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杆枪
(一)
火红的夕阳落了西山头,黑气拢上来,二舅怀民就被抓到了马跑泉镇上的局子里,连带着的还有那把他玩了十二年的大长枪。明晃晃地。警笛呜啦啦的响了一路,河庄人全探出了脑袋,抓着谁了?怀民呗。准是因为那枪吧!看,谁都知道二舅是玩枪的。
二妗子眼泪模糊的来家里讨主意,哭的比小孩还淅沥。说天杀的怀民真是傻,早不该晚不该,就在人家出操的时候放了一破枪,嘣的震天价响,河里的鱼都给蹦跳出来,他自个是全当打兔子了,可人家却以为他是故意破坏人民安定团结哩。上面来人二话不说就把他给钳走了。亮闪闪的铐子闪的她心疼,进了局子的人出来可还能有好?一定得把他捞出来呀!
母亲瞪张着一双单凤眼听二妗子嘴皮子一抖一抖的诉苦,她还没从这三言两语中明白整个事件的来由。咋个事情嘛?说清楚,慢慢儿说。母亲语气焦急脸色苦闷。
二妗子使劲地抽噎着,坐在扶手椅上不准备重新回答母亲的提问,抹了半天的眼泪鼻涕,胸一埂一埂的说,天杀的怀民进了局子,那名声可就臭了,他臭了就臭了,香香可咋办?她还正活人哩。
母亲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答案,气鼓鼓地瞪了二妗子一眼。她看着眼面前的这个女人越发觉得厌恶起来,真是个蠢女人,我兄弟咋个就娶了她。自个丈夫出了事,不想着赶忙解决,却在想脸面的事,脸面能值几个钱?蠢女人。
二妗子抽噎的厉害,胸埂的停不住。我看着既可怜又紧张,就蹦出来对母亲喊,“二舅子打枪被抓了,救他吧。”我早听明白了二妗子的言语。我对二舅清楚得很,尤其他的那杆大长枪。我一边想着二舅被关起来的事情,一边又担心着大长枪的命运。
大长枪一度是我在南生和大头元丰及贾娃老儿子之间引以为傲的资本,每遇了事物上的攀比和不平的事情,我就提高了嗓门,模样牛得不行,你们见过枪吗?摸过枪么?真枪,大长枪,一米多长五六公斤重的枪,我二舅有。一枪打俩兔,神射手。一说这些话,我脑袋里就会清晰闪出来二舅的神枪:黑油的质重枪管,实木的枪柄,军绿皮带的枪带,宽扁的扳机,还有刻在枪托上的“怀民造”。神枪一闪现,二舅在我心里也变成了神。神带给了我无端的得意与自豪。
二妗子还再淅沥。神二舅的事情我是一清二楚。神二舅藏摸了枪去对面山上逮物,逮物是神二舅生命里的常态。常的多了,神二舅就把整个河庄地界整个北山当成了自己的狩猎场。在自己的场上狩猎总是很肆意,完全忽略了山脚下兴建起来的看守所。他在昏黄的夕阳下打出的那一枪,把窜上高天的集体号子声惊成了两半,又生生的拉向地面。假如声音是个具体的物件,一定能听到结实的摔在地面上的破碎声。神二舅的神枪枪管厚重,膛线老旧,打出的声音既响又闷,在山里久久回响。回响随风飘向河庄,一声声一圈圈,没有什么。但回响萦绕在看守所的围墙里,层层的音波荡漾,这就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之后,神二舅怀民就被架到了镇上的局子里。进了局子的二舅,我觉得他再也不神了。
母亲狠着声气唉唉的叫了两声,把正在忙活做豆腐的父亲从作坊里拉出来,换衣服,去镇上。父亲平举着沾满洗锅水的双手,锅还没刷完哩,神情满是不解。
锅留给小文子刷,换衣服。母亲态度坚决,说完就奔到里屋,三两下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出来。父亲还再不解的磨蹭,母亲眉头攒成一根绳,猛地破开嗓子喊,换不换?不换就走人,怀民在局子蹲着哪,跟个没事人一样,还等啥?
噢,怀明啊。父亲一听是二舅,马上就明白了。奔到低矮的水龙头前,弯腰抹了两把脸,又把头发弄湿弄亮了,像刻意打过的保湿摩丝,整个人也倍感精神。随后解下腰间围着的黑皮围裙,跳起来蹦两下,把粘在身上的衣服抖顺了,推出雅马哈嗡嗡的发动起来。
担了一点屁股边挺直脊背坐在里屋沙发上的二妗子停止了抽噎,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眼面前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缸上既没苍蝇也没烟灰,什么东西能让她看的这么仔细?搞不懂。我倒了一杯蜂蜜水搁她面前,她只是眼皮眨了两眨,像夏日午后泛困的蝉,无力的扇两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我真怀疑她被谁给点了穴,变成根木头,就钉在那了。不知道她脑袋里游走的啥,是脸面还是二舅?不清楚。
我搬了把凳子踩上去,把父亲残留下来的豆腐锅一下一下的刷干净。锅底黑魁魁的有了表面上的细小裂纹,四面八方的延伸,像风暴中的闪电,树的根茎,带表着岁月的痕迹。锅的纵深和面积,像个饕餮的大嘴巴,黑漆漆的要把一切都吞进去。当初买这口锅的时候,父亲呈请了二舅,跟他上镇上用架子车一步一脚的拉回来,又编了灶架上去。到煮第一锅豆腐的时候,二舅打了两只兔,一只野鸡,三只野斑鸠来庆祝。酒喝了大半夜,二舅昂着头神气的说那俩兔是他用一枪打到的,什么叫一箭双雕?这就叫一枪俩兔,二舅翘着两根指头迷离地说。为了纪念二舅的一枪俩兔,母亲在开膛的时候,我就央求着把它们的脊椎骨留了下来串在一块,挂在日历架上。往后我就一直期待着二舅的下一个一枪俩兔,我要把日历架上都挂满二舅的功勋彰,走到哪都是傲气的荣誉,但是现在这种期望猛然地崩断了。就像一根绳,你抓着这头已经握了很长时间,当往回收的时候,它却齐根儿断掉了,懊恼沮丧全在这里。我觉得这回二舅进局子,那神枪是收不回来了,尽管枪是他自己造的。
高天暗下来,居家户的灯光纷纷亮起,闪亮的光不往天上跑,直往地上爬,爬在每一块隔起来的围墙里,相切成大小不一的形状。为了不使家里看起来像是出了大事情,我把每个屋的灯光都打开,以往只开三盏灯现在却开了十二盏,十二盏灯的光爬在一块,什么都看的清楚了。
八点钟,父亲的雅马哈到了镇上,局子里的人早下班了,通亮的房间里留守的只是几个不管事的人。母亲冲进去好说歹说,要见二舅一面。不管事的横着胳膊一边拦一边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明天来吧,明天来了解决。母亲还想冲,不管事的就冷了面孔,再闹可就是寻衅滋事了,有理由法办你。父亲赶上去把母亲拉回来,陪了笑脸问他们里边人还好?不管事的吭吭两声,放心,安全有保障。父亲又问,这事情严重?一般都咋解决的?事情严不严重那得看事情本质是好是坏,回去准备钱吧,罚款是少不了的。
夜晚的清风有些冷,吹在母亲的心上寒了全身。她不明白自个兄弟打自个的枪,一没杀人放火,二没犯法,平白无故把人就抓走了,抓走又不让见面,这算怎么回事啊。父亲拧着雅马哈,他不知道二舅的这个事情本质到底是好还是坏,罚款究竟罚多少。他想怀民只是放了一枪,惊到了那些“敏感”的人,并不是故意的,本质上总归还不算坏,事情应该能通融。
母亲进了门,哐当一屁股坐在生硬的水泥廊台上,闭着嘴不出气,全屋的灯亮着也忘了来骂我。二妗子猛地奔出来,也哐当一下挨着母亲坐下来,扭着脖子急声的问,事情咋样了?咋样?筹钱吧。
二妗子沉默许久的瞳仁瞬间又泛上了一层水汽,沉哑的嗓子里剧烈的鼓动,随即就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暗夜里风贴着墙根刮过,既惊心又悲伤。
父亲停稳了雅马哈,出门沾湿的头发像杀马特一样全竖了起来。我跑过去问他,二舅救出来了?他鼓着生满胡须的嘴唇,摸了摸我的头,说救出来了,明天就回来。豆腐锅刷了?刷了。我半信半疑的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父亲点了一颗烟就跨出了院门。母亲猛地喊,干嘛去?父亲又退回来,隐在黑暗里,竖直的头发像个吊死鬼,借钱。我明白了,二舅还再局子里蹲着哪。
第二天,父亲腰揣着十万块又上了马跑泉镇,他把家里所有的现金积蓄四万块全拿了出来,又跑了两个亲朋借来四万万,剩下两万是二妗子连夜回家拿的。父亲这回是抱着必赎回人的决心去的,什么事情,十万块不能解决。母亲担忧的又拿了两个家里定期的存折,万一不够,她就把钱全取出来,反正人是要救回来的。二妗子赶早也去了,提着个红兜网,里面装着馒头包子水果什么的。这回她倒没哽咽,一脸的沉静。
到了局子里,管事的还没上班。昨夜负责接待的不管事的说,你们来早了,他们八点钟上班,现在才七点,坐下等着吧。不管事的拿了串叮哐响的钥匙出去了,办公室里就只剩下父亲母亲和二妗子三个人。墙角抻着个摄像头,与门框角上的相互对应,二妗子扭头瞥了一眼,随即腰挺的直溜溜的,连头也不敢动了,像是在接受最严肃的审判。母亲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两个探头就那么明目张胆的对着你,谁知道这后头有多少人看你哪,就打手势说去外面等着吧。父亲屁股陷在黑皮沙发里,舒服的不愿挪动,这么软的沙发,还是头一次坐哪,出去干嘛。母亲把手藏在背后悄悄照他大腿根上拧了一把,父亲立马弹跳起来嘴里咝咝的就跑出去了。
七点五十,管事的陆续来上班。二妗子见了这些深蓝的制服,眼神开始飘忽,小腿发软,双手攒着衣角,一个劲地往后退。母亲拉了她一把,这是给你男人办事哩,退缩啥?咱们正大光明的,又没偷又没抢。父亲率先走了进去,对着玻璃窗口里的女制服说了情况,里面的人低着头哦了一声,只顾写着眼面前的一张张纸单子,像是回应,又像惊叹。随后说这事小成负责,再等等,他还没到。过了一分钟,门外楼道里传来很响很紧致的皮鞋跟子敲地的声音,声音源头进了屋就猛然的停止了,像突然掐掉电源的机器,隆隆的声气凭空消失了。眼前站着一个戴圆框眼镜腋下夹着文件夹的男人,里边女制度打开半个门,像因为懒而仅做出整个动作的一半,又像害怕别人进去而把剩下的半个徒然留在了门外。半个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喊,小成,昨天案子来人了。
父亲觉得有必要开门见山,他把装钱的包裹磕在被叫作小成的男人领进去的办公桌上,说小成同志,钱带来了,人能带走?
小成同志直着眼睛愣了愣,扶一下眼镜腿,流程都晓得了?罚款是两万块,人带不走,得拘留半个月接受教育,教育完了就能走。
这罚款都交了,咋还拘留哪?父亲说。枪拘留就拘留了,这我们知道,但是人……。
小成站起来,手摸着桌边,你们得明白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在看守所上头放枪,这是交点罚款就能解决的事情?告诉你们,很严重,相当严重,说小点的他这是影响人民生活安全,说大点那就是勾引犯人二次犯罪。晓得不?
拿自己枪打猎,怎么又是影响,又是勾引,根本就没有的事嘛。父亲争辩。
晓得你们是无意的,所以才要教育教育嘛,防患于未然,法律的边线千万不能触碰。交了钱,你们就可以走了,人嘛,半个月后来领吧。
父亲沉默了,低着头觉得再说也是徒劳,人家不放人,你还能冲里边去抢啊。母亲也沉默,事情只能是这样了,谁让兄弟撞上了哪。二妗子突然走到桌子边,呵着细丝样的声音说,我们再加一万块,能不能把人放出来?
胡闹,你们以为这是商量做买卖还是绑架赎人哪?是法律,法律就得遵守,该怎么就怎么。
那就法律吧。二妗子退回来喏喏地说。
(二)
在河庄,谁都知道怀民是玩枪的。他怀揣在麻袋里的那杆“怀民造,”随便在平辈里拉出来一个问,咋样嘛?神着哪,怀民是个人才,自个造枪哩。要放在美国,这慫的早发财了。谁说不是哪,要往前在搁几十年,不是军火商就是国家的宝贝人物哩,金贵。
金贵的怀民在自个的造型上有着十分的刻意,他总是留着一头艺术家才有的长发,像个画家,又像个摄影家,还像个摇滚音乐家。扛了枪之后,就更让人觉得神秘和不一般。在整个庄里边,还没有一个这么特别的男人。大家对他总是表现出不同于一般人的想法来。在我对他的神秘表现出最初的好奇,我就问他,“干嘛要留长头发哪?”二舅窝在翠绿面的沙发里,抽着烟,蓬松的长发包在脑上,感觉很酷,像过去黑豹乐队主唱秦勇。“猎人都留长头发,”他说。当时,他还没有蓄起胡须,嘴巴下巴上都很干净,我觉得作为一个猎人,脸上不该是这么干净的。后来二舅成了家进煤窑厂工作了,脸上的胡须像草一样丛丛地生出来,配合着拧结在一起的长头发,猎人的真实感觉真正的在我眼前闪现了。
那好几年,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往二舅家跑。不为别的,就为跟着他打打猎,满山头的跑,或者趴在一处低矮的草丛里,很长时间的趴下去,像等待大地睡醒一样,还有在成片的洋槐林里像鬼子进村,悄悄的行进。打了猎物,往往都是我奔出去捡拾回来,装在尼龙口袋里。这样的无限乐趣和肆意的奔跑,催促着我一有时间就骑上自行车,十来分钟,从潘集寨跑到河庄去。我骑的飞快,风呼呼的刮,我想象二舅这次能打到几只兔,几只鸡,几只鸟。那些一路上从头顶飞过去的鸟,或者站在电线杆子上房顶上树梢上的鸟,我都想着它们被一杆枪猛的打落在地,其余的仓皇逃窜,那股莫由来的高兴兴奋劲儿就在头脑里游走。
二舅的神枪装在一个特意缝制的瘦长的麻袋里,不用的时候锁在西屋开出来的小仓库。小仓库我只进去过一回,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的木窗,大白天里光线暗淡,有种特别的神秘。里面搁置着一些陈旧的铁质工具,凿的,钻的,敲的,砍的,削的,磨的,刨的,一系列的排开来,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像是进了间老匠人的手艺坊,每一件东西都是岁月积留下的宝贵点滴。还有些粗细长短不一的铁管子,整齐的码在地板上,有一些打磨过,散发着金属般的透亮,没打磨过的锈迹一层一层,像是刚从地下挖上来的宝贝。墙角立起来的齐眉高的木头,刨的光洁平整,发出很好闻的木头的清香。唯一不知底细的是上着锁的大柜子,澄黄的漆面裸露,透出陈旧木头本来的面目,像患了皮肤病的人一样,怎么看都不舒服。想必二舅的枪和火药及子弹就锁在里边。
二舅打猎从不出声,只用两只眼睛看,两只耳朵听。在丛丛的密林和野草中,他能准确的判断出动物活动的位置。起初跟在他屁股后头,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这样太过严肃,一点也不轻松和欢快。他转头,我也转头,他弯腰,我也弯腰,他趴下,我也趴下。我问他,“干嘛不出声?怪紧张的。”他突的伸出一根又粗又糙的手指,堵在嘴边,“嘘,”慢慢的把头伸过来,以极其低的声音说,“听,看,别出声。”我心里嘭嘭跳了两下,感觉很怪异。我们不是在打猎,像是偷东西。我紧盯着他,他把火药灌到枪膛里,又填了一颗从自行车轴承里拆下来的滚珠,慢慢的调转身子,眯起一只眼,那半边脸很紧凑的掬在一起,奇形怪状,我有些想笑,但不敢笑,憋在肚子里。突然猛地一声枪响,嘭的一下,吓的我直接从地上窜起来,满身的肉抖个不停,这也太吓人了吧。二舅满意的从地上爬起来,甩一下头发,努着嘴说,“去捡回来。”我脑袋闷闷的走过去,不知道要捡什么,又走了几步,眼前的草丛里躺着一只肥胖的灰毛兔,很大的枪眼从肚子里穿进去,鲜红的血从那里流出来。
之后,我再跟着二舅上山打猎,他不说话,我也绝不说话。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到后来,他枪一响,我就奔出去。我们配合很默契。最默契的是打野鸡,野鸡窝在草丛里睡觉,我在前边拿着石头扔,把野鸡惊起来,它们身体笨,飞不高,在飞到飞不起来的那一刹那,二舅举起枪,嘭一下,它们就落了地。有的鸡胆儿小,明明打的是那只鸡,但枪一响,它被吓的一头栽下来,两腿直打筛糠。二舅说这样的鸡吃不得,吃了它们,自个的胆子也变小了。所以一碰到自己栽下来的野鸡,我根本就不顾得去捡它们。只有那些挨了枪子的野鸡啦野兔啦野斑鸠啦,我一个劲的往回捡。野斑鸠最不好打,这些个体积小灰溜溜的东西藏在繁密的枝叶间,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二舅有办法,他让我捡一个很大的石块,照着树杆狠狠地拍,一拍那些小东西就咕咕地飞出来,二舅照样的枪一响,它们就一头栽下来。
在打到的这三种东西中,只有兔子可以得到双重利用,精美的肉留着自己吃,皮拨下来卖镇上,一张五十块。也有拿着整只卖的,卖给庄外加油站旁边的回民餐馆,一只一百二十块。野鸡也收,但是价钱低一些,四十块一只。后来二舅卖的多了,跟他们相熟之后,价钱上去了些。兔一百三十块,鸡五十块。二舅因为卖这个,好像也攒了些钱。庄里人都觉得这个怀民别看文文气气的,靠着杆枪还倒成了家。
二舅成家确实是因为这杆枪。那些艰苦而又美好的年月里,二舅打枪的名声在庄里庄外传的很远。谁都知道在河庄有个留着长头发的后生,打枪打的准,兔子打成串,野鸡打成遛。而且枪还是自己造的。打枪,造枪,让众人心里无端的生起一股敬畏。就像挂在头顶的长明灯,只能抬头去看,不敢触碰。ωWW.chuanyue1.coΜ
有年秋末,河庄发了一场大雨。倾泻的雨水从山涧奔流而下,瞬间暴涨了庄外的小河子,通往对面北山上的石柱桥像面条似的躺倒在隆隆的洪水中,两岸的高大垂柳和庄稼地像搬迁似的随着水流而走。河庄因为地势高而免去了房屋倒塌的灾难。山洪停歇了以后,连着一个半月没有一个人能通到对面山上去。二舅平日里在上面打出的一声一声的枪响,也像被洪水噤了声似的听不到了。
没了生活里的乐趣点缀,日子过的就苦了起来。
二舅有办法让日子过的不苦。他捧着装枪的麻袋,走了两里地,到窑庄背头的断石山上去打猎。断石山上有很多的灌木丛和成片的洋槐林,也有很多的坑洼,大大小小。深一脚浅一脚,二舅走的艰难,在一个很大的浅坑边上他发现了异样,坑周围生着一圈很厚的灌木丛,坑后边是一排紧密的洋槐,在灌木丛和洋槐之间有个黑灰的低矮影子闪来闪去,样子看不大真切,二舅不出声,拿眼和耳朵判断着,觉得这是个大东西。他蹲下来,悄么样的填了火药和子弹,在黑影子往前闪的一瞬间开了火。子弹出了枪膛,换回来了的却是一声撕裂的人喊声。二舅没想到这一枪把窑庄有名的老工匠柳重生给打着了。
柳重生在窑庄及附近的几个庄子里有着很高的名望,他盖起来的门楼,既端庄又体面,磅礴中透着秀气,威武中透着庄严。尤其顶上翘起来的檐角,优美的弧度像是飞出去,直指碧蓝的高天。远近但凡家庭殷实的,盖门楼都请柳重生。那年月,人们都很看重手艺人。柳重生的名望在二里八乡叫的最响,就像现在二舅打枪造枪的名望一样。
没想到这天,两个最有名望的人这样相遇了。二舅在听到那声撕裂的喊叫后,惊的一个趔趄,刚瞄准时眯缝过的那只眼像烫着了一样上下跳动。他抓着枪管一步一脚跑过去,一个谢了半边顶的男人撅着半边大白的屁股和半边血红的屁股跪趴在地上,黑色裤子退在膝盖处,左裤腿底下压着一截红硬的屎厥子。二舅扔下枪,呼吸紧致的把眼凑到柳重生血红的半边屁股上,在靠近大腿一侧稍向下,有一道大拇指长的血痕,正洇洇的往外渗着血。二舅猛地一拍双手,哈哈笑着,“没打着,擦过去了。”
柳重生在庄里的妙手诊所缝了伤口,回家静养。二舅打了两只兔两只鸡去看他,一个很高大很气派的门楼院子,探脚进去,柳重生趴在垫起来的红绸被子上,胯下垫的高了些,屁股突起来,像是一条前进的蛆虫,脸色苍白如纸,像发过大水后的河床,荒凉无力。二舅身子闪进屋,柳重生慌忙的侧起身体,轻唤了声“来了啊。”这声音传进二舅的耳朵里,不像是礼貌的招呼,而是痛苦的呻吟,他感觉到一丝无言的愧疚。他把东西搁条几上,坐过去亲切的问候,老哥,感觉咋样?还好吧?这一声老哥,把柳重生给叫年轻了,也无声的拉近了两人间的关系。就是疼,生疼,感觉屁股蛋子像烙铁,老哥笑着说,脸色略有舒展。疼就对了,说明伤口在生长,说实话啊,看老哥您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啊,也怪我,打个猎倒把您的屁股给打着了。这样,这是一千块,算医药费,我打了两只鸡,让老嫂子给您吨汤喝,野山鸡补伤正好。老哥有些激动,伸手把钱推过去。哎,别别,心意我收了,钱就算了,也赖我,屙屎没出声让你误了眼。正推辞着,老嫂子端着蔬菜网颠颠的进来,二舅转身一把把钱扔到网里,扭头出了门。
之后每隔两三天,二舅就打上两只鸡上窑庄去看柳老哥。去了不光看,还说,还干,说的是关切话,干的是家务活。趴在炕上的老哥没想到这个长头发的年轻人看着倨傲,像个电视里的人,实际是个重情重义的实在人。越看越觉得这小伙不错,心里有意把闺女柳小荷许给他。柳小荷长长的清清瘦瘦,一根油亮的马尾辫长及尾骨,五官虽算不上好看,但板板正正也是个耐看的姑娘。到第四回,柳老哥在野鸡汤的滋补下,面色红润,脑顶反光,伤口好的已经能坐起来了。坐起来的老哥多了些庄重和严肃,他觉得有必要跟二舅谈一谈。
野鸡汤又炖了一锅,金黄的油花像雨天荷塘里的水纹一样在锅里荡漾,清香的肉味弥漫在关紧的门屋里,像点了一支檀香般好闻迷离。一张红木圆桌,柳重生和二舅相对而坐,两手旁是欢欣的老嫂子和静默的柳小荷。端一个?老哥提议。端一个,二舅回答。端完后的柳重生激动的像个小孩,老嫂子挤着眼搡了他一把,他哈哈笑一声,吃肉吃肉。吃完肉喝完汤,期间又端了五六下,柳重生的眼面慢慢红上来,像开了朵美丽的小红花,张着一张油嘴像鱼吐泡泡上下出气。气出的差不多了,他靠过去,拉起二舅的手,怀民啊,你是个好小伙,这些天来你对我的好,我是看在心里,其实哪,有个事憋在我胸口好久了。二舅反手把柳重生的手扣在手心里,觉得坐在餐桌上躬起背来的老哥老了许多,说老哥,什么事情把您憋这难受,你说嘛,说出来。哎,可别叫老哥了,年轻不了,叫叔。柳重生重新审视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说,我就直说了,我把小荷许配给你怎样?叔看你人好,小荷交给你我放心,这事能行?二舅有些惊愕,抻着脑袋想了会儿,猛然的说,“爸,能行。”
(三)
河庄人只知道柳小荷是二舅用野山鸡换回来的。柳重生的闺女,大手艺人家,四五只鸡就获得了芳心,方圆几个庄里,只有怀民能做到,还是人家气运好。别人不知道的,二舅自己心里最清楚,他能干手娶回来小荷,不是简单的因为几只鸡,是凭着实在的行动和机敏的反应获得柳家一家人的信任。什么气运,气运是无能的人在不幸的生活里的托辞。【穿】
【书】
【吧】
信任的重生老丈,在二舅婚后半年,相帮着盖起了全河庄最耀眼的门楼。之后又将自个的手艺倾囊相授,但是二舅不想盖门楼子,那是精细人干的活计。正好河对面北山脚下新建起的煤窑厂在招人,二舅跑去开起了倒斗三轮。整日在一个偌大的黑院子里,墙是黑的,地是黑的,房子也是黑的,开着车奔奔奔的进来出去,扬起的黑粉尘,只往脸面上扑,沾了衣服,钻了鼻孔,一天下来,只留两只白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清晰可辩。工作单一枯燥,没有危险性,也没有前途性。但厂子福利好,每天五点下班,每月月底有白糖白手套菜籽油可发。这是二舅坚持工作下去的理由,说白了就是离家近下班早,能够每天抱着枪神气的当一回他的猎人,也当一回老丈人眼中的电视人。
河庄在经历第一次幸福的变革是在2009年初春里,新农村建设的任务在柔和肆意的清风里展开,轰隆高大冷硬的机械像蚁虫筑巢般打向地底深处,又在地皮上垒起一座座美观大方的二层小洋楼,河两岸也筑起了坚固强力的斜坡堤坝,种了青的柳,绿的草,那从山涧淌下的河水也像受了环境的同化而变得翠绿青澄。河庄人以满心的热情和欢欣鼓舞在年底就住了进去,每个人心里都怀揣着拥有了一个小海景房的得意与自豪。在其后的两年里,有不少的致富机遇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到河对面的北山上,但同时也在表面金银的脸皮下埋下了隐藏的危机。
最先开始的是北山东面砖瓦厂的开工,人们眼睁睁的看着山的一角变成一片,一边被活生生的吞食掉。随后山上成堆的杉木和洋槐林砍伐而下,像屹立千年的长城墙在某一日的坍塌和消失的无踪无影。二舅的打猎当然的受到极大的阻挠,他像个正义而又委屈的先锋对事实做出阻挡的时候,集体的呼喊声瞬间把他压倒在牌局之外。当他真的怒不可遏,像头爆裂的大熊,举着枪做出反抗之声时,大家才逐渐意识到生命的威胁并终止了合同。幸留下的树木如边疆上的最后一道风景线,成了记忆和方向的标识。
看守所在山脚下的建立,真正成了一枚刻在河庄人民心中的定时炸弹。在每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庄里人就会想起电视上播出的《大追捕》,犯人逃窜而出,在居家户顶风作案。虽然他们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电视上那是杜撰的,但他们还是会不时的想起事情一旦发生后的可怕性。白日间相说起话来悄么声的,躲躲闪闪,相互见了,也匆匆打个照面而过,好像害怕瘟疫传染似的。
河庄人失眠了,失眠了的河庄人喋喋不休且易于幻想。他们想,应该在庄周围竖起城墙,或者直接把通往对面去的高桥炸毁。这样太过明目张胆,唯一的隐匿办法是让怀民给每家每户都造一杆长枪,有了枪,就什么都不怕了。这种事要做的密不透风,该立保证书,保证每人都不会说出去,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我没见过二舅造枪,但见过他擦枪。每周他都会把枪能拆的全拆下,用桐油细细的擦抚一遍。擦了油的枪打出的声响不走样,铿锵有力;枪身泛着陈旧的金黄,有了温度,有了热情,像个沉默的知心人。枪有时就是比人好,它能一直陪伴你走下去,不要求,不埋怨,紧紧的贴着你。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不像人,你对他好,他不一定对你好。二舅好像对我说过这话。
造枪?二舅觉得这事很荒唐。隔壁吴兴隆老爷对他说,他夜夜做恶梦。他梦见在漆黑的暗夜里,看守所的高墙被豁开了一个口子,犯人人挤人的往出出溜,都挣着一双恶狼般的绿眼珠。绿眼珠狠狠地冲进屋来,就那么阴森森的盯着他,贪婪可怕阴冷嗜血。他当时多么的想拥有一支枪啊,有了枪,他就能做个好梦了。
做恶梦的不止吴兴隆老爷一个,还有很多的赵老爷王老爷李老婆潘老婆。最让二舅揪心的是,柳小荷在庄里时髦梦风尚的波及下,也做了恶梦。当她揪着一颗心说出梦的内容涉及肉体的侵占和随后要搬走的想法时,二舅第一次的伸手指着她鼻子大骂。
(四)
怀民被放出来了。接回他的那天,父亲借了大爸的银白面包车,怕他有情绪,父亲提前准备了他爱抽的黑兰州和一通开导和安慰的话。我也相跟着去了,但我什么也没准备,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大长枪还能收回来吗?
怀民从局子里出来,我们站在门口笑脸相迎。父亲做过交待,要让二舅感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开心幸福。当他真的出现在我们眼面前,我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熟悉无比的亲二舅,我母亲的弟弟-他双腿绷直,两手紧贴裤边,在下了台阶的平地上站定,头上飘逸帅气的长发没了,代之的是平整的板寸;脸色橙青翠绿,颧骨突出,胡须像茬过的青草苍凉竖立,裸露在短袖外的右胳膊小臂青红的肿胀着,过去活络热情的眼神变得呆滞和无力;二舅一下子像苍老了二十岁。
二妗子瞬间就哭出了声,遭了什么罪,人成了这俅样。母亲也难过的背过身去,没想半月的教育竟把人教育成个这,从牢子出来的也不会是这吧?想冲进去理论一番,但一想人已经出来了,结果再糟也认了。父亲强撑着笑容走过去,握了握二舅的手,相拥着肩领回来。整个过程,二舅都呈机械般的反应状态,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主动示人。压在我胸口的那句话,我再也问不出口。二舅不会傻了吧?我想。
相进了面包车,二舅僵直的坐在副驾驶位上,父亲点了一颗烟递过去,他机械的衔在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聚散的烟雾在他头顶缭绕,又被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的风吹散。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始终头朝前的坐着,不言语,哪怕转过头来对我们表示一个机械的微笑。我期待他转过头来。母亲身体前倾了好几次想问他,但看到他背对的后脑勺,只连着说了几声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父亲一路上车开的很快,他想让二舅早点回家,或许他回了家就能缓过来了。
我们一直希望着二舅能活得正常,不这么沉默的像个哑子。实际上,在他回家来的三天里,他只说过一句话。香香姐从市里护士学校请了假来看他,进了门直奔里屋,对着他喊了一声爸,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嗯,伸手抚摸了香香姐的脸一把,随后就又躺在了床上。其间只是喝一些吃一些二妗子做的各种补汤补食,在白夜间各上一次厕所。我们不明白二舅在这半月里都经历了什么,何致成这样。
我们在四处找寻能开导他的办法时,他在第四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拿了手电筒去了北山。他是在五点半刻钟爬至北山山顶的,在山顶坐至六点钟,看着山脚下看守所里的人跑了操喊了号子才下山来。对着二妗子说,整点早饭来吃。二妗子愣了愣,惊喜的整了一桌比晚饭还丰盛的早饭,二舅吃了饭,去庄外又晃荡了一整天。晚上骑了电瓶车来家里找父亲喝酒,言语举止与过去无异。大家都高兴二舅终于活过来了,活过来的二舅,没人去问他在局子里的生活,因为没人愿意和忍心去揭一个人沉痛的伤疤。
那夜,二舅喝的尽兴,父亲喝的痛快。我和母亲也喝了点,为二舅高兴。看着他没了长发的五官也蛮帅的,胡须剃的干净,脸色红润,眼睛闪着光,好像又年轻了。我期望他能再次蓄起长发。他说,他明天就去煤窑厂上工,开倒斗三轮,好好干活,好好挣钱,不再打猎了,打猎闹心。喷吐的酒气,萦绕的烟雾,升腾起来的饭菜蒸汽,彼此纠缠在一块,我突的觉得二舅很苦。
日子照常的行进了。二舅进了厂开车,父亲也安心的做起了豆腐。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二舅在每天下班后躲在屋里的小仓库造起了第二杆枪。在枪造成的前一个晚上,他又来找父亲喝酒。这次,很明显的他多了一些惆怅,像有吐不尽的心事要向父亲倾诉。他说,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北山成群的兔子绕着他跑,野鸡翘着美丽的尾巴在他头顶来回飞,还有变成银白色的野斑鸠在他背后欢快的咕咕咕叫个不停。他看到北山变成了个人,活了,有了头有了手有了脚,伸手上下挥舞,又张着大嘴巴喊,喊的是什么,他听不见,他也过不去,横埂在眼前的一道万丈高墙挡住了他。我们没在意二舅奇怪的状态,我们相信他这是酒后吐的胡言。
翌日五点钟,二舅悄么的扛了第二杆枪,没套麻袋,不加掩饰的上了北山,他在六点钟给枪填了火药,子弹,在随后山下传来的集体号子声中,他打响了第一枪,第二枪,第三枪……,当枪声传遍全河庄,火红的曦阳升起来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易燃易爆炸更新,第二杆枪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