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发生了多少变故,对于羽族而言最重要的风翔典还是如期而至。
七月初六,贵族当中被选中于起飞仪式上随储君一同起飞的年轻人都已经进了城。按照惯例,次日夜,雪吟殊会在银穹塔上带领他们飞入夜空。
银穹塔顶是极天城的最高点,也是整个秋叶京的最高点。它是羽族宫城之中少见的非木质建筑物,在高耸的中央年木之上,直入云霄。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羽族永翼王,用水晶建造了这样一座高塔。在明媚的日子里,笔直的银色高塔流光溢彩,犹如云中一柄潋滟的长剑。
它真的是一座属于羽族的塔。因为它内外没有任何阶梯,周身平滑,也没有可供攀缘之地。
只有展开的双翼,才能带着你飞向塔顶。而塔顶是一个可容百人的平台。皇族的起飞仪式选在这里,正是因为只有在七月初七月升前精神力即达到巅峰的羽人贵族们,才有可能提前上塔,参加仪式。
风翔典前从来都有许多繁复的祷告礼仪,雪吟殊在初六夜间去了碧府,等回宫之后,礼官们已经急坏了,催着雪吟殊试穿典礼翔服、确定同飞人选,等等。
初七早晨,翊朝的例行朝会已经停了,不过雪吟殊还是先到了玉枢阁,打算处理完当日要务。
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到,他进门时,汤子期正坐在窗前翻着一本药典。
知道奇风之毒的事情之后,除了寄望于碧温玄海中的渠道,他们也在四处寻觅其他解毒之法。
但此前名医们都束手无策,因此此刻汤子期翻着药典,也不过是徒劳之举。
这一天,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眼下这一堆烦难的事情,只是轻松地谈了些与风翔典有关的趣事。到了平午,雪吟殊忽然想起一事来。
“云辰,你找两个人陪着汤罗大人起飞,随他而行。”他吩咐道。
“属下明白。”“你是担心老师会在风翔典之时设法脱逃吗?”汤子期啧了一下道,“以他的脾气,八成是不屑如此的。”“多一点防备总是好的,这件事情不容有失。”雪吟殊笑答。
她想了一想:“那不如令城门四闭,今晚到明晚限制出城。”雪吟殊沉吟一下:“倒不是不行,今夜到明晨,羽人是不需要走城门的。今年如此之多贵族聚在京中,保守起见,也理应短时间城禁。但真的有必要吗?”“风翔典后的次日,大部分人历经狂欢,总有些精神不济。老师如果真要出城,只会等那个时候从城门走。他飞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趁大家筋疲力尽之时混出城去,才是上策。”雪吟殊笑了起来:“本来只是略加防范,怎么反而弄得如临大敌?”“是你说的,多一些防备总是好的。”既这么说了,雪吟殊便颁了一道城禁令,并没有大张旗鼓,名义上又是为了风翔典的安全,四处风平浪静,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了午后,银穹塔上典礼的一应筹备都已安排妥当,他该过去了。
他想起自己曾邀请过汤子期,此时要分别,不知怎么心里倒有些不快。他踌躇了一下,道:“那你要去哪里起飞?”“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就像洞悉了他的想法,笑着说,“你快走吧,反正银穹塔我上不去。”“你上不去,我可是要上去!”门口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
随后匆匆而来的侍卫禀道:“殿下,苏行大人来了。”不等雪吟殊反应,巴齐陆走了进来,笑道:“好不容易能参加一次羽族的风翔盛典,太子殿下能不能让我也上银穹塔去看看?”起飞仪式上一般说来是没有外族人的。但六族近年交融,起飞仪式上有一位贵客,倒也不是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所以雪吟殊爽快地答应了。只不过临时多了一个河络要人,他吩咐下去简单,礼监却免不了又是一通忙乱。
“苏行大人,我会安排人带你上去。”雪吟殊道。
“不用,不用。”巴齐陆却摇起头来,“你们羽人能到的地方,我们河络也上得去。你只要吩咐下去,别让人赶我走就行了。”“那自然。”雪吟殊答应之后,这位苏行大人就快乐地跑出去,瞬间没影了。大概是想到能围观羽族盛典,一向持重的河络苏行就兴奋得像个孩子。【穿】
【书】
【吧】
时间耽误了一会儿,随侍的礼官催着雪吟殊快走,他不能多说什么,也就飞快地走了。
目送着他的身影,汤子期有些怅然地笑了笑。她,又该去哪里呢?也许应该找一个没人看得到她的地方,静静等待吧。
今年的风翔典尤其盛大,对于秋叶京也意义非凡。
青都与秋叶京多年来的隐然对峙迎来了一个转折。也许其中有博弈、制衡、曲意逢迎和阳奉阴违,但不管怎么说,九州之中最优秀的羽人们,在风翔典这一天站在了秋叶京的银穹塔上。
自塔下振翅而上时,雪吟殊心中也不禁升起万千豪情。
直入云端的高塔上,整个羽族最尊贵的贵族在等待着他引领他们飞向天空。而高塔之下,千千万万的九州子民将顶礼膜拜。这一天,这个塔顶便是世界的顶端。
当他抵达塔顶时,所有在列的羽人行了振翼之礼。他们凝出羽翼,却不起飞,而是躬身低头,轻轻扇动巨大的羽翼,以示尊崇。这是只在风翔典之前使用,只有煌羽才可以完成的礼节。
那么多不同形态却同样优雅的光华之翼微微挥动,连成一片华丽的光浪。在这光浪最顶端,是凝翼悬停着的面容清俊气质华贵的羽族男人。
他那样年轻,对于羽族百余年的寿命来说,几乎还是一个稚子。他又是那么成熟,犀利睿智的眼睛,如同可以看穿一切。
长发随风扬起,他平静地接受贵族们的朝拜。而塔下是他的城市,他的天下,他的九州。
他可以俯瞰整个秋叶京,目光甚至延伸到这城市之外,越过销金河,穿过擎梁山,去往无尽的远方。
不过,不管是豪迈的胸臆,还是略带失落的寂寥,他都没时间去细细体会。随着礼官的唱礼之声,他开始领着贵族们祭星祭天以及祷告。
羽族的传统礼节庄重而繁复,此时来自礼监的各个司礼官齐声唱起祷歌。在神圣的歌声之中,象征幸运的燕子花飞起,用盛放的光芒将银穹塔的顶端装饰得熠熠生辉。歌声悠长悦耳,如同从远古穿越而来的回响,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不管多么淘气的少年,这一时刻都默默地聆听,感受着来自羽族血脉深处的荣耀。
等祭仪结束之后,明月恰好升起来了。
塔顶的年轻羽人们跃跃欲试。对于他们这些煌羽来说,等待月明,只是为了等待一个羽族同庆的时刻。他们的羽翼早已急不可耐,想要拥抱明月,开始狂欢。
当然,今年还有一个让他们特别兴奋的原因,就是太子殿下还给了一个好彩头。
前几天就传出消息,这次风翔典上,飞得最久的羽人,太子将会奖励给他一件宝物。
有意追逐这个奖项的人,在风翔典结束后须停落在北林的世家驻地上。最后一个降落在那里的人,便将得到最终的奖赏。年轻的羽人们这些天就纷纷相互打听,听说那件宝贝名叫“浮梭甲”。有人说它刀枪不入,有人说它质轻如同丝绸。总之,虽然羽人们对于奖品是件甲胄感到有些奇怪,但仍然对此兴致勃勃——东西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皇族风翔典上胜利的荣耀,足够一个世家弟子炫耀十年。
雪吟殊向着明月洒下最后一盏祭酒。在这月力最盛的时刻,他的翅翼足有十余尺宽,光芒熠熠,似乎可与明月争辉。随着飒然地轻轻一跃,他飞向了明月。而他的身后,一百多名最优秀的羽族少年同时散向了夜空。
不仅如此,在这一刻,整个秋叶京的羽人都飞翔起来。他们展开的双翼发出光芒,如同星辰一般,将清寂的夜空装点得华丽而迷人。而所有地面上的种族,这一夜只能仰头遥望着羽族,看着他们傲翔于天,俯瞰众生。
一旦起飞,每一个羽人就都是自由的。抛去了身份贵贱,每个人都无拘无束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的欢愉。有互订终身的男女相携而行,也有激情澎湃的年轻人比试着速度,当然更多的羽人潇洒不羁,只为感受明月而优雅地滑翔。
雪吟殊看着一个个羽人自身旁掠过,面带微笑。虽然作为一个煌羽,平日里这样的飞翔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求之不得,但在这特别的日子里,看着凌空翱翔的羽人们,他还是感觉到深深的骄傲和幸福。
只是这种幸福也有一点点缺憾。在他人眼中,他身为帝胄,手握重权,覆手云雨。但同时,他也有许多约束,许多不安。月见阁的隐患、溯洄海的暗涌、越州河络的野心、沿岸海盗的张狂……只有在这个夜晚,才能暂时抛却所有的忧虑,凝翼息心,静静地望着那一轮明月。
他漫无目的地飞翔了好一阵子,四周已没有旁人了。这个狂欢之夜对他来说是安静的,现在它已经过去了小半,有些精神力较弱的羽人可能都已落地。他想了想,决定回去。
路上他想起了那个河络。起飞仪式上,巴齐陆应该在,但他太忙乱了,以至于没有余暇去关注这位专门前来围观的贵客。羽人们都飞走了之后,他怎么下塔,好像也是一个难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本来是想找人带着巴齐陆上去的,那个河络却坚决拒绝。那么既然他能自己上去,想必下塔更不是什么难事吧。穿书吧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极天城上空。
极天城上空杳无人迹,这是一种约定俗成,哪怕是起飞夜,普通民众也是会刻意绕过这个皇城内宫的。他慢慢下降,脚下那一片应该是云华台。
他母亲曾住过的地方。幼年时有多少个起飞夜,是她带着他在这里降落。
他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
汤子期穿了一身水绿色的翔服,悬浮在云华台主殿的上方。轻盈宽大的纱袖荡开,映着羽翼上的微光,衬托出她的曼妙身材。他只看见她的背影,就一眼认出了她。
原来她在这里。他微微一笑,就要飞上前去。
但他突然停住了,因为她微微转过头来。
他看到了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在月光下洁白冷漠,如同一尊玉雕。她定在那里合着双眼,应该没有看见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响起一个声音。
她不是汤子期。
她是她,但又不是她。他与她不过几十尺的距离,竟有种相隔天涯的错觉。
她将一支笳管笼在纱袖中,放在嘴边,开始吹奏。
第一个音符跳出,他就知道这是首什么曲子。《归雁曲》,他从小到大烂熟于心的一支曲子。
母后羽堇岚在世的时候,倦了累了最喜欢听这一曲。而她去世之后,他也会在每年她的生辰日时,去霜木园中吹奏这支《归雁曲》。
此时汤子期所奏的旋律,和他一直知道的竟有一些微小的不同。只是一两个音符的折转,这曲子中的一腔哀婉便消散殆尽,竟有了一往无前的气势。而至尾声处,原先轻柔的收束变作华丽的单音,霍然拔高,锐利逼人,最后归于极致的苍凉。
雪吟殊被这曲子魇住了。他想起来在霜木园中她说过,这曲子她听过一次。她并不特别精于乐理,那么,她不可能在听他又吹了一次之后,便学会奏这曲子,还赋予这样的转换和升华。
所以她是谁?她是谁?!
一曲终了,汤子期默然俯视了云华台片刻,一挥衣袖,逐渐升高,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竟没有勇气上前截住她问个明白。
他落在云华台上,只觉得满心空茫,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定了定神,看见云华台的主殿就在前面。
云华台的主殿在羽堇岚去世后一直封闭着,无人敢动。此刻殿前的园子里,一名白发的老侍女在木桌边自斟自饮。
雪吟殊认得她是一直侍奉母后的玉瑛,这些年在宫里已经不太管事,安心养老。此刻她正自得其乐地自斟自饮。
他走到近前:“瑛奶奶,您没去参加风翔典吗?”“咦,殿下?”白发的老侍女站起身来,语气略带诧异,“人老了,飞不动了。年轻人这会儿还在疯吧,殿下怎么不去?”雪吟殊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想母后了。”玉瑛点点头,也有些伤感:“皇后去得太早了。要是她还在的话……”“瑛奶奶,”雪吟殊打断她的话,“你还记得母后所作的《归雁曲》吗?”玉瑛愣了一下:“这,当然记得。”“我今天听人吹了这曲子,和母亲吹给我的一点也不一样。”雪吟殊坐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支曲子能吹成那样。”“现在这宫里,还有别人能吹这曲子?”玉瑛奇道,回忆起了过去,有些出神,“不过它是有个不同的版本,我确实听过。”“哦?”雪吟殊盯住了她,“《归雁曲》是我母亲所作,难道不是小时候她为了哄我高兴,随手写的曲子吗?”玉瑛忽然有些局促,被他逼视的目光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嗫嚅了一会儿,才道:“这么久了,你知道也不妨事了吧。《归雁曲》其实不是皇后娘娘作的,而是已故的长皇子作的。我曾听那孩子吹过一回,和后来皇后教给你的意境确实大不相同……”玉瑛说着,又顿住了。她看见雪吟殊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殿下……”“长皇子,长皇子雪咏泽,对吗?”他近乎自语。
玉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雪吟殊的神情令她害怕。他心中似乎有什么被这一句话撕裂开来,使他周身散发出冰冷的寒意。玉瑛被惊到,错觉他沉默了良久,但实际上只有短短的一瞬。
而后他站了起来,猛地举起桌上的酒壶,灌进自己的嘴里,再将酒壶狠狠砸向围栏,又一脚踢翻了矮凳,一桌的菜碟酒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下一刻他肩上光芒大涨,再次冲向高空。
直到被天上的冷风一吹,他冷静了一些,一颗心里才剩下无尽的苍茫。
他以为月见阁是帝国的阴云。他以为他对抗的只是不问世事的雪霄弋。他不知道自己一切的一切,其实都笼罩在那个人的阴影下。
他的母亲一心惦念着那个人,他爱着的姑娘也属于那个人。
他很早就应该猜到,汤子期属于雪咏泽。她不属于月见阁,不属于羽皇陛下的权势,而只属于,雪咏泽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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