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一章 秋末的日子
  第一节夜戏

  一

  几个人是在暮色中出发的。

  天开始凉了,却未凉透,隐约又透出几分燥热。这个秋末的日子,宛若一个没有定性、尚未长成的年轻男子,略为摇摆,稍有犹豫,连自己的心思脾气都尚未摸清弄透,忙不迭就毛毛躁躁扑向下一个陌生的季节。遥远的北方此时该是遍地黄叶了吧,光秃秃的树枝犹如一把把削尖窄瘦的细剑,突兀地举在半空,又旁若无人地指向四方,这里的枝头却依旧绿叶成墨,樟、竹、杉、松、榕密密交错,风过,众叶窸窸窣窣,哗哗起舞。

  几个人就是和着树叶声向前赶路的。

  因为走得急,脚步就不免有几分杂乱,鼓点般扑扑扑敲击在鹅卵与碎石杂乱铺就的地面。而挂在扁担上的箩筐已经沉甸甸地往下垂,不时在石上刮出尖厉的声音,这一声余音还未消,那一声又紧跟着响了起来。

  箩筐里装的是长兴堂戏班子的全部行头,他们正往安渠县城赶去。

  下午县衙差役出现在余家镇时,陈浩年刚刚从台上退下,脸上的彩还在。他看到班主站在差役前躬着身,笑着不住点头,心里不免咚了一声。今天在余家镇已经演过两场,一场是寿,一场是喜,不能再往下唱了,不歇一歇,嗓子就会由麻木转为肿胀,然后是哑。嗓子是艺人的第二条命,嗓子倒了,等于命也丢了大半。

  陈浩年向那边走去。他下脚很重,鞋底叭叭叭叩击着黄泥地面,每一下,都马上有一团黄尘粉末跟着腾起,像一群被蓦然惊动的小动物,在阳光中慌乱无助地四下奔走,窜来窜去,只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又找着魂似的缓缓落下。

  班主也看到他了。班主匆匆离了差役,迎着他而来,嘟着嘴向他暗示。暗示什么?暗示他不要上前来,不要说话,不要发脾气,不要惹祸。

  班主是丁范忠,年过半百,个不高,背微驼出一条隐约的弧线。他太瘦了,站在腰阔膀圆的差役面前,干枯得如同一根陈年老竹,肉似乎都已经被风干掉了,留下一张焦黑起皱的皮,但眼是湿润的,仿佛浑身的水分都聚到眼里,闪出精亮的光。

  只有在舞台上长年顾盼流连过的人才能有这样一双灵动的、水汽盎然的眼啊。

  丁范忠是陈浩年的入行师傅。

  陈浩年走过去时,班主丁范忠已经先急急迎上来了。班主用力把浩年的胳膊抓紧了,虎口上用着劲,然后才反过身对远处的差役再躬身笑起,那是一副让对方放心的表情;一只手还扬起来,殷勤招着,那意思是您可以放心走了。

  差役果然转过身,大摇大摆离去。

  班主整个人一松,对陈浩年咕噜道:“去吧,不去也得去。”

  班主嗓子像被沙子粗粗打磨过,四面通风破损,声音从腹部往上走,走到嗓子那里,气就蓦地溃散掉了,仅剩下游丝般的余音,细弱而且喑哑。用这样的声音,班主又说:“一会儿收拾了就得走,必须在酉时前赶到县衙后堂,戌时开夜场,唱《山伯英台》。”浩年像被什么呛了,骤然咳起,嗓子在那一瞬间猛地发出反抗,居然生生痛了,有灼热感,似有一把火在那里烤着。浩年说:“不唱,唱不了。”

  班主说:“人家指定的就是你,你唱!你先躺下歇一歇,叫人泡壶茶养养嗓子。反正你得去,得去唱,不唱的话,我们长兴堂还能在这安渠县界内站得住脚,呃?”

  安渠县其实不大,县衙却不小,南北纵向、左文右武、前衙后寝,这都与别处差别不大,唯一奇特之处在于后堂知县宅第的厅堂前,建有一个戏台。安渠是在汉建安元年置县的,要说也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岁月了,县衙经历朝历代不断重修翻建,面积不断扩大,房屋渐渐增加,但戏台子却一直没有,直到前一年才修起。

  前一年新一任知县大人来了,他叫朱墨轩。

  知县宅第原先厅堂前只是一口大池,夏观荷,秋看鱼,也算一景。朝廷规定知县不能由本地本籍者担任,家眷一般又不能携带到任,公事断案之余,闲来寂寞,大多有到池边消遣,留几首即兴诗作示人的爱好,有时还会叫上居于左右邻的县丞与主簿,一起临池把酒,吟吟风诵诵月。

  新知县朱墨轩虽好吟诗,却更好戏,一到任就自掏腰包建戏台。不是潦草地建,竟是把全县最好的工匠悉数招来了,梁雕花,柱彩绘,藻井之上更是层层雕出花鸟鱼虫的装饰,共有七层,团团将中央的莲花衬出。戏台更别致,不是从地里直接建起,而是架在那口水池之上,池水环绕,水光潋滟,因而就有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叫“水榭戏台”。非常奇怪,那么不苟言笑的朱墨轩,每天拧着眉头办案或断事,呵斥一声,连檐上的麻雀都吓得扑簌簌飞离,可是一坐到戏台下,却马上换下一层皮和一身骨,拧着小胡子随着戏文摇晃起脑袋,时不时眼里还蓦地润泽了,隐约泛起波光。

  这个县太爷的古怪还不限于此。

  之前别的知县出行,从来队伍壮观,鸣锣七响,八抬大轿,两个皂役各拖一根铜棍作前导,再有两个执皮槊吆喝、两个执铁链壮威,后头还跟随着几名拿旱烟和拜帖盒的,一路动静极大,响声刺耳。朱墨轩却从来轻车简从,不时还布衣陋衫混为路人,独自行走,任意往来。

  每年腊月二十到次年正月二十是封印期,所有的知县都可有一个月返乡探亲的假期,朱墨轩到安渠县两年多,一届任期已经将满,却从未离去过,从未返过南京老家。此时正是一年里最闹腾的时候,万家都忙着团聚,他却独自一人在街巷间胡乱走,不带任何随从,翻译也没有。他已经根本无需翻译,到任不足半年,就学会了闽南话,呜呀呜呀地转动舌头,一不小心,都已经看不出异乡的身份了。

  陈浩年不是第一次被喊入县衙内唱戏,初一、十五或者哪个阴阳大节,长兴堂还在各处前脚紧赶后脚地跑台,突然朱墨轩兴致起来了,差役就得一路寻去,寻到他们,一声号令,就将一行人提溜进去,然后开唱,唱过,得些赏钱,再转身离去。唤长兴堂戏班子,说白了就是叫陈浩年。陈浩年的嗓音柔滑,飘且高,锵锵脆亮,把那个生性风流却又坚贞执着的陈三唱得栩栩如生,或者唱老实痴情的梁山伯时,也能将百结愁肠唱得寸断。

  朱墨轩爱听的不是《山伯歌》,是《陈三歌》。县里大小戏班子分明还有好几十个哩,都各开场子各响锣钹,热闹一个赛过一个,朱墨轩其实已经把他们逐一都唤去过,他们唱了,朱墨轩或者皱着眉听,或者听一半就起身走人。一个老戏棍子,耳尖得像鬼。坊间就冒出一句俚语:“猪(朱)耳朵听戏,戏上戏下。”

  长兴堂戏班子当然已经是不二的“戏上”,只有他们可以一趟趟去县衙,然后还能带着赏钱高高兴兴地离去。

  但什么时候像这次这样要如此眼不眨就得上路赶去?没有,从来没有。而且,差役留下话了,必须酉时前赶到,戌时就开台,不得有误。

  这一次不是朱墨轩自己要看戏。这两天县太爷有喜,新娶入门的妾也长有一副爱听戏的耳朵,为了让这副耳朵高兴,朱墨轩让长兴堂戏班马上去。为什么明天不行?风水先生说了,必须是今天戌时开台鸣锣响钹,才能顺风顺水,延至明天,运道就不一样了。

  二

  曲普莲就是朱墨轩的新妾。

  陈浩年从水榭戏台上往五六尺外的池子对面看,看到一张被四处灯笼映照得格外粉嫩剔透的脸,尚未熟透,两腮还是肉嘟嘟的,眼梢微吊,鼻嘴小巧,下巴尖细,头发虽盘起来了,但盘得松松的,一段一段慵懒卷曲,像一把刨花任意堆放在脑袋之上。

  她的旁边坐着朱墨轩。

  两人摆放一起多么不相称,宛若一棵小嫩苗瑟缩在一段枯枝老树前。当然,朱墨轩也未老透,脸在灯火下还能闪出隐约的油光。他贵庚了?该到知天命之年了吧。好吃好唱又被好伺候的男人,此时犹在盛年之末,好歹还能凭借一腔筋骨把一身皮肉撑起。问题不在他,在新妾。新妾太嫩了,才把他衬出几分黯淡来。推算起来,新入洞房的这对男女,该有两轮生肖以上的差距吧?

  “肠子好像刀在割,肚子不痛痛心肝。”唱到这一句,陈浩年拖长了尾音,唱腔有点涩,调子竟然有点走歪。他往旁瞥一眼,班主站在侧幕边已经皱起了眉头。班主肯定不高兴,就是陈浩年自己,腹中也不免暗骂了几声。梨园之人,就是倒掉嗓,也不该走掉嗓,这其实跟声誉紧密关联的。但他不是故意的,是腹中乏力,那里仿佛正纠结着一群母鸡,叽叽咕咕地响成一片,所有的力气随着响声正一点点四下散开,想聚却怎么也聚不拢。他看到朱墨轩挑了挑眉,显然感到意外,然后又微微笑起。唱了这么多戏,陈浩年在台上一直是严丝合缝,何曾有过这样的闪失?确实从来没有。连那新妾也一怔,然后不禁咧嘴淡淡一笑。她本来一直抿着嘴,微锁着眉,心事万千的模样,只此一笑,眼便眯成两条略带弧形的细线,似一只合上的蚌,将眼白与眸子都藏起,留下密密的睫毛在外面交错站立。

  收场时,大家收起东西要走,管家叫住班主。管家说:“明早再演一场。外面的寅宾馆空着,可以住人。”

  有点意外。之前常来演,演过了,得了赏钱,立马也就开拔赶路,森严的县衙怎么可能轻易留人?戏班也没人愿意留。这样的幽深大院,高梁阔柱,花窗飞檐,看似华丽雅致,每一道灯影却都隐藏着无数细密的局促,叫人下脚都不知该迈轻还是重。寅宾馆就居于县衙大门入口内的右手边,与土地祠相邻,与县狱相对,门外柱子上虽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喜庆楹联,抬眼一望,里头清冷阴森还是扑面而来。班主瞄一眼陈浩年,那意思是向陈浩年讨个主意,陈浩年愿留,他头就点了,陈浩年不愿意,这份人情就大可推掉。他们游走惯了,哪一天不是潦草飘浮在江湖上?有个客栈,大小都不必去论,卸了行头,草草一洗,头一沾枕头,马上就坠入逍遥梦乡,浑然不知了。戏是一层,现世又是一层,幕布的开启与闭合之间,一切已经截然迥异。

  当然今晚有些不同,白天已经演过两场,再赶了十几里路到县衙续上第三场。谁是铁打的?这会儿已经个个浑身酸软,嗓子冒烟。夜深了,出了县衙这道门,究竟哪家客栈还有空铺可留?若是整个县城各个客栈早已家家客满,他们因为明早还得再来,并不敢移向别处歇下,辞了这一处,难保没有流落街头之忧啊。

  陈浩年说:“住吧。”

  此时没有什么能够比摊开手脚、七仰八叉到一张舒适的床上更吸引他了。他想立即歇下,他走不动了。

  寅宾馆本是为别处官员或差役往来而备下的,但安渠县地处偏僻,西面靠山,东面临海,官道私道都不是必经之地,便极少有哪个外地官员经过这里,然后落脚歇下,房子于是大多时候就空着。虽然屋檐下的雀替垂拱都是精美透雕,终究因为少了人气而蒙着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点上灯,看见有鼠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出入。

  房子不缺,陈浩年没有跟班主挤进同一屋,他自己住下一间。

  之前长兴堂里只有浩年不睡通铺,不打赤膊,不喝酒抽烟,也不骂娘。五岁起班主把他从陈厝村里带出,一直同眠同息,先是一张床,后来在旁加一张床另睡,睡前浩年一定得将一张脸细细洗过,还有头发。戏在空地上唱时,台下挤来挤去,挤出满天尘土;就是在厅堂内唱,下面富家子弟一口口大烟吞进吐出,又徐徐弥散开来,都在头发缝里驻留下来了。浩年容不得它们,无论烟气还是尘土,他每天睡之前,都费力将它们从身上连根带须全部卸下,一丝半星都留不得。然后,他把脱下的衣裤整齐叠好,放在床头,连鞋子也工整地摆放好,才能安然躺下。

  班主不喜欢他这样,班主丁范忠嗓子坏掉了,已经好多年不再唱戏,却可以打很响的呼噜,而且有起伏有波澜有抑扬顿挫,仿佛所有的嗓音天赋只有入眠后才会复活,一旦醒来,又马上恢复沙哑。班主的意思是,陈浩年情性过于阴柔了。长兴堂没有女人,无论哪个上了台都是乾坤兼唱,这一边刚唱过乾角的粗犷豪情,嗓子一捏马上就能唱出坤角的千娇百媚。戏班子里人人都有这个本事,陈浩年更有,陈浩年一到台上就能自如地在男人与女人间反复变幻,仿佛他身体里果真藏着两个人,一个是洒脱倜傥的男儿,一个是柔媚入骨的女子。

  但班主认为戏是戏,人是人,脱下戏装就该还原男儿身,要有更多的硬朗与不羁,鞋歪一点没事,身子脏一点也死不了。

  班主训斥起来时,陈浩年是不会回嘴的,他低垂着头驯服地听着,听过仍然悄然闪到一旁,提了水往身上一遍遍地冲洗。洗净了,一天的日子才可以安然落下幕布,然后躺下,通常很快就迷糊过去了。需要他操的心并不多,他的心都耗在戏上了,唱一场,浑身的筋骨就溃散一圈,魂魄都游离了躯壳。待曲终人散,百般的倦意顿时洪水般涌来,闭上眼,立刻浑然不知了。

  今晚他躺下,躺在寅宾馆狭小的客房里,却没有马上睡去。

  想必是连轴唱戏时吃喝混乱,在赶来县城的路上又受了寒,傍晚起小腹那里就不舒服了,胀,仿佛有股气一阵紧似一阵地从下往上顶起来。先是咕咕抽动几下,然后开始疼,碾子滚过般疼。在台上时他忍住了,却总有没法忍住的时候,恨不得猛地往下蹲去,抱住肚子,号叫一下。调子就是在这样的时分唱歪了,走形了。班主当时看出点蹊跷,几次幕间询问,他只是摇头,没有仔细作答。他怕脏,但他并不怕疼。整天戏里戏外穿梭的人,命若浮萍,哪里有金贵的本钱?

  但这一夜他分明不能安生了,刚躺下不久肚子就泻开了,是呈那种喷射状的,仿佛已经在里头积攒了一千年,又愤怒又憋屈又急不可耐。他只能反复跑茅房,幸亏躺下之前,他已经特地留心过茅厕的位置了,不太远,出了客房,转过一道天井,就在红色清水砖砌出的大围墙旁边。

  这是一个月色不错的夜晚,苍穹上是明净的,月明星稀,如果抬起头,甚至看得到边缘清晰的北斗七星,但他始终垂头丧气地捂着肚子夹紧腿奔走,前前后后一共去了六次,待最后一次从茅房往回走,天已经是灰白色的,有鸡鸣声起伏传来。

  这一次,他没能回到那间属于他的客房。

  走到一半,脚突然迈不动了。他扶住红色清水砖厚墙微微喘着气,感到冷,很冷,头顶上那块皮仿佛被人一把揭开了,有一股冰凉的水正往下灌,顺着脊椎骨,一寸寸地向脚板底下钻去。

  三

  那天早上的戏最终没有演成。

  当县衙差役在清水砖墙旁发现闭目侧躺的陈浩年时,他还只是穿着月白色小褂和一条单薄的皂色罩裤,趿着布鞋,面如土色,头发散乱。日头还未出来,清晨的薄雾正袅袅弥散,一道道凉气从青石条上风一样袭来。差役惊恐地尖叫一声,陈浩年没有应答。摇一摇,再摇一摇,仍然没有一点知觉。

  但鼻孔有气息,并不曾死去。

  班主和长兴堂戏班子的人都是在梦乡里被叫醒的,揉着惺忪的眼,从屋里慌乱地次第奔出。他们难得能在一张安稳的床上睡一觉,一夜无梦,香甜得流连忘返,实在没人觉察到陈浩年的动静。

  后来班主带着戏班子从县衙告辞离去时,仍惊魂未定。戏演不成倒是其次,横躺下一个人,已经扫了人家的兴。若是一具尸,就更败了知县大人的喜气,这样的罪,谁能担得起?

  陈浩年被送去城东回春堂就医。整个县城,回春堂门面最大,墙体状的药柜子一长溜排开,远远望去,一个个小抽屉的把子像一粒粒眼珠子密布其上,紧紧盯着外面街市上过往的人。

  以前长兴堂虽时常要到县城,却从未去过回春堂。有个小病小灾的,他们自己弄点草药熬一熬服下,也就对付过去了,而回春堂,那是为有钱人家开的,医术是好,要价却也高。放在平常,他们仍不会往这里走。县城里还有几家郎中小店,号个脉,开几帖药,便匆匆了事,哪里敢跨进回春堂?但这一次不一样,刚才离开县衙时,管家特地追上来吩咐,指定班主把陈浩年往这里送,花费不用管,只须人去了,病治好了,过两天再进县衙开场唱戏。也就是说,陈浩年这次来回春堂,是不用自己掏腰包治病抓药的,县衙那边全揽了去。管家说,在我们这里病倒,理应由我们承担起来。治一治,把病治好,恢复了元气,再快快返转来,好生再唱上几场。

  陈浩年是趴在班主丁范忠的背上一步一步向回春堂走去的。离开县衙他就在班主背上了,班主五十四岁,身子骨也并不见强壮。其实陈浩年不愿让班主耗力,一开始就拒绝,但班主不由分说,就是不肯把陈浩年交给别人。“病成这样了,昨夜你怎么不吭一声呢?”班主抱怨道。

  班主又说:“喊一喊,喊一声也行啊,哪至于昏倒在那里。真是气死我了!夜里天那么凉,再受个邪气,可如何是好?”

  陈浩年知道班主似在训斥,其实是心疼。他把下巴支在班主左肩上,鼻子有点酸。五岁那年,他就是由班主背着离开陈厝村的。那年班主嗓子还没倒,带着长兴堂戏班子去陈厝村,场场都自己上去唱,唱得村里人天天都跟过节似的,姑娘少妇脸红扑扑地往祠堂前凑。戏台就安在祠堂里,陈浩年也去了,母亲一入夜就带着他和弟弟陈浩月出门,几天后村里有了说法,东一句西一句都与母亲有关。母亲回到家就垂泪,但第二天戏再开场时,母亲仍是往祠堂去了。长兴堂戏班子不大,只有七八个人,并没有严格固定谁只能司什么职,个个能唱能演,唱罢演罢下场后,南琶、洞箫、二弦、三弦,还是响盏、双音、玉嗳、笛子都能熟练把玩,一会儿前台,一会儿后台。艺多不压身是一说,何况他们也并不当艺来看了,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安身立命的饭碗,反正也不高深,一通百通,拿得起放得下。哪村有庙会迎神诞或者闹红白喜事,把他们喊上,去了,谈定价格与场次,认真唱了,唱毕就走。但那一次在陈厝村,长兴堂戏尽了,却没有马上离去,一直拖延了十来天,待终于挑起行头离去时,班主背上就多出瘦弱的、脸色苍白的陈浩年了。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十四年过去,陈浩年不再是那个总是拖着鼻涕的五岁小毛孩,他十九岁,虽仍是单薄,仍是面缺血色,却有轻盈的身姿、俊朗的面容,个子也已经高过班主一个头,谁知仅是蓦然一场病,班主就重新把他背起。十九岁的人,趴在五十四岁人的背上,那背上一根根嶙峋的骨硬硬地硌到他腹部,他承受不起。他动了动,双手撑住班主的双肩,他说:“放下来吧,我能走,我自己走。”

  他又说:“真的没事了,我能走。”

  班主没有理会,将他往上颠一颠,手在他屁股上用了劲,箍得更紧。班主说:“快了,马上就到了。”

  远远的真的已经看到回春堂外飘动的幌帘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春。

  幌帘下,一个回春堂的伙计一只脚踩住门槛,一只脚微微往上踮起,正往这边眺望,一见到他们,像发现什么宝藏似的,马上往下一跳,闪身进了里屋。一会儿,还没待长兴堂戏班的人抵达,里头已经有一行人齐齐跨到大门外了,脸上有笑,一副候客的架势。领头的是个岁数与陈浩年相仿的年轻人,穿一身玫红锦缎长袍,个头高大,脸色红润,额头放光。“在下曲普圣。”他说。

  还未跨进门,一股草药味就浓浓地扑面而来了。班主知道回春堂这里一向往来无白丁,怯怯地想解释一下。那个叫曲普圣的年轻人手掌一竖,没让他往下讲。“县衙差役已经来吩咐过了。”他说。班主一怔,看了陈浩年一眼。陈浩年从班主背上挣脱下来,恭谦地施个礼。年轻人瞥过一眼,笑起,问:“噢,就是他吧?”

  长兴堂戏班的其他人在店内被安顿下来。

  店内很热闹,来抓药与治病的人进进出出。厅堂外设有问诊号脉之处,陈浩年却单独由曲普圣带路,穿过前厅,绕过长廊,径自被迎到后院的花厅。花厅里零星站着几人,甚至有两位女眷,年纪略有参差,都逾中年,他们围住中央一位长者,长者看样子近六十岁,长相与穿玫红锦缎长袍的曲普圣极其相似,只是多出沧桑。此时他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托一架铜质烟筒,一口口悠悠吸着,又缓缓吐出,淡淡的烟在屋内缓缓走动,到处都蒙上一层轻纱白雾。

  一直到此时,陈浩年都不知眼前这些人与县衙的关系,也不会料到,有一天自己与他们也会千丝万缕地扯到一起。

  第二节曲普莲

  一

  曲普莲的脚是自己放掉的。

  四岁那年刚缠上时,她一入夜就把布条偷偷松掉了,被母亲发现,一阵狠打——拿着藤条,专往脚趾上打,想索性把骨头打折把皮肉打破,这样脚就更易于拗折裹瘦。但往往母亲藤条刚拿上手,普莲就将裹足椅、热水盆都一把蹬翻了,接着尖厉号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斜冲出去,咚的一声,头已经撞到墙上。

  这个讨债鬼啊!母亲就哭开了,“大脚是婢,小脚是娘”,这句话当地谁没听说过?姑娘家顶着一双大脚,日后哪能嫁个好人家呢?母亲不退缩,坚持再缠,先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然后缠一层布还要蘸上一口唾液,用力把浆过的布狠狠拉紧,再把布头用针线细细缝牢。

  这是一个千辛万苦的过程,那几年家里终日就没个安宁的时候,普莲的哭喊打闹声把鸡鸭都吓得飞上屋檐。头一次次撞破,屋里的东西一次次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终至于有一次,刚缠上布,眨眼已不见了普莲。她还站立困难,拄着拐杖,东摇西晃的,竟晃到了后院,那里有一口水井,头一栽,坠了下去,被捞起来时,已经快断了气息。母亲眼泪汪汪地长叹一声,这女儿真的会不会是哪个鬼兽魔头投胎转世的,所以才如此难缠这么作怪?这事成了曲家上上下下的一块心病,后来是父亲曲玉堂先松下劲来,父亲说算啦,由她去吧。话语里已经漫上一股不管其死活的无奈滋味了。此后果真便渐渐懈了,就是明知刚缠上的布,就已经被普莲在脚板下剪开口子了,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普莲把裹紧的布剪开几道口,外人乍看似乎看不出异样,布条的劲道却早已经减了几分,脚板则因此多出生长的空间。家中众姐妹一个个比赛似的将脚裹成笋尖,脚背隆成馒头,长仅三寸,举起玉笋尖尖嫩,放下金莲步步娇,而她却没有,她的脚至少长及六七寸,脚趾也仅略微往里抠下,一个一个都愣愣地昂着脑袋,仍旧站立在原来的位置上。Μ.chuanyue1.℃ōM

  但她是家中容颜最清丽的女子,皮肉嫩白如藕,眸黑唇红,腰肢柔软。越是这样,母亲越是捶胸顿足。母亲说若是丑,索性丑透也就罢了,偏偏却出落得这般花红柳绿,水灵灵得赛似天仙,单缺一双好脚,脚把什么都败坏掉了。

  母亲不是正房,娶她进门时,前面已经有三房妻妾。她排在第四,身世也不好,三岁就被卖到烟花青楼里了,十八岁被曲玉堂重金赎出,带回老家。跨进门的第一天,日子就没有好过,无论她怎么低眉顺眼试图相夫教子讨好左右,在前面几房姐姐眼里仍还是一身狐媚气,臊气熏臭曲家。那几个人之间其实日日也忙着明争或暗斗,醋坛子摔来砸去,只是轮到她时,又忽然一下子纠结成一团,一起鼻孔哼哼地出气。要说她肚子还是争气的,第二年生下儿子曲普圣,第五年又生下女儿曲普莲,长得都格外端正俊俏,也比曲家其他子女更聪慧机灵。终于松一口气,以为儿女可以指望,结果女儿却让她在曲家落下了新笑柄,而儿子哩,儿子十八岁考中秀才,仿佛日后必是栋梁之材,不料其顽劣的天性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麻烦接踵而来。ωWW.chuanyue1.coΜ

  普莲就是因为哥哥曲普圣才嫁给朱墨轩的。

  事情有点复杂,得从年初说起。这一年春节刚过,年仅四岁的新皇在太和殿登基了,虽凡事都由坐在帘子后的两宫太后做主,毕竟也是国之大喜。为彰显恩泽,朝廷特意增开恩科取士。小暑之前,曲普圣原本应该背起行囊动身赴省城应考了,结果他没有走成,却被关到牢里了。没别的原因,那天他喝了酒,量过了,面红耳赤,脚步踉跄,回到万峰书院里就被书院山长发现。山长训斥几声,曲普圣竟暴跳而起,一巴掌掴到山长的脸上。这不是曲普圣第一次犯事,他的三大乐事几乎整个县城无人不晓:一是饮,二是打,三是喜欢着色泽鲜艳的衣裤。因为有酒量,饮起来平日倒无妨,穿艳丽衣装看习惯了也并不碍眼,只是打,动不动惊扰此处,惹恼别处。这次更甚,竟打到万峰书院,打到山长,事情就惹大了。县城以前没有书院,朱墨轩上任后先是自捐薪俸,然后又四处倡捐,用这些钱,建起楼房,又购下水田若干给书院续膏火,多少是把万峰书院当成这个县的一个门面来摆设的,那里是教习忠孝礼义的场所,哪容得动粗撒泼?

  曲家携银两登门赔罪,山长倒是消下气,朱墨轩气却愈盛,胡子一根根往外竖。这都成什么体统了?师道尊严,不予严惩,不杀鸡儆猴,这一方哪里能够有教化昌明的一天?

  曲普圣于是下了狱。

  坊间的说法是,这其实是朱墨轩隐秘操控的结果。要整肃风气是一回事,却只是台面上的敷衍,实则朱墨轩存有另外的居心,就是曲普莲。事情起因是前两年朱墨轩初来此地时,不服地气,身体屡屡有恙。差役叫上曲玉堂前去医治,一帖药下肚,立马回春还原,让走南闯北过的朱墨轩啧啧称奇,一俟行走如常,便顺路拐进曲家小坐。这是个开始,之后父亲常常被叫进县衙,一帖又一帖药送去,父亲的眉头随之却渐渐越锁越紧。

  “什么病呢?县太爷什么病?”普莲有时也不免好奇一问。

  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说:“别问了,不能说。”

  普莲那时还怔了一下。父亲替人诊断治病时,她总爱问一问,而父亲也一向乐意详细答。一问与一答间,她的医术就渐渐长了。碰到父亲有疑虑,左右思量该开出何种药方,还会与普莲小谈一下。虽每一次父亲都板住脸,装出一副指点她的模样,她还是明白父亲内心的犹豫,于是也摆出恭谦的表情,似在聆听教诲,却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判断缓缓道出。父亲脸继续黑着,但挡不住的欣喜之情已经从毛孔中徐徐冒出了。可是,这一次,这个知县大人有病,父亲治了这么久,显然没治好,父亲愁肠百结,却只字不吐半句。

  逢知县大人来回春堂,普莲与家中女眷都远远避开。终于有一天,未及避,不期然朱墨轩从回春堂前门刚一跨进后宅院,就与曲普莲迎面相逢了。普莲头一低急步离去,朱墨轩却立在那里久久看着。

  “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儿?”他问父亲。

  父亲答还是未答普莲没有听清。“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儿?”可见父亲之前是跟知县大人谈过她的,估计并非有意,而仅是随口聊起,多少有些得意之情。得意什么呢?她的美貌还是她的聪颖?她猛地就有了不祥之感,后来,一切果然应验了。

  世事真是奇曲难料啊,在外人眼中,普莲那双脚粗鄙可憎,哪知这却与朱墨轩的胃口正好丝丝吻合。当下他就起了异心,有了念想,但那时他仅是捻着胡子微笑颔首,并不立即下手,他需要审时度势,需要静候良机。终于曲普圣出手伤人,伤到书院山长,机缘巧合,天助之力,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有一个细节曲家以外的人并不知晓,曲普圣被囚之时,曲玉堂一阵盛怒,怒自己管教不严,也怒原先在青楼长大的那个女子。“贱胚子!”他这么骂道,“都着了谁的道了,生下这么一个妖孽畜生,曲家十八代祖宗脸面都被丢光了!”被骂的那女子缩在屋角嘤嘤哭着,头发散乱,眼皮浮肿。让她从良的男人确实曾经百般疼惜过她,但那都成了往事,一年一年她日渐枯萎憔悴,早失了莺语娇声的可人模样,人家新鲜劲也过了,唯余冷落厌倦。这样的境地其实并不意外,她默默承受着,没有怒,没有怨。但从她腹中出来的儿子是如此德性,人家却要怒与怨的。喘几口气,曲玉堂接着又骂,这会儿就是骂朱墨轩了。朱墨轩的岁数并不比曲玉堂小多少,是的,他们差不多就是同龄人,怎么能做翁婿?“也是个畜生!”他骂道,“伤天害理的老畜生!”那时候,家里人都以为曲玉堂肯定已经下了决心,绝不会遂了那个老畜生的意,大不了豁出曲普圣,一人做事一人当,反正那也是不成器的东西,随便吧。

  朱墨轩托媒人表明心意时,果真吃了闭门羹。曲家的回答很委婉也很坚硬:“我们高攀不上,免了。”

  但最终曲普莲还是成了朱墨轩的妾。

  是曲普莲自己愿意的,曲普莲说:“让我兄长出监牢,用快马送往省城,贡院的大门此时还是大开着哩,或许还能赶得上这一科乡试。他试过了,无论是否高中,只待放榜出了结果,然后再平安返家,我就可以出阁了。”

  父亲说:“那可是火坑啊。”

  普莲说:“无妨,我愿意嫁。”

  母亲说:“你哥一命,你也是一命啊,普莲!”

  普莲就轻轻揽过母亲,在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她很少跟母亲有肌肤之亲,记事以来几乎都没有过了,她对那具躯体的抗拒是从脚部开始的,然后蔓延全身,但现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伸过了手。她说:“长这么大,我没少让你费心。以后不会了,以后你在这个家腰板也可以硬一点,有我哩,有知县大人哩,你谁也不用怕。”

  放榜的日子在九月十五日,中秋月圆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当初穿着夏衣薄衫去,仰头看榜时外面却必须罩上一件薄夹袄来抵挡身心的寒冷。

  这一科全省共有一百二十八名高中,在题名榜一长串名字里,兄长曲普圣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正额没有,副榜也没有。

  返乡之前,兄长并不知普莲有婚姻一事。直到跨进家门,猛见四处异样,人人脸上密布诡秘的神情。那时他正站在天井里,天井里像所有人家一样,左右各安放一口防火用的大水缸,水缸旁是用作景观装饰的假山,而假山边则叠放着几盆锣面大的月季花,花已经开了,或粉或白,互为映衬。几个县衙来的人进进出出,花瓣不时被他们的衣襟袖口触碰一下,抖动一阵,丢落几片。知县大人很给面子,绫罗绸缎连绵而来。为什么给这些?因为普莲要嫁了。曲普圣一下子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棍,整个人定住了,片刻后突然一吼,俯身抓起一盆月季霍地砸向水缸。咚的一声闷响,缸破了,水四处流,原来呈月白色的石板,色泽一寸寸地深了,变成褐色。“你!”他手臂剑一样指向站在厅堂上的普莲,“谁逼你这样做?告诉我,谁逼你我就杀了谁。是姓朱的逼的?你敢嫁他,我就夺他老命,焚他老宅!”

  此时曲普圣的眼眶比平日大了一倍,额上青筋细蛇般一条条鼓起,急速地蠕动。他显然还要往下说,甚至有到哪里立即掏一把刀奔出门去的打算。看上去此时他确实与常人有异,更近似某种不计后果即将舍命扑出的兽类。但曲普莲没有给他机会,在场所有人都还怔怔愣住的时候,普莲已经趋前几步,下到天井,也抓起花盆,也砸向水缸。

  天井里的另一口水缸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它们一下子就欢腾地开裂了。

  一地的碎片与废水。

  “你听着,”普莲反过身厉声说,“你造孽的日子在今天必须到头了!”

  普莲又迎上去一步。普莲说:“嫁是我自己要嫁,没人逼我,也没人能拦得住我。我自己的命自己处置,谁都不用再费什么心了!”

  半个月后,曲普莲就穿上嫁衣,成为朱墨轩的新妾。

  二

  火坑,父亲用这个词来形容是恰当的。普莲才十六岁啊,仅仅十六个春秋轮回,要说也有许多不甘,但家中是那样的一种情形,总得有人下地狱,谁下?

  她想,只能是她了。

  一点都不作假,那天她从轿子下来,确实已经打算对人世断了任何欲念,从此圈进高宅大院间,与一个衰弱干瘦的男人相伴,枯老终生。一条命而已,既是父母给的,那就还回去好了。她从来就不是个让长辈顺心的女儿,一双大脚摆在那里就是明证。小时候望见母亲那双狠狠扎缠裹脚布的手,都恨不得用刀一把将它们砍断剁烂。她真的恨过母亲。但后来,母亲的好和苦在岁月中一点点传递出来,她终于慢慢懂了,恨也就渐渐消褪掉,剩下的只有怜惜——以及绝望,对活下去的绝望。

  女人的活,无非是母亲那样的一个范本,终日低眉顺耳竭力献媚,却又如何?纵然将脚拼死拼活佝成小小的三寸,又能如何?在曲家自己办的私塾里,她三岁开始识字,吟诗作赋比任何人都快都好,辨医识药也总胜其他兄弟姐妹几分,连父亲曲玉堂都不时摇头叹息,叹她竟是女儿身,而她就是再聪慧机敏,也根本无法由雌兔变为雄兔。一切都是注定的,天空永远是天井那一角、阁楼那一方,仿佛罩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网里,哪里都看不到尽头。既然终归有一嫁,那就罢了罢了,能换回兄长的一线生机,也算够本。

  她知道,母亲对她奋力往朱家一跃,嘴上虽有忧虑,心底里其实还是有隐约欢喜的。许久没见到母亲笑了,那几天却日日能见到一张咧开嘴欣喜毕现的脸,谈吐都粗声大气了几分。岁月已经将母亲身上的风尘气完全淹没了,连生的乐趣也一点点吞噬掉。快要没顶之时,普莲突然成了一根稻草。大脚本来就是妾命,是命就难违。何况碰上的也不是歹主,别的姑且不论,单一个七品县太爷的名号,就足够了,而这个人是曲家的姑爷。

  但父亲却是心事重重的,多次欲言,却又止住。父亲独自怀揣一个秘密,这秘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不敢说。就是在母亲的欢喜与父亲的忧虑相交织中,曲普莲走出了家门。

  她一点都不悲戚,认命的人再要悲从心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当然她也没有欢喜,喜从何而来呢?终日脸上都唯有夜一般的寂静与寡淡。暗暗地她其实也有一点惊讶,这个年过半百的县太爷,看上去枯枝败叶,人前木着脸言语很少,无人处却有另一番柔软的面目,并且满腹诗书,还与她一样,竟听戏成瘾。她的戏文最初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父亲根本不许母亲开口一唱,每每听到就断然呵斥,甚至会随手抓起什么家伙一把砸过来,但背地里母亲还是忍不住哼起。嗓子真好啊,唱着唱着,母亲常常会突然一噎,止住了,眼茫然远眺。是忆起故人还是往事?母亲没有说。只听得母亲很快又往下唱,压低嗓子,缩紧身子,唱得渐渐哽咽或者潸然泪下。

  那天一得知她爱戏,朱墨轩就像刚吸过几口鸦片,脸上立即腾起一片红光,手还往上一扬,大声说了一句好。当即他就让人去召来长兴堂戏班子,马上去,立即来。“呵,这是这一带最好的戏班子呀!”他说,说着还用手短促抚一下她的脸颊,带几分长者的疼爱,又夹着几丝讨好。没什么可稀奇的,普莲想起,母亲当年就曾被父亲曲玉堂那么呵护过,然后呢,转眼还是成为敝屣。

  不过普莲那时心里还是暖了一下。无论如何他想看到她笑,不要说开心,只要神情能松一松,能先舒缓下来也是好的。

  《陈三歌》,戏本是她点的,母亲经常哼唱的就是这一出。暗递荔枝定情,卖身为奴传情,并终于有情人成眷属,双宿双飞——这样传奇式的浪漫与温暖,可能令母亲不知暗羡得流下多少口水吧。从小到大一次次听母亲唱,那些词曲普莲早就烂熟于心了,一句一句她都含在腹中同唱,暗自应和。所以听得那一句“肠子好像刀在割,肚子不痛痛心肝”,台上的人竟唱歪走音,差一点她就要扑哧笑起。朱墨轩看到她脸上的笑意了,他想必理解错了,以为终于博得美人一笑,所以欣喜。其实她很想转过头告诉他,说停止吧,台上的这个人必定有恙。他的眉他的眼,虽在强行掩饰,却掩不住深处的病容,这个,她看得出来。她动了动身子,但最终还是闭拢了嘴。

  后来她一直对此后悔。

  她是回春堂的女儿哩,望闻问切都已是行家里手,就是不便由她前去诊治,至少可以让人家息下锣鼓卸下戏衣好生休养,硬撑在台上,又没有及时入药,误了病情,最后才致于昏厥墙下不省人事。那么凉的夜,那么冰的石板地,那么单薄的衣衫……

  她说:“送回春堂去吧。”

  她很少开口,开一次就成了金口玉言。朱墨轩甚至对管家还要再叮嘱道:“先差个人去回春堂,说抓药的钱也先记着账,回头由你去付。”

  管家躬身应答着,掉头小跑而去。

  她倚在厢房的门上,听外面响声隐约传来,又次第平息下去。想象着那些人怎么从衙门慌乱参差出去,上了大街,绕过这条路与那条道,然后徐徐迈进回春堂的大门。那里有两尺高的门槛哩,兄长得到音讯说不定已经抢先站在门槛边等着了。官府深深,一别之后,她半丝音讯都不曾往娘家递去,一半是故意,一半是慵懒。她相信那些人,她的父亲母亲和兄长,以及曲家大小几房里的人,一个个都怀着不同心事,急着想知道她这几日在县衙里的情形。悲着?喜着?胖了?瘦了?可是这一切长兴堂的人哪个能知?能够传达的讯息无非是,她在县衙还能有戏看。朱墨轩专门为她召来戏班子,唱过了,还要再唱。

  她就是这么跟朱墨轩说的,她说:“这个戏班子好,还要再听哩。”

  这个戏班子能撑得起台子的,只有陈浩年。现在陈浩年病了,到回春堂诊治去了,治好了,他还得回转来。

  三

  水榭戏台左右两边,有一条半月形拱桥架过池面,接上粉墙回廊,廊高低迁回,直抵旁侧的一间厢房,那里是艺人上场前的小憩之处。普莲第一眼看到陈浩年就是在桥上,他刚从回廊里出来,手握一把洞箫,已踏上桥面了,似乎又记起什么,匆匆反身折回,快步急走,身影在廊窗间一会儿闪一下,又一下。片刻后他再出来时,手上多出一面鼓。他不健壮,肩窄窄的,背很薄,双腿极长。那时他脸已经上了彩,戏衣却未披挂,仅是一身素衣素裤,似一株莲,开于水面之上。

  再见到时,已是数日之后。陈浩年病倒,到回春堂治好,然后再来。

  她披一身嫁衣离开回春堂时,真的就没打算再有回转的日子,谁知竟是由这个唱戏的替她去了,让他陷于她的父母兄长间,被左右询问。虽肯定也问不出所以然,终究还是获知她在衙内的几丝音讯。想象着曲家人团团将病恹恹的那个人围住,细碎的这般那般的问题雨一样扑打过去,而那个本无半点瓜葛的人却得强打起精神恭谦听着,茫然答着,答得窘迫而勉强,她不禁低垂下头莞尔笑起。

  这一笑,心猛地就跟着往下一沉。

  第二场戏,她要下几个小折子,《陈三磨镜》、《访英台》之类,哀婉的、情深的,戏份安静,无须跌宕地折腾。病过一场,戏台上的人比前一场戏里所见更清瘦了许多,被池中水光映照,眉宇间分明透着无限的倦意。

  怜惜?曲普莲悄然问自己。真正该怜惜的人,难道不是她曲普莲?

  接下去几日,朱墨轩出门,带着几个随从急急往省城福州赶去。他不时望着普莲,似有几分不舍,终究还是坐上轿子动身了。宅里顿时少了人声,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日头每天都移得如老妪的步履那般迟缓蹒跚。倚在冰裂纹窗子前往外看,除了偶尔有几个下人闲散地走过,厅堂、天井、水榭、戏台都是空寂的,像蒙着一层灰。她为什么置身此处?因为她是朱墨轩的妾。

  朱墨轩遥远的南京家中,除了妻,其实已经闲置下许多妾了——具体多少,她不敢问,也没有问的念头。而县衙的这个宅第间,究竟还有几个身份模糊可疑的侍妾?她一时也还未弄清,同样也没有弄清的兴致。一个,再一个,妻妾都排列成行了,却没有一个能够生养。乏嗣至此,朱墨轩明白症结在自己身上,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哪里甘心?

  第一天晚上朱墨轩就反复说一句话:“儿子,生个儿子!”

  普莲闭着眼脑中嗡嗡嗡地响着。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欲言又止的所有内容了,也明白父亲所说的“火坑”的意思。朱墨轩一次次急切地找父亲开药,要治的就是自己的病。可是他的病并没有好,他根本不能行男人之事。

  普莲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感,她想,好,这样好。

  空闲了几日,普莲突然动了回家去看看的念头。母亲、父亲、兄长,以及那个到处弥散着草药味的家,是她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父亲几房女人间的纷争虽曾让她厌恶憎恨,但现在退到那些日子之外,便又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胜于这个冰凉的县衙宅第无数。她知道朱墨轩去福州前,曾吩咐过下人,不能让她出门,只让她好好在衙内待着。但她又不是他买回的畜生。她没有叫人备下轿子,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出去了。她的脚不小,很利索,可以自己走。

  母亲一见她就扑过来了。至少长这么大,她从未见母亲这般惊喜过。父亲也很欢心,虽一直嘴里含着铜烟筒不停地吸着,吱吱吱的声响连绵不断,但普莲看到,父亲的眼睛还是亮了。普莲不是悲戚地哭哭啼啼地回来的,或许这大大超出父亲的预料,父亲因此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跟着就好了起来。木已成舟,父亲无力改变什么,或者以他的心力与能力,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变。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的人哩,而普莲不过是一个让他疼也让他恼的女儿而已。

  普莲环顾四下,没有见到曲普圣。“兄长呢?”她问。

  父亲的脸马上又凝结起来。母亲连忙掩饰,母亲说:“他出去办事了。我这就叫人喊他去,一会儿就回转了,一会儿,一会儿……”

  父亲把烟尾从嘴里抽出,猛地吹掉烟灰,又重重把烟筒放到茶几上。咚的一声,铜质烟筒与结实的楠木茶几相撞时,发出脆脆的声响。“叫什么叫!”父亲说,“叫得到人,你叫得到他的魂吗?”

  屋里静默了下来,普莲知道必定是兄长又惹下什么祸了。她没有往下问,而是跟在母亲身后默默走出父亲的花厅。

  母亲的屋子在西偏厦的最后头,已经与佣人住的屋子相邻了,窗棂只有一尺见方,正阴着天,门乍一推开,里头黑乎乎的糊成一团。

  “他对你好吗?”母亲问。

  “好。”普莲没有说谎。她委身朱墨轩的这些日子,心已经渐渐结起了痂,日子淡淡地过着,酒肉不缺,金银不少,闭上眼,似乎风和日丽也已经初现了。算起来,这确实是好了,很好。

  “你呢,觉得他好吗?”

  普莲把头低下,又抬起,轻轻一笑,不答。

  母亲两只手在衣襟上揉着,母亲说:“普莲啊,女人的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认了吧。”

  普莲还是一笑。

  母亲说:“嫁鸡嫁狗,什么样的鸡狗反正都是一样的主,一样的心肝,一样的嘴脸。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普莲啊,普莲,你以后……你父亲说了,他身体有恙啊。你怎么办呢,老了以后,你连个依靠都没有……”

  普莲心里一顿。原来父亲终于还是把这个内情说出来了。如果父亲能早说呢?她想就是父亲在她嫁前把实话说了,母亲其实也未必一定肯拼死去挡。所以普莲便又是一笑。她拉过母亲的手,从肚兜里掏出几块银元,塞了过去。入得县衙内后她才知道,朱墨轩娶她,曾给曲家送了六十两银子,不算高,也不算低,这些钱可有哪些落进母亲的手中?肯定没有,一文都不会有。普莲真的后悔,那时她忽略了,其实该多个心眼,为母亲争来一些钱。母亲的拮据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普莲抬眼望望母亲的额上,那里箍着窄窄的乌兜,缀在上面的银饰珠翠已经残缺,幸亏手巧,用丝线细细绣过,猛一见并不觉出它的寒酸——这可能是母亲唯一残存的妆饰物了吧?当年母亲是带着一大盒细软迈进曲家的,冬天也有钱给自己添过貂皮额帕和丝质棉袄,而春暖花开时,她还曾在头上戴起蝉纹银质梳状发箍,又在盘髻上斜插一根镂雕银质烧蓝步摇簪,整个县城的女子都投来过羡慕的眼光。这些东西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母亲自己都讲不清楚了,总之是一点点流失,一点点偷偷变卖。结束卖笑生涯,除了多出一双儿女外,母亲最终并没有赌出一个好运道,可如今这双儿女各自身陷窘迫,回赠母亲的只有操不完的心。

  “兄长怎么了?”这个问题悬在那里,她无论如何都得一问。

  母亲下意识地看看左右,眼里已经多了一层阴影。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母亲恨恨地嘟囔一句。

  “他又如何了?”

  母亲长叹一声,哀怨地看着普莲。“倒没有伤人性命损人钱财,”母亲说,“只是这个逆子突然脑子病了,跟那个戏子整天瞎混得似乎想合穿一条裤子。”

  “哪个戏子?”

  “就是长兴堂的那个,叫陈浩年吧。”

  普莲身子紧了紧,问:“他们以前认得?”

  母亲说:“哪里认得?不过是上回你差人来,请你爹爹给治个病,两人才见上面的,居然就一见如故了。这等事也就你这个哥哥做得出来,好好的功名不去谋取,竟与戏子为伍。他不出头,我还有什么盼头啊,普莲?”

  普莲将手绢递给母亲。一直以来母亲都只在背地里落个泪,现在年纪大了,眼眶渐渐如旱季里的河床,水分不再丰沛,仅是浅浅地潮湿,将一堆青黄色的眼屎糊糊地推到眼角上。普莲让母亲擦掉的就是它们。她其实曾想伸过手,伸到母亲眼前,轻轻帮她擦拭掉,揪住手绢,又打消了念头。还是不习惯,她们间确实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另外,她心思也乱了,没有料到她的兄长曲普圣,竟然与那个人有来往,而且是“想合穿一条裤子”!

  “兄长在哪里?”

  母亲说:“不知道。”

  普莲问:“你差人找他了吗?”

  母亲眼眶就红了,愤愤地说:“哪里能找得到?戏班子去别处演,这个不争气的人有时竟会尾随而去。你爹爹觉得脸面都被丢光了,最好他再也不要跨进这个家门。”

  这时门响了,有人在外面敲着,说县衙派人来了。

  是朱墨轩的管家。这半天管家才发现普莲不见了,派人来接她回去。普莲出去,将来人打发走,说母亲病了,她得在家中多待一会,待傍晚再回县衙。

  其实吃过午饭普莲就出了门。

  有消息说县城东北角黄氏家族今天迎神诞,长兴堂戏班子就在黄氏祠堂里唱戏。母亲刚要吩咐人去叫曲普圣,被普莲拦住了。

  普莲说:“我去。”

  四

  普莲后来一直问自己:那天真的只是为了找兄长才执意出去的吗?

  她自己也清楚:不是。

  长兴堂的戏,得待晚间才上演,此时祠堂内外都是空的,只有几个小孩尖声叫着追逐奔跑。透过大门可以见到戏班子的人在里头三三两两散坐一地,在他们中,普莲没有看到兄长曲普圣,也没看到那个陈浩年。正犹豫着,猛见兄长从远处走来,他的旁边恰好是那个人。

  普莲闪到树后,缩起身子。

  两人从树前经过了,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却听不清说笑的内容。

  兄长仍是玫红长袍,宽阔的背将绸缎马褂撑得紧紧的。而陈浩年脸上没有上彩,洁净白嫩,也没有戏衣加身,穿的不过是简单的月白色马褂长衫,风过,长衫襟摆扬起,似一只鸟飞翔的翅膀。

  这是普莲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陈浩年——更准确地说,是看到真实的一张脸。

  两人并没有踏入祠堂,而是站在祠堂前的空旷坪埕上,那里摆着一张桌。戏班子有人端着砚,开始磨墨,又有人拿出纸笔,显然要写字了。陈浩年让曲普圣写,曲普圣一把将陈浩年推到桌子前,拿起笔,塞进他手中。陈浩年笑了笑,悬腕书写,身子跟着一晃一晃的。然后,纸被提起,贴往门旁的墙上。

  原来写的是今晚演出的戏本名称。

  原来字写得如此的好,一点都不逊于兄长。

  戏班子人散去,兄长与陈浩年继续站在那里说说笑笑,意犹未尽。兄长的笑若黄钟大吕,不时仰起头,咧出两排大牙,脑后的长辫子随着身子抛来甩去,宛若一条游动的蛇。父亲妻妾四房,共生育子女七个,在他们中兄长算是最不羁的,也是令父亲最无能为力的,可是何曾见过他在家中有过如此放纵无拘的笑?面对日日都紧绷住脸的父亲,兄长一进家门总也复仇似的把脸绷住。普莲从没有领教过他在外面的容颜,原来竟是这般生动而快乐。

  她小声叫了一句,兄长没听到。

  她身子从树后慢慢移出,站到空地上又叫了一句,兄长还是没听到。

  但兄长旁边的那个人听到了,他怔怔地看一会,显然很意外,然后嘟嘟嘴,让曲普圣看过去。

  曲普圣大叫一声,起身就往这奔跑,跑几步又回转,拉起陈浩年的手一起跑来。

  “普莲!普莲!普莲!”

  普莲在这样一声声的呼喊中眼睛一点点湿了。这个兄长,在家中排行老三,她应该称她三哥的。他们是一母所生,那个母在曲家又是那般不为大家所容,子贵母荣,反过来母贱子也被贱,他们三人是三只凋零的鸡,原本该抱团一心,却从未有过。兄长不理会父亲,不听从母亲,对普莲也一直隔皮隔肉,之前真的从未如此亲热地呼她喊她,并露出如此欣喜的脸,向她急切奔来。

  普莲站在那里迎着他,猛地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为兄长那么一嫁,还是值得的。

  “普莲,你怎么到这里来?”

  普莲说:“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普莲瞥了陈浩年一眼,没有答。

  兄长把陈浩年往跟前拉了拉,说:“长兴堂戏班子的,你应该知道,叫陈浩年。”

  “这是我妹妹,普莲!”兄长又说。

  “我见过,”陈浩年说,“在县衙里。”

  普莲突然就局促起来,抿起嘴,耷拉下眼皮。

  “噢,对不起!”陈浩年有点慌,陈浩年说,“对不起,我只是说那天见过你了……真的见过了,你别介意。”

  兄长替他解围,拍拍他的肩说:“我妹妹是到县衙里去了,你没说错啊。一句话她哪会生气呢,她跟关在深闺老阁里的千金小姐不一样,你看看她的大脚板,粗得很。”

  普莲连忙把双脚往里缩了缩。她穿过膝的琵琶襟紫衣,蓝缎地镶阔边绸裤,裤管虽宽,却仍无法将紫缎绣花鞋面遮住。

  陈浩年说:“大脚好,我母亲就是大脚。”

  普莲暗吁一口气。她的兄长从来不会细究她内心的感受,而这个陈浩年却能,陈浩年看出她的难堪与窘迫了。她抬起头打量一下陈浩年,没有想到,脸却已经烧灼了起来。

  她说:“我回了。”

  她又冲着曲普圣说:“你也回吧。”

  她的兄长并没有走的意思,旁边的陈浩年推一推他,陈浩年说:“你送一送她吧,免得路上有不测。”

  陈浩年话音未落,普莲已经往前走了。她站不住了,脚下的泥土正被烈焰烤着,热烘烘的,火烧火燎,燥热从脚底渗入,然后一寸一寸往身体里推,一直推至脑门上。她得走,走得很快,低着头,垂着眼皮。铺在路面上的青石板一块块向后退去,两旁的房子像一片片叶子般抖动,穿过密集的人群,喧闹声不绝于耳,却又分明不似在人间,脚飘着踩不到实地。之前她从没这样过,母亲一直嫌她粗,缺少心事。母亲说,一个女子哪能没有点心事呢?心里不藏点事,活的滋味断然就又减去大半。那时她听了,并不入耳,也不当真。天下无非四处枯枝烂叶,何劳花心思去打量?匆匆几十年,眼一闭,就度过了,然后成尸,入土为安,指望转世能是男儿身,可以自由驰骋,不低头在别人屋檐下。

  但是这个秋日午后,在黄氏祠堂前,她却突然有了其他的念头。十六岁,一条腿不过刚刚迈入这一生的门槛,虚度掉真是罪过了。

  脑子一直嗡嗡响着,仿佛挤进一窝蜂,在那里肆意作乱。从黄氏祠堂返回总有两三里路吧,懵懂间,猛然一抬头,已到了回春堂,这才想起兄长,兄长并没有随她一起回来。她这一遭去寻兄长,原是想把他叫回,然后恳谈一场。母亲的眼泪再不值钱,也不能一而再地漠视下去啊。读书出仕,这是母亲心里对兄长的千盼万盼,就是最终仍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好歹也该先画画饼安抚一下她啊。

  可是,她没有把兄长叫回,自己却慌乱先逃了。

  而兄长一直到傍晚日头开始西落了才在回春堂露脸。母亲一看见他就招呼道:“普莲有事找你。”可是普莲却已经没有说话的心力,她上下打量一下兄长,叹口气,站了起来。时候差不多了,管家说好这时辰再派人抬轿子来接,她得回县衙。

  出门前,父亲拎着几包药递过,让她带回去,叫人煎了,给朱墨轩服下。

  她迟疑一下,接过了。回到知县宅,她把药一包包都解开,摊在跟前。皂角刺、凌霄花根、小茴香根、肉苁蓉……这些她都认得,也知道是治何病。她猛地手舞动起来,先是一只,接着是双手,手像搓衣服般,将所有的药都搅到一起,然后再一捋,那些药就到了地上。

  那一刻,她意识到得先治一治自己的病。

  她的病跟兄长有关。是兄长让她得以与那个人相识,然后她从黄氏祠堂离去时,那个人催促兄长同她一起走,陪一陪她,免得她路上有不测。兄长不以为然,哈哈一笑,将他拉入酒楼里小饮。他坐下了,却站起,找了个借口,一路暗暗跟随她而行,待她入了回春堂大门,才回转,重新坐进酒楼……这些是兄长告诉她的。兄长边说边笑,像在说一则聊斋小记,她却眨动眼,然后头一低,急速钻进管家遣人抬来的轿子里。

  她怕自己有泪当众落下来。

  第二天朱墨轩就回来了。一路的舟车劳顿,朱墨轩受了风寒,咳嗽不止,人瘦了一圈,但他一眼就发现正倦倦地斜靠在窗台边看外面一地梧桐叶的曲普莲也瘦了。这里的秋天与别处不一样,天一日日往下凉,风一日紧似一日,它们却大都是一副锦衣夜行的风范,内敛而低调,几乎没弄出任何动静,抬眼是看不到的,树反正径自长,叶反正照样绿,遵循着自己的规律悠悠踱步,季节拿它们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唯有梧桐树不一样,如果拿子女作比,梧桐树是这里最乖巧听话的那一个,只有它能顺从季节的调遣,入了秋,蒲扇似的硕大叶子就次第辞别枝头,往地上一头栽下,一片一片无序地叠在那里。

  地面因此变成了色泽不一的枯黄色,踩上去柔软,隐约有声。

  五

  朱墨轩此次上省城是为了拜见即将赴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任的沈葆桢。那是个封疆大吏,地位仅次于直隶总督,从一品大员,原本与七品小县令隔千山万水,但朱墨轩与沈葆桢的交情推算起来,却已经有四十多年了。道光十二年,朱墨轩的父亲在江宁府任都事,而沈葆桢的舅舅林则徐是江宁布政使,两人往来甚密,诗文互唱,琴瑟和鸣。那年沈葆桢父亲赴京应礼部试时,途经江宁,将沈葆桢顺路从福州带来,搁在府中,独自赴京应试,落第后再经过此地带回沈葆桢。那时沈葆桢十二岁,朱墨轩七岁,两人就是在那期间结识的,虽相差几岁,彼此竟有许多相似的趣味,从此书信往来不断。

  如果不是沈葆桢,朱墨轩不会来安渠县任职。

  之前因为母亲亡,他在家丁忧了三年。他从来不是个慕官场的人,懒散惯了,本打算从此告老,不再出仕。但一纸公文下达,让他来福建。想着沈葆桢恰在福建任船政大臣,他便从了。不料前年他来,去年沈葆桢就去了台湾。日本人派兵在台湾琅峤登陆,血洗生番牡丹社,朝廷命沈葆桢为钦差大臣,赴台办理海防,仅仅过了一年零十四天,又送来两江总督的大帽子。非常巧,两江总督府第就在江宁,那是朱墨轩的老家。山不转水转,时隔四十多年,当年那个随赴京应试的父亲从福州北上的瘦弱小孩,摇身一变,竟成了那里的主宰,一手将中国最富庶的苏、皖、赣三省尽揽手中。

  但沈葆桢也厌倦官场,竟迟迟不愿动身。

  朱墨轩第一次不与这个老友共鸣了,一封封写去信,劝他赴任。终于,这几天沈葆桢要成行了,朱墨轩于是连忙赶去省城,于公他是去为家乡的父母官送行,于私则是与多年好友薄酒话别。

  朱墨轩说这些时,普莲一直低头坐着,偶尔颔首,嗯嗯嗯应和几声。但她听进去了吗?她没有。朱墨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起。“算了,你们女人哪能懂这些呢?”他说。

  他又说:“还是听戏吧,如何?”

  普莲脑子轰地一声,看他一眼,又把头勾下去,顺势也就点了点头。

  朱墨轩咳起,长一声短一声不停地咳,脸涨得通红,大口喘着气。终于平息下来了,才问:“还是长兴堂的,行吗?”

  普莲又点点头。

  后来普莲每每记起这个关节,心里还是忍不住疚痛一下。朱墨轩理解错了,以为是自己出行几日,令普莲孤寂落寞,所以心绪低迷,为了逗她开心,所以召来长兴堂戏班子,他不知道召来的其实是一场变故。

  长兴堂的人是傍晚时分进到县衙后宅院的,锣鼓箫笛先在戏台旁列队摆开,然后他们进入回廊外的厢房,抹脸整妆,准备开场。

  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厢房,从戏台旁的拱桥上跨过,穿过回廊时,陈浩年从一扇花瓶状小门闪出,没有人发现他消失了一会儿。

  花瓶状小门通往花园,普莲正在花园小径上独自闲看,一手别在背上,一手垂在小腹前。

  陈浩年快步从普莲身边走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但他手一抖,一样东西鸟一样飞过,落入普莲垂挂下来的宽大袖口内。

  “午夜丑时我在黄氏祠堂前等你。”他说,说得短促而坚决。

  然后他重新快速穿过花瓶状小门,眨眼就不见了。

  普莲怔怔地站着,像梦,没有真实感,但袖子里有一道冰凉,她手探进去,果真掏出一块玉佩,浅浅的绿,像一枝刚钻出地面的嫩芽。将它捏在掌心,是温的,带着一丝体温。

  是陈浩年的还是她自己的?

  晚上的戏朱墨轩只来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就起身回屋里躺下了。夜里风凉,风呛了他,他缩起身子,想忍住,最后还是抗不住,咳得快别过气去。

  按说如果是遵妇道,普莲该一起走掉。但普莲没有走,她端坐着,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与听进去,她听到的只有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仿佛县衙东梢间前的那面鸣冤鼓搬进她的胸腔里,正一下一下擂得山响。

  陈浩年上场了。

  陈浩年脆亮地唱着。

  喝彩、叫好声四起。

  那些被朱墨轩邀来一同观戏的县丞、主簿、差吏都看得魂魄摇摆,没有人觉察出台上与台下的哪个人有多少异样。

  戏散场后,普莲回屋发现朱墨轩睡到书房去了。侍女说,老爷怕自己半夜咳得厉害,扰了她不能入眠。

  普莲怔怔站立片刻,反身进屋,很快吹灭灯和衣躺上床——是一架红木雕花拔步床,朱墨轩特地为她定制的,宽大舒适,宛若一间小屋子。她眼一直睁着,瞪着床顶。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阴着,窗外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但看久了,普莲还是隐约看见雕刻在床顶上的硕大莲花,她开始数一片片浮起的花瓣,一二三四五……她想如果是单数,午夜丑时她就去黄氏祠堂,如果是双数,她就不去。

  去。不去。

  一遍遍地数,每一遍数出的花瓣数却都不一样。

  门窗嘎嘎响,外面风越来越大。下雨了吗?她给自己找到起床的理由。走到窗子旁,她伸手将窗子关紧,然后走向门,似乎要将门再拴紧些,最终却打开了。她出了门,踮起脚尖绕到花厅的后侧,那里有一扇逃火灾用的小门,平日里是关闭着的,上了锁。锁是扣住的,乍一看看不出有异,她也是有一天偶然在锁上拨了拨,结果非常吃惊,竟拨开了锁。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锁原来是空扣在那里的。

  现在她拨松锁。

  她拉开门。

  她俯下身子,急走着,遁入夜色。

  县衙在城的南面,去北面的黄氏祠堂差不多得穿过整个县城。她浑身毛孔缩紧,腋下早湿透了,流出的汗是冰凉的。她不是怕,真的不怕。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紧张与怕并不是一回事。路不好走,黄氏祠堂不在大路边,得穿过几条窄窄的小巷。巷很黑,她穿着长及鞋面的马面裙,上身也不利索,是一件茄紫色右衽袍褂,马蹄袖口拖下半尺长,宽宽大大的裙边不时绊住脚,好几次她一个趔趄,头就撞到了墙上,或者腿磕上了,肉在粗粝的石基上划过,但没有疼,她不知道疼的滋味了。

  黄氏祠堂旁的池塘里,青蛙闹腾得正凶,叫声连成一片。普莲站在池塘这一头眺望,她的眼已经适应夜的黑,但池塘另一方的黄氏祠堂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双手将裙摆提起,绕着池边小径向祠堂走去。

  陈浩年让她来这里是何用意?这个疑问直到这时才往上冒起。见个面?带她走?

  如果是后者,她愿意吗?不知道,一切来得很快,猝不及防间,她已经到了这里。

  离黄氏祠堂还有十来米远时,她站住了。如果反悔了,她想,此时只要把脚往后收一收,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人有点虚,像在哪一出戏里。仰起头无措地四下看,什么都看不清,漆黑、灰暗,宛若她之前对整个人生的眺望。她深吸几口气,又一口口长长往外吐,然后抿抿嘴,继续往前走。

  既然到了这里,她就不再属于县衙里的朱墨轩,也不再是过去的曲普莲。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了重量,像一只——蛾,对着火光,闭着眼扑上去。

  但是黄氏祠堂前空无一人。

  祠堂的门坚硬厚实,闭得很紧。曲普莲用手摸着,摸到门环,是一对莲花状八卦环,叩一叩,脆亮地响,往里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祠堂前的埕坪是青石板铺出的,不大,但平整洁净。普莲跑起来,从这头到那一头,她想喊,但那个人的名字对她而言还是陌生的,她的嘴还从未将那个人的名字吐出过。

  确实没有。肯定没有。

  那个人没有来。

  是她听错了吗?她用手压住腹部,那里是坚硬的,那里有块嫩叶芽似的玉如意。那个人明明告诉她午夜丑时会等在这里,可是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普莲缓缓坐下,腿不听使唤了,她没有力气把自己支撑住。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天似乎现出一些青白色,附近已经有人家点上灯,光从窗子里往外透,像一只惺忪张开的眼。普莲还是坐着,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化开,化成一摊水,哗哗地四下流淌。

  然后,几个打火把的人出现了,那一身衣着表明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当差的,是捕快。

  附近的人听到响声都打开门往这里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普莲已经被差役从地上拉起来了,他们问着,她答着,声音脆亮,脸色平静。

  领头的手一扬,要返回。普莲很顺从,像个提线木偶,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走。

  回到县衙时,天已经亮了。

  第三节陈厝村

  一

  这一带人家的房子,无论阔大或者简陋,都习惯在门口建起一个内凹的方块,称为“塌寿”。塌寿外是两面相对的墙,因为平整如镜,所以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镜墙”。

  那天早上,娥娘就是在塌寿前的镜墙旁看到那几个匆匆骑马而来的皂衣男子。娥娘先是看到他们手里的刀,刀片阔大而光亮。已经许多年不见做工这么好的刀了。

  是官府的人。

  安渠县西面靠山,东面临海,地不是面饼般横向摊开的,山与海像两个武士,互相较着劲,谁也不让谁,都拼命往中央夹紧过来,把整个安渠县夹得细长地沿着海岸纵向铺展,如同一条湿漉漉摊开的海带。陈厝村在海带的东南端,只有近百户人家,屋子建在半山坡上,呈波纹状延伸,傍晚时分炊烟次第起来,一根根淡淡的烟雾树林般竖立,整个村子就迷迷蒙蒙的,散发出一股舒适的慵懒相。也就是说,陈厝村临海,却是个山村。村中听得见海涛声,终日呼呼呼地起落,但循声而去,脚步最终却止于悬崖边。崖非常陡峭,似被谁一刀削出来的,从顶上垂直往下切去,嶙峋地连绵着,望不到边,纵是满目海水汹涌在望,却无路可通达下面。陈厝村的村口是朝着海相反方向的,村里没有一艘船,每次出行,都得沿着蜿蜒的山路,贴着峭壁,绕过几座山,才能抵达外面。

  村子里的人就日日少了,只有往外走的,外人却很少到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二十年前,娥娘不会来陈厝村。

  新加坡——厦门——陈厝村,这是娥娘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与三个字有关:小刀会。那是她父亲、母亲与兄弟的选择,他们走上与清廷对立之路,无所谓生,无所谓死,那么毅然决然。她却心有余悸,对刀光与剑影始终有彻骨的恐惧,不祥之感一直在头顶上盘旋。然后,预感果真应验了。与清军一次次血腥拼杀之后,一场灭顶之灾终于不由分说地降临了。清兵围剿来时,像炸开的蜂窝,乌压压的一片突然涌出,眨眼间她已经寻不到父亲、母亲以及兄弟的身影了。各种响声涌来,哭喊、呵斥、惊呼、惨叫,一个个人在旁边倒下,血光四溅。这是一场寡不敌众的对抗,双方兵力、武器的极度不对等,已经注定了结局。只有她侥幸逃出,逃到陈厝村,隐名埋姓,原姓陈,改姓黄,却又嫁进陈家,生下两个陈姓儿子,一个是陈浩年,一个是陈浩月。

  初来此地时,她常常站在这户陈姓人家的屋前往村口眺望,按她推想,那里随时可能有官府的人提着刀突然出现。从道光三十年到光绪元年,已经整整二十年过去,二十年里小刀会被灭了,四散去的人又万条细流汇回大溪,重归天地会,一次次有人起事,范围向南扩,又向北扩,扩至龙溪、台湾、上海……而她一直只是留在陈厝村,一动不动。那一具具遍地横陈的尸体令她骨髓深处发凉,每每一回望,就浑身冷汗淋漓。天下许多大事只有男人才撬得动吧,她本来就无心介入,她只想活下去,把两个陈姓儿子带大,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日子安静了这么久,可是官府的人还是出现了,正一步一步向这个家走来。娥娘整一整衣襟,捋一捋头发,然后长吁一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想得迎上去,不必再逃了,不就是一条命吗?现在两个儿子都大了,命她给得起。

  但官府的人不是冲她来的,几个人进院子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下了马,径自往屋里钻,砰砰啪啪找了一圈后出来,问她:“陈浩年呢?”

  原来是找她大儿子陈浩年的。

  她说:“浩年不在家。”

  领头的那个脸是长条形的,下巴处留有一撮浓密的胡子,胡子半尺长,看上去脸就更长了。他走到娥娘跟前,厉声道:“他在哪里?”

  她摇头,开始不安。她的大儿子已经走了,五岁那年就跟着长兴堂戏班子走了,是她的主意,她执意让他走。那是个孱弱的孩子,单单弱其实也无大碍,弱的人时时后退几步,好歹能将自己妥帖保护起来。但浩年偏偏另有犟劲,时时敏感地支棱着神经,平日里不吭不哼,拧起来,却可能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性情令人担忧,她无力罩住他,这个小村子也不能。恰巧长兴堂来了,那个可以把董永唱得敦厚善良,又可以把宝玉唱得率真可爱的男人叫丁范忠,她日日去听戏,日日看到丁范忠从台上向她投来的一道道灼热目光。村里人曲解了她,连他也迷惑了,以为她动了心思。而他那年恰好妻刚亡,正孤身一人。他要娶她,带走她。

  可是她想让他带上的,只是自己的大儿子陈浩年。

  她是这么想的:如同必须把两粒鸡蛋放进不同的篮筐里头,她的两个儿子也得分开。他们都姓陈,与她的父亲、兄弟同姓。那年从厦门一逃,就再没有父母兄弟的音讯,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已死,都死了,陈家便只剩她一人了,她得姑且把儿子也当成是父亲那支陈姓的血脉,指望着能分枝散叶,繁衍出万代陈氏子孙,让父亲兄弟在地下都安心。最初她其实是想让浩月跟戏班子走,浩月比哥哥仅小一岁,却强壮一圈。最终浩月留下来也与强壮有关,戏班子唱戏不练武,但她的儿子至少必须有一个是刀枪过硬拳法精通的,这个人她选择了二儿子陈浩月。十多年来,二儿子已经顺着她的心意日日长成,刀法上乘,拳脚利索,有一次竟将陈姓祠堂前的石狮子一把举起,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叫陈大狮。到村里询问,“浩月”未必人人皆知,但如果问大狮是哪一个,必定会立即得到回答。

  这不是娥娘愿意的。儿子名声传开后,娥娘心却猛然间揪了起来。树大招风这个老话她反复讲,儿子似乎听进去了,平时也规规矩矩,终究年轻气盛,没有收敛住自己。浩月要参加童生武科试,娥娘不肯。试了又如何?要是中了武秀才,就得张榜公布,就会惹来注视,或许是非也会因此紧随而至了。娥娘心里巴望的是,浩月收拾行囊东渡,到台湾去,找一找音讯全无的父亲。但浩月对父亲却不热切,半丝印象都没有,他出生后就没见过父亲那张脸。娥娘说去,浩月说不去。去与不去之间,谁也不退,谁也没进,就僵住了。浩月脸黑下来,娥娘也锁着眉,娥娘心里有了不祥之感,她怕浩月迟早会出事。事情果真还是来了,但不是浩月,竟是浩年。

  “陈浩年躲哪儿了?说!”

  娥娘摇头。

  啪!一鞭抽过来,娥娘脸颊马上开了一道口,血渗出,缓缓往下流。

  但她还是摇头。

  又一道鞭过来,她头一侧,手往上一伸,猛地又收住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她竟想一把将鞭子揪住。这么多年她都收手稳住,只在关紧门窗时才传授浩月,没有人知道如果她肯出手,将任何飞扑而来的东西一把抓住都不是太难的事,小时候是父亲逼着她与兄弟一起日日苦练,可是纵是有再好的武功又如何,他们还是防不了身,一场兵患,就下落不明。

  鞭子落在她背上,她吸吸鼻子。皮肉之痛不算什么,但她愈发觉得事态不好,她的儿子陈浩年究竟怎么了?她得问一问,问个明白。可是还不待她开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二儿子浩月突然出现在那里。

  浩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他已经不需要娥娘的指点,娥娘的那点能耐早就教不动他,他另拜了师傅,一边练武,一边学《武经》,通常不到深更半夜,他不会回转。

  可是现在他却回来了。

  二

  陈贵的模样,娥娘差不多已经忘光了。

  陈贵是她丈夫。

  二十年前她从厦门翻越一道道山岭,终于走进陈厝村里,一到村口,眼一黑,就扑倒在地了。往陈厝村去其实是出事前父亲对全家人的叮嘱,父亲说万一有不测,万一四散开了,活下来的人都可以往那里去,等在那里,等到重聚的一天。可是她等了,等了一年又一年,却没有等来父亲,没有等来母亲,也没有等到兄弟。陈厝村一直是寂寥的,她一直是孤独的。

  陈厝村是父亲的祖地。

  1659年,中国有两个年号,大清是清顺治十六年,若是不认清只一心向明,则是永历十三年。那一年被吴三桂所率的清军围困得走投无路的永历帝逃往缅甸,随行有两千余人,其中就有一个陈姓的安渠县陈厝村的人。从他开始,这一支陈姓族人后来从缅甸转到暹罗,又迁往沙捞越,再到新加坡。

  娥娘的父亲就是在新加坡生在新加坡长的,陈厝村对他而言其实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但紧要关头,他记起唯有那里,才是最后的安全托身之地。

  几年前若是父亲不将一家大小从新加坡携带回来,日子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但父亲却执意要把几十年经商所得都变卖了,然后回国。天地会,这个神秘的名称娥娘在新加坡就听到过了,然后到了厦门,她又听到小刀会。二者之间究竟存有什么关系?她独想很久,似乎像母与子,像大江与小河。

  没有商量余地,父亲让全家人都加入,连母亲都不能逃开。母亲其实很乐意,她早在新加坡时就紧随父亲奔走;兄弟也没抱怨,男人的血总是更容易被点燃。所谓的“会”,看来都是需要如此不顾性命地全情投入,然后抛尸洒血也在所不惜的一个东西。娥娘不太懂父亲,但她的生活还是不由分说地被父亲主宰了,一并跟着起落跌宕,风霜雪剑。

  “你老家还有亲人吗?”她问过父亲。

  父亲说没有,但也有——天下陈姓是一家。

  “你回过那里吗?”她又问父亲。

  父亲说:“没有,但我能想象得出它的样子。”

  娥娘却不能想象,之前她眼里所见的都是或大或小的城市,街道、码头、商店、洋人。等到她终于跨进村子,还来不及瞧一瞧,眼前就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重新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座低矮老屋,屋里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年轻男子,他们正端着一碗米汤,一口口往她空寂多日的腹中喂着。男子告诉她他姓陈,叫陈贵。天下陈姓是一家,她记起父亲的这句话,那一刻她就已经作出要把自己嫁掉的打算。她要嫁给这个陈姓男人,然后生下陈姓的儿子。

  那一年她十七岁,而陈贵二十八岁。

  陈贵很黑,瘦得浑身剥不下几两肉,眼窝往里凹,但嘴角总是上翘,宽阔地咧着,露出两排参差的黄牙,眉眼间都是厚道与本分。劫后重生,她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份安稳太平的日子更吸引她了。她说我要嫁你。陈贵说我要娶你。但婚后第二天她才知道,陈贵平时并不在村里,多年前他就已经东渡对岸,在台湾的鹿港垦地耕种。村里从朱氏坐天下的大明王朝起,就有很多人东渡而去,鱼群似的结成一串持续不断地走,接连落脚在同一个垦首那里当垦户,虽种的仍不是自己的地,但那边地肥,一年三熟,有温有饱。“台湾钱淹脚目”,这句话当地谁没听到过?

  只是娶不到老婆,一直难娶到。康熙二十三年台湾归入大清版图了,但朝廷仍下了渡台禁令,不让人随便渡,更不让女人渡,一两百年间岛上都缺女人,要想成家,只能返到这一边,返到自己的老家来。陈贵说,那里天高皇帝远,怕出事哩。

  “女人就会有事吗?”娥娘不解。

  陈贵连连摆起手说:“不是不是不是。”一时不知怎么答,他咧起嘴呵呵呵地笑,笑一阵,才说,郑成功听说过吗?以前台湾是郑家的天下哩,郑成功在那里抗清,好不容易被施琅带兵攻下了,所以朝廷……朝廷……反正朝廷就是不放心。

  陈贵很想把这件事说清楚,但他磕磕巴巴的,脸涨得通红。不过娥娘还是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抬眼打量着他。陈贵一张脸黝黑、粗糙、暗红,有着山上岩石的质地,额头上已经现出好几层皱纹了。她忍不住伸过手,把那些皱纹抚了一下。

  “听说过罗汉脚吗?”陈贵问。

  娥娘说:“没有。”

  陈贵说:“在台湾娶不上妻的男子被叫成罗汉脚。我以前是,以后不是了。我有老婆了。”

  娥娘又叹一口气。陈贵祖父那一辈就已经开始过台湾去了,然后父亲也去,陈贵再去。陈贵十五岁那年离家赴台,去了后仅仅回来一次,就是这一次,刚一进家门,就听到外面咚的一声,出去一看,一个女人衣裳破烂地倒在地上。他把她背进屋里,煮上米汤喂进,女人醒过来了,嫁给了他,他说这就是命。

  娥娘说:“是啊,是命。”

  娥娘又说:“算了,以后你就留在家中吧,别去了。”

  陈贵为难地左右看看。陈贵说:“我得去挣钱。”

  一个月后陈贵就走了,走时娥娘已经有孕。等到他第二年再返家,陈浩年刚刚出生。

  这次陈贵不是空手回来的,他腰间裹着钱。他果真挣到钱,回来就急急购下砖石木料,他给母亲、娥娘和儿子建了一座新房子。房子仍立在村口,红砖黑瓦,墙的勒脚处刻有马踏祥云图案,檐边饰上梁山泊人物画,门外的塌寿特地修得比别人家都更宽敞更平整,这是为娥娘修的,娥娘常要站在门外眺望哩,望什么她不说,但既然她爱站,就得有一块地,让她雨天不被淋,夏天不被晒。

  好多年以后,它仍然是陈厝村最漂亮的房子。

  建好房子陈贵又走了,走时他摸着娥娘微微拱起的肚子,那里头藏着陈浩月。娥娘说,别走了。陈贵说,我得去挣钱,明年我再回。

  可是第二年陈贵没有再回来。浩月出生了,浩月已经十八岁了,陈贵都没有露过面,连音讯都不曾托人带回。村里有人从那边回,一次次去问,都没有人能答得上。陈贵已经不在鹿港了,他换到别处去。究竟哪一处?没有人知道。

  如果浩月能去台湾找一找,应该也就知道了,可是浩月不肯动身。

  浩月想参加武科考试,一直忙着练武习经,本来这时辰他不该在家的,可是却回来了。

  浩月慢慢走过来,看着那几个人。“你们干吗?”他问。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浩月。领头的那个从兜里掏出悬赏榜,展开来看了看。“没错吧,”他转头低声问旁边的同伴,“是他吧?”

  几个人都说:“是,就是他。”

  画像展开时,娥娘也看到了,上面画的那个人是她的大儿子陈浩年。她侧过头瞥了浩月一眼。浩月也正看她,还使来一个眼神。什么意思?刚开始娥娘并没有明白过来。这时那个领头的手一扬,他手下的人就围过去,把浩月围在中央。浩月手被绳子捆住了,他很老实,主动伸出手,将两臂对在一起,让他们捆,仿佛这个时刻他已经急切等待很久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临出门时,浩月回头对娥娘说:“娘,我去看看,你放心。”

  浩月又说:“没事,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娥娘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了。她已经回过神来了,明白浩月的意思。浩年究竟惹什么事了?她想知道,浩月也想知道,所以浩月将错就错,索性去县城看看。将浩月捆去了,不是罪犯已经就擒了吗?这些人应该就罢休,不会再追着浩年不放。反正得抓一人,不如就让浩月顶替上吧。浩月是捆不住的,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脱身逃走。

  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村里人以前总这么说。

  两个儿子出生仅相差十一个月,眉眼确实非常相似,连个头都一般高矮,无非一个壮些,一个瘦些。但罩上衣服,壮与瘦大致就混淆到一起了,并不是所有外人都能明眼辨清。

  娥娘靠在门框上看着,眼有点虚,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从村外跌跌撞撞走来,终于看到村子了,那一刻村子却模糊了,屋与路都在摇晃。

  三

  没想到丁范忠会出现。

  是个台风天气,刮了一夜的风,像是有一群人在外面暴跳如雷,呼呼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瓦片被掀掉了几块,雨往屋里漏,哒哒哒的响声四起。漏吧,娥娘躺着,并不起来,她不想起来。其实她一夜未睡,小儿子陈浩月被带走的这两天,她几乎都没合眼。早晨起来,从窗子往外看,四处都是倒伏的树,枯枝烂叶遍地。风停了,雨却未停。仍斜斜地往下落,到处湿漉漉的,天一下子凉了,寒气冷飕飕地从脚底钻入,向骨头深处弥漫。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蓑衣的人,一顶大斗笠将脸覆盖了大半。

  娥娘怔怔地呆立片刻,猛地趔趄了一步。没想到是他,是这个人。

  十四年前,丁范忠背着陈浩年离去后,就不曾再出现过。十四年了!

  娥娘把他让进屋。屋里没有其他人。原本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但陈贵的母亲在浩月还没来得及出生时就死了,那时房子新建起,陈贵刚离去,离去的陈贵口口声声说很快会再回来,会带很多钱回来让一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老人信了他的话,所以是在欢欢喜喜之中合上眼的。那时娥娘还在屋外空地上搭间小亭子,将老人停棺一百天,以为陈贵真的马上就会从台湾返回。这是这里的风俗,必须等子女围拢来,抚棺痛哭三天,长呼短叫以示这一生的圆满周到,然后才能安然下葬。可是陈贵没有回,一年又一年都没有。

  丁范忠并不摘下斗笠,他左右看看,咳了一声。

  这个家里的情况,娥娘相信丁范忠是清楚的。浩年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浩年不太说戏班子里的事,浩年话一直很少,越来越少,匆匆回来,又匆匆地走,多少显出一点不太情愿的样子。戏唱得辛苦,偶尔歇下一两天,他就被班主催着回家看看。家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得爬一道道山过一道道梁。这么多年,浩年的脚已经被戏台子浸润得细皮嫩肉,抗不住坑坑洼洼路面的磨损,想着千回百转的长路,他确实就憷了。母亲最了解他,也最疼惜他,每次他走时,母亲总是说:“家里没事,以后不必赶回来。”浩年点头,做出顺从的样子,但过一阵,他又会被班主丁范忠赶上回家的路。

  丁范忠被别的戏班暗算,按他自己的说法,暗算是酒,酒里不是放药,也没下毒,只是有人从指甲上刮下一些粉末调入,他喝下,嗓子从此倒了。

  一年又一年,丁范忠女色不沾,青楼不去,一次次将媒人恶语呵斥,黑脸推开……

  其他还有很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不能唱与不再娶这两样却是与娥娘有着最直接的关系。那一年长兴堂来陈厝村,娥娘天天挤进祠堂,仰着头,听得眼眶潮湿,数次哽咽,全场都被她吸引,包括台上的丁范忠。丁范忠后来在路口拦下她,问她究竟是对戏还是对人钟情?她直直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睛又潮湿了,再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

  丁范忠一下子就也动容了。不怪他把事情往歪处想,差不多全村人都跟他一样想了,结果最后,她却说错了,不是那样,她只是想把大儿子托付掉,而她,她只能留在村里,等着丈夫从台湾归来。丁范忠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娥娘摇摇头说:“此事铁板钉钉,只能这样。”丁范忠问:“为什么这样?”娥娘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丁范忠低着头背起浩年走了,然后浩年从戏班子返回家中歇息时,总会告诉母亲,班主夜里许多次喊起她的名字。娥娘一听总是猛地把脸转开,或者急速走开。

  十四年了,很多事应该烂在肚子里,可是这个人突然又出现了,坐到她屋子里,时光似乎倒转,回到那年。那年她刚刚二十二岁,饱满得像一枚熟透的桃子,嫩青粉红,芳香四溢。不能说没有一丝恍惚的时候,但她最终还是稳住了。十四年过去,她现在也不过三十七岁,却已经觉得内心恰如一张陈年破布,到处千疮百孔。她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浩年呢?他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个问题她必须问。浩年五岁时跟着这个人走,她是指望儿子获得一份安全保证的,可是浩年还是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丁范忠一会儿低头,一会看她。

  静默中她腿一点点往下软。她用手撑住桌子,拖过椅子,一把坐下。“浩年出了什么事?”问出这一句时,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哭腔了。

  丁范忠又是一阵咳,咳过才开腔,说了县衙,说了曲普莲。“这个浩年把马蜂窝给捅了,”他说,“县城里已经贴满了捉拿他的告示。”

  娥娘暗暗吁口气,反倒一下子平静下来。是为情,这倒不脏,最怕是砍了人越了货,或者被她父亲兄弟的旧日仇人所害。当然,这个情不是一般的闲情,竟胆大包天,惹到县太爷那里了,为什么会这样?

  “你一无所知吗?”她问。

  丁范忠点头。“不知道,”他说,“没有想到。夜里我分明还看到他洗过睡下的,与平时相同,没有一丝异样。”

  娥娘胸口重重地起伏,她是被丁范忠的话惹恼的。“十四年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丁范忠摘下斗笠,他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很潦草地编成辫子,松松垮垮地团在干瘦的脖子上,乍一看,仿佛那里挂着一段锦蛇褪下的皮。十四年前他不是这样,那时一条乌黑的发辫搭在宽阔的背上,走起路辫梢左右蹦跳,有力得如同某种兽类的尾巴。他比她衰败得快,快很多。她心里软了一下,嘴仍然不肯松:“那时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让浩年出事,你答应过的!”

  不知不觉,她的腔调就有点拖了,含着鼻音。她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连忙收紧。她哪里有资格跟他使小性子?从来就没有。

  “我对不起你,”他说,“所以我来找你当面谢罪。”

  她摆摆手,是她理屈,或者说是她的儿子理屈。以前每次回家,她询问过浩年对婚事的打算,每一次浩年都摇头拒谈。也不时有提亲的找上门,浩年哪里肯见?眼界比天高,怎料到竟看上人家的妾了。然后又负了人家,说好在黄氏祠堂相见,却食言。为什么食言?此时他究竟在何处?

  丁范忠还是摇头。“这两天我到处找他,戏班子的人也被我遣到各处找,还是没找到,一点消息都没有。”

  顿一下他又说:“那个妾据说倒是刚烈之人,抓回县衙后,悉数承认,只求一死。人家原是真的破釜沉舟要随浩年奔赴天涯的,可是……”

  丁范忠抓着斗笠站起,他要走了。“我还要再去找人哩。”他说。

  娥娘嘴张了张,叹口气。送丁范忠到门口,她问:“那女子现在怎样?就是那个……妾?”

  丁范忠说:“不清楚。县城里传说很多,被关被打,都少不了吧。可她据说都不求饶,一口咬到底,说是自愿要跟陈浩年走的。真是豁出去了,一条道走到黑。可是浩年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停住,垂着眼看娥娘。

  娥娘转开脸,眼光落到别处。

  丁范忠说:“你看,动了情的人都要遭罪的。这遭的是多大的罪啊!”

  他在屋里扫一眼,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舔。这个动作让娥娘心里一沉,这才记得从他进门起,连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她有点慌乱,连忙转身,倒了一碗水过来,递过去时,手在抖动。

  他说:“何苦呢?等了这么多年,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娥娘身子在门上靠住,抿一下嘴。“那也得等啊,”她说,“他救过我的命,他没死,就会回来,我就得往下等。”

  丁范忠呆立着,看着她。那碗水还在他手上,他端起,头一仰倒入嘴里,扯起袖口在脸上抹一下,递回碗。他说:“我走了。”

  他又说:“我会托人捎消息给你的。”

  两天后真的有消息捎到陈厝村,消息有三条,一是关于陈浩月的,二是关于陈浩年的,三是关于丁范忠自己的。

  陈浩月被抓进县衙的第二天夜里就逃走了,把那个妾也一并带上。

  陈浩年去了台湾。

  而丁范忠,他也要去一趟台湾,他要帮娥娘去找一找陈贵。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找到活的,我催陈贵回家;找不到活的,我一定会把陈贵的尸骨背回陈厝村。”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一章 秋末的日子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