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典前这几日，除了银穹塔，最绚烂华美的地方就是秋叶北林了。
林木间悬浮着仙茏灯和燕子花，这些植物吸收了明月的光芒，将这一片林地装点成了又一方星空。而世家各自的家徽则悬挂在各自的帐篷和树屋外，各自华丽，各有特点。
到了风翔典的下半夜，世家驻地围绕着的那片林中空地热闹起来。这里的地面已经清理过，铺上了大量厚厚的绒叶，踩上去仿佛踩着厚厚的云朵。这是为了决出那个奖项而准备的。为了成为最后一个降落的人，一定有不少人到了精神力耗尽的时候也不愿落地。为了防止出现从半空坠落的意外，雪吟殊特意安排了这一片绒叶地，这里有极好的缓冲能力，基本可以保护他们不受伤。
狂欢过后，日出四刻，太阳缓缓升空没多久，雪吟殊就带着朝臣们到了北林。他带着一贯沉静而平和的笑容，来到树木与软篷搭建的观望台上。此次各世家的掌事在耗尽飞翔的精神力后，也陆续来到了他的身边。那项角逐说到底还是给那些争强斗胜的少年们准备的，他们这些人当然不会凑这个热闹。他们只是来见证最终胜者的诞生。
快到食时四刻的时候，雪吟殊简单用过早膳，就有几名少年回来了。他们盘旋在绒叶地上方，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当第一批落地的失败者。过了一会儿，一个精神力最弱的少年实在支撑不住，光翼涣散，在空中挣扎扑腾了几下，便落到了绒叶地上。他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观望台上的年长者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一名来自天氏的孩子，雪吟殊微笑道：“赏，金珧花一枚。”少年得了赏赐，高高兴兴地称谢退下了。
从他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了，因为大家的精神力都已消耗得差不多。有人归来，知道自己获胜无望，便干脆利落地落下；有人却总想坚持到最后一秒。他们都得到了雪吟殊的赏赐。
到了平午，太阳高挂于空，月力渐稀，几乎所有参加风翔典的人都已经落地，林地上方只剩下两名少年。他们一个来自风氏，一个来自云氏，正在半空中相互怒目而视。
很显然，他们之中后一个落地的，就会成为最终的胜者，而另外一个则功败垂成。
“我们风氏才是能飞得最高、飞得最久的人。你们云氏在南药只会种草，还是快扛锄头去吧！”风氏的少年嚷嚷。
“九重霄，九重霄，霄即云也。云从未落入凡间。该一边去的是你们风氏才对。”云氏的少年言辞上也不落下风。
因为规则说明，不能以任何手段触及竞争对手，影响对手的飞行状态，所以这两个少年只好相互语言攻击，盼着对手早早摔下地去。偏偏他们声音清脆，口齿伶俐，吵起架来不出粗俗之语，反而听得底下的这些大人们都津津有味。
听这两人吵了一会儿，雪吟殊终于摇头笑笑，问起旁人：“你们看谁会胜？”“我看云氏的少年说话中气十足，体力占优吧。”“我们羽族能飞多久，什么时候看体力了？精神力才是最重要的吧。”“那名风氏的少年一整夜就没有怎么飞过，保存实力就等最后这一会儿呢！”果然，这一句问话引得大家积极讨论起来，热烈程度堪比廷辩。说了一会儿，有些人对风氏少年为了获胜，连风翔典之夜也留力不去飞翔的功利心颇有不满。风氏掌事不好说什么，吏师风鹰遥则淡淡地道：“像他这般保存实力的年轻人，昨夜也不在少数，又还有谁能坚持到这时候？这两个孩子都是天赋异禀了，定是煌羽的苗子了。”明月盛大的感召力，对羽人来说是体内原始的力量。在风翔典狂欢之夜，他们往往只有耗尽精神力才会甘愿降落。风翔典之后，禾除了有特殊原因去克制的人之外，其他人不论体能如何，精神力都是透支的，哪怕是整个羽族最拔尖的那几千位煌羽也有两日不太能飞起来。夶风小说
此时已经是初八的接近日侧时分，自那两个少年回来，又过了一个对时。他们还能坚持不落，也真是了不得。
雪吟殊站起身来，笑道：“我们出去看看吧。”风氏云氏的两个少年应该也再撑不了多久。于是高兴地旁听他俩斗嘴的大人们兴致勃勃地走出篷子，继续围观他们的剑拔弩张。穿书吧
雪吟殊望向天空，据他看来，风氏的那名少年胜算会更大一些。然而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花了眼，因为他看见那两名少年的上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飘浮在蔚蓝的天幕上，轻盈缥缈，近乎透明。
“怎么还有一个人？”大家也都发现了，惊讶地议论纷纷。
雪吟殊听到身边的云辰说：“是……那是汤姑娘！”是她。她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带着冷傲轻蔑的神情，俯视着他们。
她比有备而来的那两个少年飞得还要高。怎么可能？她只是一个岁羽而已。她为什么能在所有羽人都筋疲力尽的时刻，仍能凌空而至，像个神祇？
“不好了！我们的树屋那边起火了！”雷家的人忽然叫道。
浓烟从远处升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们有一瞬间忘记了忽然出现在空中的那个女子，只有雪吟殊始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看见她手中挽起长弓，眼神冰冷，而嘴角勾起一丝妖异的笑。
闪烁的火星在她的箭尖跳跃，他一下明白她想要干什么，立即凝翼腾空而起，伸手阻拦。
第一支燃烧的箭矢离弦而至。他双手探出，徒手抓住了燃烧的箭柄。
但没有用，她瞬息不停，连续射出剩下的两箭。
带着火苗的箭矢落入绒叶之中，火焰轰然升腾而起，迅速蔓延，像一只怪兽伸出橘红色的舌头舔舐着天空，一整片的绒叶地瞬间成了火海。
北林的羽人们尖叫起来，混乱的尖叫却退却成遥远的背景，雪吟殊眼中只有那毅然决然持弓的女子。
她射出三箭后，将长弓抛向火海。终于，肩上的羽翼消失，整个人也软软地落了下去。
他接住了她下落的身躯，带着她落在了火场之外。
漫漫大火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每个人的眼睛。
上一次他这样抱着她时，她替他挡了一箭。
这一次，她嘴角凝着冰冷而苍凉的笑容，轻声说：“你，救不了她。”然后便昏厥了过去。
秋叶京遭遇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一场火。虽然准确地说，大火发生在城外，但撕裂半个天空的浓烟和火光，还是让城内的每个人都为之心惊。
不过火势虽然惊人，扑下去倒也快。毕竟是世家驻扎之地，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有应对和防备。
两个对时之后，北林空地便只剩烟雾漫漫。所幸人们是看着它烧起来的，因此除了被烧毁的林木和财物之外，没有太多人员伤亡。
但这个事件让每一个羽人震怒。羽族厌火，日常都极少用火。引起这样烧毁了成片森林的大火，简直比胡乱杀人还要十恶不赦。
纵火之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的。火势熄灭后稍微一查，就知道她除了在绒叶地上射出火箭之外，还在他们围观空中少年的时候在各大贵族的临时驻扎地周边放了几把火。甚至在那之前，她已将北林驻地附近用于浸泡坚果的几缸松油倒入了绒叶地。这也就是起飞夜人人都沉浸在狂欢中心不在焉，否则也不会让她轻易得手。
纵火之人一时昏厥，但很快醒来，被关押入宫。
她是有意在所有人的面前纵火的，根本不想隐藏。换句话说，她此举并不想伤人，而只是对贵族世家赤祼祼地挑衅。
据说那名女子醒来之后便一言不发。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人们就众说纷纭了。
极天城正殿青和殿中，各大家族的掌事聚集在此，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女子是半年前突然来到太子身边的，不知怎么就从一名侍女成了‘月影者’，深得太子倚重。”天氏掌事天晟来说着自己获知的消息。
“不但如此，她还是月见阁的人呢。”翼家掌事翼骁应和着。
“那就不对了，太子对于月见阁不是一向都想要除之而……”说话的人说了半截，觉得不妥，又生生咽了下去。
天晟来道：“汤兄，那姑娘是你们汤家的，好像还是汤老爷子的学生，你知道些什么吗？”汤成摇头苦笑：“我们这次来秋叶京，差点连老爷子的门都进不去了，哪里还能知道别的事？”“但不管怎样，纵火一事过于恶劣，让天下人知道世家所驻之地遭到如此羞辱，各大家族再没有颜面统领各自的属地了。”云氏的云兴歌一脸肃容，“天兄、翼兄，对那纵火之人，我们一定得咬紧了严惩不贷才行。”几位掌事在青和殿上议论纷纷，只有青都经氏的经齐玉静静地站立一旁，面带微笑。
青都是绝不愿雪吟殊将雪霄弋取而代之的。他们前来秋叶京参加朝贺，只是为了不与其他世家公然为敌。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雪吟殊自内殿急步走了出来。所有人视线汇集，拱手作礼。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白荆王座前肃容道：“诸位都是为了北林失火案而来的吧？”“是。”天晟来上前，“纵火行凶，罪不容诛！那女子究竟与各大家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知殿下是否已调查清楚？”“她倒并非与各大家族有什么深仇大恨，”雪吟殊冷冷地扫视众人，“而只是不愿意羽族奉我为九州之主而已。”这句话说得狠重、直白、毫无掩饰，令台阶下的众人冷汗直冒。接着他们只觉眼前一暗，回头霍然发现，青和殿重重的朱门正缓缓关闭，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偌大的正殿已经封闭起来。
人们陷入了极度的震惊。
“太子殿下，”翼骁首先按捺不住，“您这是什么意思？”雪吟殊这才缓缓在白荆王座上坐了下来：“现在殿中只有各位世家掌事，并无旁人。诸位率领家族中人来到秋叶京，真正的缘由是什么，我想不需要我多说吧。”一时没有人说话。天晟来道：“殿下，我们来到秋叶京，是为了羽族的未来，也是一心敬重殿下的为人，殿下此刻所为，实在是让我们惶惑不安。”“我这么做，只是想让诸位明白，你们来了秋叶京，便早已与青都为敌。”雪吟殊语锐如刀，“谁也不要想抱着侥幸，你们的家主也早已做了决定。”所有人都不明白殿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从谨慎低调突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要逼得所有人与羽皇为敌。
翼骁道：“那这个又与纵火案有什么关系？”“纵火之人是得了青都的授意，因为你们的背叛。”众人哗然，经齐玉忍不住道：“怎么可能？世家朝贺改到秋叶京，羽皇陛下未做任何驳斥！
要是他老人家不愿意，反对便可，又何须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如果不是羽皇陛下的意思，那么青都之中，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雪吟殊看上去是顺着他的话说了，言下之意竟是一定要坐实“青都授意”这一点。不是羽皇，那么怀疑便直指青都的经氏了。经齐玉一时辨不清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却卡住了，吐不出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殿下让我们同审纵火之人。”一旁的天晟来看不下去，接口道。
他的话得到了场上众人的赞同，雪吟殊也不反对，干脆道：“将纵火之人带上来。”汤子期从侧殿入口被带了上来。她双臂被缚于身后，形同重犯，由两名羽林卫押送，来到殿前，跪在了他的面前。
众人的心头有诸般的好奇和疑惑，但谁也不敢开口，只有雪吟殊缓缓问道：“汤子期，你为什么要在北林世家驻地放火？”“汤子期，你为什么要在北林驻地放火？”他在她醒来之后，就曾这样一字一句地问过。
当时她咬紧了牙，缓缓抬头。触及那样的眼神，他一下惊住。那是多么痛切而不甘。可仅仅是一瞬，她便低头垂目，再不发一言。
到了这大殿之上，她仍是这样一副姿态，紧闭双眼，似乎对一切充耳不闻。
“你纵火只是为了向我们各大家族示威吧？”经齐玉有些急了，“你究竟有何目的？或是受了谁的指使？”汤子期只是不答。接着不管世家的掌事们如何试探、逼问，她只是如同聋人哑女，闭着眼如同屏蔽了五感，只跪成一截枯木。
于是他们经历了最让人气急败坏的一堂审讯。不管审问的人七嘴八舌都问了什么，永远像一团棉花丢进水里，激不起一点回应。而尽管许多人的心里已经恨不得把这姑娘凌迟无数遍了，但在这贵族齐聚的大殿上，又没有人愿意第一个提出用刑。羽族的骄傲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而雪吟殊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汤子期。他想，她闭着眼睛，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底已是枯槁如灰。
他从未想过那样跳脱灵动的眼神，会有变得灰败如死的一日。
“既然这位姑娘不肯开口，我有一言。”终于经齐玉说，“请殿下将她赐死！”“事情还没有问清楚，怎么能这样武断杀人？”雪吟殊语气平静。
“不管幕后主使是谁，这个人纵火已是事实，所有人都看见了。”经齐玉冷冷地道，“烈火乃万恶之首，用这种方式羞辱各大家族，如不格杀，我们羽族世家，包括雪氏皇权，从此都将丧失威仪。何况她现在也如此不予配合，对我们极尽轻蔑，更不能姑息！”他的话引起一片赞同之声。雪吟殊脸上竟带上一丝微冷的笑意：“经氏想得好，倒是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经齐玉无畏地仰起头：“殿下如果怀疑此事与我们经家有关，还请拿出真凭实据。但要杀这个人，也是我经某提出的，她如真是受经家指使，大可与我当堂对质。”场上的贵族掌事们在心中为经齐玉叫了一声好。他这样一来，既摘脱了经氏，又狠激了那女子。她要是真跳出来反咬经氏就好了，只要肯开口，总能挖出一点东西。
但那女子只是低垂着头，丝毫不为所动。看起来，是真的不会开口了。
“我听说，她是月见阁的人。”一直没有开口的风石林忽然说，“月见阁大长老汤罗大人据我所知也在京中，不知可否也请来问话？”像是早就料想到有人会提出这一点，雪吟殊道：“可以。请汤大人来吧。”大家心焦地等了一会儿，汤罗来了。刚刚见过他的汤成吃了一惊。与几日前病后的憔悴不同，此刻他脸上的神气竟透出万般皆空似的哀戚。他缓缓走到长阶之前，看了看世家众人，却没有看地上的汤子期，只是望向雪吟殊，木然却又肃穆地说了一句话：“此人纵火，月见阁并不知情。与月见阁毫无干系。”那个始终一动不动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在场的众人心都一跳，一齐望向她，指望着她能说出点什么。果然，她微微抬起头，一直没有表情的嘴角竟抽出一丝笑意：“是，我做的事，与月见阁毫无干系，全是我一人所为。”“那你做的可与青都有关？”经齐玉急问。
然而说完这句，汤子期竟重又闭目，回到之前的状态之中，再不理会任何问话。
“够了！诸位，你们想要问的、想要看的，已经都摆在眼前。”雪吟殊从阶上缓缓走下，“那么，这人得羽皇授命，向世家驻地纵火，杀，还是不杀？”他这一句问得所有人都安静下去。这桩纵火事件，人赃俱在，事实清楚，本是罪无可恕。可是硬生生扯上青都和羽皇之后，这个人的杀与不杀，就变得复杂起来。
除了自始至终与羽皇交好的经家，其余人来到秋叶京，虽然表面上看似表明了立场，实际上大多只是试探。一部分世家对于今后如何取舍，仍在摇摆观望，并未做出决断。但眼下这个“杀”字若出口，坐实帝弋羞辱世家的控诉，他们就只能与羽皇陛下势不两立了。
倘若走到这一步，向青都逼宫就迫在眉睫。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每个世家的处境和利益又是各不相同的。对于那样即将到来的动乱，此刻被关在青和殿里的人，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而更尴尬的是，现在在场的这些人只不过是这次率领世家子弟前来参加朝贺的领头人，这样真正关乎家族命脉的大事，哪怕是一直支持太子的风石林，也绝不敢贸然站定立场。
“可是此事未必与羽皇陛下有关啊！”沉默了许久，不知是谁小声咕哝了一句。
“不错。”雪吟殊却认真地点点头，“因此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羽皇陛下的心思，又岂是你我所能揣测的？”他这么一说，底下的人都在心中不住地腹诽，可是他这句话却更加无法反驳。虽然雪霄弋如果真的叫了人来放火，一定是疯掉了，没有人能够理解。可是那位至尊的陛下这些年所做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他的作为让天下人摸不着头脑，也因此各大世家才会开始倾向太子的政治立场。此刻谁的心里也不敢百分百地肯定，这个纵火案就一定不是他指使的。
许久没有人说话，还没等人们把心中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都权衡清楚，便听雪吟殊道：“诸位既然还不能做决定，那就把人押下去，来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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