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佳人香消
7月16日下午,听了梁昕关于作案车辆的汇报之后,封顺廷由局政治处主任陪同,去江豪集团拜访了李江豪。即使没有“7·11案”,封顺廷作为新任公安局长,到自己辖区的“地头蛇”那里礼节性地拜访一次,也是应该的和必需的。对于新任公安局长的到来,李江豪也表现得很热情,礼节很周到。两名穿大红旗袍的漂亮的礼仪小姐引领着封顺廷和政治处主任,来到一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会客室里,拿出最昂贵的茶叶和香烟招待。并有集团的副总、董办主任等几个人陪同会见。
这是封顺廷和李江豪的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因为都是场面上的人,两人相见甚欢,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李江豪大约五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有些谢顶,属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但是每根头发都打理得油光锃亮。如果有机会和他近距离接触,会发现他头顶上有一条大约5厘米长的伤疤,这是他黑社会生涯的印记。他的眼睛不大,总是给人微笑着的感觉,看起来很和善;眼皮有些耷拉,成了三角眼,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阴险、邪恶。
这次会见,李江豪穿了件熨烫得很整洁的白色短袖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笑容可掬。说话也很得体;虽然很多年前脑袋受过伤,但思维仍然清晰、敏捷。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扯了一会儿闲淡之后,封顺廷说到“7·11案”和那辆“瀛AC7777”黑色宝马X5,李江豪说,那辆车最近一个多星期一直是他手下一个名叫郝波的人在用,没有第二个人用。他还痛快地表示,愿意配合警方破案。
封顺廷回到局里,立即把梁昕叫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这一情况。
郝波?这个名字让梁昕感到很意外。这个人他并不陌生,相反却十分熟悉。郝波一开始并不是李江豪的人,而是杨十三的大马仔。几年来,郝波曾经五次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被梁昕拘留,但每次都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郝波还有一个身份:他是梁昕的前女友朱瑾的现任男友——正是他的这个身份让梁昕感到意外。
如果近期那辆车除了郝波没有第二个人用,那么郝波很有可能就是“7·11案”的杀人凶手。郝波是朱瑾的现任男友,他杀人会杀谁呢?梁昕首先想到的是朱瑾,会不会是他和朱瑾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把朱瑾杀了?联想到那具女尸的体貌特征和朱瑾有很多相似之处,梁昕有一种很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从封顺廷办公室回到自己办公室,梁昕反锁上门,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足足发了10分钟的呆。然后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听着佛教音乐在报纸上写毛笔字。一连写了五六张,居然都是“朱瑾我爱你”。他把那几张报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抽了一支烟,决定给朱瑾打个电话,确认她现在是不是安全的。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查朱瑾的手机号码。可是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手机都掉地上了。他捡起手机,哆哆嗦嗦地在屏幕上输入朱瑾的名字,终于查到了那个号码。这个号码他已经4年没打过一次了,这4年里他的手机换过两部,但这个号码他一直存在手机卡上。
可是,刚要给朱瑾打过去的时候,他又把手机摁死了。他有些不敢打。他既希望听到朱瑾的声音,同时又害怕听到她的声音。
自从朱瑾狠心地离开他,这4年来他们再没见过一面。他们的空间距离其实很近,从梁昕所在的瀛东公安分局,到朱瑾供职的江豪夜总会,开车顶多需要5分钟;步行可以走居民区里的小道,顶多需要15分钟;从地图上测量,直线距离只有1800米。梁昕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一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见江豪夜总会大楼的楼顶,每次他都会想,朱瑾就坐在那幢大楼一楼的某个办公室里。他们的头顶是同样的天空,同晴同阴,同冷同热,同风同雨。如果他想见朱瑾,每天都能见到。可是他不敢见到她。甚至出去办案,不得不路过江豪夜总会,他都心跳加快,使劲转过脸去,不去看那幢大楼……
4年来梁昕一直都在努力忘记朱瑾。可事实上,他每次下决心忘掉她的时候,却是又一次深深地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中;事实上,无论他是否努力忘记她,她就在那里——就在他的身体里,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事实上,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一样,他也不可能忘记朱瑾。他知道,直到现在,他依然爱她。他希望她快乐,如果她不快乐,想象着她流泪的样子,他依然会心如刀铰、痛不欲生。
梁昕手里把玩着手机,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把电话拨了出去。他想,如果是朱瑾接电话,他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句“对不起,电话打错了”,马上挂掉电话。电话通了,却不是朱瑾接的,是另外一个温柔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梁昕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通过114查到了江豪夜总会的前台电话,赶紧打了过去。一个小女生接的电话,声音有些发嗲:“您好,江豪集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梁昕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我找一下你们的朱经理。”
小女生说:“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朱经理出差了。”
梁昕希望朱瑾还有另外一个手机号码,于是马上说:“那麻烦你把朱经理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吗?”他边说边找了一支笔,准备在纸上记。
小女生报了一串号码,梁昕记下来了。可是记完才发现,这个号就是他手机里保存的那一个。朱瑾的手机关机了,前台接线员说她出差了。直觉告诉梁昕,朱瑾不是出差了,而是出事了。他斜躺在沙发里,瞪着天花板发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十几分钟,梁昕才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有三件事情刻不容缓。第一件事,他先给潘峰打电话,安排他马上对郝波进行研判布控,同时继续寻找作案车辆。第二件事,他给李奕打电话,安排她马上去哈尔滨,采集朱瑾父母的DNA样本,和尸体的取样进行比对。从瀛州到哈尔滨,当晚7点半有一次航班,现在才4点多,马上订机票。第三件事,他又给手下的一个兄弟、一位名叫丁伟的中队长打电话,安排他秘密调查一下朱瑾近期的活动情况,如果她出差了,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等等,都要搞清楚。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梁昕接到一个线人的电话,说有重要情况向他报告。这个线人姓匡,外号叫“筐子”,曾经是李江豪的专职司机,后来被任命为“董事长助理”。说是“董事长助理”,其实是公司的车队队长。他是李江豪最信任的人之一。李江豪最信任的人,却是梁昕的线人,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说起来,梁昕是“筐子”的救命恩人。他们老家的村子是邻村,相距1公里,中间有一个大水塘。夏天,两个村的小孩都去那个水塘游泳。“筐子”7岁那年有一次去游泳,因脚被水塘边的老树根缠住而溺水。11岁的梁昕去镇上父亲的学校玩,恰好路过那里,见状不顾危险,急忙跳入水中,一次次潜入水下,好不容易把老树根弄断,将“筐子”拖拽了上来。要不是梁昕舍身施救,“筐子”就没了。此后两家经常走动。为报答救命之恩,多年后“筐子”成了梁昕的线人。
刑警队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线人,有的民警的线人还不止一个。每个民警的线人都是彼此保密的。比如,张三是梁昕的线人,李四是潘峰的线人,张三和李四是好兄弟,但他们都不知道对方还是公安局刑警队的线人,更不知道是谁的线人。作为一条纪律,这也是出于保护线人自身人身安全的需要。线人不是卧底;卧底都具有警察身份,但线人可以是任何人,只要能够提供警方需要的信息,小商、小贩、小混混以及居委会大妈、小区门卫等等都可以当。当然,线人里面小混混居多,因为他们社会地位低下,又接触三教九流,一般没人对他们设防,便于打探各种信息。他们提供的信息总是非常灵通。线人提供信息不是义务的,而是有偿的,公安局会划拨专门的经费给他们。在警队里,梁昕的线人最多,有四五个,这和他从事刑警工作时间长有关系。不过严格来说,“筐子”算不上线人,因为他不收取线人费。
梁昕和“筐子”按照约定在一家超市门口见了面。“筐子”告诉他,李江豪要杀郝波,并和杨十三通了气,已给手下的马仔下了“死亡追杀令”,要尸不要人。至于李江豪为什么要杀郝波,“筐子”也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杀人灭口。
这天夜里,梁昕几乎一夜没睡。和“筐子”分开后,他直接回到了局里。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转圈,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听着音乐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手却抖得厉害,写了几十张,居然没写出一个满意的字来。直到凌晨3点多,他在沙发里坐下来,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很累很累,真想回家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李奕今天去了哈尔滨,没在他家住,他可以回家。可是他觉得连开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把折叠床打开,却又懒得动,就和衣躺在沙发上。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表,已是7月17日凌晨5点多了。
梁昕一直在琢磨“筐子”说的那些话。如果死者真的是朱瑾,凶手真的是郝波,他觉得朱瑾的死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毕竟是郝波的女友,即使她做了什么对不起郝波的事情,郝波再恨她,也不至于恨到杀人后再焚烧尸体的程度。杀人焚尸案的现场有那么多人为的破绽,像是在告诉警方:焚尸的目的不是掩盖,而是控诉。这个现场肯定是凶手有意做成这样的,凶手在和警方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同时又在这个游戏里设置了很多关卡,只有通关之后,才能找到真相。
梁昕判断死者就是朱瑾,但又希望不是朱瑾,希望潘峰、丁伟等人的调查又指向别的可能。可是,7月17日,各种证据证实:死者就是朱瑾!
当天上午,潘峰带了几位民警,根据江豪集团工作人员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郝波的住处——海边一富人区里一幢两层单体别墅。这栋别墅是江豪集团的资产,由郝波临时居住。但郝波不在别墅里,他的手机也停机了,无法查到他在哪里。在别墅的车库里,潘峰找到了“7·11案”的嫌疑车辆——“瀛AC7777”黑色宝马X5。车内后排座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变黑,怵目惊心。这辆车作为重要物证,似乎可以证明郝波杀人焚尸的犯罪事实已经成立。
当天下午,中队长丁伟经过秘密调查得知,朱瑾已经失踪6天了,从7月11日开始,江豪夜总会再也没人见过她。而7月11日,正是案发的那一天。
上述两项可以表明,死者极有可能是朱瑾。如果100%确认,还需要DNA鉴定结论。而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DNA鉴定结论出来了:“相似率99.9%”。死者毫无疑问就是朱瑾。
这是一个重要情况,按照封顺廷的要求,梁昕要向他汇报。于是他换上警服,去了局长办公室。他敲门进去的时候,封顺廷正站在文件橱前翻看着什么,他示意梁昕坐下。梁昕就在古朴典雅的根雕茶几旁的椅子里坐下来。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坐在这儿不妥,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个圈,最后坐进了封顺廷的办公椅里。封顺廷手里捧着一份文件走过来,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站了站,坐在梁昕对面的折叠椅里。梁昕把嫌疑人和受害人的情况说了说;当然,他没说受害人朱瑾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
案发第6天,案件的侦破就有了这么大的进展,封顺廷的嘴咧开就合不上了,拍着桌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啊”。封顺廷还说,立即安排对郝波实施抓捕。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梁昕正想接,封顺廷急忙说了句“找我的”,站起来抓过了听筒。梁昕愣了愣,这才想起他坐错了地方。等封顺廷接完了电话,他站起来,向办公室门口走去。他拉开门走出去,走过了好几间办公室,才想起忘了给封顺廷关门。于是又折回去,很响地“咣”地一声带上了门。他刚走了两步,听见封顺廷叫他,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封顺廷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关切地说:“梁昕你没事吧?注意休息啊!”梁昕咧嘴笑了笑,冲封顺廷挥了挥手,说了句“再见,你回去吧”,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回到办公室,梁昕从里面反锁上门,换上便装,坐在椅子里,晃悠着身子发了十几分钟的呆。又走到窗前,掐着腰向楼下看。他看见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出楼门,向自行车、电动车车棚和地下车库走去,这才意识到已经下班了。他双手抱头,伏在办公桌上像牛叫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2.病床前的呓语
5年前的那个秋天,和以往任何一个秋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梁昕的感觉里,却比他生命里任何一个秋天都意味深长。天空总是很蓝很蓝,天空中飘着几朵像棉絮一样的白云。没有风也没有雨,街边的法桐和各种树木像油画中的静物一样。阳光金黄金黄的,洒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秋日斜阳下的大地和海洋一派庄严、肃穆、深沉、静美。在这个秋天里,梁昕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穿得清清爽爽的,目光忧郁而沉静。他开始喜欢描写爱情的诗歌,甚至喜欢上了婉约派的宋词,比如柳永的《雨霖铃》之类;他喜欢看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景,把自己替换成男主人公,把朱瑾替换成女主人公,泪水流得稀里哗啦;看见树叶慢慢变黄、凋零,看见南归的人字雁阵,看见月缺月圆,看见夕阳下袅袅的炊烟……他心里总是涌起阵阵感伤,像“无故寻愁觅恨”的贾宝玉一样多愁善感。
梁昕的这些“症状”很像一个抑郁症患者——秋天也确实是抑郁症的多发季节。但他没得抑郁症,得的是另外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在临床上没有病例,但在日常生活中发病率却很高,发病人群多是年轻人。大部分人的一生中总会得那么一次或几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一颗肉疙瘩心日渐粗砺,“免疫力”会越来越强,发病率也会越来越低。如果七老八十了还得这种病,那这个人简直是个神。这种病还无药可治,翻遍全世界的医典、药典也找不到一种药。一生中得这种病次数越多,临死的时候回忆起来越觉得幸福。
——这种疾病叫“爱情”。
梁昕就得了这种名为“爱情”的疾病,而且已病入膏肓。他爱上了一个叫朱瑾的女孩子。
那时梁昕27岁,已在瀛东分局工作了3年,担任刑警大队大案队队长。朱瑾23岁,刚从位于瀛州的北方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电视编导专业毕业,应聘到瀛州电视台做记者;她老家是哈尔滨,但因喜欢瀛州这个城市,大学毕业就留在了这儿。那时梁昕还没有女朋友,甚至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同事、朋友倒是先后给他介绍过几个,但都不“来电”。好在他条件不错,不会被剩下,所以很淡定。可是,自从认识了朱瑾,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
朱瑾经常去瀛东分局采访,报道刑警大队的一些案件,因此和梁昕认识并熟悉起来了。朱瑾喜欢穿牛仔裤和休闲T恤,修长的大腿、上翘的屁股、挺拔的乳房被T恤包着,轮廓、线条十分迷人;脸蛋和皮肤白嫩得像剥了壳的鸭蛋;大眼睛清澈明亮;牙齿洁白整齐;披肩长发扎成马尾辫;走路轻盈,像踩着弹簧。可谓天生丽质,青春逼人。梁昕每看她一眼,心脏都“唿腾唿腾”地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因此他从不敢和她对视。她采访他的时候,要求他看着她的脸说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每次都把视线放在她脑门上。
在朱瑾之前,梁昕曾多次接受包括瀛州电视台在内的省、市多家媒体记者的采访。他为人低调,不愿抛头露面,打心眼里是不愿接受媒体采访的。但局里有“宣传任务”,他只好配合。每次他都希望采访快些结束,记者早些离开。可是,朱瑾每次离开以后,他心里却非常失落,感觉心一下子空了。他在朱瑾坐过的地方坐着发呆,在朱瑾走过的地方走来走去,一遍遍地翻看朱瑾翻过的报纸,用朱瑾喝过水的纸杯子喝水。朱瑾说过的哪怕最普通最平常的话,每个字他都无数次地回味。从局食堂吃过晚饭,他不回单身宿舍和潘峰、张斌混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出去散步。每次出去,他的双脚都把他带到瀛州电视台门口。在附近的马路牙子上,他一坐就到很晚。有一次,他坐到了10点,意外地看见朱瑾和一个女同事说笑着往外走。望着朱瑾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突然嘴一咧,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昕知道,他爱上了朱瑾,爱得很强烈,都快发疯了。可是朱瑾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对他很友好,每次采访都客气地称呼他“梁警官”。后来,发生在瀛东区的一桩案件,让梁昕结束了单相思,和朱瑾的情感发生了“质变”。
10月中旬,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先后有5名年轻女性在下夜班回家途中被陌生人从背后用刀片划伤。最严重的一个脸被划伤了,伤口很深,毁容了。时任瀛东分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孔少东把案子交给了梁昕,要求他尽快抓到凶手。经过询问受害人,梁昕大体掌握了案件的特征:受害人都有披肩长发;案发时间在晚上10点到11点之间;案发路段偏僻,行人稀少,受害人都是独行。关于凶手的情况,受害人提供的非常少:骑山地自行车,车速很快;带口罩,看不清模样,身体块头很大。根据办案经验,梁昕认定这5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应该受过刺激,有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问题。
这是梁昕第一次接手这么大的案子,他想把案子办得漂亮点。一开始,因为缺少有价值的线索,只能蹲守。可是,他和潘峰、张斌等人带领联防队员,隐蔽在几个偏僻路段,连续蹲守了好几个晚上,一直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而同时,在另一个偏僻路段,又有一个年轻女性被划伤。显然,蹲守不是好办法。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梁昕想不出来。
一天,朱瑾给梁昕打电话,询问案子的进展,想做一个报道。他如实谈了蹲守的情况。朱瑾说,这样无目的地蹲守既浪费警力,又很难抓到凶手,应该主动出击,引蛇出洞。梁昕觉得这个建议虽好,却很难实施。因为那样需要找一位年轻女性当“诱饵”,太危险了。朱瑾说,如果防备措施到位,危险是可以避免的。梁昕说“诱饵”不好找,他那些女同事都是短头发。朱瑾说,她可以当这个“诱饵”。梁昕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怕万一有什么危险。
朱瑾却软磨硬泡,说这个办法是最可行的;如果不采用,只能说明瀛东分局无能,连“诱饵”的安全都不敢保证。朱瑾的激将法让梁昕犹豫了,他向孔少东做了汇报,请他定夺。孔少东考虑了很久,反复斟酌每一个细节,最后同意了;但他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保证女孩的安全,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再想别的办法。为保证行动一次成功,孔少东还给梁昕增派了警力。
行动的那天,晚饭后梁昕开车去电视台,把朱瑾接到局里。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朱瑾把马尾辫披散开来,显得楚楚动人。她还带了一台用于夜间拍摄的红外摄像机,说要把整个过程拍下来,做一个独家报道。梁昕被将了一军,有点哭笑不得。他安排一位机灵的联防队员小刘拿摄像机拍摄;朱瑾教会了小刘使用摄像机。
晚上9点,6名民警和6名联防队员,分乘几辆车去蹲守现场。梁昕选择的蹲守现场是一家棉纺厂附近的一个路段,这里是棉纺厂女工下夜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凶手在这儿作案的可能性较大。参与行动的6名民警和6名联防队员,1名联防队员跟1名民警,共分6个组。除去1个组驾车作为机动力量,其余5个组每200米一个潜伏点,隐蔽在路旁的绿化带里。小刘跟着梁昕;他们是第三组,在5个小组的当中。
梁昕把对讲机绑在朱瑾腰上,把耳麦塞到她耳朵里,并调试好了声音。叮嘱她说,他会通过对讲机随时和她保持联系,一定要听从他的指令,让她跳车要马上跳车。不管说什么,朱瑾都很听话地点头。
晚上9点半左右,棉纺厂的女工下了夜班,三五成群地出了厂区,骑着自行车结伴回家。12名民警和联防队员各就各位。10点左右,这一路段已阒寂无人,朱瑾慢慢蹬着一辆女式坤车出现了。200米,她经过了第一个潜伏点,后面没人跟上来。400米,她经过了第二个潜伏点,后面仍没人跟上来。600米,她又慢慢经过了第三个潜伏点,也就是梁昕潜伏的地方。她不左顾右盼,表情从容镇定,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慌乱。这时,第一个潜伏点的潘峰通过对讲机告诉梁昕,嫌疑人出现了。梁昕立即通过对讲机指令朱瑾放慢车速。朱瑾放慢了车速,等待凶手“袭击”。Μ.chuanyue1.℃ōM
不到两分钟,嫌疑人就快速地骑过了第三个潜伏点,距离朱瑾不到100米。梁昕立即指令朱瑾准备跳车,并命令第四、五组的民警和联防队员准备抓捕。同时,他和小刘盯着可疑车辆,悄悄地跑过去。小刘手里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朱瑾和嫌疑人。眼看两辆自行车越来越近,相距不到30米,梁昕命令朱瑾立即跳车。可奇怪的是,朱瑾漠无反应,就像没听见一样。梁昕心想坏了,不早不晚,在最关键的时刻,朱瑾的耳麦出问题了。他心急如焚,脸上的汗哗哗地淌下来。
嫌疑人离朱瑾越来越近,大概不足10米。梁昕和小刘跳过绿化带,向朱瑾跑去。梁昕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快跳车!”可是,他的话音还没落,嫌疑人已靠近了朱瑾,右手伸向了她的后背。只见朱瑾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凶手撅着屁股,蹬着山地车快速离开了。这时,第四、五组的4名民警和联防队员冲到路上,拦住了凶手,一拥而上将其摁倒并戴上手铐。梁昕在朱瑾身旁蹲下来,见她左臂被刀片划破,鲜血直流。他急忙呼叫第六组把警车开过来,抱起朱瑾朝警车跑去。
朱瑾被送到了医院,住进了外科病房。她伤势不太严重,但因惊吓和失血较多,轻度昏迷。医生对伤口做了处理,然后输血、打吊瓶。安排妥当已近11点,梁昕给孔少东打电话汇报了情况。因没能保证朱瑾的安全,他受到了孔少东的严厉批评;他只是申辩说,关键时刻耳麦出了问题。孔少东问用不用安排女民警去医院照顾,他说不用,他一个人就可以。
病房里很安静,吊灯很明亮。一共三张床位,朱瑾的床位在当中。另两张床位上,分别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两人都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给老太太陪床的是她的女儿,斜躺在折叠椅里,手里捧着Ipad。给中年妇女陪床的是她的丈夫,在手机里玩游戏,过一会儿就下楼抽一支烟。
朱瑾躺在病床上,像熟睡了一样。梁昕搬过杌子,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从容不迫地看她的脸。朱瑾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干,但仍美得惊人,美得撼人魂魄。大概因为伤口疼痛,她不时咧一下嘴,皱一下眉头,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表情很痛苦。看着朱瑾痛苦的样子,梁昕的心就像被钳子揪住用力撕扯一样,疼痛难忍,刹那间泪流满面。他心疼朱瑾。没错,是心疼。心疼一个女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非常奇妙的情感体验。他仔细琢磨什么是“心疼”,觉得那是一种深到了骨髓和血液里的爱。
这时,梁昕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像钢铁、金刚石一样坚硬的念头:他这辈子要和朱瑾在一起,他要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受委屈。如果她嫁给别人,嫁给谁他都不放心。她必须嫁给他——至于他能不能配得上她,这个问题先不去想。
按照医嘱,朱瑾因左臂受伤,不能向左侧翻身。可她好像习惯了左躺,总是无意识地向左侧翻身。梁昕只好抓着她的右手,不让她动。夜慢慢地深了,另两个病人和陪床的家属都已熟睡,梁昕仍没有一丝睡意。他看着朱瑾那张美得惊人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每次看到朱瑾因为疼痛咧嘴、皱眉,他都禁不住流泪。他把擦眼泪和鼻涕的卫生纸放在床头柜上的报纸上,准备一起扔掉。凌晨4点多,他终于困了,这才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朱瑾醒来的时候是凌晨5点多。她觉得左臂疼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想折起身子坐一会儿,右手却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她扭过头,看见梁昕正趴在床沿上熟睡,脸朝着她,腮帮子紧紧地压着她的手。她的手往外抽,梁昕的腮帮子就压得更紧。她没有了睡意,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梁昕嘟嘟哝哝地说:“朱瑾我爱你,你必须嫁给我。”朱瑾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打量梁昕。梁昕咂巴了几下嘴,轻微地“咯吱咯吱”地磨牙;他的脸压着她的手,五官有点变形,看上去很滑稽,甚至有些丑。她的手使劲往外抽,梁昕抬了抬脑袋,可同时又抓住了她的手,又用腮帮子紧紧地压住了。这时,朱瑾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几团卫生纸,她愣了一会儿,眼睛慢慢红了,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天上午,朱瑾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又打了两瓶点滴,拿了点药,就出院了。
后来梁昕得知,朱瑾戴的那个耳麦没问题。她是为了让警方掌握证据,才故意让凶手划伤自己的;不然,凶手完全可以抵赖。正像朱瑾期望的那样,嫌疑人王某由于被抓了现行,没有任何抵赖和狡辩,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来,前不久王某的女友另结新欢,他万念俱灰,遂产生了报复女性的念头。因前女友是长发,他就专找长发女性下手。
朱瑾出院后的第二天,带伤去看守所采访了嫌疑人王某,当晚播出了独家报道。由于现场画面很“抓”人,节目播出后反响极好。
第三天,梁昕以感谢朱瑾帮他破案为由约她吃饭。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朱瑾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像这顿饭她已盼望了很多年。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朱瑾在他面前毫无铺垫地柔情缱绻起来,不再称呼他“梁警官”,而是直呼其名。
此后两人开始了频繁的约会,每周最少见两次。新年的元旦假期,朱瑾带梁昕回哈尔滨见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是某药厂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某事业单位的会计。两位老人和蔼可亲,并没有因为梁昕家境贫寒而嫌弃他。每顿饭,朱瑾的父母都亲自下厨,做一桌子菜;其中杀猪菜、锅包肉、尖椒干豆腐、地三鲜等等,他都很爱吃。窗外冰天雪地,室内因暖气足,穿一件衬衣正合适;梁昕心里更是热乎乎的。这次哈尔滨之行,标志着他们确立了“未婚夫妻”的关系。
3.婚情突变
朱瑾大学学的是电视编导,算是科班出身,加上踏实能干,很快就成了台里的核心业务骨干。她做过很多反响很大的批评性报道,其中《注水肉追根溯源》轰动了整个瀛州市,包括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在内的无数人都记住了她的名字。
那是朱瑾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注水猪肉充斥瀛州市场,消费者怨声载道。工商、质监等相关部门多次联合突击执法,也没找到注水猪肉的源头,执法活动像隔靴搔痒,毫无成效。朱瑾主动请缨,要找到注水猪肉的源头。选题得到制片人批准后,她从地摊上买来便宜、低档的衣服穿上,携带小型暗访摄像机,天天泡在农贸市场,和肉贩子套近乎,关于进货渠道等等,设法套他们的话。她从肉贩子口中得知,送货的每天都是早晨5点来,她就5点以前赶到农贸市场,等那些送货的。送货的开着机动三轮车回去时,她乘坐一辆事先找好的“黑出租”面包车巧妙地跟踪,一直跟踪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偏僻山村。但村里人对外人很戒备,白天她不敢在村里走动;杀猪也都是在夜里。她只好住在附近乡镇的旅馆里,夜里再步行几公里,悄悄潜入村子里。后来有一天半夜,她循着缥缥缈缈的猪叫声,在村外一处废弃的砖瓦窑厂,终于找到了一个注水猪肉的源头。她爬上院墙,亲眼看到了上百头猪被挂在架子上,有人撬开猪嘴,端着盆子往猪肚子里灌水。她用摄像机清晰地拍摄下了这一情景……
节目是晚上8点播出的,节目一播出,立即在瀛州炸了锅。当晚,瀛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分别给工商、质监等相关部门主要领导打电话,都是劈头盖脸一顿猛“K”,要求他们从源头上打掉全市所有的注水肉生产窝点。这些部门都感到无地自容,连夜开会研究工作方案。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么个“老大难”问题,居然被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女记者给搞定了。后来,相关部门根据朱瑾掌握的线索,打掉了那个生产注水肉的窝点;并以此为契机,加强查处和监管力度,终于使瀛州市的老百姓吃上了放心肉。
朱瑾在瀛州电视台一下子红了、火了,并受到了通报嘉奖。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居然那么能吃苦,那么大胆,那么机敏,做了那么一个反响巨大的重磅报道,让台长十分感动。不久,台长根据市委领导关于对各行业加强新闻监督的指示,亲自提议由朱瑾担任主持人,创办一档访谈类的深度新闻专题节目《瀛州问政》。被访谈的嘉宾大都是瀛州市直部门和各县市区的一把手,因此节目品位比较“高大上”,影响力也很大。朱瑾作为节目主持人,更是成了瀛州市家喻户晓的名人。她大学毕业半年多,表现就如此不俗,在整个瀛州电视台也是个奇迹。
不久,梁昕和朱瑾攒了8万多元钱,用其中的6万作为首付,按揭贷款买了套100平米的房子。买完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又置办一些家用电器和家具,他们一点积蓄都没有了。朱瑾的父母明确表示可以赞助他们5万元,但梁昕婉言谢绝了。双方父母见面后,两人经过商量,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这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
之后,他们都从单身宿舍搬到了新房里,“同居”起来。不过,他们的同居和通常意义上的同居不一样。通常意义上的同居,是包含性行为的,而他们没有。不要说做爱,亲吻都没有。不是不想,是不能。不是没能力,是因为有规矩,不能“逾矩”。搬到新房里的那天,收拾妥当,关上房门,梁昕心里很激动。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觉得他似乎应该做点什么。朱瑾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她要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把最美好、最完整的自己奉献给自己最爱的人。梁昕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一种神圣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秩序,人对秩序要有敬畏感,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他的职业是警察,而“警察”一词(英文police)最早起源于古希腊,就包含“秩序”、“社会和谐”的意思。未婚夫妻之间也应该有规矩,而且要恪守,不然美好的东西就被亵渎了。这意味着,他们必须严守最后那道防线,不到“洞房花烛夜”不能有任何性接触,接吻都不行。
两人各住一个房间,其中朱瑾住在东向的主卧室里;她喜欢朝阳,每天早晨醒来,看着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一缕一缕地洒在床上,她的心情会很好。梁昕住在一个南向的房间里。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要“克己复礼”,梁昕觉得很苦。朱瑾凝脂般的肌肤、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双乳,每天都磨得他眼珠子生疼,心里火煎火燎的。夜里,朱瑾房间的门也不关,只是半掩着。梁昕经常站在门口偷偷地看她。如果她侧躺着,瑰红色的真丝睡裙包裹着的身体的线条会一览无余,高的高低的低,凸的凸凹的凹。如果她平躺着,会四仰八叉,睡姿充满挑衅。梁昕看得犯傻,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个小时,心脏“唿腾唿腾”地跳得很响。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朱瑾饭量小,总是先吃完,然后她十指相扣,双手支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看着梁昕吃。她头发拢在耳后,脸庞像剥了皮的鹅蛋一样光洁细嫩,白皙的胳膊、脖颈如凝霜雪,梁昕每看她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子。他真想照死里吻她、抱她、和她做爱,但只能痛苦地克制;同时也觉得这种痛苦很美好。
进入4月,梁昕开始利用闲暇时间筹备婚礼,定婚庆公司、发请帖、去酒店试菜……忙得不亦乐乎。他的父母也按老家的习俗,忙着赶制糖果等结婚用品;亲戚朋友也都赶来帮忙。亲戚们看过朱瑾的照片,都夸她漂亮贤惠,这让他的母亲乐得合不拢嘴。他的父亲素心正性、为人方正,平时不苟言笑,这时也罕见地和亲戚们开起了玩笑。关于蜜月旅行,梁昕遴选了很多地方,有云南西双版纳、海南三亚、山东泰山、浙江杭州、西藏拉萨等等。但朱瑾却更喜欢大西北,尤其是敦煌。于是梁昕又联系旅行社,制定去敦煌的计划。m.chuanyue1.com
可是,距离婚礼一个星期,4月23号那天,忽然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
那天下午下班回家后,朱瑾眉飞色舞告诉梁昕一个好消息:今天台长找她谈话,说有一个大公司要请她当形象代言人,如果她同意的话,那家公司给她10万元的代言费,还给台里追加500万元的广告费。她已经同意了,台长很高兴。
10万元,这是梁昕从没见过的一笔大钱,真是天上掉馅饼。他很兴奋,急忙问朱瑾是哪家公司。朱瑾说是江豪集团。一听是江豪集团,梁昕的兴奋劲一下子没了,说这个代言不要做了。
江豪集团是李江豪的公司。对李江豪这个人,朱瑾不了解,梁昕是了解的;而且他还和李江豪打过几次交道,彼此很熟悉。李江豪是黑社会,虽然近些年他渐渐“漂白”了身份,一直从事正当的行业,但仍抹不掉黑社会的印记,仍然是一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他找朱瑾做代言,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肯定是一个阴谋。
为朱瑾的安全着想,梁昕不能让她做这个代言。另外,当时局里正在研究提拔梁昕担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事情,如果他的未婚妻和黑社会有瓜葛,他会失去组织的信任,不会被重用。他并不看重当官,但看重在副大队长职位上做事情,施展身手。从自己工作的角度考虑,他也不能同意朱瑾做那个代言。
听了梁昕的分析,朱瑾的兴奋劲也一下子没了。但她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她觉得梁昕有些多虑了,事情可能没那么复杂,仍坚持做这个代言。她考虑的有两个方面:一是她和梁昕需要钱,有了那10万元,婚礼和蜜月旅行可以更体面,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更舒服。二是她已经答应台长了,不好再反悔。多了那500万元的广告费,台里的同事年终奖能多拿一些,大家会感激她的。如果她不做这个代言,大家私底下会对她有意见,她在台里就不好做人了。做这个代言,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她不能放弃。
两个人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梁昕相信朱瑾是通情达理的,如果她像他那样了解李江豪,她会放弃代言的。可是关于李江豪,他觉得很难说清楚,也懒得多说。再争执下去,梁昕已没有耐心了,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他板着脸,明确表示坚决不同意。
朱瑾不再说什么。两人闷声不响地吃了饭,闷声不响地看了看电视,又闷声不响地各回各屋去睡觉。第二天,也就是4月24号早晨,梁昕起床后,朱瑾已经出门了。客厅茶几上,朱瑾给他留了个字条:我听你的,不做这个代言了,今天一上班就跟台长说。看到这个字条,梁昕一下子泪流满面。朱瑾太贴心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太让他感动了。他知道,朱瑾放弃做这个代言,未必是因为理解他,而仅仅是为了不让他生气。
梁昕马上决定,晚上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晚餐补偿、感谢朱瑾。为了让朱瑾提前高兴高兴,上午他给她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朱瑾只是说“好啊”,不愿多说什么。梁昕听出朱瑾不开心,问她怎么了。朱瑾说还能怎样,台长发飙了。这是梁昕意料之中的,他马上说,改天我做做你们台长的工作。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梁昕正坐在办公室里琢磨晚饭的“菜谱”,这时接到了朱瑾的电话。她说晚上台里有个集体活动,不回家吃饭了。梁昕心里凉了半截,叮嘱她活动结束早点回家。这天晚上,梁昕吃了一桶方便面,之后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边看电视边等朱瑾。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电视也看不进去,不断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到了11点,朱瑾还没有回来,梁昕再也等不及了,就给她打电话。可是,她的手机却关机了。梁昕更心慌了,急忙给李台长打了电话,问集体活动的情况。可是李台长却说,台里并没有什么集体活动,朱瑾是和李江豪谈广告代言的事情去了。
朱瑾不是答应不做这个代言了吗,怎么又出尔反尔?梁昕压抑着心里的怒火,问李台长怎么回事。李台长说,上午一上班朱瑾就去办公室找他,说不做这个代言了。当时他很生气,还发了一通脾气。可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朱瑾又去找他,又同意做这个代言了,并说晚上和李江豪一起吃饭,谈代言的事情。李台长大概听出梁昕有些不高兴,急忙又说,朱瑾这次为台里的创收做了贡献,李江豪的那500万元广告费到账后,台里会按规定再给朱瑾一些奖励;那10万元代言费属于朱瑾个人,台里一分都不要。李台长显然误会了梁昕的意思;梁昕也不愿解释。
挂了电话,梁昕非常生气,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书房,不住地唉声叹气。朱瑾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这次却出尔反尔,他实在想不明白。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是这么物质的人。如果现在她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和她大吵一架。在生气的同时,他也为朱瑾担心。朱瑾那么晚不回家,知道他在担心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才对。可是,她不光不打电话,手机还关机了。梁昕觉得这不正常。至于有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不敢多想。
梁昕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攥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给朱瑾打一次,可是朱瑾的手机仍是关机。他又累又饿,就在沙发里躺下,准备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却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朱瑾还没回来。他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轻轻下了楼,开车出去找朱瑾。
4月下旬天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出了楼门,梁昕却发现下雪了,路面很潮湿;同时身上一阵阵发冷。雪花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化了,小区绿化带里却有斑斑驳驳的一片片白。他仰脸看了看路灯光亮中飘舞的雪花,开上车出去了。可是,他转遍了瀛州市区所有的大酒店,一律都关门了。他想问问李江豪怎么回事,却没有李江豪的手机号;深更半夜的,向别人询问也不合适。一直到凌晨4点多,东方的天光有些亮了,他才疲惫地回到家里。
上午上班后,梁昕在办公室里继续给朱瑾打电话,手机仍是关机。往她办公室打电话,她的同事说她没去上班。梁昕在心里安慰自己:朱瑾昨晚可能喝多了,现在正在家里睡觉呢,下午下班就能见到她了。
下午下班后,梁昕果然见到了朱瑾。不过,那个场面却是他不愿见到的。
梁昕开着车进了小区,远远地看见,在他家楼下,就在他那个单元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他想,这个小区是新开发的,房子还没卖出去多少,他那个单元的住户一共不过七八家,谁家这么有钱,居然开那么好的车?等走近他那个单元的楼门口,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对讲门敞开着,朱瑾站在门口,正指挥两个穿西装、戴墨镜的小伙子从楼上往下搬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朱瑾的衣物和日常用品。
梁昕在旁边停下车,跳下来问朱瑾这是干什么。朱瑾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梁昕觉得那么陌生。朱瑾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我要搬走了。我决定给江豪集团做代言,咱们还是分手吧,免得耽误你的前程。”
梁昕一时语塞,脑子也有些短路。他承认他不让朱瑾做这个代言有私心,但他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也同意了,这时候又拿这事做文章,未免就小题大做了吧?根据对她的了解,她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梁昕嗓子发干,不住地咽唾沫。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朱瑾,这事我怎么觉得不对头啊?到底怎么了,你该跟我说明白吧?”
朱瑾的回答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想过奢华的生活,可这种生活你没法给我。既然你不能满足我,我也不想荒废自己的青春,我们只能好聚好散了。”
这时,朱瑾的那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已往车上装完了。朱瑾从坤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梁昕,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转身袅袅婷婷地向那辆车走去。梁昕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嘴里大声嚷着:“朱瑾,这到底怎么回事?就是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两个戴墨镜的小伙子急忙把梁昕推开,推得他一个趔趄。梁昕愣愣怔怔地站在楼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瑾上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直到拐了弯,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
朱瑾就这样离开了梁昕。
朱瑾走了,梁昕的心碎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他深深爱着的朱瑾,为什么如此冷酷、绝情。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具有强烈主观故意的精神伤害,而她知道这会让他痛不欲生,却放任伤害后果的发生。人这个物种,即便是十恶不赦的所谓“坏人”,先天的本性里也有起码的善良、同情、怜悯等等。就这件事而言,这些属性在朱瑾身上似乎半点都看不到——那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啊?那还叫人吗?不要说对一个那么爱自己的人,即使是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实施如此残忍的伤害,也是不可理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梁昕听说,朱瑾傍上了李江豪,从电视台辞了职,成了江豪夜总会的总经理,出入都有豪车。一切都太突然了,梁昕不甘心朱瑾这样离开他,想问个明白。可是,他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不回,去夜总会找她她不见。他只能继续给她发短信。求她出来一起吃顿饭,好好谈谈,她不回短信。求她拿出哪怕半个小时的时间谈谈,她不回短信。最后可怜巴巴地求她拿出5分钟的时间接他一个电话,她仍不回短信。深更半夜,他怎么都睡不着,含泪在短信里敲了一百个“我爱你”发给她,她仍没有一个字的回复。
从小到大,梁昕从没这么卑微地求过任何一个人,甚至都放弃了人格尊严,低到了尘埃里。他恨朱瑾无情,同时更恨自己心里放不下她,恨自己犯贱、没出息。他想,如果警队里哪个同事这么犯贱,他会往死里揍他。因为这是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男人丢脸,是男人这个物种的奇耻大辱。可是,自己却偏偏成了这样的人,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恨不能把自己掐死。
后来他不恨朱瑾了,也不恨自己了。他只能认为,还是自己没本事,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根本就不配得到朱瑾的爱,自己当初也不该爱她。慢慢地,他心里平静下来了。只是,他仍然无法忘记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她。
如今,朱瑾被人杀死,回忆和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发现自己还在爱她,而且一直都在爱她。他的世界里没有了朱瑾,没有了朱瑾的世界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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