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六章 厦门暮色
  第一节洪本部

  一

  安渠县离厦门并不远,也就五六十里的路程,先前陈浩年虽未抵达过那里,但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母亲在厦门生活过,母亲的父母兄弟以及那一个个小刀会同仁的血一滴滴落在那里。母亲说起那地方时,两眼总是迷离了,浮着一层泪光,头歪着,仿佛目力所及,那一条条街道,一波波涌起的海浪都清晰可见。所以在记忆里,陈浩年是熟悉那里的,去过无数回,见过一座座屋,领略过它的繁荣与丰盛。

  船在料船头泊下的时候,余二声、三声都非常兴奋,他们也是第一次抵这里,他们甚至是第一次渡过海来。“怎么说话跟我们台湾一模一样?”“怎么房子建得跟我们台湾一模一样?”“怎么商店里卖的东西跟我们台湾一模一样?”他们一句接一句地问出来时,陈浩年不免就笑了。真是孩子,哪里知道台湾说的话本来就是闽南话,房子也多是闽式建筑,而商店里的货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来来往往地互通,彼此相似也不足为奇了。

  “料船头”,陈浩年倒是对这个地名有兴趣,问了船主,船主是海庭父亲的熟人,四十多岁,黑瘦矮小,高颧骨,眼窝深凹,眼珠子却是亮亮的,闪出幽深锐利的光,驾着一艘透北船在台厦之间运糖运粮二十多年了。船主说先前从福州、漳州等地采购来配运往台湾的木料,多是从这里装船开运的,所以被厦门人喊成“料船头”。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家台湾公馆,木料开运前都堆放里头,所以又被叫作“配料馆”。

  在艋舺登船时,船主瞥一眼他们的行装,曾问:“戏班子的?”

  陈浩年答是。海庭的父亲肯出面帮茂兴堂找艘便宜的顺路船,并不是为了他,也不可能告诉别人是自己的女婿,这一点陈浩年明白,他不奇怪。

  船主问:“去哪儿唱?”

  陈浩年从怀中掏出戏单子看一眼,说:“厦门洪本部的夏氏钱庄。”

  船主点点头,笑起,嘴咧得很大:“看来你们戏班子了不得,竟然被夏氏钱庄邀上了。”

  已经进入初夏季节,夏季海上南风正盛,台风也可能眨眼间就魔鬼般突如其来。其实登船前陈浩年还是犹豫的,当年渡海前来,那一场差一点把小命断送的经历已把他的胆吓得破成筛子,多少年了他一次次生出返家看一看母亲的念头,最终都止于对波涛的惊恐回想。但洪本部夏家不断捎信来催,夏家一催,海庭也催。戏原来就是从对岸传过来的,源头在那边,那边居然有如此兴致一再诚邀,就被海庭看成莫大的荣光,海庭说去吧去吧你就快去吧。

  终于去了,一路上也有浪,过黑水沟时几乎再现当年陈浩年初渡时的险恶,幸亏持续时间不长,船户也老到,很快将船驶离浪谷涛涧,渐渐归于平静。

  谢天谢地,这几天台风也没来,某一阵远处的天已经堆出杂乱的云,像谁把污黑的豆腐渣撒到上面,每一团尾梢都带着骇人的钩,或者又如一堆老棉絮零散铺展着,肥肿得几乎要坠入海面,但再行一程水路,到处又碧蓝清澈,透着无辜、纯真的洁净。陈浩年吁一口气,他只是头晕,只是呕几口清水。他想,老天爷在九年前已经对他耍过威风了,大概不好意思再为难一次了吧。不过戏班子的人却未必都如他一般平静,竟有大半的人都吐得脱形,包括余一声在内。船靠岸时,余一声是被二声、三声抬上去的。

  陈浩年特地向船主要了住址。夏氏钱庄只是嘱他们来演,却未说演几场,陈浩年便也无从得知自己的归期。把戏演过,他还得回一趟安渠,他得去看一看母亲,看看班主丁范忠,然后戏班子再搭这一艘船驰回台湾。“回”这个字眼对他而言已经有了双向的意义,过台湾是回,来内陆唐山也是回。

  船主是厦门人,家就在配料馆边上。

  陈浩年问:“您贵姓?”

  船主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摊说:“姓郑。国姓爷朱成功听说过吧?就是那个死活要反清复明的郑成功,朱是隆武帝赐给他的姓,所以他是国姓爷。告诉你,他是我祖上哩!这一大片地——”他把手往前一伸,划出一大圈,“这一大片地原先都是郑氏部将驻扎的地方。顺治十二年时,这里不叫厦门,叫思明州。思明,明白什么意思吧?呵呵,可惜没有思成哩,白思了一场。”

  陈浩年看看左右,见周围没有人在意船主的话,才松一口气。小时候是母亲对他说创立天地会的人是郑成功,而母亲一家所加入的小刀会又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如此细算起来,这个郑成功就是母亲一家人所竭力追随的小刀会的父辈祖师了。陈浩年冲船主作了个揖,初到此地,他还不明就里,他要告辞了,要到洪本部去寻找夏氏钱庄。

  厦门其实也是座岛,岛不大,到处水汪汪的,有白得精亮的鹭鸟在半空中纸鸢般上下翻飞,或者斜斜地刺下,眼看它就要坠落了,猛然间却又那么轻快地往上飘起走远。它们比人活得自在啊!如果把七情六欲一减,或许人也可以似它们这般无拘于天地间,可是减得掉吗?陈浩年叹口气,又长长地深吸一口。从双脚踩到岸上起,他就一直贪婪地环顾,贪婪地深呼深吸。从光绪元年到现在,整整九年过去了,九年了啊,他的双脚才重新落到这块地面上。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的双脚能够与泥土重新熟悉与相融,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像一名顽皮好奇的稚童。

  天微暗时他们到了洪本部。

  找到夏氏钱庄并不难,随便向路人一问,就有人仔细指路:向左三四十丈,向右拐进石浔巷,巷口旁立有一块老石碑,站在碑旁,就看得见夏家高阔连绵的青石红砖房子了。

  夏家的主人夏本清不在,要看戏的人就是夏本清,他携夫人去福州马尾看望儿子了,他的儿子幼年被政府送往美国留学,两年前才被召回,入了福州船政局,前些天刚刚登舰当上二副。夏本清得知消息,一高兴,便往福州跑去。

  幸亏不在,要是在,戏也开不了场,余一声等人在海上那么一颠,整个人还没缓过劲来,像被人抽了筋,终日无精打采的。夏家人都知道夏本清邀过茂兴堂,倒不亏待他们,将夏氏闲置的旧宅打开,稍作清扫,将他们安顿下来。旧宅离钱庄也就几步路,陈浩年掐算了一下日子,他决定先回一趟安渠县。他得回家呀,这么多年,都没见到母亲了啊!

  但还不待他动身,一个人出现了,是曲普圣。

  二

  石浔巷口那块老石碑很醒目,上面刻着“重修洪本部渡头碑记”。

  那天,陈浩年恰好正站在石碑前,他在看碑文。

  “渡头”就是码头,这是闽南人的叫法,闽南人一直喜欢把码头叫成“路头”或者“渡头”。碑上的字有几处已经破损模糊,但上面的意思却是清晰的,说的就是当年重修渡头时的来龙去脉。他把脸凑近石碑上下看过,又直起身子四下望望,望过,不免再次俯下身子细看。确实有些诧异的,石碑是乾隆四十年立的,乾隆四十年离现在也不过百来年,而百来年前洪本部这里竟还紧靠着海,立碑处原来就是码头所在哩,而如今,极目所见,已经见不到海的踪迹了,海退到远处。

  碑是阴刻,有几处字已经模糊,他探过身子刚伸出手擦沾在上面的泥土,这时,就听到有人喊道:“浩年!”扭过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马上挺直了。

  他看到了曲普圣。

  才多长时间不见,曲普圣却仿佛被谁削去近半个身子,枯瘦、焦黄、眼神涣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怎么找到的?”他本来想问,却没有问出声,他看到曲普圣两眼已经红了,泪泛起一层,亮晶晶地含在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

  “刚才路过这里,就瞥见你了……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你。你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陈浩年说:“夏氏钱庄邀我摆场子唱戏。”

  曲普圣脚一跺说:“唱戏也得先找我!”

  又说:“去我住处看看可好?”

  陈浩年便跟去了。他觉得不能不去,曲普圣对他好,好得有些歪,他也不喜欢的,但他不能拒绝。光绪元年在安渠县城,两人一见面,就仿佛已经投缘千年。戏子,别人投来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屑,曲普圣却没有,见第一面曲普圣就把他当亲人,贴心贴肺对他好,救过他弟弟陈浩月,救过他,救过曲普莲,恩情都摆在那里,情重如山。

  曲普圣原来竟住得离这里不远,就在箭场的边上。

  这两天闲来无事,陈浩年其实已经把这一带都逛过了。和这条洪本部街一样,箭场这个地名的得来,都因为一个叫洪旭的人。洪旭是郑成功的部将,当年郑成功在厦门拥兵时,设有六部,其中兵部衙门就设在此,称“本部堂”。而掌管兵部的人就是洪旭,“本部”冠上洪姓,就成了这条街的街名,箭场是洪旭带兵训练之地。

  曲普圣的房子是租的,租在一家面线糊店的楼上,站在窗前往下望,可以看到箭场的一角。已经早没有箭了,到处是废旧杂物堆积,鼠窜过,野狗野猫跑来跑去,其凄凉与悲戚状,恰如早已消逝远去的郑氏王朝。

  曲普圣许久不开口,还是看着陈浩年,光是看,上上下下地打量。

  陈浩年问:“茶卖得好吗?”

  曲普圣答:“好。”

  陈浩年问:“你过得好吗?”

  曲普圣怔怔地摇摇头,嘴一点点扁了。他赌气似的重重说:“不好。”

  第二天陈浩年回了一次陈厝村,安渠县的陈厝村,是曲普圣陪他去的。

  后来陈浩年一直后悔,不回更好,不回,生活还能有表面的光滑,就是有过伤口,留着深深的疤痕,毕竟也愈合了。可是千辛万苦回去一次,他却得面对两个残酷的现实:

  一是,母亲已成为一个老妪,满头白发,背弓起,腮帮塌陷;

  二是,班主丁范忠并没有从台湾返回。

  母亲说到班主时非常平静,母亲一直是平静的。陈浩年走到村口时,远远就看到塌寿前的母亲,还是在从前呆过的那个老位置,只是不再站着,而是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穿一件薄旧的月白色汗衫,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这么大热天的,却仿佛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双掌交叉在膝前。陈浩年相信母亲也看到他了,但母亲一动不动,眼神甚至都无法聚拢起来。走到跟前,陈浩年喊了一句。母亲抬头看看他,嘴咧了咧,很快眼皮就耷拉下去,转开脸,看着远处,脸上清淡无味,仿佛他从未离过家,仿佛他一直都生活在她身边。

  那一刻,陈浩年的后背有一股彻骨的凉气猛地灌过。

  多么瘦,母亲整个人薄薄的如同秋日里的一片枯叶,褪尽了所有的水分与活力,一阵风就能把她往天边吹去似的。在这个冷僻的村子,母亲先是为了等父母兄弟,然后是等她的丈夫陈贵,接着就是等两个儿子了。她生来仿佛就是为了伫立在那里等待,等一个个动荡颠簸的亲人,望眼欲穿。

  可是为什么儿子回来了,就站在她跟前,她却宛若路人?是太深的悲情与太多的绝望已经将心冻住了吗?陈浩年往里探探身子,眼珠子四下转动,他在找班主丁范忠。“班主呢?”他问。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还是静静看着远处,身子一动不动。

  陈浩年又问:“班主呢?”

  母亲手往上举了举,好像突然才记起似的,她说:“死了,哦,听说死了。”

  “他没有回来?没有来这?”

  母亲慢慢站起,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死了,听说死了,死了怎么来得了这里?”

  陈浩年动了动嘴,想喊一声,才发现自己唇在抖,身子也在抖,像被谁架上簸箕,拼命甩着。

  曲普圣从后背抱住他,抱得很紧,脸贴住他的肩。曲普圣说:“浩年,别难过,我母亲也差不多这样了。”

  曲普圣又说:“别怪她!这么多年的独自孤守,她只能拿出冷漠的外壳自卫,否则怎么活下来呢?我母亲真的也这样,前两个月我也是突然回去的,我母亲半天没反应过来,她甚至不肯正眼看一下我。”

  陈浩年用手肘把曲普圣推开。曲普圣不懂得的,此时他伤的不仅是母亲。海庭告诉他班主回去了,余一声、二声、三声也这么说,他心里其实有狐疑的,他一直不太相信,不相信明明知道他正受着伤,班主还会突然离去。按说班主把茂兴堂的人从鹿港带回艋舺后,把那些人一安顿好,一定会返回曲普莲那里找他,守在他身边,一天一天看着他好转,这才是班主,班主一直这样待他,班主怎么会不吭一声就独自离去了?

  班主死了,怎么死的?

  陈浩年仰起头,泪终于下来了,无声的泪。他闭紧了眼。太阳正当空,是暴戾的烈日。没有雨,已经早了很多日子,天地万物都已经被晒脆了,仿佛只需一星火花,就能把所有一切都点着了,烧成灰烬。

  在家里陈浩年住了三天。从五岁离开家后,他应该都没在这个屋里住过这么长的时间。三天里母亲还是很少开口,他也很少,他一直抿着唇,把很多东西隐忍在唇的后面,似乎一旦张开,它们就会崩塌,就会不可收拾。真难为了曲普圣,曲普圣一直费力地想出话来,一会儿跟他说,一会儿跟他母亲说。荒山一样的屋子里,曲普圣成了唯一活着的植物。至少,母亲的脸色在曲普圣絮絮叨叨的安抚中,有了一些舒缓,某一瞬甚至有隐约的笑意闪过。

  三天后陈浩年把母亲的手拉住。“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母亲摇头。

  陈浩年说:“跟我去厦门,去台湾。我成亲了,我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你去,去台湾,浩月的老婆也在那边——浩月也成过亲了啊……”

  母亲好像很不满,母亲打断他:“我知道浩月成亲了!”

  陈浩年心尖一跳:“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浩月回来过,浩月带着陈贵的一撮头发回来过。”

  “什么时候?”

  “……前年吧。前年秋天。”

  前年?前年是光绪八年,浩月去彰化县衙里救他,要刺朱墨轩,结果刺伤的却是他。陈浩年急切地问:“浩月呢?”

  “回来,又走了。”

  “去哪儿了?”

  “哪儿?去哪儿?”母亲涩涩地转动眼珠子,反而询问他。半晌,母亲回过神来,身子往下一松,说:“他说要去南边。”

  “南边?南边哪里?”

  母亲侧着头想了很久,说:“镇南关。”

  三

  陈浩年真的很想把母亲带上,先厦门,然后再去台湾。一个人留在陈厝村,母亲已经不再似当年那样可以利索地既当女人又当男人了,她老了,还会更老,终有一天她会老得倒下去,身边不能永远没有一个可以搀扶一下她的人。

  陈浩年知道这个人只能是他。

  浩月南下,去了镇南关。关的那一头是越南。几十年前越南已经是法国人在东方的巢,黑旗军跟他们一直在打,刘永福的黑旗军。死人的消息不时传来,打仗还能不死人?浩月千里往那里奔去,即使不入行伍,只是规矩当老百姓,也没法平安了,枪弹哪能长上眼睛?天下之大,何处不好安身,浩月为什么偏要去那里呢?浩月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能携上母亲?

  但是母亲却不愿意随陈浩年走,母亲不走。问理由,母亲没有理由,她眼直直地盯住前方某处,闪出凛冽的光,嘴紧紧抿着。曲普圣都看急了,替陈浩年急,便动手去拉。母亲一甩手,挣脱了,顺手抓起一旁的砍柴刀,猛地砸下,脚边的一张矮凳顿时被劈成两半。陈浩年看懂母亲的意思了,母亲铁了心要留在陈厝村,要走,除非她断气了,闭眼了,魂丢了。

  陈浩年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走。

  回到厦门时,一个来自台湾的消息迎面扑来:基隆出事了,法国人先是从船上往基隆打炮,炸死了很多人,接着又派兵从二沙湾上岸,被刘铭传拦击,双方打成一团。

  还是打起来了,真的打了。

  陈浩年的第一个反应是必须马上走,渡海去台湾。但曲普圣拦住他。“你去能干吗?”曲普圣脸色很不好,话一句一句石头似的从嘴里扔出来,“命不要啦?”

  最终陈浩年确实没走成,倒不是因为惜命。基隆离台北还有一段路哩,番仔不见得就能成气候,这是他冷静下来后想到的。另外,更重要的是钱庄老板夏本清还未从福州回来。分明是受夏家之约渡海而来,偏偏夏家主人却连面都未见上,怎么走?走就失信于人了。

  那些天一闲下来陈浩年就往料船头去。

  料船头那边泊有很多从台湾来的船,七嘴八舌都在谈论这事,或说法国人是冲着基隆八斗子煤矿去的,他们船上的机器需要煤来燃烧,所以只要占下基隆,就不会对其他地方下手;又说刘铭传已经命人把矿中机器悉数拆走,再用水淹掉矿井,还放火烧掉残煤,这就把法国人惹恼了,所以要血洗整个台湾。

  消息很杂乱,东一句西一句。两天后终于有人给了一个准信,说法国人被刘铭传打败了,已经从台湾退走。

  陈浩年松了口气。那天,就是从料船头返回时,他见到了夏本清。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清瘦、黝黑、颧骨高耸、眼睛微凹、两唇丰厚,看上去夏本清完全不像这一带的人,后来陈浩年知道,果然不是,其祖上是潮州的,先是随父母下了南洋,然后又回转,落脚厦门,在这里开起钱庄,兼营侨批馆。

  “批”是什么呢?这一带人都知道,就是信。信从南洋来,不仅仅是家书,还夹上一笔笔汇款,款只写个钱数,那边收了,这边付了。而在南洋那边收的人是夏本清的父亲和兄弟,一家人一直都以此为生。

  陈浩年之前一直以为与钱打交道的人,即使不守口如瓶,也该惜字如金,不料夏本清却相反,见过面作过揖,马上就摆开架势滔滔不绝了,说的都是福州。福州马尾那地方像是粘到夏本清舌头上的一块赘物,从到家伊始,他就不停地跟人说话,怎么也停不下来,周围一圈人都说过之后,竟把陈浩年也召去,一说大半天。

  话几乎全围绕着儿子,在福建水师刚当上二副的儿子夏禹。

  “幼童”,陈浩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洋人一次次打上门来,割走地、拿走赔款、烧掉圆明园,那些人的老家该是一个比一个青面獠牙的吧,却原来朝廷早在同治十一年,就开始把自家的孩子一批批往人家家门里送,每年送走三十名,这些孩子被称为幼童。“他走的那年才九岁哩,这么一丁点大。”夏本清用手比划了一下,“瘦得跟瘟鸡似的。”

  陈浩年问:“哪一年?”

  夏本清说:“光绪元年啊。”

  陈浩年心里咯噔一下。光绪元年他在安渠县城闹出多大的动静啊,他的日子就是在那一年四分五裂,开始往与原先迥异的方向呼啦啦滑去,却原来在他的日子之外,世间还有无数事情起伏跌宕地发生着。夏家刚刚九岁的儿子,尚懵懂不谙人间,却离家背井,去遥远险恶的另一个国度,对一个家庭而言,确实可算是疯狂之举。夏本清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啊。千辛万苦拼科举,拼得皓首穷经,也未必中举,可是幼童一被挑中,先就有了生员之实,回来后还能赏顶戴官阶差事。朝廷那么看重这些人,就是要把他们培养成国家栋梁之材的啊。洋枪洋炮多厉害,学了之后,为我所用,帮助国家富强起来,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做啊?”

  夏夫人帮他添茶,娇嗔地白过一眼说:“现在夸口了,当时在具结上签字时,手不是也一直在抖?”

  夏本清呵呵笑起,下巴一仰,说:“唉,手就是再抖,敢签下去就不简单啊。你想,十五年啊——来要去十五年哩,这才走九年,就被朝廷召回了,所有的幼童都被召回。这事到顶了,朝廷不想办下去了。回来了,我儿子被派往福建水师,已经是二副了。这事其实就像赌博,我赌赢了。”

  陈浩年点点头。确实赢了,他想。如果是他,他的儿子也恰逢其时,他肯让其小小年纪就独走异乡吗?这么一揣想,他心因此沉了一下。儿子,这个念头让他心绪有点乱,眼前都有些虚幻起来。他的儿子尚藏在秦海庭的肚子里,得等到秋天来临时,才会呱呱坠地。他的儿子。

  他看着夏本清的脸,那上面四溢着骄傲与得意。原来这是一个父亲的表情啊,他对此多么陌生。见到父亲时,他尚在襁褓之中,然后父亲就走了,消失了,永远不曾再见到,他于是也无从体会到这样的时刻,无从看到父亲一张被自己儿子的有所作为而点燃的笑脸。

  以后他的儿子也能让他脸上展现这样的容颜吗?

  因为母亲是漳州人,自己又娶了泉州女子为妻,所以来厦门之前,夏本清早已能说一口流利的闽南话,乍一听,根本不会料到他竟是异乡人。

  夏本清邀茂兴堂来厦,最初仅是为了看看台子功夫,过个眼瘾,如今却不一样了,儿子荣升,是夏家的大喜,夏本清把胳膊往前一挥,朗声说:“开连台戏,上谢神明,下慰祖先!”

  戏台子很快就搭起了,搭在夏氏钱庄外的大埋子上。演多少场戏,收多少价码,都不需陈浩年出面,全由曲普圣承接了去。眨眼间,曲普圣跟人谈起价钱竟已是老手了,进退有致,分寸得当。

  双方谈定,唱六场戏,隔天一场。

  整条洪本部街都现出过节般的喜庆,夕阳还悬在西边,天还是明晃晃地亮着的,就已经有人提着板凳来了,在台前占去位子。《陈三五娘》是非演不可的,一整个晚上下面的叫好声就没有停过,《山伯英台》、《孟姜女》也不逊色。戏都是老戏了,只是跟这一带的戏班子演的都不一样,六角弦的声音一响,整场人的耳朵一下子都支棱了起来。

  但六场戏并没有演完,仅演到第四场,便忽然止住了。

  摆戏台是因为夏本清的儿子,然后,也是因为这个儿子,戏没法唱下去了。

  夏禹死了,不仅他一人,整个福建水师大都葬身在法国炮弹之下。法国人在台湾打不过刘铭传,从基隆败退后,并没有走远,而是驶到海的这一边,从闽江口拐进来,开进福州马尾港。

  仅仅半个小时,福建水师全军覆没。

  第二节夏本清

  一

  批馆里雇有一些专往各地派送侨批的人,他们有一个名号,叫“批脚”。

  是一个批脚把法国人在福州马尾闹事的消息从外面带回来的,夏本清那时根本不信。哪里能信?扬武、振威、济安、飞云、福星、福胜、建胜、永保、琛航、伏波、艺新,福建水师一艘艘船舰多么壮观地陈列在马江江面之上啊,眼见为实,夏本清刚刚才目睹过几天啊,他用自己的眼一艘一艘仔仔细细看过,它们都威风地竖着火炮,有着密林般的将士和兵勇,不是铜墙,也似铁壁,怎么可能说没就没说毁就毁了?

  嘴里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但夏本清还是一下子心空了,眼也虚了几分,脑子嗡嗡响。第二天他又踏上去福州的路。夫人也要去,夏本清原先是想拦的,话还未出口,一抬头先看到她的泪水,泪没有往下流,都汪在眼睛里,把眼珠子都泡得像两团腐烂的鱼虾肉,灰白、黯淡、没有光泽。夏本清嗓子一堵,手挥了挥,让她去了。

  同样一条路,前些日子行走得那般欢畅与欣喜。原先他最喜欢的便是路两旁密植的榕树了,一株株那么兴旺,都比赛似的疯长,叶绿如墨,遮天蔽日,透着一股欢天喜地的天真感,令人身处盛夏,却如沐春风。它们都是北宋蔡襄知福州期间命人夹道种下的,如果是飞鸟从空中俯瞰,从福州至厦漳泉漫长道路上,由墨绿树叶叠画出了那条蜿蜒长线,便恰似蔡襄笔下遒劲的那一撇吧。

  平日里夏本清多么喜欢蔡襄的字。因为喜字,而喜蔡公植下的榕,那些树看进眼里,无一不像诗像画。

  可是如今它们再从眼底过,却是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一块块碎破布,瑟瑟飘零在半空。

  很安静,一路上夏本清几乎都不开口,腹中空荡荡的,那么喜欢滔滔表达的人,却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力气——或者觉得紧闭的唇,尚能侥幸含住某种希求?偶尔他会瞥一眼夫人,夫人娇小玲珑,有着泉州女人特有的娟秀质地,平时日日不倦地描眉画眼,有脂有粉,唇红齿白,现在却零乱着头发,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也一直低着头缄默,木然望着车子外,眼里的惊恐慌乱毕现。车子外传来马蹄细碎的声响,只有不谙世事的马儿仍然撒着欢跑出酣畅的脚步。

  和着马蹄声,夏本清在心里一遍遍地上叩天、下拜地,除了祷告,他脑子里已经杂乱得再也容不下其他。

  路竟如此漫长!

  他有一妻一妾,妾生一女,妻生两子一女,夏禹是次子,两个女儿都已出嫁,长子则留在南洋——留是因为不想见到。那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混帐,少见一眼是一眼。人生其实就是这样险峻与莫测,把次子夏禹往那个遥远的花旗国送之前,长子还尚未歪斜走样,最多耷拉着脑袋贪吃贪玩。吃与玩哪个孩子不贪呢?也就大意了,便将次子一把往异道上推。后来夏本清一万次在心里后悔与后怕,但没有回头路了,他只能硬撑着,乐呵呵装到底。夏禹无恙归来,夏禹竟前程微现,对夏本清而言,欣慰与惊喜是双份的,他长出一口气,觉得终于熬到头,可以扬一扬眉舒一舒心了,却不料竟有那般凶恶的消息传来。

  多少年来他一直暗自感慨:一个人生出一个儿子并不难,难的是生出资质优又令人不烦心的好儿子。夏禹资质很好,比他哥哥好无数,可是他哥哥正在南洋舒适地花天酒地,而夏禹如今却生死难卜。马蹄声碎,车夫也理解主人的心情,一路不停地吆喝甩鞭。

  到达马尾,终于到达了福州马尾。站在马江边,他眼就黑了,腿簌簌发抖。不用再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江面上还四处浮动着碎木板,那是船的残骸。而岸边的船厂,曾经那么宽大高耸的一座座厂房,也都是坍塌歪斜,一根根烤焦的梁柱嶙峋地刺向天空,深灰色的余烟袅袅不尽。

  扑鼻而来的都是焦煳的气味。

  他想咳一声,嗓子却堵着一坨浓痰,让他快憋过气去。恰在此时,听到身后一声尖叫,是夫人的贴身丫环在叫:“太太!太太!”

  夏本清扭身看了看,他看到夫人瘫倒地上,紧闭着眼,面无血色。他动了动脚,想过去扶一把,脚却成了两座耸立的山峰,死死与土地粘到一起,他搬不动它们。

  接下去几天,所有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血肉模糊的。

  整个马尾镇上,每一处有人的地方,都围拢了说同一件事。仗打过了,这么窝囊的仗。法国人的军舰一艘接一艘从闽江口缓缓驶入,都到家门口挑衅了,可是朝廷却一次次下达“彼若不动,我亦不发”的指令,结果人家果真动了,一动就把福建水师的九艘舰艇一把击沉,剩下两艘舰也自沉于通往福州的水道上。然后法国人再炮击岸上的船政局,炮击轮机厂、拉铁厂、合拢厂、绘事局……打痛快了,人家还能摇摇摆摆再从马江驶出,再往台湾从容驶去了。

  这些都是几天前发生的事。

  夏禹呢?夏本清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走路了,每一步都跌跌撞撞。但那几天他从未停下过,他从这条巷穿进那条街,两眼通红得像两团火球。他要找到儿子夏禹。

  死了很多人,街坊上都这么说。法舰次第驶来后,福建水师的船不是迎面摆开阵势,而是船首系泊,结果退潮时船头朝着上游,而法国人则是从下游方向开炮。还不待掉转过船身,福建水师船只的尾部已经一艘接一艘起火。人家追着再打,连落到水里的兵将也不放过,架着枪扫射,水不再是绿或蓝的,水一片猩红。

  然后,暮色四起之时,灰蓝色的天空下,水面则是浮动的黝黑,是参差的幽暗,那是一具具被水泡肿的尸体。

  都是中国人,都是!一具具尸体捞上来,在岸边叠出一座座小山,数一数,竟达七百六十多人。而法国人呢,法国人仅死五人。

  马限山直抵马江,山脚下现在已经多出九家新墓,草草堆起的黄土还散发出呛鼻的土腥气。夏本清在每一堆土前站立,伸出手在土中狠狠地刨。“阿禹!”他大声地喊,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在土之下还是之上。万一……也许……说不定……侥幸之情一次次漫起,却一次次落不到实处。

  船政大臣何如璋哪里去了?钦差大臣张佩纶哪里去了?夏本清擂打着船政衙署的门,可是门是紧闭的,门一直不曾打开。

  半个多月后夏本清才得到儿子的确凿消息。儿子埋在马限山新墓之下。

  夏本清决定走,离开这里,离开马尾。

  马尾那座始建于南宋的罗星塔,高高立于罗星山之麓,塔身可以进入,可以登上,塔有三十多米高……夏本清一直把夫人安顿在客栈内不许外出,可是终于知道儿子下落后,夫人眼一直望着塔。她不吃不喝不睡,却要去罗星塔,要登上塔。

  必须走了,无论如何必须带着夫人回厦门去。失去儿子后,他不想再失去夫人。

  二

  重新踩上洪本部的青石路面时,远远就看到夏氏钱庄前站满了人,批脚、家丁、丫环、佣人,还有左邻右舍。很多人都在哭,一见他们的马车出现就哭,就快步奔跑过来。夫人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号啕起来,披散了头发,蜡黄着脸,由着几个丫环把她合力搀扶进屋。这么多天,她动不动晕过去,却一直不哭,整个人像一段夏日里的枯木,失神焦脆得让人捏一把汗,现在终于能哭了。哭吧,哭出来,体内或许就能释放一些,松弛一些。

  批脚和家丁围过来,夏本清素着脸微微颔首。他其实想做出一点表情来的,他甚至想微笑,嘴已经扯动了,但立即又合拢了。那不是笑,他知道那样的笑与哭没太大区别,而他不能哭。这件事太大了,山崩了地裂了,这时候他必须挺住,将一切支撑起来。他连哭的机会与权利都丝毫没有。

  夏禹的遗骨没有取回,这是夏本清的主意。儿子那条艇是被法军远东舰队司令孤拔的指挥旗舰开炮击中的,旗舰叫“窝尔达”,是一艘有一千三百吨位的巡洋舰,而夏禹他们只是一艘五十多米长的木肋小兵船。船尾部受伤了,只能一边用步枪反击,一边起锚掉头,然后以前主炮反击。管带下令,开足马力,迎上去,撞上去,全船齑粉。

  在马尾时,夏本清曾多么恨这个管带。船有伤,却并未伤透,其实可以往别处驶开,驶开了或许船只仍不能幸免,但船上却多少有人员可以保存下性命啊。他们一个个谁不是善水之人呢?就是夏禹,返国后,一得知要去船政局,就日日往水里钻。丰沛的马江之上,这个青年年轻俊美的躯体已经翻滚得像一条自如的鱼了,他本可以逃生,可以活命,可是船却如同飞蛾扑火,撞向法舰。法舰是铁甲的,仅是伤了,而他们却亡了。

  全船九十五人,仅活下二十人。

  这二十人中有几个陆续拖着各式伤找到夏本清,他们讲管带,讲管驾,讲管炮,讲夏禹,甚至船上普通炮勇、厨夫、舵工的故事都仔细讲述。不能怪管带,是全船上下一致要这么做的,太欺负人了,早憋了一肚子的气啊。刚开始并不是为了撞,是为了打。船太小了,炮又不大,只能贴近了才能打,打不了了,才拼死去撞的。管带就站在甲板上,一直站着,高喊“大丈夫食君之禄,当以死报!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然后管带先倒下了,二副三副再顶上去。船被炮一次次击中,起火了,歪斜了,进水了,仍力战,仍不退,没有人后退。就是船撞碎了,往下沉的一瞬间,还有人拿着龙旗爬上主桅顶,把旗挂上——然后那旗那人那桅杆都被再一发炮弹击落。

  讲的时候他们都在哭,那么壮实的男人,死都不怕,讲起赴死的过程却泣不成声。就是在那一刻,夏本清下了决心,他不能把儿子的遗骨带走,带走儿子会孤单的,他要让儿子与同船兄弟永远聚在一起,活着他们血肉相连,死了也能在地下相携相伴,同甘共苦。

  他问夫人行不行。夫人呆呆地坐着,没有答。夫人肯定把旧账一起翻上来了。幼童这件事,夫人一开始就不愿意。那么幼小的孩子,一走十五年,虽朝廷管吃管用,每年驻洋学费津贴以及房租衣物食用每人还要耗银七百五十两之巨,总之朝廷都一并承担了,衣食无忧。但夏家缺钱吗?夏家并不缺钱,夏家无需图这个钱。是夏本清坚持的,夏本清擅自报了名,又执意把儿子带往上海的幼童预备学校,然后再送上远行的轮船。夫人是有怨的,牵肠挂肚地怨。一年一年过去,一封封信从远处寄回,夏禹在信里说在那边过得很好,学得很多,然后回来了,一个幼弱的小儿,已经人高马大,并有了好前程,夫人才终于将那颗心安下来,才安了一阵,却是这样的灭顶之灾。

  抵达马尾后夫人就不再看他一眼,不再跟他说话,也不让他的手哪怕在她身体上轻轻一触,即使回到家也仍未改观。

  妾乖巧地要把双倍的体贴与爱抚付出,他也没领情,脸色如炭色。世间之事原是如此脆弱不堪,日日贪婪地试图多捞取些什么,锱铢必较,毫厘必争,忽然之间却也轻易就哗地一下子都褪尽了,熄灭了,万念俱灰了。

  家因此变得清冷了,是那种彻骨的冷,一寸寸时光都凝固住了,恹恹地闪出寒光。

  半个月后,管家来报,说有人拜访。谁?一个叫曲普圣的。

  他费了很大的劲来想,脑中是空白的。曲普圣?曲普圣?

  管家伸出手指,别成兰花状,一比划,腰再一扭。

  哦,夏本清回过神来了。是那个人,那个在春源商行协助董老板从台湾进茶叶,再把茶叶转手销往南洋的大胡子,有着洋人般的长相,鼻子高挺,双目幽深,粗犷如兽,却奇怪地总是不时扭捏出几分女儿态。夏本清叹了口气说:“那就请吧。”

  曲普圣像换了一个人,瘦了,非常瘦,眨眼间竟缩小了一半。腮上的那把胡子,从前总是工整地梳理出清晰的纹路,丝丝缕缕绝不苟且,如今竟稻草般绞到一起,沾着一层腻腻的污垢,仿佛还有股泔水味。如果不是茂兴堂戏班子,夏本清跟这个人并不认识,也无交往的兴趣。街坊邻居中不时会有人说起春源堂里那个古怪的茶叶商,生意做得贼精,算盘打得飞快,说钱时永远面带三分笑,却分厘便宜都不容别人占去,转过身卸下生意时,或脸黑臭,暴戾骂街,或浑身绵软,母态四溢。夏本清当然不觉得这有多大不妥,他自己也从来生意场上场下两副面孔,一张一弛间才能多出几分活着的滋味。

  没想到曲普圣会替茂兴堂来谈戏码,据说是他自己主动请命的。那天刚聊上三言两语,夏本清就兴奋起来,他知道遇上高手了。其实话锋并非多么陡峭,有趣就在这里,淡定地说,若无其事地谈,话语的缝隙里却有无数神机妙算在风生水起,顿时有眼花缭乱之感。毕竟还有破绽,是破绽让夏本清想到这一定是个半路出家的家伙,但这家伙机敏地躲闪,灵活地出击,这样的分寸感是天生的,是融在血液里的。谈深入了,知道是晋江陈埭人的外甥,夏本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难怪哩,他想,陈埭那一带多是波斯商人的后裔哩。那个瞬间,他差点有将这个人招到钱庄来的打算。

  但这个人却无意于钱庄,这个人在意的是戏班子,是茂兴堂戏班子的那个班主。

  茂兴堂!夏本清终于记起来,春日的时候,是他把茂兴堂戏班子从台湾请到厦门来的。

  他不喜欢听戏,咿咿呀呀的呻吟,半天没一个进展,让他总是着急起来。

  但他喜欢请戏班子,他喜欢热闹。

  开钱庄为了挣钱,别人挣下钱就藏起掖起,他却更乐意吹吹打打弄出一番喜庆景象,好使更多的人可以循声而来,然后财源也就能更加广进。南音的典雅缠绵,宋江戏的热闹生动,梨园戏的古朴明快,莆仙戏的华美幽默……总之各路戏班子鱼贯而至,锣鼓铿锵得此起彼伏。那些认识与不认识的人,因了他花钱请来的戏班子而扶老携幼簇拥前来,咧开嘴喝彩,忘情地入了戏,跟着剧情哭或者笑,这都让他很受用。

  这一带很多人去过台湾,但毕竟有更多的人没有去过。他在台北也设有钱庄,倒不大,新开也不久,先前匆匆去台北料理钱庄生意时,就数次听当地人夸茂兴堂的戏如何如何好。他那时没时间看,但也不免好奇了起来,一冲动,索性就把他们请到厦门来。请过了,人家却并不起劲,一拖再拖,拖得他差不多都忘掉此事了,却来了。来了一演,他看到很多听戏的人脸上都闪出新婚般的光泽,那么水汪汪地兴奋着。看来戏果真好。好在哪里呢?他本来是没打算看的,出门多天,一堆账等着他去查验哩,但他终于还是也挤到戏台下,看过一场,又看一场。

  其实曲普圣替茂兴堂来谈价时,也就谈谈而已。商人嘛,凡事不谈个价,都堪比如厕不脱裤子那样不正常。谈不是目的,谈只是为了谈。本来或许仅需一场两场,但人家是远道来的,再添上儿子夏禹新晋二副,夏本清手一扬,就许下六场。六场,确实创下一家戏班子在洪本部出演的纪录了,他记得当时曲普圣都有点愣住了,眼珠子上下急速跳了几下。

  那天曲普圣还是衣冠整洁的,胡须端正地挂着,脸上细腻的皮质散发着油光,并有一层微红隐约渗出,与现在判若两人。

  “夏老爷,”曲普圣叫道,“夏老爷,你要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想起来了,浩年就是茂兴堂戏班子的班主陈浩年。

  三

  很意外,茂兴堂的人居然还留在厦门。

  夏本清想,如果自己是那个陈浩年,一定早已带着戏班子从洪本部离去了。事情很简单,双方谈妥六场戏,付了七成订金,然后锣鼓敲响,幕布拉开,一场场戏就陆续开演,演到第四场,戛然而止,要止的人是主人,也就是夏家。夏家出事了,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所有的心境都在戏之外了,凄凉遍地,屋檐仿佛都乌压压地低了几寸。何况夏氏夫妻急匆匆往福州去,一去近一个月,谁还能再枯守原地?没有必要守。

  但茂兴堂戏班子居然守了,好歹都要把夏本清等回来,一心一意地等,别处要下戏单子,都一一被回绝,宛若一名执拗的贞妇。这些都是曲普圣说的。曲普圣说:“浩年就是认死理。戏演不下去了,他也是知道的,但您那天走得匆忙,没给他一个吩咐,他就钻到死胡同了,觉得说好六场戏,就还有两场欠着您哩,不听您亲口跟他说散去,他就不能走。”

  但是现在的洪本部里却没有陈浩年的人影,整个茂兴堂戏班子都不在。

  夏本清问:“他们呢?”

  曲普圣说:“在大帽山。”

  夏本清一怔,盯着曲普圣,没有立即问。他在等着曲普圣往下说,曲普圣却不说了,竟眼眶红起,啜满了泪,嘴不住地往两旁咧开咧开。曲普圣已经做出哭的姿态了,但最后没有哭出声来。幸亏没哭,夏本清现在已经承不起谁的眼泪了,经过儿子一事之后,他的眼珠子硬邦邦地犹如两块岩石挂在那里,所有的悲情在他看来都是那般云淡风轻微不足道了。他满腹的泪水也蓄在腹中哩,还怎么容忍得了面前有滔滔的眼泪飞舞?

  甚至他本来对别人的事也再没有丝毫兴趣了,但那个叫浩年的人是他从台湾请来的,那个人居然会一根筋地守信践约,那个人竟去了大帽山,这一切糅杂在一起,像三股呼啸而来的飓风,一下子把夏本清从万念俱灰中刮得稍稍醒转了一些。大帽山?大帽山在厦门的东北面,有一百多里路哩,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山上原本有一条盘山古道,这一带人赴福州科举或者赴泉州经商时,沿古道走,绕过山口,可以省一天的路程。——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蛋亨仔没有率草莽之众驻扎在上面之前。在厦门街市上鸡飞狗跳的蛋亨仔犯了事,怕吃官司,带人逃上大帽山,落草为寇,贴着山崖,修起状若猪槽的狭长山寨,就称为猪槽寨。厦门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这个寨,都绕开了,多远的路也不会再贪那一天的近路了。谁敢?

  夏本清咳了一声,提醒曲普圣往下讲。

  曲普圣说:“那个土匪听说茂兴堂的戏好,派了人来,二话不说,把戏班子的家当扛上、人押走了。现在戏班子的人也都在大帽山的猪槽寨里,已经去了快二十天。夏老爷,你得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点口烟慢慢吸着,以前他不吸,大烟土烟都不沾唇,这些天却吸上了,一口接一口的,急迫得要把从前省下的都一把捞回来似的。吐出烟时,他仰起头,向着空中某个不确定的地方。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的上方迅速弥散开,像一层网似的罩住他。

  土匪就是蛋亨仔。说是匪,厦门人其实都知道蛋亨仔并不会随便对人下手,钱也劫,财也谋,却是讲道义的,井水一般不会犯河水,但前提是不能惹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会加倍地狠,狠得一竿子插到底,喘息都别想有。

  茂兴堂被蛋亨仔掳去唱戏,唱个戏而已。去了也并非都是霉运,并非都有去无回,唱过演过,通常也就徐徐放行了。碰上大节或者他们恰好打食甚丰,甚至会慷慨奉送,赏钱也格外优厚。除了一场惊吓外,真是别无他害啊。

  曲普圣再说:“你救一救他,救浩年吧!”

  夏本清把手掌在胸前一竖,摆一摆,头再跟着摇几下。站在一旁的管家看懂他的意思,躬身过来,对曲普圣做出送客的手势。

  第二天曲普圣又来。

  第三天曲普圣再来。

  曲普圣把夏氏钱庄的门擂得山响,是用头去擂。管家进来报,说曲普圣的额头擂破了,血滴沾上钱庄的门。夏本清怔了片刻,长叹一口气,说:“那就请他进来。”

  夏本清没有给再进门来的曲普圣好脸色,这一阵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哪里能好?曲普圣跨进花厅时,夏本清正坐在太师椅上,抱着水烟筒抽,一口劲用大了,烟猛地往嗓子里窜,呛得生疼。他咳起来,牵肠挂肚地咳,身子已经前倾了,压住腹部,还是咳得整个人上下抖动。那些原本软绵绵的烟,竟越发坚硬起来,丝丝缕缕都尖厉得如同一根根针。

  他咳得满脸是泪。

  平息下来后许久,他仍把身子俯着。一直等到脸上的水分干透了,他才坐直。这时候,他微微仰起脸看曲普圣,竟没看到。将视线往下压了压,压了半截,才看到头部几乎与坐着的他处于同一直线上的曲普圣。

  曲普圣不是站着,竟是跪着。

  “起来起来!”他叫起来,“你干吗这样?起来!”

  曲普圣不起来,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木然。“你要救浩年!”

  夏本清把水烟筒放到茶几上,下手很重,铜质的烟筒与冷硬的酸枝木相叩出一声闷响。他没有答。他不想答。救?谁救谁?他的儿子没有伤天没有害理,一门心思要报效朝廷,却被袖着手的朝廷间接杀掉了。

  事实上把夏本清以及妻子也一同杀了。

  他生了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儿子成器,唯一的一个!这些日子他每一天都有溺水的感觉,就是掉进那条开阔的马江,浊浪滔滔,一次次要把他没了顶。他也不过在苟活着,没有谁能伸过手救他一下,其实谁也都救不了他,他还怎么救别人?凭什么他还该去救别人?

  何况,那个戏班子或许在大帽山正锦衣玉食哩。曲普圣来厦门不久,这一点也许不知,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起来!”他真的恼怒了,大声吼起,非常大声,简直声嘶力竭了。这在他几乎没有过,一直以来即使多么不满,他也从来都以花团锦簇的笑脸示人,这是生意人的基本功,越不过它,就别铺开店面。可是此时他却像一枚引信被点燃的炸药,猛地就爆开了。

  然后他喘着气,一口接一口地长喘。很畅快,久违的畅快,陌生的畅快。憋太久了,他需要这样的一次释放,甚至都看到随着那一声爆炸声,体内腾起乌黑的烟雾。他沉浸在这个氛围里,人都恍惚起来。过了很久,眼角的余光才瞥见曲普圣,竟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挺直着上半段身子。“好啦,起来吧。”他声音舒缓了下来,招了招手。

  曲普圣说:“你要救浩年,救一救他!”

  曲普圣又说:“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明说一句不要演了,他就早回台湾了。一句话而已,你不说,他死等着,结果等来了土匪。现在他生死未卜知道吗?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他……老婆怎么办?他老婆在台湾已经怀上了,他要是死了,他儿子一出生就没有爹……”

  夏本清突然觉得后背像有条蛇从下而上迅速蹿过,冰凉、惊悸、颤动。

  儿子!

  “他为什么需要救?得罪蛋亨仔了?”他问。

  曲普圣说:“是我得罪。我一听说他被蛋亨仔拉走,就赶去大帽山。我不是空手去的,我太鲁莽了,带上枪。并不是一定要开枪的,我只是想救浩年,可是枪还是响了,不知怎么就响了,我把蛋亨仔的胳膊打伤了……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打到这里了。”

  “然后呢?”

  “然后我被抓了,关了几天后又放了。放我是为了关浩年,关浩年是为了让我送钱去。他们把浩年……吊起来打,吊起来……”他哽咽了,勾紧脖子忍着,没忍住,索性放开了,哭出声,泪把脸颊上那一圈胡须都弄湿了,糊糊的,看上去黑了一层。

  夏本清重新拿过火烟筒抽起,吱吱吱的声响像是给曲普圣伴奏似的。他已经明白曲普圣为什么找他了。他把一口烟灰吹掉,问:“需要多少钱?”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管家急忙冲他摆手。他不理会,说:“站起来说,需要多少?”

  曲普圣迟疑了片刻,缓缓站起,似乎不敢相信,看看管家,又看看夏本清。“我……我把在厦门的所有资产都抵当掉了,还向春源茶行董老板借了二十两,凑在一起,只有一百两……”

  “一共要多少两?”

  “三百两。”

  “还差二百两?——二百两不多,你……”

  管家紧走几步,到跟前,俯下身子,低声说:“老爷,他前几天就找我了,我没借,也没跟您说。别借了,他还不起的。”

  夏本清下巴一扬说:“还不起就不用还了!什么时候要钱?现在还是明天?”

  曲普圣说:“现在。”

  夏本清手一扬,对管家说:“去,取二百两来!”

  管家张张嘴,最后没再说什么,取了钱,交到曲普圣手中。

  当天曲普圣就去了大帽山。几天后陈浩年和茂兴堂戏班子的人回来了,重新在洪本部露面,曲普圣却没回来。夏本清后来才知道,曲普圣死了,在把钱交出去后,他自己提出要留下来,留在大帽山伺候蛋亨仔。等到陈浩年带着戏班子下到山脚,他一转身,猛地从百来米高的崖上跳下去。

  他死了。

  第三节封锁

  一

  陈浩年突然不会讲话了,从大帽山回来后他再没有开过口。

  仿佛又回到光绪八年,在台湾彰化县衙内,为朱墨轩连场赶戏,又迎身挡下陈浩月刺来的那一刀,肩胛伤了,嗓子倒了,漫长的日子里他都缄默着。

  曲普圣死了,居然死了!

  曲普圣不该去猪槽寨的,不去,什么事都不会有。

  茂兴堂在洪本部演戏,名声传开了,传到猪槽寨,蛋亨仔就动了领教一下的念头。不独茂兴堂,也不独戏班子,所有在厦门一带红起来的东西,比如码头上杂耍的、神诞日踩高跷的、茶馆里讲古的、晒谷坪上舞狮的,只要出彩,蛋亨仔都要过一下目。官府是拿蛋亨仔没办法的,蛋亨仔也不敢对官府动一个指头,绕过官府,他却不会轻易绕过市井间的这些杂碎。不是多么爱听爱看,他只是爱这份威风。居在山里,老不出去吓一吓人,他也闲得难受。叫你来,就得来,他图的就是这个痛快。

  蛋亨仔对陈浩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对了!”

  然后晃晃头,笑起,又说:“不来,你还能在厦门待得下去?”

  那时,陈浩年就松了口气,知道无妨,不会有危险了。演几场戏而已。清冷寂寞的山上,聚拢在蛋亨仔身边的这些人也需要消遣,蛋亨仔愿意让他们消遣,有欢乐,山中的日子才好打发掉,人心也好安稳得住。陈浩年一落下脚就看明白了,所以渐渐镇定。夏老板去福州未回,茂兴堂等在那里,闲着也是闲,就把山上的土匪都当普通观众吧,怎么演给山下人看,在山上也仍然怎么演。土匪说:“听说你们陈三演得很绝?演《陈三歌》!”那就陈三吧。演过《陈三歌》,如果合他们胃口,最多再演《英台歌》或者其他什么。这没关系,就是领不到一分赏钱也问题不大,就当练练嗓子罢了。唱够演够,然后,就可以下山走人。

  可是曲普圣却来了,开了枪,把人打伤了。

  曲普圣竟能独自摸上山闯入寨,一介书生而已啊,这事让蛋亨仔的恼怒肯定超过了胳膊上的那道伤,疼痛更胜无数。官兵都一直拿猪槽寨没有办法哩,蛋亨仔的威风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寨子的固若金汤。

  太傻了,以卵击石,哪里能有奇迹盎然呈现呢?看到曲普圣被五花大绑地拎走,陈浩年拼命冲过去,但他冲不过去,那些怒气冲冲的匪脸上都横下肉,骂骂咧咧地推搡着,抬脚就踢开他。他听到曲普圣扯着嗓子尖厉地喊:“让他走,让浩年走,离开这里,不关他的事……”

  几天后曲普圣从水牢里出来,被吊起来打的人却换成了陈浩年。胳膊被吊起,嘴塞着布团,浸过水的竹皮鞭子呼啸着闪着寒光抽过来,马上皮破了,肉绽了,血流满地。曲普圣被押来,押到铁牢的窗门上,让他看每一鞭是怎样落到陈浩年身上的。陈浩年听到曲普圣的号叫,双手抓住铁框,头拼命往上面撞。“不要打他!放了他!不关他的事,你们打我杀我吧,放了他啊!”m.chuanyue1.com

  这时蛋亨仔出现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根本不相信这么瘦小、笑起来脸上还飘浮几许羞涩的人就是蛋亨仔。蛋亨仔还是笑,笑着说:“你去拿三百两银子来,就不打他,就放了他。”

  陈浩年已经有些迷糊了,但仍把蛋亨仔的话听清了。他动了动嘴,嘴却动不了。他用眼角瞥曲普圣,曲普圣双手揪住铁框,贴在上面的脸是变形的。他晃动一下头,似乎做出了表情,这个表情他希望曲普圣能看得懂。三百两啊,曲普圣哪里弄得到?所以不能再鲁莽了,不能答应。ωWW.chuanyue1.coΜ

  曲普圣却喊:“行,行,三百两,我马上去取,你放了他,不要打他,求你不要打……”

  蛋亨仔说:“给你十五天,十五天之后你如果拿不到三百两银子,我就杀了他,一刀一刀地凌迟,懂了吗?”

  第十三天,曲普圣真的抱着三百两银子来了。来了却不走,只是急急催着陈浩年走。“我把人家打伤了,对不住人家,留下来伺候几日,赔个罪。你走,茂兴堂的人都走,到了山脚时,拿一件黄戏服冲山上招一招,我看得见的。走吧,快走,快回台湾去!”

  陈浩年那时已经躺在余一声、二声、三声用树枝草草搭起的担架上,他走不动了,那一场吊,把他肩胛骨下的伤又挑起了,那一处原本就已经半废着。吊、打、数日的饥饿,他觉得自己离死仅差半口气了。从大帽山离去,越快越好,事情是曲普圣惹起的,但曲普圣也不能留。这话他想说,最终却没说。走吧,他太想走了。

  后来他一直骂自己,为什么不逼曲普圣走呢?蛋亨仔要的是钱,拿了钱,抖擞过威风,出了口恶气,也就完事了。盗亦有道,人家不需要谁来赔罪伺候。曲普圣是想好的,他留下,就为了死,在确保陈浩年安全离去后,断然赴死。

  是要以一命抵掉那数百两的借款,还是原本早就断了生的念头?

  余一声、二声、三声他们抬起担架要走的那一刻,曲普圣曾急步过来,蹲下,趴在陈浩年耳边说:“下辈子我变个女的,来找你。”声音很小,很模糊。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所以陈浩年当时并不理会。又来了,又说这种胡话了。浑身骨肉悠长锐利的疼痛增加了陈浩年的不耐烦,他眼皮甚至都没有睁开来看曲普圣一眼。

  陈浩年多么恨自己。他没有拉曲普圣一起离开大帽山,曲普圣死了;临别他没有看曲普圣一眼,曲普圣在阴间一定愁肠百结,凄惨、幽怨、忧思绵长。

  这辈子他欠下曲普圣了,欠下曲家兄妹二人。

  这辈子他还不清他们的债了,但他会把曲普圣向春源茶行董老板和夏氏钱庄夏本清借的钱还上,二百多两,多么浩渺无边的一个数字啊,若是他还不了,他的儿子、孙子也会承继起来,无论如何总归有还清的一天。

  现在他得先回台湾,这也是曲普圣的意愿。出来这么久,海的那一头,他的妻子秦海庭应该已经大腹如鼓了吧?入秋了,有了凉意,风也渐渐变得凌厉。春季播下的种,经过一个漫长夏季的孕育,一个生命已经渐渐成熟。

  他的儿子就要到来了,他要去台北等着。

  但是最终他却没有马上走成,他走不了了,海面通不了船。

  又打起来了,还是法国人。

  法国人从马江退出后,并没走远,而是反身再去台湾,跟刘铭传交上火。陈浩年大意了,两个月前法国人打基隆,没打成,几天就走了,在马江也仅打了半天,他以为这一次时间也不会久。

  这一次法国人分两路,既打基隆也打沪尾,都在台湾北部顶端,往那里的船就歇下了,不敢前去。

  既然找不到船,茂兴堂只好重新回到洪本部。也许就两天吧,歇上两天,待战事平息了,就有船驶动了。

  半夜下了雨,是那种如同跟地面所有东西都有仇似的下法,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屋顶似乎都一点点矮了下来。陈浩年仍住着夏家的旧房子,说是旧,其实也是出砖入石修建起来的,红砖乌瓦,屋檐不高,但敦实有力。有力的瓦片与更有力的雨水相撞击,发出骇人的巨响,仿佛整个世界者隘天兵天将围困住了,末路逼近,地动山摇。

  雨声里渐渐增加了另一种声音,很微弱,是一股憋屈的闷响,断断续续地起伏——它们都来自陈浩年的咽喉。陈浩年不是被雨声惊醒的,他一直就醒着,没有入睡,睡不着。从听到曲普圣跳崖的那一刻起,他脑子就空了,像填进大团棉絮。他没有了脑,似一具木头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到了这里,又到了那里。

  终于借这场雨,在这个深夜,他哭了出来。

  几天后,他一瘸一拐去了料船头。码头上船一艘艘密密排开,都收了帆,卸了檐,放下锚,被浪推得整齐地左右晃动。它们原本一直在两岸间匆忙地走着,米、糖、茶从那边来,瓷、布、纸等诸多日用品从这边去,现在却猛地歇下了,默默等着消息。

  沪尾离台北只有三十来里的路哩,洋枪洋炮只要轰上了沪尾,眨眼间,也就到了台北。对朝廷而言,台北城内藏有军装、武器、粮饷,而对于陈浩年,那里有他的家,有曲普莲——他一怔,先想到的竟仍是曲普莲——有秦海庭以及未出生的儿子。

  极目眺望,只望得见苍茫海天。

  第二天陈浩年又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每一天都出现在码头上。那里总聚着人,船户、船夫、商人、闲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对岸的零乱杂事。陈浩年始终不言语,他只是蹲在人群里,侧耳听着。

  基隆守不住了,基隆被番仔占去了;

  刘铭传修的炮都是半傻子,炮口向前,炮身转不动,番仔几发炮从侧面一打,炮台就飞上了天;

  番仔开始围攻沪尾了,沪尾只守着三门炮和一千多名兵……

  陈浩年想,这是天意吗?是老天在惩罚他吗?这一趟厦门真的不该来啊,竟有如此多的凶险接踵而至。离开台北后,他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寄去过。给谁寄呢?海庭?他何时有给海庭写信的习惯?一个字都不曾赠予过。演几场戏罢了,以为演个十天半个月,戏班子就该回转了,何必多此一举?可是现在,若是那边有信来,或者他这边有信去,该是多么珍贵的啊!

  动荡之秋,家书岂止抵万金!

  其实码头上所有人都不相信法国人能赢,放在以前难说,现在不一样,不是有刘铭传吗?那么有谋略的淮将,出生入死都在第一线冲锋,有他在,台湾就不至于丢掉。

  是真的吗?但愿,但愿。

  陈浩年又回了一次安渠县陈厝村。无论如何,他得再说服一次母亲。以前年轻,他并不能真正体味亲人隔绝两地时的牵肠挂肚之痛,现在却不一样了。在曲普圣死去之后,在他即将做父亲之际,他猛地明白能够每天目睹到亲人的康祥平安,是何等重要与必要。他要带上母亲,把她带在身边,日日守着她,给她做伴,为她养老送终。

  二

  三天后陈浩年离开陈厝村时,身旁并没有母亲,他还是孤身一人。

  如果母亲活着,就是强行背,这次陈浩年也要把母亲背上。可是母亲已经死了。就死在家中,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是平静的,双手交叉叠放在腹上,脚套胭脂红的绣有凤凰喜鹊的绣鞋,而身上则穿着一身宝石蓝绸缎大袄,上面绣着暗纹牡丹。这不是母亲平时常居服,从未见母亲有如此色彩明艳地装扮过。那么,母亲是默默为这一天作好了准备,换一句话说,这一天的到来是母亲心中有数的,母亲甚至也感应到陈浩年要返家了吧,所以她从容穿好自己早已备下的衣服,然后款款离开尘世,去了阴间?

  这符合母亲一贯的行事风格。母亲就是这样。

  陈浩年没有流一滴泪,他也不招呼左邻右舍。他知道,母亲不愿意那样。他找到陈家祖坟,开了穴、砌上石,然后购来棺材将母亲装殓入葬。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做得流畅而舒缓,非常周到,某个时刻他一恍惚,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更像个深怀喜悦地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解脱了,母亲解脱了。

  母亲的一生犹如一场漫长的苦役,她深陷其中,甚至主动以自虐为连绵不断的他虐找到一点理由和借口,于是便有双倍的身心苦痛。现在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平静歇下来了。

  离开家前,陈浩年在门外的塌寿上站了很久,就在母亲以前常站着的那个地方,不过母亲是往外面的村口看,而他则是转过身来,眼睛看向幽幽的屋里。从五岁开始他就从这里离去了,但因为有母亲在,这个房子的砖瓦梁木一直是有温度的,暖暖地缀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每一次跨进来,他都似前一刻刚刚离去般亲切自在,连气息都那么可心可意。

  现在没有了母亲,屋子就一下子冰凉了,到处影影绰绰,几次转身,陈浩年都不免一怔,一惊,仿佛自己不小心走进陌生人的房间,仿佛顷刻之间那椅子那桌子都会长出獠牙、张大血口腾空扑来。有太多的记忆储存在这里了,砖木都已经有自己的生命。

  他得走了,他不能再一个人留在这里。什么时候再回来呢?不知道。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还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是他的祖家,陈氏的家。

  回到厦门,他听到两个消息,一个与法国人有关,另一个还是与法国人有关。

  在沪尾,刘铭传又赢了。基隆那么坚固却轻易就丢失,沪尾那么空虚法国人连攻七天却最终落败,这里头有玄机,是刘铭传玩的丢卒保车的谋略。基隆的兵将都调到沪尾了——都调去本来也挡不住法国人的火炮短枪,刘铭传还是玩谋略,法国八艘船舰一起向岸上开炮时,他让兵员蛰伏不动,等法国人以为上面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呼啦啦往上涌时,才突然出击,聚而歼之。三四百个法国人被杀死,接下去往船舰上逃回时,又落水溺毙七八十人。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啊。这些年,只不断听得洋人如何行凶作恶,哪想到小小台湾岛上,竟也有一个大巴掌狠狠捆到他们白花花的脸蛋上了。

  但法国人并没有真正败走,他们不走,竟放出话说,台湾从南到北的所有口岸都不许有船来或者往。

  就是封锁了,要把台湾锁住,围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瓮,然后困死。

  前些天北部有战事时,陈浩年本还可以绕道走南部,无非多费些钱多耗些时间而已,可是现在,东南西北所有的航道都被堵上了,法国船舰上的炮长着眼睛,他们的弹药一点都不缺。

  陈浩年让一声、二声、三声出去,分别到各处找船户。给钱,多少钱都可以。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他们不需要推磨,只需一条普通的船,从这一岸渡到那一岸。毕竟是我们自己的海域,在上面行驶了一辈子,每一道水纹船户们应该都了如指掌了吧?法国人封锁得再死,万里海涛之上还能扎上密不透风的篱笆?

  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声、二声、三声总是垂头丧气地回转。

  所有船只都绝迹海上了吗?

  不是。

  所有船户都泊岸歇下了吗?

  不是。

  一声、二声、三声得到的情况是,船不是不走,不时仍有船悄然解缆往台湾去,去了,又回了,但没有哪一艘愿意载上戏班子,给多少钱都不肯。

  陈浩年知道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找不到好看起来的理由。夏氏老屋第二进东厢房是整幢房子最宽敞的一间,晨起有阳光,入暮有微风,陈浩年住在里头,却不时憋闷得喘不上气。门总是闭着,闭得严严实实。很奇怪,一个人的耳朵竟可以在一夜之间得以疯狂生长与发育,插在脸颊两侧的那对耳朵分明变陌生了,它们那般害怕声音,一点点声响从耳洞进去后,立即就凝固成一枚枚利剑,东戳西捅,鲜血飞溅。

  而秋天这个季节,从八月中秋临近起,却是整个洪本部响声最剧的时候,任何一户人家的窗子里,骰子甩进大瓷碗的啪啪声和众人洪钟般的起哄声都随时可能潮水般涌出来。他们在玩博饼,以骰子甩出的点数,博出状元、对堂、三红、四进、二举、一秀,名称都跟科举沾上了边,却与科举之实毫无关联。两百多年前,那个叫洪旭的郑成功部将,就是在这条街的本部堂里,编创出这样一套游乐形式,让中秋思家的士兵拿骰子博好运,博好彩头,博好心情。从那时蔓延至今,郑氏王国早已消亡了,而博饼之乐却愈兴愈甚,“四点红”、“红六勃”、“六杯红”、“六杯黑”、“状元插金花”……其中变幻莫测的随机性与获得美味会饼的可能性,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去,日夜博,到处博。陈浩年觉得,那些兴奋的喊叫声快把他撕碎了。

  对岸也博饼,安平、鹿港、宜兰、台北,一到中秋各处便都是骰子掷碗的声响。那年,郑成功率四百艘船舰和二万五千名将士从金门岛的料罗湾出发,到台湾把在上面盘踞三十八年的荷兰人赶走时,携枪掖炮的将士,也不忘把博饼的游乐方式一并带上。六个骰子,一只大瓷碗,如此简单地竟可以忘忧消愁,岛上日子便因此减去了几分寂寥。

  在剥皮寮金恒利商行里,海庭也一直备有一副骰子和一只青瓷大海碗。去年中秋,海庭就曾煞有介事地买回各色月饼,拉陈浩年来博,就两个人,这个输那个赢,或者这个赢那个输。热闹谈不上,却好歹有佳节的气氛漾起。陈浩年知道,海庭想让他开心。

  海庭总是绞尽脑汁,试图使他心绪明朗起来,海庭那么在意这个,海庭那么在意他。

  那么现在他走了这么久,又音讯隔绝,海庭她该牵肠挂肚愁眉难展了吧?

  普莲呢?普莲会不会在这样的时节想起他,哪怕仅是偶尔?

  有一点陈浩年无法确定,普莲一旦知道了她兄长曲普圣的死讯,会不会把对他的怨恨再往深里捅进几寸?

  三

  两个多月后陈浩年出门找了两个人。

  一脚跨出屋外时,身子哆嗦了一下。冷,风是硬的,又硬又沉,带着一股陈旧的鱼腥气。与安渠县一样,厦门的四季也没有边缘,有艳阳时还恍若春日,风一起天一阴,便忽地腾起侵骨的冰凉,没有过渡,蛮不讲理。

  转眼已经入冬了,可是海上还是被封被锁。

  官府所有的船队据说都被法国人盯上了,别说福建口岸上的,就是上海、浙江、江苏等地,一有朝廷官兵的船开拔,马上就有炮弹飞泻而来。不让这边援兵赴台,这是法国人的第一目的,然后切断给养,杜绝来自朝廷的消息与指令。

  没有消息,孤岛就是一只孤雁;没有弹药军械的给养,岛上的军队就是一群摆设;而没有援兵,一俟法国舰艇从各路汇齐重新开战,便很难再有沪尾那样的坚硬阻挡。

  岛上的日子一天一天必定越来越艰涩无措,心肯定先慌乱成一团了吧?

  国与家如此密不可分地相扣相关,这是陈浩年第一次遭遇到。不过草民一介,他原先以为天下万千起伏,都与自己隔山隔水,但眨眼间却如此唇亡齿寒了。夏氏钱庄的夏老板应该对此也有同感吧?夏本清虽有钱,却无官无职,不算鸿儒,也谈不上权贵,本只是缩在洪本部规矩做着钱庄与侨批生意,可是万里之外的洋人却突如其来地打上门,把他那个叫夏禹的二儿子给杀死了。

  所以,陈浩年去了夏氏钱庄。

  夏氏钱庄已经没了往日的热闹,两扇黝黑厚重的铁丝木门虚掩着,店员七零八落地歪靠在半人高的柜子上出神,几个批脚则蹲在门外空埕子上晒着太阳。太阳是苍白的,像个浮肿的病人,在寒风中恹恹地残喘。

  “夏老板,我要去台湾。”陈浩年说。

  “夏老板,请帮我渡过台湾。”陈浩年又说。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求情的意味,说得短促而不容置疑。

  他本来此时该在台湾,正是应了这个夏老板之邀才蹈海而来,来了是为了演戏,戏定下六场却仅演到四场就戛然而止,然后猪槽寨土匪蛋亨仔冒出来了,然后曲普圣死了,然后二百多两的钱债山一样耸立那里,然后他和茂兴堂戏班子所有人都被隔在海的这边……所有这一切,都因这个夏老板而起。而法国人将海面铁桶般箍死时,夏老板却有本事把银饷从他手中翩然周转到台湾去。这个消息是余一声从坊间听到的,余一声说上面有个大人物在跟夏老板打交道,非常大的人物啊,名字如雷贯耳,居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李鸿章托人运来白银,夏本清收下了,然后叫人带信到台湾,让刘铭传派人到夏本清在台北的那家钱庄如数兑付。拿着这些钱,刘铭传可以发一发军饷,再购一点军粮和药品。

  左手是李鸿章,右手是刘铭传,这样的人帮着把一个小小戏班子运到对岸有何难的?陈浩年说:“我必须去台湾,我欠下夏老板的钱,得回去想办法还上。”

  夏本清抽着烟,一直在默默抽烟,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看陈浩年。

  把烟筒放到茶几上时,夏本清仍垂着眼皮不语。过一阵,咳几声,才慢吞吞地开口:“还钱已经不是理由,我跟曲普圣当时就说好了,可以不还,不必还——事实上我也并未借过半个铜板给你。”

  陈浩年一怔。钱庄管家分明亲口告诉过他,曲普圣从这里借走二百两银子,二百两啊,不是小数目,夏老板却否认了。陈浩年说:“谢谢夏老板,但这事由不得您。您帮个手,让我去台湾!”

  “你……家安在台湾了?”

  “是。”

  “已经娶亲了?”

  “是。”

  “儿子就要出生了?”

  “是。”

  夏本清又抓起烟筒,慢慢装上烟丝,点上火,一口接一口吸着。陈浩年看到,夏本清托烟筒的左手在抖,抓在右手的纸捻点上火后,一直晃动着,尾部那尖尖的火光便像飞舞着的小萤火虫。

  然后夏本清叹了口气。“我帮不上你。”他说,“你去码头找一找那些船户吧,他们在海上做了一辈子生意,水道熟,水性好,冒死把枪支弹药运去台湾的,正是他们。我的信也是托他们带去的。”

  船户?

  陈浩年向码头走去时,记起当初把戏班子从台北运来的那个船户。那个人曾说,自己姓郑,家住在配料馆边上。

  因为临海,配料馆一带的路面终日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那些铺在上面的青石板,就像一条条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大鱼,还有鳞光闪闪烁烁。是在台北与厦门间做生意,姓郑,祖上出过执意反清复明的郑成功——这几句话原来足够了,刚一问,就有人说:“噢,你找的是阿福哥啊,他在那边!”

  顺着指路的手势,陈浩年果真看到那个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了。原来他叫阿福。

  阿福正捧一碗面线糊,蹲在家门外吃着。他已经不认得陈浩年了,陈浩年走到他跟前,说:“阿福,好!”阿福脸从碗口上方侧过来,斜着眼一瞥,手中的筷子并未停下来,一口口面都用力吸着,就有吱吱吱的声音夸张地响来。

  陈浩年说:“阿福,你是叫阿福吧?我是茂兴堂戏班子的,几个月前搭过你的船从台北到厦门,是洪本部夏氏钱庄请来的。”

  阿福仰起头,把碗底残留的面碎倒进嘴,站起来歪头上下打量一下陈浩年,然后咧起嘴笑了,一股卤大肠的气味跟着涌出。陈浩年看到,阿福门牙的缝隙里还粘有一根芹菜丝。这是个活得很轻快的人,陈浩年想,但愿还是个热心肠的人!

  “戏班子?”阿福终于记起来了,伸过手在陈浩年肩上一拍,“怎么还在厦门啊?我以为你早回去了哩。来的时候是……是五月吧?那时还穿单衫哩,现在都快到年底了,演这么久!”

  陈浩年说:“不演了,等着渡海去台北。可是,走不了。”

  阿福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一脚跨进门槛,探长身子,放下碗,又收回脚。“还得等,可能还得有些日子。干他老母的法国人!喂,你贵姓?”

  陈浩年说:“免贵,我姓陈,陈浩年。”

  阿福说:“哦,闽南这里林陈半天下哩,你们台湾也一样。”

  陈浩年说:“我祖地其实是这边的,我是安渠县陈厝村的人。”

  阿福笑起:“不奇怪啊,台湾那边十有八九都是我们这边过去的。咦,你祖上是哪一代开始过台湾的?”他的眼睛有些红肿,浮动着血丝,倦态充足。阿福把这样的眼睛睁大,嘴呵着,定定地看过来,这是一种期待中的表情。

  陈浩年知道阿福想听什么。其实早在顺治十八年郑成功率兵渡海之前,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就一次次在闽南招徕汉民去台湾垦拓了,然后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又带一批兵马入主台湾。追溯起来,在台的许多人,其祖上之所以赴台,都跟郑氏三代人有很多关联。阿福对这段历史想必很自豪,换成陈浩年,也一样。陈浩年相信,如果从祖上起就密切相关,与阿福之间就多了亲近感,但事实上不是,不是他就不能胡编。他说:“我祖上去得迟,嘉庆六年曾祖父才去的台湾。”

  嘉庆六年离郑氏挥师东渡台湾已经过去一百四十年了。看得出来阿福有点扫兴,陈浩年连忙说:“不过我们陈厝村有很多人祖上就是跟随郑家军赴台的,正是他们先在台湾有了根,并且代代开枝散叶,我曾祖父后来才投奔而去的。”

  “噢。”阿福拔长身子伸个懒腰。

  陈浩年问:“你刚下船吧?”

  阿福说:“是。在海上跑几天了,刚回。”

  “船去台湾了?”

  “是。”

  “忙什么呢?”

  阿福犹豫了一下,说:“这回是给英国船带路。英国威利轮号轮船水道不熟,我熟,所以我去了。”

  “带英国船去台湾?”

  “英国船是朝廷雇的。那边现在什么都缺,”阿福的手往东面指了指,“瘴疠又闹得凶,兵都没法打仗了,枪没有弹、人没有力气。朝廷只好雇洋人的船运兵去——威利轮这次运去四百多个淮兵哩,由总兵聂士成带着。你不知道那天早上把这些淮兵在卑南卸下时,当地人有多高兴,他们大喊,说天兵来了!”

  卑南在台湾的东南面,从那里走到台北,差不多得从南到北穿过整个台湾岛,但能走到,总比隔断在海这边好。陈浩年说:“你常给洋人带路吗?”

  阿福说:“不常。没那么多洋人的船。”

  陈浩年说:“但你常去台湾。”

  阿福说:“是,帮忙运东西去,常去。”

  陈浩年说:“就你一个人?”

  阿福说:“很多人啊,广东、浙江、上海很多船户都把自家的船开来了,聚在我们这里的码头上。虽是匹夫,但都有责。番仔总得换防吧,找着空隙我们就钻过去了。我们在这片水上跑一辈子了,还能让你拦住?”

  陈浩年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心里有了一丝轻松感,他找对了人,这条路差不多已经通了。他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去?”

  阿福说:“不一定,说走就走。”

  陈浩年作了个揖,笑起。好多日子了,这是他脸上第一次有了暖色。他说:“走时通知我,带上我。”

  阿福很意外,怔怔地看着,几分不解。

  陈浩年说:“我必须去台北,家人都在那边。我老婆大肚子了,儿子马上就要出生。”

  “老婆?儿子?”阿福眉头皱起来,“我船上装的是救命的粮、保命的药,还有枪和子弹,能多装一点是一点。老婆?儿子?你好意思为了这个挤进我的船?”

  陈浩年说:“或者其他船户呢?帮我问问,我可以出大价钱……”

  “干你老母!”阿福骂起来,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筋一根根暴起,“番仔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欺侮人,我们气不过,所以帮朝廷,帮台湾!我们这些船户,提着脑袋在海上跑,不是为了钱,没人为了钱!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伸手要过,给都不要!”

  说话时,阿福一步步趋前,口水密密喷过来。“保台也就是保国,你懂不懂?我祖上的国姓爷要是活着,以他那个牛脾气,你狗头就落地了,他不劈你两三刀都不会解气!”说着,阿福真的把手举起,半空狠劈几下,然后猛地转身进屋,重重把门关上了。

  陈浩年脸火辣辣地烧着,地上如果有条缝,他愿意立即一头钻进去。

  回到洪本部,他让一声、二声、三声全部歇下来,不再作任何渡台的努力。

  等吧,一天一天慢慢等。也唯有等。既然这么多人在拼死奔波,那么再动荡的海面,相信也总会有平息下来的一天。

  这一天有点漫长,春节过了,天气转暖了,海上南风渐起了,但硝烟仍未散去。

  陈浩年掐算一下,海庭该生了,究竟生男还是生女?

  日暮时分,他常站在海边往东面眺望。他来厦门不过是为了演几场戏,却经历过夏,经历过秋,经历过冬。

  然后,春天又来了。隔着一汪丰沛的海水,猛然间,他甚至隐约听得见婴孩脆亮的啼哭声。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六章 厦门暮色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