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呼叫空港 > Chapter 6 呼,再见我亲爱的你
  Chapter6

  呼,再见我亲爱的你

  他托腮笑了一下,由于高烧未退,笑容也虚弱无比。沈岐隐隐觉得不对劲,刚想追问,周清野已经向她挥手。

  “再见,沈岐。”

  如果时间能倒退,退到医生打电话的前一秒钟,周清野看到沈岐对于一人两猫的合照做出的评价的话,这一晚对他而言或许会有几分别样的温情。

  至少,不至于那么艰难。

  沈岐回复了三条。

  第一条:你应该打不过心宜。

  第二条:我记得,你都捡回家了吗?

  第三条:我也觉得有点像一家三口,画面很温馨。

  但是周清野一条也没有回复。

  离开疗养院后,周清野驱车至救助飞行队,到基地门口时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发信息给沈岐:我在你们基地,沈岐,你可以来见我一面吗?

  等了半小时,周清野没收到回复,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过了一会儿,沈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嘈杂的车流喇叭声。

  周清野拧眉,问:“你在哪里?”

  “我在高架桥上,有些堵车。”

  “你今天不上班吗?”

  沈岐迟疑了片刻,轻声说:“我去接一个朋友。”

  因为这片刻迟疑,周清野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嘴巴一撇:“什么朋友?用得着你翘班去接?”

  沈岐并未应答。

  “我发你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不好意思,刚刚一直在开车,所以没注意,你……你有什么事吗?”

  周清野身子一直:“我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我在基地等了你快四十分钟了,准确地说是三十八分二十一秒,如果我不打这通电话,也许还要一直等下去,你知道我的时间有多宝贵吗?”

  机关枪似的横扫一片,周清野撒完气后自己都有点发蒙。他现在不是应该悲伤逆流成河吗?怎么轻而易举就因为一个女人气成这样?

  周清野抚额叹了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岐说:“我今天不回来,你……”

  “不回来?你竟然翘班一整天?沈岐你是去接男人吧?”

  “……”

  “算了,你别回来了,我恨你!”

  周清野说完,迅速地挂了电话。又等了几分钟,见沈岐没有回过来,他是既悔恨又愤怒,一下下抚着胸口,平复了好一阵。

  他现在,不想揍许心宜了,反而非常非常想揍沈岐。

  虽然,他可能也打不过她。

  周清野随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又是一阵怅然若失。晚上约江石玉去Z&J健身房,想找两个跆拳道高手来给他当教练,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石玉竟然把许心宜带来了。

  散打冠军。

  啧。

  周清野心情有点微妙。

  “周总,听说你想学几招防身的功夫,我教你啊?”许心宜脖子上挂着毛巾,毛茸茸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竖在脑门上,咬着棒棒糖冲他抛了个媚眼。

  说实话,因为中西方体格差异,她虽然拥有“金刚芭比”的出色外形,但也仅限于健美,肌肉组织并不如西方人那么发达,好像随便一抬臂就能砸起车前盖。

  整体看下来,许心宜还是很性感的,尤其是一边仰着娃娃脸吮棒棒糖,一边支着腰顶胯站立时,翘臀十分引人注目。

  周清野用挑剔的审美眼光打量了许心宜一阵,转过身,挡住她身后一排色眯眯的男人。往旁边走两步,他喝了口水,语调慢懒:“上次被你们队里的人揍了一顿,十天半个月没下来床,到现在浑身都还酸痛着。我心想以后也许还有被揍的可能,先提前练练,以防你们其中谁一不小心下了狠手,再把我打残了。”

  许心宜一看他额角乌青,脸有微肿,嘴巴还破了,顿时挠挠头:“周总,我上次真不是故意的,那天有点喝大了。”

  “噢,是喝得挺大的。”

  “你现在好点了吗?要不我带您去医院看看?”

  周清野哼声:“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才想起来关心我,早干吗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喏……”他抬起下巴,眼神示意在不远处的吧台和朋友聊天的江石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你是想借着讨好我,对我兄弟下手吧?”

  许心宜咧嘴一笑,殷勤地凑上前:“周总真是火眼金睛啊,您怎么看出来的?”

  “狗见骨头猫闻香,这还用得着怎么看吗?发情期动物的本能。”

  许心宜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猛一拍大腿,眼睛闪闪发亮。

  “原来是同道中人啊,周总,怎么着,您最近也发情呢?”

  一看周清野脸色不善,她立刻改口:“呸呸呸,粗人不会说话,周总别跟我计较。你看春天马上就来了,万物复苏嘛,很正常的,我理解,我都理解!所以周总啊,我教你几个近身绝招,保管你学会了之后,至少通海救助飞行队没一个能是你的对手,怎么样?”

  周清野摸摸下巴:“能打得过沈岐吗?”

  “我可是散打冠军,队里没人打得过我。”说完许心宜停顿了一会儿,有点心虚,“不过如果是阿岐,我不敢保证,毕竟我们没交过手,但我估摸着阿岐挺厉害的,她的专业格斗术在部队里是顶尖的,你要知道……她以前可是部队的。”

  周清野露出微笑:“哦,这么说的话,许心宜小姐,我要你有何用?”

  “那你说,你想怎么着?反正我是非江石玉不可了。”

  “呵,还挺有决心。那么,看在你对他一往情深的份上,要不这样吧,你……透露点关于沈岐的消息给我。”

  许心宜双手环胸托起下巴,脸上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搞半天原来你是看上阿岐了啊,早说啊,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去揍她呢,吓死我了。”

  周清野没应声,拨了下发烫的耳垂。见许心宜的余光还时不时瞄着他,他脸颊一红,粗着嗓子喊:“谁看上她了?冷冰冰的,不爱笑,生活还这么无趣,我喜欢她还不如喜欢一个娃娃来得直接。”

  “那你还要不要阿岐的独家内幕?”

  “……要。”

  许心宜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周清野一眼,十足的王之蔑视。于是,出于某种暗地里的交易,许心宜临时走马上任,担当起周清野的格斗教练。两人一整晚霸占着休息室,将音乐声开到最大,看似在认真学习,实际上却在偷偷摸摸地互换消息。

  关于沈岐今天宁可翘班也要去接的那个人,许心宜猜测是从香港飞行队调来的空勤主任,同时也是沈岐去香港交流学习期间的教员,神秘的长腿叔叔。

  “阿岐和他来往很频繁,从香港回来后微信消息就一直没断过,偶尔还会打电话。说真的,我从来没看过阿岐那么温柔,能和一个男人打电话聊几十分钟甚至一个多小时,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的。”

  周清野哼声:“平时跟哑巴似的,不问不答,从没见她多讲过一句话。”

  “哪有一句话,半个字都没得多。”

  “呵,奇了怪了,怎么一碰见那个人就变了,他长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帅吗?”周清野扬起下巴,“会比我还帅?”

  许心宜快速地瞄了一眼周清野,本着谄媚到底的原则,果断地摇摇头:“我在香港飞行队的论坛里看过照片,有个儒雅大叔型的一星洋紫荆机师,我觉得应该是他。”

  “叫什么?”

  许心宜陶醉道:“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就叫方知有。”

  周清野冷笑:“那我还是‘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呢,论语境怎么着也比他有诗意吧?”

  “……周总,我说句话您别介意,这首诗好像是讲送别情人的,诗意不大符合咱们现在的形势。”

  “哦,是吗?你是不是仗着自己耐打,每次都特能说真话?还特骄傲?”

  许心宜讪笑两声:“周总啊,方知有的个人情况我目前了解到的就这么多,剩下的等我今晚回去探探阿岐的口风,再来向您汇报,怎么样?”

  周清野大手一挥,准了。

  随后问到江石玉和许心宜的情况,周清野倒也没多好奇,口吻淡淡的:“你们到哪一步了?亲过了吗?”

  许心宜绞着手指,头摇成拨浪鼓。

  周清野震惊:“你竟然忍到现在?”

  “我是忍者神龟!”

  “嗯,他怎么样?”

  许心宜说:“绅士,温柔。”

  “不意外,他对谁都这样,我不是特指女孩,他对所有人都这样,所以我的意思是,他对你特别在哪里?”

  许心宜想了想,笑容渐失。

  没有特别的,他对队花通讯员程星,以及满脸油光的食堂阿姨都很绅士,会帮他们带早饭,替人值班,照顾生病的同事,请大家吃饭唱歌……从没和任何人急过脸,笑容永远都是和煦的。

  这么一看,他活得倒像是一本教科书。

  周清野看许心宜一脸失落,拍拍她的肩,打算安慰两句,谁料许心宜忽然一个握拳,气势汹汹地说道:“一定是我表现得还不够好,我会继续努力的!”

  “……”

  “加……加油哦。”

  “周总,你也是哦。”

  周清野笑笑。

  两人从休息室出来时,许心宜听着熟悉的音乐,忽然问道:“这是什么歌?每次来都能听见,以前阿岐还和我说老板很专一。”

  周清野脚步一顿,问道:“她喜欢?”

  许心宜点头,周清野若有所思地弯了下嘴角。

  晚上一起回家,江石玉先开车送许心宜到基地附近的合租公寓。许心宜一路上都在做心理暗示,临下车前终于鼓起勇气翻出一个纸袋递给江石玉,里面是一张光盘。

  “之前教员不是说你实战经验比较少,对于日常训练时的风向气压把握不太到位嘛,所以我就找了一些资料,里面刻录了近几年飞行部门所有日常训练和演习的视频,有一些高难度动作特写和细节要领,我也都一一问过阿岐,在视频中重点标出了。你看看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江石玉看着这张光盘愣住了。

  其实他正在烦恼这个问题,不通过实战没法因地制宜,但训练不够也没资格加入实战。年后制度改革,他白天训练项目多,晚上还经常值班,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去视频库搜集资料做集中分析,所以刻录光盘的事一直被搁置。

  偶尔放假还要去模拟机舱训练飞行技术,每次忙起来他都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但没想到许心宜帮他完成了。

  想到这儿,他心口一热,含笑道:“这个很难整理吧?”

  “也没有很难啦。”

  就是熬了几个通宵。

  江石玉指指她眼睛一圈的乌青,从座椅后取出一包原本是要寄回家的花茶:“谢谢你啊,师姐,这送给你喝吧,美容养颜的。”

  许心宜摆摆手:“没……没关系,咱们都已经这么熟了,不用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这话分明有太多意思,平白惹人遐想。

  车在公寓门前停下,暗夜里有兰花香,车内灯光昏沉,笼罩着半明半暗的脸庞,看不清眼底的色彩。许心宜一时没忍住差点把心里话说出话,悄悄捏了下手心,想解释一句舌头却快打结了,咿咿呀呀捋不顺,好半天没整出来。她急恼了,完全顾不上花茶,推开车门往外跑。

  “我……我先走了,你们快回去吧,路上注……注意安全。”说完她就三步一跨,身姿矫健地跳上台阶,瞬间没了人影。可没过一会儿,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压住半边车窗迅速地拍了拍江石玉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师弟,以后不用跟师姐这么见外,你是阿岐这一组的,那也就是我罩着的,有什么需要你就直说!”

  她嗓门大,说话中气十足,拍着胸脯承诺的样子颇有女侠风范。江石玉笑了一下,只可惜前脚还英姿飒爽的女侠,后脚便自觉豆腐没吃够,又偷摸地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后转身飞奔而去。

  瞧那背影,还真有点飘飘欲仙。

  一直在后座装死的周清野,直到此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石玉也笑了:“她很可爱,对吗?”

  周清野说:“是挺有趣的,你喜欢吗?”

  江石玉没说话,周清野了然,也不再问。

  回去的路上,周清野把健身房循环播放的音乐发给沈岐,这是他喜欢了很多年的一首歌——TellMeWhy。

  一个生活在战争年代的11岁男孩唱的,歌词里都是他对于世界和平的心声。有人说上帝吻过他的嗓子,天生纯净的音色和令人为之震撼的爆发力,都为这首歌平添了许多人性深处的色彩。

  感动、同情、震惊,心酸。

  也许抗争是每个时代永不过时的主题,也许抗争才是人活在世上唯一的真理。我们虽生于和平年代,可又有哪一天不是在和生活抗争?

  以前老赖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可就是因为这份苦,爱才会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人完整的生命只有三个过程:翻山越岭尝过苦,竭尽所能忘记苦,穷极一生爱上苦。

  有了爱,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逐渐凝聚浩大,从一勺到一锅,从一方到一世,最终成就苦中作乐,爱而无穷,心如止水,一生坦荡。

  所以说,老赖是个能人。

  周清野总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都是拜他所赐。当然活成这副一天不演就浑身不痛快的死样儿,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以前无聊的时候他都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现在他总爱从沈岐身上找乐子。

  为什么呢?

  周清野慎重地思考了一番,大概就是因为在他发完这首歌,打算探索人生的真理时,车开出公寓行至转角,迎面遇见另外一辆车。对方开着近光灯,他从手机里抬起头,远远一瞥,认出了某个坐在副驾驶的女人。

  低眉浅笑,还真是温柔。

  哼。

  周清野彻底红了眼。

  队里对新来的香港教员的住宿并没有采取特别优待,同样被安排在飞行公寓里。车停稳后,沈岐打开后备厢,帮方知有取出行李,他抢先一步从她手里抬起箱子,声音沉稳,说着:“我嚟。”(我来)

  想想还是觉得有点梦幻,一整天都跟做梦似的。

  早上突然收到他的航班信息,九点会到国际机场,正打算请假,秦荣就安排她去接香港来述职的教员,一路折腾从车流中挤到机场,正赶上他出航站楼。直到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才敢相信他是真的被派到飞行队交流来了。

  他们之间没断过联系,可在见到他之前,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太出色,一丝口风都没露。沈岐想着便笑了,取出钥匙打开门。

  “明天我再帮你配一把钥匙,今天太晚了,待会儿进去我先给你简单地介绍下队里的成员。”

  方知有颔首,抬腿跨上台阶。见她还杵在门口,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成日都喺神游,还没回魂?”

  他是地道的香港人,一口纯正的粤语,讲起话来港味十足。中文就显得有些寒碜了,听得懂但讲得不标准,所以和沈岐单独相处时,他多半都是粤语加普通话一起说,完全没语法讲究,只要能表达清楚意思。

  沈岐听他沉稳流利的港腔中忽然混入磕磕巴巴的普通话,有一种莫名的诙谐感,耳朵嗡嗡的,反应了会儿才说:“我可能需要睡一觉,到明天早上才能醒过神来。”

  “我出现畀你好惊喜吗?”(我突然出现你是不是很惊喜?)

  她耳颊微热,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很高兴能继续和你一起共事。”

  “我都系。”(我也是。)

  沈岐仰头:“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他风尘仆仆,身上却没有一丝疲惫,头发还一丝不苟地梳在耳后。沈岐对于环境变化的适应力很差,所以在去机场接他的路上,她一直很忐忑,担心见了面感觉就变了,好像得重新再认识一次。但是一天相处下来,她发现所有感觉都还是熟悉的,他依旧儒雅健谈,成熟内敛。

  光看他的打扮和谈吐,也许会认为他从事教育行业,走在街上也不止一次被人错认为大学教授,可事实上他却身处一线近十年了。

  十年风霜,十年砥砺,他的气质被磨成一道滚烫的茶汤,有温度,有余香。

  方知有放下行李,忽然张开手臂抱住她。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都好像踏踏实实地见到了彼此眼中的自己。

  “阿岐,你从未畀我失望。呢度系你主场,我等咗好耐你嘅表现。”(阿岐,你从未让我失望。这是你的主场,我好期待你的表现。)

  他轻拍她的背:“放轻松点,你噉我会觉得以前对你好恶呀?”(放轻松点,你这样我会觉得以前对你好凶?)

  沈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嗯,真的很凶。”她说。

  香港飞行服务队前身隶属于皇家空军,在救助领域历史较为悠久,不管是技术层面,还是服务体系,相较于国内救助飞行队都更为成熟,早在两年前交通局就已经和香港飞行服务队签订合作意向书,达成长期全方位拓展交流的共识。

  方知有是高级机师,肩章有一军星和一洋紫荆,在香港飞行服务队只比总机师低一个级别,放在国内就是高级教员。

  年纪轻轻长相英俊的洋紫荆高级机师,国宝一样的稀有生物,忽然空降飞行公寓,里面的年轻男女一整晚都兴奋得不行,拉着方知有问东问西。

  许心宜这棵墙头草,难得没有为美色所迷惑,强逼着自己站稳了阵营,把收集来的消息都一一发给合作伙伴。

  闹到半夜躺在床上时,沈岐脑子里还是迷糊的,这才看到周清野发来的歌。她点开来听了一遍,也许因为困倦,也许是深陷于孩童纯净的嗓音,她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边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的周清野,把Wi-Fi断掉又打开,4G关掉又点开,手机关机再开机,顶着寒风跑到阳台还怕信号不好,又蹲到网络接口处,然而等了一整晚,微信里“黑熊精”的对话框一直不停地响,唯独置顶一栏始终安静如鸡。

  第二天一大早,在所有人都还在梦乡时,周清野已经坐在了通海救助飞行队的贵宾招待室里。秦栩值班,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阵儿,最后还是冒着被问责的风险撂下周清野一人跑了。

  好不容易等到沈岐上班,又遇上突发情况。

  一艘小渔船上的船员手指受伤,急需救助。沈岐机组迅速出动,前去救援的路上经过机场,航空管制员从旁协助,指挥飞机避让。紧赶慢赶到了120公里外的海面找到这艘小渔船,然而低云、小雪和越来越猛的狂风,都使得小渔船上下跳动,随时有翻沉的危险。

  海面风浪达到6米,然而后甲板只有1米,吊运位置窄小,高悬停有风险。

  沈岐通过无线频道汇报情况,方知有连制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推上岗,在基地指挥。全机组顶着压力巨大,最后在40节顶风中建立高绳吊运成功,将伤员送救。

  基地上下都松了口气。

  秦荣这才向众人介绍方知有,得知他是香港派来的新教员,一群刚刚还很兴奋的实习期菜鸟都默默地耷拉下脑袋,不敢欢腾了,倒是通讯组和后勤组的女孩子们今天都特别热情,情况乱成这样,她们倒是端茶倒水一样没落。

  随后秦荣引荐方知有给周清野认识,周清野原本躲在大厅的柱子后面紧盯救援全程,一看秦荣往这边走,立马三步并两步地蹿进招待室,整了整衣领,跷起二郎腿,安之若素地捧起茶杯。

  秦荣推门进来时,周清野假装刚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与方知有视线相交,他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挤出一个商业谈判气势最强的冷酷笑容。

  方知有朝他伸出手:“周总,你好。”

  周清野握住方知有的手,使劲摇了两下:“你好,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周清野就行。听说沈岐在香港交流学习的一年里,你作为她的教员对她十分照顾。她那性格其实挺不招人待见的,难为你担待了,我在这儿替她跟你说声谢谢。以后她有什么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你尽管说,不用照顾我的面子,哪怕是我家里人。”

  他行云流水般表了态,便出门去等沈岐了,留下一头雾水的秦荣和不明所以的方知有。难得方知有中文一般般,也还是听出了周清野话里话外的意思。

  秦荣汗颜,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我们这位周总性格有点多变,你别见怪。”

  “不会。”

  “之前阿岐和他有点冲突,还闹得上面都知道了。我现在吧,一看见他往基地跑就浑身打怵,真的,也不知道阿岐倒了什么霉。”

  “冲突?”

  秦荣往外走:“唉,说来话长,咱们去办公室说,正好我还有些其他事要和你交代。”

  摊上周清野这么个金主,秦荣也不知道这是队里的幸运还是不幸。忽然想起之前过年时,在内部论坛流行的一副春联,他赶紧找出来给方知有看。

  上联是:人命当前,救援争分夺秒,后方堡垒坚实。

  下联是:人命之外,工作提心吊胆,金主入戏太深。

  横批:全靠沈岐。

  不知道是哪个捣蛋鬼想出来的,自然是借着埋汰周清野来奉承沈岐的,表面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玩笑,可要往下琢磨,就又会琢磨出许多不同寻常的意味。

  周清野在基地晃了两圈,等到沈岐回来,正要上前找她说会儿话,就被告知刚刚接到通知,她马上要去舟山值班,晚上不回来。

  去往舟山的直升机已经在等,沈岐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匆忙拿了件衣服就往停机坪跑。周清野跟在后面,沈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拧眉看了他一会儿,想问问他有什么事,又怕他没好气一张嘴都是屁话,平白耽误时间。

  想了会儿,她看看手表,飞快地说:“我后天中午回来。”

  周清野笑笑:“人民公仆真辛苦啊。”

  沈岐莞尔,一个斜跨大步上前登机,长腿拉出完美的弧线,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周清野目送她离开,直到直升机越飞越远,螺旋桨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才吧唧了下嘴,颇有点不是滋味。

  琢磨着,最近瞅她咋越瞅越对眼了?穿着丑了吧唧的制服都好看,随便搭理他一下,他都想摇尾巴。

  唉,好惆怅啊。

  周清野给江石玉发短信:石玉,我病了,很严重。

  江石玉回复:是因为看到新来的教员了吗?

  周清野:这你都知道?

  江石玉:收收你嫉恨的眼神吧,你刚才差点把人身体盯出洞来了。

  周清野:瞎说,我哪有工夫盯他。

  江石玉:喜欢沈岐?

  周清野:……你聪明得有点过分了,请保持住好兄弟之间的距离,好吗?(微笑)

  江石玉:我去做吊运训练了,下雪天,你路上小心。

  一场姗姗来迟的春雪,带来了万物复苏的季节里一次夸张的温度骤降。沈岐带了一件黑色夹棉的外套,扛不住风寒,晚上值班连打好几个喷嚏。同事见她有感冒的征兆,赶紧给她找来一条毛毯。

  几个人在严寒的夜晚苦苦煎熬,说着家长里短。其中一个女同事抱怨家里的孩子考试成绩门门飘红,一整个春节光顾着被亲戚朋友们笑话了,她一边觉得脸上无光,一边又无可奈何,平时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管孩子的学习,对孩子关心也不够。

  做他们这一行的,服务人民永远放在第一位,辛苦自然是不用说了,危险也从不敢跟家人提,还要扛着来自社会各界的压力。有时候沮丧起来,甚至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动力。

  难过的话题是越说越难过,女同事眼底浮出泪花,沈岐安慰人的技术一言难尽,眼瞅着空气就要凝结,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男同事拎着一大堆夜宵走进来。

  女同事瞬间破涕为笑。

  “我找到动力了,就为这大半夜里热乎乎的海鲜粥,我都能再干几十年。”

  男同事连忙摆摆手:“可不是我买的啊,是门口保安送进来的,我就顺道拎一下,你们谁点的外卖?”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不会送错了吧?”

  “咱这地方还能送错吗?是不是谁看我们加班熬夜辛苦,特地准备的惊喜?”女同事环视一圈,手指点点在场的几个单身女孩,“都看看,是不是你们当中谁的男朋友?”

  其中被点到的一个通讯组的女孩正在热恋中,闻言立刻掏出手机。大伙看她的表情像是默认,玩笑了几句,也不客气,都捧着粥喝起来。

  “我的天,刚没仔细看,这是御尚宫的海鲜粥啊,一小碗好几百块,还有鲍鱼点心,这一堆加起来怎么都得小五位了吧?你男朋友真有钱。”

  “资本就是腐蚀啊,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这么贵的粥呢,我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看能不能尝出花来。”

  “羡慕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

  沈岐挑了一碗清淡点的小菜粥,喝完小半后,才看到周清野发来的消息。

  他的头像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微信名就是周清野,用不着备注。但不知道是怕谁看见,沈岐把他的名字改成了直-9的终极改进型号——直-19型4吨级专用武装直升机,我国第二种专用武装直升机,简称武直19。

  乍一看有点像日本人的名字,仔细瞅瞅,便会以为是她的某位军事发烧友。

  武直19:粥好喝吗?

  沈岐:你点的外卖?

  武直19:不是我难道是鬼啊?谁还能有我这么贴心,在下着雪的寒夜为你们送上一份温暖,嗯?

  沈岐看周清野顶着新马甲,讲着专属于周总裁的台词,总觉得她心目中钢铁般雄伟的武直19变了。

  一款能携带蓝箭-9空地导弹、天燕-90空空导弹、57毫米航空火箭、12.7毫米机枪吊舱等武器的重武装侦察和反坦克任务的专用武直19,忽然就花哨起来了。

  沈岐强忍笑意,发过去一句谢谢。

  她还以为粥是那个女孩的男朋友送来的。看着女孩被人簇拥着,叽叽喳喳聊起男朋友一脸幸福的样子,沈岐也笑了一下。

  武直19:好喝吗?

  沈岐:还不错。谢谢。

  武直19:一句谢谢就够了?

  沈岐:……还有两张饭票没还。

  武直19:呵,你以为你是仙女下凡啊,还怕我赖上你不成?

  沈岐: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馆还不错,里面的甜品很好吃,不如下次请你去那里吃饭?不知道是几星级,但是人挺多的,需要提前订位子。

  武直19:这算是你新学的招数?

  沈岐:吃甜品,心情好。

  武直19:怎么着,哄我开心啊?

  沈岐:……你是不开心,对吧?

  武直19:沈岐啊,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我真感动。

  ……

  武直19都被她感动到了,沈岐莫名有点小骄傲。

  而这一边捧着手机一脸痴汉笑的周清野也莫名有点小骄傲,仿佛做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竟然还破天荒地开了一瓶客户送的红酒,给大宝和二宝各倒了一碗。

  二宝那霸王生怕大宝偷吃好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一只爪子,猛地拍开大宝,然后将整个脑袋埋进碗里,呼啦几下就把两碗红酒喝了个底朝天。

  大宝默默地看着它。

  二宝为了保持自己睥睨天下的仪范,强撑着昂起头,挺起胸膛,斜叉开四条腿,左摇右摆地往前挪。一下往前面冲两步,一下往后退两步,晃得像是在打醉拳。

  周清野笑疯了。

  回到队里,沈岐原本想挑休息日请周清野吃饭,谁料那天正撞上大伙为方知有举办欢迎会,心心念念期待了好几天,她不想扫兴,只好暂缓和周清野的约定。没想到这一缓,就缓了大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周清野忙得像一只陀螺,因为新接的项目的负责人将在青海格尔木落地,有一些合同细则需要他亲自敲定,所以在沈岐归队第二天,他就买了高铁票前往青海,中途要在北京中转,前后加起来在路上耗时近36小时。

  周清野到达格尔木时已经快吐了,跟他一起受罪的小鹏看着“说走就走”的老板,是满腹心酸有苦说不出。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因为水土不服还躺在酒店休息时,周清野已经缓过劲来,在坐着几国老外的谈判桌上大杀四方。

  三月春暖,一场雪过后百花争艳,天气渐渐转好。

  中午,方知有给沈岐机组做水下逃生训练。在自主研发的水下逃生训练装置中,模拟直升机遇特勤迫降海上时,机组人员逃离机舱。

  装置入水后翻转180度,他们要用应急气瓶建立呼吸,迅速地拔掉耳机,解开保险带。

  沈岐和许心宜都穿着背心短裤下水训练,虽说气温转暖了,但中午最暖和的时候气温也只有二十度,纵是体格健壮的许心宜,下水半小时后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秦栩一边训练,一边还不忘和许心宜打嘴仗,一到中途休息,却像只小猎豹跑得飞快,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到休息室。没一会儿便捧着两杯速溶奶茶过来,一杯给沈岐,一杯给许心宜。

  许心宜没喝,转手就递到江石玉面前。秦栩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一直到休息结束后才又出现,开始做第二组训练。

  到下午两点训练正式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冲上岸。沈岐已经被冻得没知觉了,嘴唇干得发涩。

  方知有事先准备了厚毛巾,还让食堂煮了一大锅姜汤,对女孩子会更细心一些,里面放了红糖。许心宜乐滋滋地喝了两碗,一边花式夸奖方知有体贴入微,一边嘲笑秦栩神经大条,不懂温柔。

  秦栩被说得脸色发白,连打了几个喷嚏。许心宜又看不下去了,逼着他喝下小半锅姜汤。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嘲讽,也不知是谁起了头,笑话他俩整天打嘴仗,从没正儿八经打一架。

  这个打一架,就是过过招的意思。

  正好几个人都冻蒙了,一经提起纷纷附议,权当热身了。于是,一群平日里穿上正装不苟言笑的男男女女,就在室内游泳池里开始了群架。

  秦栩自然是打不过许心宜的,一个旋风腿横扫过去,又偷偷地收了小半寸回来,于是就被许心宜一个勾拳掀翻了俊脸。副机长大峰不甘心,扬言要为男人找回尊严,撩起袖子往前冲,结果刚抬腿就一个脚滑,在许心宜面前五体投地,众人捧腹大笑。

  大峰自觉颜面尽失,仍不放弃,撺掇刚来不久的副机长上场单挑许心宜。

  众人看着江石玉,难得他也不怯场,脱了救生衣,朝许心宜微微一笑,说道:“师姐,待会儿还请手下留情。”

  许心宜整个人快飘天上去了,用一丝仅存的理智向江石玉招招手,发出邀请:“师弟,你尽管上,把师姐打趴下,就算我输,输一辈子都成。”

  众人起哄,江石玉依旧眉眼弯弯,热身也不做就这样毫无气势地迎了上去。

  许心宜放水放得太明显,大伙都不忍心看了。好在江石玉也不是空有花拳绣腿,虽然在散打冠军面前,他的格斗技术仍稚嫩得好像还没开苞的花骨朵,但他头脑聪明,反应敏捷,能配合许心宜每一次的放水,还做到动作无缝衔接,简直完美。

  非专业人士还真看不出来两人是在打太极。

  最后许心宜虚晃一招,诱敌入阵,没给江石玉钻空子的机会,直接把他压在地面。两人身体挨着身体,彼此喘着粗气,一群看客望着,许心宜毫不知羞,趁机摸了把江石玉的腰。

  “师弟,我好想这样一直压着你啊。”

  大峰狂笑:“心宜啊,能收着点吗?江师弟要被你吓坏了可怎么办?”

  “吓坏了就……我养他啊。”

  “呦呵,以前可没听你对其他师弟说过这话,这回是要来真的吗?要不你先问问秦栩答不答应?”

  许心宜脊背一僵,起身撩了撩耳后湿透的碎发,头也不回地说道:“关他屁事。”

  秦栩见她这副模样,又像是应激反应般回道:“就你这种能干翻一个加强连的强悍样儿,即便你想养,人江师弟还不乐意呢。”

  “反正他乐不乐意都和你扯不上半点关系。”

  “行了行了,你俩这一句话不对头就要掐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大峰眼见两人火气都开始往上冒,赶紧出来做和事佬。平时这么打趣许心宜,从没见她毛躁过,也不知今天怎么了。大峰有点心虚,转头和江石玉解释道:“师弟别怕啊,我们机组的氛围就是这样的,小打小闹开开心心。心宜也是和你开玩笑的,逗你玩呢,你可千万别当真。”

  江石玉莞尔,自然是没有当真。眼看许心宜低着头往另一边走,似乎十分失落,他沉吟道:“师姐这么好,我怎么会不乐意?”

  许心宜转头,几人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江石玉浅浅一笑:“只要师姐愿意,我们可以打一辈子太极啊。”

  “那可不成,咱们心宜是实战派,喜欢真刀真枪的,江师弟还得回去再练个几年。”

  “好,那下回再过招,我争取让师姐不要放水得太明显。”

  听他这么说,许心宜变脸和变天似的,一瞬就眉开眼笑起来。

  现场气氛重新高涨,大峰瘫在地上还不忘“中国青年需得摆脱冷气发光发热”的使命,热情地把橄榄枝抛给队长沈岐。

  “队长都要有带头作用对吧?我们都上了,你看看是不是露两手,给小弟们长长眼?”

  许心宜跟着怂恿:“是啊,阿岐,光听你不少英勇事迹,还从来没看过现场。要不我做副手?你给我留点面子就成。”

  “哪用得着你上啊,那边不还有个大领导嘛。”

  大峰眼睛都快挤歪了,许心宜才领会他的意思,恍然大悟般转向方知有:“教员,怎么样?敢不敢和我们阿岐过过招?”

  方知有说:“在挑衅我呀?”

  “不是,哪敢,我们这不是在促进和香港同胞的友谊嘛,共同进步对不对?”

  “这样啊。”

  方知有低头浅笑了一声,解开两颗衬衫纽扣,将袖子挽到臂弯。刚刚做训练时,因为穿着救生衣,他的身材得到隐蔽,现在这么露出来,湿衬衫紧贴身体,隔着一层淡蓝色粗条纹的绵软布料,漂亮的倒三角肌肉组织若隐若现。

  许心宜吹了声口哨,回音在空旷的游泳池响彻三秒。

  万众瞩目,只等沈岐。

  方知有表态得这么彻底,很显然对于和她“过过招”是有期待的,只是他们都知道沈岐性格内敛,未必会当着这么多人公然接招。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等了一会儿,沈岐起身也脱掉救生衣。

  “哇哦……”

  许心宜喊了一声,好事的家伙跟着喊,声音此起彼伏。

  沈岐是典型的视觉清瘦型,粗粗一看,肌肉都潜伏在皮下组织里,除了瘦,唯一的感觉就是白得发亮。

  她头发湿漉漉的,贴在精瘦的双颊,更衬得她双眸乌黑发亮,脸小精致。发梢的水还在不断地往下滴,顺着眼角延伸至下颌,啪嗒一下滴入锁骨。锁骨深得能装半碗水,肩胛线凹凸有致,手臂和腿细成一根根大白葱。

  在他们这群健身狂魔当中,沈岐绝对可以说是一股清流,以至于大峰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提议,生怕她一不小心被方知有给折断了。可她一起身,小腿肌肉像块岩石迅速地膨胀起来,眉宇间是永不变色的沉静和英气毕露,大峰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知有上前握住沈岐的手,眼底闪烁着笑意:“一等功空军中尉,我哋速战速决?”(一等功空军中尉,我们速战速决?)

  “好。”

  大峰喊:“以先落水为准,点到即止?”

  沈岐和方知有都表示赞同。

  松开手后,她往后退了两步,一动不动地看着方知有。

  在香港时,训练中他们曾经有过许多次更加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是也许当时她一心放在学习上,也许穿着工作服,并没有多余的感受。事实上很多感受也是在回国后才逐渐清晰起来的,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见他这副样子,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烦意乱。

  她竭尽全力保持平和,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腕,将身体重心微微压低。眯起眼睛,一瞬间,条件反射似的一级备战状态重新回到身体。

  真正上过前线战场的人,气场太吓人了。

  大峰震惊地合不拢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手机记录眼前的这场世纪之战。

  格斗技巧、战前爆发力、对于危险超出常人的敏锐以及稳如泰山的心态,都足以令沈岐保持一种胜利者姿态,不管是千钧一发之际的险胜,还是百分百完胜,总而言之他们这些凡人是看不透的。她和方知有之间的点到为止,究竟是谁在保留,谁全力以赴,还是彼此都有余地?他们已经无暇去想了,全程光盯着眼花缭乱的出招和收手,进攻和防备,激动地上蹿下跳。

  直到方知有在躲避沈岐的新一轮进攻时,因为没注意已经到了泳池边缘,一个后仰忽然往池子里坠,沈岐下意识伸手拉他,也被惯性带动落下水时,这场点到为止的比试才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下草草收场。

  接连两声“扑通”后,水面砸出好几朵水花。

  下一秒,方知有环抱着沈岐,两人一齐钻出水面,岸上众人嗅到浓郁的暧昧气息,纷纷起哄。

  “有没有受伤?”

  方知有的声音带着一丝湿润的沙哑,低低地回响在沈岐耳畔。她突然下水,被砸得有些蒙,一时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脸颊先热了。

  他们靠得很近,她稍微一动肩膀就能挨到他的胸膛,独属于他的佛手柑气息就萦绕在她湿滑裸露的脖子和胸口,是她记忆里熟悉的味道。那一整年在香港的点点滴滴仿佛影画一帧帧浮现在她的脑海,最终交叠成他的面孔。

  她抬头看他,距离近到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方知有声音略微绷紧:“怎么了?摔蒙了?还是受伤了,畀我睇睇。”(怎么了?摔蒙了?还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没……没事。”

  沈岐反应过来,立刻往旁边挪了挪,却忘了现在还在水池里,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好在方知有手疾眼快,抢先划出一步从侧面抱住她。

  岸上呼声更大了。

  沈岐愣了一会儿,还是推开方知有,一个人在水里站稳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方知有淡淡一笑。

  两人上了岸,沈岐借口去换衣服,甚至没听完大峰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就跑了,许心宜追着她进入更衣室。

  “你跑什么呀?害羞了?”许心宜背靠在柜子上,侧身打量沈岐,末了由衷地感慨,“我说真的,阿岐,你要是留了长头发,应该会特别好看的。”

  “是吗?”

  显然兴致缺缺。

  许心宜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你和方教员之间,是不是有点……”

  “嗯?”

  “暧昧?”

  沈岐没应声,走到里间脱下湿透的衣服。

  许心宜没往里跟,注意到她柜子里一个直升机形状的黑色玉石挂饰,高声喊道:“你又买新模型了?”

  沈岐远远地听着她的声音,混合在热气和水流中分辨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许心宜说的应该是她之前捡到的挂饰,一直还没找到失主。

  直-9挂饰,不是队里的人落下的,那么……想到那天的救援,沈岐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她匆忙擦了两下身体,套上背心和长裤走出来,拍了张挂饰的照片发给周清野。

  沈岐:这是你丢的吗?

  武直19没有回。

  周清野当然没有回,因为就在一分钟前,手机刚刚被他摔碎了。

  许心宜把沈岐和方知有过招的视频截图成九宫格发到了朋友圈,包括沈岐掉进水里后方知有前后两次抱住她的照片。两人湿身紧贴,画面是怎么看怎么旖旎。

  紧接着,秦栩、秦荣、大峰以及通海救助飞行队的人,甚至江石玉都轮个点赞,周清野反复看了三四遍照片,终于在喘不上气之前,选择了让手机和照片共亡的结局。

  会开到一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吩咐小鹏买高铁票。

  小鹏看他急得跟只猴似的上蹿下跳,鼓起勇气问了句“要不订机票,回去会快一些”,周清野立马回给他一个刀锋般凛冽的眼神,小鹏腿都软了,赶紧买了夜里十二点从格尔木出发的火车,早上六点半到西宁。

  到西宁中转后,还需要等待三个小时才能出发,周清野和小鹏一起去吃早饭。

  两人坐在肯德基里,点了五份瘦肉粥,两份饭团,六个鸡蛋和三份帕尼尼,小鹏各吃了一份,其余的都是周清野的。

  小鹏作为周清野的贴身助理,早就拿捏清楚他的脾气了,每当他心情不顺时,就会暴饮暴食,所以小鹏一看他食欲大振就两腿打战,闷头喝粥全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要不是他时不时抖腿会撞到座椅,周清野都要以为对面坐着个假人。

  吃完两个帕尼尼,周清野抬起头,盯着小鹏看了一阵。小鹏心里发毛,手也跟着抖动。

  周清野问:“小鹏啊,我平时对你怎么样?”

  小鹏说:“周总,你平时对我们都特别好。”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做作?”

  “……我怕我笑得不明显,显示不出我对您的热爱。”

  周清野撇撇嘴:“行吧,既然热爱的话,那就……把你的手机给我用用。”

  他还是没忍住登上微信。

  看到沈岐发来的照片,他忽然相信了命运。没有葬身大海,也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捡到父亲的遗物,恰恰是她,几次三番都是她。

  周清野陷入漫长的思索当中,最后,他低下头,借着喝粥的声音吸了吸鼻头,逼着小鹏转过脸去,擦干湿润的眼睛。

  肯德基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

  周清野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天,好一阵他叹了一口气,按出一串熟记于心的数字。电话占线了一分钟左右才被接通,清冷的声线从那头传来。

  “喂,你好。”

  “是我。”

  沈岐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周……周清野?”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周清野能听出她话音里的别扭和犹豫,显然一开始她还想过“周总”这样的称呼,但不知为何,最终她还是准确无误地道出他的名字。

  周清野说:“许多合作伙伴或者不太熟悉的人,不方便直呼我大名的,都会用英文名称呼我,你知道吗?我是说我的英文名。”

  “Lien?”

  “嗯,当然,和alien外星人只差一个字母,是不是很好记?”

  他的笑声忽近忽远,沈岐敏感地察觉到他现在有点不开心。静默了半分钟,她说:“Lien的中文直译是你弟弟的名字里恩,对吗?”

  周清野照旧是笑:“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可那不是你的名字啊。”

  “是吗?”周清野手背搭着眼睛,晃了晃腿,故作轻松,“是啊,谁还不知道那不是我周清野的大名呢,可谁还不是就这么叫,谁又会在意?沈岐啊,你今天真可爱。”

  “……”

  沈岐垂下眼皮望着脚尖,抬起后跟点了点。不远处有人在喊她,她高声回应后,语速飞快地说道:“我要去工作了。”

  “我在回来的路上了,沈岐。”周清野舔舔唇,仿佛是在下定决心。他从狭小的位置里直起双腿,活动了两下筋骨,便快步往外走。走到无人的角落,他猛地站定,“上次你问我和弟弟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其实……”

  电话里忽然传来几声短促的忙音。

  就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信号中断了,但周清野还是把话说完了,“其实很不好,我非常讨厌里恩。”

  所以现在,他才会这样厌恶自己。

  周清野又给沈岐拨了一个电话,明知她不会接,但还是拨了,当电话在一段轻快的音乐中自动挂断时,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落地玻璃墙中直不起腰的自己。

  正当他准备退出微信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赶紧点开屏幕,眼中的暗潮即将汹涌而起的一瞬,看清消息一栏的联系人,忽然恢复平静。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周清野心里说不出有多失落,但当他看清许心宜发来的内容时,眼底的暗潮又一次汹涌而起。半分钟后,他猛地将手机举高于顶,手背青筋暴露,浑身颤抖,正要再对手机“毁尸灭迹”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鹏哭着求着阻止了他。

  周清野捏捏眉心,爆了声粗口。

  广播里开始提醒旅客检票,从西宁中转,回到家至少还需要一天一夜。

  半个小时后,周清野出现在机场。

  在候机口等待时,周清野身边坐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大概是第一次坐飞机,小女孩有些激动,抓着爸爸问东问西。

  周清野没人可问,只好自言自语。

  “冷静,小野你要冷静,坐飞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什么?你还是怕,那好,我来给你科普下飞机的飞行原理,它依靠固定机翼产生升力,和直升机不一样,直升机是靠头上的螺旋桨旋转来产生升力的,螺旋桨个数不同,升力也不一样。单靠旋翼、机身、发动机、起落装置和操控机构就能组成一架直升机了,听起来是有点脆弱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可飞机就不一样了。从气动外形到机身受力形式整个结构复杂难解,还能装载这么多人,一定很结实……对,小野不怕,小野一点也不怕。”

  周清野手放在膝盖上,腿不停地抖动着。他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将直升机与飞机从生产原理到发动机零件都比较了一遍,最后腿几乎发麻时,旁边的小女孩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哥哥,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吗?不要怕哦,我爸爸说天空特别特别美,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云朵,有的像小绵羊,有的像小白兔,有的……”

  “有的就像大灰狼哦。”周清野翘起唇角,将小女孩的手从膝盖上拿开,“那些都是你妈骗你的,越美的事物越有毒,你不知道吗?哦你还小,可能没听过飞机掉下来的事情。”

  小女孩脸一皱,哇哇大哭,周清野顿时脸色大变。

  面对孩子父亲指责的目光,他搓了搓西装裤,一脸菜色:“喂喂你别哭啊,我刚说鬼故事逗你玩的,你看这机场每天那么多架飞机升起又降落,没一架出事的,要真倒霉人早死光了对吧?那什么,要不你让你爸去那边的商店买个珠串戴戴,上飞机的时候你给佛祖诚心地念两句?”

  小女孩嘴一撇,哭得更凶了。

  “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有病吗?是不是找打?”小女孩的父亲实在看不过去了,指责了周清野一句,便把孩子抱走了。

  小女孩走远了还回过头来,一边哭一边朝他挥了挥手。

  周清野咧嘴一笑,轻声说:“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我自己都快吓哭了,所以……安慰不了你。”

  小插曲过后,广播开始提醒登机。周清野深吸一口气,掏出墨镜戴在脸上,跟着人流开始排队。本来小鹏给他买的是头等舱,但他拒绝了,还是觉得经济舱人多踏实点。

  乘务员看他一人出行,戴着墨镜,西装内衬加灰色大衣,打扮时尚,还以为是哪个低调的小明星,在他登机后好心提醒他可以升舱。

  一听要替他升舱,周清野脸色骤变,一口拒绝了美丽的乘务员。他摘下墨镜后,又口吻生硬地重复了一遍:“不需要,我就坐在这里。”

  乘务员看了看他左右两边有些发福的中年女人,再看看被挤在其中一脸享受的周清野,没再说什么,微笑着离开了。

  很快,在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中,飞机开始滑行。周清野置身于一种被挤得快要窒息的踏实感中,闻着大妈身上浓重的廉价香水味,被动接受着她们时不时的微笑和打量,在座椅微小的颠簸中,恐惧和紧张渐渐放大到极致。

  他咬牙闭上眼睛,能感觉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抖。强烈的悔意袭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起身下飞机,但就在这时,乘务员提醒道——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穿书吧

  周清野抓住两边扶手,脚背绷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临近中午,西宁上空忽然雷电交鸣,暴雨将至。在航空管制员的指挥下,飞机最终还是开始了攀升。

  周清野期待的航班延期没有到来,甚至在飞机穿过一片雷雨云时,由于气流不稳引起的剧烈震颤差点让他无法呼吸。好在旁边的大妈一个叫得撕心裂肺,一个错把他的手臂当成扶手死死捏着,吵嚷和疼痛感始终没能让他进入完全的失重状况,于是,在飞机艰难地穿过雷雨云的十分钟内,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水深火热的清醒,以至当机身渐渐平稳时,他还停留在刚刚的震颤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清野总算被迫接受了这一刻的状态,从恐惧中缓慢地伸出一只脚,悄悄试探起此时的感觉。在乘务员开始分发午餐时,他竟意外地有一丝丝享受。

  三万英尺的高空,拥有他想象不到和描绘不出的极致纯净和自由,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看了许久。后来,大概是被他眼底的新奇和渴望打动,身边的大妈将靠窗的位置让给了他。

  周清野笑了起来,连说了几声谢谢。

  大妈又反过来安慰他,说刚才那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大多数时候飞机都很平稳,偶尔震颤两下也没关系,要相信咱们国家飞行员的技术,一定会安全落地的。

  周清野深受感动,重重点头。

  他说:“是啊,我认识几个开直升机的,他们技术也特别棒。就直升机那嘎嘣脆的样儿,他们都开得特别溜,特别稳,坐上面跟在平地似的。”

  机身忽然一颠簸,他猛地抓住扶手,“哎呦喂”和“我的妈”交替并用喊了几嗓子,直喊得周围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周清野拉拉衣领,低声道:“我说的吧,还……还是直升机比较稳,哪像这玩意儿?在上面跟坐过山车似的,吓死人啦。”

  大妈一听就笑了,说自己一直都有个心愿,就是坐着直升机俯瞰祖国大地,末了问他可不可以介绍朋友认识,于是周清野就和大妈加了一个微信好友,往下聊才知道大妈还是国内某上市食品公司的大佬。

  要真想坐直升机遨游祖国大地,自己买一架都成,根本用不着羡慕,很显然刚刚那些扯犊子是在配合他,缓解他的紧张。他顿时有种瞎了眼的觉悟,大妈笑而不语,一副“你小子还嫩得很”的深明大义。

  就这么聊着,周清野也放松下来,吃过午饭后还小睡了片刻,很快飞机就降落了。由于压强变化,周清野耳朵疼得厉害,整个下降过程身体一直处于极度不适当中,好不容易落地,他又一刻不停地坐车前往江城。到达当地滑雪场时,已经凌晨一点。

  雪场彻夜不闭,里面还有许多游客。

  周清野买了票进门,从保安室问到停机坪的位置,绕过滑雪区,爬上高地。远远地,他看到笨海豚白色的机头,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安稳落下。

  周清野抬起手臂,对着遥远星空挥了挥,吹了声响哨。

  真勇敢啊,小野。

  真酷啊,野哥!

  沈岐还在值班,手支着下巴,一目十行地刷着朋友圈,眼睛几乎是失焦的,只是在打发时间。驾驶座窗户被敲响时,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缓慢地抬了下眼皮便又低下头,随后窗户上又传来两声轻叩,她才放下手机,起身向外看去。

  乍一落入视线的是一头毛茸茸的金发,像是雪场里撒欢儿的金毛,只是金毛长得有点高。她推开舱门跳下去,才看到倚着机头的男人。

  周清野歪着身子,双腿交拢,一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朝她摆手:“嗨沈岐,晚上好呀。”

  他身后是雪场十几米高的灯柱,柔和的黄光穿过他的双肩,拨动一身风尘,洒落一地清辉。沈岐怔愣了一会儿,像是笑又像是没笑,朝他走了一步。

  “你……你怎么……”

  “想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周清野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是啊,他怎么突然就从千里之外的格尔木到了江城?从昨天下午开始,他的心境究竟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浪漫,惊悚,永生难忘。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许心宜。

  他在盛怒之下强忍着没有拉黑的猪队友,在西宁站给他通风报信的内容是:今天江城滑雪场正式营业,会有明星表演,预计现场人数将达到两万,所以飞行队派了沈岐和方知有来执行安保任务,为期两天。

  许心宜着重强调,他们没有跟着,机组人员只有沈岐和方知有,他们会在这里过夜,度过难以言说的二人世界。

  啧,二人世界。

  他岂会允许?

  周清野嗓音微沉:“今晚有时间休息吗?”

  说完他懒洋洋地朝她招了下手,示意她走近一些。沈岐看手表:“我还有两个小时,有交班的。”

  “哦,那我等你。”

  “……你……你不是在格尔木出差吗?”

  她还停留在遥远的地域差中,算了算时间,根本不可能,中午和他打电话时她还听到了西宁站的广播声,按理说他要出现在这,至少得一天一夜。

  除非,他没有通过一贯的交通方式出行。

  沈岐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一下:“你坐飞机来的吗?”

  “是啊,为了来见你,我都上飞机了,感动吗?”周清野语不着调,逗得她面红耳热,不仅没上前来,还往后退了两步。

  周清野无奈摆手,用鼻子轻哼了声:“我千里迢迢赶来慰问你,你就这表现?是不是太过分了,当我洪水猛兽吗?”

  沈岐这才发现他一直倚着机头,声音低沉微哑,鼻音重,仔细看脸颊还泛着一丝异样的红。刚刚说话时,口吻别提有多委屈了。

  她心下一软,往前走几步。

  “你发烧了吗?”

  周清野点点头,生怕她不信,弯腰用额头蹭了蹭她的手背,低声说:“你摸摸,我是不是要烧死了?”

  猝不及防的靠近,沈岐全身僵硬,手放着没动,周清野自发地拱了她两下,像是小狗在撒欢。沈岐便转过手,认真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确实很高,烧得应该挺严重的。

  “你去医院吧。”沈岐说。

  “我一个人来的,怎么去医院?万一晕倒在半路上怎么办?”周清野开始表演。

  沈岐拧眉,往机舱内看了眼,她轻手轻脚地上去把医药箱取出来,找了两颗退烧药递给周清野。

  周清野没接,撇嘴说:“没有水喝。”

  沈岐从驾驶座把她喝剩的半瓶水拿过来:“你要不介意的话,我擦一擦瓶口给你喝吧?”正说着,她抽出衬衫袖子,打算擦瓶口。

  周清野抢先一步夺过水,咕噜两口把药吃了。

  沈岐看着他略显干燥的唇在喝完水后变得饱满湿润起来,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随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移。

  周清野把水喝光了,捏着空瓶笑了笑,朝远处一掷。他身上没什么力气,瓶子扔得不远,沈岐看他一眼,虽然有点纳闷,但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跑过去把瓶子捡了回来。

  “雪场的环卫工打扫很辛苦的。”

  “我知道。”

  “你知道还随便乱扔?”

  周清野忽然往前跨了一步,没有机身做支撑,他又变得头重脚轻,走得摇摇晃晃像只企鹅。沈岐伸出手臂搭了一把,谁知周清野忽然把脑袋压在她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

  “别打我。”他飞快地说完,果然见沈岐抬起了手,在半空中僵持着,于是声音放缓,“也别推开我。”

  沈岐有些别扭:“我不习惯。”

  周清野扬起唇:“嗯,我也不习惯。”

  “那你抬起来一些?”

  “我不。”

  拒绝得非常果断。

  沈岐忽然笑了一下,周清野半仰着脑袋,将她的小虎牙看得清清楚楚。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岐也低下头来。

  十里高地灯光如昼,他和她依偎在一起,像是两棵长在一起的老树,槐柏合抱。离得很近很近,沈岐看到他下眼皮一颗小泪痣,点在眼角深处,透着某种无辜,睁着眼睛不动时才能看得分明。

  “你刚刚问我,明明知道环卫工打扫会很辛苦,为什么还要扔瓶子,其实是因为……”周清野将她额角的碎发拨到一旁,望着她,瞳仁清亮,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因为你这样特别温柔。沈岐,你知道吗?你真的特别温柔……”

  他抬头望望星空:“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为什么。”

  周清野吃过药,有些犯困。沈岐只当他烧糊涂了,脑子不清醒说胡话,正打算扶他进机舱休息时,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方知有。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知有拎着一大堆消夜走近,低声询问:“怎么了?”

  “发烧,有点迷糊。”

  方知有弯下腰,摸摸周清野的脸颊。周清野闭着眼睛,在他的手贴住皮肤的一瞬间抽搐了一下,随即抿住嘴唇,难受地呻吟了一声。

  “是不是烧得挺严重的?”沈岐着急地问。

  方知有看了她一眼,点点笑意收了回去,说道:“快送他去医院吧,我帮你值班。”

  “可是你……”

  沈岐注意到他手上的消夜,也不知是跑多远去买的。如果再替她值班,他几乎落不着休息了。她不好意思,可一看压在她肩上几乎昏睡过去的周清野,到嘴边的“不用了”又莫名其妙地改成了“谢谢”。

  离开滑雪场后,晕了一路的周清野忽然清醒过来,指着路和她说不去医院,要回酒店睡觉。沈岐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三月末的凌晨夜凉如水,这个时间街道上已经人影寥落,连惯常出来觅食的大老鼠都不见踪影了。周清野挨着沈岐的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脑袋跟在她身旁。沈岐担心他这么走路不舒服,把他的脑袋拨向一旁,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垂下来。她便去拨他的手,他就像是长在她身上似的,死活不肯松手。

  沈岐忽然掩住嘴,望着远方弯了弯唇。为了掩饰什么,她踢走脚边的石头。石头稳准狠地击中路牙子上的易拉罐,连带着一起滚落到垃圾池里。

  周清野吹了声响哨,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厉害?平时在队里没少踢人吧?”

  沈岐一脸平静:“嗯,我踢沙袋。”

  “能把沙袋踢这么远吗?”

  “要看重量。”

  “……踢得动我吗?”

  沈岐看他一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周清野挠鼻子:“我怕将来一不小心,可能对你做了什么过界的事,你会一生气把我踹飞了。”

  什么算是过界的事?周清野自顾自地往下说:“比如……亲你之类的?”

  沈岐拧眉,一巴掌拍开周清野的俊脸,他像是早有预料,死抱着她的腰哭嚎了几声,嚷嚷着头好疼,要烧死了。

  “……”

  沈岐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周清野摸摸脸:“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爱演?”

  周清野乐了。

  沈岐问:“你不是来慰问我的吗?两手空空来慰问?”

  周清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番茄酱,一个飞机餐剩下的软面包,摸着饿瘪的肚子说:“其实我赶了一天路,到现在一口热汤都还没喝上。沈岐啊,我好可怜的,你买点热乎的东西给我吃吧!”

  他眨着眼睛,小泪痣隐隐约约藏在白皙的下眼皮处,这样一看和他家里的大宝二宝还真有点像。

  沈岐忍俊不禁,这回没掩饰住,被周清野看到她笑。于是某人蹬鼻子上脸,又抱又蹭,闹了一路。沈岐无可奈何,在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后,第一时间把某人从身上捋了下来。

  她把周清野安排在窗边的休息区,自己去货架找可以加热的食物。等到她抱着没放任何调料的清水方便面过来时,却见周清野走了出去,一个人站在路边。她放下东西,推开门跟上去。

  “你怎么跑……”

  话没说完,周清野手指压唇轻声地“嘘”了一下,指指马路斜对角的两个身影。

  小男孩哭得很凶,闹着要买玩具,不买就不回家,他母亲原本不想纵容,但看孩子大半夜还在哭闹又有些不忍,安慰了一阵后只得妥协,抱着孩子穿过马路,到身后的便利店给他买玩具。

  便利店东西很少,小男孩找不到心仪的飞机玩具,又大声哭闹起来,没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都涨红了。周清野拉拉沈岐的袖子:“你带我的直-9挂饰了吗?”

  沈岐愣了一会儿,从内衬口袋里掏出挂饰。似乎猜到他想做什么,她迟疑了片刻:“这个真是你的啊?你……”

  “嗯,送给他吧。”

  沈岐犹豫着,周清野已经从她手里拿过挂饰走到小男孩面前。他把挂饰套在小男孩脖子上,摸摸小男孩的脑袋:“送给你啦,哥哥知道想买玩具却买不到的心情,应该特别难过吧?”

  小男孩撇着嘴点点头。

  “乖,要听妈妈的话,别哭了,快回家去吧。”

  “不行,这不能要。”

  小男孩的母亲推却了一阵儿,见小男孩特别喜欢,好不容易不哭了,便想同周清野买下来。周清野摆摆手,垂下眼说:“不值钱,拿去玩吧。”

  ……

  小男孩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泡面也冷了。周清野早就饿过头,看着泡面毫无食欲,勉强咽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沈岐匆忙吃了两口面包,便起身送他回酒店。到了房间,周清野什么事也不做,就瘫在床上望着外面发呆。

  沈岐出去买药,回来见他还坐着不动,倒了杯水递给他,思忖道:“刚刚那个挂饰,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周清野摇摇头,表示不想喝水。过了一会儿,他说:“挺重要的,我爸的遗物。”

  “那……”

  周清野笑着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怎么随身带着?喜欢啊?”

  “嗯,有点,你知道我很喜欢直-9系列。”沈岐背靠着窗台,身子往下滑了些,能将周清野的神情看得更清晰。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有可能是你丢下的,所以想着如果什么时候碰见你,正好可以还给你。”

  周清野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啊,早知道送你好啦,还能讨好你。”

  沈岐没理会他不着调的调侃,静夜里她的神经松缓下来,背着月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很多疑惑在这一刻被清晰的头脑归整出来。

  已经快一个月了,大概从那天早上“你可以来见我一面吗”的短消息开始,他就已经不开心了吧?后来他去飞行队找她,送消夜,在格尔木出差中途忽然返程,甚至坐飞机空降江城……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能够感受到他周身略显疲惫的快乐。

  在西宁站,那通突然而来的电话以及莫名的中断,在“上次你问我和弟弟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其实……”之后,他究竟又说了些什么?

  是的,她都听到了。

  以前没有人和她讲心事到过这一步,或者说,没人向她倾诉过难以启齿的心事,虽然她毫无经验,但她天生敏感。

  他如此真诚地对她示以信任,他究竟想说什么?

  她审视着他,他佝偻着背审视着月光。他身影渐渐模糊,像是披着光,她怕他被月光洞藏,又惊又慌,匆忙伸出臂膀。

  递出的一瞬,沈岐为自己对周清野的一再纵容找到合适的借口,一定是这样——他忽然靠近,她草木皆兵。ωWW.chuanyue1.coΜ

  他如临深渊,她张皇不定。

  她扶住他双肩,他枕在她臂弯。

  “想问什么?”周清野声音很低,低到一张嘴话音里都是倦怠。

  沈岐说:“白天在电话里,你想说什么?”

  “哦,我想想。”周清野语调轻松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家里的一些事,你有兴趣吗?”

  “你不想讲的话,我……”

  “不是,不是不想讲,我憋太久了,其实挺想找个人讲一讲的。沈岐啊,你一看就是那种话不多能藏秘密的人,所以我才会和你讲这些吧。所有人都以为我很疼爱里恩,我的公司叫里恩集团,货船是里恩号,英文名也是里恩的中文直译Lien,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也都是用里恩的名字来命名,所以他们都会先入为主,认为我和里恩兄弟情深。弟弟死了还用这种方式纪念他,其实也没说错,我这么做是在提醒自己记住里恩,但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愧疚,应该是愧疚吧。”

  沈岐调整了一下站姿,撑着腰,手臂微动,周清野埋着脸,配合她找到舒服的姿势。她是一个合格的听众,在他倾诉心事的时候一直保持安静,但又不像单纯听故事的看客那般代入许多极富个人主义的情感。

  她看着他,就单纯看着,眼睛里干干净净的。

  “里恩走之前,我和他关系非常糟糕,我特别讨厌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因为他……他抢走了我妈很多很多的爱。老周说,我妈生里恩的时候大出血,两个人都差点没命了,所以后来为了弥补天生体弱的里恩,我妈对他特别溺爱。里恩小时候很淘气,经常不肯睡觉哭闹着要我妈买玩具,不管时间有多晚,他的要求有多无理,我妈都会无条件答应,但是我吧,我想要买一个玩具就特别难。

  “有一次我想买一个限量直-9模型机,求了我妈一个星期她都没答应,后来我问同学借钱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可以买下模型的钱,却被告知已经卖完了。我很失望,回到家就看到里恩在玩那个模型。我冲上前,他生气地把模型扔了,大声说宁愿弄坏也不会给我玩……沈岐啊,你懂我的心情吗?那个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掐死周里恩。我想老天爷一定是想折磨我,所以才送这么一个弟弟给我,他真的太考验我的善意了,但我真的就只是想想,没有真要他死。”

  他也没有真的如徐舒想象那般对待过周里恩,即便关系恶劣,小时候的他对周里恩也多半是不理不睬,还没那么坏,坏到要摧毁一个小屁孩。

  周清野揉揉脸,坐直身子看着沈岐。

  “直升机失事坠落海上,我踹了里恩一脚,假如我没有……我没有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会拼命回忆,但我真的记不起来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了,可我……我真的没想过要他死。”

  “沈岐,你相信我吗?”

  沈岐默然了一阵。

  周清野心中闷堵,他忽然捶了下脑袋,逼问自己:你在做什么,你在求助什么?小野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不是很勇敢,不是无所畏惧的吗?

  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周清野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想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眉毛挑起了正待开演,沈岐忽然抬起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金发。

  “我……”沈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镇定地道,“我相信你。”

  周清野蒙了:“为什么?”

  “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周清野笑了,咧着嘴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沈岐啊,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特别,但我也相信你。”

  他抚着胸口,像是把一颗大石头抚了下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他重新歪下脑袋,拉着沈岐的手,枕在她掌心。他没真的把重力都往下压,但沈岐伸出另一只手,半托半抱地拢住他的头,小心翼翼地像捧一泓月光。

  “还是和我讲讲直-9吧,每次听到这个,我就会想起老周。他对我是真的好,在我妈偏心得那么明显的时候,我爹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标榜了,小时候他也总给我讲这些。那次在墓地你忽然讲起这些,我还以为老爸回来了,他好像还在我身边。”

  沈岐抿唇:“那你不会……把我当成你老爸吧?”

  周清野笑了一下:“爹,你真好。”

  “哦,大儿子。”

  “沈岐啊,你的节操呢?”

  “……我待会儿再捡。”

  周清野转过脸,下巴搁在她手心上望了望她:“以后要多哄我啊,我内心可脆弱了,比薯片还嘎嘣脆。”

  “……你不发烧了吗?”

  “我应该是自愈了,心情好就能战胜病毒因子!我是打不死的周清野。”

  “这么厉害啊。”

  “是啊,就是有点饿。”

  “那我……”

  “不吃方便面,难吃。沈岐啊,真的特别难吃的,你看在我是一个病人的份上,给我买点好吃的好不好?”

  沈岐点点头:“好。”

  沈岐看时间还早,赶着早市开张给周清野买了碗粥,刚到房间门口,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林申:

  丫头,如果一周之后我还没有联系你,你就把厂子的门撬开,工具箱底下有一封信。有几件事,可能要麻烦你帮我完成。

  同一时间,隔着一扇房门,周清野也收到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找到他了。

  周清野喝完粥,甚至没有好好睡一觉就要离开。沈岐还有时间,送他出门,和他肩并肩站着在街口等车。

  她看他眉头紧蹙,一双眼睛总有消不散的雾霾,忽然很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忽然走这么急?他奔赴在未知的路上,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这样不知昼夜地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她此时亦心烦意乱,担心林申的处境,所以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上车后,司机问周清野去哪里。他知道沈岐在看他,揉了把刘海,胡乱地说:“机场吧。”末了,他摇下车窗,和沈岐告别。

  “你说要请我吃西餐的,还记得吗?”

  沈岐点头,周清野接着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上。现在想起来,这一天一夜过得像做梦一样,但我真的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还以为这次开心能攒很久,但是也许……沈岐,我很想和你约会的。”

  他托腮笑了一下,由于高烧未退,笑容也虚弱无比。沈岐隐隐觉得不对劲,刚想追问,周清野已经向她挥手。

  “再见,沈岐。”

  我要去报仇了。

  再见。

  小王子日记

  我追风,追影子一样的风。追光,追永远追不上的光。

  可是每当我站在风里,陷进光里,张开手臂就能呼吸,我又觉得影子根本不值一提,风和光就是个屁。

  只要我想,我就是风,就是光。

  我才是刀斧该挥向谁的主宰。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呼叫空港更新,Chapter 6 呼,再见我亲爱的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