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我的唐山 > 第五章 岛的北面
  第一节大稻埕

  一

  曲普莲对茶的迷恋,与父亲有关。

  安渠县回春堂的那个家中,除了浓浓的药味外,终日还有另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就是茶。父亲曲玉堂每天早上起床后,必定得在书房的茶几上消耗掉一两个时辰。茶几上摆着茶罐、茶海、茶漏、茶则、茶壶以及四个杯沿仅比铜钱大一圈的小茶盏。

  他喝的是功夫茶。

  装茶入壶前,先用滚沸的水将壶里外烫透。父亲说,这叫贵妃沐浴;然后装茶,茶徐徐入壶被他称为观音入殿;沸水泡茶更讲究,炉离茶几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必须是七步以外,佣人从炉上把水提起,走七步,那水温便恰好了,水壶举高,高至胸前,连贯往下冲,叫高山流水;接下去第一泡得倒掉,那是茶尿,倒尽了再冲入水,就开始往整齐排列的四只小盏上斟茶了,不是一下子斟满,而是旋转轮回反复几次,直至壶口水流成滴——斟茶也有名字,先是叫关公巡城,最后又成了韩信点兵。

  候在一旁的佣人只能烧水,剩下的,父亲绝不肯让别人动手,仿佛被另外的手一碰,他的茶魂就会丢掉,喝进嘴里,就不是茶,而是毒药了。一盏盏的茶摆在那里,父亲先用目光巡看几遍,然后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扣住杯沿,再缓缓举起,举到鼻子底,长吸一口气,然后将杯子抵住唇,咂几下,再细细地吸进去。放下杯时闭上眼,顺带着把刚才吸进去的气慢慢呵出来,整个过程犹如与神的交往。因为行医的缘故,父亲对清洁一向有病态的挑剔,一粒灰尘都视为仇人,但他那把青灰砂茶壶,却藏着污纳着垢,壶壁内是厚厚的茶锈,黑得起腻。对于父亲来说,那是万不能碰的东西,就是割他身上的肉也不可以碰它们一下。每次倒废茶叶,他都耸着肩,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茶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把茶渣轻轻掏出,生怕伤着了那些锈,脱落下一层。茶锈是茶龄的见证,茶泡越久,锈才能积越多,泡起茶来也愈加芳香醇郁,不是老茶棍,是没法弄懂其中的况味的。

  母亲能被父亲看上,据说也是因为茶。

  那日父亲在青楼里,一开始虽觉得那个伺候他的姑娘容貌与一般汉家女子有异,却并没有太在意,无非来喝杯轻挑的花酒,买一场醉,萍水相逢而已,桃花与杏花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但姑娘开始为他烧水、洗茶、斟茶时,父亲的眼睛就直了——神态那么柔美,动作那么舒缓,一颦一笑都与茶的芬芳清香丝丝缕缕融合在一起,父亲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起伏跌宕。父亲那时脑中大概出现一个水墨画般的场面,觉得如果能把该女子领回家,日日可观可赏,饮茶之余更兼饮美人,那便是人生绝美佳境了。不料芬芳会散去,清香也会淡掉,并没有多久,茶仍美,仍日久弥新,人却已经厌倦了。

  小时候曲普莲有无数次将那把茶壶一把砸碎的冲动,父亲对壶何止比对她更怜惜百千倍?父亲对茶又何止比对她更疼爱千万倍?但后来她自己也渐渐迷上了,当然她迷上的只是茶,而不是那种繁文缛节的泡茶过程。杯盏已经那么小了,父亲还从来都只倒七分满,茶七酒八,这是另一种讲究。她哪里有这种耐性?浅浅的一点点,哪里能喝得过瘾?渴了,累了,她会为自己泡上一大杯,头一仰就咕咕下肚了,顿觉神清气爽,平生不平事,果真尽向毛孔散了。父亲那时总是摇头,父亲说:“你这是牛饮,不是斟,不是啜,不是品,不懂得品的人,哪里能知茶的真谛啊。”

  所谓真谛是什么?这个浑沌幽黑的世界究竟什么才是真谛?

  台湾也有茶是曲普莲没有想到的。她的老家安渠在两三千年前还未建县时,就已经开始种茶了,台湾这里却是嘉庆十一年才有的,嘉庆十一年有人从武夷山带来茶种,种在台北的鱼坑,算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年的时光,不料却蔓延得极快,已经遍地都是了。她在鹿港的那几甲地,位于山地高处的,浩月也种上了茶,收了茶叶再请人摇青、炒青、揉捻、烘焙。浩月以前不喝茶,是因为她要喝才种上,后来竟比她喝得还凶,临睡了仍得灌上一壶,别人喝茶醒脑,他却多出催眠的一项。

  浩月这些年也未去过艋舺,如果去了,看到遍地是茶的盛况,会有怎样的感慨呢?

  那几天站在艋舺和大稻埕的街头,曲普莲一遍遍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太意外了,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满目竟见到那么多的茶行茶铺茶楼茶市。她就走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盯住上面,左右问,上下打听。秦海庭要陪她逛的是南北布行之类的商铺,她却只往茶跟前贴。闻着茶的清香,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浸染了。

  她因此在艋舺多停留了两天。

  秦海庭理解错了,见她如此喜好茶,特地去购下三斤铁观音,包好了,让她带回。秦海庭说:“先这些吧,以后我会去看你的。”

  曲普莲明白秦海庭的意思。铁观音是半发酵的茶,不经放,三斤喝完了,以后秦海庭去鹿港陈厝村看她时,会把茶再带去。曲普莲笑笑,把秦家的金恒利商行细细看过一遍,她问:“外面茶卖得那么红火,你们为什么不卖?这些虾干鱼干花生米值不了太多钱的。”

  秦海庭说:“你也看到了,茶主要是洋人的生意,洋人贷出钱让茶农替他们种,再购回茶叶烘焙加工,转手就卖到美国、日本——我父亲不愿跟洋人打交道,洋人把圆明园都烧掉了,父亲恨得牙根发痒。”

  曲普莲笑了笑。她其实想说圆明园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做好生意,把他们的钱挣回来,或许还能再建一座圆明园。

  回到鹿港陈厝村,她做了如下几件事:

  其一,托人给哥哥曲普圣捎去一封信。

  其二,她写了一份告示贴上街头,上面写明她家那幢房子典售多少钱、地又典售多少钱,价标得很细。因为地不是连片的,这里几甲那里几甲,而且分地势的高低和地质的肥瘦,便必定有参差不一的售价。

  两个月后,曲普莲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鹿港陈厝村。她不会再回来了,这里所有的纷扰争斗也不再与她有关。离开之前,她去了一趟陈阿公家。在这里落脚后,浩月本来要把陈阿公接去一起住,浩月说就把他当自己亲生父亲一样来养吧。但陈阿公不肯,怎么也拖不动。阿公说:“捎去信了,老家会有人来接我的,我离开自己家,他们就找不到了。”

  曲普莲说:“阿公,我带上你,我们一起走。”

  陈阿公问:“走?回唐山吗?”

  曲普莲说:“不是。先不回,以后回。”

  陈阿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他还是那句话,“捎去信了,老家会有人来接我的,我离开自己家,他们就找不到了。”

  天非常冷,风像刀一样迎面而来,风把曲普莲的额发一根根撩起,像一排河边的芒草。曲普莲说:“阿公,以后等春暖了,花开了,我们就回唐山,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

  说完她起身上路。她要去的不是艋舺,而是台北的大稻埕。

  这是光绪八年最后的几个日子,一抬眼已经看得见光绪九年的春天了。

  二

  埕这个字,在闽南人念起来,是“场”。所谓大稻埕,其实不过是大晒谷场。当然这是在先前。先前这里住着平埔人,康熙四十八年五个泉州人组成的“陈赖章垦号”,在这一带开垦出一大片田地,大稻埕不过是他们晾晒谷子的一个大场子,名字由此而生。

  曲普莲当然不是来晒谷子的。

  二三十年前,艋舺也发生大械斗,是住在下郊的人,跟住在顶郊的人打,称为“顶下郊拼”。打架总会有输有赢,这次输掉的是泉州的同安人,他们只好退出艋舺往北面逃,没多远,也就三四里路,就在大稻埕落下了脚。那时大稻埕还没太多人丁,谁知山不转水转,原本生意兴隆的艋舺,因为淡水河那一段淤掉了,进出的船只能改到大稻埕停泊,眨眼之间,竟是大稻埕变成了商业兴盛之地。数一数,就是洋行,也已经有德记、怡和、美时、义和、新华利五大家了。洋行收购下茶叶,然后转手卖到美国、英国、日本去。

  曲普莲也要卖茶叶,先购下,加工烘焙好,再卖出。

  茶叶们从四方的山农手中抵达这里,又将源源不断地落入洋人之手,运往陌生的远处。想象着那种水流般的货往钱来的远景,曲普莲觉得眼前都有些晃动了。她现在那么急不可耐地要做这件事,这件事仿佛已经在她腹底深处潜藏几生几世,一直昏昏沉睡,然后突然在那几天,在她第一次到台北,被秦海庭带着逛过艋舺再逛大稻埕之时,竟没来由地一下子醒转过来,不是缓缓地醒,而是如水之开闸、虎之下山,那股汹涌激越的势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像蛇,可以漫无边际地冬眠,也可以冲动狂躁地游走,两种相反的状态矛盾地纠结在一起,蔫蔫的是她,剧烈蹦跳的也是她。

  她在最热闹的中街租下几间屋,装饰了店面,取了店名,叫回春堂茶行。

  然后,她静静等着兄长曲普圣的到来。

  那封托人捎给兄长的信,是曲普莲第一次给安渠县的家中去信。这么多年,其实周围一直都有返乡的人,但她都缄默着。常常会想起母亲,想着鼻子就酸了,但能怎么样呢?只能让时间帮母亲疗伤了。或者,她这样一个不孝不顺总是惹来麻烦的女儿,消失了也更令彼此安宁,母亲早就对她淡漠了,有消息回去,反而将许多沉寂下去的东西重新泛起,然后再从头伤心一遍。何必呢?千里共婵娟就是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她需要有人帮忙,一个男人,男人的臂膀、男人的力气和男人跑动的双腿——这个人除了自己的兄长曲普圣外,还能有谁?陈浩年不是她的男人,浩月是,但浩月在哪里?

  她让兄长上福州帮她聘请两位茶师、购买一套制茶器具,再从安渠县招徕一些茶工,她特地交代:最好是贫家妇女。女人手巧,心细,眼神专注,拣起茶来就利索流畅,而工钱却不高,每日付钱二三元,每年春天来台,忙过春夏秋三季后,冬天便可回老家歇息,至第二年开春再来。

  但是信捎去这么久了,兄长曲普圣却仍然没有出现。

  兄长没有来,秦海庭却来了。

  这一次到大稻埕后,曲普莲还从未找过秦海庭,甚至没有通过消息,秦海庭却还是知道了。秦海庭把茶行里外转了几遍,总是笑眯眯的秦海庭,此时脸上却罩着厚厚的一层灰,很生气,一口口喘着。“我还不相信哩,”秦海庭说,“原来你真的这样了。”

  “真的把鹿港那边的地都卖掉了?”

  “房子也卖了?”

  秦海庭一句接一句问过来时,曲普莲只是笑着点头。

  “你为什么不商量一下,跟我跟浩年商量一下?你胆子真大啊,这么大的胆!”

  曲普莲还是笑。她想起小时候母亲骂她的一句话:“我怎么把一百个人的胆都生到你肚子里了!”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一个人置自己于死地之后,就不再有什么可害怕了,大不了还是一死。那天浩月如果杀了朱墨轩,她也早被祸及了,能侥幸生存下来,点滴都是额外的。二十多年里从来都活得那么憋屈,步步脚下有坑,时时头顶有雨。现在她要试试另一种姿态,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夜晚,她也豁出去,飞蛾般往黄氏祠堂扑去,虽没有怀抱住光明,但也没被焚成灰烬,却至少享受到一次飞翔的愉悦。

  秦海庭叹了口气,她是真的忧心忡忡了。“你呀,你不要看到处是茶行,心就也大了。以前台北茶卖得好,是因为那几家洋行抢着买,一年都有十几二十万担茶被他们转手卖到美国、英国去。可是从前年起,这茶就不好卖了。洋行一压价,行情就往下滑。你知道那个怡和洋行的底细吗?威廉·渣甸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曲普莲都是摇头。

  秦海庭说:“你看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却敢把这么大的一家店弄起来。福州人林则徐总该知道吧?钦差大臣,任过好几个省的总督。林则徐最恨的人是谁?就是怡和洋行的这个威廉·渣甸,骂他是铁头老鼠。为什么?这个英国人现在已经死了,但他的洋行留下来了,洋行不仅在大稻埕,上海、香港、汉口、青岛、天津、长沙、重庆、宜昌、九江、南京到处都有,他们太富了,腰包里钱堆得鼓鼓囊囊的。可是最初是靠什么挣到钱的知道吗?就靠两箱鸦片,鸦片卖给中国人!”

  曲普莲许久没吭声,过一阵她说:“噢,我懂了。”

  秦海庭问:“店呢,不开了吧?”

  曲普莲说:“开!我哥曲普圣一来就开张。”

  曲普圣是在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到达大稻埕的,带了两个制茶师,十六个拣茶工。“够吗?”他问,“已经在那边跟他们说好了,不够随时可再招些来。”

  这个兄长站到跟前时,第一眼曲普莲根本没有认出来,留起胡子了,从耳旁顺着腮帮,呈两条弧线向下蔓延,然后在下巴处聚合,看上去像是突然把一张脸镶上滚边,面目霎时间就不一样了。兄长的五官眉眼其实与曲普莲不太一样,曲普莲像父亲,而兄长更多的是像母亲。

  小桂香!小桂香!父亲的其他几房妻妾以前常背着母亲,拖腔拖调故意喊着,喊过,互相看看,嘻嘻嘻笑起,像麻将和掉一样龌龊地窃喜,带着某种娱乐的心情。曲普莲才知道原来母亲以前在青楼时的艳名叫小桂香。

  母亲随父亲迈入回春堂后,有一天泉州晋江浔海那里来了几个人,自称姓粘,祖上是大金国的大将军完颜粘翰,当年因避皇权间的猜忌残杀,改姓粘,一路迁移南下,最后在浔海安顿下来。那天,那几个人一进门,母亲就一下子呆住了。全部高鼻深目浓须!一排站过去,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母亲,她的眉眼与他们竟是那么神似。找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了。母亲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姓粘!而母亲的母亲则姓丁,是波斯人的后裔,宋元时期许多波斯人驾船从西域来泉州刺桐港做生意,然后留居在晋江陈埭一带,改丁、郭、金、夏等姓。一方女真族血脉,一方波斯血脉,生出来的子女注定就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异相了。曲普莲的圆脸小嘴来自父亲,但母亲也把长睫毛、粉嫩皮肤和卷曲头发给了她。以前曲普莲想,兄长比她仅仅早几年出生,是不是因此就抢先几年从母亲身上取走了更多别样的美貌?以前兄长是不留须的,现在留了,若不是脑后那一根辫子,恍然间,都会将他看成是从那些洋行里走出来的番仔。

  曲普莲知道,兄长是不羁的,生性从来张狂怪异,他不是一个有闲心帮别人把担子挑起来的人。但他毕竟是兄长。他接信后肯按信上所嘱带来制茶师和拣茶工,说明他至少是愿意帮一帮她的。

  这样就够了,毕竟有聊胜于无啊。能够在大稻埕见到兄长,已经宛若梦境了。曲普莲盯着兄长,唇微启,嗓子咕噜噜响。她一直想说什么,此时却僵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三

  没有想到兄长不是以前的兄长了,以前兄长眼睛只用来看自己,目光从不肯在曲普莲身上踏实落下来,蹦一下跳开,蹦一下又闪走了,与看一块石一棵木无异。都说哥哥疼妹妹、姐姐爱弟弟,而曲普莲从小到大,却从未获得过那份柔软的呵护,反而常常是她把心提到嗓子上,终日照顾着这个长不大的哥哥。但是现在,兄长竟也会对她说“我来吧”、“我去吧”这样的话了。按当地的规矩,茶未开采前,先得到山上圈下茶园,再给茶农付一笔订金,类似于给姑娘下聘礼,称为采青费,兄长说我去吧;曲普莲要跟洋行的人谈茶价,兄长说我来吧;曲普莲要找人把茶从这里运到那里,兄长说我来我来。

  兄长终于像一个兄长了。

  光绪元年乡试落第后,兄长就不再应试。帮普莲从朱墨轩县衙逃出后,兄长也遁到福州隐居几年,在南台岛当私塾先生,收些富家子弟开馆授课,直至朱墨轩任期满了,调往外地。光绪元年的那一场折腾,真把他性子中的火药味浇灭了很多,否则谁敢把子弟放心交出去?曲普莲相信自己与陈家兄弟间的事,给兄长也添下很多麻烦,但兄长不肯提起,他只是骂:朱墨轩那只恶狗!曲普莲其实有好奇,她想知道究竟那狗有多恶,怎么个恶法?但是兄长已经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曲普莲便换了话题,她问起母亲。是啊母亲!那个曾把她脚往死里缠的母亲,那个因为她嫁给朱墨轩而暗暗欢喜的母亲,她好吗?

  兄长说:“好。”

  “父亲呢?父亲好吗?”

  兄长还是说:“好。”

  然后兄长突然问:“哎,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你是跟陈浩年私奔的,怎么最后却成他弟弟的老婆?那个澎湖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曲普莲看着兄长,她明显感觉到他语调里的不满。这个问题其实兄长已经问过了,他第一天来,就跟陈浩年见过面了,是他自己跑到剥皮寮找陈浩年,回来后皱着眉呆坐了很久。曲普莲那时只以为兄长是替她生气,便告诉兄长是她自己催嫁的,要嫁给浩月。后悔了吗?她不知道,她从不去想这个问题,不能想,一想心就搓揉着疼起来。www.chuanyue1.com

  兄长猛地吼起:“他怎么能跟那个女的好?”

  曲普莲还是没明白。“他”是指陈浩年,陈浩年跟秦海庭好了,兄长很不高兴。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兄长把对秦海庭的厌烦都摆在脸上,每次见面都视而不见,分明秦海庭迎上来,笑眉笑眼地打招呼,他的眼也仍会越过她,看到别处,再跟别处的人说起话。

  他是故意的,几乎在羞辱对方。

  曲普莲后来渐渐感觉不舒服起来。这事有点蹊跷,有点无法细说的别扭。

  她想起古书上的一种说法:断袖之癖。

  小时候她并不觉得兄长有什么毛病,只记得他爱穿粉嫩艳丽衣裳,不贪女色,说话音周古怪,仅此而已。一个人好好长着长着,会突然之间变幻出另一种性情?还是先前她自己也小,忽略掉蛛丝马迹?她不知道。

  五月十五那天,曲普莲特地去了趟霞海城隍庙。

  她一直诚心供妈祖,不过各种神有各自的好,台湾到处是神明,出了门三步五步就会遇上一个,她哪一个都不排斥。以前她从未进过这座城隍庙,见它不足一丈的庙门,天天都挤满了人,还诧异过。既然信众这么多,香火如此旺,何不将庙扩建了呢?一问才知,庙里的城隍爷是从对岸泉州同安霞城海边的临海门庙里迎请过海的,然后那年顶下郊拼后,同安人又从艋舺携带上城隍爷一起逃,逃到大稻埕这里,在鸡母巢穴上建起城隍庙。此穴是母鸡孵蛋的地方,所以小就小了,却不能大兴土木,否则就扰了母鸡,破了穴,坏了风水。

  除了主祀城隍爷外,庙里还旁祀着城隍夫人、月下老人、八司官、文武判官、范谢将军、八将、马使爷和义勇公,大大小小的神像竟有六百多尊。曲普莲这次来,是要拜月下老人。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兄长。

  兄长一直未婚娶,如此岁数了,相貌也堂堂,身边却从未有脂粉味出现过。以前家中也屡有媒婆出现,在兄长中秀才那年就来了,却被兄长不留任何余地婉拒了。那时兄长年纪尚小,倒合情合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还是一个人,就不合理了。曲普莲就是想托月下老人帮个忙,让兄长能尽快迎娶回一位好女子。

  娶一位女子!她点上香跪拜下去后,一直念叨的就是这句话。是的,娶一位女子!

  秦海庭与她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呢?有好几次她很想问一问,话都到嘴边了,却又受惊似的猛咽下。很奇怪,兄长在陈浩年身边出现时,总漾出一股说不清的柔软,经意或不经意间手碰一下,眼瞥一下,碰与瞥本来都很正常,偏偏就是被兄长弄得有点不正常。

  回春茶行的生意不好,一切果然都被秦海庭说中了,洋行压价,购进的量也小,所有的茶行都蔫在那里。曲普莲几乎没法睡一个好觉,她终于承认自己冲动了,还是太冲动了,那样看几天逛几个店,她哪里就能弄得清这个江湖的凶险?但现在脚既已跨出,又不能想收就能马上收得回。店租下了,机器买来了,工人雇在那里了,采青费又已经付出了,总之一笔一笔都是钱,可是制好的茶却囤在那里售不出去。

  入冬了,茶师和茶工一个个脸色焦黄地盯着她。按原先所约就该到他们返乡的日子了,可是钱呢?他们的工钱并没有都拿到手。兄长现在已经说不出“我来吧”这种话了,他一直也很费力地跑洋行,仗着自己几乎有点相似的容貌去套近乎,人家哈啰几声,价却仍不肯往上提。

  那天听说怡和洋行要收一批茶,天未亮兄长就遣人拉去茶了,晚上才回。去的是一车茶,回来还是一车茶。消息不是仅他们一家听到,全台湾都听到了,上半夜就已经从八方涌去等在洋行外,轮到他们,兄长说:“人家说够了,不要了。妈的,不要了!”

  曲普莲看着兄长,兄长说话时胡须一颤一颤地抖动,像那里立着一群愤怒的小人,张牙舞爪,挥拳踢腿。她很想伸出手安慰一下兄长,说点什么,突然间自己舌根却硬了。

  这时兄长又说:“今天认识一个从彰化来卖茶的人,问了他,说朱墨轩那狗东西走了,调入京城了,到刑部任主事去了。没有天理啊,他走时,彰化人竟夹道挽留啊,还送万民伞!夸他建书院、理赋税、修水利什么。那样的狗屎,还万民拥戴,是不是都瞎了眼啊!”

  曲普莲没有答。其实她跟兄长想的并不一样,她一点都不惊诧,朱墨轩有狠的一面,也有书生气的另一面,就是在安渠县时,他也一直是勤政的,但勤政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一面可以竭力为民办着好事,转过身仍然可能不遗余力地祸害百姓。人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都罩着多副面具,每一副面具也许都是真实的,但此与彼之间,往往又大相径庭。她叹了口气,不想接兄长的话茬。这时候她不想谈起朱墨轩,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先去煮一碗面线糊给兄长吃,又端来一盆热水让兄长洗洗。累了一天了,天又那么冻,她看到兄长手青白得像一串葱头,几乎找不到血色。

  然后她给自己也倒来一盆热水。屋里很静,兄长在另一间房里,应该睡着了。这时候,海对岸的安渠县回春堂里,母亲也睡了吗?

  她把脚浸在热水里,一股麻从脚底水流般往上蔓延,一直贯上头顶。这是属于她的时间,水非常烫,烫到差不多可以褪鸡毛的程度,脚伸下去,似乎都能听到吱的一声响,白蒙蒙的雾气就在眼前散开了。然后直到水凉下来,冰冷了,她的脚才依依不舍地从水里抽出来,搁在木盆子的边沿,慢慢晾干。整个过程非常漫长,她充满了耐心。她爱自己的脚,一双曾费那么大力气拼命完整保存下来的脚。没有被裹过的脚,张扬放肆的一双脚,成为她对自己唯一的喜欢。

  这世上可以没有她,没有她这条命,只是没有了这双脚……这么一想,她心里又觉得放不下。把盆里的水倒掉,她还是与往常一样躺上床。本来她似乎没有这个打算了,觉得不睡可以,不活也可以。

  下半夜她突然没来由地醒过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仍是安静的,没有其他响声。外面天那么黑,敞开的窗户外透不进一丝光亮。这是一个幽暗的夜晚,星辰与月光都缩到哪儿去了呢?她转个身,又转个身,渐渐就又睡了过去。等到早上醒来,门一开,竟看到一脸疲倦的秦海庭。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兄长说:“海庭下半夜就来了,一直坐在你的屋子外。”

  曲普莲惊愕地瞪大眼。下半夜她醒来过,为秦海庭醒来过。在夜里那个神秘瞬间,秦海庭的气息蹑手蹑脚地抵达过她的梦境里,与她呼应了一下。可是秦海庭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兄长的缘故。

  兄长夜里其实没睡着,他感觉不对头,眼皮老跳,心一直七上八下的。站在窗子外他也看到洗脚的曲普莲,一个人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脚,并且有那样一种瘆人的神情。他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了,像一张张惊恐的嘴。他连夜去了趟艋舺,跟陈浩年说了,陈浩年又跟秦海庭说了,所以秦海庭就来了。

  平日里曲普莲很少去艋舺的剥皮寮,但秦海庭却常到大稻埕来,来了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从一筐筐茶中穿过,却不再谈到茶,好像忘记有茶这东西,好像视而不见。这次来,她也不谈茶,看到曲普莲从屋里出来,她一下子笑了,像俯身从地上拾到什么宝贝。她说:“啊,你看阳光多好啊普莲!”

  曲普莲瞥兄长一眼,她在怪罪兄长。兄长那么高大壮硕,还以胡须做了装饰,貌似坚固可靠,可是忽然之间兄长又孱弱似小动物。他的孱弱倒不为了给别人看,但一定要惊惊乍乍地让陈浩年看到。结果呢,结果陈浩年也不稀罕这一幕戏,竟只能由秦海庭来承担。

  曲普莲说:“海庭姐,干吗呢,跑这么远。以后好好在家睡着。”

  秦海庭走过来,先拍拍她脸,又把她胳膊挽住,挽得很紧,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焦心与欣慰。然后手一松,又笑了。“我走了,”她说,“我回去了啊。”这话她是对曲普圣说。曲普莲听出她话里暗含的意思:如果有事,没关系,再去喊我。

  曲普莲没有远送,就站在茶行门外看着她远去,目光一直粘住秦海庭的身体。某个瞬间一恍惚,她的目光忽然转换成陈浩年的。她替陈浩年注视着阳光下逶迤行走的这个女人:窄窄的肩,细长的颈,甩来甩去的长辫。

  这么温良绵柔的女人,水一样清凉舒缓,哪个男人能不受用呢?

  第二天秦海庭又来了,走得很急,一进门就说:“普莲,是这样子,厦门那边的春源商行董老板,是我父亲的老友,他的生意一直是与南洋那边做的。他可以帮忙——哦,也不算帮哪。他是生意人,只要有钱挣都肯出手。你把茶装好,我父亲的船大都卖掉了,只留下两艘。昨晚春源商行的董老板恰好来艋舺了,就住在我父亲家里,他有船,他说可以帮着把茶转销南洋试试。你看呢,让他帮着运一些到厦门行吗?哪能光靠这里的洋行呢?那些洋人……普莲,试一试好吗?总得试一试啊,要不鹿港那些田和屋都已经卖掉了,钱又赔光了,你怎么办呢?”

  秦海庭声音不大,而且越说越小,怯怯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曲普莲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太突然了。原先她一直只盯着岛上的那几家洋行,其实天地大着哩。

  秦海庭说:“厦门那边的价格不会低的,我问过了,一担大致可售二十八至三十二元之间,比洋人高多了。”

  曲普莲问:“需要人过去吗?”

  秦海庭说:“最好有人。实在去不了,就只能每次捎信给董老板——只怕很多事信里讲不清,以后如何做,又谈不拢……这事,你再想想。”

  曲普莲说:“不用想了,茶我可以马上叫人收拾。那个董老板的船卸下货后,这边就可以装船了。你刚才说船什么时候到?——哦,对,明天。明天我这边也可以装船了,最迟后天。”

  秦海庭问:“谁随船去厦门?”

  曲普莲说:“我兄长曲普圣!”

  第二节大艋舺的海庭

  一

  海庭对陈浩年说:“班主回唐山了。”

  余一声、二声、三声也说:“班主回去了。”

  余一声、二声、三声的话是海庭叮嘱过的,海庭让他们这么说。

  那个声音沙哑的丁范忠,海庭叫他叔。那天丁范忠在渔翁岛上拦下海庭时,脸色晦暗,眼神游离,连脚步都踉跄着。海庭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个病人,病得不轻。海庭抬头望了望,她的家就在几步之外,院子的门紧闭着,父亲不在家,母亲也不在。岛上没有对外人戒备的习惯,来的都是客。海庭说:“叔,到我家去喝口水吧。”

  “你就是秦海庭?金恒利老板秦维汉的女儿,没错吧?”

  海庭说:“是的,叔。您认识我?您是哪里的?”海庭那一刻最多以为这是一个从妈宫岛来的陌生人,登门找她父亲,没找到,所以拦下她。她说:“叔,先进家门歇一歇吧,我父亲这几日在厦门,您有事可留下吩咐,我回头转告他。”说这些话时,海庭一直在笑,眼弯成两个小半月,嘴角纵情地上翘,她甚至还伸过手,想扶一扶站在对面的这个羸弱不堪的陌生人。

  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她的脸渐渐苍白得像泛在沙滩上的一层白沫。唐山!她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从对面这个病怏怏的人嘴里吐出来,竟像两枚巨石,一下子把秦海庭砸得两眼一黑。

  没有进屋,丁范忠就站在路边跟她说了陈浩年的事。丁范忠说,陈浩年就是唐山。

  海庭脑子嗡嗡地响了一阵。那个人的名字果真不叫唐山,他的真名叫陈浩年!她喘起气,胸口重重地起伏,脸素着,盯着对面这个人。他是谁?从哪里来?“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说这句话时她的语调还是正常的,很平稳而且温婉,但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委屈感突然从腹底翻滚上来,带着一股风的呼啸声。她咬住唇,用力忍着,她觉得鼻腔松掉了,那里失了阀门,鼻涕眼泪在一层面具之下像两股浑浊的水已经涌到一起,蛮横、激烈,悲愤万状,正试图一把将她整张脸掀掉。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重复一句,声调蓦地提高了。

  她大嚷一声:“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又说。

  丁范忠后退一步,吃惊地看着海庭。“你,不管他?不想去帮一帮他?”

  顿一下,丁范忠又说:“他伤得那么重,你真的不管了?”

  海庭低着头,静静站了很久。泪还是下来了,她很怨自己不争气,她多么不愿意把眼泪流给这个不明就里的人看。多少日多少夜,海庭都想象过类似的场面,想象过有人从远方来,突然站到她面前,带来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消息终于来了,但消息里却有血腥味,那个人居然受伤了。

  海庭喘着气,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被台风刮到半空中的枯叶,不由自主地跌宕着,摔打着,沉入谷底,又掀到云端。隔了许久——她不知道究竟有多久,然后她终于缓缓地回过神来,她觉得自己平静了,脑子能转动了,这才抬头看着对方,小声问:“是他让你来的吗?”

  丁范忠说:“是我自己来的。我是他班主,是他师傅,是他……你不去吗?”

  海庭低下头,又抬起,抬起时她吁一口气,轻轻笑了,她说:“去呀。”

  “什么时候?”

  “走吧,现在就走。”

  海庭后来一直后悔的就是这点,她太性急了,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丁范忠先住下来,治一治病,养一养身子。是她急着要马上动身,她走,丁范忠当然也不会留下。可是就在从台北搭船来澎湖之前,丁范忠背上的疽就已经发作,肿痛、流脓,浑身寒热。然后,当他再和海庭一起匆匆搭上一艘并不宽大的运粮船从澎湖返台,被冰凉入骨的海风一吹,被起伏的浪一摔打,就垮了。

  丁范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陈浩年说,我回去了。”

  那时船就要驶入淡水河了,岛起伏的山势像巨牛脊背上一块块隆起的肉,无拘、粗犷、恣意,似在欢腾地伸出双臂迎接,又分明透出一点拒人千里的冷漠。海庭稍稍松口气,钻出船舱,到甲板上眺望,片刻再返船舱时,丁范忠已经没了呼吸。叔!叔!她尖声叫起,马上又把声音咽下。行船的人是有忌讳的,一艘船载不动一具尸体,大海就在眼前,往下一丢,晦气才能跟着消散。海庭脱下身上的罩衫,将丁范忠大半张脸遮上。这个人与她萍水相逢,但这个人是那个人的班主,所有的一切跟她就都有了关系。他不该来,不该跑这一趟,他把已经像风筝一样飘远的那个唐山重新拉回来,幸与不幸对海庭而言都还难以确定,而他却因此把性命搭上了。

  船靠了岸,海庭把丁范忠背上,交给天天跑到码头上等着的余一声、二声、三声。那天余一声、二声、三声的哭声像惊雷般在码头上炸响了。海庭站在一旁,也有悲伤,却伤得短促潦草。她已揣着太多的心事,转过身就匆匆往鹿港赶去了。

  从鹿港再返到艋舺时,她听余一声、二声、三声说已经在狮球岭面西的位置找了一处,将丁范忠埋下了。还能怎样呢?她叹一口气。但是她很快发现事情并未结束,陈浩年一到艋舺就左右转动头,眼光梭来巡去。海庭知道,他在找班主。茂兴堂戏班子的人都在,只缺班主一人,班主呢?“班主回唐山了。”情急之下,她想到了丁范忠临终时的交代。转过身,她马上让余一声、二声、三声也都这么回答。陈浩年脸上有疑惑,不太相信,但这个答案想必又是他希望的。他愣了很久,眼神游移不动,却分明在问:“真回了?”

  海庭点点头,说:“真的,他回了。”

  陈浩年看着站在一旁的余一声。从鹿港回来后,戏班子就歇下了,一歇也就散了,一个接一个离去。没有戏唱,就日日没有收入,其他人哪里肯闲等在那里?台湾遍地都是戏班子,戏班子都收得下人,外加富商蓄养家班之风正盛,能唱得动的都奔去了,剩下余一声、二声、三声,他们本来也可以走,却留下了,留下是眼睁睁等着师傅陈浩年再出山。陈浩年那样打量着,余一声就明白了,余一声说:“他临走时留下话了,吩咐你把茂兴堂弄好,不要散了。”

  海庭注意到,说这话时余一声先是瞥了她一眼,然后盯住陈浩年。

  那一刻一切仿佛突然间都静止了,所有人脸色都有些木,都看着陈浩年。陈浩年的脸不似先前那么白净了,但仍是白,是少了血色的白,是透明的白,是魂不守舍的白。他肩胛下的刀口虽已大致痊癒了,毕竟流掉那么多血,而陈浩年身上的许多精气神,似乎也随着那些血一并流失了。

  因为嗓子,他的嗓子毁了。

  重逢后,海庭还一直没有见过陈浩年的脸露出过笑,一丝都没有。眉头永远是锁着的,嘴唇永远紧抿。即使开口,也仅是短促一两句,像一粒沙子落入水面,整个湖面很快又是一片死寂。如果可以选择,海庭相信在肩胛骨与嗓子之间,陈浩年一千个愿意选择后者。没有手,他仍可以唱,可是没有嗓子,他就枯萎了,魂就丢了。

  其实这些日子他的嗓音一直在渐进恢复中,不似一开始那般听起来有着千疮百孔的破碎感,但能说话并不等于能唱,他唱不了,再也不能把陈三唱得深情款款,也无法把梁山伯唱得飘逸倜傥。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陈浩年了。

  二

  海庭很难忘记那天的情形。

  那天到鹿港的陈厝村,一脚跨入曲普莲家,一抬眼,她看到了唐山。几年不见了啊,那眉那眼那身板子多么熟悉却又分明是陌生的,比梦还像梦。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轻飘飘的,随时会像一张纸似的飞走,胸口那儿一直有浪一样的东西上下翻涌。她把牙咬紧,她忍着,但泪还是下来了——她的泪其实迟于他,这个唐山,这个陈浩年,一看见海庭进门,他的眼就直了,一直目不转睛地停在她脸上。曲普莲出去了,曲普莲把门带上了,就在那个瞬间,还不待海庭回过神来,她的身子一沉,一个男人已经揪住她的双臂,整个人坠了上来。

  那个人是扑过来的——不是扑,其实更像是扔,像一只破麻袋似的不假思索扔过来,然后就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双手紧紧箍到海庭的腰间,脸埋到她的胸前,轻轻地,一声接一声地呜咽着。

  海庭知道这是个非同寻常的时刻,她胸口那里有无数只蜜蜂嗡嗡嘤嘤地簇拥着,有疼痛,有酸楚,也有香甜。虽稍有迟疑,但她还是也伸出手,把他揽住了。对她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人抱住,第一次她与一个男人紧紧拥着。

  那一刻,她的泪一下子也涌出来了,是河流、瀑布般的长泪,那么汹涌地流着,流得无声、静谧,却又恣意放纵,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座冰山,伫立千年之后,忽遇烈焰,刹那间轰然崩裂,便开始了滔滔不可遏制的融化。

  她愿意为这一刻化尽自己。

  但片刻,她还是觉出了异样。低头俯看着这个男人,她分明听到他的嗓子正沙沙作响。海庭怔怔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她慢慢明白过来,明白这个人的悲痛并不是因为见到她,或者说不仅仅因为见到她,他如此彻骨的悲与痛其实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有关,那个部位是嗓子——他嗓子坏了。

  有那么一瞬,海庭心沉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下。毕竟失而复得啊,她不能有怨,她还能再怨什么呢?这个男人已经重新站在面前,目力能及,伸手可触,这样的场景哪怕仅仅是想一想她都忍不住微颤起来,很丰沛,很充盈,浑身被注满了力气。她想无论如何,这就是她的生活了,未来的一切她都要全部担起来,担起她与他的日子,一生一世。

  海庭留下了,海庭把他带回艋舺了,但他仍是一天天苦涩着脸,抿紧嘴,问一声不答,再问一声还是不理。

  海庭那天说:“算啦,不唱也罢。”海庭的意思是说,不唱了没关系,不唱了他一个,天下各路戏班子仍然会咿咿呀呀绵延着一出又一出戏文。从明郑时期起,台湾就何曾断过戏啊,京剧、昆曲、高甲戏、四平戏、车鼓戏、采茶戏、掌中戏、皮影戏、梨园戏、傀儡戏、乱弹戏,一支支戏班子蝴蝶般次第从对岸飞奔而来,转身就茂盛丛生了,无论岁时节庆,还是酬神祝诞,锣鼓声从来不绝于耳。海庭以为自己在安慰他,她确实试图安慰。她想让他知道,不能唱了,还能听还能看,还能在她的陪伴下把往后的日子过好。

  海庭没有想到自己的这句话竟会惹祸。

  那时陈浩年正坐在八仙桌旁,他们刚吃过饭,桌上的碗盘还狼藉摆放着。“算啦,不唱也罢。”海庭说这句时语调是柔软的轻微的,她甚至探过身子,手在陈浩年肩上抚了抚,她根本没有想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最先惊觉起来的是她的手掌,手掌在那个瞬间触到的不似一个人的肉体,更像一块坚硬锐利的石头。石头有过一阵无措的呆立,很短暂,仅仅眨眼间,突然就炸了。还不等海庭回过神来,她的眼前已是一片纷乱,先是一阵尖厉的碟碗撞击声、碎裂声,接着是木块击地的轰隆巨响,定睛一看,一张桌子已经被掀翻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横七竖八散了一地。

  陈浩年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仰起头大吼一声,身子还保持着刚才用力掀桌子的姿势,双拳攥到一起,一根根青筋凸起,整个人就如同一炷燃烧的火炬。

  他发火了,竟发这么大的火!

  佣人跑来,要俯身收拾。海庭扬扬手,让他们出去。

  然后她蹲下,她伸出手,正要去捡碎碗筷,突然额上一震,是桌脚飞来。桌脚是陈浩年踢飞的,一个尖角恰好磕上她的额头。她觉得那里烫了一下,倒不疼,只是觉得蓦地一沉,仿佛浑身的重量都往上集中了,脑中嗡嗡地响着,然后一道温热的液体就沿着鬓角发际往下落了,有点怪异的感觉,接近痒,却又痒得不真实。她甩一甩头,撩一撩辫子,知道是血,但没有去擦,继续一下一下地把地上的杂碎捡起,她做得很慢,很从容,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某个瞬间,她用眼角余光瞥了陈浩年一眼,看到他已经颓坐到椅子上,垂着头,身子松垮。这一看,她痛起来,是心痛,仿佛有一双手在那里狠命绞着,将五脏六腑都生生牵动。她得帮他,她想。她必须帮他,她想。这些日子她其实一直没有松懈,一直要把他从绝望中拖出来,可是她一直没有办到。

  那天晚上掌灯后,她端来热水为陈浩年洗脸洗脚再铺好被子。其实这些事原本该由佣人来做,但她却每晚亲自动手,一天又一天地做着,彼此都成了习惯。在她,水经过她的手仿佛能更加清洁芳香,而棉被被她抚过了,也能更为柔软与温暖。这一晚她依旧这么做,做得隆重而细致,宛若一场仪式。重要的是她的穿着,她穿起一件红袄,是那种与凝固的血色相似的红,圆领、大襟、左右开气,中接白缎地平针绣折枝花卉纹挽袖,衣领带三层柳叶式云肩,袖口、衣襟以及下摆也饰以相同的三层花边。花都是她自己绣的,到艋舺后她去布匹行剪来布,买了绣线,夜夜在灯下挑针走线。做这一切时,她心里总是揣着一份祈盼,祈盼那个特殊的时刻能够赫然呈现。

  没有想到,这个时刻会是在这一天,以这样的方式突兀地来临了。

  那天她的额上绑着白布,昏黄灯光之下的那一圈白,透着几分怵心的寒气,将她的五官都笼罩得静穆而凛然了。幸亏额角处还泛着一块红晕,那是伤口上渗出的血水,殷红的血呼应着明丽的红袄,使她整个人诡异起来,庄严地狐媚着,又妖艳地圣洁着。

  这是一个陌生的秦海庭,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但她没有犹豫,她要主动一次,要不管不顾地执拗一次,要不容置疑地坚定一次。倒掉洗脚水、铺好被子后,往常她都闪身离去了。现在她不走,她关上门,上了门,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陈浩年。

  她把陈浩年拖到床边,推到床上,然后,她自己也躺了上去。

  整个过程不是太顺畅,像一个结巴人的说话,不时断断续续地卡壳,却又不屈不挠地往下进行。自始至终她都抿紧着嘴,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双手激烈地动着,非常用力,是那种带着几分兽性的疯狂与直接。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没有想到能够这样。某个瞬间,她觉得自己被撕碎了,肢体一片片剥离消失,意识也半丝不存。她想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可是刚张了张嘴,又猛地咬紧了,用牙咬住唇。

  唇破了,她也破了。

  她就这样成了陈浩年的女人。

  然后她哭了,她把被子的一角塞进嘴里,虫子般紧紧蜷起身子,一边不停地战栗,一边用尽所有的力气,无声地、绵长地、竭尽全力地号啕。慢慢地她感觉到后面有一只手开始游动,犹豫不决地从腰间出发,往上,再往上,猛地又往下滑落,落到腰部,从后面一把箍过来,把她抱紧了,越抱越紧。

  “海庭!”他喊一声。

  “海庭!”他又喊了一声。

  三

  茂兴堂终于又开场唱戏了,唱的人不再是陈浩年,而是余一声、二声、三声。

  余一声、二声现在已经都挑起大梁了,一声攻文戏,二声攻武戏,三声变声期未过完,唱不了大戏,但他擅长拉弦,一把六角弦在他手中已经可以出神入化。除了这三个,再没有其他人了,茂兴堂又回到当初从宜兰刚到艋舺时的寒酸与拮据。

  那些日子陈浩年还是不太开口,但身体内分明有了生气,有了一股陌生的狠劲,像一株经过一场冬眠后刚刚醒来的植物,变本加厉地想从土地中多吸取些养分,连梦中喊起的都是戏。戏得重新排,排戏得有人。他去了几趟宜兰,从当地几个小戏班中招徕一些人,男的女的都有。又把北管的吊规子、昆笛等器乐演奏的正八音、风入松、醉扶登楼、醉八仙、游将令等曲牌一一引进过来,再将南管的洞箫、南嗳、拍板、铎等乐器借用了,由余三声先上手,再传授其他人。

  这一切都需要钱。

  陈浩年没日没夜一头扎进戏里去,角色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一遍遍示范打磨,连台本也自己动手改了又改。他不能唱了,只能退到幕后,却比先前自己登台还费力百倍。他只管排戏,深究着一场场戏的起伏跌宕,却不过问钱,钱是海庭的事。海庭以前在渔翁岛也爱看戏,但仅仅看看而已,却不细究其中的是非曲直。如今她其实也没有细究过,但她必须揪心着戏的一切——人员开销需要多少,器乐购置需要多少,服装添置需要多少。她没有钱,但她必须去筹钱。

  光绪十年的这个春天,刚刚从湿冷的冬季熬过来不久的台北,还没有完全舒展开身子,阳光似乎已经温馨起来了,但不时又会突然变脸,风就又冷了,又冷又硬。已经修建两年多的台北府城,在乍暖还寒的莫测中渐渐露出新鲜的面孔,它终于能将大致的模样呈现出来了,一千五百余丈长的石砌城墙,围出一座长柜形的城池。墙很高,足有一丈八尺;墙很厚,厚达一丈二尺。如果攀上宽得可以走马行人的墙头,就依稀能见到排列有序的淡水厅、布政使府等宽大庄严的衙门,也可见文庙、武庙、圣王庙、天后宫、城隍庙等一座座巍峨宫院。坊间都知道,府城修建前,一大堆风水先生先忙乎了很长时间。兵备道刘璈和台北知府陈星聚都信风水,老百姓更信。所有人最终都看懂了,整座城的中轴线不偏不倚对准天上的玉皇大帝和北斗七星,按民间的说法,这叫吃天水,而城墙的东西两面延伸线则相交于对面的七星山,那是有靠山。最大的靠山是谁呢?不说也知道,当然是朝廷,城的北门叫承恩门,遥遥所向的正是都城北京,取这个名字,指望的就是源源不断地承接来自皇朝中央的恩泽。

  从艋舺去大稻埕,必须从西面宝成门进去,穿过城区,出北面承恩门。这条道是海庭常常要走的,她一遍遍去大稻埕找曲普莲,一次次从曲普莲那里借些银子,细算起来,总有四五十两了。

  其实每一次去,海庭并不是都为了钱。她在艋舺没有朋友,曲普莲在大稻埕也没有。这么长时间,曲普莲从未从大稻埕南下,登上她家的门,便只有她北去了。去了面对面坐在一起,也没说多少话,话从来不涉及陈浩年,就是海庭不小心顺嘴提起,曲普莲也会马上绕开,仿佛那是一个根本不相识的人。她们最多叨些女人的家常,什么菜可以这么煮,哪种花样可以怎么绣,等等。说过,海庭心里就踏实了,她对曲普莲始终有亏欠感,她觉得是自己把曲普莲的地给占去了。陈浩年本来属于曲普莲的,陈浩年说过普莲是他的女人。常常她会忍不住替普莲委屈,真的委屈,这样一个女子,美丽而且剔透,老天怎么就如此不公呢?

  待到她起身要回,曲普莲常常就把银子包好了递过来,多的七八两,少则三五两。她有几分难堪,总是试图推辞,但曲普莲没有容她开口,很自然地、若无其事地手一伸,就将银子塞进她的衣兜里了,然后手勾住她的后背,一路往外送。

  每一次她之所以最终都没有坚持,坚持将钱挡掉,是因为她确实需要钱——准确地说是陈浩年需要,而陈浩年的需要,就是她的需要。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时她不明就里,每次曲普莲描绘起生意时,都滔滔说着卖了多少、挣了多少,她竟信了,以为回春堂茶行真的财源滚滚了。何况,她也知曲普莲不是空手来大稻埕的,鹿港陈厝村的田和屋卖掉后,毕竟有一笔不菲的钱财,她真的以为曲普莲腰缠万贯啊。

  没想到,竟是这般窘迫。这么窘迫了,却还是一次次不由分说就把钱拿给海庭。

  这个曲普莲!

  那天半夜家里的窗门被敲得山响,似乎那窗那门马上会被砸开倒下了。“浩年!浩年!浩年!”一声一声叫得凄厉。她听出来了,是曲普莲的哥哥曲普圣的声音。她不喜欢曲普圣,或者说,其实是曲普圣没来由地不喜欢她,无论她一次次笑出怎样温婉明亮的笑脸,都会被曲普圣一副冷脸、一对白眼给泯灭殆尽。人与人是讲缘分的,海庭只能这么想。她从来没有怨,曲普圣对陈浩年好,三天两头来找陈浩年,没找到就丢了魂似的,那是亲人间才会有的牵挂。既是陈浩年的亲人,就是再古怪再不可理喻,海庭也一定要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她翻身下床去开门,如果不是太急的事,她不想把陈浩年弄醒。夶风小说

  曲普圣一见门后站的是她,脸就撇开了,探着脖子往里看。“浩年!浩年快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就急匆匆往里闯。

  陈浩年披着棉袄出来。

  曲普圣紧走几步,扑过去,双手抓住陈浩年的双臂。“浩年!”声音里竟有几分打颤,拖着鼻音,几乎类似于女子的发嗲撒娇声。海庭当时心里怔了一下,但马上她又被曲普圣说出来的话吓得魂都快丢了。曲普圣说:“普莲不对头了,我怕她自杀啊!”

  自杀?

  曲普圣就把茶行的困顿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海庭猛地眼泪就下来了。“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她一连呢喃了几句。陈浩年也有点生气:“为什么以前都没听你说起?”曲普圣委屈地摆动一下身子说:“是普莲不许我说。”

  海庭进屋草草罩上一件外套,出来就拉起陈浩年:“走,我们去看看。”

  陈浩年却猛地颓然坐下,摇了摇头。

  海庭只好自己去,她转过身往外走。一路上她都在跑,小跑,猛跑,跌跌撞撞地跑。天怎么这么黑啊,地上到处是凹凸,府城还未完工,她不时被修城废弃下来的零星石块绊倒,又或者一脚踏进黏稠的泥土,手刮破皮了,脚上也东一块西一块满是伤痕。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她只要曲普莲平安。父亲、母亲、陈浩年、曲普莲,这四根柱子支撑着她所有的天。曲普莲原本属于陈浩年,后来属于陈浩月了,陈浩月不知所踪,但曲普莲仍然是陈浩月的妻子,是陈浩年的弟媳——多么特殊的弟媳,虽然他们彼此都回避着见面,回避着提到对方的名字,但他们谁心底那个伤口愈合了?所有的隐痛一直都在,随时仍会被撕得揪心揪肺地痛一下,这一点海庭太清楚了,正因为清楚,海庭让自己百倍地付出,一边当个好妻子,一边当个好朋友和未来的好妯娌。他们都是她真正的亲人啊,她的亲人!

  到了大稻埕,她隔着窗看到曲普莲好好地躺在床上,偶尔还转动一下身子。那一瞬,她一下子用手捂住嘴,她差点大喊一声了。一路不住往外涌的泪,直到这时才终于止住了,她松下一口气,在曲普莲卧室门外坐到天亮。

  曲普莲活着,曲普莲没有出事。

  曲普莲千万不能出事啊!

  那天海庭从大稻埕回来后,去见了两个人,两个她非常熟悉与亲近的人,他们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四

  父母都在艋舺。父亲来得早些,他得不时从渔翁岛渡船过来把金恒利商行里的事情料理一下,但父亲之前每次来,已经都不在剥皮寮的商行里住下,而是在龙山寺左侧的青草巷里另租了房子,没别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商行里有陈浩年。

  父亲当年并不知自己救下的那个人是唱戏的,知道以后也并不恼怒。人品如何,性情如何,才智如何,这才是父亲所看重的。优伶出身的人,虽属下九流,事实上在父亲看来无非殃及三代的科举,那又如何呢?不做官而已。说到底渔翁岛天高皇帝远,从来闲云一块、游鹤一只,岛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慕过官场上的腾达。

  但父亲不介意只是指以前,真要娶秦家女、进秦家门,父亲还是在意自己的名声。毕竟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毕竟有“婊子无义,戏子无情”的说法,父亲想让陈浩年从梨园洗手上岸,接替秦氏家业,一门心思经商理财。

  可是陈浩年不愿意。戏是陈浩年的命。

  父亲就暴跳起来,父亲让海庭把陈浩年赶出金恒利商行的屋子,但海庭没有听从。海庭笑眯眯地看着父亲,看着看着,一行泪就滚出来,继而又咚的一声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父亲大声骂起,脸涨得通红。父亲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口气这样的面色对海庭发过火,骂得太难听了,连一些恶毒的话都蜂拥而出,然后掉头而去,然后不再踏进剥皮寮半步。货从渔翁岛运来了,伙计到码头搬运;账目要清理。杂事要协商,账房先生和管家就得辛苦地一趟趟往青草巷跑,去向父亲陈情禀报。父亲不想看到海庭,更不想看到陈浩年。

  然后母亲来了,母亲离开渔翁岛是因为澎湖海面上的动荡。

  从年初起法国军舰就一次次从越南国驰来,动不动就泊上澎湖各岛。越南以前称安南国,国王一直得由天朝皇帝册封,国玺得由天朝皇帝赐予,连使用的文字都是汉字,就是国名从安南改为越南,也是拜大清嘉庆皇帝所准许。但如今却不是了,大清国运日日衰减,而西方洋人坚船利炮却愈发汹涌,把越南占下后,法国人又开始北上了,船在澎湖,在台湾,在闽沿海各处驰来驰去,明摆着在挑衅,但朝廷没有办法。老百姓更没办法,只好离去,孤身一人在渔翁岛的母亲也唯有走。

  母亲带着家当从澎湖到艋舺,却也不住进剥皮寮的金恒利商行,是父亲不许她来。父亲指着海庭的鼻子:“你也不必来找我们,从此天地分离,各走各的路!”海庭便真的不去了,去也只能徒增父亲的怒气。但她偶尔还能跟母亲见上面,是母亲偷偷让伙计把她唤到某处,说过几句话,递给她一些银子,再嘱她多多爱惜自己。毕竟是母亲啊,贴心贴肉的母亲。

  海庭其实也不相信父亲真的厌弃了她。两个哥哥死去后,父亲多么心神不宁地把她当成手心里的一块冰那样小心呵护着。爱竟也可以成为这么沉的枷锁,一天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在陈浩年出现以前,她从未想过要反抗。她不能反抗,她以为那就是命,她无处可逃,这辈子都只能背负着这样的枷锁直至终老。

  但陈浩年——或者说唐山出现了。她原先只是一把零乱的草,在秋里枯萎,在冬里干透,然后一个人的出现,却给她带来整个春天,她猛地就被点着了,火光冲天,一次次想熄掉,却一次次愈烧愈旺。她止不住步子,腿它自己生出翅膀,将她扯上半空中。她觉得这也是命。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懂她,可是父亲不懂,不想懂,父亲被她的反叛不从气昏了,她不愿这样,可是偏偏已经这样了。

  她一步步向青草巷走去。巷子里一间接一间都是出售草药的铺子,檐上挂的,摊上摆的都是一捆捆干掉的草或根,泥土与植物混合的浓郁气味迎面扑来。她喜欢这个味道,但她不知道推开父亲住的那间屋子后,会迎来什么。

  她是来跟父亲借钱的,她要把钱还给曲普莲。

  她还要父亲帮一帮曲普莲。父亲在商界往来这么多年,从来乐善好施,各路都留有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朋友还有朋友,这是个无穷尽的链条。海庭说:“爹爹,你一定要替普莲想个办法!”她居然是以命令的口气来表达这句话的,其实按来时路上设想的根本不是这样,原本她是打算示弱的,哀婉地求情,悲戚地诉说,总之必须软得如风中的一枝柳条,将父亲的怜惜之情、悲悯之心撩动,谁知一开口,话却径自绷直了,带着几分凛然与绝决。回忆起来,以前她也常对父亲使用这样的句式,但那总有娇嗔,有着十足戏谑的成分,一边说一边嘻嘻笑个不停。以前她多么柔软孱弱,现在却不是,现在她坚硬得像块在山岗上伫立千年的岩石,她居然也有像岩石的时候,脸铁青着,眼珠子定定的,一动不动。

  这样的面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其实屋里还有客人,坐在太师椅上,本来正跟父亲交谈甚欢。她进来后,只是跟客人点点头,然后就开口了。家丑原来不该外传,她曾要父亲避到另一间屋说话,但父亲不肯,父亲说:“有什么事就说吧,董老板又不是外人。”海庭不认识董老板,父亲既说不是外人,她便开口了。事态紧迫,她确实也等不及了。

  “我为什么要帮她?”父亲的话比她更硬。

  海庭没有马上答,她仍是那样直直站着,原本就细长的脖子像根孱弱的竹竿,几乎显出骇人的嶙峋,下斜的双肩也斜得更为陡峭与狰狞了。二十多年来这是海庭第一次如此面对父亲,她没有退路了,就是万丈深渊她也得闭起眼纵身往下一跳。事到如今,她再没有其他办法能把钱还给曲普莲,也没有其他办法帮上曲普莲。而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帮曲普莲!

  母亲吓得面无人色,居然扑通一声就给父亲跪下了。母亲说:“给吧,给海庭钱吧,多少给一点吧,就给她吧!”

  母亲又说:“帮一帮姓曲的那个女人吧,帮她就是帮我们海庭啊。”

  这时一直尴尬坐在一旁的董老板重重咳了一声,董老板说:“要不这样,我来试着帮一帮吧。”董老板还罗列了自己商行与南洋各地经商往来的情况,董老板说:“洋人是明崇祯七年才学着喝中国茶的,总共才多少年?不过两百五十年的事。而南洋那些华人,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茶里泡大的,即使在那边,每天开门七件事仍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茶里头有家乡的气味哩。”

  海庭正要欢喜地道谢,却见父亲把手掌竖起了。父亲转过头对董老板说:“不,你是我的朋友。她呢?她现在为了一个戏子居然跟我翻了脸,如果你帮她,帮她的那个朋友,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海庭没想到父亲如此绝情。她看看母亲,母亲正对她悄然摆着手,那意思无非是让海庭妥协、退让、迁就。海庭抿住嘴默默站着,头低着,胸口上重重地起伏。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满脸是泪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我离开陈浩年,我……董老板,您家的船还泊在码头吧?我一两天就让普莲备好茶,您让茶先运走,到南洋销销看。茶再销不掉,普莲就活不下去了!”

  海庭看到董老板侧过脸与父亲交换了一下眼色,董老板说:“我明天给你回话。”

  第二天董老板的话传来了,说可以。

  董老板愿意帮曲普莲卖茶,意味着海庭必须离开陈浩年了,她做了这个承诺,承诺过其实马上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曲普莲把茶装上船了,曲普莲的兄长曲普圣搭上董老板的船一同驶往厦门了,海庭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她悄然地做,无声地做。那几日,她甚至不敢正眼打量一下陈浩年,她在陈浩年面前仍是笑的,笑靥一如既往地如花,几乎看不出破绽。当然她相信陈浩年也没仔细打量过她,一次都没有。陈浩年为他的戏两眼放出精光,回到家即使开口,说的也全是戏。他跟她说在宜兰时看到当地人演车鼓阵,有丑角有旦角,男丑女旦阴阳搭配互相戏谑答唱,互做着调情动作——丑角滑稽挑逗,旦角故作卖弄风情。“我们的戏也可以这么演啊,我现在才开窍!今天试了试,一台戏马上不一样了,有趣,真的好玩,笑得腰都直不起了。你觉得呢?车鼓阵你以前也看过吧?你觉得好吗?”

  海庭冲他点点头,说:“好。”

  转过脸,海庭的鼻子就酸了。戏肯定好,这个戏疯子如此走火入魔琢磨着,把戏的每一点滴都细细研磨过了,戏还能不好?新排的《陈三五娘》已经开始在台北这一带接单摆场子了,见戏单子没有陈浩年的名字,陈浩年不唱,进场子的人就起身想离去,但最终没离成。大幕一开,余一声、二声他们一登场,马上把人震住了。与先前不一样,与别人唱的演的也不一样。没有陈浩年唱,但有陈浩年调教,茂兴堂的名声一下子又响如打雷了,人人都在夸戏好。

  可是她却不好,她得走了,得离开陈浩年。

  按说应该陈浩年走,金恒利是她家,是她父亲的商行,但她如何能开得了口?她只能自己避开,避到青草巷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能随便找个借口对陈浩年说她另有事情。短时间陈浩年肯定不会在意,他心里头都是戏,根本没有位置可以容得下她。但长久以后呢?日复一日,她已经把这个男人宠得宛若一个娇贵任性的婴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往后,会有谁如此悉心待他?如此给予他细致长久的呵护?

  她心里绞动了一下,“长久”这个字眼像一把利剑,把她重重又捅了一下,她分明看到了血,血在她体内汪洋恣肆着,咆哮如山洪。今日离去还是明日离去?她一刻刻掐算着时辰,这个时辰到了,她又巴望着下一个时辰。一个个时辰里她加倍温存或者加倍体贴,却还是觉得自己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融化掉。

  那天陈浩年往戏场去时,她倚在门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了很久,然后她也走了。她终于走了,一只脚刚跨出门,泪就往下落,一直到踏进青草巷,她的泪还是滂沱的。路旁很多人看她,有不谙世事的孩子追着她大呼小叫,仿佛她是一名青衣,正将一场悲情戏当街出演。

  跨进父亲家门时,她听到心里咚的一声巨响。她知道那是一扇门,门把她曾经的生活严严关上了。往后守着父母,她只能幽幽终老,一次一次她都必须承受最深的痛,必须为他人永无止境地忍让与受屈,撕心裂肺之后,还得在脸上装饰出一片笑意。她命该如此。

  但是,没有想到四天后,她又回到剥皮寮。她的父母突然作出决定,让她嫁给陈浩年,马上,立即,刻不容缓。

  她怀孕了。

  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一点都没有觉察。虽这一阵子总是累和困,手脚都绵软无力,她也只是以为是疲倦了,是春困。但她刚在青草巷住下,吃第一顿饭时,刚把母亲亲手煮的鲳鱼往嘴里送,就猛地翻了胃,她冲到门外的水沟旁,大声地夸张地呕了。后来又呕了一次,再呕了一次。母亲与父亲对看一眼,就起了身,到外面青草铺里唤来一位老郎中,一号过脉,老郎中就拱手道喜。父母从那一刻起就沉默了,沉默了两天,然后让伙计速去把陈浩年叫来。父亲对陈浩年说:“二十日后办婚礼。”

  梦一样的二十天。海庭不时用手在自己腿上掐一下,起伏太大了,她这样歹运连连的人,竟也有如此峰回路转的时候吗?

  她觉得太不真实了啊。

  所有的事其实都是父亲操办的,父亲甚至把青草巷的房子退掉,携母亲搬回到剥皮寮的商行去。商行两层楼高,下面是铺子,上面房子一间一间都可住人。他们终于重新聚到一起,重新成为一家人。

  所谓婚礼其实非常简约,只将商行里的货铺整开,摆下三桌酒席,请的客人不多,几个左邻,几个右舍。茂兴堂的人也请了,不是全部,只来了余一声、二声、三声,他们是作为陈浩年的亲属身份出现的,一个个嘴都咧得大大的,比捡到金条还高兴。

  曲普莲也来了,来为海庭梳头发。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被曲普莲解开了,曲普莲一下一下梳着,然后往上盘起,盘成妇人的圆满髻,插上一对镂雕银质烧蓝步摇簪,簪是曲普莲特地去大稻埕那家最富贵的银饰店购下的。海庭没有拒辞,她知道此时欢喜地收下,才是曲普莲最开心的事。

  “海庭,真好看!”她听到曲普莲轻声说。

  “真替你高兴啊,海庭!”曲普莲俯下身子贴着她耳朵又说。

  她头不住地点着,确实高兴,她太高兴了,五脏六腑都一寸寸迅猛地膨胀,那么饱满丰盛,腹腔都快容不下了,都快往外溢出来了。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多么鲜艳欲滴,像一朵乍放的花,含着露水,闪出光亮。多少年了,她何曾有过这样的容貌?她自己都被唬住了。她慢慢站起来,恍恍惚惚的,几分茫然,突然急速地反过身子,一把将曲普莲紧紧抱住了。

  两个人的泪差不多同时流下来。

  门外有一个人影闪过,是陈浩年。

  陈浩年手里正攥着一张从厦门那边捎来的戏单子,洪本部的夏氏钱庄邀茂兴堂择日渡海献演,酬金开出很高。一屋宾客散去后,陈浩年把戏单子拿给海庭看。

  “去不去?”陈浩年有犹豫。

  茂兴堂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对岸去了吗?海庭很意外,她太高兴了。海庭说:“当然去!”

  陈浩年往海庭肚子瞥一眼,海庭明白了他的意思。海庭说:“孩子哪能马上就生下呢?早着呢。你去演几场,把钱挣回来。钱来了,孩子也来了。”

  婚礼后第三个月,陈浩年果然带着茂兴堂动身了。其实他也想去啊,是回去,回到唐山,回到闽南。这么多年了,他一次都不曾返回过。母亲还在安渠县陈厝村,他多么想看一看母亲,他的母亲!

  第三节回春堂茶行

  一

  曲普莲知道,让兄长返厦门,是件困难的事,兄长根本不愿意。兄长站在她跟前,脸像一块黑石板,仿佛刚才她所说的话是一把刀,一下子把他胸口捅伤了。

  兄长说:“是你把我召来台湾的!”

  兄长又说:“我来了,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曲普莲抿起嘴,眼一直盯住兄长。她的兄长乍一看与常人并没有不同,或者说兄长在别人面前并不会显出异样,有异的只是面对陈浩年之时。人高马大的兄长壮硕得像一匹盛年黄牛,陈浩年不出现,他可以健步奔跑大力拉车,可是一旦陈浩年站在面前,他就立即柔软成一只会撒娇的绵羊。

  问题就出在这里,所以他不能再留在台湾。

  陈浩年不再属于她了,但陈浩年属于海庭,曲普莲就不能不管。

  曲普莲把两碗水并排置于桌上,然后在桌上铺下一块白布,再从发髻上抽下银簪,银簪柄是刀状的,簪梢圆润细长。粗粗打量,看不出特别之处,闽南妇女几乎每人头上都插这样的簪,台湾也一样。但如果细瞧,还是会觉出不同,它偏肥大了,分量也沉。曲普莲把簪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用力一掰,簪断了,里头竟是空心的,有细碎的小颗粒倾倒而出,落在白布上,颜色微红,看上去不过是小沙石,但曲普莲相信兄长看得懂。

  兄长果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红砒!”

  曲普莲轻轻一笑。没有错,是红砒。砒霜性燥,原本也是药的一味,遇诸疟风痰在胸膈,可作吐药。这一包东西她不是刚刚带在身上的,那年嫁予朱墨轩,她其实已经从家中药房里偷下了,隐入银簪。她原只是为自己备下的,那时想,怕什么呢,走投无路时,还有死一条路哩。但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死,虽一次次走到边沿上了,毕竟她没死成,没用上这个东西。现在呢,现在她把红砒均匀倒入两碗水中,用簪梢搅开,然后自己先端起一碗,另一碗则推到兄长跟前。

  “你要干什么?”兄长尖声叫起。

  曲普莲却缓缓坐下了,把碗往嘴边送。她不说话,也不看兄长,她相信兄长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兄长虽从小就对药理毫无兴致,但毕竟是在回春堂里长大的,知道这样的量,匀成两个人用,也是够的,够毙命。兄长更知道,曲普莲这样做不仅仅是吓唬他,曲普莲敢往下喝,从小到大曲普莲没有什么不敢。砒霜而已,曲普莲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脸俯下了,嘴贴住碗边沿了……她倒不急,动作很舒缓,神情也淡漠,宛若品茗。

  下一刻会怎样她不管,生从来是险恶的,不用其极,哪里能将兄长赶走?兄长再在此地留下去,难说会有多大的难堪事发生,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出丑,看着海庭被伤及,不如眼一闭,脚一蹬,黑血满面而已。

  端碗的手稍稍用上力,碗向上斜起。

  手突然一顿,咚的一声,碗就往旁飞去了,落到地上,炸开了。

  是兄长把它打飞的。

  兄长再抓起桌上的另一只碗,一把摔到地上。一阵尖厉的声响,地上湿了一片。兄长举脚狠狠地往下跺,跺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瓷片,脸上扭来扭去,眼瞪得又大又红。一块凹状的尖瓷片被兄长跺得往上翘起,戳破兄长的布鞋,再戳破布袜和皮肉,血马上洇出一片。

  然后兄长掉头往外走,走得急匆匆而且踉踉跄跄。

  曲普莲瞥一眼地上那两只碎碗和两摊水渍,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她想,她赢了。

  果然,当把茶装上船,船开动时,甲板上已经站着兄长了。兄长背着双手,脸黑似铁,眉头紧锁,风把他长衫下摆撩起,掀动他的胡须,他不看曲普莲,但目光是往曲普莲这边落的。

  曲普莲身边站着海庭,海庭边上是陈浩年。

  陈浩年正举着手不停招着,嘴里喊着:“小心点,一路多小心!”

  陈浩年竟然也恋恋不舍,身子前倾着,恨不得随船而去似的。曲普莲很想起脚狠狠踢去,踢向这个人,这个陈浩年!他一味只讲朋友情谊,是个傻子吗,没发觉这份情谊已经有异味?他不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曲普莲跟自己说,这么做,并不图他的懂,可是心里不时仍会梗一下,她还是愿意他明白的。“走吧,回去吧。”她说。

  海庭挽住她,忧心忡忡的。海庭说:“普莲,我真怕那边茶也不好销。”

  曲普莲在海庭胳膊上捏了一下。“哪有人像你这样,总是替别人愁这愁那。会的,会好销的,这肯定是条路子。海庭,多亏了你!”

  海庭笑起。

  曲普莲心里猛地一酸,她看到海庭眼角皱起的纹路了,像一把撑开的干草,在风中一条条醒目地舞动。海庭多大了?二十六七岁了,不小了,很大了,这把年纪还留着一条大辫子的,周围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陈浩年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看样子已经忘掉后面还有两个与之相关的女人。海庭说:“他要赶去戏场,由着他吧。”

  曲普莲把手臂往里夹了夹,夹紧海庭挽在上面的手。“海庭。”她叫道,叫过又顿住了,不知如何再开口。海庭没有催问她,而是索性把另一只手也绕过来,抱在曲普莲的胳膊上。她们静静走着,走得很慢,仿佛都有意在延缓时间。终于要分手了,曲普莲要回大稻埕,海庭才把手抽回。曲普莲看着她,用舌尖在唇上舔了舔,还是把那句一路上都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说:“海庭,嫁给他吧,就嫁了吧!”

  海庭还是笑,但这一次笑起前,略略迟疑了一下,这是曲普莲后来才回想起来的,当时曲普莲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从前无论她们说过多少话,却从不涉及私密生活,海庭的嫁,是嫁给陈浩年,而所有与陈浩年有关的话题,曲普莲都不愿谈及。但是刚才她还是说了,她让海庭嫁了,她是真心的,哪怕仅仅为了海庭,她也希望这一件事成为现实。女人反正终有一嫁的,既已经随了这个男人,却不明不白地长久地拖着,她不忍海庭这么受委屈。

  海庭什么都没说,仍是笑着。

  几天后陈浩年却突然到大稻埕找海庭,陈浩年从来没有登过回春堂茶行的门,急匆匆跑来,是为了找海庭,他说海庭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什么?”曲普莲也很焦急。

  陈浩年把纸条递过。曲普莲展开看,只有一行字:“我今离去,不必找寻。今生无缘,期待来生。”

  “怎么回事?”曲普莲不明白。

  陈浩年把脚一跺,说:“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晚上回家,人不见了,只剩下这个!”

  曲普莲把纸条再看两遍,皱起眉头。“去她父母那儿找过了吗?”

  陈浩年说:“她不会去她父母那里,平时都不去那里。我以为在你这里……”

  曲普莲打断他:“我去吧,我去找她。”

  二

  曲普莲是在第二天才在艋舺青草巷见到秦海庭的,第一次去海庭不肯见她。海庭的母亲出来拦,说海庭不在这。第二次她再去,海庭母亲还是说海庭不在这。曲普莲就不走了,自己拖过一张椅子在厅堂上坐下了,坐得挺直,脸仰着,眼落在屋檐上。敞开的屋门外,风把中草药的清香一阵阵卷进来,她贪婪地吸着,重重地吸进去,蹑手蹑脚慢慢吐出来,恍惚中竟有一种时光回转的感觉。这是属于她的气味啊,从小到大,家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这样的气息,它们曾经让她恨,曾经被她诅咒,她也曾经渴望能远远逃离这样的气味,可是现在,忽然之间它们重又在四周漫开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鼻腔、胸内,自己的每一寸肢体,都多么多么愿意与它们水乳交融的啊。

  海庭母亲很恭谦客气地倒来茶,说:“海庭真的不在这,谢谢您了!”

  曲普莲接过茶,一口喝下,放下杯子后还是不肯起身。她说:“我要见海庭,让她出来见我!”

  海庭终于出来时,虽仍是笑,脸色却焦黄得宛若秋天的枯叶。

  “为什么?”曲普莲说,“得有理由的,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你以为你愿意?”

  海庭垂下头,揪住衣角,不停地在手上绞着。

  曲普莲说:“今生无缘?无缘你何必随了他这么长日子?你疯了吗?是谁逼你的?今生缘都不要了,来生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来生谁知你投胎成猫还是狗。你到底受什么蛊了?快醒醒吧,回答我!”

  曲普莲声音很大,越说越大,几乎是喊叫起来。然后她过来,拉住海庭,要往外拖。“走吧,”她说,“快回去,浩年都急死了。”

  海庭没有走,反而竭力要挣脱。自始至终海庭都没有开口,什么都不说。

  这时海庭父亲也出来了,怒气冲冲的,让佣人推开曲普莲。海庭父亲说:“我们家的事不需要外人管!”

  曲普莲头一甩,声音就粗了,她说:“别拦我,拦不住的。海庭,走,快走!”

  母亲过来,抱住海庭,哀求着曲普莲:“算啦,不要再为难海庭了。她有自己的苦,你不懂的!你这样让她更苦……”

  曲普莲一愣。她看到海庭低垂的脸之下,已经是一片雨帘。更苦?她这样让海庭更苦?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她转身走了。再不走,她觉得自己必定也要哭出来,而这么多年,她在人前,早已经习惯于把一张枯涩干涸的脸展露出来。

  两天后海庭突然又出现了,海庭去大稻埕,推开回春堂茶行的门,脸上像抹着一层釉,亮晶晶的。海庭说了两句话,海庭说:“我要结婚了。”海庭又说:“我怀孕了。”海庭声音不大,几乎是耳语般的呢喃,声声息息却分明流淌着一股浓浓的蜜。

  太突然了,不是梦吧?

  曲普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海庭抱住。鼻子酸了,她试图扼制住,但这一次,竟不待她回过神,泪就已经抢先往下滑了。“太好了!”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句话是指结婚还是指怀孕,“真是太好了,海庭!”她又说了一句。

  婚礼那天,曲普莲天未亮就往艋舺赶去了。有点早,还没有一个客人,整条剥皮寮甚至都还是冷清的。青石板路上,因为昨晚有过一场蒙蒙小雨,此时仍湿漉漉的,像谁在上面抹过一层油。最先见到的人竟是陈浩年,陈浩年正站在金恒利商行外,一身新衣裳,辫子新鲜地搭在背上,像一株葱茏倒长的小树。见到曲普莲,陈浩年眼珠子闪了一下,脸转向别处,很慌乱无措。

  曲普莲也别开脸。

  九年了,相识九年,恩怨悲欢九年,现在相逢于艋舺街头却如同陌路人。她突然间心里还是酸了,是那种与痛相似的酸。这些天这种滋味不时就泛上来,却没有哪一次像此时这般激烈凶猛,几乎令她难以自持。

  跨进金恒利商行大门后,她径自去找海庭。

  闽南人喜欢说:“照父梳头,照母缚髻。”这里的“照”不过是“依旧”的意思。从小,她就从母亲那里学到很多梳头的本事,她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辫子以外,简约的喜鹊尾髻、繁杂的螺髻、华贵的圆满髻、俏皮的连环髻,她也无一不拿手。洞房花烛了,海庭终于成了真正的妇人,她已经跟海庭约定好,由她来为海庭把头发盘起来,她要把海庭打扮成最美丽娇艳的新娘。

  闽南人婚礼向来是程式复杂的,男婚女嫁得先探家风,再求庚,然后把庚帖置于神明、祖先案上卜卦,再在供桌的香炉下放置三天,三天中人畜平安,没惹是非,称得上“三日圆”,然后才能请算命先生“合婚”,凭生辰八字测断双方是否适于嫁娶。秦家在澎湖已经生活几代,种种习俗却仍是与闽南一致的,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们能免都免了。探家风、求庚就不必了,“合婚”倒是草草走了个过场。

  事已至此,还如何再论合不合适嫁娶?

  曲普莲让海庭的父母为女儿上头,也就是用梳子从上往下连梳三次。这三梳都有名字,一叫“梳到头”,二叫“案齐眉”,三叫“满堂红”,意即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儿孙满堂。曲普莲没有从海庭父亲脸上看到太多的喜悦,反而见他锁着眉,手微微在抖。而海庭坐在镜子前,两眼却不敢从镜子里看着父亲。

  上头之后,是海庭的母亲动手为海庭绞去脸上的绒毛,“满敏”,这是闽南人的叫法。当年,在曲普莲往朱墨轩衙里嫁去时,她的“满敏”也是母亲为她做的,母亲把两根纱线咬在嘴里,线的另一端揪紧手中,慢慢地从下往上一下一下地绞上去,微疼,又有种奇怪的舒坦感。母亲为她做这些时,她一直平静端坐,没有一滴泪往下落,脸上甚至有几分凛然。海庭却不一样,海庭此时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两眼红红的,豆大的泪一串串滚落,海庭的泪比母亲更激烈,甚至不时抖动肩臂,失声抽泣。

  从来笑容满面的海庭,这一阵,在接连而至的大悲大喜中,已经流下太多的泪了。之前泪或许都是涩的,有着黄莲汁一般的苦,现在却不是,现在的每一个水珠子都晶莹剔透,似珍珠,似玛瑙,闪出耀眼的光亮。

  也只有对未来婚姻有期许的人,才流得下这样的泪吧。

  兄长如果今天在会怎样呢?曲普莲想,她突然这么想。被她逼往厦门的兄长,说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妹妹的。威胁从来只是对内心有爱的人才能起作用的,否则兄长哪里肯从台湾离去?而他不走,这一场婚礼哪里可以平静?

  如果不是兄长去厦门,回春堂茶行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起色啊。

  三

  茶叶由厦门转南洋的路,竟然意外畅通了,甚至比原先设想的还要好。船从艋舺或者大稻埕起航,驶抵厦门,厦门那边有兄长接应与筹办,再由董老板调配装运,一艘艘运往南洋。

  曲普莲现在非常忙,兄长不在,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她独自撑起。

  她可以的,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南投、新竹、桃园、宜兰,无论多远的路、多高的山,该前去收茶时,她二话不说也就赶去了,星夜可以,烈日当头也可以。然后茶来了,整个茶行挤挤挨挨地都铺开了,无非多招一些人来,茶工、制茶师、搬运工。

  最先销去的是乌龙茶,然后是包种茶。两种茶其实最初都来自对岸,但茶苗移来后,种在高山之上,早晚云雾笼罩,少见阳光,生长迟缓,茶色茶味竟隐隐都不一样了,少了苦涩,多了甘味,叶肉也厚了几分。抓起茶叶丢入瓷杯,先听到银元似的一串叮咚脆响,然后沸水泡下,马上清香扑来,蜜绿带金黄的汤色,也荡起珠宝的光泽。真的是好茶啊,每天早上起来,曲普莲也总会为自己先泡上一壶。热气腾腾与芬芳四溢之中,她常常会想起父亲。一生救人无数的父亲,是否还康健?是否仍深陷于这绸缎般的茶香里?

  而兄长是否抽空回去代她探看过父母?

  在大稻埕中街上开铺设馆的,差不多全是靠茶叶谋生的人,专营乌龙茶的称“番庄”,专销包种茶的称“铺家”,无论谁来找,希望搭上销路,曲普莲都没拒绝。这个饭碗不能单靠洋行保住,那么多茶,那么好的茶,不能烂在那里废掉了。有时茶多了,兄长还把它们运到福州,福州茉莉花正开着,摘下的花朵把茶一熏,马上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然后也用两张内外相衬的毛边纸,包出一个个四方包,每包四两,恰好一泡,很快就都销掉了。

  再没有比兄长的长进更让曲普莲喜悦的了,兄长在变,一海之隔,万顷的波涛或许正是治愈兄长心魔的良药啊!一天一天过去,他会平息下来的,会过上正常日子的,至少陈浩年能够过上了。

  所以,得知陈浩年要受邀赴厦门唱戏,曲普莲有多么不愿意。曲普莲大喊一声:“不,别去!”

  她是对海庭喊的。海庭喜滋滋地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海庭对此非常兴奋。

  曲普莲说:“不,别去。人家付几场戏的钱?别去,钱我来付,无论多少场,总之那些钱我都付。”

  海庭说:“不单是钱,真的,普莲,真的不仅仅为了钱。你也知道,戏就是浩年的命,戏僵着,他人也僵了,戏活了,他也才能活得有生气。”

  曲普莲说:“别去,不要去!”

  海庭撒娇似的晃晃脑袋:“这戏本来是从对岸传过来的,居然对岸都肯反过来邀陈浩年,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机会太难得了啊!那边地那么大、人那么多,唱得好,戏就传开了,以后就不愁没有人给茂兴堂下戏单子了,怎么能不去?”

  曲普莲声音越来越难听,她说:“不要去,让陈浩年不要去!”顿一下,她又说:“真的,别去,海面上现在多动荡啊,法国番仔的船横冲直撞,他们枪炮的子弹可不长眼。”

  “没事,那么多人还不是照样来来往往?”海庭不理会她,还是笑,脸颊上几星淡褐色的斑点隐约可见。这是个有孕在身的人哩,曲普莲泄了气,她径自去找陈浩年。

  这么多年,第一次她主动要见陈浩年,不是在金恒利商行,她把陈浩年叫到青山宫外那个空旷的场子上。她铁青着脸,说着话,却不看陈浩年:“断了去厦门的念想,台湾到处是戏台,遍地是戏迷,够你唱了,不要往厦门跑!”

  语气很不好,平日里她心里其实已经不再对这个人有怨,怨什么呢?那一晚他去黄氏祠堂了,他去了,不是耍弄人,他只是走错方向了,延误时辰了——是造化弄人吧?独自揣想时,她谅解了,释然了,要怨也只怨自己一时性起的轻率赌气,竟把自己嫁给浩月。可是,一开口跟他说话,他那模样那举止那神情,又总是在瞬间就没来由地挑起她浑身的火气,她立即被焚被烧,恶言恶语都涌到舌尖之下,身不由己地恶。

  陈浩年没有马上答,耷拉着眼,垂着双手,像是在谨慎地字斟句酌。

  “一定要回唐山,你可以到别处去。”曲普莲的眼落到陈浩年的手指尖上了,还是那么纤长,那么葱白。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朱颜已改了啊,这一双手之上,那皮的纹路与肉的质地,竟都还凝结着当年的气息。“厦门不要去,”她说,“别去厦门!”

  陈浩年叹一口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曲普莲打断他:“明白就好,所以别去!”

  “可是,”陈浩年把一只巴掌伸出来,抖了抖,“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事的,你要放心。”

  曲普莲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还敢再相信你吗?你值得我相信吗?”

  陈浩年头又垂下,过了许久再抬起时,脸色苍白。“普莲,”他小声地叫,“普莲你……你怎么说我都没关系,我罪有应得。但对于普圣……普圣他其实很可怜的,他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就是这样了,他活得比我们都苦。他……普莲,我担心他哪天就崩掉,寻了短见……”

  “不可能!”曲普莲打断他,“他当了男人,还要再当女人,活得多有滋有味啊,胃口这么好,他怎么舍得不往下活?”

  陈浩年别开脸,往远处看了很久,然后叹口气,说:“无论如何,普圣救过你,救过浩月,也救过我,普圣还是你哥哥,所以,在这个世间,普圣也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的人。”

  “那你就可以伤害海庭了?”

  “……海庭其实清楚我对普圣的看法,她懂的,她没事。”

  “没事?”曲普莲声音蓦地又提高了,“她没事,她老实,就可以随便欺负了?我是女人,知道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自己的丈夫跟前撒娇、邀宠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千辛万苦把兄长阻到对岸去,就是为了海庭。你再去厦门,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事实上这也是在害普圣。这些日子,也许他早已挣脱出来,已经戒掉那个瘾了哩,你一去,又把他弄神魂颠倒了。他再经不起折腾了啊!”

  陈浩年一怔。过一会儿他叹口气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再想想。”

  陈浩年想了一个月,再一个月,曲普莲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这样消停下去了,不料五月一过,陈浩年还是带着茂兴堂的人西渡而去了。

  陈浩年去了厦门。

  就是在那一天,一个消息在全台北弥漫开:前直隶提督刘铭传到台督办军务了。

  传说刘大人是个麻子,在家排行第六,外号“刘六麻子”。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唐山更新,第五章 岛的北面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