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升旭日的金黄指头,探进胧门村清晨的朦胧白,晨色清冷,带着一丝寂寥,隐然暗示初夏的无情。m.chuanyue1.com
昏迷中的黄鲤儿猛地惊醒,意识骤然恢复,记忆轰鸣而至。
炕桌上放着一本手抄《道德经》和一本黄老汉所著的《道藏万法》,书封上贴着一张纸条:“随身携带,不可丢失,每日钻研,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黄鲤儿将两本书揣进怀里,想起昨夜和爷爷的对话,心头如同雷鸣电闪般忐忑,头脑中充斥着种种悲伤的想法。他听见大院外喧哗吵闹,心头一紧,便出去瞧了瞧,只见全村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数也数不清的人群或跑、或走、或蹒跚而行,人潮纷纷涌向北方的雪山。
黄鲤儿自人群中望见了李三的身影,上前拦住,问道:“李三哥,大家这是去做什么?”
李三眼圈一红,竟然涌出了泪花:“鲤儿…村里人都在传,说你爷爷昨夜独战尸群,死在了雪山上!”
黄鲤儿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下去。紧接着,因悲痛、焦虑、质疑而产生的力量,支持着黄鲤儿一路不停地奔向大雪山。
雪山上空仿佛顶着一个云层的盖子,东方发白,那是太阳的身影;西方也发白,那是月亮的余光。两道光芒相互对视,在天边形成两条窄窄的淡色光带,光带中间是巍峨的雪山和半明半暗的天空,以及一个笔直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黄鲤儿刚登上雪山,便瞧见黄老汉一动不动站在日与月的交辉之下,身体似已经冻僵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片弱不经风的孤叶,一阵劲风便足以将他吹动飘散。只见他面容苍白,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双眼深陷,活像两个黑色的窟窿,眉目间毫无惊恐愤怒之色,双唇微翕,似乎临死前还在说话……
黄老汉身旁,守着一头身长九尺的花斑吊眼猛虎,秦凤梧等一众村民皆不敢贸然靠近。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山君守灵”、“有的说恶虎护食”,七嘴八舌,纷纷乱乱。
那猛虎瞧见黄鲤儿,微微点头示意,转身离开时又回眸望了黄老汉的尸体一眼,仰天长啸,以示悲痛。随后消失在茫茫雪山之中。
黄鲤儿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抱着黄老汉的双腿,扑簌簌落泪、哀嚎,痛不欲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晨光已逝,一团乌云袭了上来,阴影沉沦在秦凤梧的脸上,他失魂落魄地望着黄老汉的尸体,脸上多少还夹杂着一丝笑容,但那是最后的倔强,是苦笑,沮丧,忧伤已极。
他恨黄老汉曾经抛下自己,但心中却无法放下那份人生中仅有的亲情。他不明白黄老汉为什么选择死亡,但心中却不由得产生一种敬仰的情愫。他本以为所有人在面对命运无情的作弄时,都会选择和自己相同的道路,但黄老汉却让他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Μ.chuanyue1.℃ōM
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他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又不知道怒为谁发。说不出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并急于寻找发泄的对象。
秦凤梧盯着黄鲤儿,问身旁的鱼登水:“那孩子是谁?”
鱼登水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那是黄老汉的收养的孙儿,据胡寡妇的三姑说,这孩子是由一具女尸所生。”
秦凤梧盯着黄鲤儿,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嫉妒,刹那间,像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只听他略带嘶哑的声音,阴沉沉吩咐道:“找个机会把黑驴子的舌头割了,再准备一笔钱,晚些时候把三姑带来见我。”
鱼登水说:“我这就去办。”
鱼登水正准备离开,却产生了讨好秦凤梧的心思,只听他眯缝着眼幽幽说道:“秦爷,依我看,黄老汉是自寻死路,您不必太过伤怀。像他这种愚蠢的人,不配活在世上!”
秦凤梧锐利的目光射向鱼登水,眼神狠毒无比,声气却是依然如故:“听说我师父曾经几次三番救过你的性命,对吗?
还听说你以德报怨,把他老人家打晕,扔进了井里对吗?
你为了偷盗古墓,害死胧颈村二百多口人对吗?
还有人说你私藏冥器,建了一个藏宝库,对吗?
你以为我坐了十年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鱼登水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激凌一个寒颤,眼见秦凤梧满脸狞笑,忙道:“您…您听我解释!”
秦凤梧的脸色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沉,牙齿紧紧咬着,腮间肌健都微微凸起。
“像你这种忘恩负义,中饱私囊,图财害命的狗东西,竟敢侮辱我师父?谁给你的胆子?”
这番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让鱼登水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只听秦凤梧对身后的几名手下说:“把鱼登水做掉,抛尸雪山!”
鱼登水心知大祸临头,转身便逃。秦凤梧使了个眼色,几个大汉追了上去。鱼登水像一条活泥鳅,钻进雪山不见了踪影…
秦凤梧的贴身管家赵灵皋上前问道:“秦爷,您师父的葬礼要什么规格?请您给个指示,小的这就去办。”
赵灵皋生了一张长弧脸,面色苍白清癯,一对三角形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伶俐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秦凤梧长叹一声,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打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把方圆十里的和尚道士都请来,丧葬班子、纸人纸马…能弄的都弄来。他是我唯一的师父,要风光大葬!”
一九九七年的盛夏,阴云密布,雷声隆隆,漫天乌云给九龙沟披上一层黑衣,又好像在为刚刚去世的黄老汉戴孝致哀。山峦起伏之间,风搅着雨,雨裹着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暴雨,也仿佛在预示着即将降临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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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老一辈的规律,人死后要停尸三天才能下葬。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淤青般的深紫,然后没入黑幕。星星出来了,新月也升起。灵棚中,黄鲤儿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守着,整整三天粒米未进,望着黄老汉的尸体,怔怔地听着外头凄厉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
胡寡妇见黄鲤儿不吃不喝,心里着急,忙劝道:“鲤儿,人皆有一死,你爷爷开朗明达,生死之事早已经看开了,你不吃不喝熬坏了身子,你爷爷在天之灵岂能安生?”
黄鲤儿眼角青黯,脸上略带倦容,声气却甚平和:“姑姑说的对。我不能让爷爷的在天之灵为我担心。”说完,拿起胡寡妇送的馒头,含着苦涩的眼泪,大口吃起来。
胡寡妇说:“鲤儿,你有没有发现…自从那个叫秦凤梧的人来了之后,咱们村里就开始不太平。先是你爷爷过世,再来是黑驴子变成了哑巴,今晚他又莫名其妙的给了我三姑一笔钱……我总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
黄鲤儿并不想谈论黄老汉和秦凤梧的关系,随口搪塞道:“我…我不知道…”
胡寡妇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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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一轮惨白的太阳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飒飒凉风卷地而起,杨树叶翩翩飘落,一队鸿雁鸣叫着掠过云影急匆匆地向南攒飞,给灰暗阴沉的初夏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在秦凤梧的安排下,黄老汉的葬礼开始进行。黄鲤儿手捧孝帽、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泣不成声。
黄老汉家的窗子糊着白纸,正门和院门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在半阴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风一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
一床织满了梵字经文的陀罗经被,一袭一袭铺在棺材底部,黄老汉躺在棺中,面容平静。安息香插在棺材旁的一尊香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轻轻缭绕,原告着一个善良的灵魂已升到三界之外。
胧门村、胧眼村数百口村民自发到场悼念,将黄老汉家围个水泄不通。四面白帐环拥下,卧龙寺的和尚们在一片哭声中双手合十念着《大悲咒》。
让我们顺便说一句,黄老汉的一生虽然充斥着痛苦、孤独和贫穷,但却是为众人所爱戴的,在这一事事都不圆满的人世间,那可算是一种甘美得出奇的人生幸福。
他一生都在坚持行道,他虽然没有父母,但却常常照顾那些呻吟床褥、奄奄垂毙的老人们。他虽没有儿女,但却对孩子和无父母的弃儿倍加亲切仁慈。
这世界在他眼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苦海,人们在苦海中挣扎,抱团取暖。黄老汉年轻时四处诊察疾苦,他不问善恶,只试图包扎穷苦人的创伤。
他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种种经历使他拥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曾试图找出可以安慰人心和解除痛苦的最妥善办法,但最终却发现人生本就是承载痛苦的一种形式,神佛不渡世人,只因无法可渡。
在他人生最后的五年中,几乎每一天都是在祈祷、行医、帮助他人中渡过的。大多数人利用人心的善良和宝贵的信任挖掘着肮脏的黄金,干着赚钱却有违良心的买卖。而黄老汉却只努力发掘慈悲心肠,他人的愁苦、疾病便是他的的矿。一张张笑脸便是他的黄金。
如今他魂归太虚,积攒下的财富便是村民们自发的悼念、真挚而滚烫的泪水和一声声哽咽着说出的“谢谢”二字。
丧礼结束:盖棺、打封钉。四个大汉抬起棺材,抬向卧龙寺后身的老龟山下葬。但见胧门村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挂上了白纱灯,在潮湿清凉的夏风中中摇拽不定,忽明忽暗,甚觉凄凉。唢呐笙簧聒耳欲聋,黄鲤儿举着白幡,大支高呼着:“西方正路,诸神引领!”一旁的李三、胡寡妇、耿老闷等人撒着纸钱,最终在一众乡亲们的注视下,黄老汉入了土,结束了最后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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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秦凤梧买下了王占魁的旧宅,在宽阔的大院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宴请黄老汉生前的好友们,可谓做足了表面功夫。
黄鲤儿整整哭了一天,衣袖上已经染了血痕,实在没心思去吃酒席,便回到家里,跪在仙堂前,为黄老汉的亡魂祈祷。
酒席上,作为葬礼主办人的秦凤梧举杯致词:“各位一定非常好奇,我为什么要出资办这场葬礼。各位有所不知,黄老先生其实是我的老师。他老人家游历万方时,与我结下师生之情。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为家师举办葬礼,属于份内之事。此番来到胧门村,本想陪伴家师,尽为徒之孝道,却不料竟是阴阳相隔……”
众人听到此处,也不禁暗暗落泪。
秦凤梧顿了一顿,凝视着蜡烛悠悠跳动的光苗,嘴脸闪过一丝狞笑,话锋一转:“我师父一生积德行善,最后却被人所害,实属天理不容!”
酒席中有人发问:“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有人害死了我黄大哥?”
秦凤梧脸色阴沉,双手紧握折扇,暗哑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威压,说道:“正是!难道大家不好奇,为什么雪山中会有尸群出现?我告诉大家,害死家师的罪魁祸首就是黄鲤儿!”
此话一出,在坐众人都听得心下骇然。
李三像屁股下安着机栝弹簧,腾地坐起身来:“你放屁!黄鲤儿是一众乡亲们看着长大的。在坐的谁不清楚黄鲤儿是个孝顺孩子?轮得着你挑拨离间,满嘴跑火车?”
秦凤梧脸色变得铁青,两手紧握着椅把手,掩饰着心中极度的震怒,良久,方干笑一声道:“我何尝不知道黄鲤儿是个好孩子?但是你清楚黄鲤儿的身世吗?你可知道,他是一具女尸产下的孩子?”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
秦凤梧大喊一声:“带三姑!”
只见赵灵皋带着三姑进了酒席。
秦凤梧恶狠狠地盯着三姑,语言中透着巨大的压力:“三姑我问你,黄鲤儿是不是女尸所生?”
三姑收了钱,不敢不说,她一挺身子说道:“是!当晚黄老汉请我接生,我一屋才发现竟是给女尸接生!这孩子邪性的很,一天长一岁,直到十岁才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发育。据说是个凶神投胎,克父克母!”
众人不禁惊骇相顾。
秦凤梧嘴角吊起一丝微笑:“黄鲤儿是个鬼胎!是个不祥之人!但凡和他亲近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大家若是不信,大可把他带到这里来,我会证明给大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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