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呀,她竟然来救我了
末了,她平静地看向周清野。
周清野也霎时缓过神来,他将自己痴缠的目光强行从沈岐身上移开,随便捂着后背的伤口。
天刚刚放亮,滑雪场一片寂静。
沈岐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又投入到新一轮工作当中。今天下午会有一位当红男明星空降表演,唱两首歌。从早上开始,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歌迷就已经把滑雪场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安保达到一级警备状态,然而下午当男明星出现时,现场还是失控了。
舞台搭建在滑雪场后方空地上,地面做过特殊处理,还临时围建了近千平米的观众区,但现场观众数量严重超出预期。尽管限流,还是挡不住蜂拥往前的歌迷们,意外就此发生——男明星在穿过长长的舞台通道时,忽然被热情的粉丝挤下了台。
慌乱中,男明星被踩伤。与此同时在观众区外的游客们,也因为失控的安保而发生踩踏事件,雪场地面湿滑,一个接一个地从二三十米长的缓坡滚落。
现场待命的救助飞行队紧急出动,配合保安进行人员疏通,救治受伤人员。男明星虽然被踩伤了手臂,但没有性命之虞,反倒是另外一个年轻女孩在滚落过程中大出血,医生判断有流产征兆。
女孩显然事先并不知情,得知自己有流产的可能后更加伤心,血流不止,情况危急。沈岐决定先送女孩和另外几个伤势较为严重的游客去医院,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即刻转送男明星安全退场。
在讨论送救方案中,沈岐和方知有产生了分岐。方知有出于对男明星在社会影响力的考虑,想将他一起送救,沈岐却一口拒绝。
救援58,S-76小型救助直升机,限载12人。不算机组成员,直升机上已经有8个人,按照规定她还要丢下一个救生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也许在路上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所以咱们大可以再少掉绞车手,但是万一呢?机长、副机长,能少掉谁?还是说为了带上他,让这么多人背上更大的风险?除了有一层公众人物的身份在,他和这里所有受伤的普通人并无区别,不是吗?”沈岐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机长,这里我说了算。就这么多人,即刻出发。”
方知有愣了一会儿,点点头。
女孩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经过抢救,虽然孩子没了,但女孩保住了一条命,现场伤势严重的游客也都脱离生命危险,沈岐感到安慰,却不知她做决定的瞬间被当场的记者拍下并上传到网络,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男明星没有被及时送救,导致伤口感染,需要静养至少三个月。期间原本安排好的代言活动、新戏都被迫解约,而他的个人演唱会也延迟了,这引发了粉丝强烈的不满,纷纷在网络上讨伐沈岐,有好事者还单独开了帖子深扒她,将她的个人信息公布于众。
一时间,沈岐受到许多骚扰,电话、短信、个人社交账号乃至家庭住址都被侵犯,沈扬也被牵连其中。
队里经过开会讨论,决定将沈岐暂时停职,进行内部调查。
其实在当时,方知有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只是没有想到内地网友会这么疯狂,明星效应在内地市场得到前所未有的体现,他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更加了解了沈岐。只能说,她的眼里没有社会、地位和其他物质加成,生命在她眼中永远都是平等的。
她不够圆滑,相反的,她才是那个干净纯粹的人。
方知有作为行动副机长,也接受了调查,事后他想找沈岐谈一谈,却被告知她已经回家,目前联系不上。
沈岐回到家,看到墙上被人泼的红油漆,捏了捏眉心,除了有些心烦她尚算平静。见沈扬不在家,她担心她的安全,转头又去学校接沈扬。
车行至校门,她看到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女孩子站在马路对面。沈扬一出现,她们就蜂拥而上,将沈扬往旁边的巷子拽。沈岐快步上前,从女孩们中间将沈扬拉到身后。
大概只是想恶作剧吓唬沈扬,她们并没有太深的恶意,见沈岐出现,就骂了她几句,见她脸色不善女孩们就跑了。
回去的路上,沈岐一言不发。沈扬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显然被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反过来拍拍沈岐的肩膀,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沈岐捶了一下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深吸一口气看着沈扬说:“妈,我很抱歉把你也卷进来。”
“母女俩说什么抱歉,你呀,现在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吧?一开始你去当兵我就不赞同,后来你又要加入飞行队,危险不说,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别人不知道,你妈我做教育这一行的还能不知道吗?阿岐,服务业就是这样的,你面向的群体有多广,压力就有多大。你别看这工作风光体面,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亲身尝试了才会懂得,现在你明白了?”
沈岐解开安全带,探身上前抱住沈岐。
“妈妈让你考教员转二线,一来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二来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了。你有梦想当然好,但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我有我的考虑。你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这么多年你还算听话。”
说到后面,沈扬这个一向严肃的人也露出笑容,摸摸她的头。沈岐反手抱住她,伏在她肩头瓮声道:“我还不够听话吗?”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牵牛花上树顺杆爬,给你颗枣还甜上了?”
沈岐摸摸鼻子,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近墨者黑,最近和某些人走得太近了。
想到周清野,想到那天在便利店他看小男孩和他母亲的眼神,透着那样直白的艳羡和憧憬,沈岐忽然鼻头有些发酸。
对于沈扬,她多出几许平常显少的珍惜。人总是这样,朝夕相处不觉珍惜,直到失去才会明白对方有多重要,而有些人却常常不分昼夜,囿于繁华与冷寂之间,只为寻觅一点点被放在手边的挂念。
回到家后,她打电话给周清野。正好放假有时间,想履行诺言约他吃饭,谁知他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到晚上还联系不上,她隐约不安,又给江石玉发了条信息。
江石玉一通电话回过来,声音里透着焦急:“我联系不上他,他一直没有回过家。”
沈岐愣住:“前天早上我在江城送他离开时,他说去机场,我以为他早该回来了。”
“机场吗?”江石玉一口否决,“不可能,他不会坐飞机的。阿岐,你不懂他有多害怕飞行。那次里恩货运沉没,他被你们救上直升机,看了一周心理医生才勉强不做噩梦,所以你不懂……”
江石玉心急如焚,一不留神语气重了,缓过神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又道:“对不起,阿岐,我很担心他。这么多年他从没这样过,完全联系不上人。”
不在公司,小鹏也不知情。他经常去的会所酒吧,江石玉也去找过了,但都没人见过他。
江石玉伏下身,瘫坐在椅子上。
“我了解他,他一定是出事了。”
沈岐听出江石玉声线不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安慰,握着手机在屋里打转,转了好几圈,兀然推开门,疾步往外走。
“我记得他母亲好像是在疗养院,你去过那里吗?”
沈岐和江石玉汇合,赶往郊区疗养院。同一时间周清野在徐舒的病房门口已经站了一整天,最后,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遍:“您只爱周里恩吗?”
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消瘦身影很显然动了动,像是回答。周清野捂住脸,泪水涌到眼穴:“您爱过周清野吗?”
漫长的沉默,床边的身影一直僵硬未动,周清野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就在这时,她缓慢地挪动肩头,转过身来。
这一层楼只住了徐舒一人,因为长时间的安静,声控灯已经熄灭,楼道里外都是黑暗的,唯独窗边洒下的月光,勾勒隐秘的脸庞。
她散着头发,看不清表情,但周清野还是极力屏住呼吸,听到一丝轻嗤。
周清野笑了。
声控灯忽然亮起,他不想错过完美的犯罪,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的一切,但现场效果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他期待骤亮能撕破一个人的伪装,能打碎房间里一只花瓶、两张椅子甚至整齐叠放的被子所构建的虚假和谐,可惜统统没有实现。
徐舒冲他笑着,唇角的弧度像是雕刻的艺术品,从头至尾未有任何变化,时刻保持着一个母亲该有的温柔。
是他听错了吗?
周清野倚着门,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尖轻嗅,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找到那个凶手了,您高兴吗?”
他没抬头,徐舒也仿若未闻,未作任何反应。
“我杀了他,他杀了我,或者我和他同归于尽,您更期待哪个结果?”周清野含住烟,双手包住烟屁股点燃,丝丝白烟飘起,糊了他的眉眼,他忽然高声喊:“里恩,我来找你了!”
徐舒浑身惊颤了下,置于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虽然只有一瞬。
周清野离开疗养院,一路高声念着诗大步往外走:
花香我,太阳照我
黑夜笼罩我
水在远处流着夶风小说
路让我走它,书让我看它
房子让我建造它
字让我写它
还不够
泪水让我哭它,笑让我笑它
回忆让我回忆它
还不够
爱让我爱它
和孤独一起爱它
……
江石玉说了一些沈岐之前不太清楚的事,关于周清野这十几年的生活。
意外刚发生时,家里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徐舒还躺在医院,漫漫无期的治疗、巨额的治疗费用和随之而来的迷惘将他团团包围,他的精神受到巨大摧残,每晚闭上眼睛就会堕入噩梦,醒来后便被无形的压力推动着往前走,被迫往前走。
拼命学习,每天只吃包子和馒头,竭尽全力把钱都留给徐舒,甚至有一段时间天天夜宿在医院,可以说徐舒是他强行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可随之而来的精神失常也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家里发生剧变,人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打倒,要么就站起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每天学校、打工餐厅和医院三点一线。你很难想象吧,他学习特别拼,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得也很辛苦。当时飞行论坛的坛主邀请他做管理员,他明明很想做,但是因为打工安排太满,最终还是推掉了。他还在读高中时就已经有创业的想法,做国内最大的运动器械设备供应商。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他请了两个星期假在鸟巢蹲点,和各种人打交道,我第一次去北京和他见面时,他连睡觉的地方都不固定,却每天精神饱满。当时我已经能够肯定他会成事,后来算是给他投资了一笔钱吧,他没有拒绝,拿着那笔钱逐渐创建了里恩集团……和他一起生活后,我才发现更多。小野不会和别人说他生活怎么样,但他一直都在努力改变生活。”
江石玉坐在副驾驶里,一边不停地给周清野打电话,听着未有任何变化的占线音,心一直往下沉,一边和沈岐说。
“他现在还是会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一个人在家里时永远会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他喜欢听童音唱歌、讲话,大多时候还是听纯音乐,他从不一个人吃饭,不一个人生活,他喜欢去夜店,可不管多晚都会回家……为了里恩集团的扩建,他曾经坐高铁连轴转十几天不停歇,几乎所有海外合作都是视频通讯或者请求对方来国内商谈,但必要时候,他也会远渡重洋去英国亲自购买飞机改造相关的精密仪器。他热爱的和恐惧的是同一样东西,所以我总在想,他什么时候才会感到疲惫?疲惫到再也坚持不下去?”
沈岐凝眉看着前方,天幕黑沉,道路两旁的路灯间隔远,郊区岔路多,车速已经提到八十码。她咬咬牙,将油门加大。
一直以来,她对周清野都有许多感受,也许是她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么特别的人,也许是碍于他身份金贵,所以她给予了他更多耐心。
从里恩货运沉没他被救上直升机后,他一成不变的生活被打破,像突然被拔了毛的绿孔雀,一下子从皇庭贵宠沦落成草场霸王,上蹿下跳,只为回到原来的生活。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回不了,维持了十几年的虚假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他开始接受内心自然而然的流露,亲近、倾诉、渴望、奔赴,一切都是人之本能。而与此同时,被暂时抛在身后的深渊还在召唤他,将他往回拉,让他不断徘徊在喜怒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是真正快乐还是至此终结?
博弈。
一向都是看谁更快。
沈岐踩下油门,江石玉由于惯性身子突然往后仰,他抓住手柄,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焦灼了一路的心得到暂时安放,于是头脑清醒的他终于找到困惑所在。
他为什么会和沈岐讲这些?
“阿岐,你之前说他去江城了?”
沈岐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所以,他坐飞机去的?”江石玉讶异了半分钟,随之眼底经过了光速般的变化,最终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慨叹,苦笑了声,“我只是猜到他有一些想法,能感受到他最近的变化,但没想到他行动得这么彻底。阿岐,你知道吗?2007年美国飞行员成立动物救援NGO,到现在已经有两千多名飞行员用通航私人飞机帮助领养人长途运送狗、猫、火鸡、乌龟等动物,不收任何报酬。小野也做了贡献,他有两架私人飞机一直停放在美国某州区,但他个人从没征用过……或许,很快了对吗?”ωWW.chuanyue1.coΜ
前方不远处的弯道出现一束灯光,沈岐一边抬起手挡在眉间,以免被远光灯晃到眼睛,一边小心地避让出车道。与对面车辆擦身而过时,她与驾驶座的人视线相碰,喉咙忽地哽咽,说道:“他会。”
“什么?”
“挣脱枷锁,迎难而上。”
终有一天他会逆流而上,让苦难都无处可藏。
沈岐踩刹车、打方向盘、掉头、提速一气呵成,追上前面的车。前车飙得很快,哪怕沈岐一直紧咬不放,也始终与它隔着百米距离。
车子没有上高架进城,一直在郊区疾驰,进入旧城区后,矮小的厂房和联排小店将区域划分成一块块电路板,三绕四绕后,沈岐跟丢了。
江石玉看着完全陌生的街区问道:“小野为什么来这里?”
沈岐摇摇头。
她盲目地往前行驶,完全没有方向,及至转入一片集中机修厂区,她才逐渐反应过来,这一片她来过。
林申的厂子就在附近。
以前她来这里都要坐很久的公交车,后来她就跟导航走,平时没仔细观察过附近的环境,现下一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周清野一直在找当年害他家破人亡的飞行员。
林申机修技术一流,有飞行员驾照,却躲躲藏藏从不回家,一直固守在厂子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十几年没出去过。
……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沈岐不知道,但她已经别无选择,车头一转便往厂子的方向驶去。
车一个大甩尾停下,周清野甩上车门,私人侦探迅速上前,低声汇报情况:“人在里面,几个兄弟已经控制住他了,他知道你要过来,没有反抗。”
“嗯,剩下的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你们都撤吧。”
“周总……”
周清野抬手打断对方,弯腰钻进半开的卷帘门,压低视线看着身边的人:“都走吧,别回来。出了任何事,都说不知情。”
停机区背阳,常年没有日照,空旷阴冷,走在里面时不时会有一丝冷风从天窗飘进来,裹着脖子往衣领里钻。周清野走到最里面,隔着五六米徐徐站定,抬眼打量面前的男人。
男人跨坐在塑料凳上,单手支着掉皮的四脚桌,手指捏烟沉默地吮吸着,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抽完了一根。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烟盒,又拨了一根烟含进嘴里,男人忽然开口。
“当年知道你还活着时,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终于还是找上门了。”林申仰头,上下打量着周清野,他长大了,他的穿着,看起来还很有钱。他微一挑眉,又低下头点烟。
“你过得不错,比我好。”
林申与记忆中那个年轻俊朗的飞行员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可喜的是,十几年后再见面他并没有变成四十一枝花成熟有魅力的男人,而是急速衰老头发花白,看起来要比真实年龄大许多,可见这些年他确实过得不太好。仔细想想,也许还很糟糕。
周清野感到欣慰。
“像老鼠一样活在黑暗中的感觉如何?”他口吻戏谑。
“如你所料。”林申朝四面望了望,向周清野展示自己褴褛简陋的生活,“为了找到我花了不少心思吧?害我白高兴一场,还真以为有人愿意花高价买我这间破厂。”
“你缺钱?”
“一直都缺。”
“拿到钱准备做什么?”
林申笑笑:“换个地方继续躲着吧。”
“看来我出现的挺不是时候。”周清野走到旁边的工具箱旁,抽出一根长扳手,一步三晃地走在林申面前,“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林申还是抽烟,一口又一口,好像急于将肺部填满尼古丁。抽完第二根烟,他再次摸出烟盒,周清野将烟盒一把夺过,拎起林申的衣领。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逼视眼前的一切咆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林申看向他举高的扳手,鼻间发出一声嗤笑:“想杀我?过得这么好,舍得因为我这么一个败类失去所有吗?”
“你知道自己是败类?你还知道自己不是个玩意啊?”周清野暴喝一声,手背青筋暴露,扳手在半空摇摇欲坠,几乎就要落下,“因为你的失误一家四口坠海,你倒好,捡回一条命跑了,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落得一干二净,但你有没有想过在海里的遇难者?有没有想过就因为你,一个家都毁了!”
林申垂下脑袋:“……对不起。”
“我不要听这个!我来找你也不是想听你解释,我……”周清野声音忽然顿住。
是啊,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回到过去吗?小野啊,别跟他废话了,一扳手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
小野,结束痛苦吧?
周清野双目眦裂,血丝在眼球剧烈抽搐。他浑身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后悔吗?”
林申长久沉默着,哪怕被周清野揪着衣领被迫扬起头,他的背仍弯成一条扁担。他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周清野。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十几年如一日挣扎的源头,他那被一条条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包裹的眼睛里忽然湿润,泪水陡然滑落。
林申捂着脸痛哭失声。
这算是回答吗?
周清野松开手,将林申往后一推,他跌撞着坐回塑料凳上,与此同时发出一声哀求:“再给我一点时间。”
像是没听清,周清野问:“你说什么?”
林申重复:“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些事没完成。”
“你休想,你休想!”周清野撂下扳手,冲上去对着林申的脸就是一拳,直将他打倒在地。随即他又一脚踹碎不稳当的红色塑料凳,拎起林申往四方桌上一扔,桌子也跟着碎倒一地。
粗鄙的和谐,虚假的稳定,好了,一切都破碎了,他的视线内再也没有碍眼的东西,周清野长吁一口气,继而笑了。
“给你时间,谁给我时间了?突然发生那种事,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这一回,他没再多说一句废话,弯腰捡起扳手,大步走向林申。林申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察觉到自己被高大的暗影笼罩,他恍惚抬头,仿佛魔鬼降世。
此刻他才猛然醒悟,当年那个绷着脸不爱说话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他满身血性,不惧杀戮。
一切开场白,都是在浪费时间,更是他给的机会。
林申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他大声喊:“你爸爸的梦想还没实现!”
来不及了,周清野的扳手落在林申后背上,林申闷哼一声,身子一软趴在地上。他能感受到扳手在急剧下落的最后,被一股强行的意志拉扯,虽然最终没能改变方向,但是力道已经有所缓和。
林申喘着气,声音微弱:“我说真的,你爸爸……”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股劲风从身后逼近,周清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推向一旁,扳手顺势滚落在一旁。
腰椎撞到破碎的桌椅,刺棱扎入皮肤,周清野痛号一声,爆粗口道:“谁?找死吗?”待看清眼前的两人,他脸色铁青,“你们怎么在这里?”
沈岐拧眉看着他,却走向另一边,将林申扶起。林申见是她也有些意外,扶着腰说:“不是和你说一周没消息再来吗?”
“……”
沈岐:“我来找他的。”
周清野瞪大眼睛:“你认识他?”随即想到什么,他咬着牙推开江石玉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向沈岐,“刚刚是你打我的?你打我?”
他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质问沈岐:“你为了这家伙打我!”
沈岐维持着一贯的镇定,口吻冷静:“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一路驱车到厂子门口,见到他的车也在,某一个瞬间几乎已经联想到什么,从外往里跑时,她特别害怕特别紧张,也在拼命祈祷,可当她看见他举着扳手狠狠砸向林申时,所有希冀都破灭了,她头脑里只剩下失望和愤怒。
她面无表情,但眼底都是火。
“你差点杀人了。”沈岐毫不留情地扯开周清野,将林申扶到一边的工具箱上坐着,随即打电话叫救护车。手机拨通后,厂子里意外的有几秒死寂,她慢半拍地回过头看周清野,才发现他坐在地上,后背嵌着一根开衩的塑料凳子腿。
周清野疼得动弹不了,依然凶巴巴地瞪着她。
“我没有。”他说,“我没有杀人。”
沈岐:“……”
意识到他身上那根显眼的刺棱是她弄出的烂摊子,沈岐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刚打算上前处理一下,大铁门忽然被推开,一群打扮花哨的小混混昂头挺胸走进来。
“哟,这是咋的?打架呢?带我一个啊……”
“外面的豪车是你们的吧?看着挺、挺不错的,给哥们兜、兜两圈,成不?回头就还给你们。”
“废话什么,直接过去把钥匙拿过来。”
周清野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哼笑一声,骂道:“哪来的毛头小子,舌头还没捋直就敢跟老子叫板了?都给我滚远点。”
他正愁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哪成想几个醉鬼就来撞枪口。周清野倒手抽出背上插着的刺棱,带出一地血花。不顾江石玉的阻拦,他叉着腰阔步走上前。
“来啊,谁要钥匙来着?冲我这来要!”
“怎么现在了?刚刚不是挺猛的吗?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了?”
“老子在片区混的时候,你们毛都还没长齐。”
……
他衣服脏破,裤脚半卷,鞋面都是灰,头发乱成鸡窝,就这么扶着腰像只大茶壶站在一群社会青年面前,还丝毫不露怯。
其他不说,就光是嘴皮子功夫,没人比他更厉害了。
沈岐忽然就相信了他。
他不会杀人,任何苦难都不配。
知道他有火,也是故意找茬,但对面这一群街霸也不好惹。为首的火鸡头被喷了一脸口水,酒气涌在眼球里,像是要和周清野大干一场似的,一边哼笑一边撩袖子。
沈岐给江石玉一个眼神,让他照看好林申,随后疾步上前,赶在对方的连环腿踹中周清野之前,将他往身后一带,架住火鸡头的手臂,反手一扭,将火鸡头三五个同伙一同扔出了门外,剩下的小弟们在暴怒、吆喝、酒疯中接二连三地朝她扑过来……
沈岐揉揉眉心,叹了口气。
停职调查还没结束,网上一群人等着找她麻烦,她这个人民公仆此时此刻竟然在和一群喝醉酒挑衅的社会青年打架。
她三两下把人都丢出去,关上铁门,落锁,报警,叫救护车,迅速地把事情都解决。末了,她平静地看向周清野。
周清野也霎时缓过神来,他将自己痴缠的目光强行从沈岐身上移开,随便捂着后背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走到林申面前。
“我不会动手,只是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他说。”
沈岐和江石玉自觉地走到远处。
停机库很大,声音稍大些都会有回音。周清野瘫坐在一只破木箱上,和林申挨着,各自夹一支烟。
“你和我爸是朋友吗?”
“嗯,认识有些年头了。”
“他的梦想是什么?”
“把直-9改造成最强战机,那时我们有一些想法,但没来得及实践,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机会。”
国家已经强大到可以自主研发新型武器了,武装战斗直升机更是国防重要储备,周清野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老周就经常和他讲在未来的二三十年里,直-9系列轻型直升机都将会是陆航的主要战斗力量,它的使命是不会终结的。
看着林申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和口吻,几乎和记忆中的老周重影了。
周清野笑了一下:“我有团队可以借给你,你去做那些对国家有利的事,这不单纯是我爸爸的梦想,更是所有航空人的梦想。需要多少钱,我都会提供。只有一点,离开这里之后,你就去自首,剩下的我都会帮你。”
林申沉默了一阵。
“直升机坠海,你知道会引发多少连锁反应吗?当时事发海域正碰上小卷风,附近有三四艘小渔船接连搁浅和沉没,你敢说他们一点也没有受此影响吗?林申,做人还是得干干净净的,先认清自己的罪,才配去做那么光荣的事。”
“你说得对。”
林申认了,这么些年他就是因为认不清自己的罪,才一直下不了狠心,他总以为做一些有贡献的事就能弥补,可事实是——他欠的越来越多。
他背井离乡,苟且偷生,对不起家人朋友。他拘于方寸之地,对不起和他一起奋斗的机修师。他给了沈岐一个美丽的梦,却亲自在上面染上污点……他没能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和身边人走到最后,不是错在他犯了错,而是他始终不肯认错。
他终于还是明白,犯了错就得认,不然做一辈子好人,都尝不到真善的滋味。
林申释然了,他对周清野道了声谢,还挤出一丝笑。周清野调侃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林申便真笑了。这个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甚至没想过这一生还能这么笑。
“你和老周不太一样。”
在被带上警车前,林申拍拍周清野的肩,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周清野朝沈岐招招手,在后知后觉的疼痛逐渐没过意识,将他狭裹进黑暗前,他轻声地笑: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
沈岐,我眼睛大不大?
沈岐,我没有杀人。
沈岐,和我约会吧。
“沈岐……”周清野抓住一只手,细长而冰冷,骨节分明,仔细摸摸竟然还有粗硬的汗毛,他顿时一惊,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伤口撕扯带来的痛楚令他眉头紧皱,接连号叫几声,待看清抓住的对象,他叫得更凶,几乎是第一时间嫌弃地松开手。
“怎么是你啊?”
江石玉哭笑不得:“不是阿岐,让你失望了,不好意思啊。”
周清野回应了一个轻蔑的鼻音。
“你高烧不退,后背伤到肋骨,引发多重感染,已经在床上昏睡两天两夜了,你以为阿岐把你当成什么人才会寸步不离陪在你身边?”
江石玉削了一个苹果递过去,周清野啃了两口,忽然看向窗外嘀咕道:“我以为,那当然是很重要的人。”
“哦。”江石玉笑,“那你还记不记得,在机修厂时你骂阿岐了。”
“那她还打我了呢!打了好几下,用刺棱扎我,不止这个,她还怀疑我,质问我,伤害我脆弱的心灵,她……”
“她找过你,关心你,还为你打群架,怎么样?开心吗?”
周清野抱着手臂哼了一声,到底是没绷住,“扑哧”一下笑了:“沈岐啊,她真的太帅了。”
江石玉扬眉,将周清野失踪后沈岐的种种表现都交代清楚,顺带剖析了下自己的心理历程,只可惜周清野完全没听进去,还沉浸在自己对沈岐一厢情愿的憧憬中。
“算了,反正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了,我先去上班。另外,提醒你一件事。”江石玉话说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打了个哑谜,“你自己上微博看吧。”
周清野斜他一眼,摸出手机点开微博。江石玉刚出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便是一连串带脏字的问候。
其实这样的停职调查,一般就是在舆论压力下暂时做出的妥协,调查结束后,新闻宣传部会出一份公告,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对沈岐的所作所为加以判定。
她无愧于心,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早上接到秦荣的电话,让她回飞行队接受最后一轮调查时,她刚从警局出来,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探望周清野。不知道那天他和林申究竟说了什么,林申没有提。虽然消瘦了许多,但精神状态却比以往好,和她说他很轻松,卸下了一直背负的包袱。
沈岐大概猜到些什么。
回到队里,便是长时间的聊天。
警报拉响时,她几乎快睡着了,一个激灵又醒了。调查人员看她这副样子也很无奈,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着耗耗时间。没过多久,她便从落地窗看到方知有带领许心宜一行人登上直升机去执行任务了。
沈岐捏捏眉心,难掩失落。调查员刚想安慰两句,就见秦荣兴冲冲地推开门说道:“阿岐,快出来吧,没事了。”
“嗯?”
秦荣指着手机说:“男明星在微博上发道歉函了,刚刚还亲自打电话过来解释了前因后果。”
“真的吗?怎么这么突然?”调查员惊讶道,抢先沈岐一步打开手机,便看到刚刚下达的指令,对沈岐的调查到此结束。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男明星一直保持沉默,很显然是想给沈岐一个教训。先前他们试图联系他,可对方经纪人一口回绝,表示他尚在病中不方便。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他突然改变主意。
而这一边躺在病床上的某戏精正在打电话。
“你这是什么公关团队,道歉函写的什么玩意?一点诚意都没有,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警告你啊,这件事你给我闭紧了嘴巴,要敢泄露一点口风的话,小心我杀得你无路可走,知道了吗?”
挂了电话,周清野还在嘟囔:“几个大代言都在我手上,我就是金主爸爸你知道吗?小样儿,爸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竟然敢欺负沈岐,谁借你的八个胆儿,你敢爬到妈妈头上来?嗯?”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又拨出一个电话,声音温和得像人间四月天的风。
和刚刚完全像是两个人,太精分了。
“喂,是我。”
沈岐声音轻快:“你醒啦?”
“哟,听起来心情不错,是接到我的电话太开心了吗?”
周清野扶着腰站在窗边,细细密密的笑绽在眼底。旁边小护工正在帮他整理住院用品,闻言抬头偷瞄了他一眼,瞥见那抹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沈岐也听见他笑,抿着嘴角没搭理。
“哎,沈岐啊。”
“嗯?”
“什么时候请我吃西餐啊?”
“你身体好了吗?已经能出院了?”
“……还不行。”
沈岐沉吟:“等你康复?”
“等不及了,你来把我偷出去吧,女侠。”
“不行,不利于社会治安的稳定。”
周清野哼哧哼哧叫唤了几声,忽然推开窗户探出身,捂着话筒压低声音:“那我就越狱,用美男计搞定护工,等着我啊……”
“喂喂,你干什么呢?你伤口还没好,不能把身子探到窗外去!”
周清野笑着大喊道:“沈岐啊,好想和你约会啊,等我,么么哒。”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就挂了电话。沈岐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一朵红霞悄无声息地飞上脸颊,嘭的散开,变成两朵,三朵……
她摸摸脸,有些难以置信。
正杵着发呆,警报忽然再次拉响。沈岐猛一回神,快步走向控制大厅。
通讯员程星正在汇报刚刚接收到的消息,一艘货船在小星湾海峡发生货物倾斜,情况紧急,附近救助轮船和救助直升机均已出动,但就在刚刚货船沉没了,12名船员弃船逃生,现不知去向。
受小星湾海峡特定地势环境影响,事故发生区风势劲猛,最高可达9级,浪高4-5米,救援难度相当大。
沈岐和江石玉作为机员,和第二机组快速出动增援。下午五点四十分,他们在小星湾以南3海里处,发现剩余10名抱团漂流的落水遇险者。
方知有机组迅速赶来汇合,共同施救。
但是由于水流速度较快,10名被困者难以第一时间疏散,许心宜和另外一名救生员顶着风浪费了不少劲,然而就在他们将9名被困者分别送上两架直升机、已经看到救援成功的希望时,最后一名被困者忽然小腿抽筋,无法动弹,许心宜连忙去救他。谁知一道大浪忽然打过来,两人都被卷进漩涡中。
许心宜的头撞到岩石,身子陡然往水下沉。秦栩大喊一声,许心宜没有回应。而另一边,被困者使不上力气,顺着水流再次急速漂向远处。
沈岐抿住嘴,第一时间反应道:“必须要分开救援。”
但问题是,机库其他救援直升机均有任务在身,而今天恰恰好有一场联合救助演习,队里救生员只余下两人,一人现在救援58的直升机上,另外一人就是许心宜。这也就意味着,许心宜和漂走的被困者,他们只能先救一个。并且,他们都知道应该先救谁。
秦栩捏紧拳头,牙齿上下打战:“心宜,心宜怎么办?”
短短半分钟内,他已经紧急呼叫许心宜几十遍,但是许心宜一直没有回应。从海域上方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按照既定常规,许心宜头部朝下落水,毫无应答,应该是出事了。
方知有眉头紧蹙:“沈岐,救援55燃油即将耗尽,没办法再停留下去,你有决定吗?”
沈岐和江石玉对视一眼,低声商量了几句,随即请求控制中心调派增援,呼叫附近轮船赶往此地,同方知有协调,让他先将机上6名被困者送救,他们则去追赶最后一名被困者。
“那心宜呢?”
沈岐没应声,秦栩失控大喊:“队长,难道我们就这样放弃心宜了吗?”
“秦栩,你冷静点。”
沈岐能感受到峡谷方向的乱流,直升机不停地晃动。在这个流速当中,如果他们不立刻下去救许心宜,那么很可能最终面临的就是一个噩耗,但在机组人员补备不足的情况下,唯一可能就是抠出一个备用机长。
她想过把直升机交给江石玉控制,她下去救许心宜,但是天气情况太恶劣,江石玉还没有独立救助机长资质,风险太大,机上这么多条人命都在他们手中。那么,还能有谁可以下去?
江石玉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低声喊沈岐,用手指比向自己。沈岐下意识摇头,无声地说:太危险了,也不符合规定。
是的,任何人贸然下去施救,都不符合直升机救助条令。
也没有人能做这个决定。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江石玉坚持,正要摘下耳机,频道里又传来秦栩的声音,艰涩难言道:“心宜是我们的战友,她就在下面,也许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正等着我们去救她。现在她真的很需要我们,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秦栩说完,快速地摘掉身上多余装备,穿上救生衣,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攀住绳索往下一跃。海域上空四十米,随着浪花人影一晃,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江石玉的手僵持在半空,片刻后又垂下来。
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谁也无暇去追究秦栩的责任。机舱内多名被困者均已出现低温症前兆,方知有已经没办法再等待下去,不得不掉头离开,救援58则追向最后一名被困者。
沈岐根据水流和风向定位到被困者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最后一名被困者。救生员将他救起后,燃油也已经所剩不多,但她还是回到了许心宜的落水点。
江石玉忧心忡忡:“阿岐,我们在这里不能停留太久,对吗?”
他分明知道答案,最后的疑问显得可有可无。沈岐看他一眼,又盯着表盘,脸色凝重:“十五分钟。”
“好。”
救援58沿海水流向扩大搜索范围,然而十五分钟后,海面上依旧没有秦栩和许心宜的踪影。沈岐不再坚持,将被困者送救后返回基地。
所有人都在控制大厅焦灼地等待着,交通部协管各部门通力合作,附近海域搜救轮船已经纷纷赶往小星湾海峡,但目前为止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大伙互相安慰,没有消息,至少还是好消息。
周清野到达救助飞行队时,沈岐等人正在就气象台最新传来的天气预报做任务分析。他们根据风向和水流速度判断,许心宜应该会被水冲向落水点往南4海里的范围。目前队里只余一架救援直升机,只能在小星湾以北和岸边保持一百尺高度进行搜索,其他组织的直升机救援均无法快速抵达,先锋力量则还在继续搜寻至今下落不明的两名被困者。
人命关天,争分夺秒,他们必须期盼许心宜和秦栩出现在科学计算的范围内,必须和他们保持一样的期待。
可是万一呢?
坦白说,平时出现机库空掉的情况并不多见,偶尔遇见海上重大特情,也会有各部门协助,然而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天,好像所有随时候命的机制都瘫痪了,而队里两个队员却恰恰在这样不幸的巧合中相继失踪。
不管是内部还是外部,都无法立刻增援,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在停机坪奔跑的生命,这一刻却变作死亡线上挣扎的蚂蚱,海浪随便一拨,都会立刻结束生命,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沈岐体会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在度过漫长的寒冬后,她又一次如坠冰窖般寒冷和情不自禁索取温暖,迫切想要发泄内心的恐慌。她强逼自己镇定,可垂在身侧的手却不停地颤抖,最终被她一个五指发力捏成了拳头。
现场气压蹭蹭蹭地往下降。
方知有察觉到她不对劲,一边讲解任务一边用眼神示意她,沈岐摇摇头,刚要做一个“没问题”的回应,手就被人从后面握住,温热而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在她怔愣的一瞬掰开她的手,戳戳她掌心塞进来一颗糖果。
“吃点,缓解下紧张。”他压低声音,只给她听见。
沈岐拧眉,却无端放松了些:“你怎么来了?”
周清野哼笑一声,把“找你约会”四个字眼掩于唇间,只留给她一个暧昧的眼神暗示。不过当下确实不是什么好时机,他也没调侃的兴趣。
“哎,你们就感谢我来得巧吧,这不是需要我的时候吗?”
周清野掏出手机快速地打了个电话,然后向他们交代道:“我有一架私人定翼机,刚刚运送小宠物到小星湾海南边的山顶别墅,目前还没有离开,可以直接前往小星湾参与搜索,机上也配有专业的救助设备和人员。如果需要,你们可以马上通过无线频道建立联系。”
他出现得太突然,带来的好消息更是突然,让一群人都蒙了。随即反应过来,征求上级同意,立刻和对方建立联系,增定救援方案。有定翼机相助,搜救机会大大提高。不可不说,他的出现给飞行队上上下下都打了一剂强心针。
临出动前,副机长大峰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问了句:“长途运送小动物,机上也配备专业的救助设备吗?”
周清野笑眯眯地说:“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飞机上有,以防万一。”
“周总真是个善良又严谨的人。”
“唉,没办法,怕死嘛。”
一个一次也没坐过私人飞机的人,就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像自个经常在天上飞来飞去一样。沈岐匆忙取了设备,上机后远远地回头看他一眼,周清野依稀还是半靠在门边,懒洋洋地朝她挥手。
沈岐大概能想象出他那副样子。
伤势未愈,脸色苍白,有些病态。也许是“逃狱”太仓促,里面的条纹病号服还没来得及换,外面只套了件水蓝色粗麻花毛衣,衬得他有几分少年气。可一挑眉,又多出不羁,再辅以他清贵公子哥的气质,活脱脱一个娇病孔雀王降临。
这么看来,几天前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机修厂,被拔光毛手持利器要大开杀戮的野崽子,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想到林申的释然,结合她之前的猜测,不难肯定在这个长达十几年的“猫与老鼠”的追逐中,他们两人均是负重前行。可喜的是,最终他还是给了林申改过自新的机会。
或者说,他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他活得真是好啊……
定翼机和救援55依次赶往小星湾,天已经黑了,海面风浪依旧很大。夜间搜救难度增大,风险是白天的数倍。机组人员全都戴上夜视镜,但是海面白雾积聚,使用探照灯搜寻效果平平,海浪声更是阻拦了人员的呼救,远远近近的声音都被阻隔在黑茫茫的大海间。
难度一层层加大,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拯救生命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艰难地搜寻两小时后,他们依旧没有放弃,终于在小星湾海峡以南一块背风礁石上找到一直在敲打石壁的秦栩,手腕的钟表随着他每一次敲打都会发出一束微光。他意识低迷,几乎昏厥过去,全靠最后一丝毅力在支撑。
救生员下去救他时,才发现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许心宜。许心宜已经出现低温症,昏迷不醒。沈岐赶紧将他们送去医院,好在救助医生抢救及时,到达医院后,他们身体都逐渐回温。沈岐等人不能在原地等待,只得先返回基地。
做完任务记录,已经快十点。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医院传来确切消息,许心宜和秦栩都已脱离生命危险,大伙才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另外两名落水被困者却不幸去世,目前救助轮船已经将遗体打捞上来。
他们都知道,在遇难者家属、媒体和舆论面前,救助组织还有一场更为艰难的硬仗要打。奔波了一整天,他们明明已经十分困倦,却都强打精神,一个也没有离开。直到秦荣和交通部通完电话,将非值班人员都赶回家休息,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下午先是得知许心宜出事,随后秦栩不听命令擅自行事,也跟着失踪,整个搜救过程中秦荣一直守在控制中心,虽然表面上纹丝不动,但大伙知道他的心一直紧悬着。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秦荣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
沈岐想说什么,却也被秦荣赶走,还被禁令晚上去医院。男明星事件尚有余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是非常时期,全队上下都需要谨言慎行。
压力自然都落在秦荣一人头上。
沈岐心里也不好受,接连出岔子的都是她和自己的队员,给队里添了不少麻烦。闷闷不乐地走到停车场,才发现方知有还在等她。他站在她车前,看着手表苦笑:“这个时间很难打车了,可以蹭你的吗?”
他普通话进步神速,沈岐点点头,正准备上车,忽而想起什么,直起身在停车场四周逡巡,最后目光定在角落里一款十分抢眼的红色蛇头车上。沈岐想了想,弯下腰对副驾驶的方知有说:“你开我的车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下午周……周总是来找我的,他还没走,在那边。”沈岐指了一个方向,又道,“他之前受伤了,我……”
“你不放心?”
沈岐迟疑不定地点了下脑袋。方知有沉默片刻,询问道:“要不我和你一起送他?”
“不用了。”沈岐摆摆手,生怕也给他惹上什么麻烦。
方知有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笑置之。从她手里接过钥匙,他说道:“早点回家休息,应该快到教员试考核了吧?你最近总系温书到好晚,唔好太累了。”
沈岐点头,往旁边让开一步。
车子启动后,方知有摇下车窗:“阿岐,这几次救援你成熟了许多,有时间我想和你谈一谈,可以吗?如果遇见不开心的事,也都可以同我讲。”
沈岐定定地看向他,他莞尔一笑,沈岐也笑了,点头应下,便朝他挥手。
方知有离开后,沈岐走到超跑旁边,金主睡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现在叫醒他,正打算回队里拿瓶水过来喝时,金主眼见她转身离开,立马吓醒了,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像只树袋熊双眼呆滞地看着她。
发了一会儿呆,才逐渐清醒过来。
“结束了?”周清野明知故问。
沈岐“嗯”了声,走到车另外一边:“我送你回医院?”
“不要,我饿死了。”
沈岐:“你想吃什么?”
“西餐店都打烊了。”
“那要不改天吧?你身体还没好,而且你偷跑出来,医院那边……”
“沈岐,你好啰唆。”
周清野趴在车窗上,眨着眼睛冲她笑,满满的撒娇意味。沈岐摸了下后脑勺,望向空旷的停车场。
可以,他成功地让她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周某人说:“送我回家吧。”
沈岐弯腰钻进跑车,默不作声地把大长腿捋进驾驶座,周清野撑着下巴眼睛笑成一条线:“也不知道是吃什么膨化食品长大的,跟只长脚怪似的,我车子窄小,委屈您啦。”
沈岐看他盘着腿缩在座椅里,调整位置时动作有些僵硬,应该是腿坐麻了,便说道:“不委屈,您不是还在车里睡觉嘛。”
“呵,小气鬼。”周清野撇嘴,“你开过跑车吗?”
“没。”
“那你到底行……”
一句话还没说完,车子已经如离弦之箭迅速地冲出去。周清野涌到嘴边的“不行”被她一个惯性缓冲,又撞回牙齿。待车子上了马路,沈岐已经稳稳当当地操控起他的宝贝座驾。好像是天生玩机器的人,和“驾驶舱”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往哪儿一坐都是秀场,招人得很。
周清野皮笑肉不笑地奉承道:“不愧是上帝之手啊,厉害厉害。”
沈岐没理会他,问了地址,开启导航,不到四十分钟就把车开到周清野楼下了。周清野抬头往上一看,灯不亮,猜到江石玉去医院了,心里美滋滋的,面上不动声色说道:“我叫了外卖,马上送到了,你和我上去一块吃吧。”
“不用,我……”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懂不懂啊?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用不着进食的妖怪啊?就你这不良习惯,万一哪天胃垮了,还怎么为人民服务?沈岐,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看……你还要拒绝这么善良热心的我吗?”
“而且我刚刚才帮了你,你不会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吧?”
“我买了两份,量很足,不能浪费粮食。”
……
于是沈岐被周清野的三寸不烂之舌骗回了家。
打开灯,周清野第一时间摸到玄关柜上的遥控器,把音箱启动。从鞋柜里抽出一双还没拆封的男士拖鞋,弯腰放在沈岐面前。
“这是我的,不是江石玉的,你穿。”
沈岐套上鞋,音箱里流泻出熟悉的音乐,几乎每一次在健身房都能听到。周清野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最近我还收了几首特别好听的纯音乐,待会放给你听?”
“哦对了,你喜欢听什么风格的音乐?”
……
他叽叽喳喳地向她展示他的另一种样貌。
家里很有生活气息,窗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和绿植,客厅沙发上光碟和杂志散乱一团,茶几上滚落了一只苹果,掉在鹅黄色的地毯上,旁边是一只直升机模型。听见声响,大宝和二宝也从房间里冲出来,喵喵叫地将周清野围住。
很难想象,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主人公是一个矛盾的恐惧症患者。他拥有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从不一个人吃饭,也不喜欢一个人生活,喜欢听童音歌曲和纯音乐。
他彻夜伴随歌声入眠。
眼前的一切,是营造出的虚假热闹吗?
不,热闹得已经超出了她对家的想象。
沈扬喜欢安静,她在书房工作时,沈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总是调得很低,哪怕是在房间里打电话听音乐甚至走动,她都习惯放轻手脚。
她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周清野见她站在门口发呆,把怀里的大宝放下来,推推它的背:“去把那个呆子叫过来。”
霸王二宝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抢先一步从周清野怀里跳下去,赶在大宝之前来了个高难度的托马斯回旋,在沈岐面前急急刹车,爪子直接拍住她的脚,往旁边伸了伸,示意她跟着走。
大宝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它。
周清野实在看不过去了,大步上前拎起二宝:“宠你一下还真当自己是霸王了?你说你是不是入戏太深?整天欺负大宝,明天开始你就是他的丫鬟。”
“喵喵。”
“不乐意?那好,从今天晚上开始,大宝睡床,你就睡脚榻了,先提前进入角色找找感觉,之后就要尽到一个丫鬟的本分,好好照顾大宝,知道不?”
“喵喵喵喵喵。”
“哦,很遗憾亲爱的二宝同志,抗议无效,在这个家你没有否决权。”
二宝痛哭流涕,抓耳挠腮,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周清野掏掏耳朵,把它放到大宝面前,给予一个深沉的眼神,二宝就乖乖地跟在大宝屁股后面走了,半步也没敢逾越“新主子”。
沈岐惊讶地看完全程,最后实在忍不住笑了:“它听得懂你说话?”
“要能听得懂它早就成精了,是演给我们看的。我每次这么和它说话,都意味着不会再给它罐头吃,所以它才会假模假样地向大宝服个软,可掉个头就能立马骑大宝身上你信不信?”
这边话音刚落,客房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周清野给沈岐一个“我没说错吧”的眼神,示意她往里看,果不其然一只白毛小猫正骑在黄毛大猫身上,爪子揪住它的尾巴,末了还威风凛凛地睨她一眼。
沈岐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家热不热闹还真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周清野一个人加两只猫,大概也能玩出个中国玄幻版《生活大爆炸》。
主要还是看“人”。
“二宝是公的还是母的?”
“女的,大宝男的,这俩兄妹。不过妹妹太霸道了,凶得很。”
沈岐莞尔:“是有点凶。”
“小王八蛋颜狗一个,江石玉每回冲它一笑,腿就软得走不动了。还是大宝好,钢铁直男,一点也不为美色所诱惑。性格敦厚又善良,随我。”
周清野单手撑着沙发靠背,姿态懒散地看着她。他眼睛里都是笑,看得人无处可逃。谁知他刚借着夸大宝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本性,结果下一秒大宝就啪啪啪地打脸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外人在,大宝今天格外毛躁,被二宝揪了两下就火了,一巴掌挥过去直接把二宝掀翻在地。
两只猫势同水火一般纠缠在一起,周清野一靠近,它们就立马分开,一前一后地在屋子里追着跑,一边追还一边互相挑衅。周清野拦架不成,反倒被二宝勾住的音箱线绊倒。怒火冲上脑门,他二话不说甩出拖鞋,一击即中。
好不容易把两只活宝关进笼子里,周清野累得满头大汗,指着两家伙的脑袋骂道:“反了天了是不,连爸爸的话都不听了?”说到一半,声音压低,“大宝你是憋着坏存心想搞我对吧,知道刚刚我有多丢人吗?罚你在笼子里静思己过,反省三天!”
大宝委屈地喵了一声。
“还有你!二宝……”
周清野严肃地处理完“家事”,转身看见沈岐倚在门边,他脸一臊,捡起角落的拖鞋穿上,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哎,刚刚看骑手已经取餐了,怎么外卖还没送到?速度也太慢了,我要给差评!对,待会看见小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半路追女生去了,怎么还不来?我快饿死了。”
“已经送到了,在餐桌上。”沈岐说。
“是……是吗?”周清野尴尬地放下手机,从厨房取出几只餐盘,把比萨和蔬菜沙拉都摆出来。见沈岐还在门边杵着,他有些纳闷,“怎……怎么了?看着我干什么?”
沈岐提醒道:“你不用洗手吗?头上还有猫毛。”
“啊!我忘了。”
周清野脑子好像乱套了,着急忙慌地走进厨房,却忘记自己要干什么。意识到沈岐还在看他,他像个陀螺在厨房里不停地打转,然后一拍脑门想起什么,快步走出来,指着她身后的洗手间说道:“我……我去洗手,还有洗脸。”
沈岐在他错身经过时笑了一下,漂亮的小虎牙闪闪发亮。走过的人忽然脚步一停,又回到她面前。
“沈岐,你笑了。”
“啊?”
“你帮我把猫毛摘掉吧。”周清野说,“我肩膀疼,抬不起来胳膊。”
“……”
这谎撒得也太面不改色了吧?
沈岐迟疑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朝他靠近了些,踮起脚摘掉他头顶的两撮白毛。
周清野说:“还有这、这儿……”
耳后、肩上一根根柔软的毛发,缠结在粗毛衣线中。沈岐轻声说:“你家二宝掉毛很严重。”
“哦,是吗?”
音响中FlowerDance正进入前奏,开头是一段意大利电影Spaceman中的男女对白。
在太空船里,花朵可以把氢气转化为可供呼吸的氧气,和地球上的空气一样重要。不解风情的男人却说它们只是花,将他们视作搭讪女人的工具,并且想要买下来,管理者女孩一口否决。
然后,奇妙的爱情产生的化学反应是,男人提出可以做个交易:
喔!你看,你不必把花送到任何地方。我会买下她们,然后我就会把花留在这里,送给你。
……
浪漫、悸动,情不自禁。
这是周清野对于这首纯音的全部体验。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从各个角度感受原始的张力,毛发、肌肤、眼神、呼吸……他被她忽然靠近的那一刻涌来的气息萦绕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酥麻,被她灯光下发亮的皮肤强烈吸引,急切于释放某种亲近的欲望。
他忽然往前一步,沈岐趔趄往后一步,抵住门边,她眼底惊慌大显,躁动似乎与他重叠,周清野毫不犹豫地抱住她。
“别急着推开我。”
似乎猜到他又要装可怜,沈岐反手抵住他的肩,一把将他推开。周清野抵住门框,身子往后让了些,手却没有松开,气息还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
“沈岐,别推开我,你……你试着抱一下我,好吗?”周清野埋着头,双臂忽而使力,几乎是让沈岐被动地砸进他怀中,而他早就做好承受的准备。不管沈岐怎么挣扎,他都不松手,死死地抱着她:“沈岐,沈岐,别推开我,别再推开我。”
沈岐浑身僵硬,气息凌乱,心跳完全不正常,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被陌生的感觉逐渐侵袭,恐惧于陌生的同时,却同样恐惧于适应。
她不是第一次和周清野拥抱了,但是感觉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比上一回多了许多东西。她被动地承受着,不管理智让她怎么反抗,最终她都没能反抗成功。
周清野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渐渐放松,他也放轻力道,不必让自己显得太强人所难,或者,可以给予彼此一个可以称得上享受的拥抱。
“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我觉得你会喜欢,沈岐,你看起来也像是需要温情的人。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沈岐浑身微颤,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后艰难开口:“我不会做饭。”
周清野说:“我会。”
沈岐:“我不会整理家务。”
周清野:“我有阿姨。”
沈岐:“我的生活习惯很糟糕,我常常忘记衣服摆在哪里,我是个除了工作一团乱的人。”
周清野浅笑:“我喜欢这种糟糕的热闹。”
“我……”
“我知道你当过兵,整理内务不是问题。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也会做饭,所以不要再讲这些拙劣的谎话来骗我。”周清野单手撑住门框,抬起头看沈岐,“你有过男朋友吗?”
沈岐摇头。
“我也没有过。”周清野说,“我是指女朋友,我没交往过任何一个女人。”
沈岐胸口微微起伏,眼睛看向别处:“你看起来只是想找个固定的长期搭档一起过日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早就快乐。”周清野松开手,径自绕过她走进洗手间,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没想过其他人。”
念书的时候他没有时间谈恋爱,有资本可以获取爱情与家庭时,他又没那么幸运,能遇见不错的女人。在里恩号沉没之际得到直升机救助,他以为那是这些年最不幸的遭遇时,却意外遇见她。
他每每往前走,身后都有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在将他往后拉。他深陷泥泞无力挣扎,却死咬着牙不敢轻杀,不管是对手,还是她。
放弃她,也许就等于放弃了自己。
周清野洗好脸走出来,从沈岐身边经过时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桌边。在她从懵懂中醒过神来甩开他之前,他已经放开手。
“如果觉得不自在,可以当作我刚刚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周清野把叉子递给她,“先吃饭吧,都快凉了。”
“嗯。”沈岐已经快饿晕了,没再客气。
周清野吃得很少,一块比萨饼加两口草一样的蔬菜就完事了。担心看着沈岐会让她食不下咽,他回房间换了件衣服,然后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主人家这么待客,沈岐也不好意思坐太久,填了个半饱草草了事。准备告辞离开时,周清野忽然从茶几下面捞出一只模型,笑意盈盈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型号吗?”
沈岐进门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但当时隔得远,她没看清。眼下周清野问起,大概是对于直升机有股天生的好奇吧,她心中那股“迫切想要回家”的意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动摇了。
沈岐迟疑地往客厅拐了一步,然后就是两步三步,一直到踏实地陷进沙发里,意志全无。周清野把模型递给她,她里里外外翻看,竟然没认出来型号。
周清野半屈长腿,坐在地毯上说道:“去年在巴黎航空展上看到的,用于直升机搜救的最新型号——雷瑟,目前还在设计阶段。成功后,飞行速度会比普通直升机快50%,你看它的外观,盒式机翼设计可以帮助减少阻力,提高燃油效率。”
沈岐眼睛一亮:“我看到新闻,只知道去年航展上美国海军陆战队新增了一款重型直升机。”
“是超级种马?”
“对,型号好像是CH-53K,配重比以前增加三倍,已经实现无人驾驶,可以迅速地运送大批陆战队员到指定战区,也可以去偏远、难以到达的作战基地。关键是,能够拯救更多的生命了。”
周清野淡淡一笑,仰起头看她。
“你每次只有说到这些的时候才会这么活泼,大概带你去航展看模型,去军事俱乐部打枪开飞机,才是你不会拒绝的约会,对吗?”
沈岐低下头,嘴角微翘。
周清野看她心情好,大着胆子把头一挪,枕在她腿上,迅速说道:“我也在参与研究新型直升机,核心技术懂得不多,只能提供一些外在帮助。前些年我得到过一次机会,和美国的一家空客公司的核心团队接洽,获取直升机制造新技术,与我一起竞争的有多个投资方。但是因为无法坐飞机及时赶到,我最终错过了那次机会。”
沈岐没动,周清野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想做一些事,但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总是无法实现。我仿佛一直在原地盘旋,圈子越来越大,却始终没能飞出去。那天在机修厂,林申和我提到过一些想法,和雷瑟的设计初衷不谋而合,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周。如果他还在世,也许这些难以克服的技术难题都能够解决了吧。”
他好像要睡着了,眉眼松弛,语速慢成一台没油的老机器,断断续续的。
“以前科学技术不够先进,直升机性能缺失,大概也是造成那场事故的一部分原因,所以……我不是放过了他,如果他做不到他承诺的,我会走回以前的路。”
舒缓的纯音中,人声渐被困倦的假象所掩盖。
“沈岐啊,到那时你就抓不住我了。”
小王子日记
无数次我想活。
但总有人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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