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一)

  那次回家,我又看到了麦序奶奶。她就兀自坐在寨子城门宽大的榆木门槛上,眼神空洞,像罩着着一层迷雾,佝偻的身体微倾,注视着前方,生满皱纹的嘴角微微抖动,像是在自言自语。紧挨着麦序奶奶坐在一边的就是麦序,现在他已经两岁了。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表示出对奶奶的不解。看着麦序奶奶和麦序的身影,好像城门前的两株草,大草和小草。

  距上次见到麦序奶奶是在一星期前。

  那天天蒙蒙亮,昨夜下过雨,空气还很潮湿,天气也有点凉。我拿着书本准备去寨子里的打谷场朗读,那儿是一处很高很平很大的土场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村里的每家每户,即使是远处的山,远处的树也能看的很清楚。

  当我沿着红陡坡往打谷场走去时,远远的看到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等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麦序奶奶。她头上扎着块麻灰条纹的方巾,穿着一身已洗得辩不清是什么颜色但很干净的衣服,脚蹬一双黑色布底鞋,裤角用黑色布条扎的很紧,右臂跨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与自己头顶颜色相同的方巾,由于方巾太小,露出篮子里呈着的一个个椭圆溜长的白皮鸡蛋,好像里面沉睡着一只只白鸽。要不是麦序奶奶弓着像一架桥的背,我还恍惚以为是双枪老太婆哪。她左手紧紧攥着麦序的小手,麦序戴着一顶花布虎头帽,小嘴一张一张,还在打着哈欠。我知道,麦序奶奶是要去村里的菜市场去卖鸡蛋。

  我向她打招呼,“麦序奶奶,早啊”。并摸了摸麦序的虎头帽。

  她抬起头来,略微欠直了身子,微笑着说,“啊,是三儿啊,这么早呀,去读书哪?”

  我点点头。目送麦序奶奶挎着竹篮一颤一颤的走下红陡坡去。看着麦序奶奶的身影,我突然心里一紧。

  于是,我赶忙跑过去,接住了她的竹蓝,一直帮她送下红陡坡。

  待到中午我正准备从走门下去回去时,那是连接着寨子城门的一条极陡的坡路,叫走门,走一趟上去特别吃力,像爬山。这时,麦序奶奶托着麦序,麦序右手滴溜着空竹篮,实际上整个篮子是耷拉在地上的,走起路来一托一托,她们沿着走门慢悠悠的走上来。等麦序奶奶走到寨子城门前,抓住城门门槛时已累的气喘吁吁。

  看她这样,我实在不忍心她还有那么长一段路要走。我拿过麦序滴溜着的篮子,搀扶着麦序奶奶向前面走去。无篮一身轻的麦序蹦的老高。像只小野兔。

  搀扶着麦序奶奶走在寨子里陡峭的山路上,两旁是一排排早已没人住了的土房子,只有院子里的槐树啊杨树啊柳树啊杏树啊,长的参天高。看着眼前的这个破败寨子,我想象昔日的它是如何的热闹,昌盛。可现在却只有麦序奶奶和麦序还住在寨子里。

  麦序奶奶知道我在想着什么。她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寨子啊,养活了三辈人,它是我的祖父辈哪”。

  我知道,这个寨子拥有着太多。

  之后的那个下午,我一边吃着麦序奶奶给我做的鸡蛋姜丝面,一边听她诉说着寨子里的点滴。

  (二)

  那年,我十八岁。我正蹲在村东头向东流的一条小河边洗衣服。

  我娘,那个拥有着一双金足的小脚女人,踩着紧致的小碎步急匆匆的向我赶来,说,“花珍,赶快收拾起来回家去,穆家寨相亲的来了,你爹正在家里和他们谈话哪,赶快跟我回去”。

  我还没来的急做出反应,我娘几下就把摊在河边的衣服扔在木盆里,抓起我的手就朝家里走去。别看我娘脚小,可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慢,我竟有点跟不上她。

  我说,“娘,你慢点,相亲就相亲嘛,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这么着急。”

  我娘边走边说,“你知道什么,看看你,都十八了,要再不张罗,就真嫁不出去了”。

  我说,“嫁不出去才好哪,我就守着爹娘,伺候爹娘一辈子”。

  娘说,“别胡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我看穆家寨来的那小伙错不了,人挺精神,个头又高,到屋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啊,别再让我和你爹操心了”。

  我嘟哝着嘴,生气的说道,“知道了”。

  等到了屋里,我娘先拉我进入偏房给我梳了个马尾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不知她是在什么时候做的花布衣裳,让我赶忙换上。

  当我进入堂屋的时候,我爹稳稳地端坐在案桌的右手边,正在朝坐在左手边的一个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头说着话,在老头下首立着一个青年后生,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留着一个平平的头,好像上面能放下一盘菜似的,背挺的溜直,一脸的老实像。我想这就是与我相亲的那位吧。

  我望了爹一眼,便立在爹的身旁,叫了声,“爹”,就玩弄起我的辫梢。

  爹看我害羞的模样,哈哈的笑了一声,便对着那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头说,“穆老,这就是花珍”。

  老头眉开眼笑的说,“优秀,优秀”。便又对那青年后生说,“春生,过去跟花珍打个招呼”。

  后生看了看他爹,摸摸后脑勺,朝我走过来怯生生的说,“花珍好,我叫春生”。

  我偷看了他一眼,便羞怯的跑出屋去。

  等我跑进自己屋,我娘后脚就跟了进来。

  娘拉过我的手说,“珍啊,对小伙还满意吧?”

  我低着头说,“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咋样哪?”

  娘说,“人家对你可是一百个满意,你是咋想的,跟娘说说”。

  我没有说,只一个劲的低着头。

  娘知道我是害羞,就对我说,“你要是看得上春生就点点头,看不上就摇摇头”。

  我看看了娘,红着脸点点头。随即便趴在炕上,把脸埋入被子中。

  娘嘿嘿的笑了,说,“在娘面前也害羞”。然后就回到堂屋去答复了。

  过了一会,我听到他们从屋里都出来了。爹的声音很响亮,说,“亲家,那咱就说定了”。听到爹这么说,都叫人家亲家了,我知道这门亲事算是说定了。

  等他们送走了春生和那老头,我便冲到院子当中,佯装生气的质问爹,“爹,你干嘛呀?一口一个亲家,好像我嫁不出去一样,再说了,他家有几口人,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就己经跟人家说定”。

  爹说,“花珍,别胡闹,你都十八了,再不给你张罗,你真就嫁不出了,人家春生哪点不好了,人又长的精干,又会泥瓦匠的手艺,我和你娘都看好了,春生是个老实人,会对你好的”。

  娘说,“花珍,我看春生是真喜欢你,他爹找人算过你俩的命相,说特别配,我看你们在一起错不了,我和你爹也放心”。

  我叫了声,“爹,娘”,就跑进了屋,其实我心里美的很。

  在第三天一大早,我家就开始热闹起来。村里的五婶四妈,八叔六弟都来了,院子里摆上了六张大园桌,正屋偏屋厢房大门上都贴了红红的绸对。在东墙角支楞着一处锅灶,王厨师拿着长长的铁勺炒的满院子飘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我隔着窗玻璃隐隐看到院子里人头攒动,声音鼎沸,像赶集。

  这时,娘和李婶拿着红绸衣,红盖头,红花布鞋进来了。

  我说,“娘,我怕”。

  娘说,“看你这孩子,怕啥?”

  我说,“等我嫁出去,就不能和爹娘在一起了”。

  娘说,“傻孩子,我知道你疼爹娘。但女人就是要嫁人的,你要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我和你爹会好好的,别瞎想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

  我顺从的穿上红绸衣,红花布鞋。李婶和我娘又给我梳了个大盘髻,随即便盖上了红盖头。薄薄的绸丝垂落在眼前,遮挡了我的视线,只看到屋子里的大概。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就听到由门外传来远远近近的敲锣打鼓声,不多会儿,声音越来越响,停在门外不动了,即刻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一连串鞭炮声,院子里突然喊起“新郎来了新郎来了”的喊叫声。我知道是春生来接我了。

  进了屋,春生看到我的打扮,木讷的像个呆子一样,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隔着绸丝看春生那样,不禁嗤嗤的笑了,娘和李婶也笑了。

  娘笑着说,“你这孩子,媳妇就在眼前,快抱走啊”。

  春生这才如梦方醒,傻笑一下。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春生叫了声,“花珍”,随即就把我抱起来往门外走。我隔着红盖头看到院子里那么多人,他们都笑着看我和春生,我害羞的把脸埋在春生的胸口上。春生反而得意的大笑起来。

  门外站着两排乐手,左边的敲锣,右边的打鼓,统一的腰间扎根红绸子。春生把我放下来,牵过来一头黑毛驴,那驴浑身的毛发梳理的像块黑毡布,驴背上搭着一块坠有流苏边线的红毛毯,驴颈上套着一串叮当响的铜铃,驴嘴上罩着一个铁丝网罩。

  春生把我扶上驴背,我稳稳的坐起来。春生又对着门外送我们的爹娘说,“爹,娘,我把花珍娶走了,你们二老放心吧,我会对花珍好的”。

  锣鼓声又响了起来,春生拽过缰绳,牵着驴,就这么把我娶走了。

  (三)

  两月后,我怀孕了。我跟春生也回了趟我家。我公公让我把两把烟草带给我爹,我婆婆让我把一块绸巾带给我娘,我都遵从了。我公公婆婆待我很好,像亲闺女一样,我也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真的是嫁了一户好人家。

  我骑在驴背上,头上包着块黑绸巾,春生牵着驴,我们出寨子时,路过打谷场,寨子里的大娘都在那儿排队碾苞谷。ωWW.chuanyue1.coΜ

  我对春生说,“春生,我们从走门走吧”。因为我怕大娘们问我话。

  春生说,“走门太陡了,你坐在驴上我不放心,还是从红陡坡走吧,这儿比较平坦”。

  我想想也是,走门是太陡了,下去一趟上来一趟都很费力。我低着头,催促春生快点走。

  穆老二家的李大娘隔着老远就望见了我。她突然喊道,“呦,花珍啊,这是要回娘家哪?”

  我低着头没做声,春生见我不出声,就冲着李大娘喊,“啊,李大娘,我们花珍回娘家哪”。

  李大娘喊,“哎,春生,花珍是有了吧,好,回娘家好,回娘家好啊”。

  听李大娘这么喊,我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春生见我这样,知道我是害羞,就没再做声。

  我们出了寨子。沿着小路往家走,小路比较近。两边是成片的苞米地,像利剑一般的叶子统一的青黑色,像泼了染汁一样,等待进一步成长的苞米像一个个粽子一般直泠泠的长在秸杆上,风吹过来,擦啦啦的直响。远处是一排参天高的杨树林,杨树林后边就是大山,大山上就是穆家寨,我和春生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我低头想着心事。春生突然转过头来问我说,“花珍,累不累啊?”

  我摇摇头,说“不累,要不你上来坐坐,我下去走走”。

  春生体贴的说道,“不用,你怀着身子,可不敢累着了”。

  我说,“春生,你真好”。

  春生朝我笑笑。指着我肚皮说,“花珍,你说这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顿了顿,又说,“唉,都一样啦,反正我们还会再生”。

  我说,“我才不给你生哪,你一个人生去吧”。

  春生听我这么说,停下驴子过来挠我腰间的痒痒,他知道在我腰间一挠就笑个不停。他边挠边说,“生不生,生不生”。

  被他这样一挠,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求饶着说,“生,生,生,我生”。

  春生见我求饶,便嘿嘿笑着放了手。

  没多会儿,我们就走到了村口。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立着一块石碑,石碑被埋进去了三分之二,只留出刻着吴柳村三字的上半截,石碑滑溜溜的,上面有一些白色的像锅灰一样的粉末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

  在村里的时候,我无数次看到过村里的小孩对着它撒尿。

  我和春生一进村,就碰到了吴有志,他是我大爸家的儿子,也是村里的团支书,上过学,识的字,我结婚用的绸对也是他写的。

  他挑着一担粪,见到我们,放下担子,说,“花珍回来了呀”,他伸出手想和春生握手的,但想到自己挑着粪的手就又缩了回去。“哎,你看我这,你们刚一进村就碰到我这挑粪的,怎么,没熏着吧”,他对春生说道。

  春生看看我,笑着说,“哪里的话,哥你这是文武双全哪,即会文又会武,我比不了你,我就知道对花珍好”。

  “哪的话,你也行啊,对花珍好就是对我们娘家人好,你可以的”,吴有志说。“花珍,你享福了,看春生对你多好”。

  我笑了笑。春生牵起驴转过了几个弯很快就到了家。

  我娘见我回来,高兴的都哭了。我爹下地去了,没在家。春生安置好了驴,就去地里帮我爹去了。

  娘拉过我左看右看,问这问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娘说,“你现在怀了身子,做事要千万小心,不敢有事”。

  我点点头,拿出婆婆送给娘的绸巾,说这是婆婆特意让我给你的。

  娘接过绸巾,用手在上面摩擦着说,“看来亲家母对你是真好,对我也好,我闺女没嫁错”。

  到了晚间,爹和春生回来了。

  吃饭席间,爹一个劲的夸春生,说春生特别能干,把他要干两天的活今天下午全干完了。

  春生不好意思的看看我,拍着胸脯说,“没事,爹娘,以后家里有啥重活累活都让我来”。

  爹娘笑开了花,一个劲的往春生碗里夹菜,说让他多吃点,真是好女婿。我也夹了一根豆角放到他碗里。

  第二天三喜来找春生,他是寨子里穆大叔家的二儿子,是和春生一起学的泥瓦匠,关系好的很,说大沟的工程队要建桥,正在招人,一天能挣五六块哪,就把他叫走了。我正好要在家多住几天,就让他在一星期后来接我,驴子暂放在我家。

  我要帮爹干活,我娘执意不让,说不能动了胎气,就在家待着。

  在家待了几天,实在无事可干,我就想到了春生。想这会儿他正在干嘛,于是,我就待不住了,想到外面去走走,可娘不让我出去,说外面风大。

  我说我下地去给爹送水,娘说我去的话她陪我一起去。

  我们提着瓷壶刚走到村口,就碰上了灰头土脸的三喜,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捣鼓来的破自行车,我想是那个什么大沟建桥队里的吧。

  三喜看见了我,猛地一下跳下自行车,一脸焦急的说道,“花珍,出事了”。

  我心想三喜来了,怎么不见春生,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抓住三喜沾满石灰的袖子说,“出啥事了,春生啦?是不是春生出事了?”

  三喜像哭泣似的说,“是,春生出事了,今早我们打桥墩,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打好的一块桥墩突然断裂,春生正在下面拆模板,被活生生的给…压死了”。

  我听到春生给压死了,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随即便晕倒在地上了。

  (四)

  安葬春生是在一个没有风的黄昏,日头落了西山。我公公花重价钱托人给春生打了一口杉木棺材。春生生前没盖过多少房子,到死了也算是拥有了自己的一个房子。

  春生走的时候身上零件都没全乎,他被桥墩压断了身子,有的地方已血肉模糊,我没见到春生走时的模样,是三喜告诉我的。他说春生被救出时只剩了一口气,叫了声花珍,就没再说别的。

  自从知道春生出事到现在,我也没说过话。我像失去了灵魂一般,整日拿着春生的衣服发呆。

  爹和娘,公公和婆婆,看我这样,知道我心里难受,都心疼的要命。尤其我的婆婆,一个善良的女人,一生就哺育了春生这么一个孩子,可春生却出了这挡事,她心里实在受不了,又看我这样,她很快就病倒了。连着好几天水食不进,人瘦的跟根柴似的,公公请了胡大夫来看,开了几副药,摇着头就走了。

  我熬好药给婆婆端过去,喂她喝,喝了不到两口,她就全吐了出来,摇着手说什么也不再喝了。她把我叫到跟前,拉过我的手有气无力的说道,“花珍,我的孩子,娘对不起你,让你这么早就没了丈夫,往后的日子你可要坚强,怎么着也得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哺育成人”。

  我哭着说,“娘,我知道,我会好好的”。

  晚上凌晨两点多钟我实在睡不着,心里堵的慌,就过去看婆婆,我叫她她没应,摇她她没应,我把手伸过去,她整个的身体都凉了。

  婆婆在家停放了两天,在第三天下午被装进一个我公公自己打钉的长长的槐木匣子里,因为春生的后事把家里的钱都花干净了,没钱再给婆婆打口好棺材。

  婆婆的入殓很简单,寨子里的人帮忙挖了坑,埋进去。婆婆的坟紧挨着春生,就在东山上,日头升起的地方。

  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春生和婆婆都走了,我想想就落泪,一落就打湿了衣襟,心里难受的紧,往后的日子可就艰难了。

  爹娘怕我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再出啥事,让我回家去住,我公公也是这个意思。他说,“花珍,别太难受,伤了身子,你就跟你爹娘回家去住吧,现在家成了这样,你看了会更伤心,我这个老头子怎么着也能过活,可苦了你了,孩子”。公公让我别太难过,别伤心,要坚强,他倒自己已哭成了个泪人。

  我说,“爹娘,我不回去,春生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我要守着春生”。

  他们听我这么说,都哭着低下头去。爹娘见我执意不回去,也没办法,给我留下些钱就回家去了。

  我天天想着春生,想着春生牵着驴子来迎我,我远远的朝他喊,春生,我在这,春生听到后,拍了一下驴子屁股笑着朝我跑过来,我擦擦他额头上的汗,他说,花珍,你真好,然后我们一同回家去。我还答应过春生要给他生好多好多孩子哪,春生听到后,把我抱起来足足转了十圈。我和春生在一起很高兴,很幸福。

  我每天都在发呆,想着春生。感觉春生就在我身边,躲在墙角偷偷的看着我,他在和我玩捉迷藏,我故意不找他,他也不出来,我们俩都“各怀鬼胎”。

  家里东山上的那片油菜地今年长的特别盛,公公收割了三天都没割完。我提了水壶,拿了镰刀,去油菜地帮我公公。

  油菜地与春生和婆婆的坟头遥遥相望,站在田埂上看的清楚。成片的油菜被公公收割的只剩下临着一排杨树的一小块,像被孤立出来的一只蜜蜂,独自趴在花朵上采蜜。

  我隔着田埂喊我公公,叫他过来歇歇喝口水。公公很诧意的抖擞着山羊胡子几步走过来,说,“花珍,你怎么来啦?”

  我倒了一碗水递给他,说,“爹,我来割菜籽,春生在那边看着哪,我不想让他说我在家偷懒”。

  公公接过水,没喝。听我这么说,满脸的悲愁。“孩子,春生他…唉,你还怀着身哪,快回家去,地里的活有爹哪”。

  我没听公公的话,执意拿起镰刀就割起了油菜。

  公公见我这样,便不再阻拦。只叮嘱道,“花珍,割的时候小心点,慢点割,我们不急,要是累了就坐下歇歇”。

  我右手挥舞着镰刀,左手抓着油菜秸秆,一刀一刀,油菜像断了头似的抓在我手里,我一把一把的码整齐。我收割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公公慢,甚至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割的超过了公公。我想,春生和婆婆就在对面山头注视着我,我要好好的割,做出一个好儿媳的榜样,不能让他们看小了我。

  当日头像个醉汉似的斜挨着西山山头的时候,我和公公割完了整块油菜地。公公拉过来停放在田埂外的木排车,我们将成堆的菜籽一一的抱到车上,油菜籽儿颗粒饱满,抱在身上有分量。码在车上的油菜堆了个小山,公公拿过麻绳将小山像捆绑犯人一样捆了个结实。我收拾齐一干家当,公公在前拉着车,我在后面推着车,我们迎着西山的日头下山回家去。

  来到红陡坡下,恰巧碰到三喜大哥和他爹扛着锄头从田间地头回来。他们见我和公公拉车拉的吃力,就搭了把手帮我们一起推。

  三喜爹喊着像青蛙一样沙哑的嗓子说,“穆老哥啊,花珍真是个好孩子,还帮你一起拉油菜啊,你老真是逮了个好儿媳”。

  爹在前面喊,“是啊,我家花珍是个好儿媳,今天下午要不是她来帮忙,我还真割不完这车油菜哪”。

  我没做声,听他们夸我,我不知道该说啥。

  三喜大哥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讨到媳妇,他看我的眼神直勾勾的,我一看他,他就将头立即扭到一边。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没说。

  等到了家以后,天已暗了下来。公公卸着车,我去做饭。我烧了个鸡蛋糊,炒了个青菜,炒青菜没多少油,就用筷子滴了那么一两滴,馍是昨夜蒸的窝头。

  吃饭的时候,公公说,“花珍,等过阵日子油菜卖出去了,我就买两头羊,买些鸡,羊有奶,鸡有蛋,给你补补身子”。

  听公公这么说,我不好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等我收拾完了锅灶。三喜提着一篮子鸡蛋一袋豌豆一块豆腐来了。公公将他迎进门,让了座。

  三喜放下东西,拘紧的很。因为春生出事毕竟是他叫去的。

  三喜说,“爷爷,我来看看你和花珍”。在寨子里,三喜按辈分应叫公公爷爷。“今晚我回家,听我爹说你们去割油菜了,所以我过来看看你们”。

  公公说,“喜子,还知道惦记我这个爷爷了,没事,我好着哪”。

  三喜摸了一下后脑勺,说,“爷爷,哪的话,看你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和春生……”,他自觉说的不对,就闭了嘴,没再说。

  三喜今晚只字未提春生的事,他心里明白,一是自己心中有愧,二是提了怕我们伤心。所以他只说了些家常里短的话就走了。

  (五)

  天已入了冬,寨子里冷的要命,时不时地就会刮起一阵寒风,满地的落叶像嘻戏的孩子一样朝天飞跑。树枯了,地冻了,落了雪,人们都不再出屋,家家的房顶都飘起了阵阵浓烟,风一吹,追着满寨子跑。

  我挺着大肚子,头上包着块绸布,走出屋,脚后跟跟着一只大黄狗,那是公公从隔壁李婶家抱来的,已三个月了。我来到鸡圈旁,给鸡们拨了些用水拌成的麸皮,鸡圈的竹篮中躺着三个大鸡蛋,我伸进去手将它们取了出来。我又抓了把草料扔到羊圈里,里面的两只母山羊都健壮如牛,像水桶般的奶子搭拉在地上,我缝补了两个奶袋套在它们的奶子上,这样它们就不怕搭在地上磨来磨去的疼了,在这样冷的天也就不怕冻怀了奶子。在前两天,天冷的厉害,我又缝补了两个奶袋,因为我怕它们一个奶袋不够用,要是它们实在冻的受不了,我就给它们套上这个预备的,套上两个总该暖和了吧。只有我懂得它们。

  其实,我担心羊的奶子,实则是担心我自己。羊的奶子冻坏了,就没了奶水,没了奶水,我身体就没营养,没营养我肚子里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康。所以,我视羊的奶子如珍宝,就像爱护自己的一样爱护着它们。

  院子中搭着三架苞谷,都拨去了皮,一把一把的整齐的挂在木架上。今年家里油菜丰收,苞谷丰收。公公心里美的很,我也心里高兴。

  我将屋里的炕烧的旺旺的,一进屋就能感觉到一股暖暖的热气。我坐在炕上纳鞋底,我给爹娘一人纳了两双,给我公公纳了两双,给春生纳了三双,春生是干泥瓦匠的,整日上窜下跳,他的鞋特费,这是我知道的。我也不忘给我婆婆纳,等纳好了,我就一同给他们烧过去。

  公公一大早就出去了,背了个背篓,说是去拾粪。我心里明白,他是在家待不住。大黄狗窝在炕下的墙角,全身盘成一个圈形,眯缝着平日里像绿玛瑙一样的大眼睛。

  没多会儿,云峰媳妇来了。云峰是隔壁李婶的儿子,是个瘸子,可云峰媳妇却是三十里仅有的一朵花,善良贤惠,寨子的人平日里除了夸我,就是夸云峰媳妇。这段日子来,云峰媳妇每天都来陪我,和我一起纳鞋底,说说话。现在我们是无话不说了。

  黄狗蜷在炕下叫唤了两声,见是云峰媳妇进来,就没在吱声。连黄狗都认得云峰媳妇是自己家人了。

  我说,“秀,你看连我家黄狗都知道你是我家人了,都不吱声了,前几天你一来都还叫唤的厉害,现在认得你了”。

  云峰媳妇说,“你家黄狗也是我家大狗的崽,当然认得我了”。她蹲下身去,按着黄狗的头说,“对不对啊?你是不是我家崽?”

  我叫她上炕来,她麻利的脱掉鞋子一下就窜了上来。她把手里的一个绸布展开来,拿出一个鞋样,举到我面前,说,“花珍,看这个鞋样,这是我从我婆婆那儿要来的,我给我家瓜子做双虎头鞋,顺带手给你肚里的也做一双,先预备上”。

  我说,“那好啊,等我孩子生出来,认你做干娘”。

  我们坐在炕上,纳着鞋底,说着话。黄狗支起耳朵突然叫唤起来,我伸过头隔着窗户朝院子望,我娘来了。她肩上扛着个大包裹,包裹里不知道装的什么,看起来很有分量,以至于娘的半个身子都是倾斜的。

  一个善良的小脚女人赶二三里路来看闺女,让我心里很是感动。我在想她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脚那么小,东西那么重,她有没有被路上的石子硌着脚,有没有被一个土块镪个趄趔,我不得而知。但我清楚的是,走这么长的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轻松。

  我托着大肚子慌忙的下炕,黄狗跟着我窜出屋,对着娘狂吠,我喊住黄狗,让它别叫唤。我说,“娘,你怎么来了”。

  我将娘迎进屋,卸下娘肩头的包裹。云峰媳妇跳下炕,说,“大娘来了啊”。

  我对娘说,“这是云峰媳妇,隔壁李婶家的,叫秀儿”。

  娘说,“啊,秀儿啊,长的真俊”。

  云峰媳妇见我娘来了,就走了,娘要留没留住。

  我说,“娘,你来咋拿那么多东西,看你累的,以后不许这样啊”。我用热毛巾擦了擦娘额头上的汗。

  娘笑着说,“没事,娘能扛的动,就是一些花生,豌豆,油饼什么的,还有给你的衣服”。她看了看屋,“你公公不在?”

  我说,“公公一大早就出去拾粪了”。

  “这老头子,不知道你挺着肚子需要人照顾吗,还出去了”。娘生气的说。

  我说,“娘,我没事,公公对我好着哪”。

  娘把我扶上炕,问我肚子咋样,我说最近老想吃酸的。

  娘说,“看来是个男孩,我怀你那阵子心里一直闹着要吃辣的,你爹就给我弄了些辣椒给我吃,所以就生了你”。

  我说,“娘,这准吗?”

  娘说,“准不准的都差不离,酸儿辣女是不变的”。

  我把娘拉上炕,我们说了些母女间的悄悄话。娘这次来,说要一直照顾我,直到生下孩子。

  快到午间,公公背着背篓回来了。他刚一进屋,就被娘一顿数落。说,“亲家公,我家花珍挺着这么大个肚子,你看不到吗?你不知道要照顾她吗?她怀的可是你穆家的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

  我拉住娘,说,“娘,你别说了,公公对我好着哪,他给我买了羊,买了鸡,羊有奶,鸡有蛋,我每天都在吃,身体好的很”。

  娘说,“花珍,你别说。那有奶有鸡蛋,能自己到你嘴里,那得有人做,有人就是看不见,唉,我花珍可怜啊”。娘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我心里明白娘为什么哭,她说这话也是给公公听。我想安慰安慰娘,可张了几次嘴,喉咙就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就是说不出话。

  公公一脸愁苦,山羊胡子抖擞着,头上的白发被风吹的乱糟糟的,其间还夹杂着不知是什么花草的叶子,一双枯燥骨结突出的大手使劲摩擦着,好像上面沾满着令人难受的东西似的。

  公公对着娘一个劲的下声连连,说,“亲家母,是我不对,是我老糊涂了,是我不懂得关心人,是我没照顾好花珍”。他说这话时,脸部的肌肉极奇难受的堆到一起,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他又说,“亲家母,你就别难受了,当着孩子面多不好,孩子看了也难受”。

  娘听公公这么说,便停止了哭泣。她也知道公公的不容易,都是贫苦人家,谁都生活的不容易。

  娘这次来,一直照顾我,每天的生活起居干的头头是道。娘也代替了我喂鸡喂羊的工作,经过娘这段时间来的打理,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脸色更加红润,额头发光,头发黑亮的像葡萄,一看就是身体特别健康。公公也有了变化,眼睛更加亮了,行动更加快了,脸上常常挂着微笑。我家的鸡个个都胖的像个皮球,叫声高亢嘹亮,鸡蛋下的又大又勤,都屯了两篮子了。两只羊更加的健壮,奶水特别富足,每天都能挤一大盆,羊的奶袋被娘洗的很干净,以至于去挤奶时,羊奶子上闻不到一丝膻腥味,有必要时,可以直接搭上嘴去喝。大黄狗也健壮的像头猪崽,整天跟在娘的屁股后转悠。就连我家烟囱中出去的烟也变得更加绵延,舒畅,像天边的彩带。

  (六)

  天气愈加的寒冷,北风呼呼的刮,像利箭一般刺透人的心骨,让人感觉从心底里打着颤。寨子东北面的那条小溪流完全冻住了,结了厚厚的冰,穆老三家的那头三百斤重的老黄牛的铁蹄踏在上面都不见印痕。反倒摔倒了牵牛的穆老三,一摔就没再起来。

  穆老三跟我公公是一辈的人,上了年纪,又患有羊癫疯,不犯病时跟常人一样,一犯病就满地抽搐,嘴角吐沫。穆老三摔倒在冰面上,犯了病,一直抽搐吐着沫,神智不清,喊不出话,只听老黄牛哞哞的叫。老黄牛叫唤了一阵,也不见穆老三起来,铁蹄一扬循着路回家去了。

  老黄牛一回家,穆老三家的大老和二老正窝在炕上打牌,穆老婆子出去串门去了,大老媳妇灵灵正在烧炕,烧完炕一出来,就见老黄牛托着缰绳站在院子当中,也不见公公回来,灵灵感觉不对,就叫出大老和二老出去寻公公。他们满寨子跑,跑了一圈也不见穆老三,于是他们又叫出了隔壁四邻一起找。找了一阵,就找到了那条小溪旁,穆老三已经冻成了个冰棍,嘴角吐出的白沫都冻成了冰沫。

  为了防止穆老三事件的再次发生,寨子里的人在小溪两边插了两排一米长的木棍,又找穆云写了几个字。穆云是寨子里唯一一个读过几天书的人,穆云在一个宽大木板上起初想写的字是“此处不祥,寨人绕行”,可祥字不会写,后来就改成了“此处不吉利,寨人绕行”,写完后就插在小溪边,木板黑字,像穆老三的灵牌。

  下葬穆老三的墓穴是寨子里的人挖了三天才挖成的。那天,公公也帮忙去挖了。土冻的厉害,锄头挖在上面“嘭嘭”响,只凿起一小块地皮。锄头卷了刃,铁锹断了把,才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浅坑。公公一看这么挖下去一个礼拜也挖不成,就说,“这样不行,得用火烧”。他们抱来大堆秸秆,点起大火,这样才稍解了点冻,就挖进去一点,点了十五堆大火,坑子才算挖成。

  我听说了穆老三的事,突然想起了春生。在这样冷的天,春生在那边冷吗,他生活的还好吧,他和婆婆在一起吗,想到这些,我就想去看看春生。

  我托着又大了一圈的肚子,下了炕。对娘说,“娘,我想去看看春生,给他烧点纸”。

  娘瞪大了眼睛,解下腰间围着的一块麻灰巾布,厉声说道,“不行,这么冷的天,你犯的啥病,不许去”。

  听娘的语气生硬,我就不再作声。

  这些日子来,母亲照顾的我很周到。我面色红润,额头发亮,渐渐的富态起来。这归根结底起来还是我家的那两只羊,那一窝鸡的功劳。羊的奶水很富足,鸡的蛋很大,我吃的很香甜。

  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寨子里的每家每户都飘荡着年的味道。爹也从家里赶来和我们团聚。

  娘在厨房煎着油饼,油是我家的菜籽油,收割菜籽也有我的一部分功劳,这样我吃起油饼来也就有所稍许安慰。在整个寨子里就数我家煎着油饼,其他的人家都是白面馒头,且就那么四五个,刚够家人一人一个分的。有的家里连白面馒头也没有,还是平日里吃的苞谷窝头,只是做的比平日大了一些或者变了些花样。像穆永红家,他家有九口人,穆永红他爹他娘他哥他嫂他妹他侄子他侄女他媳妇,做了四个白面馒头,穆永红爹娘的意思是这四个馒头给两个孙子和两个儿媳,可大儿媳认为她在家里干的活最多,四个馒头应归她一小家独有。孙永红是个孝子,一听大嫂要独吞,他不干了。说馒头应归爹娘和两个孩子,他,媳妇,大哥,大嫂,还年轻,不吃这馒头不会少半斤肉的。可永红大嫂死活不干,非要吃上馒头不行。到最后闹的满寨人都知道永红大嫂要非吃馒头不可了。

  娘听说了此事,拿出五个油饼,用油纸包起来。交给公公,说让公公给永红家稍过去。都是贫苦人家,大过年的,该帮衬就帮衬。

  永红家得了油饼,对公公千恩万谢,尤其永红大嫂,一口一个我家这好,那好。说我是难得的好媳妇,又贤惠又漂亮,是三十里的一朵花,打着灯笼都难找到。她夸完了我,又夸我娘。说娘是王母娘娘下凡,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夸了娘,又要夸公公,公公很明智,提前一步出来了。

  二十九的下午,三喜提着一包糖果,一袋花生,一些饼干和一瓶酒来了。三喜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对爹,娘,公公,我,都问候了一遍。我们都知道他为什么来,春生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三喜还惦记着。他觉得对不住我们,可他看了我两次,我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三喜了。毕竟春生的事可不能全赖人家三喜啊。

  我说,“春生,你真是太客气了,来了还拿这么一大堆东西”。

  “嘿,也没啥,花不了几个钱,大过年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吧”,三喜笑着说。

  娘问三喜有对象没,三喜挠着头说没有。

  爹看着三喜,眼里满是欢喜。对娘说,“咱村吴江水家的二闺女不是还没出嫁吗,赶来年开春我去说道说道,那闺女跟三喜也差不多大,正合适哪”。

  娘说,“对啊,我见过他家那闺女,长的俊着哪,只是人挑剔的很,不过给说道说道,应该没问题”。

  三喜很高兴的说,“啊,那太谢谢大叔大娘了,要是这事真能成,我认大叔大娘为干爹干娘”。

  爹娘听三喜这么说,都很高兴。

  第二天下午,寨子里开始贴窗花贴对联了。别人家贴的都是红对联,只有我家和穆老三家贴的是白对联。家里的大门,正屋,偏屋,厨房,都贴了对子。对子是爹回家找大爸家的儿子吴有志写的,大门上的写的是“如此韶华犹未老,何来噩耗人竟亡”,横批是“英年早逝”,吴有志是用正楷写的,方方正正,墨很浓,看了令人触目惊心。

  屋里的案桌上摆着春生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中烧着三柱香,香前摆着一大堆苹果,梨,瓜子,花生,油饼。现在看到这些我已经不怎么哭了。只是常会想起春生。

  到了晚间,公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搁在大门前的青石板上,用嘴里的兰州牌香烟点燃,那烟是三喜在昨儿晚上敬的,公公夹在耳朵上没舍得抽,平日他抽的是很廉价的老汉烟。今天是年三十,公公高兴,就抽上了这兰州牌的香烟,烟一点燃炮仗,噼里啪啦的就响起来。跟在公公屁股后的大黄被吓的紧夹着尾巴跑到墙角下,一个劲的汪汪叫。

  娘说,这炮一响,年算是真正过上了。我们一大家子也算是团聚了。

  我知道娘说的是啥意思。公公鞭炮放的早也是为了这个“团聚”。炮一放,春生和婆婆的魂灵就回家了。

  公公的鞭炮一放完,寨子里接着就响起大大小小的噼里啪啦声。这年,寨子里算是全过上了。

  (七)

  我是在麦垛里生的孩子。是个大胖小子,很健康。我给他取名叫麦子。

  那是初夏的天,阳光很媚。云峰媳妇拉我到她家去唠嗑。这些日子我在家待的也实在无聊,以前还能纳纳鞋底,现在娘说啥也不让我动了。一整天只能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看看鸡,喂喂羊,逗逗狗。鸡长的像大鹅,羊壮的像肥猪,娘喂养牲畜真有她的一套。

  娘在一大早就赶回吴柳村了,说是回家去看看爹,爹在家里忙着地里的活,她说赶晌午就能回来。公公也出门下地去了。云峰媳妇来叫我唠嗑,我也省得通过娘的同意,关紧了大门,跟云峰媳妇到她家去了。

  为了能晒晒太阳,我就在她家门口前的麦垛上坐下来,云峰媳妇进去拿她手上活的家当。我刚坐下,肚子就突然疼了起来,像有个皮球在里面乱撞。我想这恐怕是要生了。

  我疼的厉害,就喊起云峰媳妇来,“秀儿秀儿”的叫,叫了三声,秀儿拿着一个小簸箕出来了。她一看我躺在麦垛上,吓了一跳。我说我可能要生了,秀儿才反应过来。她立马扔掉簸箕,想扶我起来,可扶了两次没扶起来,当时我也疼的没多少力气,感觉肚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了。我对秀儿说,我就在这生吧。秀儿也觉得情况危急,只能这么办了。她大声喊出她的婆婆,她婆婆李婶是寨子里有名的接生婆,寨子里一大半孩子都是经过她手的。秀儿的孩子也是她接生的。

  李婶出来一看我的模样,立马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扶着我平躺下来,让我大口喘气,叫秀儿拿了一个大被单罩在我身上,又弄了一大堆锅灰撒在我屁股底下。等做完这些,我已疼的死去活来,想大喊大叫,可怕一喊邻里四舍都知道了,只能一个劲的咬紧牙关,满脸的汗,像泼了一盆水一样。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哇的一声,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我知道孩子可算是生出来了。在隐约中听到秀儿说是个小子,我笑了。

  秀儿和李婶把我抬回屋,秀儿又给我熬了碗鸡蛋汤,孩子用一个碎花布毯包着躺在我的右手边。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很丑,我看着这孩子,心里想他长的像谁哪,是春生还是我?可看模样谁也不像。我又想到要是春生看到孩子生下来了,指不定高兴成啥样哪。

  等我气色缓和了些,爹娘回来了。一进屋看到我这副模样,身边还躺着个孩子。娘很诧异的问我咋回事,我说,“娘,我生了,是小子”。

  娘一听,爬上炕来,神情紧张的在我身上摸了又摸。

  我说,“娘,我没事”。

  娘就去看孩子,抱起孩子左看右看,又给爹看,爹也左瞧右瞧。娘突然间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的花珍哎…”。

  我明白娘为什么哭,只有娘知道我的苦处。她哭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这孩子。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爹,这任谁都不是好过的事,往后的日子可就算是艰苦了。

  爹摸着下巴思忖到,说该给孩子起个啥名啊。我说孩子是在麦垛边生的,就叫麦子吧。爹娘都同意,说贱名好养活。

  公公下地回家来,一看到麦子,就失声痛哭起来。看着公公一大把年纪,哭的老泪纵横,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想公公哭大概是因为我给他家生了个小子,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失去春生而断了后。

  在乡下,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儿子,她在整个家族里的地位才会稳固突显。妯娌之间见了也不会说过份的风凉话。娘一生就只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小时候,娘就一直受妯娌之间的排挤。到我大了,娘的地位也没有丝毫改变。不过,爹始终是爱护着娘的,娘也因为爹的好一直幸福着,没觉着自己生了女儿就会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好。

  我开始坐起了月子。麦子始终由娘照看着,爹为了家里的事回去了。公公最近对我显得特别关心,问这问那,好像我是个小孩一般,问的我很不适应。

  等公公下地去的时候,我对娘说,“娘,公公最近对我咋特别关心”。

  娘说,“嘿,那老头賊着哪,你是生了小子,要是生了女孩看看,他准会耷拉起脸来。你现在是有功之臣,他当然要对你好了”。

  听娘把公公说的这么坏。我笑着说,“娘,你怎么能这样说公公哪”。

  “哼,那咋说,他心里咋想的我还不知道,当公公都那样,只要儿媳妇生了儿子,能给他家传宗接代,他就会把你捧上天。…花珍,记住,一个女人要想翻身,就得生儿子”。娘对我说。

  “一个女人要想翻身,就得生儿子”,娘说的这句话虽不中听,但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

  秀儿在前年生了个女孩,李婶此后就对秀儿百般刁难。秀儿也是乖作,对婆婆的埋怨一声不吭,整天哼哧哼哧的干活,把家里整当的齐齐整整,李婶见秀儿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所以渐渐的才对秀儿的态度好了点。要是秀儿没有她的贤惠,李婶还不把她骂个底朝天。这些都是秀儿和我唠嗑时,私下里告诉我的。

  秀儿也是好,对谁都好,对我更好,有事没事就陪我说说话,怕我怀着孩子心里闲的慌。她很明白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明白我的心。

  为了感谢秀儿和李婶帮我生下麦子,娘亲自提了一篮子鸡蛋去李婶家。其实这事本该是公公去的。可娘认为公公去不合适,就自己去了。

  麦子这孩子吃起奶来很得劲,幸而我奶水很富足,不然还真喂不饱麦子。我奶水富足,是源于我家那两头羊的奶水富足。它们吃的是新鲜的青草和糠豆,这么好的食料,吃的它们的两个奶子像个装满水的水桶。挤出的奶白稠清香,有青草的鲜味,有豆子的腥香。这么好的奶水吃到我的肚里,让我有了无穷的力量,身体发胖,面色红润,两个奶子胀的一点也不比羊们的奶子弱。奶子胀了,就说明我奶水富足,这样麦子就不会因为吃不饱而哇哇大叫。

  现在,我是名副其实的“奶妈”了。

  (八)

  秋后的天总是阴雨绵绵的,像个吃不饱奶的婴儿一样一直哭闹不停。

  现在已经连着下了一个礼拜的雨,雨虽下的不大,但没日没夜的下,下的人心里发慌。幸好寨子里的人在雨来之前都收了庄稼,不然这样的雨一下,庄稼就全烂在地里头了,农民一年的指望也就没有了。

  院子里的大木桩上放着两个大瓷盆,上面釉着一对大红喜鸳鸯。这两盆是春生迎娶我时的陪房。一个洗脸盆,一个是洗脚盆,里面都盛满了雨水,并不断的在往外溢。那是我昨晚放在外面的,我想盛满了水可以洗洗衣服什么的,省得我还得跑一段路到寨子里的水库去挑水。

  鸡窝的顶漏雨了,我打上都漏了好几处的木柄黑布雨伞,走过去在鸡窝顶上搭了个木板,挡住漏雨的窟窿。鸡槽里灌满了水,我将水倒掉,又添上些糠料,为防止食槽再次灌满水,我将食槽直接放到了鸡窝里,个个赛大鹅的鸡们见了食,都咯咯的叫唤着争先恐后的啄食。娘回家两月了,鸡们虽没了娘的照料,但我喂养起鸡来也不比娘差。看完鸡们,我又去看羊。羊圈倒还安全,那两头被娘喂养的壮如牛的大羊,紧紧的靠着卧在墙角,里头的食盆舔的比洗过的还干净。它们见我过来,咩咩咩的就叫起来,像小孩想吃奶的时的叫唤。我从草篓里拿了把草料给它们,它们咩咩的高兴的叫了两声,摇晃着水桶般的奶子就吃了起来。套在它们奶子上的奶袋是娘走之前缝的,我在去年给它们缝的那个早磨破了。它们的咩咩叫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它们是感激我,因为我把它们照料的很好,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它们。这样我在挤它们奶的时候才会心安理得,它们也会认为我做的对,我应该这么做。大黄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脚后跟,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大黄也是感激我,因为我也把它照料的很好。

  我收起雨伞,刚一进屋,麦子在炕上就哇哇的叫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吃奶了,我把他抱起来,撩起我的左半边衣服,像挤羊奶一样,将我的奶头放到麦子的嘴边,麦子就嗒叭嗒叭的吮吸起来,麦子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能吃了,那小嘴一嗒,我身体的奶水就像流血似的被他咂个干净,我想是该给他断奶了。

  现在家里就我一人。公公在庄稼收完前去刘家堡子给人看仓库去了,是三喜给介绍的。本来我是不同意公公去的,他年纪大了,在家种种地就可以了,又饿不死。可公公执意要去,说看仓库又不是啥卖力的活,就是走动走动,挣两钱了给麦子以后上学用。三喜也说看仓库是轻松活,叫我别担心。我想去就去吧,麦子以后是要用钱的,现在家里也没有一个经济支柱,公公执意要去看仓库,我知道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三喜把这门挣钱的差事给予公公,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过年的时候爹娘说要给他说村里吴江水家的二闺女,可过了这大半年,爹娘像是忘了这事一样,也没去说道。三喜对这事却是上了心,他把这差事给公公,就隔空对我们说吴江水家的闺女咋样了。

  其实对这事我也忘的一干二净,看三喜那么真城的眼睛,不像是开玩笑。

  我说,“嗨,这事都怪我,怪我没提醒我爹娘,这样吧,赶明日等这老天不再下雨了,我回趟家,让爹娘给你去说说,成不成的还得看人家”。

  三喜很高兴的点头应承,说“嘿,那不急”。他嘴上说不急,可我看他整个人都挺着急。像三喜这么着急要媳妇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村里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光棍爱往窑子里逛的事情。这是男人们的事情,我不大明白,就算明白,我也不说。因为做人要守本份。

  雨还在下,一直是不大不小,像小孩子憋了好长时间的尿一样,一打开阀门就尿个不停,窸窸窣窣。寨子里临着红陡坡的临崖沟渠,本来就很深,现在泻了满天的雨水,更是峡谷深深,一边的山崖也倒塌下去了大半,红陡坡上的红土被雨水冲刷的像倾了红粉的泥浆一般。看老天爷这架势,雨一时半回还停不了。这就意味着这场大雨会带来灾难。我心里紧张的紧。

  当夜,我正值从鸡窝拿了鸡们刚下的蛋回到屋内,麦子也刚喂过奶,睡的正香。外面突然响起了紧密的敲锣声,铛铛铛,我紧张变成现实。穆长焦急的喊道,“各位乡邻注意了,寨子后的围溪堤坝冲毁了,每家每户出一人赶快去抢修”。穆老的声音低一声浅一声,配合着敲锣的节奏,在满天的雨水中显得凄凄惨惨。穆长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长者,他操持于寨子里的事务,其职相当于村长一职。本寨人欲叫他寨主,但终觉有啸聚山岭,为势一方的意思,不妥,就叫他长者。不是年龄最长,而是最长本事的意思。穆长当选长者,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单说他供出一个本寨里唯一一个读书写字的儿子_穆云,就已经令大半寨人敬服。剩下的一半自来源于他个人的本事威慑。

  经穆长这么一喊,大家都觉情况危机,要是小溪堤坝泻了洪,水就会蔓延至满寨,现在亡羊补牢为时还未晚,大家都倾相抄起铁锹锄头奔赴事发地点。我想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应该出一份力,要是公公在家的话,他就可以去帮忙,可现在公公不在,就要我去。我拿上家里唯一的一把木柄黑伞,拿上锹,大黄要跟我去,被我喊了回去,我锁好门,冲进满天的雨水中去帮忙。

  寨子里的道路被雨水冲刷的深一个坑浅一个坑,烂泥纵横,又是黑夜,很不好走。走了一段路,我看到前面有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忽闪忽闪,又听到远近的吆喝声。等我走近一看,大家都湿透了全身在拼命的堵那个门板大的缺口。我看大家都这么卖力,我赶紧扔下伞,抄起锹就冲想上去帮忙,我还没来得及下锹,穆长提着一盏煤油灯,戴着一顶大草帽,伸手把我拉到一边,怕我在雨声中听我不清楚,拉长了声音对我说,“哎,花珍娃呀,你来干啥?赶紧回去,这儿你帮不上忙”。

  我也拉长了声音,“穆长,我没事,这是关及全寨人的大事,我当然得来了,我去帮忙,我能行的,您就放心指挥吧”。

  (九)

  麦子长到两岁半,已经能完整的说出话了。

  那天,他突然问我说,“妈,我爸啦?”

  麦子突然这么问我的原因是因为那天我要下地干活,怕他捣乱,就领他到秀儿家去跟灵娃玩,我想俩小孩在一起又有李婶照看,比跟我下地刨土挖坑强。没想到云峰跛着腿要去外面买醋,灵娃就喊说,“爸,我也要去”。

  麦子摇晃着脑袋,突然问灵娃“他是你爸呀?爸是干嘛的啦?我爸啦?”

  灵娃撅着嘴说,“爸是保护我的,给我糖吃”。

  麦子一听,低下头扳着手指说,“我有外公,外婆,爷爷,娘,他们都给我糖吃,爸怎么没给我”。

  麦子不明白,就来问我。“妈,我爸啦?”

  我看麦子可怜兮兮的样,心里很不好受。我就对他说,“麦啊,你爸他去了外国,那里有很多事需要他做,他很忙,所以回不来”。

  麦子听我这么说,两颗眼珠子上下转动,“外国好吗?外国有糖吗?”

  我说,“外国当然好了,外国有好多好多糖哪”。

  麦子就说,“那我长大后也要去外国”。说完这句话就追着大黄去玩了。

  我知道,麦子还小,他是不明白我说的话。看他圆圆的脑袋,宽大的脑门,浓黑的眉毛,我越看他越像春生,尤其那两撇眉毛,像染了墨汁一样。春生眉毛就黑的像泼了墨一样。

  那次爹娘回家来看麦子,说麦子的脑门宽大,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因为家里挂着一副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的脑门就很宽大。我虽然不相信爹娘说的话,但我希望麦子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不仅为了我们这个家,更为了他自己。

  当夜,公公赶在晚饭前突然回家来了,一脸的正襟危坐,他嘴上说是来看麦子,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事。

  麦子摇晃着大脑袋,拉住公公的手,说“爷爷,我的糖啦?你带了没有?”

  公公双手插在麦子的腋窝下,把他举起来,大笑着说,“啊呀,又重了”,唇上的胡子随着笑一个劲的上下抖动,看起来好滑稽,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无心笑。

  麦子反倒嘟囔起嘴来,“没重,一点都没重,没糖吃就不重”。

  “哈哈,有糖有糖,看我给你带的啥”,公公把麦子放下来,从上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水果糖。

  麦子拿了糖,自己先不吃,挑来挑去挑了一颗最大的,其实那些糖果的个头都一样,把它拿给我,说“妈,给你,你吃”,那会儿麦子一手撩着衣襟里的糖果,一手举着那块他挑出来最大的给我,圆圆的大脑袋歪着撇在一边,小嘴噘着,看到麦子可爱的模样和专注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份做人的谦让。这种谦让会在他以后的路途中更加的明白事理。

  我欣慰的摸摸麦子的头,说“我们的麦子真的是长大了,知道让着妈妈了,好,这块糖我收着”。

  麦子见我收了糖,高兴的一蹦三蹦,就蹦出去撵大黄去了。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公公,问他什么事。公公从另一个大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我知道这是他的工资。他拿给我说,花珍,这是二百二十块钱,你收好。刘家堡的仓库要搬迁了,里面领导要把我调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赶忙问是什么地方。他说是马跑泉啤酒厂。我吓了一跳,马跑泉那可是离寨子很远很远的地方,骑自行车都要整整一天,更别说走着去了。我劝公公别去,可他坚持要去。说地方是远了点,但工资高,干的活也还是看守仓库,不会累着的。就是今后要苦了我了,家里的地就我一人种了。

  我苦不苦的倒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公公。他这一走就意味着家里以后有个大事小事就只有靠我自己了。也不知道他多久才会回来一次。麦子以后想吃爷爷的糖也就不会那么频繁了。公公主意已定,我不好再说什么。给他收拾了一大堆穿的用的,我让他拿一部分钱,他一分也没拿,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走了,说是要赶紧回去,晚上就要坐刘家堡仓库里的三轮车去啤酒厂了。看着公公出门前的孤单身影,我鼻子一酸不禁抽泣起来。

  生活很无耐,但没办法,我必须要坚强,不为我自己,也要为麦子。我决定明天回趟娘家,让麦子在娘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得空就让爹领着去大爸家让吴有志教着写字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鸡和羊都喂了食。拿了一篮子鸡蛋,给麦子穿好衣服,锁好门窗,领着他就回家去了。经过打谷场碰到了云峰媳妇,她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筐灰菜,我知道她起了一个大早去采这些灰菜,准备去喂猪的。我对她说,秀儿,你歇一歇,别累着了。她抖一抖背篓,说没事,得赶紧回去哪。秀儿就是这般勤快,她总是将家里的大小事做的妥妥当当的。我说我要回趟娘家,她问我要不要照顾我家里,我说不用,晚上就回来了。秀儿和我亲如姐妹,她总是处处帮我,这让我很感动。我也总是念着秀儿的好,她要有事,我也会去帮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很默契。

  回了家,我对爹娘说明了来意,他们一句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他们很明白我,我也不好再说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什么的。这样,我就开始了一段时间的一个人的生活,想想都让我觉得孤单和乏味。实际上,这种生活我没坚持多久就把麦子领回来了,因为一个人的我实在太孤独。

  (十)

  开春以后,就忙了起来。家家户户都很忙。而我要忙的事是要翻三片地,一片种油菜的地,两片种苞谷的地,还有一片什么都不种的地,也要去翻一遍。我一天只能翻一小块,照我这个速度翻下去,一个月也翻不完。公公以前在家的时候,会赶着老黄牛在一个礼拜之内就翻完了。老黄牛在春生出事那一年就已经卖掉了,公公也不在,所以这些地能靠我了。我也可以选择不种地,但不种地的后果就是等着被饿死。我饿死不饿死的倒无所谓,关键是麦子不能被饿着,我要种出好的地。【穿】 【书】 【吧】

  我先从种油菜的地开始翻起,一锄头一锄头的翻,这片地硬的像被大马车碾过一样,翻的我胳膊都酸了才翻起一小块。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想想办法。我在一旁翻地的时候,麦子就在一边放羊,他给自己自制了一个羊鞭,在一根槐树枝上绑了一条揉搓在一起的布条。两头羊很听话,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吃草,也不乱跑。我没在它们的脖子上绑缰绳,就是因为它们很听话,它们看的出我很辛苦,不想给我添麻烦。这样,我翻起地来就少了一层关于如何喂羊的顾虑,翻起来也就稍微快点了。麦子看我翻地翻的满头大汗,说要回家给我拿水去。我说不用,你就好好放羊吧。可他坚持要去给我拿,没办法,我就给他拿了钥匙让他去拿水,他一蹦三蹦的就去了。

  在麦子走后不多会儿,三喜牵着自家老黄牛在地前面经过,见了我就向我打招呼,问我一个人翻地哪,我说一个人。他拉住老黄牛暂时停下,一脸正经的对我说,你一个人这样翻可不行,地都硬成那样了,那得翻到啥时候去啊。你这样,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东山上还有一小块地下午就翻完了,赶明儿我过来帮你。听三喜这么说,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不能这么做。人家凭啥帮我啊,只不过是在一个寨子里住着,虽然和春生交情很好,但春生都去了好几年了。再说人家家里没事要过来帮我,这个时候最忙的就是我们农民人了。这么一想的话我就拒绝了三喜。我倒不怕别人说我不守妇道,死了男人没几年就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我主要是怕麻烦三喜,我知道他家的地多,他大哥又懒,他爹早就不能下地了,所以他家的地还得三喜一个人来种,农闲的时候还要找个活干一干养家糊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例外。三喜听我拒绝了他,也没说什么,牵着黄牛就走了。他说帮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还得翻我的地。翻到日落西山头我就领着羊回家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去地里,三喜已经赶着老黄牛在翻地了。这让我很惊讶,也很感动,我不知道该说啥好。我以为他只是说一说的,没想到就真的来帮我了。看来三喜是言出必行。我对三喜说,我说过不用你帮忙的,我自己能翻,你怎么真来了呀。三喜没停下手中的活对我说,嗨,没事,我家地都翻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帮帮你。我知道他口上说闲着,其实他不闲。既然三喜来帮我了,那我不能再说拒绝人家的话了。三喜能来帮我,我真的很感激,不然我一个人还真翻不完这些地。这样,三喜在前面翻地,我就在后面捡拾一些草根什么的。他问我麦子咋没来,我说麦子还在家里睡觉。就这样我们有一言没一言的聊着,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注意到三喜干活确实很厉害,每一个步骤都很熟练。他右手掌着犁,偶尔会用两只手掌一掌,他从不打牛,也不吆喝着让牛快耕,就那么跟在牛后面慢慢的犁,犁的很深又很细。这样犁的地等过段时间下一场雨,太阳晒一晒,地就很蓬松了,播种就刚好。三喜是个种地的好手,我能看的出来。不到三天,三喜就帮我犁完了所有的地。我真的很感激他。在这期间,我每回留他吃饭,他都说不了,总是回家去吃。我明白他是怕惹是非,所以就连一顿表示感谢的饭都吃不上。他不来吃饭,我就想了个办法。因为三喜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得要表示表示。我挑了一些个头大儿圆的鸡蛋,晚上在和麦子吃饭的空档就煮了,然后第二天就拿到地里去让三喜吃。我让他吃,他总是不吃。于是我就硬塞给他两颗,所以他也就勉为其难的吃了两颗。实际上这三天来他总共就吃了我硬塞给他的这两颗鸡蛋,吃了两颗鸡蛋就犁完了我家所有的地,我真的很感激三喜。三喜真是人好,我也一直念着他的好。

  等过了一个礼拜我娘来看我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娘。娘也说三喜真是人好。我就问娘给三喜说对象的事咋样了,娘说吴江水家的二闺女已经名花有主了。我和娘都惋惜三喜以后要光棍好一阵了。我们觉得这事应该给三喜说一声。三喜自从去年过年给爹娘说了给他张罗对象的事之后,他就一直等着听信。可现在这事没结果了,我们该告诉他,别让他再上心了。于是,我和娘决定当晚就去给三喜说说。也是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拿了一篮子鸡蛋,我拿的出手的也只有鸡蛋了。我和娘就去看三喜。我们到了三喜家,对三喜说明了来意,说了我的感谢。三喜听了那件事没着落后也没显得不高兴或者不乐意。反而是很高兴的请我和娘赶快坐下来,一个劲的说没事没事,我这事还让大娘费心了。娘对他说,别着急,我再看看有没有别家合适的姑娘。三喜满面笑容的表示感谢。他要留我们吃饭,我说麦子一个人还在家等着哪,然后我和娘就回去了。

  没想到在今后每隔两天,三喜都来帮我。像什么挑水劈柴的重活他都帮我干。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我搞明白了,三喜可能喜欢我。虽然到现在他没对我说过任何一句对我有意的话,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对我时不时显现出来的爱意。我从没想过要给麦子找一个后爹,虽然在春生走了的时候,公公对我说过让我再找一个的话,但我一口就否绝了。现在生活的重担压在我身上,三喜的出现分担了我的重担,我也觉得一个家里必须要有一个男人。麦子也需要有父爱的。这么一想,我对三喜的出现就不那么排斥了。那天晚上,我问麦子,你想不想要个后爸呀。麦子说,是像三喜叔那样的吗?我知道麦子也是喜欢三喜,三喜来帮我的时候,麦子都知道,而三喜也会时不时的给麦子带一些吃的过来。这样,麦子和三喜就打成一片了。到后来三喜不来的时候,麦子就会主动跑去找三喜,说我家水缸里没水了,三喜就会将麦子架在他的脖子上来挑水。麦子没有得到的父爱一下子在三喜身上全得到了。

  等到了四月份,三喜帮我播种完了所有的地。突然有一天他说要娶我,那时,我们已经相处的心照不宣了,他说完这句话我也没觉得有多少惊奇,因为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在这几个月来,我们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但没有一个人说出一些是非的话来。因为大家都明白,在生活的苦难下,幸福是最重要的,没人会去拒绝幸福,会去破环幸福。在这期间,公公回家了三次,他很同意我们的事,说这个家终于有了了一个顶梁柱,他也就能放心的走了。爹娘也都赞同我和三喜在一起,他们也就不用担心我时时受苦了。就这样,我和三喜在没有是非的四月里走到了一起。

  (十一)

  麦子该上学了。他要求三喜每天去接送他,三喜很爽快的答应。麦子不叫三喜爸,叫他二爸,三喜也不介意。他从不打骂麦子,麦子有什么要求,他也总是尽量办到。那天下午,麦子放完羊回来,在那时麦子已经能一个人放羊了,他也总是要求一个人去放羊。而事实上,那两头老羊和新增的三头小羊经过麦子一段时间的放养,个个长的健壮如牛。麦子回来就对三喜说,二爸,我不想放羊了。三喜就问他,怎么了啊。我要上学,麦子很认真的说。我们不知道麦子为什么突然说要上学,但我和三喜都觉得麦子是该到上学的时候了。

  学校在二里地以外的小庄,小学和中学连在一起,环境虽然不好,但里面学生还算多。这样,麦子上一趟学校要走一个小时,如果选择走山路的话,时间就会短一点,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云峰听说麦子要去上学了,就给他家的灵娃也报了名,这样更好,麦子上学就有个伴了。我给麦子缝制了一个斜挎式书包,虽然是布的,但因为是斜挎式的,在当时已经很时尚了。麦子很高兴的就挎着他上学去了。第一天上学是三喜领着他去的,早上他们走的时候是从大路走的,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们选择走了山路。麦子觉的走山路要比走大路好很多,山路不仅能缩短一半的时间,还有一些花花草草供他玩。麦子在此后也选择了走山路。第二天上学他就要求一个人去了,三喜说去送他,他死活不让送,就拉着灵娃的手两个人一起走了。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走的时候在一起,来的时候的也在一起。我看着两个孩子亲密的在一起很高兴,云峰媳妇也觉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真是好。

  三喜在忙完了家里的秋收以后,就继续了他的泥瓦匠工作。这样,他每天早上都要起很早去慕滩村的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家盖房,中午不回家,晚上就回来,一天累的要死。三喜早上一醒,麦子也就醒了,我给他们冲两碗鸡蛋汤,三喜喝完就去干活,麦子喝完离上学还早,他就跑到后山上,割一把草扔进羊圈里。他割的草都是鲜嫩的绿油油的草,吃的五只羊个个都叫唤。麦子很懂得羊们的心思,他知道它们最爱吃什么样的草。因此只要它们一见到麦子就精神异常的向他叫,麦子也会去伸出手摸摸它们的头颅,以示安慰。

  现在家里的情况比起以往好很多了。我也不再操心麦子的将来怎么办了。现在有了三喜,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只要照顾好这个家就可以了。我本以为这种幸福的生活会持续很久,但没想到的是,灾难又一次降临在这个家。让我认为命运总是在捉弄我。

  那是一天下午,麦子刚去上学,我也准备上地里去。一个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急匆匆的闯入我家,我不认识这个人,我问他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他没回答我,反而问我是叫花珍吧。我点头说是。他说我找的就是你,这让我很纳闷。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跪在地上。他说,你公公出事了,厂里昨天突然发生了爆炸,你公公被炸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当天晚上我和三喜借了穆云家的三轮车把公公的尸体带回来了。其实那会儿公公的尸体已经不是完整的尸体了,只是一些零碎肉块,从上面包裹着的衣服我们辨认出来这是公公的尸体。我们把他带回来了,就放在我带去的一块麻灰布里。我和三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半了,麦子都呼呼大睡了,我们没有叫醒他。我和春生商量着要给公公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第二天,我们通知了寨子里的人,大家都为公公的死感到惋惜。当麦子得知自己的爷爷被炸死后,就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一个劲的喊着爷爷爷爷,我和三喜看着麦子哭的这么伤心,我们心里像刀割一样,很不好受。等我爹我娘赶来的时候,麦子已经哭的没了力气。娘看到麦子这样,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嘴里喊着我可怜的孩子就哭了起来。爹叫麦子,麦子没应。爹就问三喜公公的后事咋办。我们的意思是在下午就给公公发丧,虽然这样不合一般丧事的规程,但公公的尸体都没全乎,所以还是让早些公公入土为安吧。

  我们给公公进行了火葬,这是我们寨子里有始以来的头一次火葬。据说火葬了的人残缺的身体会慢慢的回归,我们都希望公公失去的身体尽快的回来。他这后半生也活的够苦的,春生去了,婆婆去了,现在他也去了。无言的苦痛涌上我的心头,让我在公公的火葬现场嚎啕大哭起来,我一哭,麦子就哭的更厉害了,我知道麦子这孩子爱他爷爷。他爷爷走的悲惨,我们大家心里都不好过。寨子里帮忙下葬的人都默默的立在一旁,面露愁容,为公公这么悲惨的走而感到痛惜。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埋葬了公公。就葬在春生和婆婆的坟墓旁,三个高高的坟堆就那么突兀的矗立在东山上。看的人心里揪心。

  公公的死算是公伤,厂里给了我们一笔赔偿金,这些钱和公公的命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也没有办法。出了这样的事,双方都不好过。后来这个厂子也就倒闭了。

  麦子有好一段时间没去上学,就那么呆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呆的无聊了就拉上羊去放放,也是很晚才进家门。我知道公公的死对麦子的打击很大,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就这么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去了,他小小的心灵还承受不了。三喜试图去说通他,但都没有奏效,他还是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叫他吃饭他就很麻利的吃了,也不拖沓。娘让麦子去她那儿住一段时间,说给他做好多好吃的,他也不去,没办法,娘和爹就回去了。

  那天下午,麦子很早的就放羊回来了,他对我说,妈,我明天去上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就想通了,但这毕竟是好事,我就对麦子说,能上学就好。晚上我去云峰家通知灵娃,让她明天早上跟麦子一块去上学。没想到灵娃对我说,知道,我和麦子都商量好了。我诧异的对灵娃说,你找过他了?对啊,下午放学回来后我去找过他,跟他说了学校又发新书了,然后他就跟我说明天和我一起去上学。我明白了,麦子究竟还是个孩子,痛苦对他来说也只是暂时的。

  (十二)

  时代前进的步伐总是很快,不管是对于富人来说,还是穷人来说。

  单就我们穆家寨来说,寨子里的好多户人家都搬到山下面去住了,在那儿盖房安家,那儿也都通了宽阔的柏油马路,以往一大片一大片的苞谷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错落有致的民房和四通八达的马路。这样的变化,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乐得香甜。三喜也决定在山下盖一座砖瓦房,让我们住进去。现在好多人都住进了崭新的砖瓦房,而在以前住的土胚房里圈养起了牲畜。

  我们不再种苞谷了,开始种起苹果和小麦了。东山上家家都种了苹果树,而在寨子下面的平地又都种了小麦。这种变化算是对于我们农人最大的变化了。这种变化我们都很喜爱。不仅是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经济效益,更能让我们尝试到一种不一样的结果。这就是我们的变化。

  麦子已经上了中学。他的个头也都超过了三喜,他也总是和三喜比个头,说二爸,我比你高出一个头,三喜就笑着说,高出一个头算什么,有本事你高出我三个头。麦子就说,你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高出你三个头的。他俩总是这么说,我也总是看着乐。

  如今的生活是大踏步前进,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天天都像过年似的那般高兴。现在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麦子和三喜一天做好三顿饭,除此之外,就是闲的时候去苹果地里转转。照顾照顾苹果树什么的。三喜的工作就是整天忙着盖房,他现在一天能挣一百块了,这要是搁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现在确实真真切切的一百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会住上像三喜说的崭新的砖瓦房。一想到这,我就想到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住进新房,然后过几年麦子又取了媳妇,媳妇又生了小孩,我就给他们带小孩,让他们踏踏实实的工作,然后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每每想到这,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上个星期的时候,云峰媳妇来跟我说,他们的砖瓦房盖好了,今天就会搬下去。我觉得应该去帮帮他们。云峰家的砖瓦房建在他们以前种苞谷的地上,现在这儿成片成片的苞谷都被一家一家的砖瓦房所替代。云峰家的房在这些群房的西北角,这样离柏油大马路就有段距离。我们家的地在大马路的对面,那儿已经不种什么了,只是一块一块的荒地,也有砖瓦房建在这儿,只是没有对面多。麦子说要建砖瓦房,说的地就是这儿。看过了云峰家的房,我就想我们家的房要是建成,那肯定是全寨子里最漂亮的房,也许到那时就不叫寨子里,就叫村了,所以我们的房就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在盖房这件事上我倒不担心,因为三喜本身就是泥瓦匠。

  而事实上,我们没用一年时间,就住进了砖瓦房。在后来麦子娶了媳妇,生了麦序之后,我们这个家的灾难再一次降临。这中间经过了十五年的时间,十五年的时间里变化太多,而我又不想一一都说出来。到最后灾难降临的时候,这个家就仅剩我跟麦序两个人,而到麦序长到两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至于我身边的其他人,我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总之,在那以后,我就被别人称为勾命鬼,只要谁跟我在一起生活久了谁就会死去。到最后三喜死在建筑工地上的一堆砖头底下,他们也说是我这个勾命鬼干的好事。而对于麦子因杀人入狱,媳妇跑了这事,他们一并也都归咎到我头上。我忍受不了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就和麦序搬到寨子里去住了,而此时的寨子已经是人走茶凉,破败不堪了。总之,我这一生是忍受着灾难过来的。而对于这一切,我已经不能说是命运使然了。

  这就是麦序奶奶一生的故事,她用一下午的时间含着泪给我讲完了。我痛恨当时的灾难无数,同情麦序奶奶的无助,又佩服她到现在依然坚守在城堡里的勇气和无限生命。现在我已不需担心她会怎样,因为我们的新农村已经把她纳入了五保户,这样,她以后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易燃易爆炸更新,城堡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