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龚老爷子在常委会上突发心肌梗塞成为植物人之后，李志坚每个星期都要来医院看望他，无论自己有多忙，也无论老爷子有没有反应，每逢周六的晚上，他都会照例来到老爷子的床前，跟老爷子唠叨过去的往事，唠叨中阳市的情况，特别是唠叨他们曾经关注的话题。他听医生说过，老爷子要恢复意志要苏醒过来的可能性不是太大，除非出现奇迹，这种奇迹的出现除了医学上的治疗，更重要的是亲情友情的呼唤，李志坚就跟龚姗姗说好了，一起来呼唤老爷子，一定要让老爷子苏醒过来。为此他们一直在坚持，可快两年了，老爷子却一点苏醒的迹象也没有，依然昏睡如初。
尽管这样，李志坚和龚姗姗还是没有气馁，还是不放弃，依然一如既往，轮流蹲守在老爷子的床边呼唤着老人。
有一件事情让老人有了些微的反应，那就是上次王成刚秘密跟李志坚汇报了姚丹凤那边的突破之后，李志坚把这一情况跟老爷子唠叨了一番，而且把他对余小冬的怀疑从头到尾跟老爷子说了一遍，那一回出现了一次奇迹，老爷子听了李志坚的介绍手指居然动了，嘴唇也微微动了，好像要跟李志坚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志坚明白了，老爷子的神志是清醒的，在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余小亮，还惦记着拿起案子，当他暗中布置的卧底起了作用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反应，尽管那次手指和嘴唇的活动非常有限，可足足可以说明他对某些敏感的事情是有反应的，李志坚坚信，老爷子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以后每一次来的时候李志坚都会选择龚老爷子以前感兴趣的话题跟他唠叨，特别是中阳市公安局的情况，老爷子听得特别的专心，李志坚感觉得到，老爷子还一直惦记着局里的事情，这样，他尽量不把那些负面的东西告诉老爷子，比方公安局中层班子如何调整的，张强的为人处事，他连提都不提，因为这些只会增加老人的烦恼，对他的康复有百害而无一利，倒是关于余小冬，他特别爱听。最近，姚丹凤那边又有了突破，姚丹凤从猴子的口里得到了两条重要的情报，一条是黎曙光的死很可能是余小冬的手下干的，猴子说他一个哥们（此人正是警方通缉杀害黎曙光的刘海洋，真名马海）曾经告诉他老板要他到四川眉山去干一票，以后他就会在江湖上消失，后来听说本市的黎老大在眉山出事了，他的那个哥们从此在江湖上也消失了，猴子让姚丹凤算算，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世上，会在什么地方，这条信息姚丹凤当时可能看不到他有什么价值，可到了王成刚那里，到了李志坚那里，就特别重要，他们由此判断，当年的黎老大在眉山出事八成是猴子这个哥们干的，而猴子哥们的老板也正是他的老板余小冬，当时王成刚就布置姚丹凤悄悄打听猴子这个哥们的下落，如果能够找到这个人，黎老大的案子就有可能破出来，甚至会有更大的收获，不可小视；另一条，上个月五一路的十几家拆迁户突然被一帮流氓袭击，这事其实就是老鬼暗中安排人干的，这事只有余小冬、老鬼还有猴子知道，是余小冬在车上布置老鬼干的，无意中被猴子听见了，猴子现在有什么事情就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姚丹凤，当他听说这事之后就马上告诉了姚丹凤。因为一直怀疑余小冬跟张强的关系，姚丹凤马上想到张强是在利用余小冬充当打手赶走那些有意见的拆迁户，这本身就是流氓的做法，她马上跟王成刚做了汇报，并强烈要求王成刚马上组织调查，揭露张强的丑恶嘴脸，王成刚如此这般作了安排，让姚丹凤一定要冷静，调不调查张强的问题是组织上的事情，她要做的是沉下来，获取更多的情报。自然，王成刚不可能调查张强暗中安排打手去殴打所谓的“钉子户”，那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个支队长是不可能去调查局长的问题的，再说这种事情现在根本就不是细究的时候，他只是跟李志坚做了汇报，李志坚听了也只能是暂时听了，让王成刚暂时跟姚丹凤只负责收集情报，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这一天的周六晚上，李志坚又照例来到了老爷子的床前，把姚丹凤获得的最新情况跟老爷子做了一番“汇报”，依旧是他说，老爷子静静地听着，李志坚不是简单地介绍一下获来的情报，他会把他的分析判断如实地告诉老爷子，他知道老爷子在听他的“汇报”，这个时候老爷子的手指会动，嘴唇也会动，比以前还动得厉害，这说明他的知觉在不断地恢复，当李志坚告诉老爷子张强让余小冬雇佣流氓打手殴打那些“钉子户”的时候，老爷子的眼泪都出来了，很伤心的样子，李志坚也跟着流泪了，也很伤心，他跟老爷子说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那些被拆迁的对象里面有他的同学，还有一个是他表姐，据他了解，他们谁都不是什么“钉子户”，他们支持国家的重点工程建设，他们并没有提出无理的要求，他们只是希望得到合理的补偿，市政府的补偿实在太低了，低得他们真的难以承受，他们的基本利益得不到保障，他们有诉求，他们希望上面的人也能够理解他们，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那里，突然要他们搬迁他们谁都舍不得，这很正常，一点都不过分，为什么张强竟然用那些流氓来对付他们？这对他们太不公平，太过分了，作为过去的同事他们除了痛心还是痛心，除了气愤还是气愤，可又有什么办法？龚老爷子也好，李志坚也好，都可谓还是张强的上级，可对这种卑鄙的行为他们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情。看到老爷子气愤而又痛心的样子，李志坚又觉得不该跟老爷子说这些事情，让他伤心让他难过而他又无法表达，这无异于对老爷子的摧残，无异于给他蹂躏，李志坚突然觉得后悔，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谴责自己。他马上安慰老爷子，让老爷子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他们大可不必为这件事情而感到悲哀，这不是他们的悲哀，不是执法者的悲哀，是法律本身的欠缺，如果有一部法律保护人民的财产不受侵害市政府也就不会制定那么低廉的拆迁标准（那时候物权法还没有颁布），那些被拆迁的对象的财产就能受到法律的保护，当然，就算有法律得不到有效执行也还是枉然，但至少被侵害的人还有说话的地方，还有讨个说法的地方，不像现在，挨了黑枪还不能呼叫，真正的悲哀还是法制的不健全，他们又回到了他们曾经无数次探讨、无数次实践过的法制建设话题，从当初老爷子对于法制的忽视到重视，从他对李志坚的惩罚到对李志坚的重用信用，从他自身一向推崇人治到对人治深恶痛绝进而力推依法治市依法治国，这些年来他有了质的变化，从骨子里有了质的变化，他进步了，这种进步是伴随着整个国家法制建设的进步而进步，伴随着国家法制的成熟而成熟，龚老爷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自我觉醒，能够自我调整，也就有了不断的自我提高，他和李志坚一样，不仅是最前沿的执法者，也是依法治国依法治市理念的积极倡导者、践行者，他们一直在一如既往为中国法制建设的大厦添砖加瓦，他们应该感到欣慰，至于眼前的现象，那不是普遍的，也不会长久的，张强这样做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国家的法律天天在完善，迟早会解决眼前这些现实的敏感的问题的，让老爷子别过于伤感，别过于悲哀。
李志坚说了很多很多，是老爷子进院以来唠叨得最多的一次，他原本是想安慰老爷子，说服老爷子，让老爷子不再气愤，不再悲伤，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的长谈不仅没有让老爷子缓解气愤，缓解悲伤，反而变本加厉，他的拳头抓得更紧，他的嘴唇都气得有些乌黑了，而眼泪一直在流着，李志坚越劝说他变得越加忧伤，末了，老爷子居然本能地抬起了握紧的拳头，狠狠地一下捶在床沿上，“啪！”的一下，掷地有声！
李志坚惊愕了，本能地喊着：“龚书记，龚书记！”
“爸？你能动了？！”刚刚这一幕正好被赶进来的龚姗姗看见了，兴奋不已地喊道。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跟你爸说工作上的事情，若你爸生气了。”李志坚很内疚地跟龚姗姗说。
“谢谢你，志坚，你让老爷子能动了。”龚姗姗却非常高兴，对李志坚说道。
“啊？！”李志坚也惊讶了，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老爷子是不能动的，刚才这么一说老爷子竟然真的能动了，还狠狠在床沿上捶了一拳，李志坚也兴奋起来，说：“对，你爸刚才真的动了，太好了，太好了！”。
“爸，你再动一动，把手举起来看看？”龚姗姗拉着父亲的手说。
然而，这个时候老爷子却再也不能动弹了，拳头也没握得那么紧了，除了手指在动，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再没有抬起手来。
“太好了，我爸肯定能够恢复，他能动了，他有意识了，哎，你跟我爸说了什么？”龚姗姗问李志坚。
“工作上的事情，全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继续，再继续，这是最好的药物。”
“不，我不能再刺激他了。”
“这是治疗。”
“这是伤害！”
“我求你！”
“我做不到。”
“你……”
“以后再说吧，别忘了，欲速则不达，放心，我会经常来陪老爷子的。”关于工作上的事情，特别是关于余小冬的事，李志坚一直是单独跟老爷子说，当着龚姗姗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是机密，绝顶机密，就算当初他要龚姗姗去看余小冬左手上的疤痕他没告诉龚姗姗真实的目的一样，他不会把自己的怀疑告诉龚姗姗，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就算龚姗姗是老爷子的女儿，但毕竟不是同一个系统，即使同一个系统他也不会说出他跟老爷子之间的秘密，这时候龚姗姗希望他跟老爷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无法做到，就算这种谈话是医治龚老爷子的灵丹妙药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给老爷子服下，何况老爷子是经不住太大的刺激的，他不能继续说下去，说完他起身要走。
龚姗姗把他叫住了，说她有事要说。
李志坚把她叫出了病房，问：“什么事？”
“刘军的那个同伙抓到了吗？”龚姗姗问。
“哪个同伙？”李志坚有些莫名其妙，凡是警方已经掌握的刘军同案，没有一个漏网，龚姗姗要问的是哪一个同伙？
“‘秀才’，有个叫‘秀才’的人，以前刘军跟他干过。”
“‘秀才？’哪个‘秀才’？叫什么名字？”李志坚一下警觉起来，急着打听。ωＷＷ.chuanyue1.coΜ
龚姗姗摇摇头，说不知道，刘军自己也不知道“秀才”叫什么名字，只说很多年前在中阳跟“秀才”混的时候差一点被警察抓了，幸亏他跟“秀才”跑得快，才躲过了一劫。
这让李志坚感到震惊，难道当年跟余小亮一起逃跑掉的那个人就是刘军？这么重要的情况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省厅的人也好，中阳市局的人也好，审刘军审了多少次？怎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情，所有的材料里面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怎么龚姗姗一个省报的政法记者却了解得这么清楚？这是到底怎么回？
原来，自从张强当上公安局长之后很快就把尤长贵跟王成刚兑换了，然后严格控制提审刘军的及其同伙，所有提审刘军的办案人员都必须经过张强亲自批准，一般的提审请求都会被专案专办为由予以拒绝，即使省厅或者重庆等地兄弟办案单位提审刘军也必须有尤长贵的人在场陪审，如有最新突破往往会被市局专案组最先采取行动，而有对张强或者中阳市局不利的信息都会被尤长贵以各种名义及时处理，这样，尤长贵接手后的专案组没有任何新的突破，却严格把持着市局专案组以外的人接触刘军及其同案，至于新闻记者，除了张强特意安排，一律不予采访。龚姗姗跟踪这起案子已经五年了，除了新闻报道，她已经收集的大量的素材，正在以此案为背景创作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刘军落网之后她进行过两次采访，但都只是停留在表面层面上，没有来得及深层次的采访，因为刘军被抓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跟办案民警处于敌对状态，极不配合，龚姗姗有幸随警采访，却很难做深入了解，刘军连警察都不配合，对记者的提问就更没放在眼里。而后省厅、市局经过不懈努力刘军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交代了大量主要的犯罪事实，但并不彻底，这时张强接替了局长的位置，老爷子一病不起，龚姗姗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照顾父亲身上，采访和创作电视剧的事情被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重新准备采访刘军及其同伙的时候却被拒之门外，找了张强也被婉言拒绝，龚姗姗不想跟张强说好话，正好检察院的朋友要来提审刘军，她便装扮成检察院的办案检察官随检察官办案，有幸从刘军口中了解了其主要作案情况，所有的供词原来的材料中都有过，唯独二十多年前他加盟“秀才”的手下以前他没有说过，跟检察官“交代”也是随意说出，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无非就是当初跟人打群架差点被警察抓了，可他命大，眼看警察就要追上了还是跑了。事实上，他在中阳市还有一次历险过程，就是当年在中阳市抢劫东城友华时被警察团团围住，就在案发的当晚，他和他的两个伙伴把作案的摩托留在那个菜市场，改头换面，冒雨走回了营盘街他们租住的房子，未出房间半步，任凭警方在街头怎么围追堵截，怎么封锁城市出口，这一切跟他们都没有关系。那天晚上，有批警察已经找上门来了，警察在前面房间盘查，他们躲在后屋，子弹都已经上膛了，如果警察再往里多走一步，他们就准备跟警察血拼到底，如果那样，可能就没有后面一切了，可偏偏那些警察突然停止了搜查，而且莫名其妙退出了那个出租屋，“救”了他们三个人一命，这才有了他们后面的一切……m.chuanyue1.com
龚姗姗听到这些原本也没在意，她以为这一切警察都已经掌握，专案组肯定在进一步调查，这时碰到李志坚也只是随便问问。可她不知道，这些情况李志坚一点都不知道，中阳市局没有任何人汇报这些情况，张强当上局长之后省厅的专案组也统一归口到了中阳市局专案组，所有材料都移交到了下面，加上张强一手掌控此案，李志坚以后也很少过问这起案子，现在看来，这成了刘军案件后续工作中的一个空白，一个盲点，李志坚听到龚姗姗的介绍自然感到震惊，可除了震惊再也不能有别的了，刘军一伙已经被枪决，他就是再想深入了解也没有机会了。听了龚姗姗的介绍，后来他悄悄做了一件事，就是当年是谁排查刘军所租住的出租屋，结果一了解，领队的竟然就是张强。按理，这种事情是要倒查到底，一查就可能查到张强身上，就可能追究张强的责任，可李志坚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现在仅仅只是从龚姗姗口里听到的消息，刘军已经处决了，当初的详细情况已经无从调查，真要倒查也很难追究到张强的头上，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李志坚这时才明白，张强为什么一上台就把王成刚调换到禁毒支队而让他的亲信尤长贵接替刑侦支队长？又为什么那样严格控制外人接触刘军及其同伙？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刘军和“秀才”的瓜葛，也知道当年正是自己带队排查时亲手“放走”了刘军一伙，如果这一切让王成刚和李志坚知道，或者不是他线上的人知道，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这是他张强绝不愿意看到的，也绝不能任其发展的，所以他才采取了断然的措施，掌控他能掌控的一切。
那么，当初“秀才”成功逃出楼外楼会不会是张强有意为之？后来刘军成功逃出出租屋是不是又是张强有意为之？
李志坚强迫自己不能这么想，不应该这么想，人家毕竟是公安局长，毕竟也是辛辛苦苦拼上来的，应该有起码的职业操守，应该有起码的道德准则，也应该有起码的做人原则，退一万步讲，就算抛开这一切，剩下的是警察的最后底线，真正的警察谁都不能丢的底线，张强至于放走不该放走的人？
可他怎么也无法放弃这种怀疑，他甚至强烈地感受到张强跟“秀才”的瓜葛，老爷子那样巧妙“设局”，张强居然走进了那个圈套，虽然那件档案已经被毁了，可换来的是可怕的结果，这就是张强与余小冬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切无不迫使李志坚下定揭开这个谜底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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