来打圆场:“付大人说笑呢,你别介意……你是说付大人怀了山神,就能进到那十方泉,替你取出神水吗?”
白砚感激地看了眼孟蝉,点了点头:“对,有山神附体,一定能够进去的。”
听到这儿,孟蝉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赶紧上前,扶起白鹤少年,煞有介事道:“你放心,付大人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肯定会帮你的,他也不要你什么报答,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帮人……”
孟蝉那边一口应承着,身后的付朗尘坐不住了:“喂,少替我扯些有的没的,我有说要帮了吗?”
孟蝉回头,满眼的无辜,似乎难以置信:“难道付大人不是这样的吗?不是菩萨心肠,乐于助人,世间一等一的大善人吗?”
付朗尘看着孟蝉的故作惊奇,内心一阵腹诽,死丫头,又来这套了,真该去唱大戏。
他面不改色,呵呵一笑:“我还真不是什么大善人,不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怀孕了就更不想动了。”说完,也不去看孟蝉的反应,直接扭头问向满脸紧张的白砚,“那十方泉的水搁在人身上也管用吗?”
白砚不明所以,但还是想也不想地道:“当然管用的。”
付朗尘点点头,忽然伸手拉过有些愣住的孟蝉,一把掀开她的斗篷,露出那右半边脸的狰狞伤痕。
“像这种陈年旧疤,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白砚一惊,好半天才霍然领悟到付朗尘的意思,赶紧点头:“能的,能的,孟姑娘这伤疤根本不是问题。”
“这样啊。”付朗尘低低一笑,看向拱起的腹部,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看来,这处十方泉我是非去不可了。”
他望向孟蝉,将她拉到身前,就着窗棂洒下的月光,轻轻抚上她的右脸,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他,于是他笑了,四目相对间,第一次笑得那样愉悦而温柔。
“我的确不是大善人,也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我想看到你不裹斗篷,走到阳光下的样子。”
宴秋山一片幽静,夜色中大山连绵起伏,散发出一种无声的悠远与神秘气息。
一只白鹤背负两人,飞过大山,最终停在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外。
月光下,白鹤幻化为人,神情激动:“山神大人,林子尽头就是十方泉,我在这儿等你们,此恩永世难忘。”
付朗尘摆摆手,只是看向孟蝉:“你真要和我一同去?”
孟蝉坚定点头:“大人没听白砚小哥说吗?这神水离开十方泉越久,就越没什么用,我是个凡胎肉体,不比他身怀灵力,也许等大人取出神水来,对他还奏效,对我却没什么用了,我当然还是亲自进去比较好……况且,白砚小哥也说了,十方泉只会震慑妖,不会伤害人的,我跟大人一同进去不要紧的。”
付朗尘盯了她许久,忽然伸手,朝她脑门上一敲:“一堆借口,不就是担心我是个‘孕父’嘛,你那点小心思就别在我面前装了。”
孟蝉猝不及防,倒吸口气去捂额头,抬眼却依旧满满的无辜:“没有,没有,大人千万别多想,大人岂是寻常‘孕父’,大人可是怀了山神的男人,我怎么敢质疑大人的能力呢?”
“你够了。”付朗尘好气又好笑,摇摇头,一脸被打败的样子,无奈叹气,“好吧,那你牵紧我的手,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说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孟蝉的小手,紧紧地将她拉至身旁,月下低头看她。
孟蝉一愣,看着付朗尘认真的眼神,心里涌起一阵暖流,笑了笑,不由得也回握他的手,重重点头:“嗯,我一定不会放开大人的手。”
3、十方泉
盛都,月亮在屋顶上洒下一片清辉,榻上之人静静睡着,长发如瀑散落枕间,拥着一张白皙温雅的脸,正是徐清宴。
在孟蝉与付朗尘携手踏进林中的那一刻,他忽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抬眼便瞧见窗台上倚了个人。
那人一袭蓝裳,一双蓝眸,连一头长发都是水蓝色的,松散地系在一根发带间,逶迤垂地,侧脸美如皎月,惊艳似谪仙。
他扭头看向坐起的徐清宴,唇角微扬:“你也感觉到了吧,他们进宴秋山了。”
徐清宴胸膛仍在起伏,气息未定:“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当然是为了阻止你。”蓝衣谪仙笑得慵懒,“竹君,你不能再乱来了。”他手指绕过自己的长发,闲闲把玩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眸望着徐清宴。
“山神历劫,你屡次干预,上回还与穷奇斗气,害它惊醒地龙,引发山洪,我怕你这次又冲动,所以特意赶来同你说一声,你还是悠着些吧,不要再横插一脚了,小心叫九重天上发现了。”
徐清宴历来就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从不上心的模样,当下深吸口气:“他们都进宴秋山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蓝衣谪仙笑得更美了:“我有什么担心的,不过是场人世历劫罢了,这才刚开始呢。你别太沉不住气了,等一切都结束了,该回来的自然就回来了,又不会少块肉。”
徐清宴盯着他,报以冷冷一笑:“你心还真大。”
蓝衣谪仙摊摊手:“我一向就很看得开,是你太斤斤计较。”
他又绕回自己的长发,老调重弹地对徐清宴道:“放心吧,我同他的感情,不比你同她的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
徐清宴不说话,蓝衣谪仙便叹了口气:“好好睡你的觉,不该管的别去管,你又改变不了什么,命格早就天注定。”
屋里静默了许久,徐清宴才望着那袭蓝裳,面无表情:“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能似你一样不看不闻,没心没肺。”
“多谢夸奖。”蓝衣谪仙坦然收下,拍拍手,笑靥如花,“好了,我走了,有空记得去我那儿下下棋,别的不说,你的棋艺倒还真是不赖,比九重天上一帮老臭棋篓子都强。”
说完,他长发一甩,衣袂飞扬,赤足在窗台上一点,半空中好似铺出一条水路,泛着荧荧蓝光,他就那样笑着融入水中,踏风而去。
徐清宴坐在床上一阵无语。
每次都走得这么风骚,唯恐别人不知他的来头,天上地下怕也再找不出一个这么爱显摆的了,他瞧都懒得瞧了。
身子向后一仰,索性直接躺了下去,徐清宴闭上眼,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上次在桃花树洞里,孟蝉向他一点点伸出手,呢喃的声音:“爷爷,爷爷是你吗……”
心里像有只手在胡乱搅动着,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画面碎片,一时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他在浮世轻烟里守了她那么久,除了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徐大哥”,还是她的什么人呢?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才会知道。
才会真的回来。
穿梭在幽密的林间,付朗尘与孟蝉紧握彼此的手,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暗处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几分忌惮。
“是山里的飞禽走兽吧?”孟蝉小声开口。
付朗尘修长的手指轻敲腹部,笑了笑:“它们山大王回来了,自然要窥一窥,咱们走咱们的,别怕。”
他说着握住孟蝉的手又紧了紧,孟蝉也便往他身边又靠近了些。
两人越往里面走,寒气便越强劲袭来,孟蝉裹在斗篷里,手脚都冰冷起来,呼出的气都冒白烟了。
付朗尘肚里怀了个火炉子,倒是一点也不冷,就是腹中开始隐隐作痛,越走越一阵阵抽疼。
一个冷,一个痛,走了一半都支撑不下去,靠在一棵树下缓缓气。
付朗尘见孟蝉身子直哆嗦,也不多说,只将她一把搂入怀中,贴着他腹部的火炉子。
孟蝉脸色微红,却也觉得舒服不少,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脚总算都暖和过来,只是一抬头,这时才发现,付朗尘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咬紧牙,神情不太对劲。
“疼,好疼,好像有人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没完没了地喷火一样……”
付朗尘按住腹部,终于再也忍不住,身子在树下痛苦翻滚起来。
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怒意,来自于他肚子里的家伙,简直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似的,嚣张地要摧天毁地般。
“这山神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罚,怎么对宴秋山有这么大的恨意,搁人间怕是个十恶不赦,反骨逆天的货……”
付朗尘疼得直打滚,孟蝉手足无措,那高高挺起的腹部似乎听到付朗尘说的,红光大作,一动一动地表示抗议。付朗尘“哎哟”一声,疼得更厉害了。
孟蝉赶紧抚上他的腹部:“你……你快别说了,他好像更生气了……不气不气,你是最好的山神了,你乖乖点,别再折腾付大人了。”
付朗尘痛苦皱眉,咬牙道:“管个屁用,疼死老子了,什么破烂玩意儿,不会要在这儿生了吧……”
孟蝉看到付朗尘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快破皮出血,担心他伤到自己,来不及多想,便把手伸去给他咬。
付朗尘剧痛间才胡乱咬了一口,便硬生生别过头,冷汗涔流:“傻啊你,给我捡根木棍来。”
孟蝉忍住疼痛:“不成,木棍会磨伤你的嘴。”
付朗尘急了,左看右看,忽然一口咬住孟蝉的斗篷,整个身子颤得不像样。
孟蝉也赶紧将他脑袋顺势抱到自己膝上,一边为他擦拭汗珠,一边着急地哄着腹中闹脾气的山神。
“好山神,你乖乖的,别再闹了,知道你不喜欢这儿,但我们得赶紧办完事才能离开呀,你先不要闹了,我们一办完立马就走……”
她眼见付朗尘痛苦模样,心疼不已,恨不能将痛楚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可却别无他法,只能不停用哄宝宝的语气哄着山神,祈盼这位大爷安生下来。
也不知道是否孟蝉的“母性”光辉真的奏效,还是山神认清事实过了气头上,在一轮又一轮的抽痛后,付朗尘闹腾的肚子总算一点点缓了下去,红光也彻底淡去。m.chuanyue1.com
此时的付朗尘已是气若游丝,躺在孟蝉膝上面无人色,歇了好一阵后才渐渐能开口说话:“我现在才知道,女人有多不容易,生儿育女当真不是人干的事,尤其是还怀了个抽风的王八蛋……等这孽畜一生下来,老子铁定掐死他。”
他虚弱地哼哼着,吓得孟蝉一把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了别说了,小心又被他听见。”
两人在树下歇了大半夜后,终是缓过劲来,相互搀扶着,不敢耽误,继续往十方泉而去。
所幸接下来的一路山神未再闹腾,还微闪着红光,让付朗尘四肢涌遍暖流,精力神奇地充盈起来,一下就跟没事人似的。
付朗尘冷冷看了眼肚子,语带嘲讽:“哟,这是打了一棍子,再给颗糖哄哄,觉得我特贱特好欺负是吧?”
孟蝉心惊肉跳,赶紧去拉他,讪讪一笑:“也许是他知道错了想弥补一下,毕竟母子连心,哦不,不……是父子情深,父子情深。”
付朗尘睨她一眼:“你这嘴脸,倒很有一番母子连心的味道。”
两人说说走走,竟不知不觉就到了林子尽头,一抬眸,被眼前盛大的美景怔住了——
夜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泛起,散发着清寒之气,幽静又神秘,如戴着面纱的女子,在月下如梦如幻。
4、花开的声音
伸手捧起泉水,孟蝉有些紧张,在付朗尘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之前受伤的胳膊与腿上洒去。
这是付朗尘交代的,先用身上其他受伤的地方试一试,以防万一,最后才浸泡脸颊。
即使做好了见证神奇的心理准备,但两人还是被接下来的一幕震惊到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泉水淋过之处,闪着荧荧微光,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着,清冷的寒气间,最终一丝一毫的痕迹也寻不到了,整个光洁如新,焕然重生。
月下,两人都看呆了,不知过了多久,付朗尘才道:“什么感觉?”
孟蝉依旧眼神发直,愣愣着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似乎胳膊和腿都不是自己的。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付朗尘长睫微颤,已经一推她肩头,骤然拔高语调:“那你还等什么呀,快,快把脸凑到水里去!”
孟蝉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捧水浸脸,付朗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
荧荧水光中,孟蝉觉得脸上一阵冰冰凉凉,极是舒服,她不由得道:“付大人,要不你也来试试?”
“我?”
付朗尘天生一张好皮,半点瑕疵也没有,女人都要羡慕,当下他笑了笑,摆摆手,并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得了吧,我才不试呢,回头泡得更嫩了,跟娘们似的,有什么好的,倒是该把慕容钰那家伙叫来,他准能在这儿泡个十天十夜不上岸你信不信?”
孟蝉被逗笑出声,差点呛了口水进鼻子里,而付朗尘已经在旁边迫不及待地要看成果了。
“快,快,抬头给我瞧瞧!”
孟蝉从水中抬首,脸上湿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柔和的荧光中,她一张脸像是迅速发生变化,付朗尘恍惚看见一张极美的容颜,如蝴蝶破茧而出一般,美得光芒四射,他眼睛都挪不开了。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就在他欣喜若狂想要惊呼出声时,那道光又消散了下去,右脸上的伤疤“死而复生”般,霍然浮出皮肤,硬生生将神水压制了下去,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怎么……怎么会这样?”付朗尘整个人都呆住了。
孟蝉见他这副模样,也赶紧照了下水面,身子也一僵。
付朗尘不信这个邪了,猛地一把拉过孟蝉,亲自捧水为她浸脸,一道又一道地淋向那伤疤,水花四溅中,孟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似是两股力量在交锋一般,最终听到孟蝉的闷哼呼痛声,付朗尘才赶紧放开了她。
她喘着气瘫软在泉边,一张脸水光滟滟,在付朗尘紧盯的目光下,伤疤却分毫未褪,彻底压过了神水,在月下再不起变化。
久久地,付朗尘彻底气馁,仰面躺在了草地上,对月咒骂:“我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了这儿,耍人是不是,不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人有好报嘛,好报在哪里……”
孟蝉又听他口无遮拦,身子一颤,吓得想去捂他的嘴:“嘘,大人你忘了你怎么‘死’的,天上可是会落雷下来的……”
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有点失落,但也还算好,只是觉得辜负了付朗尘的一片心意。
付朗尘却是拍开孟蝉的手,叹了口气,起身望着她,好半晌才幽幽道:“你别难过啊,其实看惯了也挺好的。”
孟蝉赶紧抬头,没事人般,一个劲地附和道:“是啊,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损失什么,再说……我还得陪沁芳小姐去一趟青云观呢,脸上的疤还有用呢,正好吓吓那慕容小侯爷,这回没除去也挺好的,不然拿什么恶心他呢?”
她故作不在意地笑着,付朗尘却盯着她,神情渐渐凝固,似乎很不开心。
“你别这样说自己,什么恶心不恶心的,沁芳失言不懂事,你别同她计较。那慕容钰更是有眼无珠,矫情得上天了,自己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好意思嫌弃别人,你都不知道他天天揣面镜子,那才叫把我跟叶五都恶心坏了……”
付朗尘皱眉一大通地说着,末了,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孟蝉右脸的伤疤。
“我就觉得你这样挺好看的,真的,好像脸上多了一朵花,秀丽别致极了……你日后不要再总将自己裹在斗篷里了,也不许再乱埋汰自己了,听见了没?”
他在月下望着她,神情认真,一字一句,清朗的声音带着特殊的魔力般,似乎真的让孟蝉在安静的四野之中,听见了一朵花开的声音。
她怔怔望着他,忽然低下了头,憋住眼里涌起的热流,不让水雾模糊了他的温柔。
神水对孟蝉的脸不奏效,对苦等林外的白砚却有用得很,清寒的泉水淌过脸颊,他在荧光飘洒间,腐朽的头脸摇身一变,倏然恢复本来面目,睁开眼,竟是五官清隽,衣袂飞扬,一派仙气出尘的模样。
孟蝉高兴极了,比自己容颜恢复还觉神奇,身边的付朗尘却抱着手,语调不明地哼哼着:“不愧是白鹤变的,真是天生就长了一副修仙的脸,你这模样,别说去紫薇道君身边做小道童了,就算天天搁道观门口站着,做块揽生意的活招牌都绰绰有余了。”
白砚一愣,天生羞涩的他又尴尬了一下,他看了眼孟蝉未恢复的脸,当然知道付朗尘在不爽些什么,当下对着二人又千恩万谢起来,末了,掏出一枚银白色的骨哨,郑重地交给付朗尘。
“恩公,这骨哨请您二人收下,日后但有吩咐,只要一吹响它,我必定化鹤归来,任凭差遣,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付朗尘接了骨哨,脸色这才好了点,他扭头直接往孟蝉手心里一塞:“你回去找根绳子串起来,挂脖子上,戴着别掉了,哪天指不定就用上了。”
孟蝉接过,心头暖暖的,也对白砚绽开一个大大的笑。于是白砚也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一拂袖,荧光闪烁间化作了鹤形。
“我这便送二位回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回到蝉梦馆的第二天,徐清宴便意外登门,坐在院中瞅了孟蝉一下午,茶都续了好几壶。
孟蝉莫名心虚,想起之前徐清宴叮嘱过她的话,发生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告诉他,但她这回与付朗尘去帮白鹤,又没想过要告诉他,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有心灵感应不成?
孟蝉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担忧地看向里间,她今天一下午,都在徐清宴的眼皮子底下无法分身,也不能端盆凉水进去为付朗尘擦擦身子,此刻怕他已是汗如雨下,牢骚发尽,还不知道闷成什么样了吧……
“孟蝉,我要走了。”
堂前,徐清宴仿若未觉,放下茶杯,忽然在黄昏中站起身。
孟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向徐清宴:“又……又要回老家了吗,徐大哥?”
徐清宴笑得温浅,夕阳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清俊如竹。
“是啊,要回去一段时间,已经跟神捕营告过假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
说到这儿,他声音轻缓起来,那双蕴满星河的眼眸望着孟蝉,别有深意。
“看到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自从徐清宴来到盛都,成为神捕营的仵作后,每隔大半年都要告假回乡一次,没人知道他回去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儿,但他每次都会同大家告别,渐渐地,孟蝉与苗纤纤也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这一回,孟蝉莫名地觉得,徐清宴的告别有些哀伤。
她将他送到门口,不禁站在黄昏里,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忐忑问道:“徐大哥……你还会回来吗?”Μ.chuanyue1.℃ōM
徐清宴扬起唇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当然还会回来了,我还想吃你做的酒酿丸子呢,你可得多给我留点儿……”
孟蝉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定了定,对着徐清宴重重点头,露出笑脸:“一定,我会等你回来的,徐大哥!”
徐清宴笑了笑,挥挥手,转身离去,走入了黄昏中。
长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望向斜阳微眯了眼眸,耳边蓦然响起,那袭蓝裳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来吧,不看不闻也就不会乱了心,去我那儿下几盘棋,保管时光快如流水,一切都会迅速归为原样。”
也许,镜花水月,浮世轻烟,他真的该抽身而退,静静等待山神归位就好了。
但这回,他不想回宴秋山,也不想去九重天,他想独自上路,撑一叶小舟,走走停停,离她越远越好,以天地为庐,聊寄闲情。
毕竟,浮云苍狗,四季轮转,人世一转眼不也就过去了吗?
踩着自己的身影,徐清宴低头一笑,发出了最后的叹息。
再见了,阿九。
5、好一出金蝉脱壳
天晴好,风万里。
马车停在青云观门口,孟蝉扶着袁沁芳下了车,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心胸都开阔起来。
她们在观中才为“付朗尘”供了净瓶,正跪在堂前焚香悼念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慕容钰那故作惊喜的声音。
“沁芳小姐,当真有缘,没想到在这儿也会碰见?”
袁沁芳身子一颤,孟蝉握了握她的手,回头也对慕容钰几人一笑,不胜惊喜:“是啊,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没想到我又与小侯爷见面了。”
慕容钰后退一步,被几位同伴及时扶住,他表情抽搐:“怎么哪儿都有你,你也太阴魂不散了吧!”
孟蝉笑了笑,不经意般地把头发撩开,露出右脸的伤疤,向慕容钰眨了眨眼,满脸无辜:“不,这是缘,妙不可言的缘。”
整个上香过程中,因这份“缘”,慕容钰带着几个同伴哀怨地远远站着,若是不小心被孟蝉回头望上一眼,他就赶快掏出镜子,看看自己压压惊。
上回在蝉梦馆的经历,实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他一见孟蝉就忍不住想吐,避之唯恐不及。
很快,香便上完了,事情进展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袁沁芳与孟蝉对视一眼,喜在心间,不再去管慕容钰几人,只齐齐起身,进了青云观后院的厢房。
人一进去,慕容钰就来神了,招呼身边几人:“那房间没打听错吧,你们给我在外头守好了,可千万别让那丑丫头进来坏事!”
房里暖烟缭绕,布置素雅,散发着淡淡的紫檀香味。
慕容钰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了那道倩影,着一袭烟青色的衣裙,独自一人憩在矮榻上,一头秀发清丽如云,分外撩人。
他扬唇一笑,放缓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榻上的佳人。
“沁芳小姐,你我还当真是有缘,都预订了这同一间厢房,你说巧不巧?”
那道倩影一顿,似乎始料未及。
慕容钰于是笑得更得意了,只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那头秀发已回过头来,拥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的确很巧啊,慕容小侯爷,我就说了,咱们之间的缘分妙不可言吧。”
孟蝉笑得纯良无害,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真诚”二字,尤其是她顺手撩开的头发下,那块童叟无欺的暗红伤疤。
慕容钰的身子陡然一僵:“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穿着沁芳小姐的衣服,她人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骏马嘶鸣,慕容钰霍然明白过来,猛地上前推开窗户,只看到付家的马车正出了青云观后门,一路绝尘而去。
他瞳孔骤缩,手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怒意涌上心头,把窗户狠狠一甩,转身拂袖一指孟蝉。
“丑八怪,好啊,好一出金蝉脱壳啊!”
孟蝉见他这回真气得不轻,不禁也有些生畏,向后退了几步:“我,我不知道侯爷在说些什么,原来侯爷也订了这间厢房吗?那我岂敢与侯爷相争,我愿让给侯爷,我现在就走,不打扰侯爷休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用手去撩头发,就是这动作压垮了慕容钰脑袋里最后一根弦,他霍然几步上前,怒气冲冲地一把按住孟蝉肩头,咬牙切齿道:“别撩了,你还想走?你太过分了,你一次次地恃丑行凶,一次次地坏我好事,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走吗?你当我真没法子治你吗!”
付朗尘从清晨等到傍晚,等到月亮都挂上了树梢,孟蝉还是没有回来。
他坐在窗边望眼欲穿,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腹部,皱眉道:“都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挺起的肚子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一阵一阵地闪着红光,似乎也在担心着未归家的孟蝉。
付朗尘低头,没好气地一哼:“闪闪闪,一天到晚就知道闪个没完,你以为你是蜡烛啊?一点用都没有,你不是山神吗?怎么不能给我开开天眼,看看那丫头在哪儿?干吃白饭的货,要你有什么用?”
挺起的肚子猛然一动,显然被说得不高兴了,开始剧烈闪起红光,付朗尘倒吸口冷气,熟悉的抽疼感又来了。
他按住腹部,额上冷汗涔流,也来了火:“说你两句脾气还这么大,你就会窝里横,你有本事别躲我肚子里啊,快滚出来,回你的宴秋山去!”
一提到“宴秋山”,那肚子闹腾得更厉害了,情绪似乎无比激动,把付朗尘疼得死去活来,付朗尘也是硬气,死扛着不肯说一句软话。
“你有本事就把我疼死,大不了一尸两命,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撂下这句狠话后,肚子果然一颤,红光渐渐消停了去,带着几分愤然、几分委屈、几分不甘……付朗尘甚至还心意相通,虚妄中感受到那肚中几分对孟蝉的怀念,他苍白着脸,敲了敲肚皮,语气难得地软了下来:“现在知道想你娘了吧,可惜老子不是你爹,没工夫哄你,你还是祈祷你娘快点回来吧……”
青云观,月色清寒,半山腰处,人烟罕至。
月光笼罩着一间简陋狭窄的小屋,屋里一片昏暗,一道人影瑟缩在角落里,正是孟蝉。
她又饿又冷,门口却守着两个慕容钰的手下,寸步不离,不知何时才会放她出去。
看来慕容钰这回是动真格的了,把她扔进来的时候都还余怒未平:“你不是老阴魂不散嘛,这回看你还怎么出去吓人,你就一辈子待在这个黑屋子里吧!”
冷风呜咽,屋里潮湿寒冷,被褥都没有一床,孟蝉抱住膝头,努力忽略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她现在后悔极了,早知道被拎出来时,就应该在厢房里多顺几块糕点出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弹尽粮绝”,饿得头昏眼花。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沁芳小姐回去后发现她不见了,应该会来找她的吧,沁芳小姐肯定不会不管她的……只是她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付朗尘和肚里的山神情况怎么样,一个“孕父”和一个不时抽风的“火娃”,叫她实在有些担心……
正胡思乱想着,孟蝉的脸颊忽然开始一阵发红发烫,荧光闪烁,她按住右脸伤疤,暗呼不好,又来了。
自从上次从宴秋山回来后,不知道是不是凡人消受不起那神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的脸时不时就会开始“发作”,要么一阵发红发烫,要么一阵发冷发青,好像两股力量在交锋似的,叫她苦不堪言。
为此付朗尘气坏了,把宴秋山里里外外骂了个透,肚里的山神也难得和他站在一边,添油加醋般地闪着红光,倒把孟蝉弄得哭笑不得,还反过来安慰两人,说时日长了这症状自然就会消失了,反正她的脸已经这样了,再毁也毁不到哪儿去。
可如今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又冷又饿,脸还火辣辣作痛,孟蝉才觉得莫名孤单难受,她叹了口气,抱住膝头:“你再闹也没用,我现在被关在这儿,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管你,比起脸,还是填饱肚子来得更重要……”
渐渐地,眼皮开始打架,她身心俱疲,埋下头去抱紧自己,终是在风拍窗棂间沉沉睡去。
第二天,叫醒孟蝉的是一阵米香,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就听到屋外的人似乎在一边吃饭,一边喝酒抱怨。
“我说,小侯爷要把人关多久?咱们难道就一直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我哪知道,小侯爷昨儿个就走了,随太子去那什么归逸园,本来咱兄弟俩也要跟着去的,结果居然撞上这门苦差事,真是走了个什么霉运……”
孟蝉一怔,原来前往青州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吗?难怪沁芳小姐没来找她,想来早已上路,根本不知道她不见了……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着,她越听越精神,索性悄悄往门边挪动。
“那看来得等小侯爷回来了,咱们才能从这鬼地方撤了,真是想想就恼火,都怪屋里那个丑八怪!”
“可不是嘛,咱们再饿她几天,多给她点颜色瞧瞧,谁叫她老坏小侯爷的好事,也拖累了咱哥俩!”
“说起这个,你听说没,小侯爷这回怕是能如愿抱得美人归了……”
门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笑声中也带着几丝猥琐。孟蝉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整个人都几乎要贴到了门边上了。
“当然听说了,小侯爷这回可全都安排好了,那付大人的未婚妻进了归逸园,就是小侯爷的囊中之物,再也逃不脱了!”
“女人嘛,生米煮成熟饭自然就好说了,还怕她不从吗?”
两人窃窃私语间,同时发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孟蝉越听越心惊,竟不料慕容钰真被付朗尘说中了,准备直接在归逸园下手!
众人抵达青州的当天,在归逸园中会有一场接风洗尘的宴席,慕容钰早作安排,将会在袁沁芳的酒水点心中下药,在她落单回去的路上,直接劫人上轿,套了嫁衣就送到后园别院,省去一系列拜天地的过程,掀了盖头就“洞房花烛夜”,就地把人办了。醒来后不从也得从了,反正袁沁芳的贪财爹把聘礼都收了,不过就是回盛都再补办一场婚宴罢了。
慕容钰的算盘打得响当当,孟蝉却靠在门边听得心慌慌,不行,她不能让沁芳小姐落入圈套,依她那样的性子,指不定醒来就一头往墙上撞死了。
可是怎么出去呢?怎么告诉沁芳小姐呢?现在队伍都已经上路了,再去追还来得及吗?
一连串的问题在孟蝉脑袋中盘旋着,她越想越着急,手心不自觉地抖动着,却是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摸到了脖子上挂的骨哨。
“恩公,这骨哨请您二人收下,日后但有吩咐,只要一吹响它,我必定化鹤归来,任凭差遣,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对啊,还有白砚,白砚就在青云观,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6、不看不闻就不会乱了心
冷月高悬,半山清寒。
好不容易等到屋外渐渐没了动静,孟蝉才小心翼翼走到封住的窗边,仰面看着那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轻轻吹起了骨哨。
哨声悠远,从那高高的小窗口里飞了出去,越过孤山寒月,缥缈入云……
一声鹤鸣划破夜空,白羽扑翅而来,光芒夺目,落在了屋外,施施然化作一介清俊道童,透过门缝看见了孟蝉。
“孟姑娘,你怎么会被关在了这儿?”
骑在白鹤身上,孟蝉被带着飞入夜空,大风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心急如焚,只恨不能再快一些。
白鹤穿梭过云层,没有飞往蝉梦馆,而是径直飞去了奉国公府。
是的,孟蝉在情势刻不容缓间,忽然想到可以去求助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付朗尘的至交好友,奉国公府的五少爷,当今皇后的亲侄子——叶书来。
停在叶府后,白鹤隐去身形,躲到暗处等孟蝉。
孟蝉搬出付朗尘的名头,好说歹说才让守卫进去通传,她着急地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知踱了多少圈后,才总算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孟姑娘,果然是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孟蝉心神一振,一时转身过猛,饿得头眼发昏没站稳,还好叶书来手疾眼快,伸手托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栽下去。
她揪住他衣袖,胸膛起伏着,脸色苍白:“沁……沁芳小姐有危险了!”
叶书来扶住她:“你别急,你慢慢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叶府,房里烛火摇曳,孟蝉一口气灌了几碗粥才算缓过劲来。
她已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了叶书来,只隐去了白鹤,说是自己趁看守的人不备,才逃了出来。叶书来听后果然怒不可遏,一拍桌子,把正仰头喝汤的孟蝉都吓了一跳。
“慕容钰这厮真是太卑鄙无耻了,不成,不能让他胡来,要不我怎么对得起付七!”
孟蝉抹抹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望着他两眼放光。
叶书来于是顺手又给她夹了个鸡腿,接着道:“本来这趟青州之行我也是要去的,但往年都有付七做伴,今年他不在了,我也不耐烦去跟这群牛鬼蛇神打照面,哪曾想他们会无耻到这个地步,夜里也不怕付七从坟里爬出来吗?”
孟蝉把盛了鸡腿的碗推了推,以示自己吃饱了,她道:“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叶公子你会去阻止他们的吧,那归逸园你能进去的,沁芳小姐这回可全靠你了。”
“我当然会去。”叶书来起身,折扇一打,“我现在就准备车马,抄近路,一定要追上随行队伍!”
他说着就要踏出门去安排,却是脚步一顿,又想起什么般:“不行,我还得先进一趟宫。”
孟蝉也跟着站起:“为什么?”
叶书来道:“你不了解慕容钰,那小王八蛋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我必须得先去趟宫里,找我姑姑要块牌子才行,不然还真未必压得住他……到时真闹起来了,手里至少也有东西镇一镇那王八蛋,否则他恼羞成怒了,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呢!”
孟蝉听明白了,可却有些急切:“那会不会来不及了?”
叶书来沉吟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我知道一条去归逸园的近路,虽然偏僻崎岖,沿途有很多山匪,但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拿了牌子我就上那条路去追!”
他言及此,看了眼孟蝉:“孟姑娘,你先回蝉梦馆等我,我这边一准备好就过去接你,这回说不好你也得同去了,万一真闹开了,可能还需要你站出来指证慕容钰呢,你愿意吗?”
孟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却抿了抿唇,依旧忧心忡忡:“这个不是问题,可我就是担心来不及……”
“没事,你放心,我们抄近路能追上的……敢碰付七的未亡人,这回说什么也要给那小王八蛋一个教训才行!”
蝉梦馆里,白鹤载着孟蝉飞入院中,里间的付朗尘闻声奔出来,眼下一圈乌青,显然这两天没睡好。
他还来不及问孟蝉哪儿去了,孟蝉就已经从白鹤背上跳下,先掠至他跟前:“付大人,我要同你说件事情,你千万别激动……”
事实证明,男人遇到这种事是不可能不激动的,付朗尘一张俊脸都要冒烟了。
“慕容钰个龟孙子,他哪里是喜欢沁芳,他千方百计使下流勾当,不就是想气得老子诈尸嘛,老子还真诈尸给他看!”
他在月下思忖再三,终是当机立断。
“叶五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谨慎了,这种时候哪能面面俱到呢,等他从宫里要了牌子出来,黄花菜都凉了,不成,我们现在就出发!”
孟蝉听了倒是毫不意外,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回蝉梦馆的一路上就同白砚说了,少不得要拜托他飞一趟远的,白砚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所以此刻院中,听了孟蝉的打算后,倒换成付朗尘意外了。
“你这丫头真是……”他像是刮目相看,又像是感动万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若你是个男的,我一定疑心你爱上沁芳了。”
孟蝉哭笑不得,却又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只瞧见自己的影子随风摇曳,笼在月光里,藏着许多许多不能为人道的秘密……
叶书来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才赶到蝉梦馆,却看到门前挂着一把大锁,一道鲜艳的捕快服与一袭青衫站在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往院里张望着,神情急切,正是苗纤纤与徐清宴。
苗纤纤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徐清宴,她是前两日就发现蝉梦馆的大门锁了起来,孟蝉不知哪儿去了。起初她也未在意,可后面一留心之下,发现孟蝉都两宿未归了,她这才有些着急,今日一下了神捕营就过来看看了,门果不其然还是锁着的,但意外的是,她正拍着门呢,一扭头就遇上了徐清宴。
这真是又惊又喜:“徐大哥,你不是告假回乡了吗?”
徐清宴风尘仆仆,似是匆忙赶来,他向院中眺望扫去:“路上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孟蝉这儿了,所以回来拿一下,怎么,孟蝉不在家吗?”
事实上,徐清宴都出了盛都,踏上兰舟,顺江漂流了三百里,忽然感应到孟蝉出事了,这才匆匆折回的。
孟蝉不知道,当她被困小屋,脸上红烫难安时,江上的徐清宴也骤然感应到,因为那红疤就是他五年前亲手“种”上去的,他冥冥中感觉有股力量要冲破那个封印了,暗道不好,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拂袖,足踏水面,折回了岸边。
不看不闻就不会乱了心,说得轻巧,做起来岂是那样简单,他终究又失败了。
又回到这蝉梦馆外,又是同样的黄昏,只是那个说要给他做酒酿丸子的人并不在,他心头没来由地发慌。
最后一次吧,徐清宴在心中对自己叹道,最后一次插手回护,找到阿九,确认她安然无恙他就离开,再也不回头了。
镜花水月,浮世轻烟,他不再做尘中客,只化回山中竹。
这一次,真的会是最后一次。
7、一孕傻三年
蝉梦馆外,叶书来刚将来龙去脉一说,徐清宴就目光一紧,拂袖一发力,一脚踹开了蝉梦馆的大门。
“嘭”的一声巨响,苗纤纤和叶书来猝不及防,尘土飞扬间,震惊得同时张大了嘴,而那袭青衫却已经掠飞入院,一阵风似的搜寻了一遍后,对紧跟进来的苗纤纤与叶书来道:“人不在院里,什么线索也都没有,怕是她等不及,自己去追那随行的队伍了。”
叶书来想到昨夜孟蝉连声担忧的“来不及”,一拍折扇:“一定是这样,她昨夜就急得不行……可她自己一个人如何去追呢?为什么就不多等等我,也太性急了……”
他话还未说完,苗纤纤已经一瞪眼:“都怪你,去宫里要什么牌子,磨磨蹭蹭的,救人如救火,姑娘家的名节多重要,孟蝉当然急了!”
叶书来不甘示弱,狠狠瞪回去:“你懂什么,我那是考虑周全,凡事都得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那袭青衫已经眸光沉沉,飞掠出院,几个闪身消失在了黄昏中,等两只斗鸡歇下来时,这才发现,徐清宴已经不见了。
叶书来也赶紧想起正事,不与苗纤纤再纠缠,出门踏上马车就想出发,却哪知苗纤纤急声跟来,按住腰间刀一跃而上。
“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去!”
她身手敏捷地抓住车门,低下头就想往里钻,却被叶书来一记扇柄狠狠敲在了手背上。
“你去做什么,只会添乱,快滚快滚!”
苗纤纤吃痛吸气,怒视叶书来,却不肯撒手,反而将车门抱得更紧了:“不行,孟蝉是我最好的姐妹,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再说我还是神捕营的人呢,上头钦赐的第一女捕快,跟你去只会帮忙,不会添乱的!”
听她这么不要脸地吹自己,叶书来都气笑了:“不行,我跟你八字相冲,你要去也别搭我的车!”
苗纤纤一瞪眼,却不与他再辩,径直回头朝车夫一笑,谄媚万分:“大叔咱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吧,上回多谢你送我回城,这次你也快马加鞭,想怎么颠怎么颠,放心,我身子骨硬朗得很,不像某些娇娇少爷一颠就吐!”
那车夫笑呵呵地一扬鞭,骏马嘶鸣,车子一下启动,叶书来措手不及,苗纤纤也身子一个踉跄,直接将叶书来扑到了车厢里面,两人跌作一团,叶书来被压得一声痛呼:
“恶女,你这个不要脸的恶女,你压到我骨头了!”
白鹤一路朝青州飞去,追云逐月,昼夜不停,大风迎面拂来,他的速度却明显不及上一回去宴秋山,甚至每次扑翅都有些颤颤巍巍的吃力。
付朗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是在那紫薇道君旁饿了多少天啊?”
白鹤翅膀一抖,又沉默地飞了一段路后,忽然道:“我跟在紫薇道君身边,他教我看了很多书,但我愚笨,只记住了一句,就是‘吾日三省吾身’。”说完,就不吭声了。
付朗尘揣摩了半天,一时不明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白鹤终于憋不住,艰难地扑了扑翅,弱弱的声音中带着些委屈:“恩公,不是我没力气,是……是你太重了。”
付朗尘一愣,坐在他前方的孟蝉已经肩膀抖动,咬唇憋笑憋得辛苦,合着白砚这是拐弯抹角地在提醒付朗尘要“自省”啊。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付朗尘低头看了眼隆起的肚子,恍然大悟,他抬眼对白砚好气又好笑:“我说你,跟在紫薇道君身边伶牙俐齿不少啊……”
白砚赶紧转移话题:“多亏孟蝉姑娘身子娇小轻盈,我才能勉力挥翅,这再多一个人我就真的载不动了。”
孟蝉终是在风中笑出声来,为付朗尘打圆场:“现在其实就是载了三个人,付大人肚中的可非凡物,整座山都压了进去,自然格外重一些了。”
隆起的肚子似通人性,觉得孟蝉在夸他一般,亲昵地闪着红光,一动一动地蹭着孟蝉的后背,好像个伸手讨糖吃的乖巧孩童。
孟蝉心里也颇为可喜,扭头摸了摸那闪烁的红光,叫了声“乖乖”,便轻轻在风中给他唱起了歌谣。
付朗尘长睫微颤,一时好笑又无奈,肚子却被孟蝉的手摸得很舒服,那歌声也极温柔动听,叫他不由得都微眯了眸,看向远方,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天地悠悠,白鹤载着二人一山,飞过月下,继续没入了夜色中……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苗纤纤掀开车帘,尘土弥漫,她呛声着回头,对赶路赶得面无人色的叶书来道:“你不是说抄近路,很快就能追上吗?队伍呢,队伍在哪儿?”
叶书来靠在车厢里头,俊秀的一张脸有气无力,折扇都快握不住了:“不应该啊,按往年队伍的行进速度,应该早就追上了呀……”
他似也很不解般,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敲扇柄,脸色都变样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是付七,付七不在队伍里了!”他挣扎着起身,对上苗纤纤惊诧的眼神,懊恼不已。
以往每年的青州之行,路上都有付朗尘作陪,他会给太子追溯往事,用声音为太子入梦寻绿微,这样一来,路上自然就会耽误不少时间,但今年没有付朗尘了,队伍肯定是一骑绝尘,速度当比往年快上数倍不止。
一想通这个,叶书来几乎是胸闷得要吐血,他百密一疏,万万未料到会砸在这个地方!
“我若未估算错,这时候队伍八成已到青州,往归逸园去了……”
比他更气的是苗纤纤,她按住腰间刀,简直有种想砍人的冲动:“你不是说你考虑周全,胜券在握,万无一失吗?”
叶书来被她凶悍的模样吓到,后挪一步:“恶女,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啊!”
正扬鞭的车夫忽然听到车里一阵喧嚣,传来叶书来的大呼小叫:“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他摇头一笑,不以为意,已是对这两人的吵吵闹闹见怪不怪,却是骏马忽地嘶鸣一声,前方尘土飞扬,大队人马潮水般涌现,扛着几面杀气腾腾的大旗而来。
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山路上大风猎猎。
车夫定睛一看,脸色陡变,心头狂跳间,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真正的惊呼——
“少爷,不好了,山匪来了!”
8、偷梁换柱
白鹤抵达归逸园时,宴席已经结束,万籁俱寂,天地间静悄悄的,园内却分明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付朗尘心急如焚,在七拐八绕的偌大园林里,脑中飞速运转着,似展开一幅地图般,伸手精确地为白鹤指明着方向。
当白鹤悄无声息地飞入后园别院时,孟蝉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间房前,正是挂了两个看守人口中说的红灯笼,她神色一喜:“那间,就是那间,门口挂了红灯笼的!”
白鹤飞近,那门前果然守了几个侍卫,心虚又警惕地看着四周,在等什么似的。
与他们正面撞上,直接闯进去肯定不妥,白鹤在付朗尘的指示下,绕到了房子后方去,果然看到了一处窗口。
付朗尘对这园林的一花一草一设计了然于心,当下他便与孟蝉透过窗棂往里望去,床上正坐着一道熟悉的倩影,穿着嫁衣,披着红盖头,身子却软绵绵的,似乎坐不稳般,想来就是已被下药迷晕的袁沁芳!
付朗尘呼吸急促,一刻也等不下去,推开轩窗,径直跳入了屋内。
孟蝉跟在他身后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动作幅度过大,动了胎气。
两人靠近床边,掀开那红盖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两颊晕红的俏脸,袁沁芳媚眼迷离,见了付朗尘与孟蝉都没什么反应,整个人犹如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南北,身在何处了。
付朗尘心疼无比:“沁芳,沁芳你快醒醒!”
他与孟蝉抓紧时间,一把扶起软绵绵的袁沁芳,急切地就想离开,却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嘻嘻哈哈,酒气醺天的声音。
“恭喜小侯爷今夜大婚!”
周蛮牛——孟蝉脑袋里瞬间蹦出三个字。
“阿钰你总算抱得美人归,这回要把付朗尘那厮都气活了!”
李麻子——又蹦出三个字。
“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都别闹阿钰了,还是让他快些去洞房吧。”
孙胖胖——好了,齐全了。
最后开口的果不其然就是慕容坏胚:“付朗尘算个屁,生前嚣张得要死,真当自己是东穆第一祈音师,怎么着,死后小爷我照旧睡他的女人,他能奈我何!”
门外几人发出一阵起哄笑声,尤其是慕容钰笑得最猖狂,隔着门都能想见他那张酡红炫耀的俊脸。
付朗尘脸色铁青,孟蝉却一个激灵,赶紧去脱袁沁芳的喜服,手忙脚乱地就往自己身上套。
“付大人,你快带沁芳小姐走,我留下来拖住小侯爷!”
付朗尘陡然回过神来,压低声音:“不行,要走一起走!”
孟蝉动作未停,一双眼只紧盯着门外的人影:“一起走不了,你忘了吗,你现在身子重,再多一个人白砚就飞不动了,他不能把我们同时都带走!”
付朗尘瞳孔骤紧,一手扶住袁沁芳,一手却还是去拉孟蝉:“不行,我不能扔下你!”
没时间再推来推去了,孟蝉将解下的斗篷一把盖住袁沁芳,使劲把付朗尘往窗外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付大人你别担心我,你忘了小侯爷多恶心我来着,就算发现是我,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顶多和上次一样把我关起来,我到时吹响骨哨,你们来救我就行了,快走吧快走吧!”
付朗尘被推得几个踉跄,终是一咬牙,攀上窗沿,扭头对孟蝉道:“那你等我,我一安顿好沁芳,立马就回来救你!”
孟蝉猛点头:“好好好,你快带沁芳小姐走吧,别磨蹭了!”
直到关上窗子,听到白鹤扑翅飞入夜空的声音,孟蝉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却也在这时,门外传来慕容钰醉里含笑的声音:“不和你们扯了,我要进去陪佳人了,以后你们可就要改口喊弟妹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容钰醉醺醺地走了进来,一张白皙的俊脸酡红一片,眼波流转间,仿佛染了胭脂般,美得动人心魄,一身喜服更衬得他艳光四射,玉骨清姿,的确是一副顶顶好的皮相,说今日的新娘是他也不为过。
几个“为虎作伥”的兄弟识相地为他关上门,彼此对视间,纷纷露出了暧昧不明的笑。
浓烈的酒气在屋里弥漫着,榻上的孟蝉顶着红盖头,身子微颤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沁芳小姐,我来了,不不,现在该改口叫娘子了……娘子,今晚咱们洞房花烛夜,你就要做慕容夫人了,你高兴吗?”
慕容钰脚步踉跄,美眸盈满了水光,俊脸酡红,笑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床边。他伸出手,一把就要扣住孟蝉的肩头,孟蝉一哆嗦,身子向后一闪,按住盖头从慕容钰手臂下钻了出去。
慕容钰一下扑了个空,酡红的俊脸有些难以置信:“咦,你酒食里不是下了药吗,怎么动作还能这么敏捷?”
他醉眼蒙眬地偏过头去看孟蝉。孟蝉不说话,只是按紧盖头,紧盯盖头下的方寸之地,以此判断自己和慕容钰的位置。
她缓缓挪动着脚步,开始与慕容钰在屋中周旋起来,只盼能多为付朗尘他们拖延一些时间,飞出这座归逸园。
慕容钰兴许是醉糊涂了,望着自己古怪的新娘不仅不恼,反而吃吃笑了起来:“你今夜好像同平时不一样呢,还会与我玩捉迷藏了,行,我就陪你玩玩……你等着,我这就来抓你了!”
他说着猛地向前一扑,孟蝉吓了一跳,赶紧闪身避过,她一手按紧盖头,一手提着裙角,眼睛紧盯地上的路,心跳如雷地与慕容钰在屋里兜起圈子来。
慕容钰一扑,她一闪,再扑,她再闪,小小的身子灵巧如蝶,渐渐地也令慕容钰烦躁起来,酒醒了不少。
“我就不信今儿个还逮不住你!”
他认真起来,发了狠劲般,脚步快了不少,终于在孟蝉又一次转到床边时,他猛地一个飞扑,霍然将她压在了床上。
孟蝉身子顿时僵住,热血一下冲到脑袋上。
“可算逮住你了吧,娘子,任凭你怎么样也逃不出我的手心……”慕容钰醉眼迷蒙地笑着,大手一把掀开盖头,正要没头没脑地亲上去时,动作忽然一滞——
“怎么是你,丑八怪?”
他瞳孔骤然扩大,如一盆冷水浇头,酒劲彻底醒了过来,对着那块近在咫尺的伤疤,震惊得难以言语!
孟蝉赶紧趁机推开他,一刺溜逃得远远的,站在那儿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慕容钰捏紧双拳,怒不可遏地回头,万未料到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又会被破坏掉,他此刻想吃了孟蝉的心都有!
“丑八怪,你这回死定了,我要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
孟蝉一激灵,拔腿就跑,慕容钰起身去逮她,两人又在不大不小的屋里绕起了圈子。
好不容易跑到窗子底下,孟蝉拼尽浑身力气,撑着窗沿就想爬上去,却被慕容钰狠狠拽住一条腿,她惨叫一声,整个人瞬间栽了下来,正倒在慕容钰身上,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屋外的守卫们听到几声巨响,对视间纷纷笑了,个个心照不宣:“不愧是小侯爷,威猛非凡,这动静大着呢,啧啧!”
外头夜风猛拍着窗棂,窗下跌作一团的两人俱摔疼不已,慕容钰勃然大怒,再忍不住,张口就想喊人,却被孟蝉猛地一把捂住了嘴。
两人一上一下,孟蝉压在慕容钰身上,满脸涨红着,心头狂跳间,那脸上的伤疤又开始闪烁闹腾起来,一阵发烫,一阵发冷,红光白光交错着,煞是诡异。
慕容钰被孟蝉捂住嘴,眼见着她一张脸变戏法似的,瞳孔越瞪越大,活见了鬼一般。
终于,孟蝉忍不住痛呼出声,她感觉有什么冲破她体内般,两股力量撞碎在她脸上,白光大作间,她自己都不知道,一张脸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暗红的伤疤迅速褪去,皮肤宛若新生,白皙透亮,五官眉眼也像刹那长开了般,一张脸似破茧而出,蜕变成蝶,正是付朗尘在十方泉边惊鸿一瞥,水光掠影间,美得光芒四射的绝色容颜!
慕容钰看呆了,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孟蝉却在巨大的冲击后,脸上所有的痛感忽然瞬间消失,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她只当又熬过去一次,后背已是冷汗涔流。
却是长睫微颤间,俯首才发现,身下的慕容钰正盯着自己,眼睛一眨也不眨,木偶一般。她捂住他嘴巴的手一颤,莫名心头一紧,难不成……他被自己吓傻了?
正想着时,慕容钰忽然翻身一掀,搂住她的腰,反将她压在了身下,他眼眸痴迷着,呼吸急促:“我要你,我现在就要你!”
孟蝉猝不及防,伸手去挡,慕容钰狂热的吻便落在了她手心。
她一阵毛骨悚然,完了,小侯爷真被她吓疯了。
她奋力推开他,不断挣扎着,企图唤回他的理智。
“小侯爷,你看清楚点,我不是沁芳小姐,我是‘丑八怪’啊,你最讨厌的那个‘丑八怪’啊!”
慕容钰意乱情迷地按住她,灼热的吻星星点点落在她脸颊脖颈间,不住地喘息着:“什么丑八怪,你一直在我面前装了那么久,我再也不会上当了!”说着,他已是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孟蝉惊慌失措,内心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之际,那慕容钰的动作却忽地戛然而止,他头一偏,直直倒在了她身上。
一切猝不及防,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孟蝉仰面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青衫,衣袂飞扬,长发如瀑,再熟悉不过的温暖身影。
她不知怎么鼻头一酸,脱口而出:“徐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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