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的烟

  (一)

  南生晚上相跟大头元丰出去,一夜一天未归。当夜他抽烟锅的爷老塔头以为自己的孙儿又去跟了大头同睡,抽罢了两杆烟也没在意就去睡了。

  晨光微露的时候,他上夜班的母亲琴禾下班归来,提了买的水煎包米粥的早点往儿子房间走,当她伸手推开门看到床上并没有儿子的身影时,她一时诧异起来,这孩子何时起的这么早了,怪事。

  琴禾去西屋敲了老阿公的房门,轻声问他南生可有早起?

  屋里传出老塔头喑哑地一声:“噢,南生娃昨晚跟大头去睡了。”

  琴禾立马皱起了眉头,尖起了声音:“不是说了别再让他跟着元丰去睡了嘛。”

  琴禾当下决定去大头元丰家拽南生回来,她抬脚刚跨出了院门,元丰妈散着头发泡着眼跟她撞了个对面,她有些讶然地问她,“咋?有事啊?”

  元丰妈笑着说,“来叫我家元丰,该上学了。”

  琴禾尖了嗓子,“咋?昨晚不是南生在你家睡吗?”

  这回轮到元丰妈讶然了,她瞪大了眼睛,“瞎,南生没在我家睡,我家元丰昨儿晚说要来你家跟你儿子睡,这咋?都不在啊?”

  琴禾和元丰妈同时意识到各自的儿子联合制造了一场骗局,无声无息地巧妙骗局,而她们也毫无察觉地理所当然地就被陷入到这张无形地骗网中。琴禾首先疯狂地高叫起来,“坏了,坏事了,”不停地拍着两只手啪啪响,“这死孩子一夜没回来,能去哪你说,不会,不会出啥事吧……唉。”

  元丰妈是个情感脆弱又一遇得事情易往坏处想的人,当意识到儿子一夜未归,又听得琴禾这么说,她闷闷的脑袋里突然就显现出儿子没了的情形,当下扯开嗓门哇哇地哭叫起来,“这咋办?这咋办?我家元丰要没了我可活不了,孩他爸非得打骂死我不可,哎呦,元丰啊,我的元丰啊……。”

  老塔头早在屋子里听到儿媳妇和这个老爱哭鼻子的胖女人的谈话,一听得这女人嚎上了,就穿了衣裤叼了长长的烟锅子抢着步子出来,沉着脸,“嚎个啥?孩子不见了就赶紧四处找找,说不准就在另一个同学家哪,那有心家的二小子不也跟孩子们玩挺好的嘛。”【穿】 【书】 【吧】

  听得老塔头这么说,元丰妈立刻就收住了声,闷闷的脑袋里又想到儿子在有心家正跟元丰他们打闹玩哪,抹了一把鼻涕嘿嘿地笑了两声,拉上琴禾就上了有心家。

  有心家在村西头,要走上四条巷道转过三个弯,一路上元丰妈走的轻快,她被老塔头的一通话说得无比乐观,她好像就已经确定儿子在有心家玩了。但琴禾情感细腻,她不会因为公公的一番话而对整个事件报有一点乐观的心态,她现在尽量地是从心底里祈祷儿子真的就在有心家,当她们转过两个弯时,琴禾沉重地步子越发地沉重,她预感到儿子不会在有心家,而且她也感觉到这次的事情不会那么的简单。

  老塔头坐在门槛上,填了一锅子烟咝儿咝儿地抽起来,浓白的烟气在肺叶里裹卷了一圈之后,带着经年的身体里的温度和臭气盘旋在老塔头稀疏白发的头顶。他摩挲着油滑黑亮的烟杆,心里冷的要命,他想到昨晚孙儿没跟他言语就偷着出去的模样,以及近来他每到晚上频繁的出去,但那些个晚上他出去时总会跟他言语,而且也是玩一阵就会回来,偶有不回来的晚上,他都跟元丰睡在一起,独有昨晚上没言语也没回来,是偷着出去的,老塔头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孙儿要真出事了。

  当琴禾和元丰妈对着有心的女人同时问出南生和元丰有在家没有,这个热心的女人首先开心的笑着表现出一副待客的热情模样,扬着手要请她们进屋,琴禾再一次的问出俩孩子有在家没有,她这才看到这两个村东头的女人眼中的焦急和来时的风风火火,她随即就表现出一副莫名奇妙的神态,摇着头否认了她们的提问。琴禾的担心越加的强烈,她苦着脸问她,这俩孩子昨晚上可有找过你家二小子?她有些明白了这俩女人为什么会大清早的出现她家里,她又摇头否决了琴禾。她叫出家里的二小子问他,你可晓得南生和元丰去哪了?二小子抓着大半个开花馒头愔愔地回答:我不晓得,近来南生和元丰怪的很,上课老是迟到,还爱有事没事蹲在墙角一起嘀嘀咕咕。

  现在元丰妈闷闷的脑袋里奇异地显现出儿子作怪的情形来,突然就双手拍着大腿,从嗓子眼里发出“哎呀”的一声,随即就又嚎了起来,“元丰哎……。”啃着馒头的二小子先是被这个怪女人的一声哎呀给惊地停止了啃的动作,随后被高一声低一声的“元丰哎元丰哎”给逗地嗤嗤笑上了。

  老塔头抽罢了两锅烟,黑沉的脸上显出急不可耐地神情,他决定出去迎一迎儿媳妇,虽然他对孙子出现在有心家并不抱多大希望。当老塔头走上一条巷道,转过一个弯时,迎面就碰上了急呼呼的儿媳和抽抽搭搭不止的元丰妈,不用问,他已经知道孙子不在有心家了。老塔头抬眼望向沉着脸的儿媳,从她阴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责怪的意味,也是,是他没有看好孩子呀。元丰妈咿呀着对老塔头说,“元丰不见了,元丰不见了,咋个办呀?”老塔头躲开儿媳投来的责备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毫无主见的女人说,“是这,别着急,我去大队部广播里吆一吆,你们赶紧去趟学校,指不定他们就窝在学校哪。”

  这回元丰妈闷闷的脑袋没有出现新的闷闷,她已经不大信任这个老是腰里别着个烟锅的老汉。不管信任不信任,琴禾立马就拉了她气呼呼地从老塔头身边甩着身子走了,老塔头明白,她甩的不是身子,是脸子,是甩在他脸上的脸子。

  琴禾急忙地到家里骑了电动车,也不等元丰妈,就出了巷道。当她踹踹不安地走到西街口的时候,前方停着一辆警车和救护车,车边上围了不少的人,琴禾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隐约感觉前面的围观中心跟自己的儿子有关。她慌忙地赶上去停了车,就扒开人群朝里看,里面的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而且嘀咕地做着分析,而封锁和分析的中心是用白布盖起来的一个人影,很显然,这已经是个死人。琴禾紧张地问一旁的一个女人,“中间躺的那谁啊?”女人说,“一个女人,不认识。”琴禾又看了一下盖着的人的身形,确实是个大人的形状,她长舒了一口气。

  老塔头站在大队部的办公室,举着包着红布头的扩音器,声音洪亮地一声声喊:“南生娃,元丰娃,该上学了,快回家来,早饭有煎饺哩。”

  当琴禾在学校寻人徒劳无获,又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在孩子可能去的范围内都寻了一遍没找到人之后,她决定是该报警。她打通电话哭腔着给警察说了情况,但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儿童失踪要在二十四小时候之后才能立案,他们不能立即启动搜寻工作,但他们记下了琴禾所说的一些情况。现在琴禾已经无能为力,该寻的地方都寻了,就是没有人影,她只能静静地等到时间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指望警察的搜寻。

  火辣的太阳升上了高天,原本燥热的空气因为这场突来的变故而越发地燥热和沉闷,尽管她们坐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琴禾觉得这燥热的空气是追着她一个人来的,要把她像风干肉一样地炙烤干,压尽她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她有点透不气来了。当她将头转向蹲在屋角抽着烟锅的老塔头时,她的气闷更加的严重。

  令所有人都没有料的是,她们在静静地等待时间过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时间并没有到,警察就找上门来了,并且带着一条她们期盼已久的消息:“孩子找到了。”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条惊天般的炸雷消息:“孩子被拘留了,因为涉嫌西街口的命案。”

  现在,琴禾坚强的内心再也崩不住了,她发疯般的哭嚎了起来,并猛地扑向了精瘦的老塔头。而在另一边,当那个脑袋闷闷的女人从警察嘴里听到儿子找到了欢快的跳起来有一丈高,但当听到第二句儿子涉嫌命案时,那闷闷脑袋猛地一下就木了,两眼白翻,嘴里喊出一声轻微地“呦,”就像即将燃灭的灯芯一样软到了一边。

  (二)

  在南生的童年生活里,他对家族里出现的抽烟者有着无比亲切和深厚的崇拜依恋情感。他是对那个满身有着浓重烟味的爷老塔头腰里别着的长长的烟锅子最先感兴趣的,他发觉这个黑黝黝的长棍子别在腰里像是别了一把刀,很是威武雄壮,当看到这把刀能吐出烟雾之后,他就把它看的更神奇了。老塔头填烟抽烟的模样在南生幼小的心里首次埋下了兴趣的种子,他觉得他翘着小拇指填烟点烟的姿态很有意思,他也想拥有这样一根自己的烟锅子,有事没事就别在腰上,或者躲在暗地里翘一回小指头。

  南生第二次对烟有认识是跟自己爸宏光那儿看来的。宏光是个跑长途的司机,有钱,总是抽本地最贵的黑兰州,当他翻开硬纸盒抽出烟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上,又不时的衔在嘴角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时,南生就觉得这个装在黑色纸壳里的短小东西更加的有意思。而且每当家里来了男人时,爸笑着给别人派烟的样子那叫一个气派。

  当南生相跟妈琴禾去看望外公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种同样可以吐烟的玩意儿,样子像是立起来的一个盒子炮,当抽起来的时候还发出煮沸水一样的咕噜咕噜声,很显然,这个东西比自己爷和爸抽的烟锅子和纸壳里装的烟要高级的多了。他觉得外公端起这个东西叼在嘴上咕噜咕噜时的模样像个地主老财,而且他还发现外公点烟的动作和爷一样,同样都翘着一根小指头,像个小女人。

  当南生去见小舅舅的时候,又被这个鼻子底下总是生着一丛胡子的小男人用纸块块卷起来的烟吸引了过去。小舅舅卷起烟的时候,总爱一边卷一边给他讲如何卷一根好烟。小舅舅拿出一块用作业本裁切的纸块,就说卷烟要有好的烟纸,厚了容易灭,薄了容易断,这作业本就刚好;他拿出装在铁盒里的烟叶,轻轻地均匀地抖倒在窝起来的纸块上,就说烟叶要洒的匀洒的适量,多了卷不住,少了一口就抽没了;他伸了舌头在纸块的一边舔了一条儿,就用厚厚的手指卷成一个棒儿,两头一拧,捋一捋,又揪掉一头,就说烟卷成了要捋它一捋,这样实,最后随便揪到一头就可以抽了;南生觉得自己的这个小舅舅真是个手巧的人,他的卷烟程序像是在变一道魔术,比起外公的单纯咕噜咕噜起来要更有意思的多,他觉得小舅舅像外公的水烟锅一样也是个高级的东西,只是他唯一看不上的是小舅舅舔纸的那个动作,伸着舌头像狗一样,他琢磨不用舔纸就能卷起一颗烟的卷烟。

  在这四种烟里边,南生接触和认识最多的是爷老塔头的烟锅子,因为他每天都跟他在一块儿,而爸宏光跑长途,长不在家。南生第一次偷着抽烟锅的时候是在六岁,那时他那个慈祥好心的婆老王氏还尚在人世。老王氏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儿宠爱的紧,不管他有什么要求,她总是眯着一双细眯眼颠颠着脚去给他办到。

  老塔头跟自己的烟锅子亲如一个人,他不管干什么腰里都稳稳地系着烟锅,出门上街睡觉吃饭蹲坑小解腰不离烟锅。老王氏就骂他,别人拿烟都当个嘴闲,你倒好,拿烟是当小情人哩,时时刻刻都捧在手心里哩。遇了争执口角老塔头占理的时候,老王氏就说,好好好,你能得很,那守着你的破烟锅去过日子吧,看它还能当个饭吃当个水喝。老塔头一般这时就没了言语,翘了小指头点了烟走外边去默默地嗒吧嗒吧。

  老塔头一嗒吧,南生就跑过来睁大着眼睛迷样的看着他并撅着小嘴学他嗒吧,老塔头吸一口,南生也吸一口,老塔头吐一口,南生也吐一口,这一老一小一吸一吐,就招来了儿媳琴禾的白眼,她紧着步子赶过来,狠狠地在南生后脑勺一巴掌,嗒吧起嘴来,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一把拽了儿子甩身回到屋里。这话的意思像是在说老塔头这烟抽的极其恶劣,抽这烟的人就是坏人。孙子和爷的后脑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瓦楞形,老塔头就觉得儿媳妇的巴掌不是抽在孙子的脑壳上,是生生抽在他的脑壳上。老塔头就闷闷地磕了烟,像吃了一口黄莲,有口说的出,但他不能说,一说就是事,垂着瓦楞脑袋回了自个屋。老王氏就停了手里的针线活,气气地说,咋?去抽啊,进来干啥?不是能球的很嘛,在我面前说的一套一套的,对了儿媳妇就哑巴了……。

  老塔头自此就不在再家里抽烟锅了,尤其是当了孙子的面儿,每到南生紧着跑过来,他就把挂在腰间的烟锅一把收到了裤子里边,绝了孙子的嗒吧念头,也绝了儿媳妇的把他看成个坏人的想法。

  南生几天不见老塔头挂在腰间的烟锅子,就跑去问他。

  爷,你烟锅啦?

  没了。

  咋没了?

  被火烧没了。

  那你还嗒吧吗?

  不嗒了。

  那想嗒了咋办呀?

  抽自己嘴巴子。

  南生听了老塔头这么说,真相信了爷的烟锅子是被火烧没了,可能是爷点烟的时候没翘小指头,火点的大了点,就把烟锅子给烧了。他晃着小脑袋好心的对老塔头说,爷,你不用抽嘴巴子,抽筷子,转身到厨房里就拿了筷子叼在嘴上满院子跑着学爷前几天还再跟他一起嗒吧的样子。老塔头怕孙子又挨儿媳妇的巴掌,那打的不是一张脑壳,是两张脑壳呀,就赶忙抢了筷子,拉孙子一边去教育。

  一天,南生和大头他们玩捉迷藏,满巷道满村子里的跑,在跑过在大队广场的时候,南生就看到爷坐在大柳树下的石碾子上嘴里叼着个烟锅翘着指头嗒吧的正欢。爷不是说烟锅子被火烧没了吗,咋还嗒吧的这欢,爷是骗我哩。南生就气鼓鼓地跑过去,质问老塔头。老塔头脸色难堪地支吾对孙子说,爷的烟锅……其实是被老鹰叼走了,叼走没用玩了两天就又给爷还回来了。那你给我玩两天,我不叼走。不行,你不能玩。老鹰都能玩我咋就不能玩?老鹰是老鹰,你是你,烟锅子就是不能给你玩。

  南生心闷闷琢磨爷不给他玩烟锅,他就学老鹰叼走。这样他整天的磨在老塔头身边,但磨了两天连烟锅的影子也没见到。他就去磨好心慈祥的婆老王氏,他趴在老王氏的两条干瘦腿上,怏怏地说,婆,你晓得我爷的烟锅子藏在哪里,爷老是骗我哩,说他烟锅子被老鹰叼走了,没用玩两天还回来,我要他给我玩两天,爷又说我不是老鹰不给玩,我又不叼他烟锅。这个满心溺爱的老女人老王氏一下就被孙子的可爱调皮给虏获了,热爱地摸着孙子的“瓦楞壳,”眯眼笑着,真是一个模子里的脑仁儿,一个烟锅都要藏来抢去,你等着吧。

  第二天午间老塔头吃罢饭要睡觉,老王氏就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解下挂在腰里边的烟锅子给孙子玩一阵儿,等他睡醒的时候,孙子玩够了,她也给他再偷着系上去,神不知鬼不觉。但是老塔头一睡着就双手紧紧地按在裤腰上,好像知道要有老鹰叼走他烟锅似的,一点儿也不好下手。老王氏一着急,就狠狠地拍了老塔头一巴掌,他蹬着腿叫一声咋?老王氏一看晃荡的裤腿就生出了主意,咋?裤子脏这样脱下我给你洗洗。洗,洗洗洗,就知道洗,睡个觉也要洗,老塔头一生气几把脱下裤子,连烟锅子都没解就扔到了炕角,一倒头就又睡了下去。这正合了老王氏的心意,拾起裤子解下烟锅等他睡熟了再给孙子玩。

  当得了烟锅的南生欣喜若狂的和大头躲在巷角里第一次尝到了烟的苦涩和把玩的乐趣时,他隐隐的心里就已经产生了想永久拥有下去的贪婪。当他兴奋欢快的吸完吐完一锅烟,虽然被呛的眼泪鼻涕横流又吭吭不止,但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填上了第二锅烟,翘着三根小指头把它点上了。

  有了第一次的欢愉,就有第二次的惦念,有了第二次的惦念,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的贪欲,当南生怏怏着声音从老王氏那里密谋着得了三次烟锅,抽了三次烟时,老王氏一时并不知道自个的孙子是拿了烟锅去过嘴巴,他真的以为是像孙子怏着小脸对她说的:婆,我拿烟锅子是去给大头牛娃他们看,他们老说爷的烟锅子是个宝贝传家宝,捂在腰里从不给别人看,现在我就是要拿了给他们看。老王氏的疼爱蒙蔽了她对孙子的客观对待,对孙子的要求和言语都甜了心田,也就不假思索的满足孙子的一切。但是当南生又怏怏着第四次来索求烟锅子时,她察觉到孙子的不对劲,因为孙子小手里紧紧地攥着个打火机,而且他前天刚拿出去烟锅给小伙伴们看过一回,这才隔一天,又来拿?老王氏想她问孙子真相,他肯定不会说,索性给了他烟锅,她偷偷地跟着后面去看看。

  当老王氏盘着一双罗圈腿偷跟着孙儿出现在大头家屋后的柴剁圈圪角里,她一时竟愣了下来,嗡嗡的心里对自个孙儿有了重新的认识:真是人小鬼大。她看着圪角里,红炎家的大头嘴里叼着自个老头子的烟锅,孙子翘了小指头给点着了烟,叼着烟的吸了一口,嘿嘿地笑着递给点烟的,点烟的端了烟吸两口,嘻嘻地给对方展示吐烟。老王氏的嗡嗡由内心猛地窜上脑门,一时竟有点站不稳,她后悔愧疚难过,自己以为是在满心的爱孙子哩,没想是在害孙子,还乐乐的瞒了老头把烟锅拿给他,没想到是个这。

  老王氏从未有过的在孙子面前展示出严肃冷漠的一面,她一把拽过烟锅子,眼神冷峻地盯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俩小子,孙子先反应过来,上前拉了老王氏的手一个劲地摇晃着并轻轻地叫着婆、婆、婆。被一叫婆,当婆的心就软了下来,抬手摸着孙子的瓦楞脑袋,你咋能骗婆哪?婆还真当你是好娃娃哩,咋能学这坏哩?婆,我没坏,我就是好奇爷抽烟锅子的样子,就想学学他,我以后不学了,婆,你不能告诉妈呀,妈要晓得了肯定抽我巴掌。哎你还晓得怕挨打,怕挨打还学坏哩,就得让你妈晓得晓得,好好整治整治你,看你还学坏。婆,不行,你不能告诉妈,我以后不拿烟锅子了,真的,婆。

  老王氏见孙子这伶俐的嘴和一犯错之后立马保证的心眼儿,说不上是乐是愁。她想到家里的那个强势的儿媳妇,这伶俐就是从她那里继承来的吧,儿子身上的踏实和实在怎么就没在孙子身上显现出来哪?她不能把这事告诉儿媳妇的,是她把老头子的烟锅给孙子的呀,就凭儿媳妇的那张嘴一旦知道是这么个事,还不把她闹个天翻地覆。老王氏现在是后悔不迭,心里苦的比吃了黄莲还苦,她看着眼前紧紧攥着她手的孙子,想着是该赶紧给他找个学去上,让老师去教育教育。

  (三)

  南生上学了。宏光开始每礼拜回来一次,因为他听别人说孩子最初的教育受父亲的影响比较大,一个孩子的性情形成往往是从父亲身上得来的,所以他就改变了以往一跑起长途来大半月不回家的情况。

  当宏光一回家来就摸出烟来抽的时候,南生就亮起黑溜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爸抽烟的模样,他觉得爸大样的窝在沙发里嘴上叼着烟的姿态真是帅极了。那姿态和爷翘着小指头坐在大柳树下嗒吧的姿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前者是霸道和大气的,后者是闲散和无力的。南生在吃了烟锅子的闭门羹之后,易然就对爸的纸香烟惦念上了心头。

  宏光在家的时候,就代替了父亲接送儿子的任务。他骑了六年前和琴禾结婚时由老丈人家陪房来的踏板摩托车,送儿子去上学,嘟嘟地骑在马路上一手摸着车把一手摸出烟来点上,迎着轻风一口一口的抽着,坐在后边的南生闻着由风带过来的烟味心里越加的对爸尊崇起来,小手满满的就拦腰抱住了宏光的硬腰杆,嘴里喊着,爸,你真酷。宏光逆着风,没大听清儿子说了个啥,叼着燃了半截的烟歪头问,啥?爸,你真酷。嘿,哪里酷?你骑车抽烟酷。

  当宏光抽着烟在校门口等待儿子放学时,南生见了就很自豪地奔过去扑向宏光,他问他,爸,你以后能不能天天来接我?被叫爸的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脚底下,翘起脚尖踩灭。不行的,爸要去挣钱呀,不挣钱你就没有吃的穿的玩的,再说爷不是接送你上学挺好的的吗?咋?南生见了爸踩烟的动作,心里又生出一种由烟而产生来的作怪心理,他闷了声音说,爷骑起车来总是很慢,像乌龟爬一样,比兔子还慢。宏光嘿嘿地笑起来,他笑儿子把龟兔赛跑记错了。

  当老塔头担负起接送孙子的任务时,南生就开始偷着拿宏光放在家里的香烟,起初他是在那些放在茶几上拆开的烟盒里一根一根偷着拿,拿了就躲到外面去抽,当他有样学样地把烟夹在指头上,叼上嘴点着吸进去吐出来的时候,他简直是一种惊喜的状态,这烟抽起来轻松多了,不像烟锅子那么重,还得用两只手稳稳地端上,看这烟多好,嘴上轻轻一叼,想怎么抽就怎么抽,抽罢,扔到脚底下,翘起脚尖踩灭。后来他开始两根三根的偷,偷了就拿到学校去,给大头他们抽。当大头元丰抽了两根回家去被红炎一鼻子就闻出来了,当即两耳瓜子下去大头什么都交待了,说不是他的烟,是南生拿给他的。红炎在砖瓦厂工作,是个卖力气的老实汉,他觉得宏光开大车跑长途很厉害,自个惹不起,就没去理论,只一劲地抽着儿子教育,以后别再跟着南生学坏了。

  元丰妈平常是个没主意的松散女人,但一遇到儿子的利害问题,她是一百个清楚和有主意。等丈夫去砖厂上班了,她就甩着胯子去宏光家问理。本来她是抱着说和的态度去的,但是这个女人在急事上容易嘴笨,一嘴笨就容易胡闹。所以当她出现在老搭头老王氏以及琴禾的面前,一说你家南生学坏了,抽烟哩,自个抽就算了,还逼着我家元丰抽,不抽就要动手打他,这能行?

  老王氏是相信自个孙子真抽烟的,她清眼目睹了孩子抽老头烟锅子的事情,但是她不相信逼和动手打这一事。而老搭头和琴禾是抽烟,逼,动手打都不相信的。他们觉得这个胖的过分的女人是吃错药了,无理取闹。当太阳落下高天,老搭头匆匆地接孙子回来问了真相,才知道孩子是真抽了烟,但逼着抽和动手打的事情是没有的。琴禾首先没有去责备儿子,反而对着这个污蔑自个儿子的胖女人说了难听话,上梁不正下梁歪,大人满口说瞎话,怪不得孩子要学坏。胖女人自知理亏,就闪身走到门外隔着墙皮骂了一句,烂货,我日。

  琴禾的暴烈脾气和难以忍受瞬间就在儿子身上展现,框圆的巴掌啪啪的落在“小瓦楞壳”上,叫你抽烟,叫你不学好。母亲教育儿子,当爷当婆的不好去劝,也是,这孩子学啥不好,非得学个抽烟,就得教育教育,不过这巴掌教育有点过了。老塔头倒认为这巴掌教育也好,红色政权就是枪杆子打下来的,虽然巴掌不比枪杆子,但都是同一个理儿,打嘛,孙子的未来道路也应该由巴掌给矫正矫正。

  吃了打的南生一时没再偷着抽过烟,即使他想拿也拿不到了,琴禾把所有明面上的抽屉里的烟全都锁到了大衣柜里。他有点恨妈打的他那么重,他的脑仁儿木木的像个猪头。虽然他不再偷烟了,但心里总也惦念着那吸烟吐烟夹烟踩烟的潇洒动作,当他见不到烟而想烟的时候,心里就抓挠的像有百足虫在爬,爬的他脑袋里总也安静不下来。一天学了几个字,算了几道题,他全都不记得。当第一次考试他考了全班倒数第二时,琴禾的脸冷的像寒冬里的冰霜,几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的寒气。

  老王氏好心地拉了孙子的手去问,咋考这么点分哩?婆,我一写字就老想着其它的事情,很怪。老王氏不知孙子想的其它事是什么事,她大概想到是跟烟有关,但她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是自从儿媳妇亲手教育了孙子以后,他就再没对烟表示出任何的觊觎来,二是她从心底里不相信孙子会中毒(烟)这深。她听得孙子说写字分心,她从她有限的知识里猜测认知到,这只是一种营养不良的表现。她除了给他在饮食上加大各种富足的营养外,还隔三差五的从自己红夹袄里拿五块十块的给他,这是婆给你的零花钱,可不是让你拿去玩,是让你在学校里渴了买水喝饿了买面包吃。

  得了钱的南生起初没想到要去买烟。后来央求着抽了一口外公的水烟锅,又在三友叔家的红事上眼见了父亲和村里的男人把烟夹在耳朵上和他们在席桌上抽着烟老虎杠子鸡的喝酒时,他心里的百足虫一下就爬上了他的脑门,鬼惑着他去买了烟。当他不会抽的抽了买来的烟时,他从心眼里感激欢喜热爱他的那个好心慈祥的婆。

  (四)

  外公是个富态相。他的富态相源自于一直以来他抽水烟锅的姿态,当他手掌着像盒子炮的玩意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有一部分人认为他是现世的“托塔天王,”有一部分则认为他就是地主老财,端个咕噜咕噜响的玩意儿安逸的再没谁。实际上的外公长的并不富态,是个精精瘦瘦的老头儿,跟老塔头一个样子,不同是他比他的脑袋要大一整圈,而且形状也不是瓦楞壳,而是大冬瓜。

  当大冬瓜的外公在每年的端午重阳和春节上来家里时,老塔头就会破例的从裤腰处抽出烟锅子在家里和外公对着抽烟。老塔头点烟一直是用的火柴,而外公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多数时间是用的打火机。去年重阳节宏光给了他一个防风打火机后,他就不用普通的打火机了,一直用防风的了,他的理由是防风打火机火焰直,不会乱窜,一点就着,而且他还喜欢听它喷火焰时发出的咝咝咝的声气,能感觉到火焰的力量,抽了这种力量点的烟他整个人也会感觉有力量。

  老塔头把外公的这种方便看做是赶时髦,他觉得外公之所以会选择抽水烟锅,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赶时髦特性。当然现在时髦的不是水烟锅了,而是各种牌子的香烟了,像儿子抽的黑兰州,虽然贵,但时髦的很。但作为一个资深的抽烟者,老塔头从心底里不赞同外公用打火机点烟的选择,他认为由汽油浇灌的那玩意儿点出来的烟自然的也会带有汽油的刺激味,抽到嘴里肺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哩。而他一直选择火柴,就是认为它是绿色的,无害的,用着放心,抽着放心。

  外公和老搭头常在一块儿议论自个烟的带劲处。老塔头说他的烟锅子抽着劲大,是爷们儿抽的烟,你的烟是女人抽的烟,浸了水的烟抽着还有个什么劲。外公说他的水烟锅是老爷烟,什么是老爷烟,就是懂得享受的人抽的烟,像你那种粗糙的长长的玩意儿,只有农夫汉子才会抽。不懂享受。当各自相对着抽罢一锅烟,议论完一番之后,又相讨着交换各自的烟来换着抽。

  老塔头端了水烟锅,衔在嘴上咕噜咕噜地抽了两三口,感觉一股清流缓缓沁入心肺,服服帖帖的润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抽了第四口,连脚趾头都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感,他把玩着水烟锅反复的观看,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宝贝,当抽罢完整的一锅烟之后,他深深的从鼻腔里缓缓吐出烟气人气声气,这烟,娘的脚后跟啊,真享受。

  外公在接了老塔头的旱烟锅子长长的端在手上,满满地压满一锅烟,划了火柴点燃,猛吸两口,明灭之间,一股浓密的白气经了口肺又很快反卷回来经口吐出,外公心田像燃了一把火,暴暴烈烈地烧着,当他吸完一锅子烟,整个人感觉已经被火燃掉了,剩下的只有无比强硬的精气神儿,他伸着大拇指赞叹,这旱烟锅子,娘的,真汉子。

  自此,每到两人相碰相逢,都要相换了各自宝贝体验享受和真汉子。

  当南生亲眼目睹了外公和爷老塔头相换烟锅体验的时候,他是既觉得俩老汉有意思,同时又渴望着自己也能有意思的去抽一抽。相较于他早已碰到过的旱烟锅子,他现在最有兴趣得到的是外公的水烟锅子,他期望自己能够亲自弄响盒子炮那玩意儿的咕噜声,也很享受的享受一回。

  又是一个儿童节,当外公背搭着双手来家欢喜着脸问南生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时,南生拉了外公的手悄悄来到门外,要他蹲下,把嘴贴上外公的耳朵眼轻轻地说:我想抽一口盒子炮,就一口。

  外公眯了眼摸着外孙的脑袋,小鬼头,调皮。点了烟,吸着,递给外孙。

  南生接了盒子炮,嘿嘿笑着把嘴搭上银白色的烟嘴儿,调动肺部的力量猛吸一口,咕噜咕噜的声儿就在盒子炮里咆哮,一股清散的白气冲到南生嘴里,又从嘴里猛地吐出,像是喝散的烟雾平行弥漫又继而缓缓上升,南生咳咳地咳嗽起来,水漫的泪痕在眼眶里洇开。外公哈哈笑着溺爱地看着在他眼里看来被烟呛着孙子的可爱模样,伸手去拿盒子炮被南生斜着身子巧妙地躲过,捧着盒子炮不快地说,再吸一口嘛,再吸一口嘛,咕噜咕噜的像鸟叫。

  欢畅氤氲的六月带着它热烈的激情款款而来,不知觉的,风浪就热了起来,太阳在高天上挂着的时间也长了,远处山上的树丛一片片连绵着暗黑的影子,那些早熟的瓜果菜蔬弥漫着初恋的味道。因是初恋吧,幸福的爱情配对在六月里也比以往的月份里出现的多。

  乡村的婚礼总是热闹和热烈的。三友叔家出嫁女儿的婚礼就在热烈的六月热烈的进行着。当三友叔提前几天怀揣着一整条拆散的白沙烟出现在南生家来请宏光的时候,南生对那白滚滚的一大推香烟表现出诧异的惊叹,这么多的烟哪,抽一年也抽不完吧。

  宏光不再,老塔头笑着脸接下了三友递来的一根白沙烟,并随手夹上了耳朵,三友喜庆的说,叔,我家闺女十四出门哩,到时你和姨姨和宏光琴禾都要来呀,扭头看了一眼立在门框上张望的南生,又说,带上南生娃也一块来,耍耍哩。

  当宏光歇了长途业务拾掇一新,出现在大半个村子都沉浸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三友家的喜事上时,他嘴里突然间叼着的那个玉石烟嘴带着一种新生事物的新奇成为众人间的说词。

  宏光你挺把自己当人的嘛,像个贵族一样还置个烟嘴,好抽吧?

  宏光,小资了?玉石烟嘴都抽上了,这下抽进去的烟都是琼浆玉液了吧?

  你挺能啊,宏光,烟嘴那玩意儿贵吧?抽着啥感觉呀?

  还是你能俅,宏光,你是咱村第一个把嘴当人的人。

  宏光……

  宏光没言语,得意的微笑着叼着烟嘴,烟嘴上套着一支燃着的黑兰州,无限的延长了烟的长度,总看上去有些别扭,丝丝缕缕的烟气在烟头飘着,成团成云的烟气都经了透明光洁的烟嘴再经口大量的吐出来,大家企图在这吐出来的烟气上看出套了烟嘴的烟抽着有啥不同,但除了吐出来的烟气稀了点,其它的跟直接抽着烟屁股的烟没啥两样,一样的有着烟的味道,烟的模样,烟气的浓度,不知抽个烟嘴儿有啥意思?图个新鲜呗,有钱了,抽烟都要加烟嘴了,宏光是炫富哩,他抽的不是烟嘴,是抽着钱给众人看哩。看他给大家派自个烟的派头,多豪气,就他抽的起黑兰州哎。

  南生看着爸嘴上咬着的那个玩意儿,有着同样的诧异,不明白那东西起个啥作用,爸抽它是干啥里,但那东西光滑水亮的模样倒挺好玩,跟爷旱烟锅子上的玛瑙烟嘴很相像。

  当太阳升上高天,院顶上即刻就拉上了黑色的遮阳网,丛网眼里透进来的光束斜着照在院子里的人体和物体上。南生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看到在这样热闹的环境里,那么多的男人抽着同一种烟(白沙烟),以各种姿态。烟的味道和向上弥漫的烟云让他想起第一次偷着抽爷的旱烟锅子的情形来。他现在看着村里的这么多男人在抽烟,他心里猛地兴奋的像吃了一颗糖,这糖甜蜜的他内心出现了短暂的幻想:我耳朵上夹着一根烟,嘴上叼着一根,手指间夹着一根,同时又在手里气派的给别人派烟。

  南生跑到大门口接待亲戚朋友来客的敬烟位置,一张长条桌上摆放着两碟拆散了的烟,白花花的像是落了雪。南生定定的看着白的雪,他想猛地抓起一把就跑开,谁也不管,但三友叔的亲朋在这坐着,他看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给来客敬了一根又一根的烟,他的牙齿表面完全地镀上了一层浅黄,嘴里吐出的字也都带着黄的颜色和朦胧的烟气,瞧他的两根指头吧,也是那么的黄,他抽了太多的烟了,南生想,现在他的肚子里被烟气填满了,该停下来了。

  地上布着很多的焦黑烟头。他对他说,叔,你抽的烟太多了,都一地儿了。

  他没回答,哎哎了两声,呲着大黄牙笑着问他你谁家的娃子?

  他觉得的他的牙齿很搞笑,说你牙黄了!

  他笑着用上嘴唇瞒住牙齿,扭动五官做了个鬼脸,嘿嘿地笑着。

  他被他的鬼脸逗笑了,咯咯地笑着,他觉得他很亲切,就看着他的脸抬手在碟子里拿了一根烟。

  他看着他,说再拿一根吧。

  他抬手拿了一根,撒腿就跑开了。

  (五)

  南生现在学会了很好的伪装,当他每抽完一回烟的时候,他就买了口香糖来嚼,这是他的计划,也是打算,他计划嚼了口香糖回家妈绝不会闻到他身上有任何的烟味,他打算用这口香糖的借口来骗取婆实则是为了买烟的钱。

  琴禾在马跑泉镇上的啤酒厂里上了夜班,她大半的身心投聚在好不容易谋来的轻省工作上,对儿子的关注仅是早间下班回来带着的早点,以及晚间上班前用严肃的口吻说,好好写作业,写完了再玩。南生对于妈的这种生硬态度和她上班的情况,一面表现出对自己不关心的失落,一面又为少了在抽烟这件事上的重大阻力而欢快兴奋。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抽了,当然,抽完还得嚼上一两片口香糖才好,这叫以往万一。

  宏光跑长途照例是一礼拜回来一次,回来就咬着玉石烟嘴先抽上一根烟,然后就接替了老搭头接送儿子的任务。南生觉得他没以前那么的期待爸来接送自己了,好像是自从他抽了玉石烟嘴以后,他没以前抽烟的模样帅气了,也没那种亲切感了,以前多棒啊,掏出烟来就叼嘴上,抽完了信手一扔,那抛出去的美丽弧度总能让他陷入莫名的想象。现在哪?现在,现在不帅也不亲,掏了烟先是镶烟嘴上,抽完也不抛弧度,费劲的抠出烟屁股,多傻,多生硬。他需要的是那种潇洒的,干净利落的抽烟,而不是加了任何装饰任何造作的动作。

  南生问宏光说,爸,别人抽烟都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加个烟嘴嘞?

  宏光说,烟嘴有过滤作用,抽进去的烟会干净些。

  南生说,那抽进去不干净的烟会怎样?

  宏光说,容易得病,像肺病哮喘那样的,最严重是得癌症。得癌症没得治,很快会死掉。

  南生觉得爸说的也太危言耸听了,他还没见过哪个人是让烟给抽死的。爸这么说肯定是吓唬我别让我抽烟,我就偷着抽,他都给自己整个烟嘴哩。

  老塔头现在可算是欢快了,没了儿媳妇的白眼和坏人想法,他用不着躲到外边去抽烟了,偶尔接孙子回来当着孩子的面也抽一抽,那优雅的姿态又回到了这个大门庭的家庭里。当孙子问他,爷,你烟锅被老鹰又叼回来了?他就抖着嘴唇上生出杂草般的胡须哈哈大笑。他面色有些潮红,他觉得孙子是在揭他脚后跟哩。揭了脚后跟的老塔头越加抽的烟嗒吧嗒吧响了。

  当南生在学校里以抽烟的模样在同学们中间隐秘地传开时,很快他的身边就围聚起来一些对烟有着同样想法同样爱好的毛头孩子,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头元丰,当他再次信誓旦旦的出现在南生面前,并保证这次打死也绝不会透露出去半点消息,他马上就以极其大度的态度诚恳的接纳了他。这样,他们就约好在每天下午放学后去学校北边公路下的河滩边抽烟。有了约定,南生就不再让爷接送他了。他给出的理由是:我要独立。连带着独立的是他从婆老王氏那里以各种说法和理由频繁地要来一些小钱大钱。而好心善意的老王氏每次都信服了孙子黏腻的话语,每次给的钱都要比孩子实际要的钱多一点。

  南生得了钱立刻就去买了烟,在河滩边上派头十足的派给围在一起的众小孩,然后对着浑浊的渭河水有样学样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抽完了就学着弹烟头,弹出很美的弧度是南生在抽完一支烟后极度追求的动作,与弹烟同时追求的还有掂起脚尖来踩烟的动作。他现在不管是抽烟还是刻意的去追求动作,依然的是稚嫩和不像样子,他想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出一种对烟把玩的老道来,可越表现越显得很好笑,唯一比同学们稍强一点的是他给大家派烟时表现出来的大气。当同学们问他你抽烟是什么味道时,他也是不得要领的说,苦。

  当别的同学趴在课桌上努力的赢卡片时,他们就已经私下里密谋着赢烟玩了。别的同学在放学后蹦跳跳呼啦啦的回家时,他们躲在河滩边抽着赢来的烟,努力的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河滩边有很多指甲盖大的小石子儿,他们抓了一大又一把,石子捏在大拇指和中指之间比赛对着河水弹出很高很曲的弧度。他们试图把苦的烟抽出甜味来。但他们被抓了。

  其实他们本可以不被抓,缘由是他们赢烟时出现了分歧,分配不均,不服气,最不服气的孩子鼓着气就去报告了老师。老师很自然的就去通知了家长。当琴禾得知儿子犯错又是因为抽烟时,她首先没有教训儿子,而是责难起老塔头:你整天接送孩子是怎么接送的?孩子在河滩外大胆的抽烟你看不见吗?亏的是没事,要是掉河里出了事咋办?再说家里宏光的烟都锁柜里,他哪来的烟,是你给的还是给钱让他买的?

  几个问题问下来,老塔头倒哑口无言。但旁边的老王氏一清二楚,她远没有想到孙子会再一次的骗自己拿钱去买烟抽,这孩子的坏是自己给惯出来的,孩子第一口抽着的烟也是她给制造的。她看着咄咄逼人的儿媳妇逼的老头子像个蔫了的胡萝卜,她的悔意一下子漫上眼帘变成了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害了孩子呀,我不该给他那么多钱,让他拿去买文具买吃食,谁知让他买了烟,他要烟锅耍我也不应该瞒了老头给他呀。说着说着,一口唾沫没咽下去就猛地直起脖子躺在了炕上。送到镇上的广济医院躺了两天,半张着的嘴和直着望向屋顶的虚妄眼神没来的急动一动就去了。

  南生始终不明白好心的婆为什么在听了自己抽烟的事情后没两天就死了。死了就没人给他钱让他买烟抽了。在老王氏的白事上,琴禾表现的很沉默,她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从儿子抽第一口烟开始,到现在以各种借口要到钱拿去买烟抽,她来不及埋怨一向安分守己的婆婆对儿子表现出的放纵和娇惯,只能怪儿子小小年纪就对抽烟表现出极强的好奇心,她把儿子的这种错误认为是自己对他教育和平常关注的失职,她还没能从家族里出现的抽烟者对儿子抽烟的影响上去想来。

  在黄昏刚擦上山尖下葬完老王氏,那些抬棺的众邻居退却了以后,老塔头很默然地一屁股坐在坟脚边,一个劲的抽着一锅又一锅的旱烟锅子,明灭的火光在即将暗下来的黑暗里像有萤火虫使劲地扑闪扑闪。而宏光也蹲在一旁,无声地抽着一支又一支的烟,南生发现,爸这次没用玉石烟嘴,那个帅气的形象又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他感觉眼前的气氛很日怪。Μ.chuanyue1.℃ōM

  现在琴禾对儿子的政策是每天早中晚都要检查一遍他的衣裤口袋和书包里的角角落落,她要确保儿子在没有沾染一支烟的情况下去上下学,而且不再给他一分钱的零花钱,任何的学习用品由她给买。而老塔头刚不负责接送了的任务现在又接续上了。他对自个孙子发生的抽烟这个事表现的既大吃一惊又大失所望,他觉得孩子发生这事完全是来自儿媳妇平常的乖戾和强势影响,现在他每一接送孙子,脑袋里就嘣出来一个念头:这孩子也不太省心了。而南生对猛然出现的这种监督机制,他觉得整个家的气氛都日怪了起来。

  (六)

  航子哥回来了。

  航子哥回来把南生断了好几年的抽烟念想像点燃分手情人间的旧情一样又给拉回来了。

  南生在妈好几年的凌烈目光和专政手段下,他已经丧失了对烟原有的冲动,口袋里的拮据让他想不起还有什么资金再去买烟。琴禾这几年的“负责任”让南生不敢也无法对烟报有更多的幻想。而事实上,这几天他未曾动过一支烟,也没法动到一支烟。他觉得妈一旦对自己认真起来,他的好多坏念头就别想有再一步的伸展。他也有曾抗拒过妈的这种做法侵犯了他的隐私和自由,但每看到妈冷的像冰霜一样的脸,他的抗拒心理就像漏斗里的水漏的一干二净。他觉得妈的硬性手段是厉害,但他内心对烟曾有的熟悉和热爱却没有分外的减退,眼前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压制了他对曾经有过热爱东西的热度。他还是喜爱着那个优雅的姿态,帅气的派头,那种美到极致的弧度,那些烟云弥漫的神秘和那未曾尝到甜味的苦味。压制的热度一旦遇到些许火星的缭绕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航子哥意气风发的从上海回来,带着好几盒样式别致的烟(他说这叫雪茄),这是此前南生从未见到过的,咖啡色的烟身,拇指的粗度,精美的包装,木质的烟嘴,一切都是新奇的。当航子哥拿着其中的两盒来孝敬老塔头和宏光时,南生对这长的有点奇怪的玩意儿即刻就上了心。

  航子哥甩着一头只有女人家才有的长头发,把手里揣着的两盒雪茄递到老塔头和宏光的面前,爷,二爸,这是雪茄烟,好抽的紧。

  老塔头对于像大烟的这玩意儿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接了烟只是一个劲的翻看。宏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烟,虽然他有过引领本村使用玉石烟嘴的时尚,但对眼面前粗的有些过分的烟却未曾见到过尝过。他拿了烟,抽出一支,横亘在鼻子上闻了闻,说这烟很贵的吧?一盒才装这么五根,那电视上的黑帮大佬们才抽这烟哩。

  航子哥笑了,甩着头发说不贵不贵,也就百十来块钱吧。他没敢说实际的价格(一盒八百来块),他怕老塔头听了会直接把烟又给他,老塔头是绝不会抽这么贵的烟的。他说,那大佬们抽的烟跟咱这不是一个等级,人家的要高一些,我这是小佬们抽的烟,过过嘴,玩玩。

  老塔头反复的看着烟,他还是不敢抽。这么日怪的烟,不是大烟是啥?宏光抚摸着咖啡色的烟身,说咱抽这烟就真成小资了。他把烟缓慢地衔进嘴里,猛然间又拿了下来,这烟嘴咋是甜的?

  航子哥说,烟嘴是特制过的,有清肺的作用。

  宏光明白的把烟再次衔进嘴里,航子哥躬腰给点燃,宏光满意的猛吸一口,烟云过了嘴吐出来,瞬间一股浓稠绵密的烟云升腾向屋顶,像一朵爆炸开来的蘑菇云,同时又伴随着一股醇香的香味缭绕满屋,宏光再吸一口,吐出来,这香味就越发的令人陶醉。他举着燃着的香烟,这烟日她娘的真个香啊。老塔头也耸动着干瘪的鼻子,从嘴里哼哼出一句,这大烟怪香的。

  香的烟把南生的心勾的火急火燎,他思索着无论如何也要要到一支这么好抽的烟来抽抽。他想到从爷和爸那里是绝不会要到的,他就在黑夜里借口去找航子哥玩去要到一支。当他腻着声音对航子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之后,航子哥很大气的就从皮包里拿了一支烟给他。他看着他甩起来的长头发,眯笑的眼神和大气的动作,还有他对他说的话,小脑袋也长成了想要抽烟的大脑袋了,挺好,男孩子嘛,就得要学会抽烟,会抽烟才会办出大事情。他看着他,觉得自己这个堂哥才真是帅。

  当他在第二天神秘地拉了大头元丰出现在村后的玉米地里,俩人相对着抽这支烟时,他们隐匿在内心里对烟的冲动一下子被解放出来了。他们一致认同这烟才是世界上真正的烟,既有甜味,又有香味,简直要让人爽到死。当他们又一致认同是该弄到一笔钱来买到更多的这样的烟来抽那才叫真的爽,这样,他们就拟定了一个秘密的计划。而当这个计划实施在西街口时,那出乎意料的结局令两个孩子分外的手足无措。

  现在南生有了相当的自由,原因是源于他这几年来的积极表现,琴禾觉得儿子不会再对烟表现出任何的兴趣来了,她也就不再早中晚的翻看儿子的口袋和书包的角角落落,还有颁布给老塔头时时刻刻要盯紧孩子的任务,也都一并的解除了。琴禾也适当的给了儿子一些生活上的零用资金,老塔头也是时不时给孙子一些边边角角的钱。但对南生来说,这钱他要一角不剩的全给它攒起来,攒起来不是为了办什么大事情,攒起来就是为了以后买烟抽。航子哥的回来,让他的买烟计划提前的进行了。

  南生和大头在学校的信息课上,用计算机查了在本地的马跑泉镇上就有买那种香的烟的,但是要很多钱才能买到。南生自己攒的那几个钱根本不顶个事用。大头给出的意见是去河滩北边的沙场偷几块废铁来卖,连着偷几次,钱也就够了。当他们首次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沙场外围边向前摸进的时候,那搁置不用的各种机械废件就堆砌在眼面前五米远的地方,刚好有一处陇起的沙丘遮挡住了他们行进的身影,二十米开外的两间彩钢房也没什么人,但是当他们窃喜而又惧怕的一人提起一块废铁时,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一只大狼狗狂吠着朝他们奔来,他们窃喜的心情瞬间叠加在百分之五十的惧怕上,完全的惊吓让他们一下子就跑出了沙场。

  一个礼拜的时间他们没再想过要弄钱抽烟这回事。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又“死灰复燃。”南生就提出了一个更惊险更刺激的方法:黑夜里去西街口蒙面抢劫。

  西街口是一条极狭窄的胡同,叫它西街口是因为纵深的胡同里边有个农贸市场,人们不愿意绕很大一圈的大路进市场,往往是通过捷径的胡同口进去,所以这里每逢集市胡同就热闹的像人群拥挤的街口一样。南生选择在这里实行他的计划,一是因为靠近胡同里的那些房屋都是一些塌房烂院,早没人住,而且在纵深五六米的胡同里有个拐角,正适合他们躲藏在里边出其不意的一击。二是住在胡同里的人大多都很有钱。他们现在万分期待的是最好碰到一个口袋里装着很多钱的人,被他们使劲一吓,不用做过多的动作,他就会乖乖的把钱给他们掏出来。

  当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真正的出现在西街口实施这项计划时,内心的兴奋惧怕期待幻想使的俩个在此前一心儿想着要抽到香烟的孩子四肢发软脑袋肿胀。肿胀了的脑袋很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当黑暗中隐约走来一个人影,他们肿胀的脑袋一下子就胀到了极致,南生没想到自己喝出去的声气是那么的无力,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像逐渐收紧的弹簧圈,肺部有一团无名之火在隐隐地燃烧着,他快要渴死了。大头元丰看着钉在他们眼面前的黑影,南生喝出去的那声“抢劫”像是被人一闷棍给生生的抽了回去。他觉得南生太怂了,居然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当他看到钉着的黑影晃动了两下竟直直向他走来,他想不起来别的了,他觉得是该无所畏惧的迎上去。当他真的无所畏惧的把那把不怎么闪光的西瓜刀用力的迎上去时,他先是遇到了一阵极短暂的阻力,短暂的比一秒还要短一些,他分外的感觉到这比一秒还要短的时间在他在手里的停留,接着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前进,前进到无法再前进时,他退了回来。当他清晰的看到向自己钉来的黑影歪着倒向一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迎上去是迎对了。南生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胀的爆开了。斜挂在胡同上空的那半轮月亮也像是被无限地撑大开来。

  琴禾脸色煞白的坐在广济医院的病房里,与她同在屋里的还有那个还在昏迷中的胖女人。胖女人定定的躺在白布单的弹簧床上,凸凹的身形猛然的让一直注视着这具身体的琴禾想到早间在西街口见到过的那具尸体。房间里静的出奇,隐约能听到是挂架上吊瓶里不断的嘀嗒声。她的眼神是冰冷的,涣散又无光,但当她定睛凝视着对面床上的身体时,那涣散的眼神似乎又有了些回聚。现在她的头颅里不再是一团乱麻,而是清澈见底的一潭池水,她从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池水里看到了儿子曾经过往的一切。当宏光在儿子的笔盒里找到用纸包起来的木头烟嘴而呈递到琴禾的眼面前时,她头颅里的池水一下倾泻的一干二净。

  2017.6.4-2017.6.21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易燃易爆炸更新,香的烟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