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茂兴堂
一
陈浩年在离开鹿港后的第四年出现在台北艋舺街头,此时他不是一个人,身边多出了余一声、余二声、余三声,就是那一年在鹿耳门时结识的那个戏班子里的三个孩子。
他是从宜兰把他们带过来的。
回想起来,宜兰那地方陈浩年其实是喜欢的,一面朝海三面环山,状若畚箕的兰阳平原上所有的植物都可以那么恣意茂盛地生长,“就是插下扁担,都会发芽”,当地人这么说。虽然不时有台风,但台风气势汹汹地从海面刮来,也把丰沛的雨水带来了,风一过,大地又马上绿得像抹着一层油,明晃晃地闪着。这样的地方是饿不死人的,父亲陈贵若还活着,并且还能耕种,那么三顿温饱应该不会成问题。乾隆年间,那个叫吴沙的漳浦人从老家渡海到台在这一带开垦时,不是也已经五十六岁了吗?算一下,父亲现在的年纪应该比当年的吴沙还略小哩,而人家吴沙从头围到二围,再到汤围、四围、壮围,竟开垦出一大片的农田沃土。
这么想的时候,陈浩年心里总会稍稍轻松一些。
在一个个垦区,他听到太多怵心的故事了。哪一年因为染瘴气死了多少人,哪一年因为瘟疫又死了多少人,再哪一年因为械斗死的就更多了,层层叠叠的都是尸体啊!你说,哪有办法辨出谁是谁?说话的那个人居然反问陈浩年了。陈浩年问:“然后呢,那些死的人怎么办?帮他们捎个信回老家了吗?”说的人就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笑了笑,应该是嫌陈浩年问得太离谱。“怎么捎?连姓名都不一定弄得清哩,怎么捎?往海里一抛,喂鱼就是了。鱼把他们身子吃下,游来游去,游到唐山,再被那边的人捞起吃掉,这样,那些人也算是回家了。”www.chuanyue1.com
陈浩年打了个寒战。
他此时正站在海边,下意识地将脸转向海,往滔滔水面瞥一眼。他的眼光落得有些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怕惊动谁似的。
他们中会有陈贵吗?他的父亲陈贵?
其实有时候他不禁会有另外的设想。迎着海风时他把父亲陈贵想成大船户,正领着浩荡船队从乌石港驶出,货来货往,纵横四方;望着兰阳平原无边无际绸缎般的禾苗时,他又把父亲陈贵想成大租户,已经手握万甲良田,无需费力,无需耗神,一季季稻谷却可以滚滚入库……总之,踪迹全无的陈贵已经怀拥众多娇娘美妾,终日锦衣玉食享受不尽,于是忘了糟糠之妻,也忘了返乡之路……这样的陈贵,应该与陈浩年已经没有多少关联了,形同路人,但至少还能在这个世上存活着,而不至于连尸骨都不知所终。
毕竟那是他的父亲啊。
那天,正是从头围街道经过时,陈浩年听到了稚嫩的嗓音在唱陈三。他的脚一下子就被牵住了,先是伫立着,然后移过去,猛地看到余一声、二声、三声,却没有见到余老四和余老三。余一声说,余老四去年病死,余老三上个月也死了,剩下他们三个,一路卖唱到了宜兰。“你怎么也在这?”余一声问,“你到这干嘛?”
余一声比当初见到时高了一两尺,个头已经快与陈浩年一般了,正在变声,说话声音沙沙的。陈浩年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说:“注意护嗓啊,别瞎唱了。”余一声看看旁边的二声、三声,眼眶突然就有点潮了。“不唱怎么办呢?”他说。
陈浩年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余老四余老三死了,不唱怎么办呢,不唱他们就没法活下去。陈浩年心里咯噔了一下,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带上他们。
陈浩年不再一个人走在路上了,踏上台湾后,这是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同伴。
上次从府城安平到恒春时,余一声、二声、三声虽也一起走,却走得谨慎小心,木着脸,端着身子,几乎是暮气横生的。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他们三个都是,终日叽叽喳喳的,在陈浩年跟前跑来跑去。
望着他们,陈浩年常常会嘴一咧笑起。这么多日子,他都快忘记笑究竟是什么滋味了,突然又被余一声、二声、三声给唤醒。他觉得自己也变了,站在海边时他会为水剔透得宛若珠宝的色泽动容,也会为远处霞光把龟山映照得栩栩如生倾倒。在鹿港时他心肯定死过一次,现在又渐渐开始活过来,每天早早会把余一声、二声、三声叫起,教他们吊嗓,教他们戏文,教他们唱腔,也把那些器乐拿起逐一教他们弹奏。
时光似乎往回倒溯了,仿佛回到当年班主丁范忠刚刚把他从陈厝村背出来的时候。余一声、二声、三声的资质都很好,这一点他在鹿耳门时就知道了。重要的是他们乐意学,每逢陈浩年示范性开口一唱,那三个孩子都宛若与天人相逢,惊得嘴呵得大大的,眼也瞪圆了,这让陈浩年觉得有戏剧性与趣味性,每一次的指点因此就变得有趣而充实。
宜兰这地方差不多人人都懂戏,都爱戏。随便哪个村头的小河边、茄苓树下,抬个头便能望见围在一起哼唱的人,各种戏班子因此就鱼贯穿梭,北路的、南路的、本地的,糅杂着各种唱腔与唱法。
不仅戏,田头街边还有四处流溢的宜兰小调,词很上口,调很顺嘴,听上一次两次,陈浩年也就能哼唱起来。
陈贵还在找,带着余一声、二声、三声一起找。既然已经找了这么久,索性就找到底,找到彻底死心为止。
“知道陈贵吗?”
“有没听说过谁叫阿昆?”
他们成了兰阳平原上奇怪的几个人,每到一个地方,总不停地向人询问陈贵和阿昆,但,眨眼间他们又已经在街头摆出阵势,唱陈三或者英台的折子。
私底下陈浩年最想找的人其实是班主丁范忠。没有想到班主居然也过台湾了,班主为什么要找陈贵,陈浩年已经猜出大概。其实不该的,毕竟班主得把长兴堂撇下呀。当然,他一走,长兴堂的气数也差不多了,班主除了找陈贵,会不会也为了找他?
现在班主在哪里?
几年间,宜兰所有的屯垦地差不多都走遍了,却仍然没有父亲陈贵的影子,真的被葬或者被抛进海里了?但无论如何,好歹也得有个音讯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知道其下落,也不见阿昆,更不见班主。余一声有时会安慰他,余一声说:“会不会他们都已经回老家了呢?你这边找,他们那边走,就错开了。师傅,您别着急啊。”
陈浩年心里不禁就有点暖。也许吧。但愿吧。对岸的陈厝村被滔天海水隔在远处,母亲形影孤单的身影令陈浩年每一想起,心都不免绞痛起来。如果有人回去了,无论是陈贵还是班主,多少都可以成为一根拐杖,让孤单的母亲有个依靠。
“一声,你是哪里人?”他问。
余一声说:“师傅,我不知道。我懂事起就跟着老四了。”
“那二声、三声呢,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家吗?”
余一声说:“师傅,他们也不知道哩,老四说我们三个都是他从路边捡来的。”
陈浩年觉得有意思,余一声和二声、三声一起,都管他叫师傅。他的师傅是丁范忠,可是丁范忠一直不让他称师傅,只许叫班主。比起“班主”来,“师傅”其实有更多的温馨与接近,丁范忠贴心贴肺地对他好,却偏偏又僵着一张脸,拒绝与他靠得更近,总是这样。现在他不拒绝余一声,也不拒绝二声、三声,他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太多,被他们“师傅”长短地一叫,立即就不一样了,仿佛肩膀上的筋骨一下子变坚硬了,他觉得有了责任,得把这三个孩子的未来都担起来。
他说:“以后我们要成立一个戏班子。”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很高兴,说:“好啊好啊。”
“好什么啊,现在光你们行吗?”他伸手在几个人头上各敲打一下,“得以后,懂吗?以后有钱了,招一些人搭入。到时候我们戏班子该取什么名呢?”陈浩年侧着头,似乎在深想,“茂兴堂,茂兴堂好吗?”
余一声、二声、三声把这三个字读了一下,很顺嘴,也很吉利。他们说:“好。”
陈浩年抿起嘴,茂兴堂这个名其实在他脑子里已经暗暗蹦跳一些日子了,茂兴堂与长兴堂,分明就像父子或者兄弟啊。班主如果听说了,便能明白虽然他离去了,但长兴堂仍始终存于心里,他最多只是长兴堂繁衍出来的一分子,永远血肉相连。
光绪八年清明节那天,陈浩年在海边摆下几碗菜、几盏酒,又点上几炷香。他什么都没说,但余一声、二声、三声应该都看明白了,他是在跟父亲陈贵告别,所以也跟着下跪,跟着叩拜。然后陈浩年端起酒,手扬得高高的,一杯杯洒到海水之中。这个海也是有名字的,名字还很吉祥,叫太平洋。海在东面,但一片汪洋之水却是相通的,若是父亲陈贵真的已经葬尸大海,陈浩年希望水能将父亲的灵魂承载着,运回西面的安渠县老家。
第二天,他带着余一声、二声、三声踏上了兰阳平原北端的草岭小道。越过芒草遍地的草岭,再攀过三貂岭,那一头就是艋舺了。
二
许多日子后陈浩年才知道,“艋舺”这个古怪的名字原来是当地平埔族人的叫法,意思是独木舟。雍正年间平埔族人用独木舟载着番薯顺淡水河而下,到这里跟汉人交易,舟云集之处渐渐衍成一个闹市,就是艋舺。
一府二鹿三艋舺,这个谚语他在鹿港时就听到了,说的就是这三处的繁华。来台湾几年,不经意间府城他去了,鹿港他也去了,现在又到了艋舺。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相逢,可以当缘分来讲,更多的却是意外,是偶然。如果渔翁岛来的那艘船直接把他载到鹿港,他不可能在鹿耳门上岸,也就去不了府城安平,而如果曲普莲还洁身等着他,他不会从鹿港离去,不会辗转去宜兰,然后又从宜兰到艋舺。颠沛间,几个春秋过去了,他皮肉糙了,脸上长出了胡须,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的孤身男人,任何女色竟都没有沾的兴致,兴致已经遁去了,无影无踪。
如果那年没有从渔翁岛离去,此时他该儿女绕膝了吧?他的妻子会是秦海庭,他的儿子也可以取名叫秦一、秦二、秦三。后悔了吗?好像也没有。这个问题有一点似是而非,他自己也是迷糊的,左右都有摇摆,最后只能一声叹息,然后放下了。
偶尔他也会想象曲普莲现在的样子,大概早就又怀上了,然后生了,生了一个又一个,列队成行宛若密密的小树林。他们都长得跟谁相像呢?如果像曲普莲,便也是那么圆嘟嘟的一张脸,有着小树林一样密密的睫毛和一头刨花般卷曲头发吗?若是有哪一个五官与浩月神似的,那么也就与他陈浩年模样酷似了……思绪到这里,总是像一脚踩进蛇窝里,浑身猛一激灵,忙不迭他就会一把擂醒自己。不能往下想,不能想,一想他的日子马上又变得横七竖八,太阳穴突突地跳。
离开鹿港的那一天,往事就被他封存了,抹上蜡。他不断跟自己说,忘了,快忘了,都忘了,忘了,忘了,忘了……
强行的遗忘犹如用一把大铁锤将生命猛地砸出一个大窟窿,豁开的口子终日呼呼透出浸骨的冷风。怎么办呢?从五岁起他就开始学戏,他只懂得戏,所以他也只能以戏来将那个窟窿填上。
余一声的戏如今已经像一锅火候熬够的鸡汤,渐渐出料了,余二声则担起主弦,余三声嗓音好,也可以独当一面。在把这三个人带到艋舺前,陈浩年已经独自先去过几次,他看了庙会,又看了几场神诞戏台。然后他还看见艋舺到处是商店,店外挂出大大的招牌,一条条路挤挤挨挨的,走着各式人等,他们腰包里叮叮当当响着银子脆生生的声音,这使他们与坐在田间地头或者村头、穿着粗衣陋布听戏的宜兰人马上有了区别。
一点都没有错,陈浩年那天就是在银子的声响之中下了决心,他要来艋舺,把余一声、二声、三声一起从宜兰带到艋舺。
第一场戏在龙山寺的前埋上唱,还是《陈三歌》,陈浩年自己唱。
第二场戏转到艋舺北面的大稻埕,余一声与陈浩年一起唱。
第三场回到艋舺的剥皮寮,陈浩年和余一声、二声、三声轮番唱。
而每一场戏落幕时,如果场下叫好声不肯息住,陈浩年都会抱一把六角弦重新返场,这时他不再唱戏,他唱宜兰小调。
那样的山,
那样的川,
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样俊俏,
川那样流淌,
阿姆那样一句句悄声唱。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俊俏的是故乡,
流淌的是念想,
绕耳的是阿姆一次次无声唤。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这首《祖先在唐山》是从宜兰员山乡头份村一位老阿嬷那里学来的。调子很简单,却可以千变万化,欢快地唱时,就唱出几分稚气几分缠绵;若是忧思满腹,出口的曲调马上就悲戚凄厉了,甚至现出哭腔。因为它能暗合各种心情,陈浩年便可以唱出不同的心境起伏,他自己喜欢,不料听的人竟也喜欢。很多事就是这样,开了头,便很难再收得住。在一场戏鼓歇锣收之后,陈浩年加唱一曲小调,倒渐渐成了习惯,像一桌美味佳肴后的一道小菜,哪天没有了,人家还不答应。
那天剥皮寮的戏是由春仔茶楼唤去的,戏还没唱完,陈浩年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店里的伙计,勾着头,躬着身子,一直在一张张茶桌间添着茶水。
戏还未收场,轮到余一声上去唱时,陈浩年向那个人走去,他其实不是走,是跑,衣角甚至将几张桌子带动,差点掀翻人家的茶杯。他奔过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双臂,大喊一声:“班主!”
那个人真的是班主丁范忠。
班主几乎没有反应,他提着大铜壶继续走动,眼都不看过来。
“班主,我是浩年啊!”陈浩年跟上,揪住班主的衣角,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声音还大,嗓音带着一点撕裂感,把喝茶听戏的人都惊动了,一个个转过头往这看。
丁范忠这才低声说:“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是指戏结束,茶客散去。
已经夜深了,陈浩年让余一声、二声、三声先回,自己一直站在街道上,等着茶楼打烊。是不是梦啊?他用手在胳膊上拧拧,拧过一次,还是不信,便再拧,又拧。这个夜晚天空非常洁净,只有月亮周围附着一些云,仰起头看,看久了,会觉得那更像一片暮色中的海,幽蓝、神秘、丰满、悠远。
听到一声咳时,班主已经站到跟前了。
陈浩年咧着嘴,定定看过去,班主也看他。应该是月光折射的,班主眼睛有晶莹的光。陈浩年想,也许自己也有。他抬手揉一揉眼,他觉得有点模糊。班主瘦了,也矮了,整个人小了一圈,看上去除了骨架,便只剩一张没有多余血肉可以依附的皮,皮便挤挤挨挨地皱到一起。老了,老得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再趴到他背上,他还能背得动吗?
“班主!”张口再一喊,陈浩年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了。
班主叹口气,在他背上拍了拍。班主说:“走吧,到我住处坐坐。”
剥皮寮其实是一条街名,以前从福州运来的杉木上了岸后,都堆在这里先剥去皮再售往别处,街名因此而得。现在杉木少了,店铺却多了,一间接一间延伸去。陈浩年跟在班主背后慢慢走着,班主穿着木屐,啪哒啪哒的声音起起落落。路上没多少行人,店门外一盏盏熄掉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动。走到街尽头,拐个弯,班主钻进一间木屋,穿过一条仅容得下一个人的窄窄走廊,攀上小楼梯。班主原来住的是人家的一间小阁楼,巴掌大,地上铺着毛边的草席,一床不辨颜色的薄被子堆在一旁,还有什么?没有了。也没有其他人。
一路上有个问题一直在陈浩年心里搅动:班主有女人了吗?
已经是这把年纪,已经在离老家这么遥远的地方,怎么说班主身边都该有一个伴,能嘘寒问暖照顾一下他。可是班主仍然是孤身一人。
两人席地而坐,陈浩年盘起腿,手撑住膝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班主也不说,一筒接一筒抽着烟。以前班主是从不抽烟的,自己能唱时,怕烟熏了嗓子,自己唱不动时,又怕把陈浩年熏了。陈浩年咳起,他对烟总是反应过度。班主才像被惊醒了,直了直身子,连忙把烟给灭了。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顶上一口小窗中钻进来。屋里还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对方的脸就显得更加隐约。这种情景几分陌生,又几分熟悉。从前长兴堂到哪里唱过一场戏,唱得格外酣畅或者稍不如意时,他们两人也常常会在暗中对坐许久,有时说一说,有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才躺下睡觉。
“班主……”陈浩年终于开口。嘴唇有点干,唱了一晚上的戏后,他还没喝进一口水,但班主这里也不会有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还是把话说完,他说:“回去吧,你该回去的,回安渠去。”
班主手伸出去,重新抓住烟筒,迟疑一下,又放下了。“没找到你爹啊。”他说。
陈浩年说:“我也找了,找不到——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了。你还是回吧。”
班主说:“哪里能回啊?回去我有脸见你母亲吗?”
陈浩年身子猛地往前一倾,伸手按在班主肩头上。“班主,”他说,“找不到人根本不是你的错,这块地上到处死人,死了那么多人,再多一个他也不奇怪啊。他没了,肯定没了,否则怎么的也该有几丝影子留下来的。我都到海边祭过他了,他……死了啊!”
班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是这么跟你母亲说的。现在人也没,尸也没,怎么回?”
陈浩年听出班主声音里的不满,是对他自己不满,也对陈浩年不满。陈浩年太了解班主了,凡事认定了,总是一竿子插到底,别人劝是没有用的,他听不进去,只会恼怒起来。陈浩年欠欠身子,把手收回。他在想,自己的性格中有多少成分是与之相像的呢?应该不少。跟了他十四年啊,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渗进骨髓了。
“何况,”班主说,“……身体出毛病了,回也是累赘……”
陈浩年心里一惊:“怎么啦?”
班主说:“……没事,背上长了个小东西。”
陈浩年猛地挺起,半跪着,要去掀班主的衣服。“我看看,长什么了?”
班主把他挡开。“这么黑,没什么可看。不要紧的,一个小疽……”
“上药了?”
“上了。”
陈浩年重新坐下,屋里又是长时间死一般寂静。
然后再开口的人这次换成班主,班主说:“今天我听了,你的戏有变化。”
“变好变坏?”
“……好,真好啊。”
陈浩年很高兴,以前哪怕他唱得再好,班主的嘴里都不可能吐出一个好字来。“哪里好呢?”他问。
班主说:“嗓子宽阔了,有滋味了,能响堂能打远——这是融在血液里的,苍凉自知,别人无法教得会。唱腔之中,你还用了很多似说似唱的杂碎,这个好,戏一下子圆润了。这个也不是我教的,我没教过。”
陈浩年说:“我从宜兰那边学来的。宜兰田头地边就有这样的时兴,边唱边说,比光唱吸引人,男女老幼都喜欢。”
班主说:“你拉的不是过去那种琴,看上去像二胡,但不是,没看到音窗,也没有音滤。拉出来的声音更不像,很脆,飘得很高。”
陈浩年说:“那琴是宜兰头城一位老琴师给的,琴身是乌木的,琴筒蒙蟒皮。班主你注意到了吗?它琴筒跟二胡也不一样,琴筒是六角形的,他们称为六角弦。”
班主点着头,喃喃道:“好。真的……很好。”
陈浩年想,班主老了,但班主的耳朵没老,脑子也仍然好用。
那天夜里陈浩年一直在班主的屋里坐到天亮。很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清晨爬下阁楼时,舌头与唇都是麻的。从宜兰到艋舺刚刚唱过三场,三场唱下来他更急着要把茂兴堂戏班子弄起来。以前心还虚着,现在有班主了,有班主在他就不怕。
三
班主问他:“钱呢?”
一下子班主就戳到要害上了。钱呢?没有钱别人凭什么要搭入?又如何供得起一堆人的吃喝拉撒?还要制戏服,还要购乐器,还要添舞台软幕布。以后陈浩年相信不会有问题,戏唱开了,有人下单子了,单子源源不断,钱也就次第而来,但现在得先拿得出一大笔来添置东西,问题就摆在那里了。
班主提到一个人,他说:“金恒利商行的老板认得你,可以向他借。”
“金恒利?”陈浩年觉得有点耳熟,“哪里的金恒利?”
班主说:“也在剥皮寮,就在春仔茶楼的隔壁。他来喝茶,说漳南县一个叫唐山的人说话腔调跟我很像。他还说了唐山的长相和戏是怎么唱的,我一听就知道不会是别人,就是你了。他说你去府城安平了,年初时我还特地去了府城找你。一回来他就来打听,听说没找到,脸色很不好。他姓秦,澎湖人,想起来了吗?”
“秦维汉?”
“是这个名字。”
陈浩年整个身子一下子硬硬地梗在那里了。
从班主的阁楼下来,陈浩年就直接去了金恒利。店里摆着海里的干货以及各种花生,还是秦家先前营运的那些东西。秦老板呢?秦老板不在。他在哪?回澎湖了。他什么时候来?伙计口气就难听了,手一摊说:“我哪知道!”
第二天陈浩年再去,还是没有。
第三天又去,仍然没有。
第七天是班主跑来找他,班主说:“秦老板到艋舺了。”
陈浩年心跳得厉害,去金恒利的路上他一口口深吸着气,又一口口重重地吐掉。六七年没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人救过他命,又厚待过他,还试图纳他为婿,可是他却悄然逃走。他想象得到在得知他离去后,秦维汉是如何恼怒的,暴跳如雷这个词都根本不足以形容。那么现在,重新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面目?
没有意外,秦维汉坐在太师椅上抱着烟筒,冷冷看着他。
他没有说钱,这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法说。他低着头站着,心里期盼着秦维汉能上前来,甩过来几巴掌,重重地打,打得他身子趔趄了,摔倒地上,头磕哪里了,流一地的血。如果血才能让秦维汉消消气,他愿意,非常愿意。
但秦维汉没有冲过来。几筒烟之后,秦维汉叹了口气,把旁边的椅子往他跟前踢了踢。陈浩年不敢相信,仍垂头立着。秦维汉这时说:“坐下。”
陈浩年坐到椅子上时,脑子嗡嗡嗡地响,舌根僵硬得像一根树桩横在那里。但他不能一直不说话,这些年他其实一次次在心里企盼着能跟秦维汉见上面。内心堆着愧疚,原来是这么疼痛的一件事,他一直想能当面道个歉。
他说:“我……真是有愧,我其实……”
他听到自己声音走样了,连忙闭紧唇。好几年不这样了,离开鹿港后他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坚硬起来,有时候甚至有错觉,仿佛胸里头揣着的已经是一块乌黑的礁石,就是再大的风再大的浪都木然不知了。可是这两天却突然故态复萌,刹那间他又脆弱了,脚都绵软无力,整个人随时就抛起来。
这时候秦维汉放下烟筒,掸了掸衣襟。“算了,”他说,“过去就算了。”
陈浩年眼角痒了一下,泪终于还是下来了。他没想到秦维汉会这么说,会跟他说算了,过去就算了。
那天陈浩年就留在商行里吃饭,秦维汉让伙计煮了几道菜,还上了酒。对干几盏后,秦维汉情绪明显好转,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但很奇怪,他一句都没提到秦海庭。海庭怎样了?好几次陈浩年唇都动了,最后还是没把话问出口。海庭怎样了?已经二十五岁的海庭嫁了吗?嫁给怎样的人家?是否已为人母?是否还留在渔翁岛上?
陈浩年觉得胸壁那里正被这些问题撞得生疼,可是他不敢问。
金恒利商行是去年底才开起的,秦维汉说船队开销大,货运出去生意却不好,自己年纪也大了,便到艋舺盘下一家店。“你来帮我料理如何?”他突然问,“我吹惯了渔翁岛的风,看惯那里的海,一到艋舺,艋舺这么嘈杂,多待两天我头就开始痛。可人不在这里又不行,你来料理,我就能放心躺在渔翁岛,偶尔也会过来看看的。行不?”
陈浩年好半天都答不上。秦维汉一句句问“如何”和“行不”,仿佛是在征求意见,口气却分明是肯定的,是不容置疑的。这么大的一家商行甩手交过来,眨眼间就可以当起半个东家,要说确实可以算件美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事已至此,陈浩年觉得必须说实话了,瞒过一次,他不能再瞒第二次,不能使秦维汉再有误解,以为他是老老实实的一艘船,可以按照某个预设的航道,慢慢开进一个指定的码头。
秦维汉还是过去的那副脾气,他太容易相信别人,也太容易相信自己,而且过于健忘。陈浩年是怎么从渔翁岛悄然离去的?眨眼间竟就忘了吗?
陈浩年说:“我喜欢唱戏,我要成立戏班子。建戏班子要一笔钱,我是来向你借的。你先借我十两二十两银子,明年这时候一定还上,可以算上利,多少息由你定。”他说得很快,一口气往外倒,一句跟着一句,一点间隙都没有留下。稍稍一停顿,也许他就气馁了,就咽下了,就后退了。
而他此时非常急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他需要钱。
秦维汉本来正打算自饮一杯酒,酒杯已经端起,都送到嘴边了,突然就怔住了,瞪起眼看他,眼皮一眨一眨的。“唱戏?还唱戏?你有头有脸、能写会诵,唱什么戏!”
陈浩年说:“除了唱戏,我其他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啊!”秦维汉声音更大了,“到商行里算算账、辨辨货有什么难的?再不济,你坐在商行里替我把把店面也行啊,弄什么戏班子,不嫌下贱失脸面啊?唱了戏,子孙三代都别想科举及第,害人害己!”
陈浩年说:“我本来就是唱戏的,五岁开始唱了,一辈子都只能唱戏……”
秦维汉把捏在手中的杯子往桌上重重蹾下去,往外一指说:“出去,滚出去,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出去!”
陈浩年没有犹豫,应声站起,后退一步,作了个揖,然后转身大步向外走。又把人家惹恼了,他多么不愿这样,但他又能怎么办呢?秦维汉用“下贱”、“失脸面”这样的词,其实也伤了一下他。他不觉得唱戏有什么不好。
背后乒乒乓乓的声音突然尖厉地响起,他停住,扭头一看,原来秦维汉把桌子掀了,所有的碗盘都跌落地上。
“滚!滚出去!”秦维汉一边吼着,一边还起脚狠狠踢地上的碗。
这是把压在心底的老账也勾起来一起发泄了——发泄出来也好。陈浩年再作了个揖。遇到秦家人他不能有脾气,人家救过他一条命啊。但他很难过,跨出门槛时,他眼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下,喉咙那里又发紧。早知再见面是以这样方式结束的,不如别来,不来彼此也许还能在心里留个念想,至少他会。这么多年在不经意间,宜兰的海总会恍惚间成了渔翁岛四周的海,都那么翠蓝,蓝得剔透,蓝得没有杂质,蓝得那么轻那么纯那么沁人心脾,于是渔翁岛上的那户人家,秦海庭、秦维汉,以及海庭的母亲,那个勤快的手脚一直不肯停歇下来的客家女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浮上来。
以后其实他们未必不会再浮上来,但毕竟添加了一地的碎碗烂盘子,还有“滚”字。
跨出这道门槛后,他就不可能再跨进来了。
他相信秦维汉也不可能再见他。
但没有料到一个月后,秦维汉会再次出现,其实出现的不是秦维汉本人,而是他的银子。秦维汉让班主给陈浩年送去二十两银子,银子包在一块蓝底白花粗布里。除了银子,还有一样东西,是一个红色缎面小荷包,上面绣着鸳鸯,与那年秦海庭送给他的一模一样。
那一个,陈浩年还一直带在身上。
第二节朱墨轩
一
朱墨轩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踏上台湾的土地。
在安渠县任期结束后,他辗转又去了几处赴任,没有升迁,仍然是县令,仍只能穿鹭鸶补服,戴碎磲冠顶。挺好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乾隆初年,他的祖上曾有人花费一万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去捐了一个道台,这事每每想起,朱墨轩都觉得匪夷所思,几乎替那个人脸红。官场真的那么有趣吗?一万多两银子什么不好花,光喝酒吃肉都足以饱食终日了,偏偏拿去铺官场,给自己惹来一堆别扭与不自在。按他的理想,一方池塘几亩良田,清风徐来中有美妾相伴,子孙绕膝,然后还有酒喝,还有戏听,便是人生最高境界了。一次次他动过辞官的念头,但辞掉之后干什么呢,难道为了归故里?
雍正年间,朱家曾是扬州大盐商,钵满盆满后,盐号继续留在扬州,一家人都迁往南京。靠祖上传下的丰厚家产,朱家几代从来锦衣玉食,小小县令一年区区四十五两俸银外加二十担俸米,真的没有被朱墨轩看进眼里,就是朝廷再每年慷慨送出几百两的养廉银,他也从未在乎过。但他无论如何还得继续把官帽往下戴,官场里再嘈杂无序令人生厌,也比日日在家中目睹无边的清冷与寂寥强几倍啊。
光绪八年,台湾彰化县令的一纸调令抵达手中时,他甚至有庆幸。若早早将官辞掉,哪里还能有这样的一天啊。
他心里一阵悸动。别人千里为官只为财,赴台三年一任,再回转时常常已雪花银满怀了。他却不是为了这个。
台湾这个地名,从前是因为好友沈葆桢才被他记住的,然后在光绪元年又因为曲普莲。没有人清楚,光绪元年他独自在安渠县经历了怎样的疼痛。曲家那个女子,只一眼,就让他浑身的血流得无序而混乱了,他活了半百,却从来没有这样过。从北到南,眼前已经有多少春色次第过了,他却一直心如止水。娶过妻,又有妾,那都不过承应老母亲的心意,没有哪一次是在意乱情迷之中进入洞房的。
曲普莲是个意外。
他以为这个意外还可以给他带来另外的惊喜。说白了只有这个女子才激起过他做男人的冲动,他想与她生下子女,白头到老。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子,模样那般娇憨可人,甚至将他一直沉寂的父爱都徐徐唤醒了,他手足无措着,百般呵护万千疼爱都愿意付出。
可是,她却起了与人私奔之心,竟然是为了一个戏子。
那天晚上,他太大意了,这个大意让他后来一直悔恨不已。风寒、咳嗽、疲倦,这一切叠加起来,确实令他不敢在戏台前久坐,但他没必要避到书房里睡去。咳嗽声吵一吵又怎么样呢,吵的不过是她的睡眠而已,而他是谁?他是这个县的主宰,是她的主宰。
其实那时他已经略略感到一点异样,从他返家起,她的眼珠子就一直闪来闪去的,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潮红。等到入夜,她甚至走路都有点趔趄,脚步慌乱而且无措。从厢房到戏台总共才那么一点路,却迈得左不是右不是,魂都丢掉几分。刚开始他还以为这不过仍是一个小女子的不舒坦,这么青春年少,从了他这半百老人,换了他也不会舒坦的,所以他忍着,迁就着,呵护着,不去苛刻。但半夜醒来时,他突然心慌起来,他觉得有事,一定有什么事。从床上翻身起来,他去厢房找她,结果她不在。将差役唤起,差役找一圈,跑来说:花厅后侧那扇用来逃火灾的小门锁被人打开了。
一直到那时,他都没有真正恼怒。有没可能是逃回自己家中呢?无论多么知书达理,毕竟还是小女子,并不懂太多规矩,离了家离了母亲,好歹会有按捺不住的思念的。但是差役去回春堂找,没有。再找,她竟然在城北黄氏祠堂前。
“为什么到那里去?”
“那个唱戏的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唱戏的……你想说什么?”
“他没有诱我,谁都不能诱我,是我自己要跟他相会。你让他出来,现在不必唱戏了。反悔了他其实可以不去,何必到你这里告发一下?你告诉他,我本来还想跟他远走天涯哩,到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在你这个鬼地方!”
朱墨轩抓起桌上的惊堂木猛地拍下。那一刻他真的很后悔,他不该当庭审问曲普莲,不该让家丑外扬。他本来只是一时气急,摆出阵势想吓一吓她,让她以后懂得守妇道,不敢再半夜乱跑,谁知她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县衙是鬼地方,那他就是鬼,她嫁给了一个老鬼所以要跟人私奔,这都成什么事了,让他这张脸往哪里搁!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孔夫子早就告诫过了,他以前不信,以前他所有的妻妾无论怎么被冷漠被辜负,都仍然俯首帖耳不敢有怨,谁知这一个却这般胆大包天。
他下令动刑。拶指太疼,皮板子太重,红烙铁太狠,他只示意皂役用水火棍打。没别的法子了,他已经被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再忍让退却,必将成为全县的笑柄,以后如何还抬得起头?不能让她皮肤再那么娇嫩下去了,只要不伤及筋骨,皮开一点肉绽一些,都无大碍。等血止了疤消了,她就该服服帖帖过往后的日子了。
不想她没有服帖,三天后做得更决绝,竟跟那个戏子一起越出狱外,逃往台湾。
那天早上看到手下歪胳膊瘸腿地躺了一地,而牢里却空了,他差点眼一黑晕过去。怎么看都看不出那个戏子有这个能耐啊,更哪里看得出一直脸上寡淡少有笑意的她,竟也会用情这么深,这么决绝,这么不顾一切。
他对她百般好,她却对别人万般情,还有哪一种羞辱更胜于此?
那一刻朱墨轩猛地笑起,仰起头笑得像被谁冷不防挠了胳肢窝似的,声音是夸张的、变形的、失控的。这是他用仅剩的理智装备起的一副面具。既已逃出安渠县,逃到台湾,千山万水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劝自己罢了罢了罢了,挥手从兹去。一个普通女子而已,又不是哪个侯门的金枝玉叶,没必要在意,越表现出在意,只会令自己越发蒙羞。
心却在一滴滴地淌出血来。
他有足够的银子再娶一百个妾,但他却收住手,任何女色都不再沾染。不是怕,是没了那个想头了。普莲,曲普莲,谁可以取代曲普莲呢?没有人,千帆过尽皆不是!而这个曲普莲却命中注定不属于他。一天天老去,他其实也一天天淡漠下来,远了,渐渐都远了。怎么也不曾想到,七年后他竟也要东渡去台。这么大年纪了,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有踏上那个岛的机会,但他竟然还是来了。
四十岁以上还没子嗣,去台湾就职是允许携眷渡海的,朝廷的这条规定在雍正十二年就已经出台了,但朱墨轩动身时,家眷仍没有在旁。何必呢,不带已经这么多年,双方都习惯了,他没有带的欲望,人家也未必有随的意愿。
他翻找出许多书来看,蔡廷兰的《海南杂著》,郁永河的《裨海记游》,连首任台湾知府蒋毓英在康熙二十四年编修的《台湾府志》也查找到了,都挑灯粗览了一遍。书反正要读,这一本是读,那一本也是读,那么把将履职的那个地方的书先看一些,心里大致也就有一点底了。他不是个对乌纱帽有爱好的官员,但既拿了朝廷俸禄,就不能祸国殃民,至少得把分内事做好,他想,这其实也是一个人立世的本分。
船从厦门起锚,很顺利,两天后就靠到鹿港的岸上了。
从鹿港到彰化县城,又走了一天。
刚刚四月,风中还有些微凉,但阳光很好,亮莹莹的有一种欢天喜地的感觉。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呢?他想。
二
如果不是入秋后心血来潮到艋舺去看了几场戏,朱墨轩相信自己在台的三年任职会是相对平静的。彰化县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大片的平原和沃土,从郑成功时起就开始垦田种植了,两百多年过去,早已衍出一个个热闹的村镇街市。就连教化,也可圈可点。雍正元年起这里开始设县开科,逢岁试,岛的中部地区所有士子都只能来此应试,其喧闹、其繁华,竟未必都逊于内地各县。
风调雨顺,没什么可太多操心的,他的老瘾头又慢慢泛上来。
他去了艋舺,他看戏去。
是台湾府儒学教授董鄂川来彰化时无意间说出来的,董鄂川说看过茂兴堂的戏,才知天下没戏了。
从康熙年间兴儒学以来,全台传道授业向来以闽南话为主,官话为辅,所以教授、教谕、训导等职历数下来,闽人占去过半。董鄂川却来自京城,他是正黄旗,世代簪缨,祖上王公大臣鱼贯连绵,大都能骑善射,董鄂川最不济了,入了科举,也是进士出身。八旗贵族下到地方,知府巡抚都惧几分,朱墨轩与之新接触时,也十二分防备,但推杯换盏几下,倒是松下劲了。董鄂川身上除了天生骨子里透着股傲气,倒没看出太多恶习。善斗鸡,迷京戏,张嘴也能唱出西皮二黄。他自己说的,以前一听闽南语唱的戏,胃就往上翻,太土了,不知所云,不料在艋舺看过一次茂兴堂,竟说出“才知天下没戏了”。
朱墨轩按捺了几天,还是去了。
台北府城是光绪元年沈葆桢上奏朝廷请求增设的,下辖淡水、新竹、宜兰三个新置的县治,这事当年沈葆桢曾写信与朱墨轩谈过。因为远离府城安平,这个堪称全台北门管钥的地方,却一直防务空虚,而“台地向称饶沃,久为他族所垂涎”。朱墨轩之前无法理解沈葆桢“饶沃”之说,以为不过是虚夸之词,直至亲身抵达,才知一点不假。沈葆桢那时其实只是提出设想,沈葆桢赴两江总督任后,继任者一次次要动工,又屡屡夭折,直至今年,在朝廷准奏已经七年之后,台北城在台湾兵备道刘璈手中才终于开建了,建在艋舺与大稻埕之间的那片水田之上。到处是工匠,也到处是泥沙砖石。穿过一条条或新或旧的路,朱墨轩在艋舺的春东来客栈住下。
店老板一听是要看戏的,马上说:“茂兴堂,茂兴堂的戏您老一定得去看看。”
后来朱墨轩想,很多事真的是天意啊,就是有意绕,有意躲,如果注定要撞上的,还是一定会迎面相逢,这就是天意。他没有带随从,简衣便服随意走动一向是他喜欢的。官帽之下的脸有着那么多不自在的表情,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独行侠,其中潜藏的乐趣真是一言难尽。
这一天正是青山王诞辰大庆典的日子,艋舺人做大拜拜,请了戏班子来青山宫前搭台唱戏。
戏班子就是茂兴堂。
青山宫不是陌生的东西,安渠县也有,青山宫的祖庙在泉州惠安。想不起在哪本书中,朱墨轩看到咸丰四年有关艋舺的记事,那年艋舺到处闹瘟疫,便有人从泉州惠安分灵迎请来了青山王,香火一到,病灾全无,后来艋舺这里就把庙建起了,信众越来越多。
朱墨轩费了很大劲才挤到戏台前。那么老远来了,他总得把端倪看出一点来。看戏的过程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似乎肠子的哪一处破了一个洞,不似痛,也不像痒,只是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一直往上涌,再往外涌。某一瞬他甚至恍惚起来,他想,这究竟是哪里啊?
戏他很熟悉,还是那个陈三的故事。却又是陌生的,戏里有女旦了,有对白了,有各色花样的锦绣戏服了。“才知天下没戏”,这话显然夸张了,至少台上的人并非个个都活蹦乱跳,生涩的有,拘谨的有,浅陋的也有。
一个新搭起来不久的戏班子而已,朱墨轩想。
但这些都与那个陈三无关,陈三一开腔,就像水银吱地涌出去,将这个窟窿那个破洞一一堵住了,戏便一下子滋润了,华丽了,光泽了。
一个人演活了一场戏。
朱墨轩眼光差不多都落到演陈三的那个人身上了,陈三开腔唱出第一句时,他就头一震,后背一麻,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眨眨眼,往前又挤了几步。很悦耳,很熟悉,这么好的嗓音他几年前在安渠县城时曾经听过,过后再没有了。过后每到一处,他其实仍然不断召来一个又一个戏班子,但都被他甩甩手很快就打发掉了。“猪耳朵听戏,戏上戏下”,他听到过这句话。算是骂他吧?但他觉得自己未必无理。烂戏何必费时间与精力去听去看?要知道耳朵这东西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它也会曾经沧海难为水。
艋舺大拜拜要热闹两天,戏也就得演两天。第二天朱墨轩再来时,眼睛就只盯住陈三了,陈三上台了,他看台上,陈三下台,他看台后。然后戏终结了,演陈三的人抱着六角弦再唱一曲,用宜兰小调唱。“那样的山,那样的川,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腔调很特别,很新鲜,好几次朱墨轩腹底深处都蓦地被揪一下,鼻子竟酸了。
终于连小调也唱毕了,可是他仍然没走,他去了后台。他说:“我找陈三。”
戏班子的人回答说:“他不在。”
朱墨轩转着头四下看看,真不在。他转一圈,还是没有,回过头又问:“他尊姓大名?”
戏班子的人说:“叫唐山,谁都知道他叫唐山。”
朱墨轩再问:“他老家哪里呢?是从哪里过台湾的?”
戏班子的人说:“从闽南。”
“闽南哪个县?”
“漳南县。”
朱墨轩想了想说:“我是彰化的知县朱墨轩,拜托转告唐先生,我想请茂兴堂到彰化去,连演十场。钱不是问题,钱由你们说,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单子我现在就可以定下。”
戏班子的人互相看看,彼此传递着惊喜。十场,钱不论,单子马上就下,怎么说都是不坏的消息。但他们还是谨慎了一下,他们说:“我们得问问师傅。”
“师傅是谁?”
“就是唐山。”
朱墨轩瞥见一旁的小桌上放着笔墨,是戏里当道具用的,便走过去,抓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两行字:
“春东来客栈。朱墨轩。”
把纸递过去时,他说:“我在客栈等着,给我回话。明天可以吗?”
戏班子的人忙不迭地点头。“不用等明天,过一会儿就可以去了,劳您稍等。”
但朱墨轩在客栈里等到天黑,第二天再等到入夜,没有谁来找他。第三天他出门打听,问茂兴堂戏班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但问戏班子住哪里,却无人答得上。不知道住处,平日里都怎么给戏班子下单的呢?这不可能。他去了青山宫,戏刚在这里演过,总可以觅些踪迹吧。
庙里的人果然知道,说他们住八里坌。
朱墨轩到八里坌时,在淡水河边潦草搭起的那几间小草棚已经空了。一扇茅草编成的门上挂有一张纸,朱墨轩把它揭下,折好,放入口袋。
“不去彰化。”
字很好,是学米芾的,体势展拓,笔致浑厚爽劲。不去彰化,不去便罢了,何至于遁去?朱墨轩眯起眼,望向对岸的沪尾。
唐山?漳南县的?
安渠县那个戏子的名字他记得,姓陈,陈厝村的,叫陈浩年,那么这个唐山与之又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唱腔相似?嗓音相似?抹着厚厚油彩的脸也相似?
那天回到春东来客栈时,彰化县的两个差役已经一脸倦色地等在那里。朱墨轩苦笑一下,他找人没找到,自己却被人找到。他问:“有事?”
差役连忙拱手作揖道:“请知县大人速速返回。出大事了,昨天发生一起大械斗,死一人伤八人,尸体已经抬到县衙外,鸣冤鼓都快被擂破了。”
“只一处斗还是各地蔓延开了?”
“只一处。”
“为首的抓了吗?”
“抓了。”
朱墨轩倒没慌张。彰化三年一小乱,五年一大乱,雍正年间的林武力、乾隆年间的林爽文、同治时的戴万生都曾闹得翻天覆地,连朝廷都大惊失色,直至派出大军来剿,才偃旗息鼓。现在只一处,而且没蔓开,领头的还抓住了,这事就不大了。
他问:“为首是谁?”
差役答:“一个武秀才,是前年岁试的县案首。”
“姓名?”
“陈浩月。”
三
陈浩月被押到堂上时,愣愣地站在跪石前,却不跪。有功名之人见知县不必下跪,此为清律,倒不必介意。但不跪可以,却不能让头一直勾着,一直不肯抬起脸。朱墨轩让他抬头。陈浩月没抬。皂役过去,揪住他头发往后拉起。朱墨轩身子趴到案桌上,往前探着,许久没有开口,只盯着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示意站在旁边的皂役马上去礼房,把前年岁试前的童生收考表找出来,他要看,立即看。
应试之前,陈浩月在礼房报名时是这样写的:
曾祖父:陈斗仔,嘉庆十一年殁,葬鹿港。
曾祖母:陈氏,嘉庆十二年殁,葬福建安渠县陈厝村。
祖父:陈彬,道光十年殁,葬鹿港。
祖母:陈曾氏,道光二十八年殁,葬福建安渠县陈厝村。
父亲:陈贵,咸丰七年在鹿港殁,葬地未知。
母亲:陈娥娘,存。
为他出具保结,保其身家清白、不是优倡隶皂三代内后人的廪生有两个,一个叫黄有庆,一个叫黄东功。
朱墨轩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喊道:“传黄有庆、黄东功!”
黄有庆年前已病死,年逾古稀的黄东功被拖进来时,已经一把眼目一把鼻涕,腿根本站不直。朱墨轩指了指陈浩月问:“你认得他?”
黄东功嚎起,匍匐在地,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动。“不认识啊,一点都不认识啊,大人,饶了我吧。念我年纪大了,我老糊涂了,我……”
朱墨轩问:“黄有庆认得他吗?”
黄东功说:“不认得啊,也不认得啊,黄有庆那时已经病得没有神志了。”
朱墨轩把惊堂木再一拍,呵斥道:“不认识你们敢保他没有冒籍,没有匿丧,没有顶替,没有假捏姓名?”
黄东功说:“是,是,是……”
朱墨轩把身子往前探,眼睛睁大,逼视过去。在他的目光下黄东功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身子也越缩越小。朱墨轩咳一声,声音越发粗糙起来,他说:“若有差错,他竟籍冒了,丧匿了,名假了,你知道自己得担什么连带罪吧?杖八十是免不了的,还得革去衣顶,廪保资格也没了,三年内都别想享到朝廷给的一粒廪米!”
黄东功哭起来:“大人,大人,我真的糊涂了,贪一点钱财,就上当了。都是我那个远房的侄子让我这么写的,我该死,我该死啊大人……”
朱墨轩问:“你侄子叫什么?”
黄东功说:“他叫黄有胜啊大人……”
朱墨轩问:“黄有胜是什么人?”
黄东功说:“是鹿港陈厝村的……的……”
这时陈浩月头不再勾下了,他甩甩身子,把站在背后揪他头发的皂役拨开,仰着脸,直视着朱墨轩。陈浩月说:“跟别人无关,名是我自己报的,就是有假有诈,也都由我一个人担当,不必牵连他人。”
朱墨轩冷笑几声,决定退堂。没法再审了,他忽然觉得心里没底。
其实一开始就没底,陈浩月被押上来时,虽然一直低着头——后来明白低头确实是试图掩饰,但某个瞬间,那脸廓,那模样,还是让朱墨轩一怔。
在艋舺青山宫前,他抵住戏台仰头看时,这种感觉就曾咕咕冒上来过。回到县里,竟又像被人迎面打来一棍。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疑似的人,猛地变成两个疑似的人,一会儿唱戏,一会儿又成了县案首,而名字却仅仅是一字之差。
大白天撞上了鬼。
他手往皂役一指,说:“把他铐紧了,他喜欢逃。”
陈浩月说:“不必了,不劳费心,要逃早逃了。”
朱墨轩吸吸鼻子,一下接一下地吸。这是他的习惯,但凡遇到棘手的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借着鼻翼的抽动提醒自己沉住气。活到这把年纪,虽不慕仕途,但身处其中毕竟不断耳闻不断目睹,好猎手永远不会任性妄动,知己知彼才能百胜不殆。而现在他根本弄不清彼,甚至也不明白己。他要干嘛?复仇?算账?泄愤?抑或仅仅是好奇地追根究底秉公判案?Μ.chuanyue1.℃ōM
没想到董鄂川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董鄂川又来彰化找他,特地来,来了就说:“此人是大材,不可武断治罪。”
朱墨轩装傻:“他何罪之有?”
董鄂川说:“欲加之罪,从来何患无词。”
朱墨轩脸色不好看了,但转瞬又笑起。“此人非彰化籍。”他说。
董鄂川说:“据我所知,他在鹿港陈厝村确有田产有房屋并完纳了粮税,半点不假。雍正五年这样的人就准应考了。”
朱墨轩说:“乾隆二十九年不是又禁了吗?入籍二十年以上方准考试,否则就算冒籍了。”
董鄂川说:“前年此禁又弛了,不知?前年安平、彰化、凤山都有数名童生入籍时间未满,但在台都已有产有房,于是统一奏请特批,准予应试,你也不知?”
朱墨轩静默片刻,咳一声,问:“优伶也奏请特批可应考吗?”
董鄂川说:“他何时优了?前年我就接到数封信,信是鹿港陈厝村那个黄有胜写的,他列数了陈浩月的功夫。我起初不信,从台湾初辟至今,莽夫不少,人才不多,所以一好奇,就前去探看。竟果真不假啊,刀、弓、石、马、步、箭无一不出神入化。去年岁试时把所有人也都震了,你要是在场,也会目瞪口呆的。这种人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啊,就是赴殿试都未必逊色,那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绝非一日之功,哪有忽然成优伶之说?”
朱墨轩张张嘴,又闭拢了。优与非优,他也迷糊了。这个话题得拐开,他说:“终究领头械斗了,死一人伤众人了……”
董鄂川鼻孔一嗤打断他,大声说:“恰恰此事我要告诉你,那天陈浩月被我约到彰化街清芬酒楼,把酒对谈一天。明明就在我眼皮底下,他如何分身械斗?倘若不信,清芬酒楼的小二和店老板都可证明,我也可以身家性命担保。”
朱墨轩脑子嗡的一声。真还是假?这个董鄂氏至于非要为袒护陈浩月而假话乱编吗?
董鄂川逼近一步,又说:“明日我得奉命赴福州,闽浙总督有事召见。船从基隆走,一会儿我还得赶回台北府,不放心,特地赶来一劝。奉劝老兄不可莽撞,快快明断是非,放了陈浩月。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日必成栋梁之材,就是有小瑕,以国家为重,也应该放他一马,令其将来有机会戴罪立功,回报皇恩。”
顿一下,董鄂川又说:“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此人应考,正是敝人暗中推力,许多关节,也系由我逐一打通。我与他无亲无故,也不沾金沾银。图什么?图的是把千里马推荐给国家,不要被浊世所淹没。历朝皇上从来不拘一格重用英才,否则我大清帝国能延续至今?历陈这些,该说的都说了,还请三思。此事我也可直接禀报总督大人……”
门外鸣冤鼓忽然大作,差役跑进来禀报:“是陈浩月之兄陈浩年。”
朱墨轩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他说:“升堂!”
这么多年过去,忽然之间一切迷雾都呼地散去。跪在地上的人真的是他,终于是他。堂上静静的,皂役们刚才那一声拖腔拖调地喊过的“威武”声,此时似乎还在远处荡出一句句回声。
“你是何人?”
“陈浩月的胞兄。”
“家住何处?”
“艋舺。”
“以何为业?”
“唱戏。”
朱墨轩瞥了坐在旁边的董鄂川一眼。没他什么事,但人家就是敢不等邀请就跟到正堂,然后大摇大摆地坐下,似要监督审案。
“你是陈浩年?你以前是安渠县长兴堂的?你曾打伤……”朱墨轩猛地收了嘴。现在知道了,那年打伤安渠县狱役的人确实不是这个戏子,戏子没有这么大本事,能够从男牢里逃出,又到女牢里把曲普莲携走的人是他的弟弟陈浩月。
长相如此神似的兄弟!
细看其实不像,一个越发纤细了,一个越发粗壮了。
外面一阵响声,一个女子穿过仪门,挣脱差役的阻拦,奔跑着,向正堂而来,青石板地被她的一双大脚击打得啪啪作响。
朱墨轩猛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往脑门上灌去,他看到了曲普莲。
四
朱墨轩相信董鄂川绝不会料到眼前这个人就是艋舺茂兴堂那个曾被他赞不绝口的戏子,戏里戏外阻着一身戏服和一脸油彩,不是熟知背景,再眼尖的人,都一时难辨,所以堂审时,他特地不将“报来姓名”这四个字问出口。他问了,对方就得答,答出“唐山”真相就大白了。董鄂川听到过唐山之名,甚至认为“天下没戏了”的好戏文,就是从那个叫唐山的人嘴里唱出来的。
不能说朱墨轩是因为俱上而不愿被董鄂川熟知往事,将自己的一切层层裹紧不示人,从来是他的行事风格。谁都有无法启齿的难堪,对男人而言,哪一种难堪能够与对女人无能为力,然后女人还跟别的男人私奔而去相类比呢?而对于官员而言,又是哪一种下作能够与公报私仇更让人轻视、不齿、诟骂的呢?
曲普莲,曲普莲也变了,少了曾经的稚气、粉嫩,却多出少妇的圆润、端庄与妩媚。朱墨轩悄悄地吸气,又悄悄地吐气。心跳得太快了,他得想办法平息一下。
“我丈夫犯了什么罪?”她说,“他有罪,我也有罪,我愿意随他一同坐牢。”
“你丈夫没罪,他无端击打鸣冤鼓,扰乱秩序,才戴上一罪。”
曲普莲侧头看了看陈浩年,陈浩年也在看她。
“他不是我丈夫,”曲普莲说,“我丈夫是前年岁试的县案首,他叫陈浩月。”
顿一下,陈浩年也接口,他说:“她不是我妻子,我只是陈浩月的兄长。大人,陈浩月向来清白,若是有罪,一切也皆因我而起。请放他回家与妻儿平安度日。有什么罪,由我来担。”
“你怎么担?”
“任凭处置。”
朱墨轩手一挥,突然笑起。“董大人既已清查过了,认定陈浩月是栋梁之材、清白之身,只是被刁民所诬,一时混淆,那么现在就水落石出了,理应还其自由。应该放人,马上放人!你——”他把手一指,指向陈浩年,“你暂且留下,唱上几场戏。可否?”
“只要浩月从牢中离去,一切都行。”
“能唱几场?”
“任意。”
“十场?”
“行。”
朱墨轩看向曲普莲,还是笑吟吟的。那天接下去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陪董鄂川站在衙门外眺望陈浩月远去。
第二是送董鄂川离开。
第三是派差役赶往艋舺唤茂兴堂戏班子携服装器乐前来。
戏班子台子就搭在县衙后宅,当晚唱了第一场,第二天上午唱了第二场,下午唱了第三场,晚上唱了第四场。没有其他人,其他人只能拉弦吹箫弹琵琶,唱的人都是陈浩年。
第三天唱掉第五六场后,第七场在夜色下马上要开唱时,一个人走到朱墨轩跟前,作个揖,躬身道:“知县大人,您眼力好,必定认得我。我是丁范忠,安渠县长兴堂的班主。以前承蒙知县大人厚爱,常赴县衙献唱。以前就是以前,不是现在,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介草民有仇有恨?”
朱墨轩喝道:“大胆!此处是你胡言乱语之地吗?”
丁范忠说:“再唱下去,他的嗓子就没了,就成了我这样。”
朱墨轩一抬眼看到陈浩年小跑过来,拉住丁范忠。“班主,”陈浩年说,“我能唱。十场是我自己答应的,答应了就得唱。”
朱墨轩一笑说:“那就唱吧。”
这一场最后没唱成,陈浩年刚一上场,一阵脚步声吆喝声就紧随而至。响声是从后面传来的,朱墨轩刚回头一望,就看到了举刀扑来的陈浩月。朱墨轩下意识地一挺身,正要站起,却觉得眼前一黑,接着是一声喊,一个人仰面倒到他身上,将他压到地上。
“哥!”一个撕裂声尖叫起来。
“快走!”朱墨轩听得很清楚,声音很近,就紧贴着他,连说话时身体的颤动都那么真切细微地传递过来。“快,快逃,快逃,快逃啊!”那个人又说。
周围脚步杂乱地交错着,朱墨轩相信有很多是县衙差役的。这些饭桶,这些终日吃着闲饭却一无所长的家伙,这些平安无事时都很能拿腔拿调训斥百姓、风波乍起却手足无措的狗东西。朱墨轩耸一耸肩膀,却动弹不得。那个人用了狠劲,劲全使到他身上,把他紧紧压住了。
他闻到一股腥味,然后左胸的外侧开始痒,仿佛有一条小泉缓缓淌过,很轻缓,又很凝滞。
他想,那把原来伸向他的刀,看来已经插进那个人的身体了。
那个人是陈浩年。
第三节普莲的日子
一
很多事都源起黄有胜,曲普莲一直这么认为。
黄有胜把一座房赠予,又将几甲地拿出,这就成了枷锁的两个铐,把陈浩月箍紧了。
他们从鹿港抵达陈厝村的第一天,黄有胜满面堆笑地摆宴接风,欢喜得像捡到一大筐金元宝。喝!喝!喝下了很多酒。散席后,曲普莲就跟陈浩月说:“这个人不善。”陈浩月很吃惊,马上问:“为什么?”曲普莲说不出为什么,她的许多想法都只是在心里没来由地冒出来,一闪而过,无根无据。浩月笑起,说:“我知道了,你是嫌他长得难看吧?”曲普莲摇了一下头,没有答。黄有胜难看吗?好像也不见得,但肯定不算好看。也许这真是她的毛病,几乎下意识的,她总是对貌美的人与物心生好感,她喜欢貌美的一切。
房子很大,两落三进,却很旧,椽木都已经蛀了,屋檐也微斜。按黄有胜的说法,这座房他前几年只花了十来两银子买下的,住了几个月,起了新厝,就搬走了,然后一直闲置着。“没有人气不行,”他说,“人气是房子的粮食,没有粮食它三顿怎么办呢?一天天过去也就饿死了。反正要死,不如由你们来救活它。这几天我只是稍稍整修一下,翻了瓦片。现在交给你,它就是你的了。过一阵你喘口气了,把它拆了重建,它就彻底新生了。”
陈浩月脸色绯红,兴奋得几乎眼中啜泪。“普莲,”陈浩月说,“他是真心对我们好的,不要误解了他,好吗?”
曲普莲想,真的误解了吗?也许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萍水相逢,却将房子和田地拱手相送,这样的人天下比比皆是吗?肯定不可能。世道这么难,能把自家门前雪扫干净,就已经泥菩萨过河了,居然还送田赠屋,几近于神的举止了,怎么还能对其再生出戒备之心呢?
可是戒备还是那么顽固地存于她心底,打消不掉。
那几甲田,很快就雇佃种上了,眨眼扬花了,吐穗了,收割了,入库了,一年年竟很顺畅地过下来了。有了钱,陈浩月果真将房子推倒了重建,按他的心意建。“千富万富,不如自己有厝”,这话以前是他们老家人爱说的。陈浩月自己画了图纸,找了工匠。屋子建成了,他站在院子上手一指说:“跟我在安渠陈厝村的家一模一样哩!”
曲普莲心里那时急剧一跳,安渠,这个名字已经一日日远去,她竭力把它推远,可是她的丈夫陈浩月却总是时不时突然提起。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拜过堂。浩月其实有这个意愿,他从鹿港到这里后,就多次提出办一场婚宴,他说:“得给你一个交代,否则委屈了你。”曲普莲摇头,很坚决地摇。不必了,她的两只眼早已闭上了,无所谓委屈,无所谓交代,都无所谓了。天涯之外,她无非是把自己像一只虫一条狗似的交出去,苟且吧。一切都源于她离开回春堂迈向安渠县衙的那一刻,那本就是她的宿命,她有一阵自己踩空了,居然想拼杀一下,结果心虽霎时有了百般色泽,却不过如烟花一束,嘭地腾起,转瞬却熄了,粉身碎骨,一地凋零。
她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与陈浩年邂逅的一天,在鹿港,在天后宫前,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岛上。
去鹿港是她到这里后的第一次外出。之前她连村里的小店都很少涉足,家中所有针头线脑粗布细绸都是浩月置办的。浩月总是要她穿好吃好,但他兴冲冲购回的那些衣料布匹却总是被她搁在一边,蒙了尘,褪了色,日日陈旧下去。
她有了变化是在体内那个小生命开始悸动后,变化是微小的,却那么有力,那么蓬勃,那么不容置疑,她觉得自己身体一下子陌生了,有着河泥般的柔软与肥沃,却又似一方悬崖那样孤独与无助。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男人是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母亲还说:“男人是风,哪里吹来都一样,孩子是影子,一辈子都与身体相连,砍都砍不掉。”
三月二十三,她突然想去一趟鹿港,她要在妈祖的诞辰日去天后宫烧上几炷香。
住在鹿港那间小客栈里时,她就已经听人说过,供在天后宫里的那尊乌面妈祖像,是康熙二十二年由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渡海平台时,特地从莆田湄洲妈祖祖庙恭迎到台的,然后全岛有几十座天后宫再从这里将香火分走,所以就成了台湾的妈祖祖庙,非常灵验。但那时她心里蔫蔫的,没有一丝要去拜一下的念想。从小到大,她其实每一年都要随母亲往安渠县城那座天后宫祭拜几次,拜了又拜,既已拜过十几年了,仍一日日未曾有柳暗花明,有峰回路转,那她就明白了,她只能有这样周身伤口接踵而至的活法,是天意了,天意难违,再求再拜都毫无意义。
但那一天,她想替腹中的孩子拜一拜。让所有的苦痛都由她受尽吧,这一世无论如何不堪,都认下了,但她的孩子却应该有平安有祥和有康健有顺利,她也只需要这些,这些够了。
浩月当时瞥一眼她的肚子就不愿意。浩月那天恰好有事,其实是陪黄有胜有事。干旱了几个月,是那么要把人往死逼的大旱,一百多天未见有雨了,水一直在争,方圆几百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几个村的人就约好了来陈厝村商谈一次。来者不善啊,有浩月在一旁,黄有胜说自己的哪只胳膊哪条大腿才不至于被人突然卸掉。另外,内山的一些番地黄有胜想拓垦进去,而拓垦得官府给照,如果水的事谈得顺利,一了结,转过身黄有胜就马上带着浩月动身去彰化县城,然后再去台北府拜一拜头上有乌纱帽的人。这事黄有胜很着急,这几年他其实一直在拓,拓出瘾头了,胃口越来越大。拓地等于造钱,滚滚财源摆在跟前,怎么能耽搁?浩月的意思是,等他这一趟出行回来,然后再陪曲普莲去鹿港。可是待陈浩月回来就误过了妈祖诞辰日,曲普莲执意要去,她自己一个人去,有一架牛车,有一个车夫,走得缓一点,小心一点,当日也就回来了。
没想到她回来时,后面会跟着陈浩年。
一路上她没回过头,她觉得自己像被人装入密封的铁桶里,像一只濒死的鱼,憋闷,堵,气不够吸,所以她只能张着嘴,无助地、慌乱地一口一口用力吸着气,再不吸,她就沉下去了,就没法往下活了,她哪里还能再回头看一眼?
但她知道后面有人。
她没有想到他成了这样!
鹿港天后宫外的琴声那么熟悉,嗓音那么熟悉,她一开始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踮着小步,慢慢地一点点挪过去,挪进人群里,挪到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跟前。他闭着眼。他杂须乱发。他衣裳褴褛。他身子佝偻。一句句戏文根本不像是从这样一个身体里发出的,声音与人是脱节的。人像是假的,或者声音像假的。所以曲普莲又往前了一步,还微微俯下,将头探出。
就在这时,他把眼睁开了——那双眼,先只是漫不经心地落到她的鞋子上,然后一寸寸往上移,移到她脸上,嘴仍保持着唱的形状,却已经没有声音发出了,眼里却一下子被人点燃了火。普莲!他居然还叫了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天一下子塌了下来。
真的是他,是他!
那张比深山淌下的泉水还清新干净的脸哪里去了?脸上整齐摆放的俊朗五官哪里去了?以及那个仙人般飘逸的身架子?是她以前被梦所惑还是现在被恶魇所伤?
胸口那里已经有撕裂的声响,噼噼啪啪尖厉呼叫着。她掉头就走,她看到一股大水正从脚底往上涌,再不走,她就要被淹没了。
她想,那应该是重新泛起的恨。
慢一点,去鹿港之前浩月就再三交代过车夫了,牛车走得很慢。曲普莲有时嫌太慢了,但有时候她分明又陡然嫌它太快。她想逃,尘土一样消失在天尽头,可是眨眼间又有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念头,竟想停下、接近、靠拢。车后面有人,那个人一直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他能跑多久?多远?一个人行走的速度、耐力再如何了得,也永远无法与牛相比啊,何况他是个脚力矫健的人吗?他不是浩月,他那么清瘦,瘦得会不会来一阵风就会被卷跑了?
路变得这么漫长,一生一世都走不到头似的。
回来当夜,她就腹痛,一股温热蓦地滑下大腿。她小产了。
一向不出门,那天却偏要去;从没听说陈浩年也过了台湾,那天却突然出现了。偏偏她进家门时,浩月也在。浩月一直放心不下她,趁黄有胜另有其他事要办,他溜回来看看她是否到家了。这么巧,就是在那时,她到了,陈浩年也到了。
那一天,浩月脸绿得出汁。
浩月不傻,曲普莲知道他一开始就清楚她嫁给他的原因,这也是他一直悬着心疑虑百出的原因。要是我哥哥……他……这个话浩月多次想问,问到一半,看到她蓦地沉下来的脸又忙不迭收回了。每每这时候,她心里其实都有几分不忍。但下一次浩月试图再问时,她又恼了。她想也许还是她错了,即使一万遍要把自己像一块破布似的扔出去,也不该扔给浩月,他是他的胞弟啊。
但那时,当越过万顷波涛渡到鹿港时,如果他不是他的弟弟,她还未必肯扔。因为是他的弟弟,所以她偏偏扔了,主动地、执着地、一意孤行地扔。那时她脑子里每时都是嗡嗡嗡的轰叫声,仿佛有把铁锤没日没夜地一直在她脑门上砸着,砸得她筋骨碎断。
一定要嫁这个弟弟。必须嫁给这个弟弟。偏要嫁给这个弟弟。
那时她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做哥哥的能目睹到自己倒在他弟弟怀中,她没有想过还有相逢的日子,她只是将自己撕碎了,一赌气,塞到浩月手中。
“是不是你只是让我替代哥哥?”这是浩月后来问她的。
浩月又说:“你这样是不是为了报复我哥?”
她没有答是,也没有答不是。
她慢慢明白了浩月跟黄有胜贴那么紧的另外一个理由了,黄有胜有给他带来更多荣华富贵的可能性,而浩月需要荣华需要富贵,他不是为自己需要的,而是为曲普莲。他大概以为只有拿出他哥哥没有的东西,才能把自己不如哥哥的一切都填满,填得曲普莲欢喜欣慰,没有惋惜,不会回望。在这件事情上,浩月内心没有他的身体那般强壮,也没有他的臂力那么巨大。其实浩月有浩月的好,可是浩月自己不相信,劝也没有用。
所以黄有胜让他带人去开垦番地,他去了;黄有胜让他去应岁试,他也去了。
番地在内山,山高路险蛇虫纵横,一不小心遇平埔族人出草,还可能被砍去头颅祭神,没有浩月一夫当关,垦农们就是推进一寸都百般艰难,更别说跟其他垦首撩起袖子面红耳赤豁出命争抢。
至于应试,浩月显然自己也兴奋。事情很蹊跷,黄有胜竟然能把堂堂儒学教授大人拉上门来,让浩月搬搬石礅、舞舞大刀,拉拉弓箭,然后,奇迹就接踵而至了。台湾府县没有出具印文移付内地原籍府县官员及台厦道稽查,浩月就入籍了;入籍未达二十年,浩月就应考了——一考竟考成县案首。
如同一场梦,这一步跨得太大了,而且太突如其来与眼花缭乱。
能够踏上科举之道,浩月已经想了多少年了啊。
但最高兴的人其实是黄有胜而不是浩月,浩月一直是忐忑的。他跟曲普莲说过,渡海来台后他已经消停了应试的念头,没法考了,路路断绝,谁知却有贵人横空降落,眨眼之间,一切竟已尘埃落定。权贵无边无际的魔力让人目瞪口呆,也令人油生恐惧。那个正黄旗出身的教授大人几分率性又几分霸道,岁试之后竟让浩月再赴乡试,接着又劝浩月披甲从戎。
浩月拒绝了乡试,因为曲普莲不肯,然后从戎之事,则是浩月有顾虑,他再没有远走他乡的欲望,他哪里舍得从家中离去。
中举有什么好?自康熙二十三年归入大清版图后,台湾都不过是福建的第九个府,逢乡试年,全闽各府子弟,包括台湾士子,都必须从四面八方聚往福州府。曲普莲觉得在台湾弄个功名也就罢了,渡海赴福州,那就不一样了,那块地,那里的人,许多是非仍浮于尘上,树一大一定会招来更大的风。至于从戎,就得离家远去,家中有妻,却未有子,子在那一年流产后,竟不曾再来眷顾,浩月虽嘴上不说,但曲普莲知道他是焦急的,他拼上命频繁耕种,都用上狠劲了,仍是未遂,一旦离去,就更是遥遥无期。
曲普莲想,她终于也有一件事能够与浩月有完全一致的苦乐悲喜了,他们都渴望孩子。但是一年又一年,腹中竟再没任何动静。难道是报应?竟这样让她重复朱墨轩之痛,一生无子无孙?在怀上新喜之前,她也不愿意浩月走。
但浩月终于还是走了,在提刀夜闯县衙之后,他消失在黑暗中。有消息传来,说他西渡回内地了。几年前负案过台湾,几年后再负案回唐山,绕了一圈,不过是这样的结局。
这个结局让人如此啼笑皆非。
二
浩月要赴县衙救陈浩年,曲普莲是反对的。
内山开垦纠结着越来越浓火药味时,曲普莲也极力劝阻不要动武。内山那些生番虽彪悍狂野,却也极重人情。去年冬末,接连有人吐泻倒下,曲普莲采了草药熬好送去,起初被抵制,后还是有一人喝下了,结果好了,一下子各户都派人来求药。病愈后,送鹿皮山珍,往来得很热络。浩月的敌人不是他们,而是北面几个小垦户,无非是地,无非是水,反复商谈,越谈双方火气竟越来越大。“打他个稀巴烂!”这话是黄有胜说的,黄有胜还说:“妈的,索性打死几个杀一儆百!”
黄有胜再无需自己去动手跟人打,他只要缩在背后,摇着扇子,乘着凉风。不是旁边站着一个武秀才吗?这个武秀才是他一封接一封信推荐的,这时候不派上用场还待何时?
每开垦出十甲地,黄有胜现在会抽出其中的两甲给浩月,浩月对此太垂涎了。“人家这么仁义,”他说,“我赴汤蹈火都不该在乎的。”
浩月一次次替黄有胜这样不惜去做了。
那天儒学教授召浩月去彰化清芬酒楼,走时村里还是平静的,没有一点要跟谁动武的兆头。黄有胜听说是儒学教授邀约,也高兴地催促浩月快去快去。结果浩月去了,一谈一整天,待晚上回到陈厝村,一场争夺番地的械斗已经发生过了。浩月逃过一劫,但浩月最终没有逃过另一劫。浩月一刀将自己捅上了不归路,而这一刀刺入的,偏偏却是自己哥哥陈浩年的左肩胛。
是曲普莲将陈浩年接回家中的,然后上了药,包扎好。
流了太多的血,陈浩年已经神志不太清晰。他完全醒转过来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睁开眼,眼皮急速地眨着,半晌才小声呢喃一句:“普……莲?”
曲普莲一下子站起,往门外走去。跨出门槛时,她的脸已经全湿了。
在县衙里把陈浩年抱上牛车,一直到这两天在家中的上药护理,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她做得很细心,很从容,也很平静,仿佛不过是在回春堂里帮着父亲处理一个普通病人。但是突然陈浩年睁开眼了,眼那么近,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唇一启,叫了她一声,她的体内哪一处就猛地突然一裂,像哪条河道的堤坝被扒开了,水一下子汹涌冲出。
她还以为这个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走到后院的小角落,蹲在地上,手捂住脸,牙咬住唇,哭过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这些年腹中的那些泪原来并没有一滴被排掉,没有被风干,它们都悄然蓄在某一处,慢慢地聚拢,慢慢地积攒力量,只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尽情发泄。
事情本与陈浩年无关,但陈浩年赶来救浩月;浩月本来已经摆脱干系,却反身冲进县衙替哥哥出气。仅仅因为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吗?那天曲普莲拦着不让浩月出门,浩月推开她,浩月说:“我哥哥……我哥哥……”
他竟哽噎了。
他又说:“太欺侮人了,那个狗官我不能饶了他。”
浩月出了门,出了村。曲普莲其实也立即尾随而去,但等到她赶到县衙时,已经看到陈浩年身上颤颤巍巍地晃动着刀。刀出手时,浩月肯定被从台上一跃而来的陈浩年吓了一跳。就是那个瞬间,浩月往回收了收手,闪开了往胸口去的刀势,但毕竟力道太猛,还是插进了陈浩年左肩胛的下方。
曲普莲听到陈浩年冲着浩月喊:“快,快逃,快逃,快逃啊!”
差役向浩月围去,浩月左右劈闪,然后身子一提,跃上墙头,转眼不见了。
浩月在那个混乱的人群中想必不会看到她,浩月不知道她跟来了,浩月也没想到眼前会变成这样。
差役们呼叫着往衙门外追去,周围一下子冷清了很多。有人把朱墨轩从陈浩年身子下拖出来,他已经脸无人色,站不起来,只是坐着,大口喘气。曲普莲过去看了看陈浩年,又站到朱墨轩跟前,她说:“他救了你一命,抵上了,扯平了。”
她又说:“现在把他交给我。”
地上有很多血,血在夜色下呈现着含义不明的墨色。朱墨轩前襟也沾上了,他穿的是一件铁灰色的锦缎袍,袍长及脚腕,左胸那里已经幽幽出一大块,像一个纵深的洞口。他无力地扬扬手说:“走吧。”
曲普莲认得以前长兴堂的班主丁范忠。丁班主拦住曲普莲说:“我们带他回台北。”曲普莲摇头,曲普莲说:“我来,我懂医。你们老的老小的小,照顾不了他。”
丁班主说:“我们一起走。”
曲普莲说:“不必。”
丁班主说:“我送你们走。”
曲普莲还是说:“不必!”
从彰化县城往陈厝村的道并不顺畅,或者未辟,或者辟过又毁了,到处坑坑洼洼。因为离家时匆忙,并未叫上车夫,曲普莲一边自己驾着牛车,一边把陈浩年的大半个身子横在她腿上,一遇颠簸,就俯下,将陈浩年抱紧,将草草扎住的伤口捂紧。
无边无际的绝望在那条路上漫天罩下,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下一刻就可能同陈浩年一起,被夜一口吞噬掉。终于到自己家时,就如同当年渡过海看到鹿港的岸一样,整个人才一松。
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回过神来,她救了人,救的是陈浩年,而她的丈夫浩月却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后不见踪影了。
家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变得怪异而艰涩。陈浩年的伤口一日日见好,却一日日抿紧嘴,什么话都不说,问他,点头或者摇头。曲普莲也很少开口,换药了,吃饭了,更衣了,两人像一对哑巴,连眼神都互相错开,彼此没有对望。但曲普莲知道自己哪一天心都没有静下来过,有一股隐约的痛一阵阵从骨子深处泛起,很多感受被唤起,爱、恨、怨、怜惜、疼痛,它们比内山上的荒野之地还荒芜,还零乱,还横七竖八。为什么要替朱墨轩挡那一刀呢?这个问题曲普莲想一千次都没有想出答案。不是亲人,不是恩人,哪一具血肉之躯会比另一具血肉之躯更坚硬几分?他真是傻。
有一天,她终于还是问了。那天换好药,她并没有如以往那样马上走开,而是站在床边,垂着手,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挡住他?”
陈浩年很久不回答,也不看她。屋里很安静,静得有一种下坠感,一寸寸地坠,向深渊而去。曲普莲晃了晃身子,似乎吸不进一丝气来,她猛一转身,向屋外急步走去。
但还未到门前,却浑身一震,站住了。
她听到一道沙哑的号叫,那声响似乎是从一道幽幽的山洞里,被尖厉的岩石重重磨擦撞击后,断断续续传出来。
曲普莲怔怔地站了片刻,然后猛一转身,大喊一声:“你声音……声音怎么成这样了!”
陈浩年头往下勾,将脸抵住被子,极力地想把自己声音压住,吞回去,哭声却因此变成了呜咽,把整个身子都带动了,身子一下一下地抽动。
曲普莲返到床前,颤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陈浩年抬起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吸气吐气,然后把嘴张大。他的脸上湿漉漉的,无助得如同一个孩子。曲普莲看到什么?看到他的咽喉处猩红得像一块没放掉血的猪肉,肿了一大圈。曲普莲吁出一口气,她说:“没事,嗓子只是伤了。养一养就好了。”
曲普莲以为自己能把陈浩年治好,但最终却没有。肩胛下的那一处其实并不难,虽伤及骨头,却并不致命,眼见着一天天也就好转了,但嗓子不行,陈浩年能说话了,发出的声音却是陌生的。以后再也不能唱了,这个事实陈浩年自己也看清了,他没有说什么,仿佛已经认命了,但几次午夜,曲普莲还是听到隐约的抽泣声。
三
曲普莲去找黄有胜,已经登门找过八九次了。
这些年浩月既跟黄有胜形影相随,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那么如今浩月骤然内渡了,究竟渡往哪里,在老家安渠县还是别处?这一切黄有胜或许该去打听一下。况且黄有胜八方人物熟络的也多,哪一方会不会已经获得浩月捎回的口信了?
但黄有胜不在家,一直不在。他去哪了?黄有胜的老婆说:“我哪知道啊?还不是因为你们家浩月连累的,他只能外出避避风头。”
返家时,曲普莲远远就见家门外站着一个女子,脖子鹅一般细长挺拔,肩窄窄地收着,看上去便更显高挑婀娜。转过脸,脸黑黑的,却晶莹透亮,闪出釉一般的光泽。
见曲普莲来,她笑眯眯地问:“请问这是陈浩月的家吗?”
曲普莲点点头。
长颈女子说:“我是澎湖的秦海庭。”
秦海庭后来又对陈浩年说:“是丁班主传的消息,所以我从澎湖来了。”
曲普莲看到从秦海庭进门的那一刻起,陈浩年的目光就没有游移过,他一直看着秦海庭。秦海庭脑后垂一根大辫子,不是盘发,那便未出过阁。一个黄花闺女,从遥远的澎湖渡过海,再一路跋涉到这里,一相逢,双方眼中都那样熠熠发亮,万千悲喜纵横交织,无论如何,曲普莲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几分。
她退出房间,带上门。
走进自己的卧室,她靠在桌上,手支住下巴,试图听一听那边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到。心情很乱,一下子乱了,肯定谈不上高兴,可是为什么要不高兴呢?她哪里还能有丝毫不高兴的理由?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那边仍是安静的,紧紧闭住的门一动不动,门后面关着怎样的秘密?
终于门打开时,走出来的是秦海庭。曲普莲眼睛扫过,看到秦海庭头发比刚才略有零乱,但衣服还是工整的。她真能笑,不大的一张脸上竟装得下无边的笑意,而相比起来,这会儿的脸色,也比刚才更粉嫩了,泛出一层迷离的光亮。
“我比你大,”她说,“应叫你妹妹才好。”
曲普莲说:“叫名字吧,普莲,曲普莲。”
秦海庭很赞同的样子,还是笑。“普莲,”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曲普莲轻轻一笑,看着她,心境已经慢慢安稳了下来。“谢谢”,人家代表陈浩年谢谢她了,其身份一目了然。他们成亲了吗?秦海庭如果已是陈浩年妻子,晚间就不必另外安顿其他睡眠之处了。真的是夫妻了吗?曲普莲没有问出口。白天里秦海庭一直在厨房帮忙,或者烧火或者挑水或者洗碗,麻利从容,仿佛她已经在这个家生活了一百年,仿佛她就是女主人。
这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周身流淌着一种特殊的胶质,柔美地徐徐地往外汩汩奔涌,被风被日光一搅拌,就能渗入旁人的体内,一下子就把人黏合住了。之前曲普莲从未觉得自己过于坚硬了,或者就是觉得了,也未必醒目。她生长于那样的家中,有着那样的母亲,坚硬其实不过是她自卫的一张盔甲,是一点一滴不知不觉慢慢聚集起来的。可是再坚硬的人,又如何对抗得了这个铁石世界呢?与秦海庭一相形,她就绌了,绌得纤毫毕现。秦海庭是水,那么柔那么舒缓无声地静静流着,有着与世无争的绵软与无助,内里却挟裹着一股那么汹涌的、坚定的、激越的蓬勃力量。
曲普莲分明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寸寸地浸润。
仅仅相处一天,某一时虽然心里还会异样地咯噔一下,但曲普莲相信自己还是喜欢上她了,喜欢这个叫秦海庭的女子。回春堂的家中,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但曲普莲跟她们从来不曾有手足同胞的感觉,心离得很远,彼此戒备与伤害着。所以,原先“姐姐”这个称谓对她而言一直是虚置的,她从未认同过,也从来没叫过谁。突然在这一天,她一下子找到了喊叫的对象,她叫秦海庭“海庭姐”,那么自然而然就出口了,一点都没有疙瘩与别扭。
原来,有些人天生可以成为另一些人的亲人,前生前世仿佛曾血肉相连过似的。
晚上秦海庭要跟曲普莲一起睡。曲普莲瞥陈浩年一眼。陈浩年一整天仍然没见他开口,但脸上的皮肉松弛了,眉宇间也疏朗了许多,此时他甚至微微扯了扯嘴,似乎有一丝笑的意思。
这一夜曲普莲其实没有睡着,秦海庭却一下子睡过去了。曲普莲在黑暗中侧过头,看到原先躺着浩月的地方,却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千里追寻而来,为的是找到在这里养伤的陈浩年。肯定是累了,睡得这么香,整个人微微向这边侧过,蜷着身子,猫一样安安静静。
第二天早上起来,秦海庭捂着脸,欢喜地说:“几天都没睡过了。啊,普莲,昨晚在你这床上睡得真舒坦啊!”
晚上秦海庭仍然躺上曲普莲的床铺,她不再马上睡去,头挨过来,蹭着曲普莲。
曲普莲听到了陈浩年在澎湖的故事,秦海庭说得很简略,主要讲陈浩年从海里被救上来的经过。救人时秦海庭不在现场,但她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再说给曲普莲听时,仍是逼真的,活灵活现的。曲普莲暗吸一口气,她想到一个词:命悬一线。能遇上秦海庭的父女,真是陈浩年的造化啊。
那么陈浩年遇上她,她曲普莲,又算什么?
过台湾,陈浩年原来是为了找她。他竟然告诉过秦海庭,她是他的女人,所以他执意要离开澎湖,要到台湾找她,可是找到了,她却已经是他弟弟的女人。幸亏夜是漆黑的,外面连星光都不曾有。曲普莲悄悄伸出手,在眼角那里抹一下,再抹一下。后来她放弃了,反正抹不掉,就宠一下泪吧,由着它们,爱怎么流就怎么流好了。那一夜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张床不过是一张入秋后的树叶,被树的枝丫凌空高高举起,摇摇晃晃地悬着,没有了倚靠,也没有了重量。她躺得一动不动,不敢动,动一动可能就从高处坠下了,坠入深渊和墨一样的黑暗之中。
第三天秦海庭要走,她不是一个人走,而是带陈浩年回台北。
她甚至要曲普莲也一起去。她说:“他的伤我心里没底,普莲,陪我一起去好吗?”
曲普莲没有马上答,她是犹豫的。
秦海庭过去,手从背后绕过来搂住她的双肩。“普莲,”她说,“他想走,急着走,心里挂着茂兴堂戏班子哩。可是,要是路上出什么事,我怎么能应付呢?”
曲普莲还是犹豫,但她把头点下了。来台这么多年,只听说过艋舺的热闹,各式店铺多,洋人也穿来梭去,却一次都不曾去过哩。但她同意陪着走一趟,说到底并不是为了去看个热闹。“要是路上出什么事,我怎么能应付呢?”就是这个理啊,陈浩年的伤口还未痊愈,不要说秦海庭,就是曲普莲也有这个顾虑。
还好,很顺利。到达艋舺时,直接去了剥皮寮。车停在金恒利商行外面时,陈浩年不肯下来,眼一直往里头望,眼神是惶惑艰涩的。秦海庭笑起,说:“我父亲不在,回澎湖了。”
曲普莲没明白其中的曲直,但她能猜出个大概。她本来要随车立即返鹿港,最后没有走成,是秦海庭不让她走。秦海庭抱住曲普莲的胳膊,拖着鼻音撒娇:“不许你走,留几天,十天吧。我也还没好好逛过街哩,你陪我一起逛!”
十天后曲普莲要离去前,趁着秦海庭不在,她从兜里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手伸到陈浩年跟前,手掌慢慢地展开——是那枚嫩绿色吉庆玉如意。
陈浩年本来坐着,坐在厢房一把太师椅上,猛然像被人揪住头发一把提起,霍地站起。他很意外,先是瞥玉如意一眼,然后定定地看着曲普莲,再低下头盯着曲普莲的掌心,仿佛那里躺着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随时可能蹦跳起来,猛扑过去。
陈浩年没有把玉如意接过,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几步,长叹一口气,说:“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它——没想到它还在,它……”
曲普莲仔细听着,这是这一阵陈浩年说出口最多的一句话,声音仍是沙哑微弱的,与丁范忠竟有几分相似,但毕竟能说得流畅了,利索了。她说:“送给海庭姐吧。”
陈浩年摇头,遮掩什么似的背转过身。“它属于……那一段往事,不能再送一次了。”
顿一下又说:“普莲……让你吃这么多苦,不是我愿意的。我本来不想解释了,什么样的罪名都悉数担起就是了。可是,普莲,我又不甘啊,那天真的不是我故意失约,我更不会去告发。我迷路了,走错了方向,等到我赶到黄氏祠堂前……”
曲普莲打断他:“算啊,不说了,那些事我都忘了。”
陈浩年说:“你不会忘,伤这么深,就像这个伤口——”他手往自己的左肩胛下指了指,“它一辈子都在那里了。你问过为什么要替那个人挡一刀?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答应他唱十场,既然答应下了,我怎么能再违约?这一辈子违过一次,仅一次,就已经这样万劫不复,这样……”
曲普莲说:“不必说了,说有何益?”
陈浩年好像被说服了,但只歇了片刻,最后他还是往下说,他说得急速,每一个句子都像从弓上猛地射出来的,似乎怕说慢了也就没了,消失了,但句与句之间却常常没来由地突然断了,停歇一下,喘一喘,才能再往下说。“普莲,我这辈子欠下你了,下辈子才能还。我……普莲,我不图你原谅我,只希求你往后能过得好,安安稳稳的,别再受委屈。普莲,普莲你不能再受苦了,所以,我赶去救浩月……我也不能让浩月把那个人给杀了,人家好歹是县官啊,浩月杀了他,哪里还有活路?浩月不能活,你,普莲,你……”
曲普莲没有再听下去,她快步往外走。
她已经满脸是泪。她的手还紧紧攥着,掌心仍握着那枚嫩绿色的吉庆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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