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八章 甲午与乙未
  第一节倭人

  一

  朱墨轩没有告诉陈浩年,那个救他的老郎中其实就是曲普莲的父亲曲玉堂。

  死里逃生后他一直感叹那句老话:吉人天相。

  还有另一句老话:善有善报。

  那年在安渠县,新妾与人私奔而去,别说那一股心疼与心伤无以复加,就是作为县太爷的脸面也丧失殆尽了啊。主簿、县丞、典史,甚至连教谕、训导、狱史全都替他怒气冲冲,捋着袖子要把曲家大小抓来治罪,出一口恶气。朱墨轩闭门沉思了一天一夜,却扬扬手,说算了。

  已经是一个伤口了,没必要再费力气把创面撕大挖深。何况,桥归桥,路归路,他娶的是曲普莲,跟人跑的也是曲普莲,哪有曲家其他人什么事。有事的也许唯有那个曲普圣了,但曲普莲一走,曲普圣也从安渠县城消失了。其实有消息来,说曲普圣在福州当私塾先生,一定要出手,也是能将其擒回的,可是朱墨轩累了,他也不愿把事往省府福州那边捅去。

  忍吧,都忍下了。

  从曲普莲离去的第二天起,曲家的回春堂据说就关门了,一连关了十天。第十一天,曲玉堂到县衙找到他,进门就跪下了,老泪纵横,连磕十几个响头。

  他扬扬手,什么也没说,没有力气说,他让曲玉堂走。

  曲玉堂走到门槛边,回过头,再一次猛地跪下,泪汪汪地说了一句话:“大人,下辈子我曲某人变牛变马报答您!”

  又说:“哪天大人有需要,在下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朱墨轩当时哪里肯当真听进去?不料,他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时,曲玉堂果真以老迈之躯千里迢迢从安渠县赶到南京,亲自熬药,亲自煲汤,昼夜不歇。等到朱墨轩终于能站起来,下床行走时,曲玉堂却倒下了,返到安渠县城的,是他的灵柩。

  那天扶住灵柩,朱墨轩整个人都泡在泪水中。记忆中他从未为谁流过如此汹涌的泪,即使母亲亡父亲故,他也尚且能够撑住,可是曲玉堂的死,却令他肝肠寸断。不仅是悲,还有更复杂的难以辨清面目的无边酸楚。

  救他的人如果不是曲玉堂,他接唐景崧邀请时,不会动身再赴台湾。

  曲玉堂救他后如果不死,他到台湾后,也不会费尽周折把曲普莲找到。

  这个小女子,把他晚年所有的生命力都点燃起来过,这辈子或许也唯有她把他真正点燃过,却也正是她,又瞬间将他送进最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曾多么恨她,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还会主动找她。他去大稻埕找她,想看一看她日子过得可好。希望她好,如果不好,他事前已经作了打算,要暗暗给她钱,一大笔钱。钱最后没有给出去,甚至话都没有提出来。她过得一般,很辛苦,但很充实,很知足,这就够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让曲普莲知道她父亲死了,这是曲玉堂临终前叮嘱过的。

  曲玉堂临终还告诫他,病是好了,但元气也伤了,得静养,多积德,多修行,不能动气,不能上火,不能疲倦,不能费心,不能耗神。甲午年有一险,乙未年还有一险。他听懂了,愿意照办。世事并不尽如人意,但好死确实不如赖活,他得活下去,能几年是几年。离开那个越发陌生的家,他心情才能好,所以他离开了;多行些善事,他精神才能愉悦,所以他尽可能逐一做了。既然没有子嗣,祖上留下的家产也不可能再往下传,所以他携来了一部分,很大一部分,做什么呢?建书院修孔庙,都是造福后代的事,能积下最大的德。他这样想:一年修一座书院吧,多活一年就多修一座,台北、彰化、宜兰、台中、安平,遍地的书院,或许也可以当成是遍地的子孙。

  他是从曲普莲那里得知陈浩年下了南洋。

  他也是从曲普莲那得知那年彰化县衙连唱十场戏后,陈浩年的嗓子就倒掉了。

  曲普莲说:“没了嗓子,他差不多也就死了。”

  他记得当时听了,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心尖上有刀锐利划过。然后,那一夜,他一直没有合上眼,辗转得周身疼痛。

  第二天他找到茂兴堂戏班子,见了余一声、二声、三声。毫无疑问,他已经认不得他们了,但他们却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那一天,他去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果然就被拒了,他们一听是他,掉头就走。他立在原地,木着身子,愣神许久。换了以前,他会恼怒,会来气,会暴跳如雷,但如今不会了,他只是悄然叹了口气,然后走了。过了几天,他又去了第二次,还是类似的际遇。没关系,他真的不是原先那个朱墨轩了,非常有耐心,非常大肚能容,便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面几次,他都不是空手去的,差人随行,提着沉甸甸的东西。从徽班那里讨要的戏本或者托人彩绘京戏的舞台布景,都只是因为他孤身在京,闲着无趣,一时兴起,那时并不图什么,不料如今却可以派上用场了。戏服倒是他后来托人赴京专程购下的,又运到台北,都赠予茂兴堂戏班子,这些对他们有用,他们可以借鉴,可以引用,可以采纳。

  他看出来了,余一声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所以他对余一声说:“如果有可能,你们得把戏唱得比陈浩年在时更好,这样的话……”说到这里他收住了。他本来想说,茂兴堂的戏如果能比以前更好,那他心里就会好受些。多好的嗓子啊,走南闯北几十年,他都没有领教过第二个,可是那嗓子却毁在他手里了。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其实要细论起因果来,他也没什么大错,不是他主动去惹来的,他是被惹的,谁没有被惹毛的时候呢?神仙都难免啊。

  余一声、二声、三声后来收下了他送去的东西,所以他相信这三个人是明白了,理解了。剩下一个陈浩年,他一直等待着时机的出现。他想,幸亏自己没死,活下来了,到台北来了。然后真是天助他,陈浩年终于也从南洋回来了,竟还登门来寻他。虽是眉头紧锁地来的,一肚子都是戒备,但毕竟是来了。而他,本有满腔语言候在那里,一时之间却也有几分无措,辞不达意,齿拙口钝。

  一副天籁般的好嗓音,却变得这般沙哑黯淡,而当年如果不是这个人奋力挺身挡下那一刀,或许早在那时,在彰化的县衙里,他就已经成为刀下鬼了。那一幕,他一直到现在,只要微微闭上眼,所有的一切就都清晰浮起了。那样的经历谁会忘得掉呢?有了那一刀,其他的终归都可以忽略不计,都抵消掉了。他让唐景崧帮忙,替茂兴堂戏班子铺些路子时,唐景崧哈哈笑起。这件事唐景崧肯定不太理解。唐景崧说:“那都是些戏子啊,你要捧哪个角?”朱墨轩没有解释。他从来都不是个愿意轻易往外掏心思的人,即使这个人是唐景崧。

  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景崧成为朱墨轩通信最多的一个人。

  朱墨轩比唐景崧大十六岁,却是同一科考中的进士,这就结下了缘,从那时起,书信不断。其实寄的多是诗词歌赋,这一边寄去了,那一边和唱了再寄返,来往穿梭如织。偶尔心情黯淡了,也不免写上几句对时局的牢骚。相比较,朱墨轩的言语锋芒总是更多些,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劲,他毕竟处江湖之远,小县令而已,反正也不慕乌纱帽,嘴巴宽松点,倒乐得酣畅痛快。而唐景崧金榜题名后,留在京城,先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再被派往吏部任候补主事,整整十五年的时光也就蹉跎掉了。朝廷是非多,他慎言拘行惯了,字面上从未有抱怨,文字的背后,却仍是一腔壮志难酬的失落。有欲望,就一定会有疼痛,这是不二的真理。朱墨轩不觉得官场值得疼痛,但他终究心疼这个朋友。有信去时,他奉劝给唐景崧两句话:诈病返乡,或寻机露峥嵘。

  唐景崧选择了后者。

  说起来蹊跷,唐景崧的机会居然是因法国人而起。法国人在南面折腾,他自荐南下,到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帐下听候差遣,招抚黑旗军、请出冯子材,周旋于多方之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法国人消停下去后,唐景崧被赏了花翎,晋了二品秩。众人忙着拱手庆贺,朱墨轩却写去一信,只有四个字:“见好就收。”但没有被采纳。唐景崧反而在渡台任台湾道,又升布政使时,把朱墨轩也邀去了。

  朱墨轩想,人生真的有运气可讲啊,运气来了,就是想挡也挡不住。但就是再汹涌的运气之中,谁又能肯定不会挟裹着更深不可测的漩涡与险滩呢?

  按天干地支纪年,光绪二十年是甲午年,曲玉堂说甲午年朱墨轩有一险。但朱墨轩放眼望去,看到的却是唐景崧的险。

  甲午是太后的花甲昌期的年份,本该国泰民安,连太后自己都早早心宽神定地忙着让人把北京西郊的那个清漪园,修成让她“颐养冲和”的颐和园,已经修了六七年,数百万两银子哗啦啦地充填进去,却至今都尚未完工。就是平头百姓,能够在世上平安渡过六十个春夏秋冬,其实也值得庆贺一番,何况大权在握荣华富贵随便享的老佛爷西太后?

  不料北面却起了烽火。

  是日本人。没有想到日本人会下手这么狠,谁都没想到,朱墨轩也没有。唐景崧春日时托人从上海运来几十盆牡丹,养到入了夏,花终于开了,便摆开阵势搞牡丹诗会,一轮轮地吟诵。那天一群人正伴着酒对着月诗兴酣畅时,一份电报送到了唐景崧跟前。夜色很清爽,白天的暑热都隐在无边的幽暗之中了。唐景崧举着电报对着月光轻松瞄一眼,没看清,旁边的侍从已经掌过灯来。唐景崧继续跟人说笑,笑声朗朗中不经意地将眼凑近电报,看了半晌,脸凝固住了。但当时他并没有吭声,直到旁边无人时,才趴在朱墨轩耳边嘀咕道:“打起来了,在平壤。”

  朱墨轩一愣,问:“严重吗?”

  唐景楼手一挥说:“哼,那个蕞尔小国!”

  那天,两人关于这事就说到这里。“那个蕞尔小国”,唐景崧口气里都是不屑。朱墨轩便没有再往下细问。那个蕞尔小国其实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主,倭人之害,早不是一桩两桩了。正因为不是头一回,朱墨轩心里虽咯噔了一下,终究又释然了。哪知两个月后,事情竟越闹越大,战居然打到黄海上,仅仅五个多小时,北洋舰队五艘主力战舰被毁,死伤的人比马江上的福建水师更多,有一千多人。

  朱墨轩又去了宝成门内西门街北侧的布政使司衙门,是唐景崧唤他去的。

  这幢三进十一开间、呈纵长形“田”字格局的房子,坐东朝西略略偏北,西北是京城的方向啊。光绪十四年修它的时候,刘铭传口袋里的钱应该还不够多,所以用的是从淡水河唭哩岸取来的米黄色岩石砌出墙面,石缝间的粗缝隙草草充填着细沙、泥土与碎砖。不过正门两侧那对抱鼓石造型倒是精致,外侧雕成外凸的螺纹线条,内侧左雕龙右雕虎,基座雕成柜台脚,脚上方四条边线是竹节浅浮雕,甚至连竹节上的小芽苞都一一雕凿了出来。而屋内也高堂阔栋,东西三十六间,南北三十二间,纵向的厢房把头门与仪门连接起来,仪门与大堂之间又以左右两侧廊道衔接,将大小共十八幢建筑团团围住。六扇大门上除了彩绘着秦叔宝、尉迟恭两尊武门神外,还彩绘了手捧冠、鹿、花、烛等吉祥物的文门神,寓意加冠、晋禄、荣华、富贵之意;正立面所开四扇窗则以竹节造型,节是气节,是贞节,是给老百姓竹报平安,是告诫为官者要清正廉洁……

  ——这些,都与内陆各地官府没有二致。

  朱墨轩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但这次来,一踏进大门,却分明有一股陌生感扑面而来。

  唐景崧正端坐那里等着他,明显消瘦了,腮帮往里凹出两个大窝,眼神涣散,眼梢也越发下垂了。出事了?想必是大事。

  唐景崧说:“朝廷要让我署理台湾巡抚了。”

  又问:“你觉是如何?”

  朱墨轩半晌没开口。从道台到布政使再到巡抚,从区区吏部主事到贵为一方诸侯,将全台一切总揽,短短几年,唐景崧仕途之顺,可算几分奇迹了,换成太平盛世,作为朋友,朱墨轩无论如何都会替唐景崧欢喜一下。但是现在,现在局势如此莫测。倭人不会在平壤一战之后就消停的,也不会黄海一得胜就收兵的,北面的硝烟一阵阵飘来,都闻得到呛鼻的气味了。朱墨轩叹了口气,缓缓道:“祸福自辨!”

  唐景崧急起,问:“此话怎讲?”

  朱墨轩又叹口气,他说:“得看倭人的野心和朝廷御敌的决心了。倭人垂涎台湾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担心这个阵势之下……”后面的话他咽下了。他不想吓唐景崧,一顶大乌纱帽刚刚横空降临,真没必要去败人家的兴致。

  他也不想吓自己,万一一语成谶,又如何是好?

  他其实很想打听一下,太后的六十大寿是否如期举行?但嘴张了张,又抿住了。寿庆戛然而止,并不一定表明朝廷备战之心的坚决而专往,也无法昭示战局的惨淡或隐约有光。为了博老佛爷一悦,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于一层层油乱抹彩乱涂了,再惊涛骇浪,也能涂出一派恬静繁荣的锦绣气象——他在京城呆过,他懂,太懂了,所以问了又如何呢?六旬庆典的办与不办,已经根本无法成为判断局势的风向标了。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退出衙门,心情黯淡。眼皮一直在跳,兆头很不好。

  果然不好。日本人过鸭绿江了。日本人踏入辽东半岛了。鸭绿江边的九连城被陷,金州、旅顺口也接连被攻下。接着,刚过了新年,刚迈入乙未年,在天寒地冻之中,连山东威海卫也丢失了。此时泊在刘公岛上北洋舰队的几艘残舰,被人当头再砸一棍,终于彻底毁了。

  威海卫与旅顺口朱墨轩都未去过,却知道那两处原本互为犄角,被称为渤海锁钥,它们一起拱卫着京津海上门户。如今两地都失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他去找唐景崧,没具体的目的,只是想去坐一坐,说一说话。

  但扑了空,唐景崧不在。

  他后来又去,去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见不上唐景崧的面。衙里不再是往日的有序,有一股零乱的浮躁,脚步噼噼啪啪地匆匆响动,一张张面孔都有几分涩。巡抚哪去了?巡抚大人北上了,去基隆。或者南下了,去云林,去苗栗,去安平,去琅峤,去打狗,去凤山。

  牡丹诗社早就散了,谁还有心绪再聚起来吟风弄月?但清风明月却径自踱着方步一天天徐徐前行。天转暖了,身上的厚衣一件件卸下了,或者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战事也能一点点缓和下来?

  那天再去布政使司衙门,远远地就听得一阵巨响,犹如雷声,犹如雨声。驻足细听,朱墨轩猛地愣住了,竟是哭声,不是一人在哭,而是一群人,一群男人。循声而去,他一步一步就踏进了布政使司衙门。走廊上、天井里、壁照旁、厢房外……所有的地方都东倒西歪着人,躺的、趴的、蹲的、坐的,横七竖八,衣冠不整,毛发混乱。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管理全台财政、兵马、钱粮、户籍的最高行政机构,这些人平日里多么面容骄傲,此时却一个个比赛似的,宛若受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号。

  朱墨轩后背猛地渗出一层细汗。他急步往后厅的书房走去。他推开门。他站在门槛外。他直直往里看,推门的手就那样定在那里。

  唐景崧整个人俯在屋中央那张楠木圆桌上,张大双臂,紧紧抱住桌的边沿。他不是安静趴着的,而如同一只受困的青蛙,绝望地、拼尽全力地狠狠蹦跳,跳一下,头往桌上撞几下。

  朱墨轩觉得唐景崧一下子老了。他其实看不到唐景崧的脸,听见的只是声音——嘶哑、凄厉、垂暮、孱弱。

  朱墨轩扶着门框,在门槛上慢慢坐下。他已经站不住了,两条腿仿佛被谁一下子截了去。

  过了很久——究竟多久呢,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很久之后唐景崧才发现坐在门槛上的他。唐景崧愣愣看了片刻,把头重重一叩,双手搁在桌子外沿癫狂地快速舞动,像一对在大浪中急切划动的双桨。

  “没了没了,台湾没了,澎湖没了……”唐景崧头仰起,看着朱墨轩,鼻涕混着口水长长地往下拉,“朝廷……朝廷怕倭人攻大沽闯京城,竟然……竟然签下《马关条约》,竟然把台澎割让掉了……”

  唐景崧嘴呵得很大,像只濒死的鱼,吃力喘着,翕动着唇。

  三

  朱墨轩在明海书院里关了整整两天。

  昨天明海书院里还是响声四起,有无数木屑在日光下旁若无人地飞扬游动,漆香弥散。去年在明伦堂建好后,朱墨轩马上在明伦堂的东侧又建起一座朱子祠,其造型、其格局,也是仿他当年在安渠县万峰书院时所建的。人的思维或许在冥冥之中确实有一种秘不可宣的轮回?二十年前他在安渠县,曾多么醉心于万峰书院的建造与完善啊,几乎视为一桩私人珍品那般爱不释手,事必躬亲,容不得有丝毫瑕疵与污点。如今在一海之隔的台北,那段早已远逝的激情竟匪夷所思地被重新点燃,甚至连当年对梁对柱对所有屋檐门窗的那些趣味,也再一次冉冉复活。应该这样这样这样,应该那样那样那样,他几乎是执拗地让工匠们按他的心意干活,毫厘都不能偏差。

  等到搭起的架子徐徐卸下,房屋的面目渐渐露出,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那座安渠县的万峰书院竟然重现了。

  朱熹这个人,一直是他心里的神,朝廷也早在康熙五十二年就升朱熹为朱子,配祀于孔庙大成殿内,并列于十哲之次了,所以,建朱子祠是应该的。他甚至想,但凡以后再建书院,无论在哪里,也无论格局大小,朱子的祠,他一定都要修起。有了这个祠,学子就能对理学有更多的仰望与吸收。

  朱子祠还未完工,他已经又差人买来砖、石、木料。

  唐景崧给的空地反正足够多,空着也是空着,他便再掏些钱,建一座高三层的藏书楼。这些年,福州鳌峰书院陆续赠送来各类书籍,单理学书籍就有四十五种共一百六十六部,而每一任到台北赴任的官员,也都互相攀比着把从老家带来的书籍往这里赠送。书很多,他以为还会不断增多,一年比一年多,所以有必要建一座宽阔壮观的藏书楼来安放保存。雨季就要来了,他一直在催进度,昼与夜都有工匠轮番在建,于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书院里都响声尖厉。

  但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无声无息。

  那天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从布政使司衙门回来的,一回来,就被锯木、敲石、刨土的声响刺得头嗡地炸开了,然后他嗓子也炸了,他几乎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拼出来,像一头怪兽般大吼道:“滚!都给我滚!快滚!”

  工匠们都愣住了,怯怯地看着,然后只能放下手头的活,滚开了。

  正齐声诵读的童生们也吓得闭拢嘴,大气都不敢出。朱墨轩让他们也走,包括教谕,包括训导,一个个都往外赶。

  大部分人果真就走了,忽然之间,整个书院就死了,连走道旁乍放的花与新吐芽的叶,都萎靡了几分,芬芳也悉数遁去。

  第三天,朱墨轩走出书院。

  书院安静了,外面却是震天动地的鼎沸声——尖厉地响,撕裂地响,拖腔拖调地响,没完没了地响。一夜之间,台北城所有人都像植物一样,齐刷刷地长出来。每一条路上都是人,挤挤挨挨,插蛏似的。

  居然有这么多人!

  所谓植物,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乱草,是杂草,呈现着被风吹雨打后的零乱倒伏与透彻颓败。都在哭,仿佛约好了一起患上一场大病,男人女人、老年壮年青年相携相扶着前行,脚步踉跄。

  所有人几乎都往同一方向拥挤:西门街北侧的布政使司衙门。

  朱墨轩从人群里挤过,他有种溺水的感觉,蜂拥而至的哭喊声冲撞得他耳朵生疼。地狱也不过如此景象吧?某个瞬间,他看到陈浩年了,看到余一声、二声、三声了,他们在人群里,也在哭,脸湿漉漉的仿佛罩着一层玻璃。他想靠近去,想跟他们说说话,但还不待他挤过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就被人挤远了,挤得不见踪影。

  锣声急促地响起。两个商行伙计抬着一面大锣,小跑着用力擂着锣,边擂边喊:“罢市喽!罢市喽!罢——市——喽!”

  衙署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正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说话:“……祖宗经营此疆土二百余年,已经二百余年了啊!斯草斯木、斯地斯民,怎么能委倭?苍天啊,苍天啊,我们是大清子民,都源自中土,怎么能委倭,怎么能甘心当异族的羁囚,怎么能……”他哽住了,顿一下,猛地仰起头,踮起脚尖,反弓着身子,狼一般对天长号一声。

  然后,将右手指伸进嘴里,发狠一咬,又一掀衣角,从兜中掏出一尺白绸,反身铺展在墙上,以手指上的血,迅速写下四个字:“抗倭守土”。

  全场一下子炸开了,先是嗡嗡嘤嘤地响,很快声音整齐了起来,连所有人的嘴也都整齐地一张一合。

  抗倭守土!

  抗倭守土!

  朱墨轩认出那个人来了,是苗栗县的丘逢甲,光绪十五年的进士,这两年一直忙着协助修纂《台湾通志》。先前,唐景崧牡丹诗社最盛时,丘逢甲也是常客,总爱引民俗与民谣做典故,动不动就吟出激昂的诗句。但在朱墨轩印象里,也不过一介书生而已,不料今日竟如此慷慨,以血书写。

  朱墨轩举起手臂招了招,他想让丘逢甲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呼应。

  但丘逢甲显然不会看到他。举着那块血书,丘逢甲一边顿着脚,一边用握血书的手捶打自己的头。“朝廷弃台,台湾只能自保了啊。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

  朱墨轩心口绞了一下,很突然,很短促,却像有人拿根粗棍当胸狠击过来。其实从前两天起,他整个人就虚掉了,不停地咳,不停地出汗,吃不下,睡不着,心跳如鼓,而脑门上则滚烫如炭。这不是陌生的感觉,很熟悉,与当年他在京城病倒时,是类似的,却又不免夹着另一种捉摸不透的陌生。他用手捂住胸,抠下身子,忍着。

  他听到丘逢甲在喊:“桑梓之地,义与存亡,誓不服倭!”

  所有人都喊:“誓不服倭!”

  他张了张嘴,也想把这一句话喊出去,身子却晃动了,脚往下软去。

  有人把他腰一撑,抱住了。他眯着眼吃力地回望,看到曲普莲。“普莲……”他喊了一声。

  曲普莲说:“别急!割台一事,也许还有救哩。我刚听说,十八省举人在京城正联名给皇上上书,请求废掉《马关条约》。许多大臣也力阻割台。别急,你这身子是不能急的!”

  “普莲……”他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眼前却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个人软到曲普莲的怀里。

  第二节这个阴郁的春天

  一

  曲普莲告诉陈浩年,她要去明海书院住一阵,时间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她是在霞海城隍庙旁的那间杉木屋里对陈浩年说的。

  那年陈浩年去南洋后,屋子一直留在那里,没有卖掉,没有荒着。春夏秋冬,但逢入季的日子,普莲都要来一趟,洗刷、清理、翻晒,这一切都亲自动手,她做得很细,很有耐性。总之会回的,她想,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不是这一年便是那一年。

  然后,陈浩年果真就回了,在客栈住一阵。住客栈哪能不花钱呢?能有多少钱?终还是住不下去了。曲普莲就到客栈,把堆在那里的行李提起,也不多言语,掉头就走,让陈浩年跟上。跟到杉木屋。

  屋是敞亮的,有阳光款款从窗子上透进来,把一切照出几许柔媚的闲适,甚至有体温,有烟火的熟悉气味,仿佛昨天陈浩年才刚离去,转身又回来了。

  日子从那一天起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陈浩年在这里住下后,曲普莲反倒不常来了,或者说再也不来,最多派个茶行里的伙计或者丫环来送点吃的,再帮着洗刷一下脏衣物。

  但是现在,因为打算住到明海书院去,她来了,她必须来。不是来解释,这个不需要;也不是来请求,这个更不需要。她只是想问一问,她去了,庭心怎么办?她是自己的,可以自己做主,别人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无所谓,她不在乎。但庭心不是她的,庭心是陈浩年的女儿,所以她得来问一问。

  陈浩年马上脸就沉下来,看上去他也在忍,也在斟酌着用词,但肚子里的火气还是从周身毛孔上透出来。“要去你去,她不行!”

  曲普莲点点头,这个结果并没有超出她所料。她说:“我其实并没打算带上她,所以,只好交还你了。她是你女儿。”

  她看到陈浩年一下子愣住了,眉头皱得像一撮荒野中的枯草。

  屋里静下来,曲普莲也不开口,这个耐心她有。

  时光过得很慢,一切似乎都处于静止之中。陈浩年坐在桌子旁,她站在屋门后,中间不过一丈多的距离。这么近啊,这么近的独处!她望着他,竟望见当年那个十九岁文静俊秀的少年了,有波光流转的双眸,有纤细修长的十指,有高飘脆亮的嗓音,有一副悱恻缠绵的笑容……她突然想,如果时光倒转,回到二十年前的光绪元年,回到海对岸的那个安渠县,那时如果他们两人也能有机会在一间屋里,这样自由相处,那么,她和他的人生剧情,一幕一幕,必定都要改写了。

  她猛地鼻子就有点酸了。

  她甩甩头,拉开门,本来打算一脚跨出去,跨到一半,又顿住了。

  最后她还是收回脚。无论如何,她仍然还是放心不下庭心啊。半大不大的女孩子,恰好是最放手不掉的时候。她问过庭心,要不要随爹去杉木屋住一阵?庭心马上嘴就扁了,眼泪跟着就下来。屋其实不小,再架一张小床完全不是问题,有问题的只是这么多年的隔阂与陌生如何能在这个屋檐下迅速化为乌有?何况,陈浩年对付得了自己的饮食与起居,却未必知道如何安顿这个女儿,这么多年了,他何曾有哪一天的点滴付出?突然要他一把担起,他根本无法应对。

  可是,除了他,庭心还能交给谁?

  普莲说:“一会儿我把庭心带来。既然她不能去明海书院,就只能到你这里。”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陈浩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慢慢坐下,但脸仍是黑的,两眼定定地看过来。

  普莲没有答。为什么一定要去?其实答起来非常容易,那是个病人,特殊的病人。她本是他的女人,敲敲打打娶进门的妾,也曾被万千娇宠,她却偷偷摸摸与人逃走了。要说,她是负过他的。现在他病了,痨病啊,十痨九死,之前已经挺过二次,未必还能再往下挺。那么弱的身子,枯草烂木般残喘着,气息奄奄,又孤身一人飘零岛上,她怎么能袖手旁观?她见过父亲曲玉堂在安渠县曾一次次救活过类似的病人,她知道回春堂有祖传下来的单方,方子父亲以前匆匆秘示过,她当时大意了,没有细看,如今早已模糊了,记不太清。但不要紧,药性与药理她懂,凭隐约的记忆,她可以去试着把那个药方配齐。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不复杂,就这么简单,她反正必须去。仁义常常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一阵拂过的风。二十年前她或许比纸还薄、比风还轻,如果那是个债的话,现在,在朱墨轩危若残烛的日子里。且让她借机还上吧。不还,就得等到下辈子了。

  这些,她有必要说吗?说了又有何益?

  所以她缄默。

  但陈浩年却开始不依不饶了,陈浩年重新站起,向她走来,硬邦邦立在她面前,怒视着她。“你!”他说,“你后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后悔其实也迟了,他得过痨,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复发,就一命呜呼……”

  普莲打断他,普莲说:“他已经复发了。”

  陈浩年一愣,张开嘴正要说什么,普莲却摆了摆手。普莲说:“所以,即使你愿意,我也没打算把庭心带去书院。她还小,她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怎么跟海庭交代呢?只有你了,无论如何,只能是你。”

  “可是我……”陈浩年像被烫着了,往后退两步,掉转身,垂着头,“我照顾不了她了。我参加义军了。”

  普莲很意外:“义军?”那个苗栗县的丘逢甲变卖家财开始招募保台义军,她不是不知道,台北的每个坊巷都在说此事。朝廷割台,在台的男人却要保台,各地义军正一拨又一拨地次第组成。但无论如何,她没有料到陈浩年也是其中一员。这么瘦弱的一副躯体,终日呈蔫蔫的萎靡状,他又不是陈浩月,竟也报了名。

  陈浩年转过身来说:“台湾被这么一割弃,谁还看戏?谁还有心情看戏了?明天我就不住这了,我要走了,去训练营,我管不了那个……庭心。”

  普莲看着他,眼淡淡眯着,心却一下子慌起来。“你……不是打仗的料啊……”

  陈浩年叹口气:“那能怎么办呢?时事这样弄人。名是一声替我报的,一声、二声、三声都报了,他们劝我说,宁可战死失台,也不能拱手让台。”

  顿一下,他又说:“普莲,如果……”

  普莲厉声打断他:“别胡说!”

  “生反正也有涯,”陈浩年淡淡笑起,“此去险恶,不过我会注意的。只是万一有个不测,那个……那个庭心,就真的都托付你了。待她长大,你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详告她。告诉她那个安渠县衙,那个如意玉佩,还有那个阴差阳错的夜晚……”

  普莲已经拉开门,大步跨出。

  陈浩年在后面喊:“普莲,普莲你也得防着点啊……”

  普莲头也没回。

  二

  普莲给庭心穿戴好,扣上斗笠,然后上了船。船先在淡水河上行驶,然后转入大嵙崁溪,向西南边的三角涌而去。

  所谓“涌”,在闽南语里,是“起浪”的意思,而“三角”,则是因为有三条河流在此汇流,因此得名。也就是说,三角涌其实不过是一个有三条河流交汇的村子。村子不大,但因为有水,乾隆年间这里就已经有很多汉人从闽南迁来了,先是开垦种稻,到了嘉庆年间再种茶,茶漫山遍野。

  普莲以前也曾为茶来过这里,一次又一次来,但这一次,却与茶完全无关。

  这一次,庭心将是主角。

  十岁的庭心已经修长得宛若一株新竹了,清爽,脆亮,摇曳生姿。稚童哪里知道时局的险恶?出行的新鲜感令她一路上都咯咯咯笑,溪上的帆、岸边的树、空中的鸟,都把她的眼珠子牵得滴溜溜转,她在风中宛若一束乍放的花朵,微香浓郁。她哪里知道,十年前,就在她出生时,她的母亲秦海庭却难产而死,而海庭的父母则从台北消失了。

  那是在光绪十一年。

  那是秦家连环迭现的三件大事。

  普莲对秦海庭的父母从来没有好印象。先是不接受陈浩年,海庭一死又将陈浩年拒之门外,然后再把庭心送人,所有这些一桩接一桩醒目地摆在那里,就成了一根根让人生厌的刺。他们从台北离去,离便离了,他们不是普莲的父母,普莲从未把他们惦念起。

  但现在,普莲却来寻找他们了。

  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躲在这个叫三角涌的村子里。

  是朱墨轩把这个消息说出来的。朱墨轩有他们的住址,住址写在一张纸上,纸已经很旧,折叠处甚至起了毛边,可见朱墨轩把它藏在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朱墨轩说:“我是让……抚署里的人帮忙查到的。”

  朱墨轩又说:“我本来……就想帮他们……什么仇恨不能消解呢?人生这么短,这么……”

  普莲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她带上庭心,带上庭心日常穿的、吃的、用的,一包又一包。“去去就回,干吗要拿这些呢?”庭心确实不能懂为什么出一次城,就要带上这么多东西。

  普莲没有答。很多事庭心现在哪里能懂?那一对十年来一直缩在三角涌默默度日的老人,是庭心没有谋面的外公和外婆啊,他们深爱海庭,而海庭如果活着,也必定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庭心。此爱与彼爱之间,已经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十年。可是正如朱墨轩所言,什么仇恨不能消解呢?一个孩子而已,自己的骨肉,能有什么仇?www.chuanyue1.com

  何况庭心长得越来越像海庭。

  何况庭心已经如此乖巧可人。

  船抵三角涌,普莲牵住庭心的手上了岸。终于,庭心有了暂时可以寄居之处了。再没有谁可以比那两位老人更合适照顾庭心了。他们让普莲最放心。

  普莲按纸上所写的那个地址寻去,叩开那扇门。

  然后,普莲又牵着庭心离去了。

  地址没有错,果然是他们,海庭的父亲和母亲。还不待普莲开口,他们眼一落到庭心脸上,就像被人猛地击打了一棍子,顿时瞪圆了眼,呵大了嘴,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尽了。

  普莲以为,接下去一场浓情相认的大戏就该拉开大幕了,她是把一个渐渐长成的小海庭带到老人面前的啊,一样是黝黑精亮的皮肤,一样是修长纤细的身姿,十年一觉不是梦。

  但普莲错了。海庭的父亲手一扬,大声说:“走!快走!”

  海庭的母亲已经抽泣起来,似乎要过来拉庭心,却被海庭父亲一把拦住。海庭父亲把巴掌往旁边的桌子一拍,吼起来:“快走快走!”

  庭心也嘤嘤哭起,她被吓哭了。

  普莲只好退出,只好重新坐上船回大稻埕。

  大稻埕早已不是往日模样,那天鸣锣之后,各家都把店门关上罢了市,就是不罢,谁还能有心情再去料理生意?一下子,整个台湾都僵掉了。冷清的店门不时会忽地打开,从里头涌出几个人或一群人,但他们已不再像先前那样为营生匆匆奔走,而是拿着银子,到衙门捐掉,捐去买枪买炮买军粮。

  普莲也让账房把所有的现银都提出来,提了三十两,呈上了。克虏伯,这是普莲刚刚知道的一个名字,炮的名字。坊间在说,一架克虏伯炮要十几万两,一发克虏伯炮弹则需三十两。如果所言不虚,那么她的这些钱也只够买回一发炮弹啊。

  多一发,是一发吧。

  此时本来正是新茶上市最繁忙的季节啊,往日这时候整个茶行里日夜都是嘈杂的各式声响,如今却停滞了下来,死一般寂静。那些拣茶工、制茶师大都已经回唐山去了,他们吵着要走,家在海的那一边哩,他们怕以后回不去了。

  走吧,普莲没有强留。

  普莲打算把庭心留在茶行里,茶行里还有管家和几个佣人,暂且由他们来照看庭心。只能这样了,她在书院与茶行间两头跑。书院里那个气息奄奄的老和茶行里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现在都依仗着她,她是他们的拐杖。

  但她回到茶行已经不敢迈进一步了,只远远地看两眼,又走了。从书院到茶行,常常能看到庭心正站在门外或者坐在门槛上,手垂着或者托腮,眼远眺。

  庭心在等着她,盼着她回去。

  她连忙闪到墙后。不能让庭心看到她的身影,她只是告诉庭心她收茶了,要去好些日子。如果知道她只是去台北城里,只是去明海书院,庭心必定死活要跟去的。她不能让庭心去,她甚至不能让自己与庭心有接触。纵是洗了又洗,慎而又慎,她也仍是担心有痨虫附到自己身上,她怕传给庭心。

  几帖药下肚后,朱墨轩其实已经稍稍缓过气,体温正常了,喘气也不再那么急促,时不时地还能精神硬朗起来,扶着墙下地慢慢走一走。有时站在窗前,呆呆望着,然后手臂往外一戳,颤着声问:“怎样了?怎么样了?”

  普莲明白他的意思。怎样了?不怎么样。局势不好,越来越不好。乙未年的这个春天,满街人都在说,说朝廷已经在烟台跟日本人正式换约了,还下旨让唐景崧解职赴京,全台大小文武各员也得内渡,马上走,都走。朝廷真的把事做绝了。

  唐景崧偶尔会差人送来信,信中不再有诗,只剩下抱怨和哀鸣之言。向南洋大臣张之洞讨要十万支旧枪,运到台的只剩两万支。两万支哪里够用呢?台民已经自组了十几营的义军,闽粤又有二十多营士勇接连赴台,有了人却缺枪缺炮。现在才知道,署理了这个巡抚,原来真是掉进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里去了,唐景崧想走,想听从朝廷旨意离任赴京陛见,但台民乡绅却把路堵掉了,他们逼他留下,逼他成立民主国,当总统……

  朱墨轩本是蔫蔫闭着眼,听到这里却猛地把眼睁开了,盯着普莲说:“再读一遍……”

  普莲就抖抖信纸,又读了一遍。

  关于民主国,这些天已经不断听人在说,她云里雾里的不甚明了。在她看来,所谓的国,一直是大清国,只能是大清国,跟弹丸之地的台湾哪有一丝关联。却原来竟是真的。

  朱墨轩说:“民主国?你再读……”

  “当此无天可吁、无主可依之时,事起仓促,迫不得已,将姑且成立台湾民主国。但仍感念列圣旧恩,奉大清为正朔,遥作屏藩,气脉相通,无异中土。只是能否持久,尚难预料啊……”读到这里,普莲看到朱墨轩的身子往上欠了欠,似乎想坐起。她上前几步,要扶住他,却被他手一举止住了。普莲必须口鼻上蒙着布,这是朱墨轩坚持的。因为读信,那块布松垮了,垂在下巴,所以朱墨轩不肯她靠近。

  其实普莲现在慢慢回过神来了,朱墨轩这一场病,与痨病未必有关。一架千疮百孔的破车,驶到这个分上,再突如其来地重重一颠簸,便散了。她因此调整了药方,光治已经不行了,还得补,以药食两宜的方式温和地慢慢滋补。鳗鱼是可以吃的,但台北的渔船大都已经歇下了,终日呆列于码头上,被浪这么打来,那般打去。幸亏还有熟识的船民帮着想法子,书院的山长病了,他们弄到鳗鱼,就匆匆送来。普莲把它煲成汤,一口口地喂,再将鳗鱼骨烧黑,与先前购得的醋鳖甲一起杵为末,以煎成的人参、当归、白芍、白薇、麦门冬汤送下。

  这么做时她格外怀念起父亲。她不是太有把握,如果父亲在,父亲会告诉她哪里是对的,哪里是错的。对于蒙在脸上的那块布,普莲已经渐渐不在意了,不蒙或许更合她心意,但朱墨轩不肯,朱墨轩一见她进屋,第一眼就盯到脸上,那里若是没有捂紧,他马上就喊起。

  读过信,常常也是由普莲写回信。关于民主国一事,朱墨轩只口授了两个字:必须。落款上那个“轩”字,却是朱墨轩自己写上去的,写得很吃力,握笔的手在抖,但朱墨轩一定要写。写好了,让普莲送往布政使司衙门。

  这是个阴天。这一阵天总是阴的,一场大雨将至的憋闷与抑郁,却又一直不肯落下。云压得很低,随时要砸在头顶似的。春天不该是这样的,一个陌生的春天。

  送完信,普莲又去了大稻埕。那天,远远地她竟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两个老人,微驼着背,步履蹒跚。她没有喊,没有紧跑几步追上去,只是跟在背后,默默地跟着。

  她看到两个老人走进了回春堂茶行,他们手中提着几个大袋子。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海庭如果地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普莲也高兴。她只是想,庭心是否肯开口喊出外公外婆呢?

  三

  民主国果真就成立了。

  布政使司衙门外那天重又一层层聚满了人,一面奇怪的旗子升起来了,蓝地黄边,上绣黄虎。居然有国号,国号叫“永清”。有锣有鼓,鼓声一阵猛过一阵,似要强行把喜庆之气弄出来,但所有人还是哭了,都匍匐在地,望阙叩拜。

  唐景崧也哭,他穿着朝服,在向北行过九叩大礼之后,接过总统之印,举起印对天大呼道:“但有一线转机,仍归中国!”话音未落,已经泣不成声,转身就疾步遁入衙门,脚被石阶一绊,差点跌下。

  普莲看到有一个人挤过人群向她走来,那个人用力揪住她的手往人群外拉,然后站定,看着她,叫道:“普莲!”

  普莲有点气喘不上来,刚才她也跪地长拜,她也痛哭失声。从此丧国了吗?周身飘浮不定的疼痛把她罩住,只是觉得疼,却不知究竟哪儿疼。她笼罩在这样的疼痛里,还没回过神来,却见这样一个人突然山一样立在眼前。

  是浩月!陈浩月竟然在台北!

  浩月说:“刚到两天。”

  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舔,浩月又说:“我随刘永福黑旗军来台已经有一阵了,但一直在南部。”

  普莲上下打量着他。已经多少年不见呢?光绪八年那个夜里,浩月冲进彰化县衙,一刀捅向朱墨轩,却被陈浩年挡在刀前,然后他就逃走了,一走这么多年。他已经在唐山那边娶了妾,生了子,有了功名,普莲以为今生都不再有重逢之时,可是突然之间,他竟从天而降,就站在跟前,脸黝黑粗糙,横七竖八着皱起来的纹路,头发甚至已经稀疏,掺杂着深浅不一的白发。

  他苍老得显然已经甚于他的哥哥陈浩年了。

  一时无语。很多时候人总是会突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喉咙那里像被什么卡住了,哽得发硬,要别过气去。说起来她仍是他的妻啊,可是十三年的离别后,不是在一个屋檐下重逢,而是在这里,在这个所谓民主国的成立典礼上,在无数人捶胸顿足一片哭声的背景里。普莲用手抹了抹脸,有新泪滚出,她看到浩月脸上也有。泪已经有不一样的滋味了,但她脑子嗡嗡响着,一时辨不清它真正的意味。

  她耷拉着眼皮,眼光落在浩月的胸前。浩月的官服补子上绣着翘首西望的熊罴,黑糊糊的身子,却有雪白的肚皮。这是一种古怪的兽,而站在对面的这个浩月,此时也是古怪的,像一场梦。

  有人在喊浩月,是几个陌生的男人,用的是普莲听不懂的语言。他们说的不是闽南话。浩月应一声,回过头看着普莲,唇嚅动着,最后重重叹口气,掉过头,大步走了。

  第三天浩月来敲明海书院的门。浩月走进书院,就站在明伦堂前面。再往里走,普莲不让了。十三年前浩月曾试图一刀致朱墨轩死命,如今再来,他又要干嘛?

  浩月说:“听黄有胜说,他病了?我去看一看。”

  普莲手一举,举得凛然。“不必!”她说。

  浩月低着头,双手插在腰上。他已经换成一身短打扮,袖口束起,腰间勒紧,虽然没有带刀枪,但仍鼓鼓囊囊隆着的粗壮胳膊,便是一把最快的刀。

  “他能好起来吗?”浩月问。

  普莲抿住嘴。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她答不上来。或者她觉得也没必要答。朱墨轩跟浩月哪还有一点关系啊?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更好。

  “普莲,”浩月说,“我要走了,去北面的基隆——是,我哥哥浩年也在基隆,我找他去。台湾危局在北部不在南部,可是唐巡抚……唐巡抚一直认定我们刘永福大人有异志,不让黑旗军北上。我不管了,算逃兵也行,反正我北上加入义军了,不要官职,当个民勇就行。普莲,”说到这里他顿一下,似有顾虑,眼珠子左右闪着,“现在局势真的……很不好,海面上都是日本的军舰,大舰。人家是正规军啊,我们呢?以前基隆一带布防着福建十二营的水师,但几天前水师提督杨歧珍已经遵旨率部内渡了,剩下谁在北面守着?剩下不过是些像我哥哥一样匆匆上阵的义军。枪都拿不好啊,还怎么能战?”

  浩月转开脸,看着远处,眼眨着,竟渐渐起了一层水汽。“男儿为祖宗守疆土是天经地义的,我去了,这次去就不指望能……生还。”说到这里他扯扯嘴,似乎笑了笑。“我哥哥更险,真刀真枪的生死战,不是戏,他懂什么呢?所以……”他看着普莲,手伸过来,似乎想摸她的脸,伸到一半,又猛地缩回了。

  两个人都不开口,眼闪开,静默着。

  最后浩月挥了挥手,浩月说:“我别的都不牵挂了,只是你,你,普莲……黄有胜说那个人病了,我现在希望他的病能好。他病好了,普莲你后半辈子好歹还有个人可托付。我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你记着,我在广西还有两个儿子,我已经去信叮嘱,你也是他们的娘,就是亲娘。他们会供养你,服侍你,会为你养老送终。普莲……你要好好活下去,普莲……”

  普莲猛地双掌捂住脸,嗥得像只母狼。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这一次她不想再忍。

  浩月说:“……能不能让我……抱一抱你……”

  普莲没有拒绝。

  浩月整个人一把贴过来,浑身的劲仿佛都使上了,勒紧普莲,脸则重重地埋到普莲的头发间。浩月的声音是往下憋的,像一枚坏掉的笛子,时而尖厉地长鸣一声,时而又沉闷悠长地呜咽。普莲感觉到,浩月像打摆子,整个人都在抖。

  然后,浩月猛地推开她,向门外急速走去。

  第三节开城

  一

  陈浩年醒过来时已经在明海书院里。睁开眼,先是看到一片红,洇开的红,迷离闪烁的红,像酒,又像一汪流动的血。

  慢慢地,他看清了原来是一张脸,一张被一身红衫和一头发髻上遍插的红花所烘托着的脸,她是曲普莲。

  普莲惊叫一声:“醒了!”

  马上有两张脸凑过来,一起俯在他的上方。很眼熟,是一声和二声?

  “师傅!”他们叫。

  陈浩年又把眼闭上了。很累,竟然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欠欠身子,想翻个身,肚子那里却猛地像被捅了一刀般撕裂地痛起。他尖叫起来,肩膀已经被普莲紧紧压住了。普莲说:“别动,你伤着了!”

  伤着了?在哪里伤的?伤到哪里了?他慢慢想着,脑子里到处都是碎片,东一块西一块地零乱。然后他听到一声轰响,是铺天盖地的响,是地动山摇的响,跟着火光就腾空而起,酒一样的火光,血一样的火光。

  基隆,是在基隆的双龙山脚下!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基隆见到浩月。他的弟弟浩月早在中彰化县案首之前,就已经被那个叫董鄂川的台湾府儒学教授看好了。董鄂川觉得这一身好武艺呆在台湾太屈才了,便一次次费口舌劝浩月走,到对岸去,到唐山去。董鄂川执拗地写了推荐信,让浩月到贵州去找巡抚岑毓英,那是他的老友。西面一直动荡不安,浩月去那里,必有用武之地。但浩月当时不肯走,如果不是夜闯彰化县衙,一刀误捅了陈浩年,浩月不会离开鹿港,不会离开台湾。浩月没有说,但浩年很清楚,浩月真正不愿离开的其实是普莲。是彰化县衙里的那一场变故迫使浩月渡过海远走西南,岑毓英升云贵总督后,又让他随冯子材,再转入刘永福大军。

  可是绕了一大圈之后,浩月最终还是回到了台湾。南部不能战,浩月不愿坐等,他擅自北上。陈浩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次浩月身上带着一股可怕的狠劲。浩月说:“哥,如果战死,我就埋在这里了,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疆土,埋下了,做鬼再扰得倭人不得安宁。”

  陈浩年一直到那时才吓了一跳。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跟着他一起来基隆了,他们一直都以为还是能胜的。偌大一个台湾,山峦起伏跌宕,到处峰险路窄,而倭人远道而来,要服水土,要弹药充足,要补充兵员,他们哪里能够轻易上得了岸?

  可是倭人真的还是上岸来了。

  基隆有八斗子煤矿,有北台湾最大的港,港面临着海,所有人都以为倭人的军舰必定开进这里,结果却不是,而是绕到基隆港西面的澳底。澳底离基隆有五十来里路,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能守得住吗?陈浩年终于开始打颤。很多东西在远处时,不过一个幻影,一个泡泡,便没有真实感,突然一逼近,霎时就成了龇牙咧嘴的庞然大物。

  这些天陈浩年已经学会怎么把手中这把破旧毛瑟枪的枪栓拉动,怎么把子弹塞入,但如何能瞄得准打得中?他没有把握。心一发虚,手一打颤,就更没把握了。浩月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有我哩!”浩月一到基隆就成了实际的指挥,他反正也不客气,峡口上该布多少人,峰头上该布多少人,哪里架枪,哪里安炮,就大声吆喝开了。Μ.chuanyue1.℃ōM

  大部分人脸都木了,但浩月没有。浩月把袖子挽起,手臂上还是黝黑的疤痕,不是一块,仍是一大片。说话时甩起臂膀,也还是习惯性地发力,刚猛地舞动。步入中年的浩月或许仍可以如狮子般力大无比,但一身武功面对枪炮有用吗?

  双龙山应该有五六百丈高,从山麓上往下看,基隆港尽在眼中。陈浩年急切要看的却不是港,他不时望的是西北面那个方向。从澳底到基隆,三貂岭那里有义军把守,瑞芳也有,那是两道防线,但愿倭人走到那里,就被打垮,缩头往回走了。

  但坏消息很快就接二连三地传来。三貂岭破了,瑞芳也破了。

  还有另一个消息,说上岸来的是日本天皇近卫师团。

  近卫师团意味着什么?陈浩年不懂,但浩月看来懂,浩月咬着牙骂一句:“干他老母的!”

  反过身,浩月对陈浩年说:“打起来时,跟紧我!”

  浩月又说:“躲到我身后去!”

  陈浩年重重喘口气,其实就是躲到浩月的身后,他的腿还是发虚。

  正午过时,终于看到倭人了,倭人原来不是鬼,并没有青面獠牙,竟也长着一样的面孔,有眼有嘴有鼻有耳,连肤色都是一样的黄。这就要开始杀人了?几十年来,陈浩年甚至连一只鸡一只鸭都不曾下过刀子啊。浩月悄声问:“你没事吧?”陈浩年摇头,一摇额上的汗就跟着一滴滴横着飞动,嘴唇也簌簌地抖。他把枪支在石头上,俯着身子,瞄准了,那枪眼却是虚的。枪响了,不知是怎么响的,子弹确实飞出去了——他却不知道它们一颗颗飞到哪里去了。

  到处是尖厉的声响,吱的一声,又一声,耳朵麻麻的,嗡嗡作响。原来杀人会捣鼓出这么多的声音啊!杀人原来是技术活!

  有人在喊叫,也有人厉声哭或者号叫——浩年斜着眼瞄去,是有人被打中了,却没被打中要害。那一刻陈浩年一哆嗦。有子弹来,就直接让他致死吧,眼一闭,倒下去无声无息,也一了百了,他看不得血,他也受不住那种痛。他转动头四下看,他在找余一声、二声、三声。那些惨叫声会是他们发出的吗?他担心他们。

  雨下来了,雨说来就来,凶猛得仿佛是另一群倭人。四处全白了,眼眯得根本难以睁开。

  还有雷声。还有倭人从海面军舰上飞落过来的炮弹声。

  阵脚很快就乱了,倭人的枪弹长了眼睛般钻过来,这一边却散成一团。

  浩月喊:“往狮球岭撤!”

  但没有人听他的,就是听见了,站起来还没跑几步,反而成了靶子,一个接一个往前扑倒下去。

  陈浩年也想跑,却不敢站直身。浩月在背后推他,浩月说:“我们不是对手。你走,俯下身往狮球岭跑,那里地势险,有炮,可顶一顶。你走!”

  陈浩年没有走,他这会儿反而慢慢定下心了。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他看清是余一声。一声似乎还向他急急招着手,让他一起走。他没有反应。他记得一开始浩月就嘱过他要跟紧了,所以他不动,还是贴住浩月。

  看到浩月猫着腰向山脚下跑去,他便也跟了去。

  双龙山脚下有一座火药库,背对着山,三面是水田,不大,也就是几间陈旧的木板屋,应该是那些内渡的福建水师留下的。浩月一脚踹开门,从窗口上架起枪往外打。陈浩年半晌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浩月要干什么了。

  浩月在保护往狮球岭撤的人,浩月要把倭人往这里引。

  浩月想必以为他也正往狮球岭上撤哩。等到他也溜进屋时,浩月像见了鬼,瞪大眼,吼了一声:“你怎么到这里了?快走!”

  陈浩年不走,毛瑟枪还抓在手里。他也把枪架起来,可是在腰间一摸,没有子弹了。屋子垒着许多木箱,他要去撬箱子,浩月说:“都是火药!你快走!”

  已经看见倭人了,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倭人果真被引到这里。

  浩月冲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把他往靠山的窗子上拉。“你要回去,你要活着……照顾普莲……”

  陈浩年脚下用着劲,他不能走,但整个人还是被浩月老鹰抓小鸟似的提起来,甩上窗台。然后浩月胳臂横向一劈,他只觉得眼一黑,就跌出了屋子。

  浩月猛地把窗门关上,浩月说:“往山上跑,快!”

  屋里很快又有枪声。慢慢枪声就少下去,黯下去,终至于无。

  四周寂静无声,静了很久。天已经灰下来了,雨后的暮色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潮湿感,雾气与水汽夹裹在一起,四处甚至没有虫鸣蛙叫。陈浩年已经跑到半山上了,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半蹲着,一点点向木屋子返去。

  很快他听到声响了,声音从屋子外突然涌起,是那种急促、粗哑的腔调,吼叫着他听不懂的什么。是倭人!不是一个两个,听皮靴踩地的嘈杂声,应该有十几个。他们撒开了,围成一个圈,正一点点向木屋靠近。

  他们往屋里开枪;

  他们贴近屋子;

  他们踢开屋子的门;

  他们小心地一个接一个探进屋里去……

  陈浩年也一点点靠近屋子了。屋里没有声音,那么安静。浩月怎么了?无论如何陈浩年得去看个究竟,也许他能帮得上忙?能帮多少是多少。

  但是不待他走近,地猛地就颤动了,仿佛谁突然把脚下的那块地掀翻了,弄塌了,猛地就是一声响,巨响,跟着刺眼的火就腾起来了。

  躺在明海书院里的时候,陈浩年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在那个瞬间也飞起来的,仿佛天上伸下千万只手,将他一把扯到空中,他只觉得眼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浩月呢?”这个问题陈浩年觉得必须问清楚,但他没有当着普莲的面问,一大早普莲出去抓药了。“浩月呢?我弟弟浩月怎么样了?”

  二声和三声互相看看,都没有答。

  “你们去基隆看看,浩月怎么样了?”他话急促起来。

  余二声在床沿坐下,双臂直直撑着,像是随时准备往上弹跳起来。“师傅,他没事,好好的。你伤了,他也伤了,但伤得比你轻,只额头那里擦破了点皮。”

  “人呢?”

  “听说在狮球岭上。”

  陈浩年看看二声,又看看三声。他问:“一声呢?”

  三声说:“他也在狮球岭。”

  陈浩年没有信,但他似乎也没有不信的理由。他是伤了,伤在腹部,具体究竟哪个部位呢?他不清楚,没有问,那里已经被普莲精细地敷着药,捆绑上了白棉布。仿佛整个人被一截两断了,身体的中段正被放到火上烤着,他说不清那种感觉,灼热、疼痛、麻木、坠胀,哪一种都是,又哪一种都不是。躺在明海书院里已经几天了?两天?三天?睡与醒已经没有清晰的边界,光阴竟也变得如此模糊混沌了。一闭上眼,那团弥天火光还是一下子就涌出来。那么大的光,那么巨大的响声,那间弹药房分明是炸开了,一个个搜进屋去的倭人应该都别想活着出来吧?那么浩月呢?浩月也在里头,浩月就在里头,浩月却能逃出来,只是额头那里擦破一点皮吗?

  门响了一下,是普莲进来了。普莲站在门旁,扭头看一眼,才说:“有人来看你了!”

  说着普莲身子一侧,一个人进了屋。

  普莲说:“他是黄有胜。”

  黄有胜在床前站定。这是个陌生人,陈浩年相信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但名字却是知道的。当年浩月去鹿港陈厝村,就与这个黄有胜有关。他试图把双手举起,在胸前作个揖,手刚动了动,就被黄有胜一把按住了。

  二声端过椅子来,但黄有胜并不坐下。黄有胜说:“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只有一句话,黄有胜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任何客套话。

  有一点蹊跷,陈浩年用眼去找普莲,却发现屋里并不见普莲。普莲只是把黄有胜引进屋,然后就消失了。两个多时辰后普莲再来时,第一眼陈浩年就觉得像突然见到一幅褪掉颜色的画,一下子陈旧了,黯然了。再细瞧,原来发际里的花没有了,那身胭脂红罗带云肩短衫也换成皂色薄衫。

  在他的老家安渠县,但凡遇到男人出门有险,在家的女人都会刻意用红色给自己披挂点缀,插个红花在头,穿件红衫在身,图的无非是个吉利。这些天普莲一直红扑扑的像一枚流动的火把,突然却卸下了。为什么卸下?

  普莲是来给陈浩年换药的。伤的部位在左腹部的下方,斜斜的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肠子曾水淋淋地露出过一段。胳膊、脸颊、大腿也有伤,不过都无妨,一点皮肉的小伤罢了。每次上药,普莲都细若绣花。她有一双纤长柔软的手,风一样缓缓拂过皮肉,有几分痒。但此时,她的动作明显有点走样,着力起伏不均,某一瞬陈浩年差点失声叫起,确实很痛。

  收拾停当后,普莲正要走,陈浩年叫住她:“普莲……你,有事?”

  普莲站住,慢慢转过身来,轻轻笑了笑,摇头。看上去她的脸色并没太多异样。但陈浩年看到,在一旁帮忙的二声与三声眼珠子却在动荡闪烁。

  普莲走了。普莲还是那么娇小,背薄得像一张粗粝的硬纸片。跨出门槛时,陈浩年看到她的脚微微趔趄了一下,肩就磕到门框上了,咚的一声。

  陈浩年无声地叹口气。“你跟我说实话吧。”他盯住二声、三声说,他问的是浩月的事。其实真的还需要问吗?问已经是多余了,但他觉得证实一下是必要的。

  “浩月……他死了吗?”他问三声。

  三声沉默很久,最后点头。

  “他就是在那个火药库里炸死的?”

  三声又点头。

  “他把倭人引进去,然后倭人也死了?”

  三声还是点头。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二声、三声都定定地立在原地,垂着手,勾着头。陈浩年慢慢回过神,他身子往上一挺,马上又重重地沉下。“一声呢?”他短促地问,“一声是不是……”

  二声先哭了,二声往下一蹲,抽泣起来。

  三声倒没哭,但三声眼睛也潮了,红红地瞪圆了,看着陈浩年。“师傅,一声他……也……没了……”

  陈浩年反而没有惊讶,仿佛只是听到有人告诉他余一声外出了,过两天还会安然回来。他点点头,然后眼睛慢慢往上翻,盯着天花板。他突然记起那天在基隆,他分明看到余一声听从浩月的吩咐,已经向狮球岭撤去。既是撤去了,怎么还死了?反而死了?

  外面一阵响,是人的吵架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陈浩年没想到普莲竟会有这么凶悍粗硬的声音,完全声嘶力竭,每一句都火辣辣地烧灼着。

  男的说:“去了就是送死不懂吗?你不能去!”

  普莲说:“你管得着吗?不关你的事,走远点!”

  两个人可能在拉扯,窸窸窣窣地响。

  陈浩年听出来了,男的是黄有胜。黄有胜说:“外面已经那样了,你怎么去?去了到哪里找尸体?天都快塌了,你一个女人……”

  陈浩年一个激灵,要坐起。二声连忙扶住他。陈浩年说:“叫普莲进来,快叫普莲。”

  三声跑出去。一会儿黄有胜拉着普莲胳膊,把她拖进屋。

  黄有胜说:“浩月的大哥在这里哩!大哥你劝劝普莲,现在怎么能去基隆?一路上全垮了,根本守不住了,守在北面的兵都败下来了,马蜂似的往城里退来。北面现在已经到处都是倭人了。大哥你说说看,还怎么找浩月的尸骨?怎么找得到?一屋子的火药,当时全爆开了,半个天都烧红,任谁都化成灰了啊,哪里找?”

  陈浩年沉吟片刻,问:“真败了?”他不是问黄有胜,而是看着二声。

  二声小声说:“是。”

  陈浩年说:“狮球岭呢?”

  黄有胜抢着说:“垮了!都垮了!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啊?都是临时抱着枪上去的一群人,没有用的,哭着喊着都败到城里了……”

  陈浩年还是看着二声、三声,问:“真的?”

  二声说:“是。”

  陈浩年问:“狮球岭也守不住了?”

  三声说:“一声就是死在狮球岭的……”

  普莲重重地一抖胳膊,想挣脱黄有胜。黄有胜叫起:“不能去!大哥,普莲去了连她的尸体都别想找到啊!”

  陈浩年用手在床沿上连捶几下,看上去不像在悲,是恼。他咬着牙大声说:“浩月交代过,他死哪里就埋哪里。已经死的就管不了了普莲,别闹了!你得管活着的人啊!庭心呢?庭心还在大稻埕吗?快快去把她接进城里来!快去!”

  普莲原本身子还在狠命扭着,这下子猛地就定住了,脸色大变。

  三

  普莲从大稻埕接来的不仅是庭心,还有秦海庭的父母以及尚留在茶行里的管家和佣人。

  书院很大,一间一间如今都空在那里,其实就是住下两三百号人,都不能算挤。但陈浩年坚持要庭心住到他的隔壁间。他住的是明伦堂,去年才新建起来的,与朱墨轩的后厢房隔着一道大天井和几进屋檐。普莲已经说过了,朱墨轩不见得是痨病,但这只是普莲的看法,陈浩年就是信,心里仍是悬着的。他不为自己,为庭心。

  骨肉?他之前真的没有这个感觉,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了,但刚从南洋回来时,他去找普莲,普莲正替庭心梳头。庭心过来拉住他的手,捧在手心,专往看着。她的手背那么黝黑,手指那么纤长,掌心那么粉嫩,竟有那么一股奇异的柔软温润。就是在那个瞬间,陈浩年觉得自己腹底深处某个地方被重重捅了一下,猛然间,他整个人都撕裂了。

  那时他逃了,他只能逃。

  这么多年,他越来越费力地把自己打磨成一块石头。坚硬并非为了对付别人,要对付的往往只是自己,自己站在风中,托在浪上,随时可能被撞成齑粉,便唯有密实地罩上一层硬壳,将尖厉的棱角外露。

  可是曾经,他是个多么柔软的人。十九岁那年,他站在安渠县衙里那个水榭戏台上,隔着一汪池水,在隐约的灯光下,看到那张肉嘟嘟的脸,那排密密交错伫立的睫毛,以及那头刨花般任意挽起的卷发,见过一次,再见第二次,他便心跳如鼓了。然后他辛苦渡海,千万里辗转寻觅,又把一腔的苦、满腹的情都丝丝缕缕唱到戏文里去,肝肠寸断地唱。

  班主丁范忠以前骂过他的,骂他不该有旦角的细腻温润,骂他没有乾角的硬朗豪迈。

  可是现在他早已不细腻更不温润,生活把他榨干了,连亲骨肉摆在前面,他都只能逃。

  逃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普莲。

  没有普莲,这孩子就不可能活到今日;反过来,她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早已互相嵌进对方的血肉里了,没有庭心,普莲怎么办?那天普莲让庭心叫他爹爹,可是庭心走近来,端起他的手仔细看时,他却分明见到普莲眼里的恐惧,虽只一闪而过,却仍是那么令人惊怵。养一条命是辛苦的,但把这条命养大了之后,就成了一笔财富。这个财富如今已经属于普莲了,他不能半道杀出一把抢走。

  所以他避开了,那天之后,他不敢再踏进大稻埕回春茶行。

  但有了手掌心那次电光石火的接触后,见或者不见,这个女儿都已经在他心里日日摇曳生姿了,那股芳香气味时时扑鼻而来。尤其现在,在他趴到基隆的双龙山上,用枪杀人与目睹人被杀之后,在眼睁睁看着浩月淹没于一片火海里之后,他身体上每一块骨每一片肉,都簇拥着数不清的恐惧。母亲、班主、海庭、浩月,他的亲人一个个眨眼之间就离去了,他只剩下庭心。

  所以,他必须把庭心留在身边,留在他的视线之内。

  其实在他被二声、三声抬到书院来的当天晚上,黄有胜也带着他的一堆妾和一窝子女住进来了。黄有胜开有金砂商行,商行先前金光闪闪得让人仰着头流口水,连靠拢去都要怯几分,现在却不一样了。城里已经乱了,乱是从北面败下来的士勇开始的,他们一身伤一身泥地退回城,官府里却没有谁有心思予以理睬。谁顾得了他们呢?都自身难保了。他们就恼了,一恼就下手抢,而有一双手开抢后,后面便涌起无数双手。一条街上已经有好几家金砂店、茶叶行、布匹铺遭殃了,黄有胜坐立不安几夜后,终于带着细软和家眷进了书院。

  书院一向是清贫的,谁也不会把眼睛往这里盯。

  陈浩年因此不免担心,他怕祸被黄有胜引来。黄有胜住下了,却隔一两个时辰一定要往外跑一趟,回来时脸色总是涩的,越来越涩。“要出事了,”他说,“要出大事了!”

  大事果然就出了。

  那天半夜外面起了火,火光在城的西门方向。黄有胜披着衣服往外跑,一会儿再回来时,整个人几乎站不住了,上下牙不停地磕着。“是抚署,抚署的藩库烧起来了!”他说。

  普莲也被惊醒了,举着油灯过来看动静。普莲问:“怎么回事?”

  黄有胜说:“那个……巡抚……是总统,总统唐大人跑了。有人看到他带着钱财与妻小从抚署后门跑出,往沪尾那边去了……台湾真的完了啊,完了……”

  陈浩年一怔。沪尾?沪尾靠近出海口,沪尾泊着船只……他突然明白过来,唐景崧这是要逃,要回唐山去!

  陈浩年叹一口气,腹部那里的伤口在疼,浑身伤口都在疼,疼痛是忽然之间蜂拥而至的,仿佛听到谁的号令,一下子舞着刀棒气势汹汹地从各处粗糙抵达。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虽也疼,却疼得缓和、雅致、善解人意,几乎有几分歉意似的。

  他说:“普莲,把书院各扇门都关紧了。这几天谁都不要出门。”

  这句话当时他只是下意识说的,脑子里正嗡嗡嗡叫着,整个人有一种往深渊里坠去的绝望感。

  在拿起枪到基隆与倭人交战之前,其实他跟很多台湾人一样,也以为仍有一丝生机。朝廷割掉台湾,台湾只能自保,他也相信能保得住。但是枪一响,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黄海,北洋水师会败得那么惨,也明白了倭人为什么从鸭绿江可以长驱直入。

  那么庞大的帝国之师都挡不住人家的长枪短炮,孤零零的一个岛,又如何能够竖得起坚固盾牌?蕞尔小国?对倭人这样的称呼,现在看来已经显得多么可笑。

  书院的门是关紧了,但外面哭声、喊声、摔打声接连不断地响来,好几次听到有人在砸门,门啪啪啪的仿佛马上要崩塌毁坏,终还是因为造得厚实、用着好木,而挺住了。

  是倭人吗?这是陈浩年的第一反应。仔细听却是熟悉的闽南语和前些天刚刚听得耳熟的粤语。这么看来倭人还没攻进台北城来,但还能顶多久呢?总统跑了,守将没了,败退下来的守军忙着四处砸门抢劫,这样的城,沦陷只是迟早的事啊。

  门晃动时,普莲抓起一把砍柴刀就奔去,被黄有胜一把拉住了。黄有胜说:“没用的。”

  陈浩年想,确实没用。人在末世,脑子里塞满的都是恐惧,这时候什么癫狂的事做不出来呢?

  黄有胜说他出去一趟。他的一个妾一听,连忙伸手想拉住,却被他一把打开了。“不能两眼一抹黑缩在这里,知道吗?”

  陈浩年倒是赞同,他说:“去吧,去看一看。不过不要从正门走,走边门。”边门外是一条淤掉的小河,周围没有住家,一片荒芜。越偏僻这时候才越安全。

  但最后黄有胜出去不止这一趟,出去回来,再出去再回来,而每次从外面回来,他都是丧气的,越来越丧气,头勾着,脸色灰白。“怎么了?”陈浩年问。黄有胜摇摇头,欲言又止。第三天晚上,黄有胜终于开口了,他坐在床沿,不看陈浩年,而是看灯影外幽暗的屋角。

  “大哥,”他叫道,“你是浩月的大哥,我就也把你当自己的大哥了。有一件事得跟你商量。这里的人……普莲我也没法说,她不懂的,我想,也许你能懂。你肯听吗?”

  陈浩年问:“城破了吗?”

  黄有胜说:“没有。城门已经闭紧了。”

  陈浩年问:“倭人攻到城下了吗?”

  黄有胜说:“没有,听说还屯在基隆。”

  陈浩年问:“那么……你说的是什么事?”

  黄有胜挠挠头,半晌才说:“是啊,这算什么事呢。”

  陈浩年闭上眼,他不知道黄有胜想说什么,却突然不愿往下听了,隐约的不安让他觉得心更烦了。

  黄有胜说:“大哥,你知道我祖籍地是哪里的吗?”

  陈浩年摇头。

  黄有胜说:“同安,泉州同安县。大哥,永历二年同安被屠城的事你听说过吗?屠了四天,死了差不多四万人。为什么屠?你没听说过吗?真没听说过吗?”

  陈浩年还是摇头。

  黄有胜说:“是国姓爷与清兵之争,国姓爷攻下同安城,清兵又攻来,城门关着,攻不进,双方都费了很大劲,一边拼死守,一边拼命攻。最后没守住,城门一轰开,接下去是什么?屠城!守城的文武官员都死了。然后,其他人,一城毫不相干的百姓,也被屠,到处是尸体,到处都是。我为什么知道?那时还没我,早着哩,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是我一个祖上,那时他也小,只有十四五岁吧,被他父亲装扮成小道士,侥幸活了下来,留下黄家一个血脉……说这些干嘛呢?就是想说啊,又没其他人可说。大哥,你现在躺在床上没法出去看,如果你看了……现在就像地狱里的大小鬼一下子全跑到台北来,太惨了啊大哥,多好的一座城啊,前些年我是眼睁睁看着它在刘大人手中一天天有模有样起来的,可是眨眼间,一座城却已经面目全非了。总统跑了,衙门散了,城门还能关得紧吗?还能一直紧下去吗……”

  顿一下,他又说:“这两天我都在想,我们平头老百姓其实能有多大能耐啊?也就图吃饱穿暖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别的,真还图不上。可是命不好,赶上这么一场兵患战乱,别说店关了挣不到钱,就是命也不见得旦夕无虞啊。大哥……”

  陈浩年猛地睁开眼,厉声问:“你打算干什么?”

  黄有胜一怔,从床沿猛地站起,半晌又缓缓坐下。“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是想起古人说过的一句话: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话有道理吗,大哥?你想想,我也再想一想。我明天再来找你,大哥。”

  但是第二天黄有胜没有再来。普莲说黄有胜一早就出去了,走得匆忙,一路小跑。

  那天晚上黄有胜没有回。他的女人们哭哭啼啼了一夜。天亮后几个佣人出门去找,只一会就煞白着脸跑回来,说城门被打开了,倭人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满街都在说,倭人是黄有胜迎来的。是他把城门打开,去了基隆,把倭人带来。

  东洋皮靴咯吱咯吱地响起,整个台北的路面仿佛都跟着颤动。

  陈浩年把脸往里一侧,一串泪猛地滚了下来。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八章 甲午与乙未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