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山神蝉梦(全集) > 第四章:火舞千秋
  赤焰星君终于受满十七年火刑,得以投胎人世历劫。

  这一年,孟蝉刚好十七岁,付朗尘于宴秋山被雷劈中,送到蝉梦馆。

  他腹中的赤焰星君,与人世浮沉十七载的九线冰蝉,就这样交汇了。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一切来得刚刚好。

  1、避之唯恐不及

  白鹤飞出归逸园,飞过夜空,大风猎猎,拂过袁沁芳的衣袂发梢,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中,药劲一点点褪去,她正要挣扎,耳边却传来一记熟悉的清朗声音。

  “沁芳,你好些了吗?”

  那声音像从天边传来,又像从梦中发出,叫袁沁芳心头一震,难以置信,颤抖着回过头:“表……表哥,是你吗?”

  她纤秀的手摸到付朗尘的脸,一寸寸游走下去,实实在在的触感,丰神俊朗得一如往昔,她指尖微颤着停在他唇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表哥,你没有死……我是在做梦吗?”

  付朗尘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心潮起伏间,笑中带着一丝苦涩:“不,你没有做梦,我会细细告诉你的……”

  风掠四野,白鹤最终停在了归逸园后山的一处断崖边,时间紧迫,付朗尘也不打算让白砚飞远了,孟蝉还在归逸园中,他得赶紧回去救她才行。

  袁沁芳此时已大约知晓来龙去脉,庆幸表哥未死,也庆幸他将自己救出,却唯独不清楚他口中说的那个“意外”是什么,他只说自己被雷劈中,未死却出了些意外,不得已隐于蝉梦馆中休养。

  崖边,袁沁芳心里七上八下,从白鹤身上下来后,她忐忑地向付朗尘望去,才只一眼,她便如遭雷击,霍然捂住了嘴——

  月色下的付朗尘,不是她所想的缺胳膊断腿儿,也不是病体孱弱,而是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就像怀了胎的孕妇一样,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断崖边蓦然响起一声尖叫,袁沁芳如见到怪物一般,疾步后退,满眼惊恐:“你,这就是你说的‘意外’,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付朗尘未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按住腰身上前,面含苦楚:“沁芳,你听我说……”

  当下他便将“山神投胎”一事尽数道出,末了,声音里带了些急切:“我……我只要生完就会好了,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们可以照样成亲,你只要再等我几个月就行了……”

  他话还未说完,袁沁芳已经堵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不,这太荒谬了,我不能接受,我只要原来的你,只想和原来的表哥成亲……”

  付朗尘急了,上前想拉住她:“我就是原来的我啊,我没有变,我只是怀了山神而已,生下来就好了,一切都能回到从前的!”

  袁沁芳后退得更厉害了,生怕付朗尘碰到她一般,她紧盯着他隆起的腹部,眼里写满了恐惧嫌恶,她尖叫着:“不,回不去了,我不想和一个妖怪成亲,我不能接受现在的你,我真的太害怕了,你别再过来了!”

  颤抖到哭泣的声音飘在风中,字字句句像刀一样扎在付朗尘心中,将他伤得鲜血淋漓,他浑身剧颤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袁沁芳,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满脑子只回荡着她那句“妖怪”,原来在她心中,他已经变成妖怪了吗?

  不知是痛彻心扉动了“胎气”,还是腹中的山神自觉受到冲撞,不乐意了,肚子又开始一动一动的,生气地闪起红光来,似乎在向袁沁芳龇牙咧嘴,示威一般。

  袁沁芳吓得止不住地哆嗦,叫得更凄厉了:“你肚子里究竟是什么怪物,太骇人了,你别过来,别过来……”

  付朗尘也被这红光闪得疼痛不已,他按住腰身,额上已全是冷汗,可孟蝉不在身边,不会为他擦拭安抚,想尽一切法子纾解痛苦,在的只有表妹,他最爱的表妹,可她却吓得花容失色,只将他视为妖怪,根本不在乎他的痛楚死活,避之唯恐不及。

  这比身上之痛还要更折磨他千倍百倍!

  付朗尘直到这时才赫然意识到,因为孟蝉的对待他早已忘却自己的异样,将自己看作常人一般,可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这样的他,连与他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表妹都不能!

  他的心像被狠狠掐住一样,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绝望过,这样迫不及待想抓住一些什么,他按住腹部企图上前,企图让袁沁芳冷静下来。

  “沁芳,你听我说,我肚中的不是怪物,是山神,他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伤害你,只要再过几个月,我就能回到付家,就能和你重新在一起了……”

  腹中剧烈的疼痛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但他还是咬牙尽量放柔了语气,希望能让袁沁芳听进去,让她的情绪缓和下来,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极度恐惧下的袁沁芳居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石子,不管不顾地就朝他砸了过来,哭得几乎要断气般。

  “求求你,别再过来了,别再靠近我,我不想看见你……”

  付朗尘一时不备,被那石子砸中腹部,肚中红光闪得更猛烈了,疼得他一下屈膝,跌跪在地。

  一直在旁边静观的白鹤再也看不下去,荧光一闪,幻成人形,奔上前搀住付朗尘。

  袁沁芳于是又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石子砸得更厉害了,如雨般袭向付朗尘。

  白砚一拂袖,有些愠怒地震开石子,清秀出尘的一张脸看着袁沁芳,忍无可忍:“袁姑娘,你实在太过分了,付大人对你一片痴情,不顾危险赶来救你,你怎能如此待他?”

  袁沁芳浑身哆嗦着,手中石子一下落到了地上,她泪眼蒙眬,看着痛楚不堪的付朗尘,似乎也有些醒转过来,摇头泣不成声道:“表哥,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太害怕了……”

  她踉跄起身,提起裙角,且说且退:“我现在就回归逸园,找太子说身体抱恙,让人送我回盛都,你别再跟过来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也别再来找我了。即使你日后真的生下那怪物,恢复了原样,我也是再无法接受你的了,我只要一想到就觉得恶心……我现在只想赶快忘记这场噩梦,忘记你这副模样,你别怪我,你就当今夜从未见过我,别怪我……”

  她浑身发颤地说着,忽然一扭头,竟是要径直跑下悬崖,回那归逸园去,付朗尘急了,一声叫道:“沁芳!”

  那道倩影顿了顿,却在月下依旧提着裙角,带着一刀两断的决绝般,深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向崖下奔去,衣袂转眼消失在风中。

  白砚一惊,正要去追,身边的付朗尘却已经按住心口,陡然喷出一口热血,再支撑不住般,天旋地转地倒在了他怀里。

  白砚搀住他,失色不已:“恩公,恩公,你没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俊秀的脸才睁开眼眸,胸膛起伏着,抬手硬生生抹去唇边血渍,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月下。

  “咱们……先去救孟蝉。”

  青州,城郊外,幽溪边。

  月下,孟蝉蹲在溪边,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足足愣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确认自己的脸真的变了。

  她长睫微颤,情不自禁对着水中那张脸发出感叹:“太美了,怎么可能,可能……会是我呢?”

  一旁的徐清宴清冷而立,望着水中倒影,淡淡开口:“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他似乎并不开心,眼底笼着深深的沉重与忧色。

  感觉到徐清宴的情绪,孟蝉有些心虚地站起身来,看了眼他的双眸便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徐大哥,对不起,我这回又没告诉你……”

  徐清宴盯着她纤弱的身子,许久,才叹了口气:“你瞒我多少事情不要紧,但你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一次次将自己置于险地……要是这回我未能及时赶来,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话到最后已含了几分厉色。

  孟蝉只觉心更虚了,不由得伸出手,拉住那只衣袖,仰头看他:“徐大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她心中愧疚得很,对慕容钰那帮人怎样撒谎瞎扯都行,但对着有“爷爷双眼”的徐大哥,撒一点点谎都觉得无比难受。

  “不过徐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快赶到归逸园呢?为什么叶公子还没来,你不是与他一道吗?”似是有意想转开话题,孟蝉忽然问道。

  徐清宴一怔,不紧不慢,神色淡淡道:“我没与他一道,我在蝉梦馆门口一听说了你这事,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他准备甚多,兴许还在路上吧。”

  “那你是怎么进的归逸园,还一下就找准了房间呢……”

  细究起来,孟蝉当真生出不少疑问,她虽自上回宴秋山之后,便已隐隐觉得徐大哥很厉害,有些深不可测,但却终不知他本事如此之大,似乎总能于她危难之际及时出现在她身边,颇有些“神通广大”的味道。

  “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呢,你又是怎么混进去的?”徐清宴笑了笑,反问孟蝉。

  孟蝉立刻就噤声不语,眼睛瞥向别处了。

  两人各有相瞒,当下也不再提这茬,徐清宴解下外袍,裹在孟蝉身上,自己则捡来树枝生起一堆篝火。

  孟蝉靠在树下,连续的奔波与折腾让她倦意上涌,她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眸,火光映照着她雪白清丽的面容,徐清宴一时静静望着,目光失了神般。

  直到漫空铺来一条水路,荧光飘洒间,一袭蓝裳悄然而至,宛如谪仙。

  “竹君啊竹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回可又做过头了,你是存心想让九重天上发现不成?”

  徐清宴看也未看来人,似乎毫不意外,只是目光依旧望着孟蝉,伸手为她拂过一缕乱发。

  “我若不出现,阿九就要受辱于人了。”

  他语气淡淡,但蓝衣谪仙已是听出那隐含的愠怒,不由得笑了:“镜花水月,镜花水月,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竹君何必斤斤计较?”

  徐清宴挑起眼,看向蓝衣谪仙冷冷一哼:“你说得轻巧,不过是仗着你那位天生男儿,遇不上这等险事罢了。”

  蓝衣谪仙一顿,哑然失笑:“这还真不是,男儿怎么了,你是不知现在的人间多乱,好看的男儿一点也不比姑娘家的少吃亏……”

  “行了,少说些乱七八糟的。”徐清宴皱眉打断,不欲再听蓝衣谪仙胡诌。

  那蓝衣谪仙也不恼,只是扬了扬唇角:“好,那说回正经的吧,你该知道我的来意。竹君,跟我走吧,再别去插手这命定劫数了,到时乱了星盘,害得山神归不了位,你我可都哭都没地儿哭了。”

  徐清宴闭了闭眼,到底没忍住,没好气地一哼:“哭都没地儿哭怪谁呢?还不就是托你那位好兄弟的福,我是一想起当年之事就恨得牙痒痒,平白拉上我家阿九陪葬,我上哪儿和人说理去?”

  他不提当年之事还好,一提蓝衣谪仙气就短一截了,讪笑着开口:“当年嘛,这谁都有个血气方刚、反骨不羁的时候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清宴眼皮抬也不抬:“滚蛋,少给你那个害人精脸上贴金了。”

  若是没有当年之事,只怕现下他还与阿九在宴秋山间,无忧无虑,相伴快活度日。

  2、命运之轮

  蝉梦馆那本手札上,关于“九线冰蝉”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一直是徐清宴不愿提起的隐痛。

  当日赤焰星君不慎打翻火种,引起宴秋山熊熊大火,那九线冰蝉本要飞升成仙了,却甘愿护住青竹不肯离去,源源不断耗损自身灵力,以冰寒之气来抵御那不断靠近的火势。

  直到赤焰星君拉来了好兄弟水泽星君,那场炼狱般的大火才被扑灭,但那时宴秋山生灵涂炭,九线冰蝉也已是奄奄一息,天帝一方面震怒于赤焰星君的疏忽闯祸,一方面又为九线冰蝉与青竹的不弃情谊所感动,于是他当即下了两道令——

  一是将赤焰星君囚于宴秋山三百年,日日受烈火焚身之苦,以赎失职之罪;二是封九线冰蝉为宴秋山神,重振山林,待历练一满便飞升成仙。

  就这样,九线冰蝉摇身一变,成了宴秋山神,而青竹也修为人形,伴她身边,两人齐心协力,将满目焦土的宴秋山又恢复成了往日山清水秀,飞禽走兽遍布林间,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这中间一晃就过去了两百多年,阿九与阿竹可谓是形影不离,神仙眷侣一般,过了一段很是无忧无虑,山中不知岁月的日子。

  但那赤焰星君却难熬了,他被关在岩洞中,日夜受烈火焚身之苦,痛不欲生。

  阿九心善,时常去岩洞外探望安抚他,消解他的戾气。那水泽星君也不时从九重天上下来,悄悄倾水入洞,暂缓火势,为自己这位好兄弟稍减痛苦。

  但即便是这样,赤焰星君的戾气还是一日日渐长,他在焚身苦海中越来越暴怒,越来越反骨悖逆,时常于岩洞里发出不平嘶吼,妄想着挣脱枷锁,冲破天帝的封印,狂啸而出。

  为了压制他的戾气,阿九与阿竹便经常坐于岩洞外,抚琴横笛,安抚他的情绪,那水泽星君也会下来一同劝说,浅蓝色的一双眸里全是心疼。

  “赤焰,你再忍一忍,没有多少年了,等你一出来我就为你接风洗尘,咱们去万花娘子那儿讨酒喝去,悠哉乐哉……”

  那赤焰星君有时能听进去,一双血红的俊眸望着那袭蓝裳,点头间委屈无限:“小泽,你可要说话算数,我都好久没喝万花娘子酿的酒了,也好久没同你逍遥天地,寻乐快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赤焰,我都明白,你再忍一忍便好,我会等你出来的……”

  但有时那赤焰星君又会不堪忍受那火刑的痛苦,在岩洞中发出难耐嘶吼:“小泽,我忍不了了,我太难受了,我全身都要炸裂了!”

  每当这时,水泽星君就会呼吸一窒,急切颤抖着上前,忍不住拂袖倾水入洞,缓一缓那烈焰之刑。阿九为宴秋山神,有奉命看守罪仙之责,但她这时往往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水泽星君“徇私越线”,替赤焰星君消解一些痛苦,最后几乎都是阿竹站出来叫停,把控尺度,害怕阿九担上失责之罪。

  “行了行了,水泽星君快回去吧,动静再大些就会被九重天发现了,你我都不好交代。”

  水泽星君知道阿竹说得有道理,也只好收手作罢,但临走前,总会对阿竹小心翼翼地讨好一番:“竹君,我在无极宫那儿又发现一副玉石打磨的棋盘,晶莹剔透,很衬你的风度,下回我带下来给你如何……还烦请一定要对赤焰多加照顾,一有事情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

  这基本算是公然“行贿”了,阿竹每回都不想收,但耐不住阿九的眼神,也确实感叹水泽星君对赤焰星君的情深义重,所以次次都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浮云苍狗,山中斗转星移,眼见着离三百年刑期越来越近,却在还剩最后十七年的时候,赤焰星君不可忍受地爆发了。

  他挣扎着、狂啸着、决绝着,双目赤红如血,对赶来的阿九道,他再也不愿受这烈火焚身的痛苦了。他恨宴秋山,恨无情的九重天,恨这困住他的岩洞炼狱,他宁愿自毁神元,以这种灰飞烟灭的决裂方式来反抗,他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哪怕是死,哪怕是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也无所畏惧!

  他像真的忍耐至极点,说着仰头长啸,在就要自毁神元的一瞬间,阿九失色上前,再顾不了许多,疾声阻止道:“赤焰星君,不要冲动,我……我放你出来!”

  阿九当时想的是赤焰星君被困几百年太压抑痛苦了,也许让他出来呼吸一下山间的空气,感受一下自由的气息,他一颗暴躁的心就会渐渐平息下去,能够重回理智,继续回到岩洞里将那十七年熬过去。阿九这样想着,也的确这样说了。赤焰星君眼前一亮,再三答应了阿九,他只要出去透口气,透口气后就会重新回到岩洞里受刑。

  阿九犹豫再三,终是不忍赤焰星君痛苦模样,下定决心,颤抖着手上前揭开了封印。阿竹比阿九晚一步赶到,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不”。

  但还是为时晚矣,封印解除,赤焰星君破洞而出,天地间刹那风云变色,炼狱之火席卷而来。

  “我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

  那一刻,赤焰星君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几欲入魔,他红眸红发红衣,整个人就像一团烈火,要一吐百年怨气,火烧宴秋山。

  在他的狂啸嘶吼中,地动山摇,林间飞禽走兽四处逃窜。阿九大惊失色,飞身拦在他前方,与之抗衡:“赤焰星君,你答应过我什么,你万不可重蹈覆辙,再酿一回大错!”

  赤焰星君虽已逼近入魔状态,但还是不愿伤害阿九,只怒吼着让她退开,与她在半空中僵持不下,便趁这空当,阿竹赶紧上九重天,叫来了水泽星君。

  水泽星君一至,也是震惊失色。那时赤焰星君已是丧失理智,只想着一吐怨气,火焚天地,就在他震开阿九,燃起一片熊熊烈焰时,水泽星君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携周身水寒之气,紧紧抱住了他。

  冰与火的碰撞间,赤焰星君痛苦嘶吼,大风掠过衣袂发梢,他双目赤红着,想奋力挣脱水泽星君,却又怕伤到他。就在这进退两难间,他终是支撑不住,气血逆行,一声凄厉长啸,从空中栽了下去,昏倒在了水泽星君怀中。

  历史差点重演,一场惨剧还好被及时阻止,才未酿成滔天大祸。

  水泽星君几人本想将事情压下不报,但赤焰星君闹腾得惊天动地,怎么可能瞒过九重天?

  当下天帝震怒,不仅要惩治赤焰星君,连带着私放他的阿九也要一并受罚。

  罚什么?四字——人世,历劫。

  他们被撤掉山神与星君之位,罚去人间,历经磨难,染贪嗔痴爱之毒,受七情六欲之苦,历经坎坷后,才可归位。

  阿九比赤焰星君先行一步,赤焰星君那十七年火刑还未受完,必须得在宴秋山熬完刑后,才可去投胎历劫,与阿九一并浮沉人世苦海。

  而山神被罚去了人间,宴秋山该怎么办呢?天帝想了想,大手一挥,命阿九身边的阿竹暂代山神一位。

  但阿竹与阿九感情甚笃,阿九被罚往人间历劫了,阿竹的心又怎能在宴秋山定下来呢?

  他当即也跟着去了人间,罔顾九重天之令,悄悄守护着阿九。

  义庄的老人有一双蕴满星河的眼,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收养了一个棺材子,将她悉心养大成人,还为她将荒废的义庄改造成了一座蝉梦馆,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家。

  但老人说走就走,在孤女十二岁时,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

  因为九重天上终是有所察觉,尽管他伪装得再好,也不能再以“爷爷”的身份照顾她了。

  是水泽星君千拉万劝地带走了阿竹,在形迹败露之前。临走之际,阿竹做了一件事,他让女孩“不慎”跌入灼热的药水中,腐蚀了半边脸。

  他知道她很痛,那时他守在床边,不住地安抚她:“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爷爷在呢……”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她脸上种下结印,封住她的美貌与灵气,不让她被人世间诸多肮脏盯上,那样丑陋的伤疤,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色”呢?

  他知道她来人间是注定要受苦的,但他总还是想着能多护她一些,不让她太凄惨无依,太遍体鳞伤。

  但那次回去后,阿竹没有想到,绝望无助下,他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会去投海自尽,他惊愕下赶到海边,却在暗处被水泽星君死死按住。水泽星君道:“你放心,她才多大呢,才历了多少劫呢,九重天上怎么会让她那么容易死掉呢?”

  果然,月下打马而过的少年,扑入海中救了她,他在暗处松了口气,后背冷汗涔涔。

  水泽星君瞧了打趣他:“其实,死了才好,死了不就能归位了吗?可惜命格注定,想死都死不了啊,苦海无涯,慢慢熬吧。”

  自那以后,阿竹就回了宴秋山,却仍是时不时去人间看阿九,天帝命他暂代山神,他却对天上有怨,并不肯如何打理宴秋山的事。

  宴秋山没了山神的管治束缚,久而久之,渐渐地沦为一座荒山,怪事层出,连山脚下的村民都搬走了,山间也有不少飞禽走兽选择离开,另择山址修炼。

  但这些阿竹通通都不在意,除非是有畜生恶灵伤人了,他才会出手震慑,其余的时候,他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人间历劫的阿九身上。

  这种牵肠挂肚让他在九重天风声小了下去后,又忍不住化为人形,悄悄接近阿九身边。

  这一回,他成了盛都城里,神捕营新来的仵作——徐清宴。

  阿九的……不,是孟蝉的徐大哥。

  而另一边,赤焰星君终于受满十七年火刑,得以投胎人世历劫。

  这一年,孟蝉刚好十七岁,付朗尘于宴秋山被雷劈中,送到蝉梦馆。

  他腹中的赤焰星君,与人世浮沉十七载的九线冰蝉,就这样交汇了。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一切来得刚刚好。

  3、生猛彪悍苗纤纤

  “走吧,回宴秋山去,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暂代山神,别再干涉他们的命格了。”

  朗月下,水泽星君蓝发飞扬,向树下的徐清宴伸出手。

  “爷爷也当了,仵作也玩了,下一回你是不是要当个送她出嫁的轿夫呢?你这套玩得当真没意思,执念再深又有什么用,她本来就是来人世历劫的,结局总是不会变的,你多加干涉反而会造成命格动乱,到时被发现了,天帝老儿一怒之下再加个十世历劫,你这株烂竹子怕都要守开花了!”

  徐清宴盯着水泽星君,不动不言,许久,才淡淡开口:“产期没几个月了,赤焰星君估摸就要降生了。”

  那袭蓝裳一怔,笑意愈浓:“生就生呗,等赤焰那浑小子一生出来,我就打算去缠你没日没夜地下棋,或者去西王母那儿看莲花,去紫宵阁那儿学炼丹,总之人世间的事情一概不闻。等他历完劫了,欢欢喜喜归位了,我再同他一起去喝酒庆祝,游山玩水,把之前受的苦都补回来,岂不几多逍遥……你该学学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月色摇曳,照得溪水波光粼粼,徐清宴又望了水泽星君半晌,终是缓缓呼出一口气,语调不明:“你还真是无愧天性,利万物而不争,虚怀若谷,大胸襟、大气度、大境界,我自愧不如……怎样,夸得可还合心意?”

  “妙极妙极,我听得很舒坦。”水泽星君笑靥如花,又是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徐清宴也忍不住扬了唇角,一声长叹,拂袖一把搭住他的手,轻巧起身。

  “走吧,咱们回宴秋山下棋去。”

  水泽星君大喜:“那敢情好,咱们就下他个春夏秋冬,年年岁岁,谁先弃局谁是乌龟王八蛋!”

  他说着就要拽走徐清宴,徐清宴却似想起什么,抬袖道:“等等。”

  他蹲下身,注视着那张熟睡的脸,目光柔和起来,伸手自她脸颊抚过,慢慢滑了下去,摸到她脖上系着的骨哨,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了下。

  哨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着,吹完后,那修长的手指又抚上了少女熟睡的脸庞,温热的气息萦绕间,每一个字都莫名哀伤起来。

  “阿九,这回‘告假还乡’,我就真不来了,人世坎坷,你多保重。”

  白鹤掠过夜空,一道挺着肚子的身影急切地跃下,远远地奔向树下的孟蝉……

  暗处的水泽星君对徐清宴道:“这回你放心了吧,走吧,别再看了。”

  半空铺出荧荧水路,他拉着徐清宴踏入风中,那袭青衫却仍自回头,衣袂飞扬,眸中第一次闪烁起波光来。

  他薄唇微动着,天地间谁也听不见他的呢喃,他说得那样小声、那样温柔。

  再见了,希望下一次见到你,你能认出我来。

  不是爷爷,不是徐大哥,只是阿竹,阿九的阿竹。

  火光映照着山洞,夜风猎猎作响,苗纤纤坐在火堆前架着刀子,一边烤着兔子,一边心疼着自己的贴身爱刀。

  她两眼写满了“暴殄天物”几个字,偏偏香味四溢中,一个讨厌的声音还不停自她身后传来。

  “快点,烤好了没,怎么动作这么慢?”

  苗纤纤气不打一处来,看也不想看那张大爷脸:“催催催,催个头啊……我都心疼死了,你压根不知道,我这把御赐金刀多宝贝多威武,它跟着我砍过采花贼、捉过江洋大盗、破过大案无数,最后居然给你在这里烤兔子吃,真是要多糟蹋有多糟蹋,那些刀下亡魂地底若有知,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糟蹋个鬼,这叫物尽其用,刚好帮你洗洗一刀子的血腥,那些地下亡魂知道了只会感谢我,不会想别的……话说你烤好了没,笨手笨脚的,我都饿了!”

  叶书来探出脑袋,伸手推了苗纤纤一把。苗纤纤不胜其烦,回头瞪了他一眼:“就快了就快了,饿死鬼投胎呀你!”

  她明艳的脸上尽是不平,咬牙切齿道:“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这辈子专门来还债的!”

  叶书来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嗓门比她还大:“我上辈子才是欠了你的好不好,和你待一块儿就没好事……最开始是撞上你夜游,后来跟你被困在宴秋山那鬼地方,还遇到了山洪,这回更离谱,居然被土匪追杀,你说你是什么体质,天煞孤星也没你可怕,你趁早去庙里烧烧香去去霉运吧!”

  “你少倒打一耙了,那些土匪明明是来抓你的,我还救了你呢……”苗纤纤怒不可遏,奈何嘴皮子没叶书来利索,扯了半天最后只恨恨蹦出来一句,“你这个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你为我摔断一条腿的份上,我早把你扔这儿自生自灭去了!”

  “你也知道我为你摔断一条腿了呀?”叶书来逮着话头,毫不客气地把腿一伸,俊秀的一张脸对着苗纤纤道,“你们江湖儿女不是最讲义气了嘛,成天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我这可是断腿之恩,你是不是得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我了呢?”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苗纤纤一口啐去,愤愤地扭过身子,拿屁股对着他,再也不想理会他那张无耻嘴脸了。

  说起来,真正倒霉的人是她才对吧!

  想那日,马车行驶在崎岖的山道上,忽然尘土飞扬,涌出一窝蜂的土匪,扛着几面大旗杀气腾腾地袭来,吓得车夫一声大呼:“少爷,不好了,山匪来了!”

  为抄近路,他们走的本来就是土匪频出的偏僻山道,可却没想到,土匪还说来就真来了。叶书来掀开车帘,看了眼浩浩荡荡的架势后,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冲苗纤纤喝道:“叫你别跟来偏跟来,果然沾上你就没好事!”

  他话音还未落,那领头的土匪已经一马当先,大刀朝他一指:“逮住那头肥羊,盛都城来的贵人,赎金一定少不了!”

  要不人家怎么能当上头子呢,平日打家劫舍,路上绑人绑惯了,见多识广的,一看叶书来的穿着气度就迅速做出判断,他这话才一说完,车帘里又探出一个脑袋。

  苗纤纤硬生生挤开叶书来,一脚把他踹回车里,掏出腰牌迎风赫然站起:“神捕营第一女捕快在此,谁敢放肆?”

  还别说,她一身鲜红的捕快服,配上那大嗓门,还真吼出了点气势,至少让逼近的土匪们惊了一惊:“老大,有官家的人!”

  那土匪头子微眯了双眼,上下打量了苗纤纤一圈,利索挥手:“一起绑了,男的留活口,女的赏给你们了,尝完记得处理干净点!”

  这次他一说完,探出的脑袋成了叶书来,他扣住苗纤纤胳膊就想往车里拖,恨铁不成钢:“你蠢啊,这荒郊野岭的谁跟你认神捕营的威风啊,你脑袋是不是有坑啊!”

  不露官家还好,一露必死无疑。

  苗纤纤显然也在瞬间明白过来,她怒了,她掏出腰间金刀,仰天吼了出来:“谁死谁手里还不知道呢,姑奶奶砍你们这群瘪三就跟砍黄瓜一样!”

  事实证明,苗纤纤或许蠢了点,但绝不柔弱可欺,神捕营里,她的生猛彪悍若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接下来,叶书来与一众土匪便瞪大着眼,看着一道红影,在猎猎山风中,飞掠半空,大喊着一路砍去,气势犹如十年杀猪修罗道。

  此刻若有什么民间的说书先生经过,大抵能出个武侠本子,红拂宝刀豪放女之类的。

  骏马嘶鸣,鲜血四溅,土匪的阵列被突如其来地冲散,苗纤纤一人一刀大开血路,车夫大叔赶紧趁机扬起鞭子,带着马车里的叶书来左冲右撞地突围着,奈何——

  黄瓜太多了,一下砍不完,悍女还得分心顾着车里的书生,再悍也难敌重重包围。

  后来的后来,叶书来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一片混乱中,有土匪跳上车伸手欲抓他,却被苗纤纤一个扭身扑来,一刀砍掉了一截手,血溅了他半边脸,他几乎当场就要吐出来了。

  那道鲜红的捕快服却不给他丝毫间隙,如风欺来,一把将他拎出车里,背起他就玩命狂奔,飞沙走石,嗖的一下蹿入了林间。

  苗纤纤好歹当过多年捕快,实战经验丰富,思路非常正确,山道上的马车大剌剌地显眼,两个人钻入林子里目标就小多了,林中树多叶茂,不仅是他们最好的遮掩,还平白为追来的土匪添了障碍,队伍越庞大反而越迈不开步子,哪及苗纤纤的身形灵巧。

  一时间,队伍越甩越开,追赶得颇为吃力。

  苗纤纤不敢停下,足下生风般穿梭在林间,使出平生吃奶的劲,让叶书来都疑心自己快飞起来了。

  还好叶书来也不重,苗纤纤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当下还有工夫去算账:“上次……上次宴秋山你背了我一回,这次……这次我还你……我可不欠你的了……”

  叶书来哭笑不得,攥着扇子的手不自觉地就晃了晃,很想往苗纤纤脑袋上敲一下:“你快点跑啊,这个时候还七想八想的,谁跟你算这些账啊,大姐?”

  苗纤纤喘得更厉害了:“我不,我就要算……不算的话,我就……我就把你扔下了……我一个人……一个人肯定能跑掉的……”

  叶书来一个激灵,搂住苗纤纤的手赶忙一紧:“好好好,咱们算,咱们算,现在两清了,咱们两清了,行了吧!”

  苗纤纤继续喘着,脸上却露出喜色:“这还……这还差不多……”

  可惜,她还未喜多久,转弯时一下未看清,脚下一空,整个就乐极生悲了——

  两道身影交叠着滚下山坡,飞鸟惊起,风掠林间,两人一路滚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滚到底儿时,叶书来头昏脑涨的,冷不丁瞧见一块尖锐的大石头,正对准苗纤纤的后脑勺,他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就翻身将她一搂,护着她堪堪躲过那块石头,自己的腿却避无可避地狠狠撞上!

  “咔嚓”一声,他骨折了。

  4、美色当前

  山洞里,两个吃饱喝足的人各躺一边,望着洞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你让我做的那些记号到底管不管用啊,你确定奉国公府的人真能顺着找过来?别反倒把山匪给引来了……”

  苗纤纤吃饱了就开始忧虑,隔着火堆没好气地冲叶书来喊话。

  叶书来仰面朝上,眼皮眨也不眨:“放心,那些山匪看起来脑子跟你差不多,引不过来的。”

  “哦,那就好。”苗纤纤松了口气,却陡然醒悟过来,猛地坐起,“你什么意思啊你?”

  叶书来依旧盯着洞顶,一动不动:“字面上的意思。”

  苗纤纤终于忍不住了:“姓叶的我跟你说,我忍你一晚上了!”她腾地越过火堆,往叶书来身上一扑,伸手就去掐他脖子。

  叶书来脖子不痛,腿倒痛了:“腿腿腿,你压我腿了,这才用树枝固定好呢,得,骨头白接了!”

  “少夸张,骨头我接的,我心里还没数啊,你就是比谁都娇气!”

  苗纤纤话是这么说,身子却也挪开了些,尽量不碰到叶书来的腿,但手还依旧掐在他脖子上。

  “你说你好好的干吗要替我挡那一下,搞得我又欠你了,这一轮一轮地扯不清有意思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苗纤纤温热的气息喷在叶书来脸上,手虚虚的没用力,指尖的薄茧倒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叶府任何一个丫鬟的手都比这双手细腻,但不知怎么,叶书来喉头吞咽了一下,忽然就不想挣扎了。

  “那就别扯清了呗。”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一字一句:“我和你,说不定就是老天搭的线,扯也扯不清。”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颊,一上一下的身影摇曳在石壁上,苗纤纤垂下一缕发丝,撩过叶书来的嘴边,他舔了舔唇,气氛莫名就不对了。

  苗纤纤脸上一热,陡然松开叶书来,翻回火堆另一边。

  “有毛病,不想理你了。”

  外头的风呼呼吹着,洞里静了许久许久,静到苗纤纤都以为叶书来睡着了,那边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我睡不着,你跟我聊聊你那个徐大哥吧?”

  苗纤纤一怔,那边接着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啊?”

  苗纤纤翻了个身,背向叶书来:“喜欢就喜欢,哪有为什么,我才不和你说呢。”

  “你脸皮那么厚居然也会害羞吗?”

  “滚!”

  “不说拉倒,那我来猜猜……他长得嘛,是还不错,大概算你们‘神捕营一枝花’了吧,但我瞧你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啊,不然你跟我待那么久,美色当前,你居然还能把持得住?”

  “……叶书来,你少恶心我了行吗!”

  苗纤纤忍无可忍,做了个呕吐的表情,那边的叶书来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握着扇柄缓缓在指尖打了个转:“那难道是因为他有别的过人之处?他身材特别好?他声音很好听?他和尸体常年打交道,能克住你办案惹上的一身煞气?”

  “行了行了,你别瞎猜了!”苗纤纤堵住耳朵,没好气地打断叶书来。

  好半天后,她才望着火光映照的洞壁,幽幽地开口:“徐大哥他啊……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了。”

  夜风呼啸,来回拍打着山洞,洞里静谧而温暖,苗纤纤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说了起来。

  “说来你肯定会笑我,我娘总担心我嫁不出去,不知帮我张罗了多少次相亲,还特想从神捕营里替我选一个。可神捕营那帮家伙,平时跟我称兄道弟,关系要多铁有多铁,这个时候就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被我娘相中,嫌我跟嫌什么似的,事后还假惺惺地同我说,不是不想帮我的忙,是觉得配不上我这个第一女捕快,只有资格跟我做同僚,没有资格做夫妻……”

  “真想拿刀砍了他们,滚一边儿去吧!”忆起往事,苗纤纤愤愤地骂了声,叶书来却扑哧一笑,看到苗纤纤瞪过来,他赶紧清了清嗓子,表示立场:“的确是他们有眼无珠。”心里加了后半句,坦诚无惧。

  苗纤纤哼了哼,这才继续说下去,说着说着语气却柔软起来,因为她终于说到那个心底的名字。

  其实徐清宴来到神捕营后,也没有格外做些什么,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淡然、更温和,对待苗纤纤从来似春风拂面,更不会在她娘面前如临大敌地躲开,几乎算是整个神捕营唯一没给过她难堪的人。

  “那时我就知道,徐大哥是个好人了,同那帮家伙都不一样……更别说后来有一次,我娘又逮我去相亲,还不知在哪儿给我找了条裙子,套在我身上紧巴巴的,特难受,偏偏我赴约途中,还碰上了徐大哥,我都快丢死人了。街上却突然跑出个毛贼,我那个高兴啊,赶紧同他一起去抓,结果动作大了些,我的裙子就裂开了一截,我自己还没发现,徐大哥也没有在意,结果他送我到了那茶楼,我急匆匆跑上去和那人见面时,他眼珠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对了,忘了说了,那人是个私塾先生,特迂腐那种,他当着媒人的面就翻脸了,把我从上到下数落得一无是处,还说我有伤风化,该多读几本《女诫》,少在街上丢人现眼。我当时气得呀,得亏我穿裙子没带刀,要不能直接拔刀砍他信不信……

  “还好,在我差点掀桌子的时候,徐大哥出现了。”

  说到这儿,苗纤纤语气明显又荡漾起来。叶书来扭头看她,见她眼睛都亮了一亮,不知怎么,心里怪别扭的。

  徐清宴过来时,先为苗纤纤披上了自己的外袍,然后对着那私塾先生淡淡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介绍了苗纤纤那把没带来的宝刀,细数了她为盛都城百姓破获的案件,最后才不经意般地提了提她裙子裂开的原因,末了,冲早已呆滞住的私塾先生一扬唇角。

  “若没有她在街上‘丢人现眼’,又哪来先生的日日闲暇安宁,可以开口闭口动辄搬出《女诫》来训人,这样的姑娘,先生配不上,我领走了。”

  苗纤纤还愣着的时候,徐清宴已经揽过她肩头,拉着她径直下了楼,背影清俊如竹,头也不回。

  “你都不知道,那天徐大哥有多帅,他牵着我的手,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山洞里,苗纤纤回想起那日的场景,仍然心潮澎湃,两眼放光,看得叶书来不是滋味地一哼:“就这样?”

  他挑了挑眉:“就这样就把你迷住了?你是有多没见过男人?”

  手中折扇一打,叶书来撑起脑袋,对着苗纤纤:“要我在场,我一定能把那私塾先生损得羞愧欲死,裤裆都恨不得当掉来买面具遮脸。”

  苗纤纤“嘁”了一声,满脸嫌恶:“你懂什么,徐大哥那叫君子风度,得饶人处且饶人,哪像你,逮着话头就寸步不让,一副小人嘴脸。”

  叶书来被堵得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你脑子有坑吧?那徐大哥替你出头就是君子风度,我替你去损他就是小人嘴脸,你不要太区别对待!”

  苗纤纤得意扬扬,做了个气人的鬼脸:“我就区别对待了,怎么着?”说着她一翻身,背朝着叶书来,还用屁股故意对着他扭了扭,“快睡吧,断了条腿还不安生,前世属蛤蟆的呀。”

  叶书来气得快要七窍生烟了,不停地给自己扇着扇子,就恨不得拖着瘸腿过去咬苗纤纤一口了。

  火堆的那一边,苗纤纤闭上眼,第一次占了上风,心情好得不得了,明艳的脸上满是窃笑。

  5、更爱自己

  蝉梦馆里,月洒入院,帘幔飞扬,一室静谧。

  孟蝉打了盆凉水,跪在床边,拧着帕子为付朗尘擦拭着细汗,她不说话,付朗尘也不说话,只有外头的风声呜呜作响。

  付朗尘仰面朝上,一动不动,目光一片空空。

  自从回来后,他就成了这副模样,孟蝉知道,他是伤了心。

  如果不是从白砚口中得知那夜断崖情景,孟蝉做梦也想不到沁芳小姐会如此待付朗尘,他们明明不是深爱着彼此吗?她不是为了他还信誓旦旦要守节一年吗?为什么就能因为一点点荒谬的变故而放手弃之?甚至还糟践中伤他?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嫌弃、不会害怕,反而为他的遭遇更加心疼、更加怜惜吗?

  孟蝉想不通,也不敢去刺激付朗尘,只是每每瞧着他那心如死灰的样子,胸口都堵得慌。

  孟蝉头一回对那美如天仙的表小姐产生了怀疑,她的弃如敝屣,可知是有人多少年的梦寐以求。

  孟蝉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声不吭地照顾着付朗尘,给他擦身、喂饭、梳头发……他木偶一般地任她摆弄着,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双眼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像是魂儿已经丢在了那夜青州断崖边上。

  孟蝉心酸不已,端着水盆出去时,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付大人,你要是实在难受……你就哭出来吧,我爷爷从小就跟我说,人伤心了憋不得,一定要发泄出来才行,否则会憋坏自个儿的。”

  付朗尘静静地躺着,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那张俊秀的脸无一丝生气,许久才发出一个幽幽的声音:“谁说我伤心了,还不许怀孕的人身子懒一懒吗?”

  依旧是他一贯的言语风格,但孟蝉这回却笑不出来,反而眼眶一涩,赶紧出了门,端着水盆快步至院中井边,站在月下大口呼吸了几下。

  她撑着井沿,一不留神,“滴答”一声,泪水就坠入了井中。

  井中那张脸清隽俊俏,灵秀动人间还有些超凡脱俗,美得极不真实,既陌生又熟悉,孟蝉一时有些恍神。

  她轻轻抚上脸颊,青州发生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中……那慕容钰被破了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不知日后会不会来蝉梦馆寻麻烦?还有徐大哥,他不辞而别,行事越发来无影去无踪了,是回家乡了吗?

  脑子里一时乱糟糟的,有忧有惑,但最终都停在付朗尘那道腹部微微拱起的身影上。

  他们起初一心飞往青州救人,满载热血而去,却从未料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吧?

  孟蝉忽然间很委屈,不是替自己,而是替付朗尘。

  她眨了眨眼,有什么在月下闪烁着,一颗颗坠入井中,晶莹剔透,无声漾开。

  哭倦了人便伏在井边睡着了,第二天,孟蝉醒来时却在帘幔飞扬的床上,一道身影与她并肩而躺,见她醒来也未有多大反应,只是依旧仰面朝上,依旧声音幽幽:“是我被抛弃了又不是你,你至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吗?我还以为你要投井自杀呢,下回别难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了,抬进来真的很艰难啊。”

  孟蝉蒙了会儿,好一阵才醒转过来,脸上一红,赶紧起身,胡乱抹了把脸:“我……我去给你做早饭,付大人,你再歇一会儿。”

  她慌乱地正要下床,一只手却忽然被拉住,扭头望去,只对上付朗尘一双漆黑的眼。

  他看着她,像要望进她心底似的,过了好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傻丫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把我想得太不堪一击了,至少,至少我身边不还有你嘛……谢谢你。”

  早饭才做到一半,蝉梦馆来了个不速之客。

  看到袁沁芳手中的食盒时,孟蝉愣了半天,那张秀美依旧的脸却有些局促不安,细声细气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桃花酥,我知道表哥暂时住在你这儿,你帮我拿给他吧,他喜欢吃这个。”

  她自从上回在青州受到冲击后,便与太子说身体抱恙,先行回了盛都城,在家中休养了好几天,这才渐渐缓过来。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上一趟蝉梦馆来看看,一方面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也当做个……了断。

  可她没有想到,这回的孟蝉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热情,反而盯着她手中的食盒许久,裹在斗篷里的身影冷不丁抬头,对她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袁沁芳一愣,表情有些讪讪:“我……我没打算见他,我那日在崖边都同他说清楚了。”

  孟蝉看着袁沁芳,她仍旧秀美温柔,但却陌生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孟蝉依旧没有伸手去接那食盒,只是轻轻地开口:“那你来这儿做什么,送份桃花酥,求个心安理得吗?”

  语气凉凉的,并不怎样冲,就像清晨院中掠过的风一样,却让袁沁芳霍然抬眸,涨红了一张脸。

  孟蝉盯着她,神情认真,一字一句:“沁芳小姐,我不明白,你不是很喜欢付大人吗?为什么要这样绝情地对他?”

  她的架势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很轻很缓,似乎要给足人时间思考作答,却仍让袁沁芳很不自在,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我和表哥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这个交给他就是了。”

  她像是急了,把食盒一把塞到孟蝉怀里,还从香囊里掏出几块碎银,隔着手绢不由分说地送入孟蝉手心:“这些钱够了吧,你好好去做,总之不会让你吃亏的。”

  孟蝉眨了眨眼,后退一步,那些碎银便陡然落空,从手绢中洒了一地,在院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袁沁芳的脸又腾地红了,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般,她咬唇看向孟蝉。

  孟蝉却不闪不躲,长睫微颤:“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我去宴秋山采千萱草,去和慕容小侯爷周旋,去陪付大人救你……都不是为了这个。我说过,我只是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想让你和付大人美满地在一起,你为什么说放手就放手了?”

  感受到孟蝉灼热的目光,袁沁芳一时也有些受不住了,情绪翻涌上来,她咬紧唇,泪花闪烁:“你懂什么,我就是不能接受表哥那样,像书里说的怪物似的,我一想到他挺着大肚子的模样,夜里就全是噩梦,害怕极了………”

  孟蝉听着这荒谬至极的理由,耳边忽然响起付朗尘曾对袁沁芳的评价,说她是个书呆子,一向就不怎么知道变通,也许,对于她这样一个名门望族、恪守礼制的大家闺秀来说,男人怀孕的确是太惊世骇俗了,即使是她表哥也不行,因为这根本就不在她自小接受的传统伦常里。

  孟蝉心头一片焦灼,不知该怎么去说服袁沁芳,她尝试对症下药,试图改变袁沁芳的思维:“其实,男人怀孕没有什么稀奇的,很多志怪古籍中都有记载的,山神一说也由来已久,能得山神降生的都是祥瑞之人,绝不是什么怪物,你只是一时看不习惯而已,等几个月后,付大人诞下山神就能变回原样了,你们还是可以……”

  “别说了,即使表哥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心中阴影也散不去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隐疾……”袁沁芳激动起来,堵住耳朵,痛苦地看着孟蝉,脸上泪痕交错,“你天天与死人打交道,做的就是煞气阴诡的生意,自然不觉得可怕了,可我不同,我日后是要与他成亲厮守一生的,你只是照顾他一时罢了,当然说得轻巧了。”

  孟蝉身子微颤着,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意,她脱口而出:“我就算照顾付大人一生一世也不会害怕,也不会嫌弃,因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福气了……”

  她言及此声音陡然收住,似乎意识到什么,望着袁沁芳投来的诧异眼神,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埋下头,许久,才有些哀伤地开口,语气中带着恳求:“付大人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不管怎么样,沁芳小姐,你先去看看他吧。”

  袁沁芳注视着孟蝉,眼神几个变幻,若有所思:“我不想去看他,相见只会徒增不堪,你把东西交给他就行。”说着,她像是累了,拭去了脸上泪痕,略微整理了下仪容,便想提裙离去,却被身后的孟蝉一声叫住。

  “沁芳小姐,你不觉得这样对付大人太不公平了吗?”

  院中,斗篷下的纤秀身影握紧双拳,晨风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肩头颤抖着,再难以抑制胸腔中翻腾的热血,几乎是含着热泪,对着袁沁芳嘶喊了出来。

  “这并不是他的错,你只想到自己害不害怕,难不难堪,根本没考虑过他的感受……说到底,你从来都不是真的爱他吧!”

  响彻院中的一记嘶喊,不仅让袁沁芳惊住了,更让暗处不知站了多久的一道身影为之一震。

  斗篷下的孟蝉继续握着拳,她丝毫不觉自己失控的情绪,只是胸膛起伏着,泪水滚滚地滑过脸颊。

  “如果是真的爱他,怎么会舍得抛弃他,舍得伤害他,舍得他这么难过呢?”

  语气中的心疼刻入骨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院中,让暗处那道俊挺身影心头一颤,眸里也跟着浮起水雾。

  袁沁芳最终还是选择离去。

  她走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低低的、轻渺渺的,风一吹就卷落无踪。

  “也许你说得对,我终究还是太怯懦自私了,我爱表哥,但……更爱自己。”

  6、表白

  天色渐晚,乌云密布,窗外电闪雷鸣起来,似乎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滂沱而至。

  付朗尘的肚子也在这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涔涔,腹部不停地闪着红光,像是与屋外的电闪雷鸣遥相呼应般。

  孟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上了床,紧紧抱住付朗尘,不停为他擦拭汗珠,安抚着他腹中闹腾的山神,缓解他的痛苦。

  付朗尘看了孟蝉一眼,她脸上的心疼真切显露,让他忆起她在院中说的那些话,眼眶不由得就一热。

  她没有告诉他袁沁芳来过,也没有拿出那盒桃花酥,他知道她是怕他伤心难过,他便也装作不晓得。

  可偏偏今夜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同那夜他在宴秋山被“劈死”的情景一样,勾起他脑海中无数画面,那些压抑的痛楚汹涌袭来,将他团团围住,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想逃也逃不掉。

  耳边只不停回荡着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憧憬到惊恐,从甜蜜到绝情,铺天盖地的一句句要将他撕裂般——

  “表哥,一想到要与你成亲了我就欢喜不已,你送我一株千萱草好不好,我听说采到千萱草的人就能得到幸福,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表哥,都是我不好,我会为你守节一年的,我心里只有你……”

  “表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别过来,别过来……”

  “表哥,你实在太可怕了,你别再靠近我,我不想看见你……”

  “表哥,对不起,我不想和一个妖怪成亲,我只要一想到就觉得恶心……”

  ……

  无数句话如刀子般纷乱飞来,最终只汇成一个声音:

  你是个怪物,是个让人恶心的怪物!

  你是个怪物,让人见了只会做噩梦!

  伴随着屋外的声声惊雷,这残忍的话像个魔咒般,不断回旋在付朗尘耳边,他猛地抱住脑袋,瑟缩进孟蝉怀里,浑身颤抖着。

  “不,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黑夜将人的痛苦脆弱无限放大,他就像一只无所遁形的蝼蚁,被命运无情碾压操纵着,腹部袭来的一波波剧痛中,他似乎走上了街头,每个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嘲笑讥讽。他想藏住自己的肚子,可却怎么也藏不住,表妹就站在人群中,冷冷看着他,他伸手想去找她,她却厌恶地转身离去,他慌了,他踉跄地想要追上去,他喊着她,却反而一脚落空,重重摔在了地上。所有人讥笑着,通通都围了上来,那些恶毒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鲜血淋漓,要将他吞噬一般……

  “不,不要扔下我,我不是怪物,滚开,都给我滚开,别看我……”

  蝉梦馆里,付朗尘双眸紧闭,在孟蝉怀中语无伦次,惨白着脸,陷入了魔怔般。

  孟蝉抱紧他的脑袋,泪水滚滚而落,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尝试去握他乱动的手,想将他拉回来,她俯身贴近他的脸颊,不停跟他说着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付大人,你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不会扔下你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乱糟糟的街上,重重包围的人群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柔软而坚韧。

  付朗尘抬起头,恍惚看见了那张朝夕相伴的脸,她从斗篷里伸出手,泪眼蒙眬,身上像笼着一层薄光。

  她说,你不是怪物,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手心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指尖,暖意涌遍全身,他陡然睁开眼。

  轰然一声雷鸣,一划而过的闪电映亮两个紧贴的身影,狂风拍得窗棂呼呼作响。

  大雨滂沱而下,噼里啪啦打在屋顶,瞬间席卷了整个天地。

  蝉梦馆里,帘幔飞扬间,孟蝉还在伤心哭着,她贴着那张俊秀的脸,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睁开的漆黑眼眸。

  纤秀的身影像是再也压制不住,那些经年累月里藏在最深处的心事,浑然不觉地就溢出了唇齿。

  “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喜欢你好多好多年了……

  “你不是怪物,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十二岁那年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早就葬身大海了。

  “你跟我说,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一条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我一直都记着呢,我记得可清楚了。

  “我后来偷偷跑到溯世堂去看你,可我不敢进去,就远远看着,你生得那么好看,声音那么好听,还替那么多人排忧解难,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美好到我根本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知道你救了太子,当上祈音师后,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着,册封的马车从宫门里出来,经过长街小巷,我就跟了一路,在人群里仰望着你,你站在马车上,全身上下跟有光似的,我觉得你比从前离我更遥远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替你开心,跟着大家一起喊你的名字。

  “你回了付家,当上了一家之主,官也越做越大,我不能再去溯世堂偷偷看你了,但我能从各种地方听到你的消息,他们有时会说你目中无人、刻薄冷血,甚至见死不救,可我不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一直都知道的。

  “你快要成亲了,大家都说你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听了还是暗暗为你高兴来着,可夜里又睡不着,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些羡慕的,我在想,能嫁给你的人是多么幸运啊。我还想着多攒点钱,在你成亲那天送你一份礼物,我本打算偷偷放在付家门口的,虽然你不会知道是谁送的,但你如果能收下我的心意,我就会很开心了。

  “可我没有想到,你的尸体居然会送到蝉梦馆来,我看到棺材里的你,你明明离我很近,我却觉得跟做梦似的,我愣在那里不愿相信,你这样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也会死呢?”

  ……

  泣不成声的话语间,孟蝉颤抖着情难自已,压抑多年的思慕倾泻而出,她紧紧抱着他,仍然没有发现那双睁开的漆黑眼眸,只有屋外闪电划过夜空,风雨呼啸拍打着窗棂,与她一起泪落不停。

  “那天你说要给我寻门好亲事,我其实一点也不开心,我不是不想嫁人,我只是不想嫁给别人,我情愿一直远远看着你,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人生似锦,就算那人生里没有我也不要紧,我可以一个人守到老的,只要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你回来好不好,你不要害怕,不要绝望,你不是怪物,就算所有人都恐惧你、背弃你,我也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快醒醒吧……”夶风小说

  帘幔飞扬间,孟蝉紧紧握住那只修长的手,她被哀伤笼罩着,浑然未察,仍以为他还陷在魔怔中,一心只想唤醒他。

  电闪雷鸣间,她贴在他脸上,几乎是抛却所有,放声恸哭了出来——

  “求求你快醒来,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高高在上的你我喜欢,怀了山神的你我喜欢,乱发脾气的你我喜欢,难过不振的你我也喜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我通通都喜欢……”

  泪水像倾泻而下的银河般,几乎将那张俊秀的面孔淹没,他长睫微颤,心跳都氤氲湿润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手,摸上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嘶哑开口。

  “你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看一看我呢?”

  闪电划过,世界像有一瞬间的静止,斗篷里的纤秀身影陡然一僵。

  风吹,雨打,落叶,飞花。

  蝉梦馆里,骤然响起一声尖叫,飞上屋顶,久久回荡在雨幕倾盆中。

  7、重生

  落了一夜的雨后,光风霁月,院中弥漫着凉丝丝的清新,天色干净如洗。

  孟蝉弯腰做早饭时,却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尴尬,她正心神不宁着,一道身影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清朗的声音好听依旧。

  “你藏得够深的,让我一顿好找。”

  付朗尘的突然出现,叫孟蝉吓了一跳,几乎瞬间弹开,脸腾地就红透了。

  付朗尘哭笑不得:“怎么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你小心别摔了。”

  孟蝉下意识地就想抓起锅铲挡住脸,却蓦地瞧见付朗尘手中的食盒,她愣了愣,有些无措:“你……你都知道了?”

  付朗尘点点头,坦然举起食盒,冲孟蝉一笑:“抬个火炉子出来吧,咱们处理一下这玩意儿。”

  院里,蹲在火炉边,孟蝉犹疑抬头,见付朗尘掀开食盒,拈起一块桃花酥,已经作势要扔进去了,她忍不住道:“付大人,你……你真打算这样做吗?”

  付朗尘一顿,手停在半空:“怎么,你想吃?”

  孟蝉赶紧摇头,白净的小脸像只温软的小兔子,风中乱发垂下,扫过她长长的眼睫,一丝还撩过秀挺的鼻尖,触到那双薄薄的绯唇,付朗尘莫名就有些心痒,想伸手替她拿开那根发丝。

  说起来,自从上次回来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细细打量她,先前沉溺阴霾里没心思瞧,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为她恢复的容颜暗暗惊艳。

  比他上回在十方泉边刹那瞥见的那一眼还要美,浑身上下再充盈不过的少女气息,清隽灵秀,宛若皎月霜雪,山水明净,动人不已。

  院里静了半晌,孟蝉见付朗尘没动弹,不禁开口:“付……付大人?”

  付朗尘眨眨眼,回过神来,对着孟蝉笑了笑,随手就将那块桃花酥抛入火炉中。

  “既然你不想吃,我也不打算碰,那不就结了嘛,不烧了还留着过年吗?”说着他又拈起一块,拂袖抛入炉中,动作干脆得一气呵成。Μ.chuanyue1.℃ōM

  孟蝉就那样瞪大眼,看着一块块的桃花酥飞落火焰中,燃起阵阵幽香,院里很快飘满了桃花的味道。

  从头到尾,付朗尘神色始终平静如许,就盯着那跃动的火苗,漆黑的俊眸一丝波澜也未起。

  有过堂风穿过,随着桃花清香四溢,仿佛有什么也飘入院中,被风带走,一并吹散在了天边……

  孟蝉撑着下巴,忽然间就觉得,这像是一个特殊的仪式,宣示着某种重获新生。

  她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看了看付朗尘,抿住唇,不知该如何表达,但只想让他感受到她默默传递给他的力量。

  等到一食盒的桃花酥都烧完了,两人站在屋檐下,看灰烬随风散去,桃香中晨光飞舞。

  付朗尘倏然开口:“哎,你以前,真的常常去溯世堂偷窥我吗?我怎么从没撞见过你,你挺会躲的嘛,看来不仅藏东西藏得厉害,人也……”

  孟蝉猝不及防,一张俏脸瞬间又涨红了。她一口打断付朗尘:“我……我想起锅里还煮着粥,我这就去把早饭做好,付大人你再等等,马上就能吃了……”

  那道纤秀的身影几乎是落荒而逃,把屋檐下的付朗尘看得忍俊不禁,摇头长喊着:“我说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真摔了!”

  有阳光斑驳倾洒,落在付朗尘白皙俊秀的侧颜上,勾出一圈金边,晨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那个孟蝉眼中发着光的付大人恍惚又现。

  他转过身,深吸口气,伸了伸懒腰,修长的手指轻敲腹部,望着澄净长空,微扬了唇角。

  “喂,我好像……又活过来了,还挺想念那丫头做的早饭,你呢?”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山神蝉梦(全集)更新,第四章:火舞千秋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