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汜卓立于城墙之上极目远眺,漆黑夜幕之中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其中似又藏着噬人猛兽,正对他虎视眈眈。
东去的江水咆哮声滚滚入耳,两名亲兵侍立身侧,一人提着他的长槊,一人捧着他的头盔。
吴汜的满头白发略显凌乱,于夜风中无声地舞动着。
他已年近六十,自驻军夏口数年以来,他从未有过如今这样的紧张心境。
年多前,李荣与杜维因利益冲突结盟失败,故而进兵江夏。
江夏陷城失地,郡守陆季率大军退守夏口,吴汜便已嗅到了腥臭的战争气息。
不久之后李荣来了,吴汜苦战一番终于得以退敌,总算松了口气。
不料杜维趁着李荣新败出兵背袭,尽得其地。
驱了一条小狼崽,却来了一头大猛虎,这让吴汜更觉压力山大。
如今杜维要来了,可吴汜的手里却只剩下不到七千的兵力。
两日前,陆季不顾众将反对执意出城,这一举措更是让吴汜感到绝望,他独木难支,怎可保得这城中百姓?
吴汜正想得出神,忽的闻得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一名小兵领着四名百姓匆匆前来,不由脸露讶色。
那名小兵一路小跑而来,喘息道:“禀将军,这几人说是洛阳来的,又持有符令,卑职不敢阻拦。”
那四名百姓,自然就是苏忌、周一、宋薇、宋梵。
自苏忌说出内心的疑虑之后,众人越想越不对劲。宋薇当机立断,令宋梵持令前往城中帅府寻人,得知主事的吴汜外出巡防,马不停蹄又赶了过来。
吴汜肃容道:“此处乃军机重地,不知四位何人?有何要事?”
宋梵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道:“鄙人宋梵,效命于燕王府,夤夜前来只为夏口存亡计。”
吴汜接过符令,验看一番确认无误,又猛地想起宋梵之名,心下更无疑虑,恭敬道:“末将吴汜,不知宋总管何事如此紧急?”
吴汜这种老兵油子,自然听过宋梵之名。
宋梵虽是姓宋,但却并非皇族,早年曾于宋植帐下效力,在军中颇有勇名,曾率八百精骑于雁门关外大败突厥大军的五千先锋,亦因此役受了重伤,伤愈后于宋植王府中做起一名管事。
宋梵打了个眼色,吴汜了然于胸,率众人前往城楼上的小型指挥所中,又将一众亲兵喝退。
宋梵道:“吴老将军,陆季两日前出城时,可有何话说?”
吴汜皱眉道:“两日前斥候来报,一支万余人的江淮军精锐由陆路北上,陆郡守力排众议,只带五日口粮出城渡江,意欲前往淦水一带设伏,末将百思不得其解。”
众人看吴汜神情凝重,皆是心中一沉,宋梵续问道:“可有什么地方不对?”
吴汜压低声音道:“这支万余人的劲旅,由杜维亲自率军。”
苏忌色变道:“杜维亲自率军?”
吴汜点头道:“此事极为机密,连江淮军中知道此事的都极少,是末将亲自经营的暗线送出的情报,昨日刚刚收到,绝对可靠。”
宋薇追问道:“陆季带走的,是否都是之前江夏的本部人马?”
吴汜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不由抖了几下,顿首道:“正是如此。”
苏忌拍案叹道:“好一个杜维!好一个陆季!”
望着吴汜阴晴不定的一张脸,续问道:“吴老将军,我等今日入城时看到城中店铺关张近半,最近可有大批百姓出城?”
吴汜脸色铁青,缓缓点头道:“自杜维陈兵彭蠡以来,夏口每日均有百姓离去,末将往常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来,近十日之内离开的数量尤巨。”
宋薇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道:“这城中人口可有造册?”
吴汜惨然笑道:“不用查哩,末将在夏口数年,多少也知道哪些百姓是这年许间才迁过来的,走的大多都是陆季军中将士的家眷。”
小小的指挥所内,空气瞬间压抑下来。
杜维不是蠢人,否则也不会尽得江淮之地。
夏口军事重镇,又位于大江之北,自陆季退军于此,常驻军队更是达到三万之众,谁敢小觑?
如果杜维非要强攻夏口,其上策当然也是要水陆并进,一路于下游处渡江北上,一路沿着水路直进,于夏口上游布阵布防。
尽管如此,杜维也将面临水路被一击而溃的风险,因为上游的巴陵援军乃是顺流直下,占尽地利,破他水师自也不是什么难事。
杜维若是能够奇袭巴陵,再攻夏口便简单许多,而他的胃口也绝不是一个夏口就能填饱的。
陆季也不是蠢人,就算是蠢人也不会无脑到这等地步。
夏口占尽地利,只需扼住水路,再沿江于下游处多建烽火台示警,便能令杜维不敢妄动,可陆季偏偏要率军渡江南下。
知晓那些军士家眷多已撤离,众人终于确定,陆季果真反了。
至于他那两万人去往何处,目前谁也不得而知。
最坏的结局便是如同苏忌说的那样,陆季与杜维联手攻取巴陵去了。
巴陵易守难攻,水军实力尤为强劲,二人于陆路进取,又有陆季的两万“自己人”打头阵,巴陵守军若是稍微大意一些,必被他们兵不血刃地夺了去。
吴汜背后发凉,冷汗簌簌而下。
苏忌望着宋薇一张煞白的俏脸,苦笑道:“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必须立即离开,吴老将军亦要赶紧遣人前往巴陵报信,让方鸿做好防备。”
宋梵亦道:“苏公子所言极是,眼下虽不能确定陆季是否与杜维搅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主子必须马上北返。”
吴汜心中早有疑虑,愕然道:“这位是?”
宋梵正色道:“此乃王爷掌上明珠,圣上钦赐云阳郡主。”
吴汜连忙施礼,骇然道:“郡主万金之躯,断不可在此虎狼之地多加逗留,末将即刻令人护送郡主北返。”
宋薇毅然摇头道:“我不走。”
众皆愕然,吴汜的额上已泛出了汗珠,大声道:“郡主请立即北返,若是郡主出了什么差池,末将之罪万死难赎。”
宋梵亦劝道:“此间事急,主子不能陷于险境。”
宋薇一双翦水秋瞳轻颤,断然道:“此间危急,本主更不能走,若王侯将相之子女都是怕死之辈,那将置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于何地?置这些无辜百姓于何地?”
苏忌听得头疼,知道宋薇为了镇住场面,“本主”都出来了。
宋梵与吴汜愕然相对,周一上前挽起宋薇的手,劝道:“薇儿......”
宋薇兀自摇头,打断道:“姐姐切莫再劝,我与这些将士、百姓无有不同,怎忍看他们陷于战乱独自逃离?”
苏忌暗叹一声,果真是宋植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只是,未免轴了些。
众人又待相劝,忽听外边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了进来,高呼道:“孔厉亲率七万江淮军自水路来,今日晌午已近蕲水!”
吴汜色变道:“如此快?!”
那名斥候急喘数声,咳道:“敌军势大,我们在浠水的工事怕是挡不住。”
挥退斥候之后,吴汜已是面无人色,夏口不足七千之众,如何抵得住这七万江淮军?
苏忌断然道:“宋老哥,速速带着郡主离开。”
宋薇只是摇头,神色决然。
宋梵苦恼道:“主子,怎都要为王爷想想,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让王爷伤透了心?”
宋薇道:“若是父王在此,他亦不会弃满城百姓而去......”
话未说完,苏忌倏地欺上前去,在宋薇惊骇欲绝的眼神中,一掌朝她颈间切去,众人已来不及阻止。
看着瘫倒怀里的宋薇,苏忌向众人耸肩道:“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打晕了立即带走。”
宋梵面露难色,他自然知道宋薇外柔内刚的脾性,苏忌这一掌切下去,这梁子可结得有些大了,等她醒来怕是要找苏忌拼命,他自己估计也讨不了好。
咬了咬牙终将宋薇扶了过去,又问道:“苏公子不随我们一起走么?”
苏忌笑了笑,又苦恼道:“我原是要走的,可她醒来势必找我问罪,我就在这夏口城中赎罪好了。”
宋梵点头道:“宋梵必须保得主子周全,待安置好郡主,宋梵必会前来与众位并肩作战。”
言罢,扛起宋薇匆匆离开。
周一这才放下心来,自从宋薇被打晕之后,她的目光始终盯在苏忌身上,全神贯注防着他突袭。
吴汜虽已年迈,却是毫不含糊,立即遣人连夜赶赴巴陵报信,又加派多路斥候渡江寻去。
忙碌一阵之后,吴汜将一名领军将校召进来,领军将校名叫吴雄,乃是吴汜的亲生儿子,完全可以信任。
知道苏忌与宋薇关系密切,吴汜自然也对二人极为恭敬客气。
吴汜长叹一声,道:“天明之后,此消息定会传出,夏口怕是会乱成一团,到时人人争相逃命,只怕是不攻自破,两位可有退敌之策?”
苏忌沉声道:“夏口守军不足七千,是否都是正规军?装备器械与粮草如何?”
吴雄道:“如今留在城内的乃是原夏口驻军,正规军不足五千,约两千人是年前临时整编入伍的壮丁,盔甲刀弓亦不足用,粮草倒是无虞。”穿书吧
周一辛苦地咽着口水,苦笑道:“总算陆季有点良心,没把粮草给烧了。”
吴汜叹道:“江淮军向来以水战见长,孔厉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如今我们仍不知他是否还有陆路行军的部队,这一仗着实难打。”
苏忌初闻军情之时,亦是惴惴不安,此时却也冷静了下来,自然也听出了吴汜的深深担忧,反倒激起了心中豪情,断然道:“那我们就与孔厉来一场硬仗,看看谁的拳头更硬!”
周一道:“孔厉晌午已近蕲水,此刻该已到了浠水,不知吴老将军在浠水可有布防?”
吴汜摇首道:“我们人手有限,浠水大寨不足千人,由夏口到浠水沿途均有布防工事,但也只能稍微缓住孔厉的来势,想要拦住却是不可能的。”Μ.chuanyue1.℃ōM
以上游对下游,苏忌觉得形势却也没有那么坏,续问道:“你们可有拦江?”
吴雄应道:“自从击退李荣后,我们于码头下游三五里处,设有数条拦江铁索,长短可校,寻常时期通航无虞,战时扯将上来亦可拦船。”
苏忌皱眉道:“若只拦船,不能退敌,上游可备有滚木?”
吴汜面上涌出愤恨之色,咬牙道:“我们原本曾经设有,大半年来亦伐得诸多圆木,半个月前土石莫名塌方以致圆木滚落江中,流失八九。”
苏忌与周一听得头皮发麻,土石塌方想必是假,该是陆季做了手脚才真。
水战之要,在于借力。
借水势之力,这是人力所无法与之抗衡的,故而历朝历代的水战之法,多有决堤泄洪的策略,又或借助上游地利投放尖头圆木等物,使其顺流而下,便可轻松捣毁下游舰只。
这长江水战想要决堤泄洪,无异于痴人说梦,没人有那个能力拦住这滔滔大江,故而唯一的办法便是投放漂浮巨物。
可如今这法子不灵光了,尽管吴汜近日多少也派人伐木补充了一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想了一会,苏忌断然道:“水路我已有计较,眼下至急处在于其余三处城门布防,孔厉亲率大军而来,必是水陆并进。”
吴汜点头同意,又与吴雄说道:“你持我将令出去,将各军将领都叫到这里,事关重大,要同众将再确认一番。”
吴雄领命而去,吴汜欣喜道:“水路退敌,不知苏公子计将安出?”
苏忌笑道:“咱们有现成的材料,何须再去伐木?”
吴汜愕然道:“此话怎讲?”
苏忌欣然道:“城中的那些空铺空房,拆掉了便是现成的材料,梁梁柱柱,不都是可以直接削尖了用么?”
周一听得不由肉疼,她亲自经历过伐木建房的苦差,自然明白那些房屋都凝结了诸多心血,说拆就拆不免可惜,但事态紧急,亦只能如此了。
吴汜愕然道:“末将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此举或许会激起民怨。”
苏忌充满自信地笑了一声,傲然道:“若是他们不怒,怎配合我们一起打孔厉?匹夫之怒尚能血溅五步,就是要他们有这怒气,别忘了人心都是可以操控的,要让他们把这怒气撒到江淮军身上。”
周一看着苏忌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心中不由想起宋薇的话。
“为将帅者,胸中自有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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