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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年一月十日

  孩子:

  看到国外对你的评论很高兴。你的好几个特点已获得一致的承认和赞许,例如你的tone,你的touch,你对细节的认真与对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与风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说莫扎特《第27协奏曲》(K.595)第一乐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allegro[外向的快板],似乎与你的看法不同,说那一乐章健康,当然没问题,说“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评认为你对K.595第三乐章的表达“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ismorepassivethancreative[敏感性被动多于创造]”,与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一样。还有人说你弹肖邦的Ballades[《叙事曲》]和Scherzo[《谐谑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碍了作品的明确性。这位批评家对你三月和十月的两次肖邦都有这个说法,不知实际情形如何?从节目单的乐曲说明和一般的评论看,好像英国人对莫扎特并无特别精到的见解,也许有这种学者或艺术家而并没写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国情况作比,英国的音乐空气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质究竟是从量开始的。法国一离开巴黎就显得闭塞,空无所有;不像英国许多二等城市还有许多文化艺术活动。不过这是从表面看;实际上群众的水平、反应如何,要问你实地接触的人了。望来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欧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对各国音乐界多少有些观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场子吧,也不妨略叙一叙。例如以音响效果出名的FestivalHall[节日大厅],究竟有什么特点等等。

  结合听众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学习,以后你的节目打算向哪些方面发展?是不是觉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加上你特别有心得,所以着重表演他们两个?你的普罗科菲耶夫和萧斯塔可维奇的奏鸣曲,都还没出过台,是否一般英国听众不大爱听现代作品?你早先练好的巴托克协奏曲是第几支?听说他的协奏曲以第三最时行。你练了贝多芬第一,是否还想练第三?一弹过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后,你对浪漫派是否感觉有所改变?对舒曼和弗兰克是否又恢复了一些好感?——当然,终身从事音乐的人对那些大师可能一辈子翻来覆去要改变好多次态度;我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现阶段的看法。

  近来又随便看了些音乐书。有些文章写得很扎实,很客观。一个英国作家说到李斯特,有这么一段:“我们不大肯相信,一个涂脂抹粉,带点俗气的姑娘会跟一个朴实无华的不漂亮的姊妹人品一样好;同样,我们也不容易承认李斯特的光华灿烂的钢琴奏鸣曲会跟舒曼或勃拉姆斯的棕色的和灰不溜秋的奏鸣曲一样精彩。”接下去他断言那是英国人的清教徒气息作怪。他又说大家常弹的李斯特都是他早年的炫耀技巧的作品,给人一种条件反射,听见李斯特的名字就觉得俗不可耐;其实他的奏鸣曲是puregold[真金],而后期的作品有些更是严峻到极点。——这些话我觉得颇有道理。一个作家很容易被流俗歪曲,被几十年以至上百年的偏见埋没。那部HeritageofMusic[《音乐遗产》]我有三集,值得一读,论肖邦的一篇也不错,论比才的更精彩,执笔的MartinCooper[马丁·库珀]在二月九日《每日电讯》上写过批评你的文章。“集”中文字深浅不一,需要细看,多翻字典,注意句法。

  有几个人评论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体瘦弱。由此可见你自己该如何保养身体,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务必抽出一个时期去过暑假!来信说不能减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为了生活所迫,下一届订合同务必比这一届合理减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长里看。养精蓄锐,精神饱满地打决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况你还得学习,补充节目,注意其他方面的修养;除此之外,还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经济背景,单凭艺术立足,这也是你对己对人对祖国的最起码而最主要的责任!当然极好,但望永远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坚持,不过考验你的日子还未来到。至此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过了贫贱日子才真正显出“贫贱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锻炼你的意志吧。

  节目单等等随时寄来。法、比两国的评论有没有?你的Steinway[施坦威]是七尺的?九尺的?几星期来闹病闹得更忙,连日又是重伤风又是肠胃炎,无力多写了。诸事小心,珍重珍重!

  一九六○年八月五日

  孩子:

  两次妈妈给你写信,我都未动笔,因为身体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头痛的时候本来就很少,只能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尽,无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当然要百病丛生,衰老只有早晚之别,绝无不来之理,你千万别为我担忧。我素来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艺术的人总不免有烦恼,尤其是旧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你虽然年轻,但是从我这儿沾染的旧知识分子的缺点也着实不少。但你四五年来来信,总说一投入工作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能这样在工作中乐以忘忧,已经很不差了。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工作的时间多,空闲的时间少;所以即使烦恼,时间也不会太久,你说是不是?不过劳逸也要调节得好:你弄音乐,神经与感情特别紧张,一年下来也该彻底休息一下。暑假里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对你的音乐感受也有好处。何况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对他们的人情风俗也该体会观察。老关在伦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点不接触现实,并不相宜。见信后望立刻收拾行装,出去歇歇,即是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现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亨德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波提切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四世纪,绘画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不列颠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

  我因为病的时候多,只能多接触艺术,除了原有的旧画以外,无意中研究起碑帖来了:现在对中国书法的变迁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对中国整个艺术史也增加了一些体会;可惜没有精神与你细谈。…………

  你以前对英国批评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评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样难得;大多数只能是平平庸庸的“职业批评家”。但寄回的评论中有几篇的确写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上署名J.H.Elliot[J.H.埃利奥特]写的《从东方来的新的启示》(NewLightfromtheEast)说你并非完全接受西方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又说你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严格的卫道者也不觉你的脱离西方传统有什么“乖张”“荒诞”,炫耀新奇的地方。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点。你能用东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达西方音乐,而仍旧能为西方最严格的卫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确对西方音乐有了一些新的贡献。我为之很高兴。且不说这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表现之一,并且正是中国艺术家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唯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希望你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还有一月二日HastingsObserver[《黑斯廷斯观察家》]上署名AllanBiggs[艾伦·比格斯]写的一篇评论,显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动而写的,全文没有空洞的赞美,处处都着着实实指出好在哪里。看来他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人了,因为他说在一生听到的上千钢琴家中,只有Pachmann[帕赫曼]与Moiseiwitsch[莫伊赛维奇]两个,有你那样的魅力。Pachmann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听到过“上千”钢琴家,准是个苍然老叟了。关于你唱片的专评也写得好。

  要写得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并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地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作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奥诺丽纳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精细],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

  ***

  二十日的信(瑞士邮戳是二十二)昨日收到,我立即丢开工作写回信,怕你搬家收不着。

  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

  望眼欲穿的唱片,昨天终于收到了。寄发的邮戳是八月三日,一共走了七十八天。因为不写从苏联转,就得从海上坐船来。上回的片子同是平寄,但写明viaU.S.S.R.(苏联转),故只花三十八天。以后你得注意,从北面来的航空信也比南面来的快两三天。明天你将去瑞典演出,是否仍会在飞机上给我们写信呢?二十三至二十五日三场以后,还有三十日一场,大概就留在瑞典了吧。

  你的片子只听了一次,一则唱针已旧,不敢多用,二则寄来唱片只有一套,也得特别爱护。初听之下,只觉得你的风格变了,技巧比以前流畅,平稳,干净,不觉得费力。音色的变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时还说不上来。pedal用得更经济。……朦胧的段落愈加朦胧了。总的感觉好像光华收敛了些,也许说凝练比较更正确。奏鸣曲一气呵成,紧凑得很。largo[广板]确如多数批评家所说fullofpoeticsentiment[充满诗情],而没有一丝一毫感伤情调。至此为止,我只能说这些,以后有别的感想再告诉你。四支Ballades有些音很薄,好像换了一架钢琴,但Berceuse,尤其是Nocturne[《夜曲》](那支是否Paci最喜欢的?)的音仍然柔和醇厚。是否那些我觉得太薄太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说你不满意Ballades,理由何在,望告我,对Ballades,我过去受Cortot影响太深,遇到正确的style[风格],一时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玛祖卡》的印象也与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的处理也两样;究竟两样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有一份唱片评论,说你每个bar[小节]的1stor2ndbeat[第一拍或第二拍]往往有拖长的倾向,听起来有些mannered[矫揉造作],你自己认为怎样?是否《玛祖卡》真正的风格就需要拖长第一或第二拍?来信多和我谈谈这些问题吧,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我也极想知道国外音乐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地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得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地有计划地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朱晖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敏要的西班牙文辞典与文法买到没有?你的房子是否弥拉帮你在找?今天写她的回信弄得我腰酸背痛,累得要命。不多写了。

  你有一封信里把“吞”字写作“舌”字,不知是否笔误?一切保重!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

  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弥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来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译《毛主席诗词》一册、英译关汉卿(元人)《剧作选》一册、曹禺《日出》一册、冯沅君《中国古典文学小史》一册(四册共一包都是给弥拉的);又陈老莲《花鸟草虫册》一册,计十幅,黄宾虹墨笔山水册页五张(摄影),笺谱两套共二十张,我和妈妈放大照片二张,共作一包:以上均挂号平寄,由苏联转,预计十二月十日前后可到伦敦。——陈老莲《花鸟草虫册》还是五八年印的,在现有木刻水印中技术最好,作品也选得最精;其中可挑六张,连同封套及打字说明,送弥拉的爸爸,表示我们的一些心意。余四张可留存,将来装饰你的新居。黄氏作品均系原来尺寸,由专门摄影的友人代制,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笺谱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悬挂。因国内纸张奇紧,印数极少,得之不易,千万勿随便送人;只有真爱真懂艺术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笺谱)。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西人送礼,尤其是艺术品,以少为贵,故弥拉爸爸送六张陈老莲已绰乎有余。——这不是小气,而是合乎国外惯例,同时也顾到我们供应不易。

  …………

  看了此次照片,觉得弥拉更美了,她比瑞士时期肉采丰满,想系恢复健康之故。从她信上可以体会到她性格和顺,天真,同时也严肃,对人对事都认真。为了你们的将来,她正式去学家政,令人感动。不过持家之道主要在乎commonsense(常识),待人接物和处理银钱等等,一切做得合情合理,有计划,有预算。孩子,你该满足了吧,这样一个伴侣对你可有很大帮助。目前你在经历一生最快乐的时期,订了婚,精神有了寄托,只有爱的甜蜜,还没有家庭的责任:你不要“得福不知”!看你照片,身体似乎不坏,精神也平静,我们非常安慰。弥拉极懂音乐,爱好文艺,你们一定相处得很好。在日常工作与休息营养的调节方面,千万多听她的话,别看她年幼,女性在某些事情上比较我们男人实际得多,她们的直觉往往很正确,而且任何年轻的女孩子都有母爱的本能,有些为你身心健康的劝告,更应当多多接受。但愿你脾气好,万万不要像我,要以我的坏脾气作为你的警戒。我最怕在这方面给你不良的影响。你要是能不让爸爸的缺点在你身上发展,便是你对爸爸最好的报答,也是对你的下一代尽了很大的责任。

  我多么愿意听听你对自己演奏的意见,特别是人家重点批评的乐曲或段落,例如此次挪威九月二十六日最长的一篇评论你的Bach[巴赫],我要知道你自己的看法。还有前信问你对已灌片子的四支Ballades的不满意在哪里。别让你爸爸在音乐方面太落后,所以要你谈谈这些问题。

  …………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孩子:

  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地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中落后!——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屡次提及,现在不多谈了。夶风小说

  没想到你们的婚期订得如此近,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妈妈今儿整天在外选购送弥拉和你岳母的礼物。不过也许只能先寄弥拉的,下月再寄另外一包裹。原因详见给弥拉信。礼物不能在你们婚前到达伦敦,妈妈总觉得是件憾事。前信问你有否《敦煌壁画选》,现在我给你作为我给你们俩的新婚纪念品(下周作印刷品寄)。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真地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微妙]得多,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两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两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不过晚一两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你对晚期贝多芬的看法是否与以前有所不同?思想上是否更接近了些,还是相反,更远了些?一般批评界对舒伯特与贝多芬的见解,你有哪几点同意,哪几点不同意?——他们始终觉得你的莫扎特太精巧,你自己以为如何?

  不多写了,祝你婚姻美满,幸福!我们的心永远和你们两人在一起!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

  亲爱的孩子:

  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地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囿于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比才的《卡尔曼》,特皮西的《贝莱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得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tion[灵感],使我们发现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www.chuanyue1.com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也联想到演奏家太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意识太强太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spontaneity[自然性];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我一向认为音乐家的神经比别的艺术家更需要保护,这也是有科学与历史根据的。这一段希望细细到到译给弥拉听,让她以后在这方面多帮助你,代我们督促你多休息!你知道我说的休息绝不是懒散,而是调节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经,目的仍在于促进你的艺术,不过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干更合理更科学而已!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takeiteasy![放轻松!]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词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练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

  其实多读外文书(写得好的),也一样能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出。ArthurHedley[亚瑟·赫德利]写的Chopin(在MasterMusician[《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

  再一次祝福你婚姻美满。弥拉真是好孩子,你得好好地爱她!想起你的结婚,我们真有说不出的感触,快慰,以及多多少少复杂万分的情绪。代我们多多道谢Menuhin[梅纽因]先生太太为你的事偏劳了!

  ***

  去波兰前我为你手抄的旧诗选还在吗?

  Taine[丹纳]:Philosphiedel'art[《艺术哲学》]的英译本,不妨买来先读,要读得慢一些。要等我的译本到你手中,实在是时间太无把握了。丹纳论希腊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真是好极。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傅雷家书更新,一九六○年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