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食月，夜空黑得如同判官手中的墨笔，冷峻，黢黑，深邃。
一阵打更声从远处幽幽地传来：“寅时五更，夜卧早起，不厌于日，与鸡共兴。”
更夫手中的破灯笼像一团不发光的暗火，敲打刁斗时，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声音响亮如钟磬。
习惯早起的李老汉睁开朦胧睡眼，打了个长长地哈欠。此时，黑雾阴霾大地昏，雷烟俱作，黄鲤儿在炕上沉沉地睡着。
李老汉套上狗皮袄，到柴房取了一把干柴，点着了，添进炉子，将早已凉了的土炕烧热，又抓了一把糠米，顶着寒气去院儿里喂鸡。
做完了该做的，李老汉搓着烟丝，铺平烟纸，卷了一根儿旱烟，深深吸了一口。望着外头漆黑的夜空，怔怔地，仿佛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重重地吐出一口白烟儿：“佘婆婆去世那晚，也是天狗食月，唉…死了一个大好人啊。”
地牢中——
深海般让人无法喘息的黑暗让恐惧被放大了数千倍。黄老汉、鱼登水和十几个老盗墓贼，突然有了一种遥远得令人茫然无措的感觉，像跌入了无底的深渊。
鱼登水的双腿被一具干尸死死囚住，他的双腿已然倾颓，全然凭借一股子求生欲望支撑。他惊恐地注视着那张严重扭曲变形的脸，放声呼叫，却在极度苦痛中无法吐词。
干尸的脸上不时还有干燥的皮肤剥落下来。那裂开、凸起的嘴唇用夹杂着爆音的声调诅咒着：“死吧！死吧！”阴暗、怨毒的诅咒在鱼登水耳朵里颤动，每一个音节都烙入了他的脑髓之中。
若是寻常人恐怕已经被吓死了，但鱼登水是个盗墓贼，是荆棘丛里爬出来，油锅里滚出来，地狱里逃出来的人。为了活命，他可以犯下一切天理难容的罪行。
鱼登水拼了命地用手中的砍刀，劈砍脚下的干尸。那群手持拐子、闷棍、麻绳、钢刀、黑驴蹄子、黑狗腿的盗墓贼们，背靠背聚成一团，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抵挡不断袭来的亡灵们。Μ.chuanyue1.℃ō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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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鲤儿沉沉地睡着，沉睡的深处，他在没有休止、没有界限、没有日月，也不计算时间的梦境中，凝视着般若佛海中深不可测的浩渺。
黑袍喇嘛披着一件红缂丝里子的猞猁狲狍子袈裟，站在冷冰冰的棺材上，背对鎏金释迦牟尼像，深邃的目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方才我讲的是经中之海，《大方广佛华严经》九九八十一卷。听罢我佛秒谛，你可有什么感想？”
黄鲤儿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黑袍喇嘛：“《华严经》博大精深，您讲述的又快。许多地方我还不理解。”
黑袍喇嘛说：“一部《华严经》中的佛理，足够寻常修行人悟几辈子，你第一次听经，自然无法完全理解。你需要说自己理解的部分就可以。”
黄鲤儿思忖了一下，用平静的声调说：“释迦牟尼佛成道之后的第二个七日。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宣说证道法门。如果说《金刚经》讲的是无执，那么《华严经》讲的便是去除执念之后的“性本世界”，也就是佛祖眼中的世界。我说的对吗？”
黑袍喇嘛：“世间一切法皆为幻相。佛不执着于法相。万法皆由自悟。你不必在乎对错，大胆说下去。”
黄鲤儿说：“佛法庄严，鲤儿愚钝，若说歪了佛法，则是对佛不敬。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请您及时指正。”
黑袍喇嘛浅浅一笑说：“你知道＇佛＇为何意吗？”
黄鲤儿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华严经》中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如《华严经》所说＇佛＇就是破除执著的人。”
黑袍喇嘛说：“说得好。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佛＇代表着＇觉悟的人＇。所谓觉悟，就是除灭一切诸心毒，思惟修习最上智；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佛已经破除了妄想执著，所以，佛不是神，佛也不那么高高在上，佛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佛。佛不需要你去刻意尊敬，也不在乎你是对是错。你说对了，佛不会欢喜，你说错了，佛也不会恼怒。你尽管畅所欲言。”
黄鲤儿略一停顿，说道：“方才鲤儿说，《金刚经》讲的是无执。无执，就是遵循自然自然去做事情，但即便是自然之事，也是有好坏、善恶之别的。那如何才能分辨自然之事中的善恶，做到真正的无执呢？《华严经》中给出了答案。”
黑袍喇嘛说：“哦？那你说说，什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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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汉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深吸一口烟枪，默念《金光身咒》，体内罡气流动，一众孤魂野鬼、干尸恶灵不敢近身。www.chuanyue1.com
念诵完毕，黄老汉在地下慢慢踱着，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中传出，多少带着点阴森：“女魔头！你何必偷偷摸摸在暗中伤人？难道你不敢和我决一死战吗？”
话音刚落，只见黄老汉面前燃起一团深蓝色的磷火，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在轻微的劈劈啪啪声中，漫天的火灰扶摇直上，成千只红色眼球在升腾的火苗中漂浮着，红色和深蓝色在半空中相互盘旋飞扬，磷火中无数的眼球聚成女人的身形。
黄老汉听到了一阵听到了呓语声：“黄大爷…您不认得我了吗？”
黄老汉看到一张脸在磷火中成型，那是女魔头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
黄老汉迟疑了一小会儿，紧接着，从黄老汉苍老的面孔上能看出无比惊讶和痛苦的痕迹：“你是…你是胧颈村村长葛存忠的闺女，葛曼！”
听到“葛曼”两个字，女魔头颤栗着，黑色的血液冒着烟，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流淌下来，像一双描绘死亡的手，在她死尸一样苍白的皮肤上抚摸着。
女魔头两手摊开，仰面朝天，极度的阴森中，又夹杂着几分庄严。正如“鬼”像冰，带给人纯粹的恐惧和死亡，而“魔”像海，在死亡和恐惧中还包含着毋庸置疑的庄严和压迫感。
尽管黄老汉不想承认，但的确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战栗在他体内四处流窜。
女魔头换上了一副笑脸说：“您终于认出我了。当年我偶感风寒，体虚不治，是您冒着风雪上雪山采药，救了我一命。您的大恩大德，我始终念在心里。”
黄老汉和葛曼的父亲葛存忠是一对儿酒友，二人经常聚在一起比拼酒量。
葛曼喜欢听鬼故事，黄老汉每次去葛存忠家，都会给葛曼讲上几个他亲身经历的鬼故事。九九聚子阵，便是葛曼在生前听黄老汉提起的。
黄老汉凝视着堕入魔道的葛曼，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冲得太阳穴如钝器击打般疼痛：“曼儿，你…生前究竟受了什么冤屈，死后居然选择堕入魔道？”
女魔头咬着牙狞笑说：“我落到这般田地，全是这些盗墓贼害的。十年前，鱼登水带领一伙人偷盗雪山古墓被我爹发现，我爹率领村里的猎户，打伤了几个盗墓贼，他们对我爹心怀怨恨，竟趁我上山采参时将我掳走，关进这遍地尸骨的地牢，而后不仅对我百般侮辱，千般折磨，还利用我威胁我爹。我被祸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终在地牢里自尽。我死前发下毒誓，一定要变成厉鬼，报复这群没人性的狗东西！”
女魔头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戛然止住。黄老汉用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说道：“你为了成魔，真的生吞了九十九个孩子？”
女魔头听了这话，不禁一愣，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没有…胧角村人口本就不多，哪来的九十九个孩子？我只吞了鱼登水的孩子。这座地牢是古时候皇帝流放罪人的地方，动辄一家几十口被囚禁于此，有一间囚室专门用来囚禁孩子。我修炼成红厉鬼之后，摆下聚子阵，吞食了地牢中所有的婴灵，正巧是九十八个，为了修炼成魔，我离开地牢去寻找最后一个婴儿，没想到却掳走了鱼登水的孩子，这是他的报应！”
黄老汉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葛曼，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清楚葛曼死得冤屈，也知道鱼登水等人落得这般下场是罪有应得，但除魔卫道是出马弟子的本分，他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鱼登水等人被折磨死，也无法放任女魔头为祸人间。
“曼儿，看在黄大爷的面子上，你能不能放了这些人一马？我并不是同情他们，这群贼人罪该万死！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被怨念控制，更不愿看着你造下业障啊！
一念放下，则天地生，一念执着，则日月暗。
这世间处处有解脱之道，只要你放下屠刀，我发誓一定为你日日诵经，保你来世托生个好人家。至于这些贼人，黄大爷相信，老天爷会收了他们！”黄老汉说得很动情，也很诚挚。
女魔头的面孔变得十分狰狞，空洞的眼窝泣着鲜血，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挤压摩擦。尖牙的嘴豁然张开，裂口大得难以想象，她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身旁一个个骷髅形的暗影在飞舞，一具具干尸扭动着，翻滚着，撕扯着，像滚滚的尸潮。
她那阴惨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黄老汉，用一种包含着被一切兽行憋在心头的一切辛酸苦楚的语调说道：“我放过他们？谁又放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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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鲤儿不假思索道：“众生皆具如来德相，之所以会在娑婆世界流转，就是因为众生妄想充满、执著充满，故不能成佛。
为何众生会被妄想执着所困？只因看不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道理。
佛祖说“一粒沙即是一世界”。这世界上，一朵花，一片叶，一个偶然的回眸，一个突然的决定，皆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既如此，又何必执着于眼前的一片世界？何必执着于眼前一片的爱恨情愁？
世人不能成佛，是因为他们困在自我的小世界里，生活若是痛苦，他们便认为命运是痛苦的，所以心生爱、恨、贪、嗔种种妄念，在痛苦流转中不能自拔。
若是看透了“一花一世界”的道理，明白任何事物都是一个世界，任何细微之事，都是转机与变化，又怎么可能无法去除执着呢？”
黑袍喇嘛说：“说得好。”
黄鲤儿说：“《华严经》中说：假使千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我们若造下恶业，待机缘成熟，果报就会现前。
破执之后，便要知因果。世间万事，皆由因果构成，而因果则是由念头构成。心存善念，破除执著，依照自然行善事，便会种下善果。而心存恶念，执着于爱恨，做违反自然（天道）的事情，便会种下恶果。”
黑袍喇嘛点点头说：“你现在能悟到这一点已经够了。世间一切本为空，诸法空相，本来就不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都是因缘的幻灭，所以不可着相。而因缘本身就是因果，缘起缘灭，一切皆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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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汉无法对葛曼下手，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葛曼杀了鱼登水一伙。因为终有一日魔性会彻底占据葛曼仅存的一丝理智和良知，到时候还有谁能对付她呢？
他想避开，逃走，但是一步也动不了。有时我们看见的东西是会把我们制住，拖着不放的。他像被钉住了，变成了石头，呆呆地待着，心里是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
最终，黄老汉不得不站在盗墓贼的一边，站在“恶”的一边。有时候，鬼未必代表恶，而人也未必代表善。
黄老汉骨瘦如柴的躯体从头到脚哆嗦起来，整张脸霎时间显出了骷髅般土灰色的棱角，心里出现了一个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极大震动。他极痛苦，却极坚定的说：“曼儿…我不能看着你继续在魔道中沉沦下去。我别无选择，只能阻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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