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连绵的雨几乎没有停过,大地仿佛被扣在一只发霉的大锅之中,夜是乌黑的,昼则终日灰蒙蒙的,如同一只惺忪迷离的眼。
陈浩年出了几趟门,他是与普莲一起去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言语,两个人都静默得犹如这个天气,阴郁,憋闷,心事重重。
基隆双龙山。
台北圆山西缓坡。
鹿港陈厝村。
狮球岭。
陈浩年已经知道,班主丁范忠就葬在狮球岭面西的那道坡上,与浩月和海庭的墓相距不远。就此拜别了吧,让班主、浩月和海庭都暂且先留在这里了。浩月说他要留在这里做鬼扰倭人,秦海庭是个娴静无争的人,她的父母不同意在兵荒马乱之中,还要把她从地下再惊动一次。而班主,是陈浩年不愿去惊动。
但那个陈阿公的骨骸曲普莲却带上了,她以前答应过的,答应有一天,春暖了花开了,她要带陈阿公回家,回唐山去。终于要回了,却是在乙未年这个最寒冷的季节里。
明海书院已经冷清了下来,黄有胜一家都走了。城门是黄有胜打开的,倭人是黄有胜迎进来的,所以黄有胜大可以回到自己的金砂商行去,继续做生意,继续黄金万两,白银如山。
黄有胜很愿意把光沾给普莲,来接家人时,劝普莲回大稻埕,把茶行门开了。“日本人讲茶道,茶喝得凶,以后你就不用愁了,有我哩。”
普莲说:“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连累了你?”
黄有胜脸色一阵难看,悻悻地过来,在陈浩年面前站了很久,才说:“大哥,就算是我死在同安城里的那些先祖让我这么做的,你别骂我行吧?”
陈浩年别开脸,他无法说行还是不行。世道不是被黄有胜弄成如此险恶的,危巢之下,黄有胜只是想活下去,让自己和更多的人平安地活,活着有什么罪呢?
但是如果有选择,陈浩年不会像黄有胜那样去做,他做不出来。
而他能做什么呢?他叹一口气,仰脸向西望去,他要回去了,只能回唐山去。
《马关条约》第五款有这样的限定:两年之内,台湾人可变卖所有产业,退出界外。两年之外尚未迁徙者,就都视为日本臣民了。
两年,两年有七百多个日夜,有两个春两个夏两个秋和两个冬,季节更迭的缝隙之间,有没有潜藏着什么奇迹呢?
似乎有一丝苗头。
倭人顺利进了台北城,却不能顺利往南台湾去。一直有消息在传,新竹打得凶,彰化打得更凶,还有台南,台南有黑旗军刘永福守着哩,黑旗军能打垮法国人,怎么就不能打垮倭人?
但是,夏天时台北的城门开了,到了秋天,台南城门也被轰开了。
台湾不再有龙旗,连民主国的蓝地黄虎旗也不再飘,都换了,换成太阳旗。
陈浩年就是这时候决定走的。当年他丧家之犬般惶然东渡,差点命丧七百里横洋,二十年的呼吸吐纳后,他本来已经习惯这里的空气,也习惯了这里土地的气味,习惯了四季的风汛与雨情,他以为就这样了,此生就交付给此岛了,直至终老。可是现在,现在天空变了,他得走。
二声、三声也要跟他走,陈浩年不肯。茂兴堂戏班子散了一年多,已经没戏可唱了,倭人不让唱,倭人甚至要废汉字、毁寺庙,要全岛皇民化。不唱靠什么养家糊口?陈浩年却觉得只要岛在,就饿不死戏班子,戏像地里的草一样,春风吹又生。“现在不让唱,还能永远不让唱?你们留下,留下来把散掉的茂兴堂重新收拢了,重新再唱!”
陈浩年只打算带走庭心。
庭心会长大,长大会嫁作人妇,然后生儿育女繁衍子孙——那都是陈家的后代啊,做了日本臣民后还能认他的祖归他的宗吗?
海庭的父母马上赞同,秦维汉背已经伛偻,必须拄着拐杖才能平稳行走。他说:“我们老了,就留在台湾陪海庭。你带庭心走,把庭心带回去。”
陈浩年以为普莲会不肯,庭心是普莲养大的,就有一半已经属于普莲了。
不料普莲却说:“走吧,我也走。”
陈浩年一愣,又一喜。他没想到普莲能走。他伤口已经愈合了,早已下地正常行走,不需要普莲照顾,可书院里还有另一个病人,就是朱墨轩。中药的气味仍然还在书院里弥漫着,熬那些药那些滋补品,普莲每天都做得细致。进出朱墨轩的屋子时她脸上已经不蒙布,她说可以断定朱墨轩不再是痨病。即使不是,朱墨轩其实也已经每况愈下,气息奄奄躺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迷糊过去。“他活一天,我照顾他一天。”她自己这么说过,现在居然肯离去。
普莲说:“把朱墨轩一起带上吧。”
陈浩年很意外:“他怎么走得了?”
普莲说:“我背。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背得动。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觉得他现在会在台湾吗?他一直嚷着要回,我得把他带回去!”
一个病人,一汪大海,动身的日子于是就一拖再拖。拖到年末,船来了,终于可以走。
船是从厦门来的,郑阿福的船。
淡水河已经驰不进对岸的船了,郑阿福只能泊在北边海面上等着。
黎明的幽暗中,一行人鱼一样出了明海书院的门。朱墨轩由陈浩年背上了,他替普莲背。没有重量,轻得就像背着一捆枯透的干草。但这明明是一个活人,有微弱的鼻息在他耳后轻轻呼出,撩着他的毛发,一下一下,让他心跟着微颤。二十年前,他人生的变故与背上的这个人密不可分,反之亦然。没有怨与恨了,都随风而逝,剩下这一刻,他把他背起,背回对岸的唐山。
却无法背回到当年,回到过去。
先前雇好的小渔船已经停在码头上。上了船,离了岸,普莲突然哭了,她冲着远处的圆山喊道:“海庭,海庭姐!”又拉过庭心,跪到甲板上。
“海庭!”陈浩年在心里也喊了一声。
还是雨,淅沥的小雨中一切都朦胧模糊了,看不清山层层叠叠的逶迤,也看不清屋挤挤挨挨的簇拥。
那么海庭能看得清他们吗?
海庭见到他们走,一定不会有怨吧?总是笑着的海庭,在冥冥中也会笑着目送,笑着招一招手。
从小船换上阿福那艘大船时,一个浪打来,陈浩年趔趄了几步,他连忙收紧了身子,把朱墨轩背稳。
阿福伸手来拉他。阿福说,钱庄的夏老板吩咐过了,他会在厦门码头上等着。
陈浩年点点头。那年在南洋别后,他回台湾,夏老板回厦门,两人再没见过面。台北城门一开,夏老板就不时托人捎来口信,让他回,到厦门,到洪本部。终于,他真的下决心打算离台了,夏老板一得到消息就找了阿福,让阿福开船来接。
北风有点紧,浪鞭子似的拍打着船舷,噼啪作响。这时节,海水里乌鱼正饱满丰美,往年这时候,从对岸来的船密布其上,捕捞的,易货的,渔歌互唱,而如今却空荡荡的,偌大的海面,竟只剩阿福这艘船在海天间孤寂地驶着。
似乎遥遥无期。似乎永无尽头。夶风小说
朱墨轩躺在船舱里已经不省人事,双眼紧闭,脸色蜡黄。浪起时,船身一颠,普莲就会迅速把他按住或者抱紧,普莲说:“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你要撑住啊。”
但最后朱墨轩还是没撑住。船刚过了金门,普莲突然尖叫起来:“哎——!哎,你……”
陈浩年冲进船舱,看到朱墨轩眼圆睁,里头闪出精亮的光,正挣扎着坐起来。
“他要干什么?”
普莲说:“他要去甲板上。”
陈浩年沉吟片刻,说:“让他去吧。”
普莲说:“上面那么大的风……”
陈浩年打断她:“让他去吧!”
是陈浩年把朱墨轩抱上甲板的。上面风确实很大,风用力把人的衣襟扯起,把头发吹起,把脚步吹踉跄。朱墨轩眼珠子慌乱地梭来巡去,陈浩年猜出来了,他把手往前一指,他说:“在那!”他指的是厦门的方向。
朱墨轩嘴翕动着。陈浩年蹲下,贴近去,贴了很久。
直起身时,陈浩年走到一旁捡起一块木板,又缓缓坐下,坐到朱墨轩旁边,然后把木板竖在胸前,弹琴般拍打着木板,轻声开始唱:
那样的山,
那样的川,
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样俊俏,
川那样流淌,m.chuanyue1.com
阿姆那样一句句悄声唱。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俊俏的是故乡,
流淌的是念想,
绕耳的是阿姆一次次无声唤。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歌声不太连贯,在风声中不时被撕裂或者截断,浪也会在某个间隙碎成一串水珠蹦跳上来,落到陈浩年脸上,也落到站立在一旁的普莲和庭心的脸上。
刚才俯向朱墨轩时,陈浩年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俯向的不过是一具已经撒手而去的尸体。
海天间一下子静谧了,甲板上只剩下陈浩年沙哑的声音,他在唱,继续往下唱,就如同以前在茂兴堂戏班子里,当每场戏结束时,他都会端起六角弦,把这一曲小调,悠悠唱出来。
所有的人都聆听着,陈浩年相信,朱墨轩肯定也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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