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七章 台北府
  第一节海庭死了

  一

  陈浩年是光绪十一年五月回到台北的。

  法国人终于走了。撅着高鼻子的番仔跑到别人家门口撒了那么久野,又杀死那么多人,却什么债都不用还,朝廷就在天津跟人家签下条约。这些番仔要把越南当成自己的保护国,朝廷同意了;番仔要朝廷把南面边境上的蒙自、龙州两地放开跟他们通商,朝廷也同意了。不过,很难得,竟没有割地,也没有赔款——这两样,朝廷以前总是多么轻而易举就做下了啊。

  朝廷是由一群什么样的人组成的呢?这个问题陈浩年以前从未去想,现在想了,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已经坐上了驶往台北的船。

  还是阿福的船。

  阿福这些日子在海上驶来驶去,有两次差点丢了命,一次脸颊旁穿过子弹,另一次左腿被打出一个洞。洞不是很大,刮去一块肉而已,没伤着骨头,阿福说,是祖上的国姓爷在保佑他。“国姓爷哪舍得放下台湾啊,”阿福说着把自己的腿拍得噼啪响,“那年他好不容易才从荷兰人手里夺回来的,台湾是国姓爷的命!”

  陈浩年想,其实台湾也是阿福的命哩。或者,更应该是他陈浩年的命——那里有曲普莲,有秦海庭,还有刚从秦海庭肚子里呱呱坠地的儿子,他弃不了,离不了。他是安渠县人,但也是台湾人了。从光绪元年仓促东去,这么多年,那里的山水浸润而来,他从南部一直踏到北部,双脚一层层粘着那些肥得流油的泥土,而他,也早已成了岛上的一棵树,一株草,一丛根须纵横的青藤。

  所以,他懂阿福了。

  有时候,陈浩年会觉得阿福不太像人,而像一截刚刚熄下火的木炭,有着黝黑焦枯的外形,内里却惊人地滚烫。无论母亲还是班主丁范忠,从小到大,陈浩年身边行走的大都是寡言的人,他从未与如此言语滔滔的人打过交道。他有点迷上了这样的倾听了,每一次阿福从海上一回来,他便急急登上门,坐在阿福对面,听阿福一说大半天。

  阿福总能从海上带回很多消息:

  法国人把澎湖占下了;

  法舰从越南又驶来几艘了;

  广东今天又送来援台捐银二十万两了;

  上海设立“台湾捐局”,将民众所赠银两购了枪购了炮送往台湾;

  法国轮船在香港码头被掷砖头,卸下的货物被丢进海里了;

  四府团练督办冯子材在谅山把法国人打得屁滚尿流了……

  这些事往前推一年半载,陈浩年还一定不愿支棱起耳朵听,他的耳朵一直以来只用来听箫、听弦,听陈三、英台、张生等人咿咿呀呀的缠绵之调,忽然之间,和阿福坐在一起,一壶茶、几盅酒,却猛地有那么多异趣闲闻跌宕而来。

  天下原来如此之大!

  人的活法原来如此不一样,竟可以壮阔,高亢,血性豪情。

  法国人开始撤走的消息,也是阿福说的。阿福对此其实是生气的,朝廷在洋人面前总那么哆哆嗦嗦,顶戴花翎的大臣在谈判桌前一坐,就不管祖宗,就忘了江山。阿福说:“干他老母的,又签和约了,签一次丢人一次,这些狗娘养的。”

  阿福又说:“哪个有国姓爷的血性了?仅仅带两万多兵马,国姓爷都敢过海跟荷兰人硬干,赶走那些番仔。现在呢?呃,现在如果国姓爷还活着,他再挥师东渡,哪个番仔不吓得屁滚尿流了?天下没有了国姓爷啊!”

  但陈浩年无论如何还是喜悦的,毕竟他可以动身了,可以带着茂兴堂戏班子的人重新坐上阿福的船,向东面而去。

  一年了,离开台北整整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子竟然已经过去了。

  船驶进淡水河时,他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风迎面而来,湿漉漉的潮气令风似乎都沉甸甸了起来。而风的气息,其实与厦门并无二致,却因为内心有欣喜,他分明闻到一股幽远的清甜与芬芳。

  甚至有沁脾的奶香。

  码头一点点近了,他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伸长了脖子。那一刻,他希望能看到海庭,海庭正抱着儿子,伫立在那里,风将她衣襟和头发吹动。然后看到他,海庭惊喜地飞奔而来,把儿子一把塞进他怀里。

  ——但是,这个场面最终没有出现。没有儿子,没有海庭。

  而他竟然已经跨不进剥皮寮的金恒利商行了。

  商行的门虚掩着,蒙着一层灰,铜质门环上甚至沾着污垢。陈浩年当时心里就不免一惊。海庭的母亲是个多么勤快的客家女啊,海庭也一样,有她们在,家中从来一尘不染。何况这些事已经无需她们动手了,商行里有佣人,有学徒,有伙计,每天清晨他们早早起床后,总是按主人的吩咐,把里外擦揩一遍。陈浩年曾跟海庭开过玩笑,陈浩年说:“你们家桌子椅子门窗都干净得可以拿来吃。”

  突然不干净了,竟有尘土,竟有污垢,为什么?

  陈浩年伸手去推门时,手还未抵达门板,门却吱的一声先开了。是管家,管家一脚跨出门槛,黑着脸,挡住陈浩年。管家说:“你不能进去。”

  陈浩年怔了半晌,问:“为什么?”

  管家说:“老爷交代,你不能再进来。”

  “为什么?”

  管家说:“你一步都别想再跨进这个门槛!”

  “为什么?”

  管家不再答,脸阴阴地沉着,白过一眼,然后仿佛下了决心,猛地后退一步,就要把门关紧。

  陈浩年拉住他,问:“是海庭的意思吗?”

  管家皱起眉斜眼看过来,目光中已经有几分凶相了。

  “海庭呢?”陈浩年再问时,突然心里颤了一下,有一股不祥一闪而过。

  “海庭呢?”他语气生硬起来,要把管家撩开往里闯,但最终仍被推了出来,是管家喊叫一声,招来店里的其他人,一起把他推出去了。

  管家丢下一句话时眼猛地红了。

  管家说:“海庭没了!”

  顿一下,管家盯着陈浩年,猛地脚一跺,扯着脖子又吼一声:“海庭死了!被你害死了,你快滚!滚开!”

  二

  陈浩年在大稻埕曲普莲家住了三天。

  他本来并没有住下的打算,去大稻埕只是要问一问,问个明白。仅仅一年的时间,春夏秋冬不过更替了小小的一轮,一个人的生活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变故呢?母亲死了,曲普圣死了,现在秦海庭竟然也死了。海庭为什么死?那么健壮的一个女子,每天笑眯眯的,脸上每一寸都密布着怡人的喜气,仿佛随时能够流出蜜来,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不相信海庭死了!

  在回春堂茶行里他听到婴儿孱弱的哭闹声。

  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女婴。

  曲普莲说:“你女儿。”

  原来不是儿子,是女儿。

  这个脸皱巴巴的小东西是脐带绕脖子出生的,而且脚先往外伸。大出血。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子?海庭选择了后者。待曲普莲得到消息从大稻埕赶到艋舺时,海庭已经只剩微弱的一息了。曲普莲不是空手来的,出门前,她顺手从柜子里抓了一把艾条和一棵野山参赶来,山参交给秦家佣人了,让他们马上熬独参汤,自己则点了艾条,切了姜片,在海庭的关元、气海、血海以及足三里进行隔姜炙,再搬起海庭的脚,在小趾末端的至阴穴上,也点上艾绒烧着。这些事本来不难,对她而言都不难,但她手一直在抖,两眼是虚的,力道用不上。太多血了啊,红汪汪的一片,红得瘆人。止血,必须马上止血!

  但是最终血没有止住。

  闭上眼之前,海庭嘴极力翕动着,曲普莲相信她要说什么,一定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可是曲普莲把耳朵凑过去了,贴上海庭的嘴时,却什么都没听到。

  海庭死了。

  海庭的父母当时都晕厥了。

  曲普莲说:“浩年,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了。她因生孩子而死,这孩子是你的,你原本就不遂他们的心愿,海庭一死,换成我,也只能更迁怒于你。”

  陈浩年抿一抿嘴,他还是不信,但他不敢开口,唇像一道闸紧紧闭住了,整个人一点点地虚浮起来,嗓子里已经被堵满了,他怕自己唇只要微微一启,整个人就不行了。他转过身要走,脚是绵软的,在飘,离门槛其实仅有几丈远,却怎么也走不到。

  曲普莲拦在了他面前,曲普莲的眼睛是红的。

  “你看看她!”曲普莲把怀中的婴儿往前递了递。陈浩年知道,曲普莲的意思是让他接过,抱一抱。他不接,手直直地垂着,也不看。一命换一命,那么活生生的一个海庭,眨眼间却被这么小小的一团东西取代了,他不敢看。

  曲普莲说:“我给她取了名,叫陈庭心。”

  曲普莲又说:“海庭的父母也迁怒她,把她送了人。我去抱来。生下来时她跟只猫似的,太弱了,弄不好就活不成。可是她哪有罪呢?”

  陈浩年把身子往旁一别,他还是要走。但他胳膊被曲普莲拉住了。“哪都别去!”曲普莲呵斥道,声音有点变形。“先住下!金恒利商行那里不让你去了,连海庭的父母都已经搬走了,他们不愿睹物思人,要把商行转手卖掉。你另找个住处吧,找到了,再走。五天,给你五天时间,先住五天!”

  陈浩年定定地站着。

  最后他果真没走,住下了。但只住了三天,第四天他就离去了。房子在大稻埕霞海城隍庙边上,一间窄窄的杉木屋,原先是一家南北货行囤货的仓库,虽小,却还明亮,居闹市,左右行走便利。房子是曲普莲替他找到的,曲普莲出去寻觅,又花钱买下,然后也是由她收拾一番,再购置了衣被和各式用具。

  曲普莲说:“就这里了,你就住这里!”

  走出回春堂茶行时,身后还是婴儿的哭声。那是一只病猫,嘶哑的哭喊声终日长一句短一句在房梁上环绕,几乎没有歇下的时候。陈庭心?她叫陈庭心?她究竟有多少委屈?她已经害死了一个人,还怎么有脸这么大喊大叫地哭闹?所以陈浩年肯定要走,他一定要离去。这个叫陈庭心的东西,对他而言多么陌生而可怕,他必须远离。

  茂兴堂戏班子的人又回八里坌去了,还是在淡水河边潦草搭起的那几间小草棚里住下。本来陈浩年也可以去那里,但曲普莲不肯,陈浩年更不肯。突然之间,那些弦箫笛鼓都长出撩牙似的,狰狞得刺眼。以前他心里如果还是一片沃土的话,那上面葱茏生长的全是戏,戏的起承转合与韵味腔调宛若一株株春天的树苗,齐刷刷破土而出,枝丫兴旺,色泽明丽,现在却荒芜了,叶落了,枝枯了,仅剩干涸的焦土。

  余一声来找他,说:“师傅,排戏了。”

  陈浩年木着脸,一声不吭。

  余二声来找他,说:“师傅,有人下戏单子了。”

  陈浩年仰躺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他总是躺着,从早到晚松松垮垮地四仰八叉在床上,如同躺在水之上,随意飘着浮着,天亮了,然后又暗下去了,一天天就过去了。

  肚子不会饿,也饿不着,曲普莲会每天差人把三顿饭送来。这一顿送来,上一顿的脏碗脏筷再带回去,周而复始。有时曲普莲会自己来,来了,并不进屋,只在门外喊他。他半晌才动了,缓缓起身,趿着拖鞋出去。好久不剃发,头顶上的毛发刺啦啦地胡长,辫子也四下散开,脸上是一层灰,眼角黏着眼屎,连牙缝上都是污垢。咂咂嘴,有一股气味漫出。换了以前,他会觉得臭,会厌恶自己,但现在不会,咂几下,他又咂几下。

  曲普莲说:“你已经像鬼!”

  曲普莲又说:“海庭在地下,如果知道你变成这样子,她会恨不得再死一百次!”

  陈浩年愣愣地睁着眼,像在看她,又像什么都没看。曲普莲提到了海庭,海庭死了。海庭的死他还没有掉过一滴泪哩。不真实,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但似乎有一根一直绑在心底的弦突然就断了,噗的一声,把他过去的日子都扯掉了。甚至以后的,也没了踪影,没了气息。像个鬼又如何?姑且就像一像吧。海庭死一百次又怎样了?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他把身子缩了缩,后退几步,就把门关上了。阳光太烈了,他一直眯着眼。他已经不习惯屋子外面那样的亮度了。

  第二天曲普莲再来。这次曲普莲直接进屋,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又拉上已经停在外面的一辆马车里。车直接往西南方向走,走到圆山脚下,停下了。

  圆山并不高,两百丈应该都不足,却一直逶迤数百亩之远。山的名字是漳州人取的,漳州九龙江边也有一座圆山,虽比这里高十几倍,巍峨挺拔,盛产水仙花,但携着花香而来的漳州人,落脚这里后,还是把老家的山名套用上了,圆山,或者圆山仔。

  陈浩年知道曲普莲要干吗了。这里他不是第一次被曲普莲带来,在他从厦门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曲普莲拖来过,攀上西缓坡,坡上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竖着写一行字:秦海庭之墓。

  微微拱起的那堆土已经参差长出嫩草了,海庭却不能像草一样也从土之下钻出来。

  曲普莲猛地往下一跪,身子向前匍匐,双臂直伸。很久没有声响,动静却是有的,动静来自曲普莲的身体,她在抖动,抖得像某种蠕动的虫,背上的衣服跟着颤动。

  陈浩年愣了许久,终于明白原来曲普莲在哭。哭一阵曲普莲开始说话,话音很大,却含混不清,她是趴在泥土上说,是夹在哭声里说。说过哭过,待站起来时,眼睛已经红肿,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沾着泥,头发零乱。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她站到陈浩年面前,大声问。

  陈浩年摇头。

  “我让海庭看看,她那么掏心掏肺以命相许的男人,有多没出息。我还对海庭说,瞎了眼了,她和我一样都瞎了狗眼,竟然对这样一个破男人付出芳心——你是什么?鸡屎落地还有三寸烟哩,可是你哩,你不过是一堆烂泥啊,你是个混账!”

  然后曲普莲身子一扭,绕过陈浩年,快步向山下走去。她没有招呼陈浩年,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眼。陈浩年还站在原地。太阳升高了,太阳西下了,夜幕来临了,他还一直呆呆站在那里。

  三夶风小说

  从那天之后,曲普莲就不再差人送饭来了。她自己也不来。

  不过余一声、二声、三声却频频地来,来了不是送饭,只是送钱,再动手把屋子清扫过,把旧衣裳清洗掉。茂兴堂戏班子现在都归他们三人撑起了,戏连轴演。总归要挣钱糊口,总归戏班子不能散掉。他们来时,会对陈浩年说又排了什么戏,又去哪里哪里摆台子了。陈浩年只是听着,不答。

  渐渐入秋了,接着又入了冬。台北的冬季与安渠县的没有二致,经过与夏季炎炎烈日、秋季凛冽寒风漫长的搏斗对抗后,却树依旧,叶依旧,万物都款款延续着往日的从容,丰沛的雨水把每一株植物都滋润得饱满而丰盈,仰面赞天,俯身谢地。

  陈浩年知道自己不如它们。他已经颓败得不如路边的一棵草。

  他还是躺着,没有哪个地方能够比床上更给他安全感了,但没有人送饭,他好歹得起来出个门,随便在街头买口饭、吞个饼,聊以充饥。偶尔他也会去茶馆坐坐,要一壶乌龙茶,独自饮着,虚着眼望向窗外。窗外阳光起了、移走了、落下了,一天也就打发掉了。

  那天他就是在茶馆里碰到洪本部夏氏钱庄的老板夏本清的。

  是夏老板过来跟他打招呼的,夏老板说:“你是……茂兴堂戏班子的那个……”

  陈浩年第一眼没有认出人。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的皮枯皱得如同干掉的海蜇皮,一条条线条以眉心、鼻梁、嘴唇为中心,夸张地向下拉扯去,拉出一个个醒目的“八”字,内眼角那里一个,鼻翼处一个,嘴角又一个。

  这是个陌生人,最多以前看过茂兴堂的戏,陈浩年想。但在他俯首端起杯子,刚抿上一口茶时,脑中突然轰地一响。“你是……夏老板?”

  夏老板在他对面坐下,歪着头打量过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夏老板说。

  陈浩年不看对方脸,他的眼光向上仰着,落到夏老板的头顶上。那里像被人抹上一层石灰,竟找不到一根黑发了。仅仅几个月不见,竟可以判若两人,而这个人却反过来诧异于他的变化:“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他究竟变怎样了?他不知道。鼻子突然就有点酸了,他连忙端起茶,饮下。又提起茶壶,帮夏老板也倒上一杯。

  夏老板问:“儿子生了?”

  陈浩年说:“女儿。”

  夏老板微微一笑说:“没事,让老婆再生。”

  陈浩年说:“老婆死了。”

  “死……了?”夏老板迟疑了片刻,身子向前探过来,“有妾吗?”

  陈浩年摇头。

  “再娶了吗?”

  陈浩年还是摇头。

  接下去两人只是喝着茶。许久,夏老板才叹了口气,手在空中重重一挥。“难得还有像你这样用情这么深的男人,”他说,“你老婆在地下也宽心了,她值了。”顿一下,又说:“我儿子死时,我差不多也死了一次,所以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我现在活过来了,你看,就因为跟法国人斗,因为帮台湾,我活过来了!”

  陈浩年怔怔地睁着眼。刚才他被“用情这么深”这几个字吓了一跳。他,用情深?从被澎湖渔翁岛的秦维汉救进秦家起,海庭对他一直百般好,而他何曾真正在意过?呼应过?对等过?所谓情,这许多年来,他仅仅有过一次颤动,能将五脏六腑全都揪动的颤动,那是在安渠县城,在县衙里头,在那个叫曲普莲的女子面前,然后他的心就成了一块石头,风吹不动,雨打不湿,万千风景都成空。用情深?对海庭?没有。命中注定,秦海庭会出现在他身边,他其实一直是漠视的,是任性的,可无论他如何无所用心,她都像欠了他几辈子老债似的,一切无悔,一切无怨。他原来以为就是这样了,这辈子她不会改,他也不必改,一如既往。

  可是海庭却死了。

  死像一根巨棒,那么冷不防地当头打下来,把他已经习惯的生活一下子打乱了,打碎了。这是母亲、曲普圣之后的第三个死亡,一而再,再而三,他扛过了一次,又扛一次,第三次接踵再来时,将班主丁范忠也续上,他就碎了。这世间日起月落、四季轮回,看似多么平静寻常,其实又如此诡异可怖,转眼天人永隔,瞬间化为乌有。所以,他确实是跌在秦海庭之死上的,但不是因为海庭,或者不仅仅因为海庭。最多他不舍了,却与用情深无关。

  但他不想解释。没必要说。瞥一眼夏老板,他心里很清楚,夏老板其实也没兴趣听。

  夏老板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夏老板说:“哎,台湾真的要立省了啊。”

  这哪里是新鲜事?入秋起就已经满街人都在说了。闽台分省而治,无非是把一个府,升格为一个省而已,这对台湾是好还是不好?不知道,至少陈浩年不关心,听过,忘掉,再听,再忘。但他看出来了,夏老板很兴奋。夏老板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那一天一直到天黑透了,陈浩年才离开茶馆。这是他从厦门回来后,在外面呆的时间最久的一次。筋骨已经不太适应了,上下发酸,要散架了。但走回木屋时,他却并没有立即进去,没有急急躺上床。他在门口石板条上坐下,石是冰凉的,几乎发出刀割的力量。一屁股坐下时他吓了一跳,在往上跃起的瞬间又重重坐下了。

  他坐着,赌气似的坐着。

  那个刘六麻子现在已经是巡抚了,这是夏老板说的。夏老板说六麻子刘铭传原本并不急于做巡抚。台湾从康熙二十三年起,就是闽省的一个府,府当得好好的,已经当了两百来年,一直全恃闽疆,声气联络,痛痒相关,突然要分开,他怕全岛人都不习惯。但没有用,朝廷不这么想。被法国那么闹腾了一下,朝廷坐不住了。立省,巡抚刘六麻子刘铭传。

  “朝廷是对的。”夏老板说,“这么多年,番仔一直盯着这里,动不动就来惹事,就来咬上一口。为什么?因为岛上防备太弱,闽巡抚只是冬春驻台,夏秋就驻省去了,两地哪里兼顾得过来?建了省就不一样了,建了省就有自己的巡抚,巡抚春夏秋冬都蹾在岛上,该屯的兵屯了,该修的路修了……”

  陈浩年终于听明白了,夏老板渡海来台,是应刘六麻子之邀。刘六麻子以前跟夏本清不熟,但法国封锁海面时,夏本清帮忙把李鸿章给的钱转来,刘六麻子就记住了他。现在刘六麻子是巡抚了,巡抚要建军械机器局,自己造枪造炮,碰到人家再封锁,手中就不会断枪断弹。巡抚还要修铁路,从北贯到南,再遇战事,兵粮立即就可以调运呼应。

  但是没有钱。朝廷给了钱,但不够,有六成必须自筹。哪里筹?南洋。刘六麻子派商务局的两个亲信去南洋招股募钱,让夏老板也一起去,那里无论钱路还是人路,夏老板都熟悉。

  夏老板说:“去吧,你跟我一起去。明天就动身。”

  陈浩年没有马上点头。铁路、南洋、招股,太突然了,这些原本是多么漫无边际的东西,竟在转瞬间就雨一样扑打过来了。他的脑子已经很久没有转动过了,涩涩地滞在那里,滞成一潭死水,一块顽石。他得想想。他就坐在霞海城隍庙旁的这间木屋子前的石条上想,木屋是曲普莲购下的,如果走,他要不要去跟她说一声?

  第二天,陈浩年在屋里留下一张纸条,很简单,他说:“我去南洋了。”

  第二节火车

  一

  对于铁路,之前曲普莲一无所知。路还能是铁的?另外,牛车、马车、黄包车,它们就在眼皮底下横来竖去地来往,哪一样跟“火”能够有一丝半点的相关呢?

  但铁路果真就开始修了,就在大稻埕。

  铁路往北面延伸了,过锡口、南港、水返脚、八堵,一直向基隆而去。

  铁路修到八堵时,竟在九份山上找到一个大金矿。

  铁路修到狮球岭时不是绕过,而是在山底下生生挖出一个洞,穿山而过。

  火车开来了,说是从德国买回的,是个铁家伙,地动山摇地响,拖声拖调地吼叫,车头上方朝天竖着一个花瓶似的烟囱,一团团冒出来的不是火,是雾气。

  它们居然也有名字,运人的叫“腾云”,运货的叫“御风”……

  那天曲普莲特地把庭心带去看火车了,她们没有靠近,站得很远。那一头怪兽似的东西,有着多么黝黑庞大的身子啊。之前普莲其实已经独自来看过数回了,却还是有几分惧,她担心庭心更惧,拉紧她的手,远远站着。

  没想到庭心一点都不害怕,兴奋极了,蹦跳着脚,连声大喊:“阿母阿母,啊,阿母快看!”

  庭心又说:“我要坐上去哩,阿母!我要坐火车哩,阿母!”

  曲普莲说:“好,以后坐,一定带你去坐。火车它威风吗?”

  庭心说:“威风!”

  曲普莲说:“这火车是你爹爹弄来的哩。”

  庭心问:“我爹爹人呢,他在哪里呢,阿母?”

  曲普莲愣着,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南洋。”

  陈浩年留在杉木屋里的那张纸条,其实曲普莲当天就看到了,是那个叫阿三的人拿回来的。阿三是曲普莲雇的伙计,但阿三不用管回春堂茶行里的任何事,阿三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每天在暗处盯住陈浩年,看陈浩年是否出门找吃的了,天寒下来时是否加衣了,是否生病了……这些事都不是力气活,只需猫在杉木屋外的某一处,眼尖一点就行了。阿三认得陈浩年,陈浩年却不认得阿三。阿三真正费力之处也不是没有:陈浩年若要进大烟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必须拦住,否则别说工钱,还得把原先押在回春堂的十文铜钱赔掉。另外一件也略有为难:陈浩年去青楼时,当拦则拦,变出法子去拦,不过实在拦不住,也就由着他了,虽也算阿三的错,却不至于罚钱。

  陈浩年曾在大烟馆前驻过足,但没有进去;青楼遍地都是,却不见陈浩年上前过。阿三把这些事拿回来禀报时,曲普莲轻吁一口气,正暗暗庆幸,不料陈浩年却突然在杉木屋里留下一张纸条,说去南洋了。去南洋哪里?不知道。去南洋干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曲普莲顺手就抓起桌上的茶壶向阿三砸去。那么大一个活人,就在眼皮底下盯着,却让他走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南洋!

  阿三连忙说:“我去打听,这就去打听。”

  几天后打听到消息,曲普莲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这事叫人愕然,招股、募钱,为的是给台湾修铁路,开火车,这么浩大的事情,陈浩年竟然介入了。据说去了不到两个月,就招股七十万两,收到现金三十万两。然后铁路开建了,铁路还要继续往南面修去,一直要修到新竹,修到台南府,所以虽然当年领陈浩年去南洋的人,大都已陆续回来了,可陈浩年却仍然留在那边,继续募钱招股。

  但他既是为修铁路而去的,现在大稻埕至基隆的路通了,往南去的路正在赶修,总有通的一天,那么他迟早也会有回来的一天吧。

  曲普莲决定对庭心说实话。

  陈庭心已经六岁了,有着她母亲那般纤长的脖子,双肩下斜,皮肤黑亮,而眉眼脸形,甚至走路的形态姿势,却又分明是陈浩年的翻版。常常在某个瞬间,曲普莲不免一愣神,又一惊,时光仿佛一下子往回倒转了,那眼神、那神情、那模样,都虚虚地晃起来,而背景却换成了安渠县城,换成了朱墨轩的那个县衙。

  父与女竟如此蛮不讲理地神似啊。

  曲普莲把陈庭心揽进怀里,俯下头,一口一口贪婪吸着她的体香。“庭心,以后不能叫我阿母了。叫我姑姑。”

  庭心并不在意听,她正拿着一块红绸布在手里绞来绞去。

  曲普莲又说:“庭心,以后叫姑姑,记住了吗?”

  庭心转过头,咯咯笑起,她必定以为曲普莲在跟她逗乐。没有人教她,可是她一开口就叫曲普莲阿母。“阿母”、“阿妈”、“娘礼”,闽南人叫法不一,却都是母亲的意思。

  曲普莲深吸一口气,突然嗓子就堵起来了。她把庭心抱住,脸压在她背上,背很小,很柔软,那一根根细细的骨头像是由柳枝编织而成的。

  还要不要再往下说呢?曲普莲无声地叹口气,是她自己先不忍了。六岁的小女孩,还稚嫩得像只小花苞,因为不谙真相,才能每天百般娇憨地偎依在曲普莲怀中,动不动就咯咯笑起,明亮剔透,而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能有如此鲜美无拘的快乐吗?

  “阿母!阿母!阿母!”庭心第一次开口时,曲普莲其实就已经被溶化了,每听到一声“阿母”,她心尖上就颤动一次,但不安也总是多蔓延开一分,仿佛得罪了海庭,占了海庭的便宜。海庭临终时嘴唇究竟蠢动着什么呢?海庭的母亲说过,躺在血泊中的海庭,一声声喊着普莲普莲普莲。那时海庭以仅存的生机,强撑着喊曲普莲的名字,应该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不好,所以急着嘱托。嘱托什么呢?海庭来不及说。海庭也许说了,可是曲普莲当时没法听得清。

  是托付女儿吧?就是这个陈庭心。

  曲普莲只当是这样了。这个由海庭的命换来的女儿,颈上绕着几圈脐带降生下来时,几乎没了气息,那么孱弱,三天病两头灾,只有曲普莲自己知道,这六年是怎样一点点把小东西喂大、喂壮。她把她当成一只小小的薄胎瓷器,不辞昼夜地惊乍呵护,风起挡住,雨来遮住。

  这一切,都是为了海庭。

  或者现在,她也必须为了海庭,继续把真相再隐瞒下去,瞒到庭心长大了,一颗心渐渐厚实坚韧起来,能抗得住漫天的忧伤与悲痛了,那时再如实一一道出来?

  她直了直身子,眼望到远处。起风了,风中还隐约弥漫着火车余下的煤渣味,而刚才被震颤过的土地,似乎也还微微抖着。

  曲普莲把庭心抱起,默默往回走去。这个暖暖的小身体多么令她欢喜与怜爱,她多么愿意拥有这样一个女儿,疼入骨髓里的女儿啊!可是一旦陈浩年回来了呢?回来了或许会把这个女儿讨要回去吧?

  这么想的时候,曲普莲鼻子一酸,泪差点就滚落而下。

  几天后曲普莲果真带庭心坐上了火车,从大稻埕上,在基隆下。

  不是白坐的,要花钱买票。票小小的,四四方方,锯齿边,木版印制着在上舞动的龙凤和在下奔跑的钱马,图案的右边印着“大清台湾邮政局”,左边则印着“制钱贰拾文”。邮票,这是曲普莲第一次听到的新鲜词,是车上的人告诉她的。巡抚刘大人在英国印了邮票,本是用作寄信之用的,却先用到火车上了。

  四角四分,这是坐这趟火车花的票价。旁边有人在骂:“干一天工才挣了不到三元哩,坐个车就去了四角多,榨油啊!”

  曲普莲听了笑笑。偶尔坐,坐个新奇,她不觉得贵。何况,庭心多么高兴啊,火车一开动,她就一直蹦跳,那么大的机器吼叫声,都没法淹没掉她脆生生的笑声。火车钻进狮球岭隧道时,车内一下子黑下来,声响也变了,像被一床大被子蒙住了,声音闷闷的,瓮瓮的,仿佛是从地的深处发出来的。

  庭心这时终于吓了一跳,一下子猛扑到曲普莲怀中。“阿母!阿母!火车生气了吗?”

  曲普莲把她搂紧,俯到她耳边说:“火车是你爹爹弄回来的,火车不会生气!”

  二

  回春堂茶行依旧做的是茶叶生意。别人只是单一地做,售乌龙茶或者包种茶,她却一直是兼营的,卖给台湾洋行的是乌龙茶,经厦门转南洋去的是包种茶。

  厦门那边转销茶的仍然是春源茶行的董老板。以前,是兄长在厦门那边接下茶,再一笔一笔转给董老板,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货起运时,只跟船户点清茶的包数、重量、品级,到了厦门那边,则由董老板派人接货、点货,然后钱通过两岸钱庄接转。

  一连好几船货西去时,曲普莲都附上一封信,信中注明这一船茶的价钱,然后她再写上一句:“钱不必给我,是还债。”

  兄长死了,曲普莲已经听说;兄长死的原因和经过,曲普莲也已经知道。她专门去茂兴堂戏班子跟余一声、二声、三声谈过兄长所欠下的那些钱,一声、二声、三声很齐心,同声说:“这钱我们来,我们来还。”

  曲普莲沉下脸,大声问:“你们有什么办法还?光靠一场场戏?”

  他们互相看看,一时就语塞了。

  和春源茶行因为有生意来往,曲普莲可以用货抵债,但那家钱庄呢,她一无所知。她说:“借债的是我曲家人,跟你们无关。人死了,债不能死,我会尽快把钱还上的。你们拿张纸来,把那家钱庄老板的姓名写来,地址写来,我慢慢寄上钱,一点点还上。”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坐着不动。最后是余一声开口,一声说:“我们商量过了,那钱是因为师傅才去借的,所以就必须算师傅的债了。师傅的债就是我们的债!”

  曲普莲很久没吭声,她没想到陈浩年还能带出这样的徒弟。那时陈浩年还未去南洋,还在霞海城隍庙旁的那间杉木屋里终日牲口般闲躺着,不管戏班子了,面都不肯露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一声、二声、三声自己扛起。他们长大了,但翅膀显见还未长硬,江湖历练毕竟有限,却已经开始拼命接戏挣钱了。她叹口气,说:“钱的事,不必争了,我来还。我实在还不了,你们再帮点忙也不迟。茂兴堂有这么一大班人呢,管吃管喝管住,好好撑下去吧,别散了。把戏演好,把茂兴堂名声弄响,就够了。那个人——你们的师傅,相信他迟早会醒过来,会回来。他回来时,茂兴堂还能好好地在那里,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一声、二声、三声都连连点头。一声说:“放心,不会散,一定好好的。”

  曲普莲站起,到屋里转一圈,没找到笔。她说:“要不你们直接说吧,不必用笔记,我脑子记就行了。厦门哪家钱庄?老板叫什么名字——是寄钱呢,别说错了。你们不说清楚,我乱寄,就白寄了。”

  三声看看一声、二声,犹豫了一会,才说:“厦门洪本部夏氏钱庄夏本清。”

  曲普莲点点头。离去前她突然说:“以前师傅罩着你们,现在你们得回过头去罩他了。抽空轮番去看看他,别让他饿着、冻着,也别让他……生病了。”

  一声说:“不敢说罩。其实我们一直都去的,常去。”

  那天离去时,曲普莲还一直感慨。活了三十多年,陈浩年有什么?家没有业没有,却竟然能够有不弃不离的一声、二声、三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幸运了。而他,原本应该是擎天柱般立在茂兴堂戏班子里的人,却已经烂泥似的躺在那里,只要一想,曲普莲一股火总是腾腾冒起来。对于海庭的死,她把嗓子都哭哑过。而陈浩年没有哭,至少陈浩年从厦门回来后,曲普莲没看他哭过,但老实说,那四溢的颓靡与萎顿,竟比几场哭更让她暗惊。

  她没想到陈浩年对海庭竟有这般深的追念。

  真的如此万般不能割舍吗?

  她心里别扭了一下,很快又为这样的别扭诅咒自己。海庭死了,陈浩年倒下了,剩下她,她一边得为他们抚养猫一样的女儿,一边得想法子挣到钱,好把那山一样的债一点一点地还清。

  幸亏这几年茶的生意一点点好转了。立了省,来了刘巡抚,刘大人下令台湾弄起茶郊,自己统一购,再集合起来往外售,撇开洋行,洋人哪里还敢再压价?等到再通了火车,一担担茶眨眼就可以直接运到基隆,然后装船外运,生意额一下子也就翻了上去。

  很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是什么呢?一个挣钱的行尸走肉。必须挣钱啊,连梦里都是银子哗哗哗滚动的声响。有时她甚至动了介入糖、硫磺或者樟脑生意的念头,那些东西更来钱啊。可是最终她还是歇下了,没有足够周转的钱,没有人手,更没有能力拿到樟脑的专营权。她一个女人,带着一天天长大的庭心,她没法多长出几双手来。

  如果能腾出时间,她本来想渡一次海,回安渠县一趟。

  兄长死了,母亲可曾肝肠寸断?她想动员母亲随她走,到这边来安身。这边四季与安渠县无异,满街人所说的话语也与安渠一致,母亲从那个有一群将她视为劣质下贱的女人群中逃出,应该是解脱,能松一口气。这件事其实她早就该做了!

  可是她一拖再拖。她抽不开身。

  倒是去了一趟鹿港陈厝村,不是特地去的,是到那一带收茶,茶收齐了,看看天色还早,她拐进了陈厝村。

  在村口她没有看到陈阿公。光绪八年从这里离去后,她回来不多,算起来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来,她还跟陈阿公说,大稻埕在修铁路了,修通了之后,春暖了,花开了,她要带阿公去坐一次。

  阿公问:“火车是什么啊?”

  她说:“火车就是风火轮。”

  阿公高兴起来,问:“能开回安渠县去吗?”

  她不假思索就答:“能。”

  她记得阿公当时很高兴,嘴咧开,露出猩红的齿龈,上面没有一颗牙。可是火车终于通了,她再来鹿港时,却找不到陈阿公了。

  村里很多人都还认得她,跟她说,陈阿公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三

  没料到黄有胜会找上门来,鹿港陈厝村的黄有胜,浩月出事后也跟着一同消失的黄有胜。

  黄有胜不是空手来的,他后面跟着两个挑夫,担子里是绫罗绸缎以及各式南北干鲜货,花样繁多。挑夫放下担子,汗都没擦,就微躬着身子先退了出去,黄有胜却坐下了,久别亲人般呵呵笑着,自己泡了茶,一杯杯饮起来,然后才悠悠打开话匣子。

  原来他发财了,发了大财。

  “九份山顶有一块岩嶂叫小金瓜露头你总听说过吧?”他问,“金矿呢?九份村现在大大小小的金矿坑有八十多个你知道吗?还有台北城内外现在有几十家专门收购金砂的商行,呵呵,你知不知道?”顿一下,他用舌尖舔舔嘴唇,捋捋袖子,用指节在桌子上重重地连叩几下,他说:“小金瓜露头,那不是一般的地方,就是金矿的矿源啊,还不是一处,整个九份都在矿脉上,是这样这样这样地走向的。”他把左手掌撮起,右手绕着左手掌往外划出一条条线,“就是这样!我告诉你,弟妹,我现在就告诉你,那上面有一个矿是我挖的哩,台北城建昌街上那家有胜金砂商行是我开的。一斤金砂值多少钱?值两百三十两银子啊,哈,你吓一跳吧!你肯定没有想到!”

  他把手臂举起,在空中挥一下,加重了语气:“你肯定不会想到的!”

  曲普莲静静听着,她想一个人的本性真的不会变啊,在鹿港陈厝村,黄有胜是能折腾的,现在的黄有胜还是如此,侥幸的是,他折腾成了。机会确实是为那些像乌鱼般不停舞动八爪的人准备的,还要能吃苦,还要不屈不挠,还要脑子好善于钻营,这些黄有胜都不缺。以前他为田地疯狂,现在为金砂疯狂。天道酬勤,也该让他这样的人发达了。曲普莲笑起,总归因为浩月的事,连累过人家,她心底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何况,浩月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当年他们初抵鹿港,若不是黄有胜的收留,应该不可能那么快就拥有安定的日子。她先前对这个人是有排斥的,也有怨,怨他把浩月拖进太多是非,冒太多风险,但时过境迁,这一切都淡漠了。

  她问:“有浩月消息吗?”

  是啊,有浩月消息吗?浩月光绪八年从彰化逃走后,竟如此彻底地不留一丝余地地断了音讯。活着?死了?原先对她的百般好,原来也是虚的。百般好就应该有百般的牵挂,哪至于一走这么多年却始终无声无息?无声罢了,无息罢了,曲普莲其实并不曾有过埋怨,甚至都不再有半分念想,烟一样淡远了,弥散了。但突然之间被浩月当成兄弟一样的黄有胜出现了,还是过去那样熟悉的说话腔调,熟悉的神情举止,一切又都徐徐重现了。

  浩月在哪里呢?她突然很想知道,她有知道的权利。

  黄有胜好像没听清曲普莲的问话,他还沉浸在自己金砂富足的快乐中,眉眼熠熠发亮。他说:“弟妹啊,谁能料到日子在短短几年里会有这么大变化呢?——噢,我不是在说自己,我是说台湾啊。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百姓,由不同的人来管就是不一样。这几年的台湾跟以前比比看,架了电报线,建了邮政局,修了铁路——不修铁路能发现九份上面的金矿吗?没有金矿我能发财吗?我能……”

  曲普莲打断他,曲普莲说:“你有浩月的消息吗?”

  这时庭心从里屋跑出来,抱住曲普莲的腿,睁大眼笑眯眯地盯着黄有胜。

  “谁呀,这?”黄有胜马上惊奇起来。

  曲普莲答:“我女儿。”

  “女儿?几岁了?”

  庭心抢着答:“六岁!”

  “六岁?”黄有胜俯下身子,双手往前伸,要去抱庭心。曲普莲把身子往旁一侧,挡开了。黄有胜收回手,手掌对搓几下,呵呵笑起,说:“可惜是女的啊,要是个男的,过两年就可以进巡抚刘大人办的西学堂,或者去前些日子刚兴办的电报学堂,学番语,学造机器、修铁路、开煤矿的本事了。那可都是技术活,能挣大钱啊!”

  顿一下,又说:“她长得跟浩月真是一模一样啊!”

  曲普莲一愣。她相信黄有胜必定一肚子都是狐疑。庭心像浩年,浩年与浩月五官相似,如此说来庭心像浩月也很合理。但浩月光绪八年离去后,并未回转过,六岁的庭心却像浩月,这当然解释不通。曲普莲无声地叹口气,她什么都不想解释。无需解释,何况还当着庭心的面。她问:“你有浩月的消息吗?”

  黄有胜抖抖肩,唇动了,仿佛还要再滔滔不绝,猛地又把嘴闭拢了,倒一杯茶喝下,俯下头,许久不吭声。

  曲普莲让庭心走,回里屋去。从黄有胜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起,她其实就已经有预感了:与浩月有关。那年她从鹿港陈厝村离去,离得并不神秘,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去的是大稻埕,在大稻埕开的是回春堂茶行。而黄有胜开的金矿与商行,离回春堂茶行这里都不远,如果无缘无故要来找她,黄有胜早该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曲普莲就直接问了,她说:“你有浩月的消息了?”

  黄有胜看着她一会儿,手伸进怀里,慢慢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他说:“浩月的,浩月给你的信。”

  曲普莲把信接过,捏在手中,手搁在双膝上。她并不打算马上打开来看。

  黄有胜说:“看看吧。”

  曲普莲说:“不急。”

  黄有胜站起,似乎要走,却又重重坐下了。他说:“还是看吧,现在……就看!”

  曲普莲吁一口气,把信展开。浩月力气很大,字却写得不好,歪扭得像一群散乱奔跑的残兵败将。虽写了两页纸,内容却不多。曲普莲看过,把信重新叠好,抬起头,对黄有胜浅淡地笑了笑。

  黄有胜探过身子小心问:“你没事吧?”

  曲普莲说:“没事。”

  黄有胜问:“你……不会介意吧?”

  曲普莲说:“不介意。”

  黄有胜站起,揪起长袍的下摆抖了抖。“哈,我就觉得浩月多虑了。他也给我信了,反复叮嘱要当面看着你把信读完。他怕你……说真的,普莲,你的性子确实有点烈哩,难怪浩月会担心。不过,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什么事你扛不起?没事就好,我回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就是现在的我啊!”

  曲普莲把他送到门外的大路上,她突然有点自责。黄有胜这样的人与她天性迥异,包括他的长相,都不合她的胃口,但公平地说,他不是个恶人。欲望膨胀地活着,也是一种活法;善于利用别人的长处为己服务,要说也算一种本事。之前她对他不曾真正客气过,他却并没计较她的任性。今天他若不把浩月的信送来,也没有太过分之处;他不按浩月的吩咐,不必管她看完信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一一都做了。

  曲普莲说:“谢谢您!”

  黄有胜说:“别客气啦,弟妹!浩月这个人啊,好人!”

  曲普莲说:“是啊,他很好。”

  黄有胜说:“没有像他这样小心翼翼的,男人嘛,不娶三房五房的,不是妄过一辈子吗?要向我学习,我在鹿港,在九份,在台北都有女人,不仅一个,台北就有三个,还生了一窝的儿子哩!不妻妾成群,怎么能子孙满堂呢,你说是不是?”

  曲普莲点头说:“是啊,应该的。你现在的日子真滋润啊!”这话她说得很由衷,这么多年,她应该从没有对黄有胜用过这么柔软的语气和神情,也从没有如此顺从地承应过他的话。

  那天回到屋子,她把门闩上,然后慢慢把浩月的信再掏出,看过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她是坐在梳妆台前看的,待抬起头时,突然愣住了。镜子就在跟前,镜子中那张脸,竟像二三月发潮季节里的一堵老土墙,湿漉漉水汪汪的。哭了?她竟会为此流出眼泪?似乎不真实。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低头看去,掌心确实是湿的。

  浩月的信中主要说了两件事:

  其一,他在广西,先是加入冯子材部队,后又转入刘永福黑旗军。

  其二,他纳妾了,已经生有两个儿子。

  有一句话浩月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我,你只是把我当成我哥哥的替代品,但我不后悔。”曲普莲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这句话,她伤感了?

  冲着这句话,她要给浩月寄一封回信。

  她研了很长时间的墨,然后缓缓铺好纸,下笔很快,却只写了四个字:“平安保重!”

  然后她出了门。她没有浩月的地址啊,所以必须找黄有胜要。

  但黄有胜不在建昌街有胜商行里,他家里人说:“去九份了。”

  “什么时候回到这里?”

  “不知道,不会太久吧。”

  “他回时,让他差个人唤我一下。我过来找他,有事求他。”

  然后曲普莲就回到大稻埕了,等了十天,等了一个月,竟一直没等到黄有胜的消息,再去台北城有胜金砂商行找,找一次不在,再去一次,终于见到一张哭丧着脸的黄有胜。

  黄有胜说:“出事了!”

  黄有胜又说:“弟妹,出大事了!”

  曲普莲心里咯噔一跳。“怎么了?”

  “刘大人要走了!”黄有胜说的时候,左手一下一下重重地砍着,“我们的巡抚刘大人,不就是把八斗子煤矿让英国人包下吗?包而已,是有期限的,不过二十年,二十年里那口矿归洋人,洋人开采,给我们缴钱,然后到期又拿回来了,又不是卖掉,可是朝廷却说刘大人是拱手让利给洋人。就是嫉恨啊,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啥事不做,别人做了,又嫉恨。这下好了,刘大人以前还有醇亲王罩着,前些天醇亲王一死,吏部就把刘大人革职了。你不知道?”

  曲普莲真不知道,她摇头。

  黄有胜大声喊道:“连这都不知道啊?整个台北都传遍了,人心乱哄哄的,你不知道?就你不知道!你以为刘大人跟你没关系?他走了,你那茶叶生意还能好下去?什么都别想好了!”

  曲普莲抿住嘴,她原先看黄有胜脸上的神情,紧张了一下,以为是浩月出事了。不是浩月出事,但这个消息也不是曲普莲愿意听到的。刘大人被革职,那不意味着一切都可能被清除,一切都将回到从前吗?回想一下,刚才从台北城穿过时,街头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都皱着眉急急说着什么。曲普莲跟他们不熟,也不曾有停下来听一下的兴趣。她没有想到好好的一个巡抚大人,说革职也就被革职了。

  “不能留吗?”她问,“我们全岛人一起去跪留?”

  黄有胜甩甩手说:“没有了职,留下也是没用的啊。刘大人是什么脾气,他肯留?朝廷只革他职,并没让他走,他牛脾气就已经犯了,据说接二连三上呈折子请求开缺,要回安徽老家去哩,谁也拦不住他了!”

  从黄有胜家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但街头因为竖着一颗颗电灯,到处仍是亮堂的。曲普莲走几步,不时就停下来,站在电灯下,仰脸看一会儿。电线、电灯也是巡抚刘大人命人拉起的,刘大人要是走了,这灯还能一直亮下去吗?

  另外,她突然想到,铁路也是刘大人下令修的,刘大人走了,铁路修不下去了,也就不需要再招股募钱,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陈浩年因此也就要回来了?

  第二节南洋归来

  一

  陈浩年从轮船上下来时,第一个感觉是走错地方了。

  离开台北究竟几年了呢?细算一下,他是光绪十二年冬天走的,回转时,已经是光绪十九年的春天——前后竟长达整整六年之久。

  六年,他的发辫里甚至已经隐约浮动着几根白发了啊。

  他是为铁路去的,然后也是因为铁路回来。

  去的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铁路为何物。他在茶馆碰到夏氏钱庄的夏老板,夏老板正要去南洋,夏老板说跟我一起去吧。他没有多想,于是去了。

  夏老板去南洋就是为了铁路。

  按巡抚刘大人的设想,火车要从基隆直贯台南,让狭长的全岛得以呼应,能够瞬间抵达,既防外侮,又便于货运。可是没有钱。岛上高山险岭如此之多,得架桥,得凿洞,得绕过一道道坡和坑,这一切都必须多耗进数倍的钱,可是钱在哪里?

  钱让商务部的人去南洋招股募捐,夏老板不是商务部的人,但夏老板在南洋到处是熟人,巡抚刘大人则记得法国人封锁时夏老板有办法把钱弄到台湾,就把他招来派去了。

  而陈浩年,没有人派他,他只是被夏老板随意叫上的,最多算夏老板的随从,这样的身份,官府哪里给得出俸薪?便只能由夏老板每个月给三千文,不低了,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从九品官员的月俸了。但他只是偶尔要,要得很少,能温饱足矣,其余的他不要。他没有忘,还欠着夏老板的债。这些年朝廷不停地拿白银给洋人赔款,银价便涨了,一直在涨,一千五百文才能换一两银子,三千文不过才二两银子,就是都不吃不喝,又须待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曲普圣出手借下的那二百两?偶尔,他想过“卖身”这个词,但那是刚开始时。当初肯下决心随夏老板从台北离去,就基于此。如果是女的,可以有“以身相许”之说,可惜他无身可许,只能闭着眼追随而去。

  除了不顾一切当牛做马,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债还上?

  但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做着做着,渐渐竟尝出其中的好滋味了,滋味幽生暗长。缅甸、暹罗、沙捞越、新加坡……这些之前一直只在远处谜一样飘浮的地名,都逐一徐徐真实呈现了。站在一年四季总是亢奋、几乎不见丝毫有异的剧烈阳光下,陈浩年有时会仰起头、眯起眼,用手掌搭在额前往上看。这是照耀过他母亲以及前辈们的日头啊,母亲的先祖两百多年前从安渠陈厝村离去,一路随大明永历帝朱由榔颠沛流离,辗转到此,然后他的外祖父,又把一家人包括母亲在内都带回厦门。那年,母亲如果不从新加坡离去,她该会是另一种人生吧?她或许仍可以活在世上,闲适地趿着木屐啪啪行走,慵懒地在阳光下打着蒲扇?

  每回在街头见到与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妇人,陈浩年都会驻足,再三打量。

  他总能看到几分母亲的影子。

  木掉了那么久的眼珠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冻住的脑子也慢慢化开。他跟在夏老板身后,先只是静默地跟着,夏老板说向东,他去东,夏老板说向西,他去西。渐渐地他可以自己向东,再向西。他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能说会道,而且不是呆呆地说、笨拙地道,他的语言是起伏的,带有微妙的回转、停顿、渲染,调子拖长或者紧凑短促,也浑然天成。轻易间就把要扮演的角色融进自己的血液里,如同灵魂附体般,然后形于色,溢于外,眉眼都跟着一起汹涌表达,这本来就是他的本事。在异国,在他乡,恍然间一股浓厚的舞台感竟又汹涌而来了。

  舞台原来无所不在。

  夏老板在台湾时曾说过,儿子死时他也死了,然后因为跟法国人斗,因为帮台湾,他又重新活了过来。而陈浩年,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在他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渐渐地,竟也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是母亲在地下重新把灵魂赋予了他吗?

  股不断招来,钱不息募来,但铁路还在连绵地从北台湾向南台湾铺设之中。路不到终点,钱就得不断往里充填。巡抚刘大人的那两个商务部大员已经早早就回台湾了,随行人员也陆续离去,剩下夏老板,剩下陈浩年。夏老板已经歇下厦门洪本部的钱庄,不再招揽新生意,只清理未理清的余钱,只分送未送完的侨批,都交给管家去办。开头几年,夏老板绝口不提厦门,更不曾回去过,别人也不能当他的面提。一个人在某地被伤着了,那个地方也就成了一把带血的剑,哪怕无意间轻轻一碰,也仍然会碰得皮开肉绽。但既有钱庄在,妻妾也留在那里,夏老板后来还是去了一趟,再来时,盯着陈浩年看很久,眼神很冷,冷之外还游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夏老板问:“怎么你一直没说?”

  陈浩年听不懂:“说什么?”

  夏老板开始犹豫,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场面有点静,又有点涩。“说什么呢?”还是陈浩年问,他已经不安了。

  夏老板咂咂嘴唇,沉着脸问:“你……有很多钱?”

  陈浩年摇头:“没有。”是真的没有,这几年他能有什么钱?有也是夏老板给的,都摆在那里,夏老板懂得的。正因为夏老板懂,所以陈浩年看出来了,夏老板很狐疑,或许还有其他不良联想。招来股募来钱,一双手确实可以有机会源源不断地与一堆堆钱触碰,有心往歪处拐一拐,要说也不是多难的事。

  夏老板还是盯着陈浩年看,看了很久,才说:“有人这些年一直陆续往钱庄里打钱,说是还曲普圣的债。”

  “谁?”话刚问出口,陈浩年心里就闪了一下。其实不必问,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果然,夏老板说:“大稻埕的回春茶行。这个……茶行跟你有关系吗?”

  陈浩年沉吟片刻,说:“开回春茶行的,是曲普圣的妹妹。”

  这个人,曲普圣的妹妹曲普莲,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愿记起,过去的所有人与事他其实都有意避开,推到远处。避开令日子变得简单了,霎时轻松起来。他需要轻松。一天一天的,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窄,窄得只装得下钱。那么多钱一笔笔到来,又一笔笔汇回台湾,那边的铁路开始修了,修出一段了,又修出一段了,已经有火车在上面轰隆隆驶过——这个庞然大物其实就是用钱堆出来的啊。

  有时候消息从台湾那边来,说哪一段路急需五百两银子,可这边却只募到四百两。夏老板便兜里一掏,掏出一百两,就添了进去,如此反复。陈浩年知道,以前的家业,夏老板是为二儿子夏禹积攒的,夏禹一死,那些钱财再攒着,夏老板就觉得没意义了,于是滔滔散出。

  其实夏老板还有个大儿子,大儿子就在新加坡,偶尔来,来就伸手要钱,却从来未遂。大儿子的脸如同一个引信,每次一出现,马上就把夏老板点爆了,总是发火,大声吼叫着,怒骂之声尖厉而刻薄,直至大儿子空着手悻悻离去许久,还很难消停下来。父与子,原来也是讲缘分的啊。当然,陈浩年知道,这个大儿子嗜吸鸦片,多少钱都填得进去,所以夏老板不愿给出去,宁可转过身给了台湾,给了铁路。

  “留着没用!”夏老板总是这么说。

  如果有钱,陈浩年一定也会慷慨仿效,但他没钱,所以便只能更勤快地四处奔跑,翕动嘴唇,述说着铁路的好和未来获利的可观。一点都不假,那时他真的以为那条他还不曾亲眼见过的铁路,正由北部的基隆,徐徐往南部延伸,终至于有一天,硬邦邦地穿通台湾全岛。www.chuanyue1.com

  不料,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巡抚刘大人被革职了。

  又说,刘大人返内地了。

  然后,光绪十九年到来时,台北至新竹的铁路刚刚完工,终于来了消息,说朝廷下了诏,不让修了,再也不往下修铁路了,一切戛然而止。

  那天陈浩年觉得夏老板一下子老了,抿紧嘴,谁也没搭理,然后径自起身,搭上驶往厦门的船。

  而陈浩年则坐上另一艘船。

  在离去六年之后,他终于再次踏上台北的土地。

  二

  没有想到,在台北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朱墨轩。

  就是在码头上碰见的,朱墨轩来送人,正欢愉地招着手,一斜眼,与陈浩年对视上了。陈浩年马上闪开眼,侧身走掉。他步子走得很急,有点乱。太意外了,这个人几年前不是早已进京任刑部主事去了吗?怎么还能再在此处现身?

  “等等!”后面有人叫。

  陈浩年没有停下来,他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了。但没有用,那个人坐的是黄包车,车子带着两个轱辘,车夫飞快跑着追上来,吱一声停住,横在面前。然后朱墨轩从车上跨出脚,站在跟前,上下打量着他。

  “我一直在找你。”朱墨轩说,“说你去南洋了。刚回?”

  朱墨轩又说:“要不要到我住处坐坐?”他手往前侧指了指,“就是那,明海书院——噢,我现在是明海书院的山长。”

  陈浩年后背发冷。如果是一头公鸡的话,他相信自己浑身的毛已经往上刺啦啦竖起了,这是一种警觉的状态。他屏起气左右看看,周围很平静,往来的行人脸上都若无其事。他深吸一口,把注意力慢慢往回收,收到站在对面的朱墨轩身上时,终于把吸进去的那口气又一点点往外吐出。

  多年不见,朱墨轩已经有很大变化,消瘦了,枯焦了,背微驼了,头发花白了。岁月对任何人其实都是公平的啊。朱墨轩老了,虽那股孤傲昂然的气度仍在,却怎么也难挡暮气的横流。不过陈浩年警觉的不是这个,肯定不是。他撇撇嘴,猛地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了——朱墨轩说话的口气与神情与以前迥异,以前无论是安渠县令还是彰化县令,这个人都凛然站在高处,对他摆出满腔的威严,甚至有狠劲,有不可遏制的汪洋怒气。而此时却突然变幻出一张轻缓舒张的模样,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昨天还刚在一场喜宴上把酒言欢过。

  所有反差太大的事,都叫人一时无法适应。

  陈浩年也不适应。

  陈浩年不想再逗留下去,他什么都不说,还是将身子一侧,快步走了。

  他其实只是急着从朱墨轩身边离去,离去后,却又一下子失了方向。他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往哪里去?原先记忆里的台北已经远不是眼前这副模样了,路竟这么宽,店竟这么多。并且有电灯、有这么稠密的攘来熙往的车与人!这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他一下子失了方向。

  其实方向或许原本就没有。

  从南洋动身时,夏老板曾邀他一起去厦门。夏老板厦门有家,他没有,他连在安渠县陈厝村的老家,随着母亲的逝去,也断线风筝般飘远了,所以,他拒绝了,只能拒绝。他孤身搭上驶往台北的船,然而果真踏上这里后,却又蓦然一愣:这里同样没有他的家啊!

  艋舺剥皮寮的金恒利商行已经关闭了,人散去,货清空,大门紧锁。就是商行仍货来人往又与他何干了?他早被扫地出门,他已不属于那里——或许从未真正属于过。而大稻埕的回春堂茶行,若是他去,相信总不至于被拒,可是他又如何能去?以何种面目去?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个音讯都不曾给曲普莲捎去过,他刻意这样,必须这样。这个叫曲普莲的女子,浑身上下都写着“过去”这两个字,她的过去也是他的过去,而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竭力忘掉过去吗?

  剩下的只有茂兴堂戏班子了。

  余一声、二声、三声这几年他也一直不联络,但间接地听到过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是辗转从在台北与南洋间行走的人那里打听到的。戏班子还叫茂兴堂,一声、二声、三声也仍然死死支撑着戏台子,他们其实已经火了,戏唱响整个台北、整个台湾。若是循声寻去,一声、二声、三声绝无拒之千里的可能,他是他们师傅啊!可是他怕去,那些戏文戏音同样缠绕着万千往日的气息,只要琴声一起,一切又都彻骨笼罩下来了。他还能担得起吗?

  那一天他给自己找了一家小客栈。第二天还未起来,客栈的伙计已经在外敲门了,伙计说有人找他。“是个女的!”伙计补充了一句。

  他像被人用利刺在脚板心狠狠一扎,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出了门一看,客栈外果然站着曲普莲。

  曲普莲不是过去那个曲普莲了,脸不再圆润,腮帮子往里紧缩,下巴就尖尖地向下戳了。连眼眶上的睫毛,似也稀疏了几分。只有那双眼依旧没有走样,还是圆溜溜的,黑眸硕大,有一点惊乍,有一点游移不定。

  他叫了声:“普莲!”

  曲普莲半晌不语,只微斜着头静静地打量他。

  “普莲!”他又叫了一声。

  曲普莲仿佛全没听见,眼光没有聚拢过来。“原来真是你啊。”她呢喃了一句,这一句话像是从唇齿间漏出来的,是不情愿说的,所以说过后她皱起眉,抿抿嘴,转身便急急走了。

  陈浩年呆立在原地,一时失了主意,不知该追上去还是任其走远。“原来真是你啊”,这话什么意思?这话意味着曲普莲出现在客栈不是意外,不是偶然,她已经得知他从南洋回来了。谁告诉她的?

  两天后他踏进回春堂茶行时,直截了当问的就是这个问题:“谁告诉你消息的?”是啊,谁告诉她的,难道是朱墨轩?

  曲普莲正端坐天井中央的一只方凳上,背对着门外,专注地忙着什么。过了一会,才缓转过身来,仰着头,看着陈浩年。

  陈浩年霎时呆住了。

  曲普莲不是一个人独坐天井,她的双膝间夹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有着黑亮的皮肤、玲珑的身子,而那眉那眼那唇,一切的一切竟悉数如此晃眼。陈浩年脑中嗡嗡响动着,像有一列火车迅捷驰过,周身的血跟着都往头顶上灌去了。这张脸……多么奇异地熟悉着,他仿佛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小女孩走到他跟前,歪着头看着。她的小发辫是曲普莲刚刚梳好的,显然用梳子浅浅沾了一层油,所以有淡淡的芬芳气味,有隐隐的一层油光。

  曲普莲说:“叫爹。他就是你爹爹!”

  小女孩扭身看看曲普莲,又仰头看陈浩年,再回头问曲普莲:“阿母,铁路真的是他造的吗?”

  曲普莲脸蓦地发红了,猛地站起,伸手拉小女孩。“走开,”她说,“你去里屋。大人要说话。”

  小女孩并不情愿走,好奇地睁大眼盯住陈浩年的手。“阿母……”她还想再问什么,嘴却被曲普莲捂住了。曲普莲脸色沉下来,说:“走吧,快走,乖一点!”

  小女孩却反而把陈浩年的手抓过来,捧在手心,专注看着。她的手掌黝黑,手指纤长,掌心却是粉嫩的,有一股奇异的柔软温润。

  在手被她抓住的那一瞬,陈浩年浑身一麻。

  “为什么只修到新竹呢?我还想坐火车去台南呢,你为什么不修了?”她仰着头问。

  “庭心!”曲普莲愠怒起来,“要听话!”说着就拉过小女孩,把她往里屋推去。

  陈浩年唇动了动,他很想阻止曲普莲。庭心?对,陈庭心,这个名字是曲普莲起的,曲普莲告诉过他,他忘记了。这么多年,他甚至也把这个女儿给忘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可是,突然之间,这个人从曲普莲的两膝间吐出来,缓缓向他走来,稚声向他发问,拉起他的手……那么小小的手,细嫩得宛若米糕的肌肤,微微温热——刹那间,像有千万把箭穿射而来,胸口咚咚咚响得地动山摇。

  女儿,他的女儿!他俯看着她,觉得有一股酸酸的水,正从腹腔深处蛇一样逶迤而上,爬过胸口,爬过嗓子。他猛地咽着口水,一下一下地咽,可是眼眶还是湿了,豆大的泪像一群游动的鱼,一滴跟着一滴滚落下来。

  他突然转过身往外急走。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松软的大堤,随时可能四下崩溃。

  他不愿让曲普莲看到他这样。

  三

  余一声、二声、三声一齐来客栈。门被推开时,三个人并排站着,像一堵厚实的墙立在那里。

  几年前他们不是这样子,几年前他们还稚嫩,青涩,单薄,瘦弱,羞怯,眨眼间却已经山一样健硕有力了。

  “师傅!”他们叫道,声音哽咽,眼都湿了。

  陈浩年用很长的时间才把自己的呼吸调匀称起来。回到台湾这些天,他体内的某一处不时会被谁蓦地抽去一根筋、削去一段骨,顿时就虚空了,轻飘了,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刮走。他弯下腰咳起,长一声短一声重重地咳。这个动作他是挤出来的,所以很吃力,嗓子丝啦啦地生疼。借这个咳,他要让自己镇静下来。

  光绪二年,他从澎湖初抵府城安平的鹿耳门,与尚且年幼的余一声、二声、三声邂逅,从那时起,这三个人就与他联结在一起了。他看着他们长大,然后又从他们身边离去,把茂兴堂戏班子也甩给了他们——他原本是想甩掉,甩得远远的,不再有一丝痕迹。

  可是他一踏上台湾,他们还是来了,仍旧叫他师傅!

  那天一声、二声、三声在客栈里坐了一个下午,他们的嘴里不时出现一个人:朱墨轩。

  是台湾布政使唐景崧把已经告老返乡的朱墨轩荐为明海书院山长的;

  朱墨轩在京城时,向徽班艺人讨要了许多戏本;

  朱墨轩托人工笔彩绘下许多京戏的舞台布景;

  朱墨轩花钱购得京戏生旦净末丑,包括须生、小生、武生、娃娃生以及正旦、花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刀马旦的一整套锦绣戏服;

  朱墨轩把戏本、手绘布景、戏服通通赠给茂兴堂;

  朱墨轩借唐景崧之力,让台湾各地的戏单子向茂兴堂纷飞不断……

  陈浩年本来一直只是静静听着,听一声、二声、三声轮番说道。但这时,他还是开口了,他素着脸问:“为什么呢?朱墨轩这是要干什么?”

  一声、二声、三声互相看了看。一声说:“我们刚开始也不解,也拒绝。后来……对,后来才明白,师傅,他其实是冲着您来的。他说一直对当年在彰化县衙里逼您连唱十场戏内疚哩。”

  “内疚?”陈浩年根本不信。

  一声说:“这是他的原话,他是这么说的。师傅,他说自己这几年一直为毁了一个天才而不安。”

  陈浩年咳起,这次不是挤出来的,咽喉处像有千万条虫子徐徐爬过。内疚?不安?他不相信。怎么可能?从光绪元年起,那个人就鬼魂一样纠缠进他的生活里来了,日子陡然险峻地转个弯,至于今。而他,陈浩年,不也同样令对方没有了安宁与闲适?他们是两个上辈子互有血债的冤家,这辈子才如此没完没了地互为阴魂吧?可是,突然之间,却听到那个人内疚了,不安了。这怎么可能?

  只是如果是假的,那所有这一切,那个人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是如何理解?

  陈浩年觉得可以见见他。

  他去了明海书院。

  书院显见从旁边新扩了一块地,正在修建明伦堂,共三间,门楼、前拱、甬道、围墙一应俱全,看着眼熟,细一想,竟是模仿了安渠县万峰书院的格局式样,连门楣与屋顶都是一模一样的。听穿梭其间的工人说话口音,也是安渠那边的腔调,一问,果真都是从那边聘来的。

  台湾这边修楼建屋,讲究的人家会从对岸聘来工匠、运来材料,这倒不意外,从郑成功时期起就一直是这样了,但朱墨轩用安渠县的匠工,仿安渠县的书院,连青石与木料也是从安渠县运来的,却还是有几分古怪。朱墨轩要在这里再造一个安渠县的万峰书院?

  正愣神间,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朱墨轩。

  朱墨轩把他引进书房,特地从柜子上取下一只杯子给陈浩年,然后入座,品茶。

  外面阳光很好,明灿灿地夺目。但这样的时刻多么没有真实感,哪怕是一个月前,陈浩年都不可能想象会跟这个人相对而坐。他来干什么?似乎很模糊,只是一时冲动,但毫无疑问,他不是来感激的。没有这个必要。他把一杯茶端起,饮尽。好茶啊,真是好茶,唇齿间立即就芬芳萦绕了。

  朱墨轩说:“这是普莲家的茶。”

  陈浩年手一颤,把杯子放下了。普莲家的茶?朱墨轩前去购买的,抑或是曲普莲主动奉送来的?这两人原本是一家人啊,当年是他莽撞闯进去,才令其分离。那么现在……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这次来书院的目的了,他一直悬着一个疑惑,朱墨轩与曲普莲,如今究竟如何了?而朱墨轩刻意讨茂兴堂的好,又是为哪般?图什么?

  他往上拔了拔身子,吞咽下口水。但不待他问,朱墨轩却先开口了,朱墨轩说:“我年老了,很羸弱,本来该在家颐养天年了,但那个家我呆不住,呆着跟死去也没太大不同。明白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你不明白。你到书院来找我,很好。你不来,我也正要去客栈找你。坐下来谈一谈是必要的。从前你是唱戏的,我是为官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本来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算啦,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可是今天你来书院,仍是一肚子心事,这瞒不住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你。”

  说到这里朱墨轩提着袖子抖了抖。他留着长指甲,一片片向下打着弯,幽黄幽黄的,仿佛指尖上挂着一块块凝固的松脂。以前就是这样的吗?以前陈浩年从未注意过朱墨轩的手,他也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间与朱墨轩面对过。

  朱墨轩给自己倒一杯茶,把陈浩年的杯子也斟上。他们之间仅隔着一张黄花梨方桌,不过五六尺远吧?

  “你以为我要干嘛?”朱墨轩继续说,“我这把岁数了,余生所剩已经非常有限,午夜梦回,常被亏心事惊得大汗淋漓。我亏了谁了?这么多年我不求官不求财,不求闻达于诸侯,人其实一清心寡欲,也就会少做很多伤天害理之事。但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伤过谁吗?一个人都没伤过吗?显然也不是,不太可能。那我伤了谁呢……有些事真的不好说,你觉得呢?一个人怎么可能万事顺达随心所欲呢?比如你,你唱个戏,我听个戏,唱完听完,就各走各的,可是偏偏你非得……”

  陈浩年以为他还会往下说,但朱墨轩却突然止住了,抿住嘴,眼落到窗外。窗外一株古榕枝干上拖下密密的根须,像位威风凛凛的须生,傲然伫立,风过,叶片沙沙抖动。

  陈浩年欠欠身子。朱墨轩云里雾里辛苦绕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呢?他暗叹一口气,决定正眼打量一下朱墨轩。之前,他一直闪开眼,不与之对视,心里说到底还是有几分休啊。他发现朱墨轩也正看着他,嘴角微微往上翘起,眼眯着,深凹的双眼闪出难以辨析的幽光。真的想冰释前嫌?可这又有多少必要呢?

  这一趟书院之行,回想起来竟是荒谬可笑的,他本不该来,他有什么资格来?他甩下茂兴堂戏班子已经数年,朱墨轩对茂兴堂无论图什么,都与他无关了;他更不再是曲普莲的什么人,就算曲普莲仍是他的弟媳,可是之前曲普莲还曾是朱墨轩的妾呢,他们两人万一再有什么瓜葛,他又有什么权利干涉呢?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他还是更习惯于朱墨轩对他剑拔弩张的姿态,这个姿态突然丧失,他承受不起。他站起,他要离去。

  朱墨轩却伸出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着别动。又呷了一口茶,然后回味无穷地咂咂嘴。朱墨轩说:“你看看你,你的眉头还是这么紧锁着,何必呢?我在京城时,其实重病过一场,肺痨,终日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满口生疮,声嗄咽痒,胸口生疼,惊悸咳逆,气息奄奄。你也知道,十痨九死,家人已经把我运回老家等死了,但天不绝我,竟有一老郎中千里跋涉送去祖传单方,佐以水獭肝、蝗虫粉、紫河车、牡蛎肉、鳗鲡鱼以及燕窝、虫草、沙参、黄精、百部等等,花样繁多,千辛万苦,总算把我救下了。”

  陈浩年没有坐下。朱墨轩说得波澜不兴,他却听得猛然一惊,转过身瞄了一眼刚才喝过茶的杯子。痨虫之猛,他是耳闻过的。

  朱墨轩笑起,说:“别怕,是新杯子。特地为客人备下的。我现在病已经好了——老郎中说是已经好了。只要明年甲午年、后年乙未年能平安渡过,不旧病复发,想必还能再有几年的活头。其实死活无所谓,都看开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命若游丝时我就发过誓了,要是真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无论还能活多久,都全部用来行善——就算是为自己修来生吧。你还年轻,还这么健壮,所以你不懂,你有权利不懂。不过……”朱墨轩停下来,似有几分犹豫,最后又扬了扬手。“走吧,”他说,“你该走了。走吧,走吧。”

  陈浩年脑中嗡嗡响着,紧着身子,往后退几步,退出书房。

  书院大门的几步之外就是台北城的西城门,而门之外的不远处就是码头了,宽阔的水面粼光波动,船来帆走。陈浩年站在那里眺望着,却久久仍恍然如梦。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七章 台北府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