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闻被她推得又吃痛得哼了一声,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无奈的说:“公主若再推我,我可就真死了。”
“你,你……”江从愿愣了愣。
沈不闻弯了弯唇角,看起来心情极好:“原来公主原来也不是那么想我死。”
江从愿缓缓地冷了表情:“你骗我?”
“虽伤得很重,但还不足以致命,我只是没什么力气,想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而已,是公主自己误会了。”
“那你大可以同我说,你死不了,只是想休息一会儿,可你却看我笑话,看我着急,急成这个样子。”江从愿冷冷的说,“沈不闻,骗我很好玩吗?”
沈不闻听出些不对,蹙着眉头看向她:“你怎么了?”
江从愿用力推开他,站起身道:“没什么,徐煜还不知死活,我得去找他,你既然累了,就歇在这儿好了。”
她转身就走,沈不闻被她推得跌在雪地里,伤口扯得生疼,他一时没能站起身,只得喊道:“你就这么把我丢下了?”
“反正你身边还有暗卫护着,丢你在此,你也死不了。”江从愿头也不回。
沈不闻张了张嘴,他身边其实也没有带几个暗卫,眼下被派出去的派出去,调走的调走,其实也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和另一个还不知道去向的暗卫在这山上,否则方才也不至于被曲饶逼到那个地步,还没有人出来相救。
“阿愿,你等等我,山中危险,你一个人决不能过去。”
江从愿没理他,脚下走得越发快了。
沈不闻只得咬牙站起身,内心苦笑不已:怪自己嘴欠,明知道面前这姑娘从前被自己骗惨了,却还逗她,眼下好了吧,又把人给得罪了。
江从愿满心愤怒,甚至都不觉得冷了,寒风迎面吹过来,割在脸上生疼的,倒叫她反而觉得痛快极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前世以家国亲人的血,和自己的命为代价,看清了沈不闻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一世莫非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这个男人,他对她所有的好,对她说得所有的喜欢,对她做得所有的事儿,统统都是有目的的,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轰隆!”
她正大步往前走,不防前方又是一阵巨响,一大片雪山骤然坍塌,滚滚碎雪如惊涛骇浪一般朝着她的方向扑了过来,江从愿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冲得整个人猛地被往后甩了出去!
“愿愿!”
沈不闻的瞳孔剧烈的一缩,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险险将江从愿接住,刚把人护在怀中,雪浪便掀了过来,碎雪砸在脸上,生疼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他们便被巨兽般的雪崩吞没了……
江从愿先恢复了点意识,手指动了动,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竟没有麻木的毫无知觉,反而触到了些温暖的东西,她勉强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被沈不闻紧紧地护在怀中,他们已经被从雪里刨了出来,而刨他们的那个人正点了两三个火把在他们身边,努力拿那火把去烤热他们冰冷的身体。
“阿愿,你醒了?”徐煜正小心翼翼的举着火把烤人呢,忽然见江从愿睁开眼睛,顿时大喜过望。
“徐,徐煜?”江从愿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青庭山看你啊,你不知道,曲饶把青庭山围得水泄不通,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法子把他诓走,混上了山,谁知道却遇着了雪崩,你说我这运气……”
徐小侯爷的模样狼狈得要死,衣袍被刮破了,束发的衣冠也不见了,披头散发的像个野人似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江从愿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眉毛都气得竖起来了,指着徐煜:“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徐煜一愣。
“要不是你跑来青庭山,我何至于沦落至此?”她气得要揍人,结果一动,就发现自己还被沈不闻死死的抓着一只手,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眼下都失去意识了,居然硬是没把她给松开。
“阿愿,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嘛?”徐小侯爷还特别感动,沾沾自喜的说,“你是不是听说我来了,开心的要命?又听说我被困在山里,担心的要命,竟不惜亲自来找我?”
江从愿:“……”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直接无言以对了。
徐煜自己乐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阿愿,沈不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一个质子,怎么出的王都,陛下不会让他出王都的吧?他怎么来的?”
“他怎么来的不重要,徐煜,我本不想跟你废话,但我看你还是不太明白,所以我亲口告诉你,本公主希望你以后能离本公主有多远滚多远,你跟在我后面,不是害了我,就是在害你们徐家。”江从愿一字一顿的说。
徐煜的笑容僵了一下:“你不喜欢我?不会吧,咱两从前见过,相谈甚欢,不都夸对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嘛,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嘛,再说害我们徐家这事儿,你我成亲之后,大不了我们回你的封地白州,不待在王都——”
“原来你都知道啊,”江从愿打断他,“我还当你是被惯坏了,单纯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任性妄为,胡作非为,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虽然生你的气,但也只能忍了你,可听你这口气,却似乎并不是单纯,你想害死谁啊徐煜?”
徐煜握着火把的手顿了顿,他缓缓地垂下眼睑:“我从前跟你说,我想娶你,你总不信我,不过不怪你,我自己名声不好,可我说要娶的姑娘,却只有你一个,你别不信。”
“我不会,不可能,也不能嫁给你。”江从愿直接残忍的拒绝他。
徐煜猛地抬起头,情绪有些激动道:“可我们凭什么不能在一起?就因为陛下忌惮林家,不想让林家如虎添翼,所以我就要隐藏自己的真心,然后去娶一个不喜欢的姑娘,又或者眼睁睁的看着你嫁给别人——”
江从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直接把他给打闭嘴了。
“徐煜,你给我听好了,你和我,就是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陛下,不是因为林家,而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所以,收起你的真心,那东西对你来说珍贵不已,对我来说,除了是负担,是累赘,是害我陷入危险之中的弊病之外,什么都不是。”
“……”
徐煜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江从愿,你说这些话,你是真心的?”
“是。”江从愿毫不犹豫。
“你就甘心嫁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吧,你父皇想让你嫁给这个姜国来的废物,可你有多讨厌他,我们都看在眼里。”
“你每次看到他都羞辱他,甚至把他踹进冰湖里想取他性命,这次的平宁街客栈大火,你借着秦衙内他们刺杀的事情,故意将沈不闻推到风口浪尖,让他彻底无法再娶你,也是故意的吧?”
“你明明爱美成痴,之所以这么讨厌沈不闻,想来应当也是因为你知道你父皇想把你嫁给他的缘故了吧?”
徐煜口无遮拦,自以为是的说:“你明明也想要抗争这不公的命运,你明明也不想成为这皇权争斗下的牺牲品,你为什么还要顾及这么多?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可以去江湖,去乡野,只要不回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们——”
江从愿懒得听他废话,她抬手捞起一旁昏迷的沈不闻,扶着他的脸,俯身吻在了他冰冷的唇瓣上。
徐煜所有的话音都戛然而止。
他呆呆的看着面色冰冷的江从愿,后者一字一顿道:“徐煜,收起你所有的自以为是,就算一开始我讨厌他,可现在我喜欢沈不闻,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青庭山,便是来与我私会的,所以就算父皇不打算让他娶我,我也会嫁给他,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徐煜呆呆的看着她,眼中的茫然与痛色让她不忍再看。
江从愿知道徐煜对她是真心的喜欢,并不是对她感兴趣,想娶她也不是为了找个玩伴,因为前世的徐煜正是因为真心的喜欢她,在她与沈不闻走近后,徐煜觉得江从愿被陈帝和沈不闻蒙蔽,总是找她说真相,然而江从愿一个字都不信。
所以徐煜没办法,只好百般为难沈不闻,故意给沈不闻使绊子,妄想拆散两个人。
而沈不闻这人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又兼徐煜碍着了他的事儿,他便将徐煜爱慕江从愿,徐家想投靠林家这事儿捅给了陈帝,并给陈帝献策,最终将无辜的徐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徐家被抄家,家中男女老少被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而徐煜不死心,在流放的路上逃走,去刺杀沈不闻,却最终死在了沈不闻的手里,江从愿前世见他的最后一面,便是他满身是血倒下去的样子,他断气之前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只是寥寥不足十个字:“阿愿,我是真的……想娶你。”
“徐小侯爷,你说的没错,我知道我的父皇想让我嫁给沈不闻,我知道沈不闻想在陈国活下去,唯有娶我这一条路,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如你所言,不打算委屈自己,不想要牺牲自己,所以我杀了沈不闻不止一次。”
江从愿知道,这一世要让徐煜不再重蹈覆辙,就唯有让他先死心,所以她说:“而现在我不必再嫁给沈不闻,我甚至都不必再费心去杀沈不闻,在他已经对我父皇毫无价值的情况下,我为何还要与他如此亲密,甚至容他与我一起待在青庭山呢?”
徐煜眼中微弱的希冀一点一点熄灭。
江从愿毫不留余地,一字一字的说:“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想留他在我身边,而他也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见不得人的面首,所以还请徐小侯爷日后离我远些,我会有驸马,但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你。”
火把“噼啪”炸出点儿火星子,寒夜的彻骨冰冷依旧沁人骨髓,沈不闻不安的动了一下,似乎是要醒,江从愿忙握住他的手搓着,不时去火把上取暖。
在沈不闻缓缓睁开那双还没有什么焦距的眼睛之前,徐煜轻轻的说:“我知道了。”
“咳咳……”
沈不闻咳嗽了几声,火把的光刺得他闭了闭眼睛,他想抬起手捂一下,却牵动伤口,疼得哼了一声。
“沈不闻,你醒了?”江从愿忙拍了拍他的脸。
沈不闻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勉强动了动眼珠子,看了一会儿江从愿,沙哑着嗓音问:“我还活着?”
江从愿“嗯”了一声,因着徐煜在,所以故意道:“你还知道会死啊?雪扑过来时,你把我护在身下,就没想过你会有多危险吗?”
“没来得及想,”沈不闻牵了牵唇角,温声道,“不过就算来得及,这事儿又哪里还需要想?自然是救你……”
江从愿扶着他坐起身,让他靠在她身上,沈不闻于是就看见了徐煜,愣了愣,毫无血色的唇瓣动了动,垂下睫毛牵强一笑:“我说公主怎么忽然对我如此……原来是因为徐小侯爷在啊……”
“怎么,我在这儿,安乐公主有所矜持,给你的关怀不够好是吗?”徐煜没好气的说,“沈不闻你别太过分了,是本小侯爷把你从雪堆里挖出来的,我用手挖的!挖得手都快断了!”
徐煜气愤的举起自己的双手,就着火把的光,那双手肿得萝卜似的,可见果然是实实在在的挖了许久的雪。
沈不闻一笑气死人:“有劳徐小侯爷,不过若非徐小侯爷不请自来这青庭山,今晚我与安乐公主便该是在殿内烤着火,吃着梅花酥,下着棋,逗着乐子,而不是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受着伤,流着血,还要为随时可能再来一次的雪崩担惊受怕。”
徐煜:“……”
徐小侯爷抿着唇,狠狠地瞪着沈不闻:“你逃出王都的把柄还在我手里,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
沈不闻一点儿不慌:“实不相瞒,就徐小侯爷您这种体格,我一次杀个三五个,还是挺容易的。”
徐煜一个字都不信,嘲笑他:“你一个病秧子,每天吊着药罐子的病弱皇子,还想杀我,还想一次杀三五个我,你——”
他话未完,沈不闻的手便如鬼魅般角度刁钻的掐在了徐煜的脖子上,他冰冷的手贴着徐煜颈上的肌肤,硬是冻得他生生打了个寒颤,话音戛然而止。
“你……你你你……你会武功?”徐煜目瞪口呆,如见鬼般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沈不闻,像看一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
然后他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看向江从愿:“阿愿,他会武功!”
江从愿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多新鲜啊,你才知道啊……”
徐煜:???
江从愿正观察周围的地势,徐煜把他们刨出来后,就拖到了一个避风的雪坡下面,但此处毕竟离雪崩的地方不够远,且又是露天,虽然还燃烧着火把,但若再待下去,不是被冻死,就是被下一次雪崩给埋了。
“都起来吧,别闹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话说徐煜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火把,你出门在外还随身携带这玩意儿啊?”
江从愿一回头,就见沈不闻掐着徐煜的脖子,而徐煜一脸惊恐。
江从愿:“……”
沈不闻在徐煜的脖子上揉了揉,才撒开手,无害一笑道:“不过是借徐小侯爷的体温取取暖而已,实在太冷了。”
徐煜:“……”
三个人面和心不和的站起身,徐煜再不敢跟沈不闻走一起,转而绕到江从愿那边,道:“我本来躲着禁军的,却悄悄藏在不远处,雪崩时,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是你带人来救我了,我刨你们时,还刨到了许多火把,应当是禁军丢的……不过阿愿,禁军死了不少人,这山中除了我,搞不好真有刺客混上来了。”
江从愿和沈不闻本能的对视了一眼,江从愿咳了一声,说:“确实有,沈不闻与那刺客交手,也受了伤。”
“啊!”徐煜慌了,“怪不得沈不闻被刨出来时,雪上都是血,我还当他是被雪砸伤了,给他包扎时还觉得奇怪,这雪得是从什么角度,什么方式砸下去,才能砸出刀伤来呢!”
“……”
江从愿无言以对,徐小侯爷乃是个奇人,她片刻前还觉得此人大智若愚,虽然做事情是冲动了些,不计后果了些,但总归心里明镜似的,还能看清楚事态背后藏着的阴谋。
结果她这都还没夸他呢,他就给她又说蠢话了。
沈不闻大约也是挺无语的,默了片刻,赞叹道:“徐小侯爷真是思路清奇,与众不同,怪难得的。”
徐煜又不是不知道沈不闻在讽刺他,当即还想反击,结果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他“啊”得大叫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
沈不闻险险的拽住了他,低喝:“你别乱叫。”
他生怕那些脆弱的雪又被徐煜给叫塌了,然后他话音还没落地,远处的雪海果然又开始坍塌,动静不小,大片大片的松木被淹没。
沈不闻脸色大变,推了一把徐煜:“还不快跑?”
他头也不回的拽着江从愿的手就跑,江从愿一边跑一边骂:“徐煜你这个大扫把星,你是特意赶来青庭山,想整死我的刺客,是吧?你就是那个刺客对吧?”
徐煜自知理亏,一边跑一边发誓:“阿愿我错了,你放心,后面我绝对不给你添麻烦,我保证我——啊!”
他一脚踩空,吓得又本能大喊了一声,雪崩随之反应更剧烈了一些。
江从愿气疯了:“徐煜,你又叫!”
沈不闻就在徐煜身后,徐煜下意识的回手拽住了沈不闻,沈不闻不防,正往前跑,被他这么一拽,都没能来得及做什么,两人便一起坠了下去。
江从愿愣住了,险险在那突然出现的洞口处刹住脚步,下一刻她就慌了,猛地扑到洞口前喊:“沈不闻!徐煜!你们还好吗?”
她一喊,雪崩的速度就更快了,响声也更大了,无数松木被摧折的声音传来,刺耳不已。
“阿愿,我们爬不上来,你快拉我们上去!”徐煜大喊。
沈不闻喝他:“你闭嘴吧你。”
然后对江从愿放软了声音,道:“愿愿,你别慌,别喊,这是猎户设下的陷阱,我们暂时爬不上来,雪崩到哪里了?”
“离我们还有一些距离,但最多一刻,就会过来了。”
江从愿急得不行,她满身摸索,可浑身上下除了腰带可用之外,什么都没有。
“沈不闻,我没有绳子,周围也没有树藤,我怎么拉你们上来啊?我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腰带,可还不够长啊!”
沈不闻温声道:“愿愿,你别急,你身上除了外面的袄袍外,还有里面的锦衣,都是系了腰带的,你先将你身上的两条腰带解下来,系在一起,然后垂下陷阱里来,我和徐煜将我们身上的腰带都解下来,系在你的腰带上,你找到最近的树,把腰带绑好,拉我们上来。”
“好……好的!”
江从愿忙照办,她有些慌,解腰带的手都有些发抖,雪崩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又急又乱,差点让腰带打了死结。
她在上面急得要死,下面的徐煜默了默,忽然问沈不闻:“你怎么知道阿愿身上穿了什么衣裳,系了几条腰带?”
黑暗中他也看不清沈不闻的表情,但沈不闻的声音让他很想揍人,这个他很想揍的人赞叹道:“生死攸关之际,徐小侯爷还能分出心思来思考别的,眼下连我都要怀疑,徐小侯爷是不是故意来青庭山,想置我们于死地了……”
徐煜:“……”
沈不闻道:“脱衣服吧。”
徐煜正心虚着,没反应过来,闻言吓得揪住了衣襟:“你,你想干什么?”
沈不闻无语:“……阿愿的腰带放下来了,把你身上的腰带都解下来,接上去,雪崩马上就要过来了,你当真想拖延时间,害死我们?”
徐煜这才反应过来,忙七手八脚的脱衣服,连扯带拽的把身上的腰带扯下来,沈不闻将自己的腰带丢了一头给他,吩咐:“把你的绑上去,打死结,可别爬了一半,腰带松了,那可真完了。”
徐煜忙照做了,他一边打了无数个死结,一边碎碎念:“本小侯爷今日是死是活就看这一着了,老天爷你玩我玩这么多次,也该尽兴了,好歹给我留条命,徐家不能断后啊……”
沈不闻:“……”
两人绑好了腰带,沈不闻冲上面喊:“愿愿,把你手里的腰带绑在树上。”
“好的!”
过了一会儿,江从愿喊:“你们爬吧,我拉你们。”
“你不用拉了,时间来不及,我和徐小侯爷一起爬,你在洞口等着,给我们搭把手。”沈不闻道。
“一起爬?这腰带可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吗?”徐煜惊了。
“普通腰带自然不能,但多亏诸位都是锦衣玉食的有钱人,腰带里都塞了金线的,牢实的很,别啰嗦了,爬吧,爬好歹还有生路,不爬可真的死路一条了。”
沈不闻说这话,已经爬了三尺高了。
“沈不闻你这狗贼,居然敢先我一步爬了。”
徐煜不再犹豫,当即也拽着绳子,拿脚蹬着洞壁开始往上爬,这货虽然不像沈不闻习过武,但他一个纨绔,摸鱼打鸟,斗鸡走狗,没什么没干过的,爬树爬得那叫一个好,简直不像一个世家子弟。
所以没一会儿,他居然跟沈不闻爬了个不分上下,还几次越过沈不闻的手,想超过他去。
两人一左一右,都是脚蹬着洞壁,手拽着腰带,累得气喘吁吁。
沈不闻挑眉:“徐小侯爷可真不厚道,自己想活命,也不能踩着别人的肩膀爬。”
“谁让你这么慢?”徐煜毫不客气。
“与一个重伤之人比快,徐小侯爷好了不起。”沈不闻幼稚的跟他斗嘴。
江从愿听到他们的声音离洞口很近,一喜:“你们两个别吵了,快出来,雪崩就要过来了,快点!”
沈不闻和徐煜互相在黑暗中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加快速度,眼看到了洞口,沈不闻和徐煜同时将一只手攀上洞口边沿,另一手拽向两段连在一起的腰带打结处,徐煜仗着没受伤,先一步拽住了结,得意洋洋的对沈不闻一笑。
沈不闻懒得看他,将手收回到打结的下面一点儿的地方,结果徐煜这厮可能真的今晚命犯煞星,那结被他们爬了这么久,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都没能被扯开,却在到了徐煜的手里后,被他用力一握,忽然就一下子散开了!
“沈不闻小心!”徐煜惊呼一声,沈不闻反应极快,然而还是来不及,两人几乎是在毫厘之差得情况下,另一只手同时没能攀上洞口,唯剩下一只手摇摇欲坠的攀着洞口,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回洞里。
因徐煜这一声喊,十丈之外的雪幕忽然也崩塌了,雪屑几乎能溅到江从愿他们的脸上。
沈不闻的脸色剧变。
这种时候,徐煜也不管了,直接大喊:“阿愿,别愣着了,快拉我们上去!我坚持不住了!”
江从愿伸出两只手,可以她的力气,根本无法同时拉两个人上来,雪浪离他们不足五丈远,顷刻间就会将他们淹没。
徐煜也似乎顿悟了,他闭上了嘴,和沈不闻几乎是同时的看向了江从愿。
沈不闻攀着洞口的那只手,胳膊上还受了伤,攀得分外吃力,伤口被撕扯开,鲜血顺着胳膊打湿了袖子,血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自己的脸上,有一滴落在了他的眼角处,滑落下来时,仿佛一滴血泪……
江从愿张了张嘴,不远处又一棵松树“卡擦”断裂,被雪海淹没,江从愿再不犹豫,她收回了伸向沈不闻的手,转而拽住了徐煜,徐煜愣了愣,下一刻就借着江从愿的力道,拼了命的爬出了洞口。
“抱歉沈不闻……”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扶着徐煜,两人跌跌撞撞的跑远了,下一刻,雪海铺天盖地的冲了过来,沈不闻被巨大的冲击力撞下洞内,他在半空中缓缓地扯起唇角,露出一个似嘲似哭的笑容来……
沈不闻啊,就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她终究还是最舍得放弃你呢……
她怎么就……那么舍得放弃你呢……
江从愿和徐煜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进了一个凹下去的山体缝内,躲过了雪崩的追杀,却也被过强的冲击力给掀飞,撞上了山壁,晕了过去。
火盆“噼啪”作响,温暖又苦涩的汁液顺着唇舌滑下喉咙,江从愿被这过分的苦涩给激得抖了几下,终于是睁开了眼睛,却又被过分的明亮刺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公主醒了?”
说话的声音很熟,江从愿恍惚了一下,目光缓缓地重新聚焦,然后看清了跟她说话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兰烬。
“兰烬?”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疑惑,“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兰烬被问得呆了一下,张了张嘴:“这儿是青庭山别院啊,安乐公主,你我的约定还没完成,你该不会就这么傻了吧?”
江从愿的后脑勺撞着了山壁,这会儿人醒了,自然一跳一跳的开始疼,虽然疼得怪受受罪的,可好歹人痛得清醒了起来,她想起青庭山的刺客,徐煜,还有那场雪崩,已经生死一线之间,被她放手的沈不闻……
“沈不闻……人呢?”江从愿问。
兰烬又呆了一下,张了张嘴:“我还以为公主醒来第一个要问的会是徐小侯爷,毕竟他私闯青庭山一事若是被发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江从愿看了他一眼,兰烬被她那不太善良的目光看得轻咳两声,不再玩笑,道:“那雪崩不小,方圆之内,草木皆折,我只找到了公主与徐小侯爷,并未发现第二个活人踪迹,沈不闻八成……是活不了了。”
“我想也是,”江从愿顿了顿,道,“他还受了伤,想来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他那人又狡猾又阴险,武功也不差,身边还有人护着,如何伤的?”兰烬问。
“徐煜上山,却惊动了禁军,我本以为是刺客,没当回事,谁料是徐小侯爷,偏偏他还挑着天气这么恶劣的时候上来,没被冻死,还遭了雪崩,他那小厮没了办法,只好来寻别院的禁军出手相救,禁军全是我父皇的人,若叫他们把徐煜的事情传到我父皇耳朵里,我父皇定然会有所动作,所以我和沈不闻要去杀了他们,沈不闻身边的人都去杀禁军了,我与他运气不好,撞上了曲饶,他不敌曲饶,就受了伤。”江从愿淡淡的说。
“徐小侯爷挑这种天气,这种时候上山……”兰烬张了张,半晌,不知如何作答似的总结道,“这徐小侯爷,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坑人呢?”
江从愿蹙眉问:“他人哪儿去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能露面,救下公主与他二人后,便命人将他藏在了别院的偏僻处,等下了山就送他回家,公主放心,我的人早在山下见到上山的徐小侯爷时,便已经私下通知了徐侯爷,他得知徐煜偷偷来青庭山,这会儿已经在想法子瞒了,估计等徐小侯爷回去,他老子定会给他吃一顿大教训。”兰烬道。
江从愿点了点头,这才问他:“你怎么会来青庭山?”
兰烬道:“说来得亏沈不闻,他叫人去拆我的窗户,这我能忍?卫十三告诉我时,我恰好在回端州的路上,离青庭山不远,就想绕道去教训教训他,结果遇到了明珠公主那群人,听他们与最近的驿站官员说话,就得知山上雪崩,有些不放心,便上来看看,可得亏上来了,否则公主非得冻死在雪里不可。”
江从愿:“……”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还乱哄哄的,一会儿觉得沈不闻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会儿又觉得,他那样的人,满腹心计,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仿佛天生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呢?
死得如此安静,平淡,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兰烬,”江从愿道,“继续派人去搜山,务必要找到沈不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他绝不可以死在青庭山,更不可以活着从青庭山上下来。”
“公主是要他死吗?”兰烬怔了怔。
江从愿顿了顿,道:“他若还活着,定恨我入骨,从前或许他还对我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但从他与徐煜同处生死关头,而我选择放弃了他的时候,他便该什么都悟了,若他还活着,只怕头一件事就是要与我作对,而我……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了。”
“可他若死了,陈王宫内——”
“宫内留着沈不闻的替身,听说和他很有几分相似,他一个病弱质子,满身都是病,再得个什么身上起了些疹子脓疮的怪病,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吧?病死也是不稀奇了,从前那些战败国送去和亲的公主,这样病死的,当真不少,兰老板不知道吧?”江从愿平静的说,脸上却是几近嘲讽与厌恶的笑着。
兰烬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公主。”
他起身出去,出去前,又停下脚步回头道:“青庭山雪崩,山路被封,但当地府衙应该已经在派人疏通道路了,想来三日之内必定能将山路疏通,届时公主便可以下山,在那之前,我都留在山上保护公主,若公主……还有什么命令,随时可以吩咐。”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若沈不闻被找到时还有气,而江从愿又犹豫是否要杀他,那她还有三日时间可以考虑,若反悔了,随时可以告诉他。
江从愿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
兰烬行了礼,便出了殿。
江从愿疲敝的靠回了枕头上,蹙着眉头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缓缓睁开时,殿内空无一人。
雪已经停了,阳光稀薄的洒在窗纸上,沈不闻不在,殿内便没有燃香,即便窗户紧闭,也还有腊梅的清香悄悄的传进来,嗅着挺好闻。
案几一旁还陈设着一局棋,正是沈不闻赢了她的那一局……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探起身,伸出胳膊握住了棋盘,棋盘冰冷,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顿了顿,本想将那盘棋给掀翻了去,手已经抬起棋盘的一个角了,却到底是……没能掀翻了去。
山路被封了三日,当地州府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每日都在青庭山下哭,唯恐江从愿死在青庭山,他九族不保,为此甚至亲自动手铲雪,就盼着早日清理出山道,救出安乐公主。
这三日兰烬几乎把青庭山的雪给翻遍了,死去的禁军都被他找到了七成,却始终不见沈不闻的影子。
“你说得那个猎户挖的陷阱,我的人已经找到了,里面倒是被雪填满了,可挖开来,却不见沈不闻的影子……”
兰烬看了看江从愿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大反应,便续道:“想来他若不是会遁地之术,便是叫人给救了,啧,他手底下的人可真厉害,山路被堵,漫山遍野除了别院又无容身之所,也不知道他们把沈不闻藏在哪里,又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给他疗伤的,这要是都能活着下山,我可真服了沈不闻了。”
“狡兔三窟,他又不是徐小侯爷,既然敢挑这样的时候上山,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一向如此,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先行想到,做好应对手段。”江从愿低笑一声,听不出喜怒,“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山路已通,你们先带着徐煜下山吧,别撞着了府衙的人,说不清。”
“是,公主。”
兰烬行了礼,便退了出去,他走了没多久,殿外就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并伴随着哭声一片,头一个跑进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哭着喊着嚎:“安乐公主,公主啊!下官的祖宗啊,您可千万得没事儿啊,下官祖宗十八代的小命都攥在您手里啊,您可千万安好啊……”
江从愿:“……”
殿门被一扇一扇闯开,江从愿生怕他们也这么粗暴的强闯自己的寝殿,便自己主动走出去打开了门,无奈的喊了一声:“本公主在此。”
“啊!公主!安乐公主还活着!”
“公主好端端的!”
“公主没死!”
“太好了!”
一片欢呼雀跃声里,州府那老头直接扑到了地上,还顺着雪地滑了好长一截,正好滑到江从愿的脚底下跪着,一脸见着祖宗的惊喜,就差没直接开哭了。
江从愿在他开嗓子之前,打断他道:“行了,雪崩并未祸及别院,只是曲饶副统领等禁军去追寻那刺客,遭遇雪崩,生死不明,余下的禁军又被本公主全部派去护明珠公主下山了,尔等速速去寻曲副统领等人,快去。”
州府本来看到江从愿还喜极而泣的,这会儿一听禁军不见了,且不见的还有禁军副统领曲饶,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喜极而泣是喜不出来了,泣倒是泣了,简直泣不成声!
“快,都去,都去找曲副统领,定要把人给找回来!”
州府哭着,连踢带踹赶人去找,被踹的人中有谁没颜色,嘀咕道:“这大雪封山,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们追寻刺客,失踪这么多天,还遇到了雪崩,没死也冻死饿死了吧……只怕是找不着的,不然早就自己回来了。”
“你个涂在了,老子让你去找人,你在这儿叽叽歪歪个啥?”州府听见了,哭得更厉害了,还怄气,直接一脚把那小吏踹翻了。
江从愿看得怪惊讶的,毕竟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居然力气还不小。
这一踹同样也震慑了其他人,当即没人敢再废话,连推带搡,一半的人轰轰烈烈的去找曲副统领等人了。
“安乐公主,这边请,下官已经备了轿子,这就送公主下山。”
“嗯。”
江从愿还很担心的嘱咐:“山中有刺客,州府大人万万要小心。”
“公主放心,那天杀的刺客,胆大包天,居然敢对公主们不利,下官定找出他,要了他的狗命!”
州府现在对那个所谓的刺客简直恨之入骨,若非刺客,禁军怎么会跑山里去,若非跑山里去,怎么会引起雪崩,若非引起雪崩,他的祖宗十八代……怎么会性命岌岌可危?
江从愿在心里同情了一把这老头,并跟他一起骂了徐煜一番,这才上了轿子,由人抬着下了山。
自青庭山回王都还要不短的路程,来时因不急,他们坐着马车缓缓而行,可如今江从愿巴不得快马加鞭的回王都,自然催促马车快行。
她不知道沈不闻会做些什么报复她的事情,本以为雪崩之下,他死定了,可谁知这人居然还真属猫的,有九条命,愣是死不了!
“公主,天气寒冷,地面冰封,快不得,会翻车的。”赶车的车夫被她催得满头大汗,一连别催了七八回,才忍不住大着狗胆回禀。
江从愿还没有说话,州府的人就忍不住了,斥责车夫:“这地上的冰皮才多厚,你就要打滑?寻你给公主赶车时,你不是还吹牛皮,说你能在冰面上把马车跑起来吗?否则你祖上是积了几辈子的大德,才能轮着你来给公主赶车?”
禁军副统领死在青庭山,他们已经要被问责了,如今只求安安稳稳把江从愿给送回王宫内,越快越好,若半路出了任何岔子,别说问责了,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别说江从愿急,他们比江从愿更急!
那车夫当初为了能给公主驱车,确实吹了大牛,可他想着公主金枝玉叶的,坐车必然是要慢的,哪里想到江从愿这么催他?
如今大话是他说的,被人这么拿话一堵,憋了半天,愣是还不了嘴,憋了一会儿,还憋出气来了,当即一梗脖子,大声道:“小人是怕颠簸了公主,既然公主不怕颠簸,那小人可就快上了。”
江从愿满心记挂沈不闻回了王都会做什么事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泗河郡主许蒹葭,若他动了许蒹葭,便等于是拿刀子直接扎进她的心脏,这后果她承受不了,势必要阻止,虽然有提醒兰烬先一步赶回王,可毕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兰烬又入不了宫。
所以唯有她要赶紧回宫。
所谓关心则乱,她想都没想,道:“本公主不怕颠簸,你快些赶车,若实在不行,本公主自己骑马。”
车夫:“……”
车夫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他一扬鞭子抽向马匹,吼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来:“驾!”
半刻后——
江从愿鬓发歪斜,狼狈不堪的被人从翻倒的马车内扶了出来,州府的人简直要疯了,一个个跪着请罪,那车夫直接摔晕了过去。m.chuanyue1.com
“公主,您还好吗?”负责护送江从愿的官吏哭着问。
江从愿一瘸一拐,站都站不稳,一张脸又青又白,咬牙切齿的问:“你觉得呢?”
她的脚崴了,额头撞到了侧壁,如今红了一片,还肿了,明日定然会青紫。
那些官吏跪得瑟瑟发抖,都觉得“吾命休矣”,纷纷磕头:“公主恕罪,卑职罪该万死。”
“够了,给我牵马来。”江从愿急得上火,恼怒的喝道,“都给我滚起来,若耽误我回宫,我要了你们的狗命。”
“是,公主。”
众人立马照办,都没人敢提醒她伤了脚,别说骑马,连上马都上不了。
不过江从愿也没等到马,跪着的众人正七手八脚的往起爬时,旁边的密林里忽然窜出来几十个人,都穿着山匪的打扮,冲上来就对着毫无准备的官吏一顿喊打喊杀,吓得他们魂飞魄散,抱头鼠窜,甚至顾不上安乐公主江从愿。
江从愿被撞得摇摇欲坠,崴到的脚疼得钻心,也不知道是谁从背后又撞了她一下,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扑向地面,然而下一刻,就有人将她一把捞住,她惊魂未定,还没回头去看扶她的是谁,那人就用一方斗篷将她整个人一罩。
江从愿反应极快,当即心中“咯噔”一声:不妙,这群山匪要劫她!
“救命——”
话音未落,那人下手极其干净利落的一个手刀砍在了她的后脖颈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绵绵的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身为山匪,明知道这行人是州府的人,却上来一言不发就先抽刀子砍人,不掠钱财却掳她……这群人,真的是山匪那么简单吗?
*
“昨日乘雪登高楼,俯首推窗见君子,无视人间冰雪色,唯取朱君入我心……”
寒凉的风拂面而过,只感觉到刹那的凉意,下一刻就被温暖所遮挡,江从愿嗅到淡淡的馨香,带着丝丝甜意。
然后是谁的手,微凉的,顺着她的眉眼描摹,自柳叶般的眉而下,到纤长的睫毛,鼻梁,唇瓣,再到下颌处,触感细腻而润泽,弄得她有些痒。
江从愿蹙了蹙眉心,终于被这描摹的手指扰醒,不耐烦的睁开了眼睛,然后和一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愣。
江从愿只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阵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那张脸,初一新月堪作眉,如盛清泉含羞眸,秀气而白皙的鼻子,不点而红樱桃唇,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如二月枝头新抽的枝条般娇嫩,又如早春第一颗刚发芽的草尖般清新。
是个一等一温婉出尘的标致大美人,让见她第一眼的人,都该联想到美好的事物。
可落在江从愿的眼里,却唯有战乱与血色,以及,厮杀的城墙下,那个面无表情的握着一把重剑,将剑身没入端瑞王爷江均泽腹中的青年。
那些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剑柄处镂刻的花纹不断往下滴落,将花纹描摹得那样猩红,猩红的如炼狱恶魔,让她瑟瑟发抖……ωWW.chuanyue1.coΜ
“林……知墨……”江从愿握住了衣襟,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她死死地盯着林知墨,艰难的念出了她的名字。
林知墨愣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江从愿没答她这话,只慢慢地红了眼眶,却不是要哭了的样子,而是被仇恨染红了双眼。
林知墨被她这目光盯得背脊无端起了一层凉意,竟下意识的回想了一番,自己之前可曾与这大陈嫡长公主江从愿结过仇。
“江从愿,你以为你落在了我们的手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陈国公主吗?”落座在林知墨身后的一个妇人冷冰冰的开口,“收起你那碍眼的眼神,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目光看着林姑娘?”
林知墨回过神来,不由的有些恼羞成怒,她重新捏住江从愿的下颌,迫使江从愿扬起有些苍白的脸。
林知墨打量她一番,道:“江从愿,你这蛇蝎心肠的坏女人,我不闻哥哥对你那样好,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杀他,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毒啊?”
“他对我好?”江从愿失笑,这问句里的嘲讽,激怒了林知墨。
“他对你还不够好?他来陈国并不是为了和亲,而是有别的任务,你明明是我们的阻碍,只要杀了你,一切都可以继续下去,可他却舍不得杀你,还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他那样放下身段对你示好,不惜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给你,还主动为你筹谋,甚至将兰烬让给了你,可你却不将他当一回事,先是将他踹下冰湖,再是给他下毒,还害他在陈国变成众矢之的,如今更是绝情,甚至在生死关头将他丢在雪崩之中……”
林知墨越说越激动,她用力捏紧了江从愿的下颌,下手极狠,疼得江从愿不悦的蹙眉,暗想自己被林知墨捏过的地方,明日定是要青紫的。
林知墨愤怒的质问:“江从愿,你还敢说他对你不好?”
江从愿被她给说笑了,林知墨在气头上,被她一笑,直接笑蒙了,愣愣的看着江从愿:“你笑什么,你疯了吗?”
江从愿用力拨开林知墨的手指,讥诮的说:“林知墨,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被你自己这番话感动得是不是马上都要哭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家不闻哥哥太善良,太痴情,太傻太不值得了?”
林知墨张了张嘴:“难道不是吗?”
江从愿冷笑:“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他是带着任务来陈国的,他是想利用我吧?他对我好,不就是想让我钟情于他,成为他的傀儡吗?否则他为何要对我好?”
林知墨噎了噎。
江从愿笑得更深了:“我不过是聪明了些,拆穿了他,没有上他的当,还想杀了这个意图图谋不轨的奸细而已,哪里绝情了?哪里狠毒了?是你们姜国人太不要脸了些,还是林知墨你脑子有问题啊?他一个姜国奸细,跑来陈国想利用我,想害我父皇,兄弟,想筹谋我整个大陈,这样的狼子野心之辈,我不杀他,我还留着他当面首啊?”
“你,你竟敢羞辱我不闻哥哥——!”
林知墨大怒,抬手一巴掌甩了过来,江从愿早防着她了,侧了侧脸避开了,林知墨一巴掌被扇到江从愿,反而拍到了坚硬的床头木上,顿时疼得“啊”了一声。
江从愿“哎哟”一声笑了:“看来你果然脑子不太好使,竟自己给自己吃痛,哈哈哈……”
林知墨气坏了,还要说什么,她身后那妇人沉下脸道:“林姑娘,这女人牙尖嘴利,您何必浪费时间,跟她废话?直接杀了她便是。”
江从愿的笑容僵了一瞬,林知墨怔了怔,回头张了张嘴:“可是杭姑姑,不闻哥哥他——”
“不闻被这女人害得差点死在了青庭山,若非李富将不闻的事情悉数传去姜国,你我又岂会赶来陈国,你我若没来陈国,不闻现在就是青庭山大雪覆盖之下的一个死人,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难道你不为你的不闻哥哥报仇吗?”杭姑姑厉声问道。
林知墨被问住了。
江从愿忙开口道:“这话您可别胡说啊杭姑姑,我肯定是要为沈不闻收尸的,他怎么着也是我收的第一个面首,这点儿情面还是要给的。”
“你说什么?!”
这下不仅是林知墨了,连那个杭姑姑都惊呆了,她指着江从愿:“你刚才,说什么?”
江从愿挑眉:“怎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沈不闻心甘情愿要给我做见不得人的面首这事儿?”
她失笑:“他若不是我的面首,你们当他为何能留在青庭山上,留在我的寝殿之中?”
“你,你不知羞耻,你居然敢如此羞辱我不闻哥哥,江从愿,我……我杀了你!”林知墨转身跑到不远处的墙壁前,去拔墙上挂着的佩剑。
江从愿前世跟她打交道极多,林知墨装成被贩卖的奴婢在七夕节的大街上被人追打,撞上了过七夕的江从愿和沈不闻。
江从愿心善,见她可怜,将她买了下来,本以为收了一个忠仆,却谁料她和沈不闻两人都是潜藏在她身边的毒蛇,吐着信子等着随时给她致命一击,可笑她还觉得林知墨对她忠心耿耿,对她言听计从,可到了了,却是这个忠仆亲手将她拽着头发扯上城墙,看着她的心上人如何杀死她的亲人,毁灭她的国家……
这一世江从愿没按沈不闻给她设下的圈套走,林知墨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装成奴婢留在她身边,就因为担心沈不闻而在她面前露了面,还如此蛮不讲理,真是和前世那个低眉顺眼,无有不从的奴婢完全不一样啊。
这姜国来的人,真真儿个个都是戏精啊。
“林姑娘凶神恶煞的,我可真害怕,”江从愿拍着心口,却是笑的,说,“但要杀我这件事,我劝林姑娘还是慎重些,我知道林姑娘喜欢沈不闻,可沈不闻同我说了,他只喜欢我,你若杀了我,他定然恨你。”
“你胡说!谁同你讲我喜欢不闻哥哥?”林知墨拿剑指着江从愿,脸一下就涨红了,她是爱慕沈不闻,可这件事情她谁也没说,一直瞒着紧紧的,对沈不闻也是当做兄长一样敬重,从无逾越。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江从愿笑道,“不过林妹妹,你在你的不闻哥哥的心里,不过就是个妹妹一样的存在罢了,做妹妹的若杀了当哥哥的心上人,你猜你的不闻哥哥会不会恨你。”
“不闻哥哥——”
“林姑娘,”杭姑姑再次打断林知墨,安抚的拍了拍她他手,“此事无须林姑娘动手,奴婢亲自来动手就是,奴婢倒是不信了,不闻这样忠义的孩子,在林太傅死后这许多年还如此照料林家后人,甚至为了护林家后人而不得不委屈自己来陈国的好孩子,会因为这样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被奴婢杀了,而恨上奴婢。”
杭姑姑接过林知墨手里的剑,转而指向江从愿:“安乐公主觉得呢?”
“安乐公主觉得,你是个挺聪明的,比这小丫头难糊弄多了,”江从愿缓缓地收起了戏弄的笑容,莞尔道,“你们杀了我挺容易,可眼下你们掳了我,却还留在这不走……对了,忘了问了,这什么鬼地方?”
她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这儿的屋子虽然有窗户,可窗外黑漆漆的,且到处都点着蜡烛,但屋子里的漏刻却显示着时辰是下午申时。
她想了想,反应了过来,一拍掌心笑道:“怪不得沈不闻被你们救了,兰烬却死活找不着你们,原来你们跟耗子似的住在这地下密室内啊!你们掳了我,却不逃走,而是还躲在这地洞里面,可见你们也是走不了吧?”
“一时走不了而已,陈帝对林家忌惮许多,杀了安乐公主,陈帝未必不默许,说不准过两日,那些寻你的人就撤了。”杭姑姑冷冷的说。
“你说得轻巧,眼下大家都以为我叫山匪掳走了,自然想不到你们,可等衙门把附近的山匪都剿了,却还是没到我,嗯……可兰烬却是知道沈不闻被人救走了的。”
“若他找不着我,然后跑去跟端瑞王爷说了沈不闻也不在宫里的事情,你们猜你们还走不走得了?事关两国之事,便是我父皇也是分得清轻重的,就算他要我死,那也是要我死得其所,可我死在你们手里,除了多了个不得不跟姜国开战的借口,还能得到什么?更何况他一点儿也不想打仗,你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图什么呢?”江从愿笑问。
杭姑姑看着她,目光阴沉。
江从愿心里痛快,没皮没脸的继续气人道:“所以你们不能杀我,倒是最好再派个人去同兰烬讲一声,说我还活着,在你们这儿做客,免得他真急了,干出点儿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情,那这事儿可就有得玩了。”
“安乐公主说得有道理,人确实暂时是杀不得。”
杭姑姑收起了剑,江从愿还没来得及乐,这妇人倒先笑了,道:“但给安乐公主吃些苦头,却未尝不可,公主觉得呢?”
江从愿冷眼看她:“老东西,你若敢伤我一根毫发,待来日沈不闻回了陈王宫,我定叫他千倍百倍的还,你信不信?”
“安乐公主,”杭姑姑还是笑,轻声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死士?”
江从愿僵了僵。
杭姑姑轻柔的说:“虽说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可人命这种东西,在生死关头,总归不管是谁,都是有求生欲的,所以若要让这些死士们连求生欲都放弃,心甘情愿的为你去死,那就得有手段了。”
“你这贱婢,你敢。”
“安乐公主说笑了,奴婢是姜国三殿下的奴婢,又不是陈国嫡长公主的奴婢,自然没有什么不敢对安乐公主做的。”
这妇人说着,便轻轻拍了拍手,门扉被人推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进来,单膝跪地呈上一个小药瓶。
杭姑姑拿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来。
江从愿的脸色变了变,本能的往床内缩了缩:“那是什么东西?”
“安乐公主放心,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让公主以后安分一些,对我们三殿下言听计从些的东西,哦对了,考虑到安乐公主的身份,奴婢还特意给公主多加了一味药,保证公主发作时,比其他人还要痛苦上千倍百倍……”
杭姑姑说着,忽然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了江从愿的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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