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二章 过台湾
  第一节如意玉佩

  一

  陈浩年攀上那艘福船时,心是空的。

  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是那枚嫩绿色吉庆玉如意。他五岁离开陈厝村时,母亲就把它挂到他的脖子上了。其实那不过比铜钱大一圈,又是镂雕,并没有多少重量,但挂久了,却分明有了自身的另一种分量,失了它,整个身子顿时轻飘,腿都虚浮了起来,一脚脚踩得绵软无力。那是一件老物啊,母亲的母亲,甚至更久远哪位祖上的贴身之物,据说能避邪祛难,还能祈福迎喜。那年浩年要随长兴堂戏班子走,母亲从自己身上取下它,给了浩年。

  而陈浩年则将它给了别人。

  他那天也是情急之下的一时冲动。语言在那样的时刻失去了任何能力,但他又必须表达,必须体现自己的决心与诚意。只有它了,这件跟了他十四年的老东西。当时他是这样想的:把它交给普莲,普莲跟他走,一样的,玉如意仍与他形影不离。

  可是现在,他却独自一人登上船。曲普莲在何处?

  他没有戏言。那天夜里从县衙出来,戏班子草草找家小客栈落脚,班主仍与他同宿一间。因为赏钱多拿了几贯,班主很高兴,召来店家,煮了面线糊让大家入肚。这一吃,吃掉了半个时辰。然后他匆匆洗漱过,躺下,打算迅速发出匀称的呼吸声,佯睡。班主却不肯睡,躺在另一张床上,隔着粗麻罗帐,装出忽然记起的模样,问道:“你不是说想回家歇歇?这些天唱多了,也难为你了,回家护护嗓子吧。”

  陈浩年随口嗯了一声,并不接话。他何时说过想回家了?母亲并不乐意他回去,路太远了,有那么多重的山横亘着,并且半道不时有兵匪出入,他的身架子那么细弱,哪里抗得住那些险恶。母亲说:“你回一次,我就短寿一点。你回到家的路,我见得着,你往外走的路,却没个音讯,所以每次你从家门迈出,我的心就跟着往上悬,一直荡来荡去。不必回了,有事捎个信来就好。”想着母亲将他送出家门时,总是一脸愁绪地倚在家门外的塌寿上,恨不得眼光拉得无限长,他就断了踏上返乡路的念想。他并不急着回,每每总是班主催他回。

  陈浩年知道其实是班主有念想,让他像贩货的一样,走上一趟,将双方的消息搬过来搬过去。他之前就不是太愿意,现在更不愿意。丑时已经一点点接近,他躺在床上,床像一堆烧得正旺的火炭,烤得他恨不得脱下一层皮搁在那儿,然后自己隐身遁去。

  “浩年,浩年。”班主叫。

  陈浩年将呼吸拉粗,就是不答。

  班主叹了口气,又辗转了一阵,才终于鼾声大作。

  陈浩年翻身下床,抓起鞋,踮着脚尖往外走。为什么要见普莲?见过之后又如何?他其实并没多想。衙门深似海,就是能见着也只在台上台下,中间隔着一汪池水,衷情难诉。他只是想见她,单独在一起,说说话。或者朦胧间他觉得这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也不太大,见过了,说过了,日子可能会有些变化,究竟如何变,却是他没有预料的。十九岁,男女之情他还从未领教过,知道的只有戏里的陈三如何,张生、董永、梁山伯又如何。

  所以他走出客栈时,并不觉得是与戏班子诀别,跟班主诀别。他只揣着一个心事,就是见见普莲,然后他又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

  抬头往天上望望,锅底般黑,像被谁蒙上一层厚厚的黑粗布,没有一丝光泽。戏班子常走夜路,从五岁起他就习惯于在寂静的夜色里匆匆行走,从此处到彼处,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但他还有另一个习惯,就是懵懂地走,心猿意马地走,目中无物地走。他总是走在班主的身后,反正有班主哩,班主会把他带到需要去的地方,他脑子便歇下了,不辨东不辨西。碰上月朗星稀或者星稠的日子,他的眼睛大多是往上翻的,头上那许多亮点,仿佛是一扇扇打开的窗子,仿佛哪个仙子随时会临窗俯瞰。他喜欢那样的夜,宁静之中又汩汩涌动着丰沛的生机,天上地下就像是界线分明的两个舞台,白天归地上演出,晚上轮到天上登场。

  县城有许多家小客栈,这一家是新开张不久的,在城的西面,之前从未住过。陈浩年闪身出门,站在路面上左右看看,其实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进眼里,就猛地小跑起来。

  他怕自己误过时辰。

  刚才班主从县衙内将他们带到这里时,一路上他都紧盯两旁看,他要认下路。两旁的房子都是出砖入石,青白花岗石与红色清水砖混砌一起,白天红花花的一片,到了夜里,这么黑的夜,它们就墨一样伫立了,看不出此与彼的真正区别。

  陈浩年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也许从客栈一出来,他就拐到另一条小巷去了,巷子幽深地弯来弯去,他急匆匆地跑,跑向黄氏祠堂,可是跑出一身汗后,却已经辨不出哪是东哪里是西了。

  县城虽平时常常来,可是他终究不是这里人,不熟悉街衢的隐秘纵横。

  他找不到路了。

  很寂静,四处寻不见半个人影。他决定豁出去,他不能再磨蹭。一户人家的门被他擂开,主人皱着眉出来,一听是问路,马上一声训斥后,重重关上门。再擂开一家,又一家,直至有人认出他,噢了一声,问:“长兴堂的吧?”才把手往一处指了指。

  那个方向正是客栈所在。也就是说,他得往回走,走到客栈那,再重新出发。

  刚才他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现在想应该是天意吧。这些年,戏班子在江湖上不断从这里到那里,路走多了,连老马都识途了,浩年以为自己也能,可是最终还是出了岔子。

  他摸索着前行,越急脚步竟越乱。这条路不对,返过来还是不对。终于有早起的人挑担出行了,他追过去,问清了,像一只被开水烫着的狗,躬身低头,拼命往前蹿。跑到黄氏祠堂前,天已经亮,卯时都快过了。那里聚着很多人,陈浩年心一松,找到普莲就好。但是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有普莲。

  “普莲。”他叫一声。

  “普莲。”他又叫一声。

  声音其实都咽在腹中,没有出口。他还从未叫过这个名字,嗓子便因此认生,居然叫不出口。

  有人认出他,手一指喊道:“哎哎哎,长兴堂的那个角!”

  一下子人群都向他围过来,七嘴八舌,嗡嗡嘤嘤地说着。他定定神,渐渐听明白了。在他出现之前,这里动静曾非常大,比前几天他在这里唱戏时动静还大。唱戏时的动静只是台上台下的人造出来的,而刚才却不一样,刚才是县衙的差役啊,手上捏着锋利的大刀,那一定就有了更撩拨人的尖锐。

  “喂,怎么回事啊?”有人问,“官府的人也问到你的名字哩,你怎么人家了?”

  陈浩年木木站着,脑子一圈圈往外胀。

  “人呢?她人呢?”他边问,边转了个身子,还想从他们中再找一找。

  “真跟你有关啊?”一个老妇问着,在他肩上拍打了一下,“真跟你有关系你的祸就惹大了。你的戏多好啊,我听了这么多年就没厌过。好好唱你的戏便是,惹什么是非?那是你惹得起的吗,孩子?”

  陈浩年转身要往外走,被老妇一把拉住了。老妇看看众人,说道:“他在我们这里唱过戏,戏好人俊,大家都记得。我们黄氏一族向来是仗义的,现在他有难了,大家都留个心眼,护一护他,行不?”

  有人点头,有人应答。

  陈浩年将老妇的手一甩,还要往外钻。几个男人伸手将他拦住。老妇趋前几步,揪住他衣角。老妇说:“不要拿鸡蛋碰石头。我活不了几年了,还想好好再听你唱唱戏,你可不能往死窟窿里钻。待我们这里,先看看风向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哩,别干傻事!”

  浩年好像真的傻了,眼四下看,却是空无一物。

  二

  当天县城里就贴出缉拿陈浩年的悬赏榜了。

  县太爷的妾被戏子拐跑了,这事比一出真正的戏更吸引人,外面闹腾腾的,各种说法都有,兴奋像风一样从县城这条街刮往那条道,过节般热闹。第三天,关于陈浩年已经被抓到的传言到处弥散时,陈浩年正软绵绵地躺在老妇家的床上,只一夜间,他已经瘦了一大圈,腮帮往里凹去,眼里是一道道血丝。

  事情是他惹起的,他要自己去县衙,将罪揽下,但屋外的门上了锁,老妇不让他外出。打探消息的事,老妇分派自己的三个儿子出去,他们在外跑了一圈,回来说陈浩年被抓到了。

  老妇马上笑了。有人顶赃,大祸可消了。她打开门转告陈浩年。陈浩年眼睛直直地看了他们一会,叹口气说:“抓了谁不重要。曲普莲呢,她怎样了?”

  老妇看看儿子,儿子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还能有好日子过?苦头肯定要吃一点了。”

  陈浩年一听霍地站起,大步往门外走。

  “去哪?”老妇叫起。

  陈浩年说:“我去找朱墨轩。是我害普莲的,不关她的事!”

  老妇拦腰将他抱住。老妇说:“你现在去了她就没事了?你去了,多搭上一个冤鬼罢了。人家不是已经抓到人了吗?你这一冒头,官府就得往下查,查窝藏你的人,连我一家都得跟着受累了。老实待着,让他们再去打听。”

  老妇对儿子嘟嘟嘴,三个儿子明白了,围上来,把陈浩年又推到床沿,重重地按着,让他坐下。陈浩年说:“这样不行,我不能这样袖手旁观,这算什么男人了?”

  老妇说:“看你还是傻啊。她都肯半夜跑到祠堂见你了,可见心里已经疼上你了。你既然在虎窝之外,何必再自投罗网?她不会愿意的,我是女人,我知道。听我的,静观下一步怎么变化,一定没有活路了,再鱼死网破也不迟啊。”

  老妇又说:“我这就去回春堂看看。”

  老妇是装成病人去的,但回春堂门已经关上了,一丝缝隙都没留。问了左右邻,都摇头,神色里闪过几分惊恐。老妇回到家时,跟陈浩年说:“没事,他们家门敞得大大的,照样人来人去,曲先生也仍然端坐那里设堂问诊哩。”

  陈浩年其实并不信,但不信又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他远远没有想到的,见个面而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陈三与五娘观灯巧遇、张生与莺莺西厢相会,多美的意境,而他却是这么不堪。问自己,是否真喜欢普莲?是的,是喜欢,所以才要见她,却令她身陷囹圄。之前的心情应该是轻飘的,有着自己都难以确定的恍惚,而现在仿佛泥中掺进了沙,它们有了重量,有了具体的形状。它们被固定了下来。

  他喜欢,喜欢曲普莲!

  陈浩年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突见老妇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是曲普圣。

  他猛地站起,又颓然坐下,勾着头,不敢迎上曲普圣的眼光。

  曲普圣走过来,盯着他打量许久,脸色并不好。“怎么就跟普莲好上了呢?你怎么跟普莲……”

  陈浩年含义不明地摇了摇头。

  曲普圣还站在原地,像在思虑什么,最后长吁一口气,走过来,也在床沿坐下,探过身子问:“可是,怎么昨天我趴在城墙头,分明看到当差的把你押进县衙了,而你却藏在这里?”

  陈浩年还是摇头。

  老妇很好奇,问:“你真的亲眼见了?”

  曲普圣说:“是,亲眼……不过,似乎比你壮点。你有兄弟吗?”

  陈浩年说:“有。”

  曲普圣说:“相像?”

  陈浩年说:“很像。”

  曲普圣一拍大腿说:“那就对了。确实像啊,连我都看走眼了。我收买了里头一个当差的,他透出来的消息也是说,你被抓到了。看来你那个哥哥……”

  陈浩年说:“是弟弟。”

  曲普圣说:“噢,弟弟。看来你这个弟弟并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他应该想替你担下罪名了。有种。也是唱戏的?”

  陈浩年摇头。“不是。”他说。

  曲普圣说:“现在是了,他正帮你演一场金蝉脱壳的大戏。亏了他,否则你能在这里躲得住?老家伙被你弄得脸面扫地了,他怎么的都会倾全县之力找到你。不知你弟弟最终是否抗得住。他行吗?”

  陈浩年茫然地看过一眼。

  曲普圣问:“你们兄弟情谊可好?”

  陈浩年点点头,说:“好。”

  曲普圣不放心,追问一句:“究竟多好?”

  陈浩年扭过头呆呆看着。这两天他脑子锈住了,里头千万只蜂在嘤嘤嗡嗡叫唤,太阳穴突突跳。多好?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好答。他五岁就离家了,十四年来他一年回去不过一两次,兄弟似乎很好,又似乎一般,他从未梳理过这事,弄不清。

  曲普圣解释道:“若是关系一般,他今天替你担着,不见得明天还会替你担。明白吗?狱里牢里,那么多刑具摆着哩,没几个人扛得过。所以,无论如何,这里都非久留之地,你得尽快离去。”

  这个问题老妇看来也一直放在心里上下掂着,曲普圣话音未落,她就急促地问:“去哪里?”

  曲普圣低下头,像在思索,又像是犹豫。

  陈浩年说:“普莲还在里头,我怎么能走?”

  曲普圣说:“得把她弄出来。”

  “怎么弄?”

  曲普圣看看老妇,吁一口气,说:“你也不是外人,我说说无妨。我在福州认识一位参加武举考试的朋友,已经捎信去,得过几天才能赶到。再等等,等上几天吧。靠我这双没有缚鸡之力的手,现在是成不了事的……”

  陈浩年突然说:“我弟弟就是练武的。”

  曲普圣眼眶猛地一撑,精亮地看过来。“你弟弟?练武?——功夫怎样?”

  陈浩年说:“不是太清楚。我只知他臂力大,能举起大门口的石狮子……噢,他自夸过,打起架,七八人都近不了身,身手很快。他的外号就叫陈大狮。”

  曲普圣身子往上挺直了,愣了片刻,霍地站起。“那就成了!”他大喊一声,马上踮起脚小跑到窗子旁,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又说:“那就成了,成了,成了!”他嘴咧得很大,欢喜得像从路面捡到铜板的孩子。

  陈浩年看看老妇,老妇也看着他,都有疑惑,也都有期待。

  老妇说:“哎,怎么成了?你得说说啊。”

  曲普圣张了张嘴,又抿住了。他在陈浩年肩膀上推了推,说:“我试试看。你准备一下,尽快走。远走高飞,天下这么大,到安渠县以外去,哪里不能安身?”

  陈浩年说:“我不走,我要去县衙。”

  曲普圣眉头一皱,恼起来。他大步往外走,到了门旁,用手指指陈浩年,对老妇说:“等着消息,听到普莲逃出县衙了,才能让他跨出这道门。他除了戏唱得好,脑子却比水豆腐还嫩哩。若是误了事,连你都得受连累,这家说不定都保不住了。盯紧他!”

  老妇受了惊吓般缩紧身子,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这几天夜里每每一想,就合不上眼,心里擂鼓似的。”

  三

  曲普圣的花招陈浩年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托那个被买通的差役送进信,信是给浩月的,然后入夜后,他在县衙外候着,到约定的时辰果真就看到浩月和曲普莲一起从里头出来了,而他们路上所有遇到的差役,都倒在陈浩月的拳头之下。

  夜色不似前几天那样墨成一团,下弦月升起了,微光密布,零散细碎的云无序地散着,看上去仿佛是坡地上一群正被放牧中的羊。曲普圣从隐蔽处出来,身上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包,一包是银子,一包是普莲的短袄外裤。凑近去他眯眼匆匆打量一下浩月,却不看普莲,只是把大小不一的两个包裹塞给她,先是银子,然后是衣裤。普莲还穿着那天去黄氏祠堂时的那一身衣裙,裙长及鞋面,这怎么方便出行?一架马车已经停在路边,普莲手抓住车把,却不肯蹬上去。她问,母亲如何了?普圣不理,按住她后背往上推。普莲说,我要回去看看母亲。普圣手用上更大的力气。普莲挣扎,曲普圣火了,猛地将她塞进车里。车动了,帘子开了道口,普莲手一扬,一道隐约的白光闪过,一样东西丢在曲普圣跟前。他捡起一看,是枚如意玉佩,没有多想,紧跑几步,又把它扔进车里。

  马车在夜色里渐行渐远,很快就踪迹全无了。

  车夫知道该把他们往哪里送。

  曲普圣站在原地长出一口气,抖抖衣襟,急步离去。他去了老妇家。他敲开了门。然后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包银子,塞到陈浩年衣兜里。“快走!”他说,“你看我真的做成了,他们已经走了。”

  “谁?他们?”

  “你弟弟和普莲。”

  “去哪里?”

  “过台湾。只能去那里了,那里天高皇帝远,王法都虚几层,朱老头子还能怎么办?”

  “台湾哪里?”

  “鹿港。”

  “我也去。”

  “你?”曲普圣摇头,“你这身子骨哪经得起七百里横洋的折腾?六死三留一回头,没听过这句顺口溜?单那个黑水沟就吞下多少过台湾人的性命,你就算了!”

  “怎么普莲都行?”

  “她留下来还有活路?”曲普圣声音一下子硬了,“就是朱老头子放她一条生路,曲氏家族也容不下她了。我们这里对不守妇德的女人是用什么家法惩治的,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装竹笼沉江啊!横竖是一死,不如赌一赌。女人命贱,只要渡到台湾,应该就没事了。岛那边缺女人哩,随便找个好人家嫁掉,生下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就打发掉了。”夶风小说

  陈浩年没有听完已经往外走,却被曲普圣拦住。曲普圣张开双臂,靠在门上,宽大的袍子被臂膀扯起,像一只大蝙蝠。两人对峙着,互相瞪着眼。

  “你以为想去就能去?”曲普圣说。

  陈浩年把脸一别,呼呼喘着粗气。

  曲普圣说:“好,你先说说看如何渡台?”

  陈浩年说:“今年渡台禁令取消了,有官渡哩。”

  曲普圣把头一仰,大笑。“你,官渡?”他双手按住陈浩年的肩头,把他往后推了几步。“官渡必须经官府给照,再经海口查验过,才可放行。对,今年朝廷开恩了,终于对过台湾弛禁了,设了招垦局,还给去的人发农具、耕牛、种籽。可你怎么给照?怎么查验?就是给你农具你敢要吗?朱墨轩是傻子啊,任你们翻墙越院逃之夭夭,而他只会闭眼睡大觉?你这是用来做什么的?”曲普圣右手食指竖起,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陈浩年嘴张了张,他本来想问什么,却突然往下一蹲,双手抱住头。

  从事情发生起,他一直像在做梦,脚踩不到实地,虚虚地飘浮。这件事本来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他与曲普莲,无论男是否有欢、女是否有爱,都与旁人无涉。可是现在普莲走了,留下他,浩荡海水从此将他们分隔两岸,就是那一声微弱的道歉,都无法传递过去了。

  从前在台上,唱到山伯伤离别时,他常泪流满面;唱陈三为情所困时,他也常泣不成声。但全是隔着一层皮肉,那都是别人的痛,而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被撕筋扯骨了,他觉得一股气从腹部深处洪水般往上涌,辛辣刺鼻,鼻子酸了,鼻子一圈圈地涨大,然后他嘴一张,狼一样嗥出来。

  老妇和儿子前后脚奔进来,脸色煞白。估计他们本来都趴在外面听,终于听到哭声,这么不要命地嚎。你不要命,他们还要命哩,所以老妇俯着身子冲过来,手重重地在陈浩年头上拍打。“闭上嘴,快闭上嘴!”边说,她边跺脚。

  陈浩年嘴并不闭上,反而像被提醒了,索性敞开,哭得长一声短一声,泪倾倒而下。

  曲普圣急走几步到床前,抱起被子,一甩,将陈浩年整个人罩住。哭声一下子黯下去。“让他哭,反正他有那么好的嗓子,就当唱戏让我们听。”说着曲普圣搬过椅子坐下,跷起腿,眯起眼。

  但最终仍是曲普圣把被子揭了。曲普圣叹一口气说:“算啦,真要去的话就去吧。”

  陈浩年并没有止住哭,嗓子那里像是被人用鞭子抽着,嘣嘣嘣地跳。其实并不全是悲伤,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让自己这么放纵一下过,沉浸其中,浑身每一个骨节竟一下子舒展了,仿佛躺在平静的河面上,被水波轻轻托起,缓缓地漂流。有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为什么哭,忘记了因为何种原因置于此地。

  曲普圣踢过一脚。曲普圣说:“普莲和你弟弟是私渡的,坐私家商船走。私船小,水道也险,你要走,也只能听天由命走这样的水道。起来!起来起来!”

  陈浩年被曲普圣一把揪着提起,只觉得两条腿蓦地一软,马上就有万千只蚂蚁在上面窜来窜去,一口口咬着。他趔趄几步,脚面仿佛肿胀起来,低头看,却没有。蹲太久了,他把自己的腿蹲麻掉了。他俯下身,用手掌在腿上快速地上下搓几下,思维重新聚拢起来。这是在逃难途中,他必须离开安渠,去台湾找到曲普莲。

  曲普圣说:“我只好再找一个头船主说合一下,得给人家钱。普莲那一趟,我母亲把她私藏了二十多年的保命钱都拿出来了,我没有钱了,还得再筹筹。”

  陈浩年说:“你去找长兴堂戏班子,找我的班主要。”

  曲普圣摇头。“长兴堂的人这几天也在到处找你,他们来问我,我说不知道。暂时还不能跟他们透底,人多嘴杂,不得不防。我走啦,得赶紧把这事办了。反正你不能再在县城待下去了,夜长梦多,别又横生麻烦。”

  两天后陈浩年穿起老妇儿子的短衣长裤,戴上斗笠,挑起一副畚箕出了门。曲普圣已经在城门外等着他了。见他走来,曲普圣并不迎上去,而是径自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先是走得缓,离开城一段路,到了乡村小径,才渐渐越走越快。

  路有点远,天已经微微暗下来,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腥味,隐约间已经听得见浪涛的声音。这么说,海近了。

  一直到这时,曲普圣才停下来,等陈浩年走近了,说:“我跟头船主说你是哑巴,在老家杀了人,才逃往台湾的,所以上了船后,你什么话都不要说。”

  曲普圣又说:“钱都付清了,你不必再给他们船费。那一小袋银子,留着到那边时花。去吧,呃……”他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上辈子我真是欠了你,欠了你们了。去吧去吧。”

  陈浩年趋前一步,给曲普圣作个揖,低声说:“我会记住你的。”

  曲普圣拍了拍他的背,说:“我一见你,就说我们有缘。你多保重。但愿今生还有再相逢的一天。去吧,船家在等了。去吧,去吧……”

  曲普圣把陈浩年往前一推。

  陈浩年慢慢地后退,退几步,又转身小跑起来。没有月,月光从云后面微弱地透出。岸边的那艘船黑黢黢的,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与海面巨大的黑连成一片。海浪哗啦一下,又一下,声音是空洞的,却又隐着万千凌厉的力量。

  第二节七百里横洋

  一

  头船主四十多岁,脸方方的,两边腮帮很对称地往外张开,弄出两个宽宽的角,夜色中整张脸就像一个敦实的小瓷缸,稳稳端坐在肩膀之上。船帆一拉起,他就让人把陈浩年带往船舱。“去睡吧,先养点精神。顺利的话,也要驶一天两夜才能到鹿港哩。”他说。

  之前陈浩年并没有在海上坐船的经验。戏班子各地来去,最多搭个小船在江上浦上短暂驶过,一时半会儿也就抵达对岸了,微波细浪,并无不适感。他进到舱里,一脚刚跨进,就觉得鼻子堵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面而来,汗与其他什么东西多种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用手揉揉鼻翼,像是对这个部位的安抚。既来之,无论如何都必须安之了,这个道理现在不懂也得懂。舱里铺着几张卷边的旧草席,揉成一团的被子东一处西一处地扔着,两旁的船板上拴着几节绳子,松松地团在那里。它们有何用?不得而知。有两三个人已经睡下了,零乱地横陈着,摊手摊脚。陈浩年从旁走过,船身突然一阵晃动,他趔趄几下,踩到一个人的小腿上。那人转动一下身子,竟没有醒。

  还是不习惯在这样的地方躺下,排斥来自身体的深处,他只能半坐着,斜靠在船板上,闭上眼。船微微晃着,桨划动水的声音节奏感强烈地哗哗传来,像一群人的低吟浅唱。这就离开唐山了?“唐山过台湾,心肝结归丸……”这首从台湾传回的歌谣,陈浩年是熟悉的,这一带差不多每家都有人渡过台湾,不是这一辈就是上一辈,所以也就人人都能哼唱。陈浩年也唱过,却不上心。把愁苦形容成使心肝都纠结成一团,这样的夸张,戏文里常有,他并不太当真。

  此时,靠在船舱里,他突然心肝为之结归丸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班主。

  这些天一直恍恍惚惚地过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日子,心绪都被普莲与浩月所搅,偶尔脑中有母亲和班主的影子浮起,也仅是一闪,就过去了。而现在,当船在暗夜里一寸一寸驶离故土,他心也一点点地空了,猛地又绞痛起来。浩月已经走了,他再一走,留在身后那片大地上的,便只有母亲一人了。母亲的眉眼此时那么清晰地在眼前晃动,以及两鬓隐约的白发。母亲尚不足四十岁,这个年纪,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太太们,一个个都还是珠圆玉润如花娇美的,母亲脸上却已经有了暮色,岁月没有滋润她,只是将陈贵甩下的担子都撂给她,她独自行走了二十年,像一株干透的植物,单薄、枯萎、萧瑟,眼角那些放射状的皱纹,不经意间就一扯一扯地抖动。

  之前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母亲。五岁就离开家,母亲的身影就渐渐淡漠了许多,这一刻,万千愧疚蓦地涌上来,而母亲却已经越离越远了。

  陈浩年觉得脸颊有点痒,用手一摸,是湿的。一直闭紧的双眼,竟在不知不觉中淌下了泪。

  他站起来,爬上甲板。

  风很大,风带着湿漉漉的潮气与腥味锐利地扑来,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仿佛在为风打开通道,冷,是骨头被风刮痛的冷。他缩起脖子,将衣服紧了紧,双臂抱住腹部,眯眼四下打量。上面很多人,船舷两旁都有人在划橹,动作整齐划一,嘴里却是参差地轻声小哼,宛若一声声努力忍耐的叹息。陈浩年从他们旁边走过,没有人拦他,也没有谁多看他一眼。他靠到船沿,往下俯看,水近在咫尺,稍稍探下手,猛就觉得一冰。收上来看,手已经湿了,放进嘴里一吮,是咸的。这也是泪水的味道啊。他鼻子猛地又酸了,抿抿嘴,往远处眺望,到处是黑黢黢的,黑得无边无际,哪里是家的方向?长兴堂戏班子又在哪里?

  初进长兴堂时,班主常把他背着或者放在担子里挑着。一开始,总有人以为他是班主的儿子。戏从这一乡唱到那一村,当地人围拢来,好奇地问:“你儿子?”班主说:“是啊是啊,我儿子!他俊不俊啊?”人家说:“好俊,长得好像你啊!”班主最爱听这句话,头一仰,轰隆隆地大笑,笑过眯眼打量他,又伸手在他头上摸一把。

  他和浩月长得都像母亲,高眉骨深眼窝,鼻子直而挺,鼻翼内收一鼻尖探得很长,上下唇虽偏厚,但曲线很好,与微黑的皮肤搭在一起,就漾出几分热带的气息。母亲的祖母不是华人,而是葡萄牙男与马来女生下的,脸孔本来就是半东半西。母亲的祖父辗转到沙捞越时将其娶下,又下传了几代,传至陈浩年和陈浩月,仍带着几分与安渠当地人迥然有异的模样。很多年以后陈浩年才知道,班主看他时,思维其实是飘忽的,飘向远处的陈厝村。爱屋及乌,班主对他千百倍地呵护,根源都在于他母亲。父亲,他想起这个词时,脑中从来不会有陈贵的形象。陈贵走太久了,他原本就没记住,之后更不再惦记。与这个词重叠的人是班主丁范忠,他与之日夜相处了十四年,十四年里差不多每天都闻得到班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男人粗糙的气息,他在那样的气息里心是安定的,有充足的安全感。

  可是现在扑鼻而来的只有海的腥臭味。

  班主是在伤痛还是恼怒?

  是暴跳如雷还是肝肠寸断?

  秋后稻谷入库后,总是人们戏瘾最盛之时,戏班子便得匆匆奔忙,这一处还唱得正欢,那一处已经早早搭好戏台子等着了。如果今晚不在海上,会在哪一村摆场开唱?唱的不是别出,正是他最拿手的《陈三歌》……锣钹箫笛仿佛真的响来了,从脚底下,从头顶上,陈浩年挺挺身子,吸一口气,张开嘴。他是打算唱的,宛若站在戏台上,下面乌压压的听者如云,甚至他已经小咳一声,清了清嗓。可是半晌后他才发现,从嗓子里发出的不是曲,竟是拖着长长尾音的呜咽声。

  他突然被自己骇着了。他的嗓音一向那么清亮高扬,能吐得出千回百转的浪漫深情,谁知在这无月无星之夜,在苍茫的大海之上,冰凉的风从张大的嘴往里灌,嗓子与之应和后,竟变得这般不堪:粗糙、喑哑、刺耳。

  屁股上有人重重踢来一脚,紧跟着就是一声吼叫:“干什么?”

  转过头看,是头船主。船主的脸仍不太清晰,但看得出正怒不可遏。船主一只脚已经又抬起了,又要踢过来,恰好船晃动一下,陈浩年往旁趔趄几步。船主放下脚,站着不动,手往舱里一戳,大声说:“下去!船上是你哭的地方吗?哑巴还能哭出这么大声音,干你老母的,惊醒了龙王爷怎么办?下去下去下去!”

  陈浩年猫着腰回到船舱,脚步不稳,踉踉跄跄——是船在摇,浪扑在船舷上啪啪响。头晕了,钻进低矮的舱门时,他上身一俯,突然腹中一股热气就往上冲。幸亏眼尖,他已抢先看到角落里放着的一只污黑木脸盆,一步跨过去,趴在上面,把傍晚离开老妇家前吃下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他以为没事了,刚要直起腰,船一晃,又吐,再吐,肠子一根根都被扯动了,连眼睛、鼻子也不住地出水,泪与涕横流。

  舱里有人被他吵醒了,睁开眼看了看,说:“一会儿把脏东西清掉!”说着,转过身继续睡。他们不觉得意外,都习惯了。

  陈浩年瘫坐地上,闭上眼。他想起那天,在县衙里半夜晕倒一事。那天他第一次见到县太爷的新妾曲普莲,他没有想到那会是一个转弯口,日子从此向另一个方向急速拐去。但他不能有怨言,是自己选择的,他必须承受。

  海面的颠簸持续很久,无边无际地持续着,似乎永无尽头。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舱里睡着的人起来了,上去了,而上面又有几个人下来睡了,从他旁边走过,瞥一眼,笑一笑。这点小浪就这样?他们很不屑。有一个说:“这种人明天过黑水沟怎么办?”

  陈浩年也想挤出一点笑,但脸在哪里嘴在哪里,他已经找不到了。这点小浪?黑水沟?黑水沟的名字他从小就听得耳朵出茧,去过台湾的人回来一说到黑水沟,脸就绿了。下面有大海蛇哩,他们说,一只花纹、尾梢向上、长达数丈的巨蛇,一有船驶过,它就发威,毒气熏蒸,妖力无边……陈浩年本以为船如此狠命颠,是已经行驶在黑水沟之上了,不料从他们的话里却听出,黑水沟还在远处,得明天才能过。

  他还能活到明天吗?他觉得一点力气都没了,太难受了,不活也罢。

  此时外面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

  太阳升起前,船终于也平息下来,一切回到从前,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橹桨划动的声音仍是缓缓地一下一下地传来,以及水浪声、鸥鸣声。陈浩年在船板上又趴了很久,一动不动。水路究竟还有多长?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能开口问,他是哑巴哩。他感到困,眼皮很沉,大半夜的呕吐,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泄光了。他站起,先将木盆清洗了,然后和衣躺下,将身子蜷成一团,脑子迷迷蒙蒙地塞满了东西,却又是空荡荡的,眨眼间竟凡事不知了。现在不比从前,不洗不漱,他也可以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沉。

  醒来是午后。没有人叫他,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人捆绑到陈厝村临海的那段悬崖边,背后有一群人把他往前推,那些人似乎是熟人,面容却又模糊不清。人声喧哗,都忙着把他从崖的陡峭处吊下去,将他这边抛一下,那边甩一下。然后,猛地绳断了,他向下坠落,大喊一声……

  就这么醒了。

  但还不待他睁开眼,整个身体就一截木头似的从舱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了。有人跟他过不去,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不容他细想,身子又抛了出来,仿佛真到了悬崖边了,整个人头朝下直直往下滑,马上又反过来,脚向下坠去。他双手张大,抓牢拴在船板上的绳子。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些绳子的用处了,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是有人跟他过不去,跟他过不去的是海,遇风暴了,船像一片秋叶,被刮得摇摇晃晃。

  船舱里早已空无一人,那些原先横陈在那里鼾声大作的人都跑上甲板。上面传来整齐的喊叫声,咚、咚、咚咚……嚯嚯……刹唑刹唑……伴着筷子的击打声。他们在划水仙,这个陈浩年以前听说过。海上行船之人,一旦遇风浪,危在旦夕之时,会众口一起发出锣鼓之声,而双手也作出虚划船的样子,有的人则将头发披散下来,手拿两根筷子,像端午节划龙舟敲鼓那般有节奏地击打着,祈求水仙尊王的保佑,这就是“划水仙”。陈浩年张张嘴,他试图也应和他们的声响,一起咚咚、嚯嚯、刹唑地喊叫。但很快,上面声响不再整齐划一,噼噼啪啪的跑动声、尖厉的惊呼声以及风的嘶吼、浪的摔打,全都杂乱地裹在一起。再也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但那股惊慌、恐惧、无措之情却一声声准确地传来。是不是他的哭声真的惹恼了龙王?这个想法在陈浩年脑中仅一闪,就消失了。他其实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一会,跟龙王道个歉赔个不是都可以。要错是他的错,跟船无关,跟船上的其他人更无关。可是,没有人给他时间与机会。

  船像只无头苍蝇,又像被疯狂抽动的陀螺,急速地打转着,跌宕着,东摔西砸,到处啪啪作响。

  陈浩年死死抓住绳子,在某个浪过的缝隙里,迅速把绳子在手腕上扎了个死结。

  他没有料到,后来正是这个情急之下的下意识动作救了自己一命。

  二

  陈浩年双脚终于踩到土地上,是一天以后的事了。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他已经丝毫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昨日在船上,自己手吊在那根绳上,整个人猛地竖起来——是船被浪推得直立,接着船又往前栽去,轰的一声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人说:“滩上到处是碎木板,你们的船被礁石撞碎了吧?”

  那个人又说:“你命大,不是抱着这块大船板,早喂鱼去了。”

  那人叫秦维汉,五十多岁,生意人,有一支船队,专做鱼、米、糖、花生之类的生意,在台湾、厦门、澎湖间驶来驶去。那天驶到澎湖最西面的花屿岛外面,远远看到花屿那片沙滩上横躺着一个人,就让船开过去。

  陈浩年一直到被抬上秦维汉的船两三个时辰后,才终于睁开眼。眼前都是金星飘动,脑子嗡嗡直响,然后他感觉到嗓子疼、手腕疼。侧过脸他看到那根绳子了,绳子的这头已经从他手腕上解开,那头却还捆绑在一块比他人还宽大的弓形木板上。他盯住木板看了一会,觉得它有点眼熟,慢慢回过神,原来真的是它——那条船被礁石撞烂了,是这块船板托住他,让他漂到花屿。

  其实他懂凫水,是班主教会的。一到夏季班主就把大家带到水里,班主自己嗜水,跳入江中就如同一只鳗鱼,一游几里地。安渠县大小江河纵横,戏班子到处走,过江涉河的次数比吃饭都不会少太多,所以班主说,谁敢夸一辈子不会有哪一脚跌进水的时候?

  班主又说:“路上能走水里能凫,活的路就多出一条了!”

  陈浩年没有想到此话有一天竟被自己验证了。能够在海中死里逃生,除了那块靠一根绳子与之紧紧相随的船板外,班主逼他练出的凫水功夫必定在无意识间也派上了用场。

  现在他又坐上了船,这会儿船是平稳的,最多是摇篮般的小晃。船往哪儿开?向东还是向西?他很想问一问,却开不了口。已经不必再装哑巴,哑巴与那一船的人一起落入水中,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陈浩年说不出话是因为整张嘴都是肿胀的,嗓子刺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都无力抬起。

  他闭着眼,竟很快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上了岸。有人把他背上马车,车一路吱吱呀呀地前行,他欠了欠身子探头往外看,一幢幢乌瓦红砖的房子相连,与安渠老家并无太多区别,只是树不多,都低矮敦实,一株株竟很少有高过房屋的。

  “到台湾岛了?”他终于问出声。

  秦维汉冲他一笑,摇头说:“不是,这里是渔翁岛。”

  陈浩年伸出舌头舔一舔唇,那上面还留着海水的咸味。渔翁岛?非常耳熟。他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拳,记起安渠县东南面一个岛的名字,就叫渔翁岛,是个半岛,有一面与陆地相连,当年班主曾带长兴堂去唱过戏。绕了一圈,水流又把他漂回去了?重新置于朱墨轩的手掌心?他咳起来,刚刚有一点回暖的脸色,猛地又煞白了。

  那晚约下曲普莲时,他尚懵懂不知深浅;之后虽有惊悸,终究仍存几分胆,但海上的这一场折腾之后,他变了,他不再是过去的陈浩年。他胆已经破了,胆汁都被海水带走。猛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皮肤与骨头,都置满了利刺,痛,到处痛。他把双臂团在胸前,凄厉地喊一声,又晕了过去。

  醒来是在一间屋里,屋里有男人有女人。这是哪里?他一阵恍惚,定定神,慢慢看清男人的脸是秦维汉,而女人,一个五十多岁,另一个十七八岁,两人长相类似,都有一双笑眯眯的半月眼。

  屋里还有一个男人,正坐在床沿给他号脉,是个郎中吧。

  接下去几天,秦家人一边熬药一边熬鸡鸭鱼肉汤给他喝,但是每一次门被推开时,他还是会猛地一哆嗦。眯着半月眼的女孩再进来时,他问:“这是哪里?”

  女孩头一歪说:“我家呀。”

  “你家在哪里?”

  女孩笑了,说:“就在这里呀。”

  陈浩年一怔,明白话说岔了。他说:“你家在渔翁岛上?”

  女孩说:“是,渔翁岛。”

  陈浩年说:“那……就是安渠县了?”

  女孩摇头,还是笑,说:“是澎湖。”

  陈浩年身体一松,整个人往后靠去。他还在床上,秦家人不让他下床。既是澎湖,那便也天高皇帝远了。都叫渔翁,同名而已。他看着女孩,女孩一直在笑,好像她的脸上永远是同一种表情,除了笑,其他的都不会,就是在屋外,也常有她的笑声咯咯传来。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喜悦?

  “你叫什么?”他问。

  “秦海庭。你呢?”她反问。

  “我叫……”陈浩年突然收了嘴,支吾片刻,他说,“我叫唐山。”

  秦海庭眼撑起,很吃惊的样子,马上又笑了。“唐山?真的呀?我们这里的人都管大陆那边叫唐山哩,你怎么也叫这个名?”不等陈浩年再开口,她脸一转,冲着外面喊:“爹,他竟然叫唐山啊。这么奇怪的名字,叫唐山!”

  秦维汉大步走进来。“唐山?姓唐名山?”他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老家哪里?”

  陈浩年想了想说:“漳南县。”

  漳南与安渠县相邻,长兴堂戏班子一年总要去那里唱上七八场,也算熟门熟路了。他不能说安渠,安渠现在已经像一个闪着寒光的刀子,悬在头顶,他不想提起它。当然也没必要提,尽管秦维汉救下他,秦家人又如此善待他,但毕竟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哪里人又与秦家什么关系呢。

  没想到一听他说出漳南县,秦家父女马上对看一眼,脸上顿时多出喜色。秦维汉手在腿上狠狠一拍,说:“巧了,老乡啊!”

  秦家祖上竟然正是从漳南县来的,来得很早,明万历三十二年就随福建都司沈有容来这里了。那时荷兰东方舰队副司令官韦麻朗率三艘战舰来澎湖设据点,伐木筑舍。可是元代时朝廷就已经在这个岛正式设立巡检司了,所以朝廷令沈有容率兵赴澎。虽做好战的打算,最终却并没有交上火,武举人出身的沈有容仅以三寸之舌,就将荷兰人谕退了。洋人洋舰离去后,沈有容手下的一些兵将却在这里留下了,从此不再离去,这其中就包括秦维汉的祖上。

  怕陈浩年不相信,第二天秦维汉把抄录工整的族谱从柜子里搬出来,小心铺展开,一页页翻着。按上面所载,秦氏老家在漳南县城,紧挨着县衙。秦维汉说:“这么多年我在台澎厦来来去去,虽一直想回漳南寻祖,但因为船候风时间不确定,所以始终没去成。唐山,下回你搭我的船一起抵厦门,然后你带路,跟我回一次漳南吧!”

  陈浩年没有应。“县衙”二字带着一股寒意已经猛地从脚底冲上,他整个人一紧,闭上了眼。

  三

  现在陈浩年弄清了两件事。

  原先他一直以为澎湖只是一个孤立的岛,澎湖就是澎湖。现在才知道错了,澎湖是由几十个大大小小零星散在海里的岛组成的,渔翁岛只是其中之一。

  第二件事是秦家人的情况,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很奇怪,居然没有其他的男丁。

  秦家是一座三进式平房,乌瓦、红砖、青石础座,这一切都与安渠那一带的房子相似,连屋里的摆设也大体一致,在里头行走时,一恍惚,都仿佛仍在老家。

  陈浩年已经下地,在厅堂、天井、回廊慢慢走着,腿还有点软,但一日一日,元气终究渐渐重聚起来了。晨昏时,秦维汉会把他叫到花厅里,隔着一张桌子,闲坐聊天。这些日子秦维汉都没再出过海,船队闲闲地停靠在码头上,偶尔有什么货要运,量不大,行程不远,他也只是指派手下的人去。快过年了,空气里都有了懒散的气息。秦维汉换下行船时的短打扮,穿起马褂长衫,俨然就有了一副斯文的模样。他烟瘾很大,一直抱着烟筒,一口接一口地吸。“你会吗?”他问。

  陈浩年摇头。抽烟伤嗓子,班主从来不许长兴堂的人碰它。

  秦维汉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问:“在老家不种地吧?”

  陈浩年说:“不种。”

  秦维汉说:“那你靠什么谋生呢?”

  陈浩年警觉起来,抿抿嘴,说:“做……做点小生意。”

  天气很好,阳光从花厅的透雕窗花上穿进来,屋里斑斑点点的,米黄色的方块东一个西一个。陈浩年将椅子往旁挪了挪,一束光恰好落到他脸上了,很刺眼,他把眼眯起。秦维汉一直在琢磨他,这一点陈浩年已经意识到了,他只是不明白秦维汉的用意。难道猜出他有案在逃?前两天秦维汉要托一封信去天津,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秦维汉自己认字,秦海庭也通笔墨,可是最后提笔的人却是陈浩年,是秦维汉一定要陈浩年写。转过身,一叠红纸又摆到陈浩年跟前,离春节还有些日子,秦维汉却已经急着写对联了。班主从背起陈浩年离开陈厝村起,就日日逼他读书临帖,每天必须背诵下几篇诗文方可罢休,他学的是柳体,相当到家,棱角分明,骨力遒劲,疏朗开阔,清秀方整。一对一对联子写好,整齐摆在桌上,秦维汉围着桌子走几圈,什么都没说,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陈浩年的不安一点点悄然垒叠起来。莫非朱墨轩的暗线已经延伸到澎湖?也许他杯弓蛇影了,但这里肯定不是久留之地,他必须尽快走。

  可是怎么走?

  秦家的院子是用一种奇怪的石头砌起的,不方正,也不平整,表面竟如麻脸一般,凹凹凸凸坑坑洼洼,用手一摸,坚硬、粗糙、结实。“这是什么?”他问秦海庭。一旦有事,他已经习惯了问这个女孩,他觉得至少她是安全的。

  秦海庭说:“它是咾咕石呀。就是藻礁,海边到处都是。我们这里都是用它砌围墙的,又抗风又抗潮,你老家没有吗?”

  陈浩年摇头,突然就想起曲普莲了。在海里那么一惊魂,似乎也就将曲普莲给吞没了,这些天他脑子里几乎没有闪过她的影子,现在精神气一恢复,她的模样又渐渐浮起来。她在哪里?到台湾了吗?跟浩月一起,一路也算有人照应了,但浩月纵是有再大的力气与再高的武艺,又有什么本事奈何如此暴戾的海?六死三留一回头,那么曲普莲究竟是死了、留了还是回头了?

  “我想出去看看。”他还是对秦海庭说,“我想看看岛,看一看岛是什么样子的。”

  秦海庭很乐意,歪着头问:“什么时候?”

  陈浩年说:“现在。”

  “那我去问问爹。”说着,秦海庭小跑进屋,一会儿又跑出来,后面跟出秦维汉。

  秦维汉说:“现在天晚了,风这么大,还是明日再出门吧。我们这个岛比大姑娘都俊俏,好看的地方多着哩。不过一天是看不过来的,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每天看一处,海庭陪你去,累了就歇歇。”

  陈浩年往秦海庭脚上瞥一眼,秦海庭马上明白了,笑起。“我没有裹脚哪!我母亲是客家女,她不裹,也没给我裹过。你看,”秦海庭把一只脚跷起来,“脚板这么大!哪里都能去,你走不过我的。”

  从第二天起,秦海庭果真就带着陈浩年东游西逛。

  渔翁岛极细极长,像一只带鱼纵向浮在海中,四周都是水。往西面望是厦门,东面是妈宫岛,再往东,隔着另一道汪洋,才是台湾本岛。“美吧?”秦海庭问。

  陈浩年点点头。他知道姑娘误解了,以为他一趟趟外出,只是为了看遍岛上的美景。水光山色只有衣食无忧的文人骚客才有兴致寄情忘怀的,他落难天涯,只是急着寻找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另外,他还指望能在哪一个海滩上,突然遇见同样从那条被撞烂的船上逃生出来的人,或者能得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也好。他们究竟怎样了,是死是活?

  秦海庭打量他,歪着头问:“你有心事吧?”

  陈浩年一怔,说:“没有。”

  秦海庭说:“我母亲认为你很老实哩。”话音刚落,她仿佛突然被自己逗乐了,先是微微一笑,还不过瘾,猛地又咯咯咯大笑。

  陈浩年扯动嘴也轻轻笑了笑。从那天夜里走错方向,没有按时抵达黄氏祠堂起,他的脸上就没有笑过,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有了,这会儿却还是被秦海庭的笑声传染。此时他们正在岛的西南端,那里有一座灯塔,岛上人称它为渔翁塔。

  秦海庭身子前倾了一下,看着陈浩年,大声说:“还说没心事,你明明有!”

  周围空无一人,开阔的土地前面就是更开阔的海,秦海庭脆脆的声音先在地面上蹦跳几下,弹到海上,被风带动,和着波浪,一圈圈地发出回响。

  陈浩年脸色又蓦地黯淡了,他垂下头,慢慢向塔身走去。

  应该说他第一眼就喜欢上这座渔翁灯塔了,至少,这是他活了十九年里见到的最为漂亮的一座,纯白色的,白得耀眼,六七人高,塔身浑圆,上半段置有墨黑色铁架子,绕着塔身一圈,铁架之上,就是灯笼位置了。整个造型有唐塔的饱满,却又有西式的番洋味。塔旁立有三块石碑,他俯下身子,看上面细小的阴刻。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四十四年、道光八年,三块碑分别记载了塔建与修的三次经历。

  秦海庭已经跟过来,手在乾隆四十三年立的那块碑文上一划。她说:“看,金恒利,这里。金恒利是我家的商号。当初建塔,我祖上也捐了三十两银子,是台湾知府与澎湖通判让船户和郊行商捐的。其实就是他们不发令,船户和商人也愿意出钱。乾隆三十年时,骤起的飓风让这片海上三十多艘船一下子都毁掉,死的人更多,有一百二十多人。所以之前这里其实是座为死丢的人修建的义祠。乾隆四十三年,义祠墙倒了,再重修时,就修成五丈高的石塔,塔上入暮后就点上长明灯。有了灯,不要说出入澎湖的船安心了,就是台厦来往的船经过,也都不会偏了方向。听老人说,道光年间,入港的船只每艘要特地征收五十文至一百文不等,用来支应灯油的钱,大家也都很乐意哩。”

  陈浩年吸吸鼻子,他闻到一股油味。仰头望上去,并不能看到吊在顶梁上的那个灯笼。

  “你上去看过吗?”他问。

  秦海庭说:“没有。听说上面置有一只铁锅,锅里以前盛的是花生油,今年刚重修了塔——这式样是一个洋人弄的——上面就改成两芯煤油灯了,夜里灯比点五百支烛光还亮,能照到很远的海面上。”

  风很大,由东北面迅疾刮来,呼呼有声。安渠县也在海边,但除非遇台风,陈浩年原先很少领略过这么急速的风。他缩了缩脖子,扭头看秦海庭,海庭倒无惧,她的头发都齐齐拢到脑后,束成一根长辫,额前光光的,迎着风。陈浩年看着她,问:“你怎么什么都懂?”

  秦海庭说:“我什么都不懂。”

  “你去过哪里?”

  “十二岁以后,我就哪里都没去过。”

  “都在这个岛上?”

  “是,都在岛上,连对面的妈宫岛、北面的白沙岛都不再去。”

  “为什么?”

  “父亲不许。”

  “为什么不许?”

  秦海庭嘴唇动了动,又抿住了,半晌不答。

  陈浩年没有再问。如同她,她想知道他的心事,可是刚才他不答,她便也没有追问下去。其实看得出来,她很想知道。

  远处出现几艘船的影子,看过去像是静止的,其实在动,浪在船的边沿勾出细细的一道白边。大约又是哪家郊行商的船队吧?商人以前都在陈浩年视线之外,最多被喊去唱场戏,戏收场了,也就走了,除了见识过他们家雕梁画栋的精致与小姐太太的美貌外,其余就一无所知了。或许郊行商的名号他也曾听过几回,却并不在意,似乎从未在脑中留下痕迹。直到住进秦家,他才弄清,原来所谓“郊行”之说,是闽台间独有的,是贸易商人为保护利益而各自抱团组建起来的,从康熙年间起,就做起两岸生意,把台湾的米糖往西运,又将对岸的布帛、砖瓦、纸札、杉木、薪炭往东面运。澎湖各岛土性松浮,不栽稻谷,仅种些地瓜、花生之类的杂粮,米谷都得从台湾运来。

  “海庭。”他叫。

  “嗯。”

  “我想离开这里。”

  秦海庭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没有了笑。“去哪里?”她问。

  陈浩年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往东面指了指,他说:“台湾。”

  秦海庭呆呆看着他,半晌才问:“为什么?”

  陈浩年深吸一口气,说:“这个岛这么……小,我得走。”

  秦海庭说:“上次捡条命回来,你还敢再坐船?从唐山过台湾,水向是直流的,船只却得横渡,所以七百里横洋才得拿命来渡。你上回过的只是大洋,从澎湖到台湾,还得过一个小洋。小洋更凶狠,水更急,礁更多,风更无常。这个风——”海庭把手掌伸出,像托着什么东西似的,“我们这里叫它‘火烧风’,多么烈,被它一刮,岛上的树都长不高,草也枯了。你看岛上一处处都是咾咕石砌起的园子,那是菜宅,不砌起来挡住风,一株菜都别想种……你不怕?”

  陈浩年问:“大小洋总是有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浪吗?天天有?”

  秦海庭说:“那倒不是,要是天天那样,不都死绝了吗?可是谁知道它会在哪一天发作呢?没有人摸得准它的脾性,平日里看上去那么安静温和,可是说发作也就发作了。它……真的很可恨!”

  说着,秦海庭的声音小下去,眼睛竟有点湿了。

  原来她并非只懂得笑。

  第三节澎湖渔翁岛

  一

  父亲从海上带回那个陌生人的前一晚,海庭做了一个梦。是在荒岛上,正在涨潮,潮水像被谁拿鞭子驱赶着,一路跌跌撞撞冲过来,哗的一下砸到岩石上。岩石原先是蟹青色的,突然就通红了,炭一样烫脚;然后下一波潮水再来,岩石就动起来,像一排牙齐刷刷立起,蓦地又这个往上凸那下往下凹,参差林立……

  其实从十二岁起,海庭就一直做着类似的梦。

  十二岁以前,她并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比她大六岁,一个比她大三岁。后来海庭一直觉得,对她而言,两个哥哥其实就是两道咾咕石垒起的坚固长堤,将她的生活围护得轻松自由,坐立行走都没有拘束。秦家先前在岛上算得上大户,金恒利船队除了行驶在台澎厦间,还常常二三十艘大船结集起来,一路逶迤北上,直抵天律三岔河,然后收帆下锚一长溜摆开,煞是气派。但就是歇息在天津的闽粤会馆里,等待货物的卸下与重新装运期间,海庭的曾祖父学会了吸鸦片,家道从此败落,金恒利商号也仅剩一个虚名而已。如果秦家能够继续锦衣玉食,她的父亲就无需那么辛苦地日夜奔走,她大哥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一趟趟走海。

  那年船从宁波返回,也是过黑水沟,又遇台风起,船被浪打得失控,再遭风刮,便猛地翻入海中。父亲被救起,大哥却连尸体都没寻到。

  接下去有好多年父亲都不再登船,甚至听不得任何人嘴里出现“船”字。他留在家中,一心想着再生个儿子来弥补大儿子命丧大海之痛,可是竟未遂,吃下多少药都不见效。船翻那一瞬,父亲受伤了,伤及要害。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他这样的呻吟令屋里阴气森森。

  一条长堤毁了,另一条堤也没保住。在大哥死去第二个月,在那场海难中元气大伤的二哥又死了,死于瘟疫。

  在葬下二哥后,父母就成了两只惊弓之鸟,从他们眼神里,海庭看到自己往后的日子正在一点点改变,她再也不能随便出门,哪怕偶尔在父母的视线里消失片刻,他们都会大汗淋漓地失声呼叫。海庭!海庭!海——庭——!

  在这座岛上,秦海庭不是以美貌出名的,她削肩,长颈,身子高挑,眉眼却平淡,只是天生有一副笑模样,这都来自母亲。别人说,金恒利的女儿宽心宽肺,近于傻气,家中连遭横祸,她竟还能笑得起来,笑声竟比岛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女子都脆亮高扬。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大哥二哥时,就是她再不笑,家中也仍然是欢愉的,然后他们没有了,剩下她,她只能将三个人的喜气集于一身,竭力喷发出来,献给在悲伤中一年年衰老去的父母。

  她一个人挑着三个人的担子,就是咽泪,也得妆欢。

  这种日子也许永无尽头,但也不是没有峰回路转的契机。海庭知道,其实从她十五岁起,父母就开始为她寻觅夫婿了。觅得一个好郎君,她就可以卸下担子,重新做回那个除了能笑,有了苦痛也可以纵情哭泣的自在女子。

  其实找个男人并不难,对父母而言关键是必须入赘,必须成为秦家的一根顶梁柱。

  而对海庭来说,这个人除了是根柱子,还应该是其他。其他什么?她不太清楚,只是隐约眺望着。张三李四王五,一个个相亲的人来了,又走了,都是海庭摇头,摇了一个又一个。对方的不好,她挑不出来,可她也挑不出人家的好,既然没有好,哪里能委身屈就?她自己其实也暗暗着急了,岁数在一年年大,父母在一年年老,周围同伴接二连三成为新娘抱出孩子,只有她,最需要为秦家生出子孙的她,却仍枯守家中。岛太小了,岛以外她的双脚却不能再踏上半步。父亲的惊慌没有一天消减,宁可因噎废食,也绝不容许她再冒一丝半毫的险。

  两年前父亲把家中所有积蓄拿出,又借下一笔钱,购下船队,重新挂起金恒利商号,开始在海上行驶。其实郊行商的生意早就不如从前了,世道不好,洋人的铁甲船到处开,大炮到处轰,而朝廷又拿不出一点办法,连自己的皇家庭院圆明园都被烧个精光,竟还要跟人家议和,再割地、赔款、开埠。小小的台湾十几年前就不再安生了,安平、淡水、高雄、基隆四个港口都开起来供洋人通商,到处是洋人开的店,钱哪里还能那么好挣?

  但父亲很执拗,父亲说:“无论如何必须挣钱!”

  家里先前还雇有几个佣人,后来就全部辞掉了。其实也并不差几个家丁佣人的开支,但母亲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作为客家女,母亲其实从来就没有闲下来的习惯。有一双大脚的母亲能挑能担,原本也没有哪一天养尊处优过。

  海庭打量父母亲时,忍不住泪就偷偷下来了。父亲不过五十多岁,却早已是一副年近古稀的垂老模样,而母亲比父亲还小三岁,看上去也已近于老妪。大哥二哥的死,令父母一夜之间都老去十几岁。父亲以这样的羸老之躯,却得辛苦奔波,他们的心思海庭太明白了,就是指望尽快让家道中兴,让腰包丰厚,这样秦家才可以成为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然后招来一只像样的凤凰。

  那个人一进家门,海庭就明白父亲的意图了,父亲以为自己从海里救上来的,就是一只千金难买的金凤凰。

  海庭本来也这么以为了。父亲让那个人写信,又让他写对联。写过,虽然父亲当场什么都没说,但海庭还是看出来了,父亲内心其实喜得要流蜜。人才!人才啊!父亲低声对母亲说。海庭私下里也欣喜过,整座岛上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人?眉眼清秀,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都别有滋味。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她的心底一遍遍浮起这句宋词。她以为连整个世上都不可能有,不可能存在,却偏偏有,偏偏还到了岛上,到了她家中。她双掌合十,感谢妈祖,她以为是妈祖娘娘垂怜她这么多年的辛苦与隐忍,所以将这样一个人赐来。

  可是,那个人却说他要离去。

  他要去台湾。

  渔翁岛太小了,他可能嫌它容不下他的一生。

  这其实是对的,海庭自己也这么想。但她是无法离开岛的,她的祖上,就是那个明万历三十二年随福建都司沈有容来澎湖驱赶荷兰人,然后又被沈有容下令留岛守护的祖先,曾给秦氏留下家训:与岛同在。这话其实是沈有容对他说的,然后他在自己临死前,又嘱所有的子孙,无论以后如何分枝散叶,每一代每一房都必须留一脉在岛上,与岛同在,地老天荒。如果大哥二哥在,海庭根本无须肩负这样的担子,也轮不到她来负,可是现在不是她,还能是谁?许多时候,海庭会忍不住猜测起沈有容的模样,一定五大三粗魔鬼般吓人吧?否则哪能凭空一句话,两百多年后还能把别人的命运牢牢掣住?

  看过西屿灯塔回来的那天夜里,海庭至少花上大半夜时间用来流泪。她独自缩在被窝里,细细体味一块糖垂到她嘴巴前,诱使她张开了大嘴,可那糖晃几下却又断然缩回去。糖还是糖,糖不是她的,她吃不到。

  这比眼前从未有糖出现过,要更为残酷与凄凉。

  第二天海庭又把那个人带到外垵,去看那里的炮台。炮台最早是明郑所建,用来对付率清军攻台的施琅大军,康熙五十六年时又改建过一次,如今已废了,没有兵没有炮,空余一个炮台留置那里,对着开阔的海面发呆。海庭立在炮台口,用脚轻轻将地上的沙石往外踢,她说:“你们男人都喜欢争斗。”

  那个人笑一笑,没有答。

  海庭说:“如果不争不斗,我的祖上就不需要到这里来。”

  那个人还是笑一笑。

  海庭问:“你的名字真的叫唐山?”

  那个人迟疑一下,点点头。

  海庭说:“一定要走吗?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个人还是点头,这次头点得很重,也很快。

  海庭咬住唇望着空荡荡的远处。风很大,岛上的风总是这么大这么急,匆匆地横扫过去,恨不得将整座岛掀个底朝天似的,她虽然习惯了,却一直无法喜欢起来。她用手抱住腹部,肩膀缩起。半晌,她说:“快过年了,过完年,熬到三月底吧。你看这风,这火烧风,这么猛,船不好行走海上。待四月风歇下了,你再走,行吗?”

  那个人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突然他一怔,仿佛想起什么,转过头看着海庭。海庭连忙转开脸,她不愿他看到自己眼里的隐约水光。片刻后,她再把脸朝向他时,已经笑了。她说:“别看岛上人不多,过年时你再看看,热闹得整个岛跟一锅开水似的,到处闹腾得厉害。信不信?到时候不热闹你可以骂我的噢。”

  二

  秦海庭不相信唐山是那个人的真名。好几次,她冲他喊“唐山”,他却没有反应过来,怔一下,左右看看,才回过神,局促地噢了一声。一个人的名字,从小被人喊来喊去,都喊成身体的一部分了,像一块皮肉或者骨骼,已经紧密相连,纹丝合缝,不可能有哪怕是片刻的呆滞茫然。

  只是他为什么要弄出一个假名字来呢?他忌讳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这些疑问她没有问出口,跟父亲母亲也没有说。

  想来父亲母亲已经有错觉,见她与唐山天天成双出门,有说有笑到处游走,欢喜得以为好事很快就会水到渠成。有附近邻居打趣逗乐,将鸳鸯、凤凰、蝴蝶拿来作比,父母都笑纳了,咧开嘴,露出一大排牙齿,呵呵呵地乐。这种表情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他们脸上了。父母笑时,海庭心却往下沉,但她仍然像一块岩石般缄默着,她想好歹把这个年过掉再说吧。从她十二岁那年起,逢所有的年节,日子都会像一脚踩空,蓦地往下一沉,大哥二哥的身影在家中每一个缝隙间浮动。母亲的泪因此流了一年又一年,将一个原本饱满滋润的身子,弄得干枯焦黄,一片秋末的树叶似的,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可是以前,在海庭小时候,母亲是多么爱笑之人,长得本来就喜气,声音又脆,大家都以“笑姑”称她。按算命先生的说法,这是一副旺夫相,结果夫还没旺上,却连失两个儿子,所有的笑从此都被吞没了。

  所以海庭想至少今年,今年让父母过上一次喜悦的年。这个喜悦之后也许会有双倍的疼痛接踵而至,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坎上了,一定要放弃终究还是有点不舍。反正有一天是一天,然后,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挑三拣四,她会收了心低下头,随便哪个男人,只要肯入赘,她都愿意闭上眼立即付出自己,直至终老。她的命就是如此,没必要抗拒,拒也白拒。她也不能怨不能恨,那个人本不是冲着她来的,一直到此时他对秦家人的打算可能都还蒙在鼓里。岛上平素少有外人,彼此几张熟脸看来看去,都看得几分倦,突然冒出一张新面孔,所有人都很欢喜,都笑眯眯地打招呼,所以那个人并不一定觉得秦家有什么特别,他只是恰好被秦家人所救,然后恰好住在秦家,秦家又恰好有一个闲着无事的女子愿意带他到处看看,仅此而已。

  腊月二十四祭灶前一天,风突然停了。早上起来父亲问海庭,要不要一起去妈宫岛购置年货。父亲向那个人噜了噜嘴,说:“他也可以去。”海庭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父亲竟让她出岛?岛就在澎湖湾的那一头,日日可以眺望得到,她却已经五六年没有踏上过了。她嘴咧了一咧,似笑又似哭,头重重往下点。

  天非常蓝,天与海的颜色如此相近,仿佛两块巨大的翡翠一上一下剔透铺展着,而人间万物则像是翡翠表皮浮动的一块块松花。入秋后,澎湖各岛上就很少能见到如此静谧安详的日子。海庭其实已经习惯了风,风似乎是岛的呼吸声,也让岛有了一股飘动的感觉。突然风一歇,反而有日子静止下来的错觉。

  当然,心底里她多么希望日子真的静止不动了,就如现在这般,有那个人在旁,他不会离去。ωWW.chuanyue1.coΜ

  父亲从船队里挑出最大的一艘船,登上去之前,一而再地抬头往上望。海庭知道,父亲还是不太放心。走海几十年他目测天象虽已经有八九分的把握了,还是担心那一个万一。

  那个人也是惊弓之鸟,踏上船时脚突然不听使唤,迈出的步子战战兢兢的,比裹脚女人还细小。终于踏上船后,他马上就缩进船舱,过一阵见船确实如履平地了,才跟在海庭后面缓缓挪上甲板。湖水只是微澜,日光下闪出一道道粼光。海庭说:“没事,它就这样了,外面的海就是波起浪涌,它也还是恬静的,不会惹出太多是非。”

  那个人很意外,问:“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连这个湖也不让你渡?”

  海庭斜了父亲一眼,扑哧就笑了。“你问他,”她对父亲撒起娇来,“你问他,问他,问他。”

  父亲的胳膊被海庭抓在手里晃着,也朗声笑起。父亲说:“看北面,白沙岛与妈宫岛贴得比渔翁岛更亲近得多啊。知道为什么吗?他们是一对男女哩。相传很久很久以前……”

  海庭打断他:“算啦算啦,爹爹你无非说老掉牙的故事!”

  父亲说:“这个故事我们澎湖得一代一代往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问那个人。那个人摇头。父亲说:“因为老人们都说,很久很久以前台湾不是在海上,而是跟唐山——就是大陆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半岛,岛上一户人家生个儿子下巴有一撮胡子,所以取名彭胡,而他的邻居生个女儿,皮肤洁白剔透,取名叫白沙。有一天突然一声巨响,台湾岛被劈开,脱离了大陆,连同岛上的人一起向东海漂去。恰在此时妈祖带着一筐杨梅出现了,妈祖说,台湾岛原先是拴在大陆石柱上的,现在石柱断了,被大鳖鱼拖走。能不能得救?能,只要岛上的人吃下杨梅,就可以变成钉子,把台湾岛钉住。结果彭胡第一个吃了,白沙跟着也吃。其他人,共有六十几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变成钉子,钉住台湾岛。这些钉子,就是现在的澎湖六十四个岛屿。没有澎湖,就没有台湾,这是我们澎湖人都很自豪的故事。彭胡与白沙,这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从此相伴在海上,天天携手看日出日落,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海庭心跳猛地厉害起来。这个故事她不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但无论哪一次,父亲都没有像现在这般,无论是语调还是说话间晃荡的眼神,分明另有一层呼之欲出、昭然若揭的含意。

  她脸颊发烫,偷眼瞥那个人,他却不为所动。没听懂还是佯装不懂?

  抑或懂与不懂他都根本不屑为意?

  在收回眼光的前一瞬,海庭突然看到那个人也侧过脸,迅速瞄了她一眼。两人目光很短暂地对撞一下,都受了惊吓般猛地闪开了。海庭觉得难以呼吸。那个人的眼中没有温度,但有内容。什么内容?海庭一时无法辨清,但她清楚,他并非懵懂,他不是个愚钝的人,心里应该什么都清楚。

  海庭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细细地一点点吐掉。那一刻她心里扭了一下。是的,为什么一切都要由她来忍来让?其实她也有权利挣扎一下的啊。

  这些日子,生活都在急速地峰回路转中,然后过完这个年,他就该走掉了,梦一般飘忽远去,而他一走,对海庭而言,绝境也就降临了。既是如此,她不能只走坐以待毙一条路,总还得试一试。或许那个人并非去意坚定,在走与不走之间也有犹豫,也有徘徊,那么也就是说,转机也并不是全无。海庭看着越来越近的妈宫岛,觉得心里有一朵花在骄阳下正一点点绽放开来,香气缭绕。试一试,真的必须试一试,就算最终仍是两手空空,好歹也能少一分遗憾。

  那天在妈宫岛,父亲一上岸,把银子交给海庭,自己就沿着热闹的渡头街独自去了水仙宫。那里原是一座供奉大禹、屈原、王勃、伍子胥及李白这五位水仙尊王的小庙,康熙三十六年就建起了,已经破旧,今年由父亲牵头,众台厦郊行商都出了钱,将它翻修一新。行船之人,在海上每到紧要关头,都要“划水仙”祈求水仙尊王庇佑,所以水仙宫原本就是他们诚心祭奉之地,翻修时索性在里头再辟出一处场所,将原先设在天后宫清风阁里的郊行会馆搬到这里。闲暇下来时,同业者围坐一起,一壶茶,几盏酒,将各地以及各种货物与价格等消息彼此通一通,聊一聊。父亲就是平日里,也是常常要来的,今日再来,他本意不在水仙宫,但他肯定想让海庭与那个人独处,于是就避去了。

  父亲说:“你们顺着这七街一市走一走,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随便买,这个年我们要过得满口流油。”他拍了拍海庭的后脑勺,笑起,“我们家海庭最能干了,其实就是再难吃的东西买回去,都能被她煮成让人流口水的美味。不知道以后……谁有福娶她哩。去吧去吧,买够了,到水仙宫找我。”

  海庭没有立刻向哪一家商铺走去。小时候,父亲三天两头带她来这里,父亲总是像刚才那样,手往店里摆开的货物一指,让她想吃什么随便挑。然后隔了这许多年,她终于重新踏上这里,这里房子、人、店铺、货物都比往昔多了,容貌大变,但气息仍在,她并不陌生。她看看那个人,那个人似乎对眼前的景象还有点稀奇,头转来转去,应该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被四面连天海水团团围住的岛上,竟还有如此旺盛的烟火气吧。她往另一方向指了指,她说走吧。

  那个人问:“去哪?”

  海庭没有答,径自往前走。背后有脚步声,她知道那个人一直跟着走,一直走到大天后宫前,才停下。

  那个人仰着头看。“咦,这么大!”他惊叹道。

  是有点大,天后宫应该是澎湖各岛林立的庙宇中规模最巨的一座,坐南朝北、前水后山,共有三殿二院,每一殿都顺着缓缓升高的山坡次第向上,而庙前门则有三开间,气势夺人。海庭说:“它是从泉州那边分灵来的,年头很久了,明万历三十二年时就有。那年我祖上从大陆来,就是在这里落脚的,而沈有容也是在这里把荷兰东方舰队司令官韦麻朗谕退的。以前叫天妃宫,康熙二十三年施琅攻台时,觉得是妈祖保佑他顺利进兵,便奏请皇上敕封妈祖为天后。十二岁以前,我每年都要多次来上香的。咦,你家供奉什么神呢?”

  那个人说:“供奉开漳圣王。我祖上是从中原来的。陈政、陈元光听说过吗?”

  海庭点头:“他们是父子吧?”

  那人说:“是的。很久前,是唐朝吧,这对父子奉旨从中原南下平乱,所率的五十八姓共三千六百多将士之后就不再返故土,都留在了漳州。这些人的后裔,包括我家,奉供的都是陈元光——他已经由人升为神,成了开漳圣王。”

  庙里烟雾浓密,一股股弥漫出来。那个人说到这里,被烟一熏,猛地打出一串喷嚏。海庭莞尔一笑。海庭说:“你只管自己走走逛逛吧。难得来,我得去好好上炷香,拜一拜。”

  海庭在前殿妈祖神像前跪下时,做了一个祈求:让那个人像下巴长有一撮小胡子的彭胡一样,牢牢钉在澎湖,钉在渔翁岛,一辈子都不要离去。

  三

  春节的节味,是从正月初三起才真正开始往外溢的。

  正月听戏是渔翁岛人最重要的事。一整年在海上动荡行走,终于锚下了,帆收了,货物入库,银两归囊,一家团聚,这时候再有乐曲戏文在耳边悠哉响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所以,岛上每个村的祠堂中央,都特地建造有一个方正形的戏台子,台子一面靠墙,枋上施以斗拱,顶部多是十字歇山式,雕着莲荷梅竹以及松鹤,描有彩绘,竟是整个祠堂里最光亮夺目的地方。

  从初三起的整个正月,各个祠堂内的戏就唱开了。戏文有长有短,戏班子有好有歹,这都关乎每一家主人的面子,所以就有了“赛戏”之说。难得逢一个无风的好天气,还会有家道兴旺的人家,在关帝庙的前埕上搭起戏台子,那便是摆大场赛大戏了。

  渔翁岛自己并没有戏班子,戏班子都是外面请来的,近的从妈宫岛,远的或者从台湾,或者从厦门。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请,只有这一年家中逢婚娶、添丁、及第或者出仕升迁之类够分量的喜事,家道又殷实雄厚,才好意思把戏班子张罗来,呼左唤右来赏。

  海庭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今年也会动起这个念头,就是在那天,在腊月二十三带着海庭和那个人一起去妈宫岛之时。父亲在水仙宫几杯茶下肚,跟几个老友说来说去,就说到请戏班子的事情上了,恰好当时有一人正约见戏班子的班主。父亲一时兴起,马上也掏出银子下了订单。那天回来,他并没有往外说,一直憋到大年正月初一早晨,父亲拿一串鞭炮在院子外放掉。硝烟弥散之中,他才将此事告诉海庭。“初四晚,海庭,初四晚是我们家摆戏台子!”

  海庭怔一下,然后跳起来。“不可以,爹爹!”

  “可以的,可以的,别人可以我们也可以的!”

  海庭将父亲的衣袖扯住说:“我们哪里有喜?别让人家笑话呀。”

  父亲说:“快了快了,喜事已经近了,等把戏台子摆下,抢先一步就把喜迎过来了。快了快了。”

  正说着,见那个人从屋里跨出,父亲提高了声音,父亲说:“是不是啊唐山,我说得没有错吧?”

  那个人眼还是惺忪的,并没有听明白,怔怔地看着海庭,用眼神询问。海庭说:“爹爹请了戏班子了,初四晚开台。”

  那个人的脸顿时一暗。“戏班子?哪里的戏班子?”

  父亲说:“就是妈宫岛的春梅堂戏班子。唉,澎湖岛上哪有什么像样的戏班子?要是早做打算,该到厦门去请一个响当当的来,连演三场,震一震人。”

  父亲说着嗓门就高了,一只手还用力挥着。海庭突然明白了父亲。上一回秦家开台摆戏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二哥出生的时候,一年又一年,父亲等待重新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他急不可耐。

  已经溺水奄奄一息的人,再有几层浪打来,也已经无关紧要了。海庭就是这样想的,她不再阻止父亲,她甚至款款迎上前,帮助父亲料理琐事。戏班子来了,戏班子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戏班子搭棚过夜的场所在哪里,戏班子的吃喝拉撒,诸如此类,每一件事海庭都预先想了一遍。其实每一年这个时候总要赛戏,各路戏班子到渔翁岛上自己早就熟门熟道了,但之前海庭从未过问过,甚至连边都没沾过,对她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但这难不倒她,她很快就理顺了,安顿好了。

  初三晚上,岛上今年的第一场戏是杨家从台北艋舺请来金旺旺戏班子,唱《英台歌》。父亲晚饭前就早早扛两张长凳过去占位子了。明晚轮到他请的戏班子登场,父亲其实忧心忡忡,他担心今晚的戏太好,而明晚的戏太差,一整天都搓着手在那里转来转去,烦躁得像个孩子。海庭暗叹几口气。很多男人其实都有类似的特点,平日里伟岸庄重得比山还沉稳,眨眼间却又突然变幻出孩子般的天真好胜。海庭只能体谅了,不怪父亲。

  海庭和母亲也都早早梳洗打扮过了。在渔翁岛,这一天女人们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更在意穿着。平时散居各处,劳作时碰上面,就是穿再粗陋的衣裤,彼此也不会多看两眼。但正月初三这一天不一样,一年忙碌下来,一年的得失枯荣,都在关帝庙前的重聚中得以展示,不用自己开口,身上衣裙的质地、款式、绣品都是一张张嘴,一摇一摆都是表达。

  海庭穿的是一件粉缎地大镶边左衽小袄,下穿同色暗花纹镶边套裤,整个人就像一束初春刚刚绽放的桃花;而母亲则穿着紫色暗纹绸大镶边氅衣。衣服的布料都是父亲从天津带回来的,剪裁、绣花与缝制,却都出自海庭之手。这些年母亲的衣着一向暗沉,这一块紫色布料,父亲本来是带给海庭的,海庭却偷偷帮母亲剪裁了,正身不加任何装饰,留下衣料明艳亮丽的本色,然后在领口、大襟左右衽、挽袖以及下摆处以平针绣出牡丹、小荷、蝴蝶以及葡萄纹样,一穿上身,立即像有一盏灯从母亲体内照出,那些提前流失掉的精神气竟然一下子就回来了。

  母亲穿着这一身新衣摇曳到祠堂里时,很多人都没有认出她来,连父亲也闪了眼,怔了半晌。“好看!”父亲说。“真的好看!”父亲又说。

  海庭与母亲坐一张凳子,父亲与那个人坐另一张。

  海庭感觉得出来,那个人其实并不想来。若不是临出门前,被母亲拉了一下,他这会儿根本不可能坐到祠堂里。祠堂不大,已经挤得像插蛏,本村的人以外,别村的也来了不少——人聚得越多,说明戏越好。戏确实很好,比预想还要好。艋舺的这个戏班子,名气一直很大,却从未到过渔翁岛,人家怕受颠簸之苦,不肯渡海来。今年同为郊行商的杨家,据说在海上发了一大笔,便掷下大单,死活把他们邀来了。

  散场出来时,都意犹未尽。海庭问:“喂,你老家也听得到戏吗?”

  那个人点头。

  海庭说:“都什么戏呢?”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说:“一样的。”

  海庭很惊讶:“连唱法都一样吗?”

  那个人又点头。

  “真的?”

  “这种戏本来就是从我老家那边传来的。”那个人说,声音像已经攀爬过很多山头,无力,飘忽,磕磕碰碰。

  海庭一时不知再说点什么。她是喜欢听戏的,岛这么小,只有铿锵的锣鼓与曲折的戏文才能将千里之外与前尘往事的跌宕起伏带到眼前,她总是迅速将整个身心徐徐融进别人的悲乐与哀喜中,时间与空间猛然就扩大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多活了几辈子。但是她看出来了,今晚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却不像她及她母亲那样欢喜,一个是父亲,一个是那个人。她甚至有点后悔,觉得不该逼他来。见他坐在那里一直那样心不在焉,她以为是因为他并不懂戏,听不懂戏文,没想到他却说戏其实是从他老家传来的,连唱法都一样。那么他听得如坐针毡就是另有原因了。没有兴致?讨厌喧闹?抑或其他?

  而整个晚上父亲也一直都在戏之外,眼光梭来巡去,忙着这里看那里瞧。台上的戏越好,父亲的忧虑越深。海庭知道,他是在为明晚发愁。妈宫岛上的春梅堂戏班子已经是渔翁岛上的常客了,面孔都熟,所以大家没有新鲜感是一层,近庙欺神又是另一层,再一层更重要,就是那戏确实不如人家,放在一起一比,差太远了。

  出了祠堂后,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捅了捅父亲的胳膊,母亲说:“事已至此,你不用太操心。”

  父亲叹了口气,说:“确实草率了。这么多年秦家都没有摆过戏台,偏偏今晚开台的又是这么强。早知如此,真是不如不摆,摆了反倒招人笑话了。”

  四

  第二天父亲还是早早就派船赴妈宫岛接来戏班子。事情既已应承下了,消息也已经传开,就容不得退缩回去,也没法退。

  父亲的船队重新在两岸间行走后,把家里的几亩地都租掉了,留几个小菜宅,母亲自己动手种下花生。秋天收下的花生,壳子上还带着沙土,都囤在后院的大木桶里,海庭把它们取出,洗净,放入两口大锅,加入盐水,先上猛火,再改文火,屋里很快就有香气弥漫开了。这是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别家请人看戏,并没有备下吃食,而今晚她要把煮透的花生抬到祠堂,一把把分发下去。一边掰着花生壳,啃着花生米,一边眼力就散了,不会直直盯住台上,而嘴也无法闲出来谈论是非。

  熄下火时,得把花生从锅中捞起,晾到院子里的竹席子上。这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半空,她想起那个人,想唤他帮个手,去叩他的门,没人应,轻轻推一推,门就开了,里头居然是空的。“唐山!唐山!”她喊起,边喊边从这间屋子急走到那间屋子。

  没有人应。

  父亲已经领戏班子去祠堂了,母亲也过去帮忙。早饭他们各自吃过,那个人贪睡,每天总是由着他,从不去叫唤。不想早上他其实已经起了,已经出门了。他去了哪里?

  海庭不由得就慌了,她急急将花生晾好,正要出门,却跟那个人差点撞到一起。

  “你,你去哪儿了?”海庭大声问。

  那个人说:“去码头看看。”

  “看什么?”

  那个人不应,抿住嘴,眉头微锁,眼皮微垂着,盯着地面,久久不动。

  从昨日起他就是这样的一副面孔,究竟因何心事重重?海庭无声地叹一口气,不再往下问。她早上是与父母同时起来的,始终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那么也就是说他其实比他们都更早起来,然后空着肚子独自一人悄然出门了。海庭到灶前点上火,煮了两个荷包蛋,端给他吃下,然后换了一身衣裳,上身是紫红色大袄,外罩暗花缎大镶边琵琶襟坎肩,下身是同样质地与色泽的镶边套裤,这是她衣柜里最喜气的一套衣裳,平日里哪里舍得穿?“走,”她说,“我们去祠堂那边看看。”

  戏班子正在挂幕布,锣鼓、箫笛、月琴、大广弦横七竖八散落一地。那个人走过去,将那些东西一一捡起,整齐搁到台子的右侧。海庭看到,做这些时他仍皱着眉,似乎很不满,却又是几分流连,每一样拾起时,都专注地看了很久,手再缓缓抚几下。春梅堂戏班子的人不免难为情了,冲过来说:“我们来我们来。”那个人说:“它们也是戏班子的成员,没有它们,哪有戏?”

  又说:“从这个小事上,可以看出你们这个班子……”后面的话他对春梅堂戏班子的人咽下去了,转过身,却对海庭说:“没有规矩的戏班子,不会有好戏。”

  按以往的习惯,岛上请来的戏班子,晚上开场在即,吃喝从简,但中午这一顿却必须好酒好菜伺候。戏班子的人在台子搭就绪后,就齐齐歇下了,只等着下筷端杯。那个人却突然扯住戏班子的那个班主。“能让他们唱一段吗?”他间。

  在场的人都一愣,互相看了看。班主说:“没这个先例呀。”

  那个人反而坚决了,他说:“唱一唱,唱几句也行,唱陈三路过潮州元宵赏花灯那段。”

  戏班子还是不动。海庭给父亲使了个眼神,父亲明白了,过来拍拍班主的肩膀,说:“唱吧唱吧,我女……我侄子久闻贵戏班的名声,想先听几句。唱两句让他过过瘾吧。”

  戏班子的人很不情愿,问:“唱一段还是唱几句?”

  那个人:“几句也行。”

  戏班子的人互相看看,扮陈三的那人这才不情愿地开了口:“瞻盼嫦娥梦倒颠,别时容易会时难。几番思想侠带怒,未知何日得再看……”

  海庭看到,那个人叹一口气,掉头走了。

  祠堂那边请了厨子,饭桌一张张就摆在厅堂上。女人是不能上桌的,母亲只是缩在灶台边,端着一碗面匆匆吃下,又忙去了。那个人竟然也不上桌,他坐在海庭边上,端着碗,却发愣。海庭问:“病了?”

  那个人摇头。

  海庭问:“哪里难受?”

  那个人还是摇头。隔一会儿,那个人突然说:“晚上我来唱陈三吧。”

  “你?”海庭没回过神来。

  那个人说:“我刚才翻了这个戏班子的唱本,他们用的也是厦门文德社印的《陈三歌》。我以前……见过。至少我唱一个折子吧,乾角坤角都无须别人,我都自己唱……他们按唱本弹个弦吹个笛就够了。”

  海庭突然心跳加快,是不祥之感。果然接下去那个人又开口了,那个人说:“晚上的戏,春梅堂戏班子那个角嗓子比牛粪还糙,肯定唱砸。还是我来唱吧,就算是给你父亲挣一个面子,然后……海庭,我得走。我早上已经去码头问过了,明天有一艘往鹿耳门运粮的船,你帮我去说一声,让我搭上。”

  海庭已经把一碗面吃光,空着碗,却猛然间觉得手上端的是山一样沉的东西。手微微抖着,她把另一只捏筷子的手也合过来,死死抱住碗。“真的,一定,要走吗?”终于,她问。

  那个人说:“是,要走。”

  “不走不行?一辈子都不走,就在我家,我给你……生儿育女……”

  “海庭!”那个人打断她,“之前我没有说过,我不该瞒下,我已经有女人了,对,有女人,她叫曲普莲。她已经先我一步去了台湾,我必须去找她。没有骗你,都是真的。我欠了她,我得去找她。我可能也欠了你,欠了你父亲,欠了你一家人,但我还是要走,我必须走。”

  “一定?”

  “一定!”

  海庭眼不看他,看空荡荡的碗底,看了很久,时光似乎悠悠过了几百几千年。然后海庭直了直身子,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笑起。“好,知道了。”她说。

  “你走吧,但要先瞒住我父母。晚上的戏,哪能说唱就唱哩,你也不必勉强了。”海庭又说。

  那个人摇了摇头,说:“不勉强,我能唱,我……可以唱。”

  入夜后来祠堂的人并不多,但锣鼓起来后,唱腔一声声传出来,祠堂外面的路上,出现了蚂蚁般的队伍,而且越聚越多,很快就连门口都被堵住了。外人涌来时,海庭却走了,她走到祠堂外,倚在墙上,仰头看天边的那一弯新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反复跟自己说的这句话,却不时被从里头传来的喝彩声打断。他会唱戏,居然会唱戏。太奇怪了,平日里那么悄无声息的人,不吭不哼,安安静静,突然到了台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竟那般活色生香,那么眉飞色舞,仿佛霎时被另一个人附了体。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戏啊……所有的一切真的就是州场戏啊,还未等她正式进入角色,转眼间一切却已经进入尾声,然后眼见着大幕就要徐徐落下。

  现在只剩下由她如何收拾残局了。

  父母今晚坐在台下是如何惊喜的,她可以想象;明天面对他突然离去又是多么吃惊与伤痛的,她也能想象得到。下午她已经去过码头跟船家说好,也备下一袋银两让他带上。澎湖至安平鹿耳门有一百五十里远,明早寅时,在太阳还未从海面上跳起来时,他就走了,永远走了。

  原来他早已有另一个女人。

  他要渡过海去找自己的女人。

  祠堂里又一阵喝彩声潮水似的涌出来时,她身子贴住墙,宛若一株被剥离的藤蔓,软软地一点一点地往下矮去。她缩在地上,整个人融到夜色里,只剩下小小的一团,像一块污黑的长满青苔的老石头。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二章 过台湾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