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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至八日

  亲爱的孩子:

  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千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哲学》中第四编“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太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奈海关对寄外文稿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一九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王任叔[1]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间译完,已搁置一年八个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绝无付印之望。

  在一切艺术中,音乐的流动性最为突出,一则是时间的艺术,二则是刺激感官与情绪最剧烈的艺术,故与个人的mood关系特别密切。对乐曲的了解与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时因地因当时情绪而异,即一曲开始之后,情绪仍在不断波动,临时对细节、层次、强弱、快慢、抑扬顿挫,仍可有无穷变化。听众对某一作品皆有一根据素所习惯与听熟的印象构成的“成见”,而听众情绪之波动,亦复与演奏者无异:听音乐当天之心情固对其音乐感受大有影响,即乐曲开始之后,亦仍随最初乐句所引起之反应而连续发生种种情绪。此种变化与演奏者之心情变化皆非事先所能预料,亦非临时能由意识控制。可见演奏者每次表现之有所出入,听众之印象每次不同,皆系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观控制,以尽量减少一时情绪的影响;听众之需要高度的冷静的领会;对批评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尽信,都是从上面几点分析中引申出来的结论。——音乐既是时间的艺术,一句弹完,印象即难以复按;事后批评,其正确性大打折扣。又因为是时间的艺术,故批评家固有之(对某一作品的)成见,其正确性又大打折扣。况执着旧事物旧观念旧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观念新印象,原系一般心理,故演奏家与批评家之距离特别大。不若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建筑,形体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之下再三复按,观众与批评家亦可同样复按,重加审查,修正原有印象与过去见解。

  按诸上述种种,似乎演奏与批评都无标准可言。但又并不如此。演奏家对某一作品演奏至数十百次以后,无形中形成一比较固定的轮廓,大大地减少了流动性。听众对某一作品听了数十遍以后,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论,听了数十百次必然会得出一个接近事实的结论。各种不同的心情经过数十次的中和,修正,各个极端相互抵消以后,对某一固定乐曲(既是唱片,则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而且可以尽量复按复查)的感受与批评可以说有了平均的、比较客观的价值。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当然仍有个别的心理上精神上气质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称为如何客观;但无数“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的感受与印象,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大交流(由于报章杂志的评论,平日交际场中的谈话,半学术性讨论争辩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后,就可得出一个average[平均]的总和。这个总印象总意见,对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绩来说,大概是公平或近于公平的了。——这是我对群众与批评家的意见肯定其客观价值的看法,也是无意中与你妈妈谈话时谈出来的,不知你觉得怎样?——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相信你与弥拉之间一定也常有此感。

  ***

  昨天敏自京回沪度寒假,马先生交其带来不少唱片借听。昨晚听了维瓦尔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两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亨德尔,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human[人性化]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巴赫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忏悔,诚惶诚恐地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两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的“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德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健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帖,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思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是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国、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息息相通。

  ***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绝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作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绝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犷野的暴力,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子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以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地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地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制地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做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绝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个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绝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扩张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诱惑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闷,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中华民族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从来不把人看作高于一切,在哲学文艺方面的表现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与万物占着一个比例较为恰当的地位,而非绝对统治万物、奴役万物的主宰。因此我们的苦闷,基本上比西方人为少为小;因为苦闷的强弱原是随欲望与野心的大小而转移的。农业社会的人比工业社会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况中国古代素来以不滞于物,不为物役为最主要的人生哲学。并非我们没有守财奴,但比起莫里哀与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与野心家来,就小巫见大巫了。中国民族多数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朴实,比西方人容易满足。——另一方面,佛教影响虽然很大,但天堂地狱之说只是佛教中的小乘(净土宗)的说法,专为知识较低的大众而设的。真正的佛教教理并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狱,而是从理智上求觉悟,求超度;觉悟是悟人世的虚幻,超度是超脱痛苦与烦恼。尽管是出世思想,却不予人以热烈追求幸福的鼓动,或急于逃避地狱的恐怖,主要是劝导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鲜明的对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地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热狂之途。——我们的民族本来提倡智慧。(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们只看见古人提到彻悟,从未以信仰坚定为人生乐事。你认为亨德尔比巴赫为高,你说前者是智慧的结晶,后者是信仰的结晶:这个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们的民族性。)故知识分子受到佛教影响并无恶果。即使南北朝时代佛教在中国极盛,愚夫愚妇的迷信亦未尝在吾国文化史上遗留什么毒素,知识分子亦从未陷于虚无主义(即使有过一个短时期,但在历史上并无大害)。——相反,在两汉以儒家为唯一正统,罢斥百家,思想入于停滞状态之后,佛教思想的输入倒是给我们精神上的一种刺激,令人从麻痹中觉醒过来,从狭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纪元二三世纪的思想情况之下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对中国知识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礼教。从南宋的理学(程子朱子)起一直到清朝末年,养成了规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礼越矩的迂腐头脑,也养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其次是明清两代的科举制度,不仅束缚性灵,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于功名利禄与真正修心养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于《儒林外史》中)。——然而这一类的矛盾也绝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么有害身心。我们的社会进步迟缓,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若断若续,封建时代的经济基础始终存在,封建时代的道德观、人生观、宇宙观以及一切上层建筑,到近百年中还有很大势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思想情形不致如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国家的人那样混乱、复杂、病态;我们比起欧美人来一方面是落后,一方面也单纯,就是说更健全一些。——从民族特性、传统思想以及经济制度等各个方面看,我们和西方人比较之下都有这个双重性。——“五四”以来,情形急转直下,西方文化的输入使我们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骚动,正如“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侵入促成我们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崩溃一样。我们开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烦恼,幸而时期不久,并且宗教影响在我们思想上并无重大作用(西方宗教只影响到买办阶级以及一部分比较落后地区的农民,而且也并不深刻),故虽有现代式的苦闷,并不太尖锐。我们还是有我们老一套的东方思想与东方哲学,作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当然以上所说特别是限于解放以前为止的时期。解放以后情形大不相同,暇时再谈。但即是解放以前我们一代人的思想情况,你也承受下来了,感染得相当深了。我想你对西方艺术、西方思想、西方社会的反应和批评,骨子里都有我们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后新社会给你的理想,使你对西欧的旧社会更有另外一种看法,另外一种感觉。——倘能从我这一大段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面如何不正确)来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许能大大减少你内心苦闷的尖锐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响你身心的健康与平衡,你说是不是?

  人没有苦闷,没有矛盾,就不会进步。有矛盾才会逼你解决矛盾,解决一次矛盾即往前迈进一步。到晚年矛盾减少,即是生命将要告终的表现。没有矛盾的一片恬静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凭了修养的功夫所能达到的和平恬静只是极短暂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过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绝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我觉得倘若苦闷而不致陷入悲观厌世,有矛盾而能解决(至少在理论上认识上得到一个总结),那么苦闷与矛盾并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闷而导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变作游戏人生的态度。从另一角度看,最伤人的(对己对人,对小我与集体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发的苦闷与矛盾,例如热衷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怀着野心而明明不能实现的人,经常忌妒别人、仇恨别人的人,那一类苦闷便是于己于人都有大害的。凡是从自卑感自溺狂等等来的苦闷对社会都是不利的,对自己也是致命伤。反之,倘是忧时忧国,不是为小我打算而是为了社会福利、人类前途而感到的苦闷,因为出发点是正义,是理想,是热爱,所以即有矛盾,对己对人都无害处,倒反能逼自己做出一些小小的贡献来。但此种苦闷也须用智慧来解决,至少在苦闷的时间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训,才不至于转到悲观绝望,用灰色眼镜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继续在人生中奋斗——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闷才能转化为一种活泼泼的力量而不仅仅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因为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迈进一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不怕经常苦闷,经常矛盾,但必须不让这苦闷与矛盾妨碍我们愉快的心情。

  ***

  记得你在波兰时期,来信说过艺术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守一],分出一部分时间关心别的东西,追求艺术就短少了这部分时间。当时你的话是特别针对某个问题而说的。我很了解(根据切身经验),严格钻研一门学术必须整个儿投身进去。艺术——尤其音乐,反映现实是非常间接的,思想感情必须转化为emotion[情感]才能在声音中表达,而这一段酝酿过程,时间就很长;一受外界打扰,酝酿过程即会延长,或竟中断。音乐家特别需要集中(即所谓single-mindedness),原因即在于此。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表达的又是流动性最大的emotion,往往稍纵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头脑装满了多多少少的东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东西时时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会的动物,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会有生命,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经常与社会接触而仍然能保持头脑冷静,心情和平,同时能保持对艺术的新鲜感与专一的注意,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觉到这一点。可是过去你似乎纯用排斥外界的办法(事实上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对人生对世界的感触与苦闷还是很多很强烈),而没头没脑地沉浸在艺术里,这不是很健康的做法。我屡屡提醒你,单靠音乐来培养音乐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气质而论,我觉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时欣赏造型艺术来调剂。假定你每个月郊游一次,上美术馆一次,恐怕你不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乐表达也会更丰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面目出现。亲爱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应该试试看!

  如今你有弥拉代为料理日常琐事,该是很幸福了。但不管你什么理由,某些道义上的责任是脱卸不了的,不能由弥拉代庖。希望能尽量挤出时间,不时给两位以前的老师写几行,短一些无妨,但绝不可几月几年地沉默下去!你在本门艺术中意志很强,为何在道义上不同样拿出意志来节约时间,履行你的义务呢?——孩子,你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在人生各方面都有进步!倘你在尊师方面有行动表现,你真是给你爸爸最大的快乐。你要以与亲友通信作为精神上的调剂,就不会视执笔为畏途了。心理一改变,事情就会轻松,试过几回即会明白。

  …………

  ***

  这封信拖得太长了,竟像是一大堆随笔。但愿空下来多读几遍。你们寄的第一个包裹尚未收到。要你每隔两月(或正月三月五月……或二月四月六月……)汇一百人民币,不知是否困难?

  祝你们俩幸福,身心康健,休息充足!

  [1]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孩子:

  寄你“武梁祠石刻拓片”四张,乃系普通复制品,属于现在印的画片一类。

  楯片一称拓片,是吾国固有的一种印刷,原则上与过去印木版书,今日印木刻铜刻的版画相同。唯印木版书画先在版上涂墨,然后以白纸覆印;拓片则先覆白纸于原石,再在纸背以布球蘸墨轻拍细按,印讫后纸背即成正面;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纸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铜刻上原有之图像是反刻的,像我们用的图章;石刻原作的图像本是正刻,与西洋的浮雕相似,故复制时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画最常见的一种只勾线条、刻画甚浅,拓片上只见大片黑色中浮现许多白线,构成人物鸟兽草木之轮廓;另一种则将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阳文图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象是黑的,具有整个形体,不仅是轮廓了。最后一种与第二种同,但留出之图像呈半圆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浅浮雕。武梁祠石刻则是第二种之代表作。

  给你的拓片,技术与用纸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让你看到我们远祖雕刻艺术的些少样品。你在欧洲随处见到希腊罗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没有祖国雕刻的照片呢?我们的古代遗物既无照相,只有依赖拓片,而拓片是与原作等大,绝未缩小之复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内,为公元二世纪前半期作品,正当东汉(即后汉)中叶。武氏当时是个大地主大官僚,子孙在其墓畔筑有享堂(俗称祠堂)专供祭祀之用。堂内四壁嵌有石刻的图画,武氏兄弟数人,故有武荣祠、武梁祠之分,唯世人混称为武梁祠。

  同类的石刻画尚有山东肥城县之孝堂山郭氏墓,则是西汉(前汉)之物,早于武梁祠约百年(公元一世纪),且系阴刻,风格亦较古拙厚重。“孝堂山”与“武梁祠”为吾国古雕塑两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较晚出土之四川汉墓石刻,亦系精品。

  石刻画题材自古代神话,如女娲氏补天、三皇五帝等传说起,至圣贤、豪杰烈士、诸侯之史实轶事,无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时候在古书上都读过。原作每石有数画,中间连续,不分界限,仅于上角刻有题目,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荆轲刺秦王》等等。唯文字刻画甚浅,年代剥落,大半无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画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传》《国策》不可;我无此精力,不能为你逐条考据。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余石,题材总数更远过于此。我仅有拓片二十余张,亦是残帙,缺漏甚多,兹挑出拓印较好之四纸寄你,但线条仍不够分明,遒劲生动飘逸之美几无从体会,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

  此种信纸(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笺纸写的)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复制造,值得细看一下。

  另附法文说明一份,专供弥拉阅读,让她也知道一些中国古艺术的梗概与中国史地的常识。希望她为你译成英文,好解释给你外国友人听;我知道大部分历史与雕塑名词你都不见得会用英文说。倘装在框内,拓片只可非常小心地压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无数皱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细节,将纸完全拉直拉平就会失去本来面目,务望与弥拉细说。

  又汉代石刻画纯系吾国民族风格。人物姿态衣饰既是标准汉族气味,雕刻风格亦毫无外来影响。南北朝(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之石刻,如河南龙门、山西云冈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当于公元六至八世纪),以及敦煌壁画等等,显然深受佛教艺术、希腊罗马及近东艺术之影响。

  附带告诉你这些中国艺术演变的零星知识,对你也有好处,与西方朋友谈到中国文化,总该对主流支流、本土文明与外来因素,心中有个大体的轮廓才行。以后去大英博物馆巴黎罗浮美术馆,在远东艺术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还有专门陈列中国古物的MuséeGuimet[吉美博物馆],值得参观!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聪:

  四月十七、二十、二十四,三封信(二十日是妈妈写的)都该收到了吧?三月十五寄你评论摘要一小本(非航空),由妈妈打字装订,是否亦早到了?我们花过一番心血的工作,不管大小,总得知道没有遗失才放心。四月二十六日寄出汉石刻画像拓片四张,二十九日又寄《李白集》十册,《十八家诗钞》二函,合成一包;又一月二十日交与海关检查,到最近发还的丹纳《艺术哲学·第四编(论希腊雕塑)》手抄译稿一册,亦于四月二十九日寄你。以上都非航空,只是挂号。日后收到望一一来信告知。

  中国诗词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别可爱。可惜不准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务影印本给你。以后还会陆续寄,想你一定喜欢。《论希腊雕塑》一编六万余字,是我去冬花了几星期工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泽,特别给你做纪念。内容值得细读,也非单看一遍所能完全体会。便是弥拉读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对神话及古代史部分没有注解,她看起来还不及你读译文易懂。为她今后阅读方便,应当买几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会另外写信给她提到。

  …………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无我之境”,说是写纯客观,脱离阶级斗争。此说未免褊狭。第一,纯客观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既然是人观察事物,无论如何总带几分主观,即使力求摆脱物质束缚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为时极短。其次能多少客观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获得松弛与休息,也是好事。人总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做一种活动。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饮食睡眠,推而广之,精神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活动。便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有出神的经验,虽时间不过一刹那,其实即是无我或物我两忘的心境。艺术家表现出那种境界来未必会使人意志颓废。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哪有一星半点不健全的感觉?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岂不成年累月摆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药的呢?——相反,我认为生活越紧张越需要这一类的调剂;多亲近大自然倒是维持身心平衡最好的办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损害了一种机能(或一切机能)去发展某一种机能,造成许多畸形与病态。我不断劝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东西奔走的路上还能常常接触高山峻岭,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无形中更新你的感觉,解除你的疲劳。等你读了《希腊雕塑》的译文,对这些方面一定有更深的体会。

  另一方面,终日在琐碎家务与世俗应对中过生活的人,也该时时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尘俗气,别让这尘俗气积聚日久成为宿垢。弥拉接到我黄山照片后来信说,从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虽家居瑞士,只是偶尔在山脚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临远,见到神奇的景色。在这方面你得随时培养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挤出时间,哪怕半小时吧,作为阅读之用。而阅读也不宜老拣轻松的东西当作消遣;应当每年选定一两部名著用功细读。比如丹纳的《艺术哲学》之类,若能彻底消化,做人方面,气度方面,理解与领会方面都有进步,不仅仅是增加知识而已。巴尔扎克的小说也不是只供消闲的。像你们目前的生活,要经常不断地阅读正经书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强的意志与纪律才行。望时常与她提及你老师勃隆斯丹近七八年来的生活,除了做饭、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坚持练琴,每日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这种精神值得弥拉学习。

  …………

  你往海外预备拿什么节目出去?协奏曲是哪几支?恐怕VanWyck[范怀克]首先要考虑那边群众的好恶;我觉得考虑是应当的,但也不宜太迁就。最好还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东西。真有吸引力的还是一个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当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在英国少有表演机会的Bartok[巴托克]、Prokofiev[普罗科菲耶夫]等现代乐曲,是否上那边去演出呢?前信提及Cuba[古巴]演出可能,还须郑重考虑,我觉得应推迟一二年再说!暑假中最好结合工作与休息,不去远地登台,一方面你们俩都需要松松,一方面你也好集中准备海外节目。七月中去不去维也纳灌贝多芬第一、第四?——问你的话望当场记在小本子上,或要弥拉写下,待写信时答复我们。举手之劳,我们的问题即有着落。

  上次信上要你再汇二十镑去港,想必会照办。新加坡刘抗伯伯前星期又寄了一千鱼肝油丸来,故人情意,着实可感。干妈来信,她托指挥德人Scherchen[舍尔兴]之女(母是中国人,已离婚)带给弥拉一手镯,据说是故宫宫女旧物。尚有挑花出口手帕一匣。收到后望弥拉立即去信道谢。又称思宏夫妇到处巡回,行踪无定,购唱片款,将另托港友代汇四十镑;唯非至亲,已先去信征求同意。干妈知道你们开支浩大,特意嘱咐你待汇款到后,再办不迟。去冬寄你岳父之作品,未得回信,便中可问问,是否收到。你们三月初寄的食物包亦尚未到。我们的一份当然一样。恐与二月初的情形相同,仍从海上慢悠悠地运来。

  …………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

  亲爱的孩子:

  五月十一日信只是要你查询港款下落,并不急于要你再汇。(既已再汇,今后十来个月可不必寄钱去港了。)昨晨接来电,恐原来两次邮汇均非航空,以致迟迟未到,想必不致遗失。除发电外不知有否在伦敦原汇邮局查问?又不知原汇收据是否好好保存,否则查询也成问题!此类单据平日必须妥存,望注意!

  我们心里急的倒是长久得不到你们的信息,你自四月初南非回来后的长信,弥拉四月十二日给我们和敏的二信到今,一月余无音信,不知你们俩身体怎样。据一月中弥拉报告,五月你本无演出,即使以后有约,也不致太多,总该有时间写信。我在四月十七日、二十四日、五月一日三信内提的问题,都等你们答复。新居目前总应当一切就绪了吧?弥拉是否为此累倒了?

  昨天傍晚收到邮局的包裹通知单,妈妈今日清早去领了,税款共一百零六元余。半年来全靠你的食物接济,否则今天我难有精力再和你写信。但即使你和萧伯母两处接济,妈妈仍然吃不到多少;她总怕东西中断,省下来给我。我看她身体也不行,劝她吃,她不肯。更可怜的是敏,一方面怕思想负担,坚决不愿带食物去学校,只接受一些糖果和菜干(当粥菜);一方面腰部关节炎始终不愈;上海有好中医,配了药丸寄去,但丸药效力不及煎药;睡眠不佳,精神不济,舌头发麻,不但脸部浮肿,臂部也有。总而言之是营养问题。三星期后还得下乡劳动,饮食势必更差。马伯母特意来信,建议让他休学回家疗养,或每星期去中苏餐厅补充营养。我们考虑之下,认为休学问题只能由敏自己决定。他由国际关系学院(原名外交学院)转送外语学院专攻英文,原定明年暑假完毕;今有提早调回原校工作之说,尚未确定。倘此时休学,学习期限势必延长一年,而延长对敏身体也有弊无利。眼前食物艰苦情况,恐非一两年内所能消灭。且回家半年八月,终须回校,饮食仍是老样,健康仍要退回老路。……当然,大势所趋,像他一样带病在学的青年并非个别,在理性上我们也想得很通很透;无奈眼看自己孩子身体如此,爱莫能助,心里终是不太平的。以上种种,可讲给弥拉听听,让她知道敏久久不复她的信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

  前几封信上问过你岳父的九张唱片(外加一张瓦格纳)是他送的,还是你买的;也问过他托巴黎书店寄我的法文书,有没有向你收款,你都未答复。这些都有关我与你岳父之间的礼貌,你不能拖延不复,连累我们的做人之道。

  …………

  近来工作时间加长了些,又逢天气阴湿,腰部关节炎又发作了。本来服过三百几十贴中药,停了两月,现在又得服用。头痛全靠你寄的药解救。马伯伯伯母健康也不太好。他们的供应比上海还差一些,平日主食中一部分配给粗粮。余在英文信上谈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

  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写中文;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也要尽量写英文。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复,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从你婚后,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你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你不知道还不打紧,弥拉可不能不学习,否则如何能帮助你解决问题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特别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前信问你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务望来信告知。这是人伦至性,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

  五月十一日(邮戳是十三日)的信,今晨收到,确是慢了一些。我五月十一日的信,你十六日即收到,快得出人意外。萧伯母五月十六日来信(昨日收到)说:“今午接聪二十镑,英文信是四月二十九日,大概是聪少奶写的。奇怪的是一个月前寄的十五镑尚未收到,也许没有寄出吧?”——今接来信,原来你第一次汇款还是用的航空。四月初自伦敦发,五月十六日尚未到港,绝无此理。我看多半是遗失了。望抽空向邮局查问。但若原收据已丢失,就无法查询。假定如此,但愿这次教训使你永远学会保存银钱汇款等等收条单据!不愿意把物质的事挂在嘴边是一件事,不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丢失钱是另一件事!这是我与你大不相同之处。我也觉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气,可是我年轻时母亲(你的祖母)对我的零用抓得极紧,加上二十四岁独立当家,收入不丰;二十六岁你祖母去世以后,年年靠卖田应付,所以比你在经济上会计算,会筹划,尤其比你原则性强。当然,这些对你的艺术家气质不很调和,但也只是对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是如此;精明能干的艺术家也有的是,肖邦即是一个有名的例子:他从来不让出版商剥削,和他们谈判条件从不怕烦。你在金钱方面的洁癖,在我们眼中是高尚的节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却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争利,但也绝不肯被人剥削,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不争。——这也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但你也知道,我争的还是一个理而不是为钱,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为的利。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总而言之,理财有方法,有系统,并不与重视物质有必然的联系,而只是为了不吃物质的亏而采取的预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规律,并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节省更多的精力来做些有用的事,读些有益的书,总之是为了更完美地享受人生。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办《新语》,写的文章每字每句脱不了罗曼·罗兰的气息和口吻,我苦苦挣扎了十多天。终于摆脱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风。这事我始终不能忘怀。——你现在思想方式受外国语文束缚,与我当时受罗曼·罗兰(翻了他一百二十万字的长篇自然免不了受影响)的束缚有些相似,只是你生活在外国语文的环境中,更不容易解脱,但并非绝对不可能解决。例如我能写中文,也能写法文和英文,固然时间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于像你这样二百多字的一页中文(在我应当是英文——因我从来没有实地应用英文的机会)要花费一小时。问题在于你的意志,只要你立意克服,恢复中文的困难早晚能克服。我建议你每天写一些中文日记,便是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账,记一些生活琐事也好,唯一的条件是有恒。倘你天天写一二百字,持续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会流畅得多。——最近翻出你五〇年十月昆明来信,读了感慨很多。到今天为止,敏还写不出你十六岁时写的那样的中文。既然你有相当根基,恢复并不太难,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胆怯,要坚持,持久!你这次写的第一页,虽然气力花了不少,中文还是很好,很能表达你的真情实感。──要长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着急呢!我竟说不出我和你两人为这个问题谁更焦急。可是干着急无济于事,主要是想办法解决,想了办法该坚决贯彻!再告诉你一点:你从英国写回来的中文信,不论从措辞或从风格上看,都还比你的英文强得多;因为你的中文毕竟有许多古书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只是浮光掠影摭拾得来的。你知道了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心了吧!

  柏辽兹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最不受德、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基督童年》一曲朴素而又精雅,热烈而又含蓄,虔诚而又健康,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广义的宗教情绪,对一切神圣、纯洁、美好、无邪的事物的崇敬。来信说得很对,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又兴奋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七世纪法国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叙述者]唱得太过火了些,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词之美在英文译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对照看了几段,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原文写得像《圣经》一般单纯!可是多美!)想你也知道全部脚本是出于柏辽兹的手笔。

  你既对柏辽兹感到很大兴趣,应当赶快买一本罗曼·罗兰的《今代音乐家》,读一读论柏辽兹的一篇。(那篇文章写得好极了!)倘英译本还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乐家》当然也该买。正因为柏辽兹完全表达他自己,不理会也不知道(据说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赫)过去的成规俗套,所以你听来格外清新、亲切、真诚,而且独具一格。也正因为你是中国人,受西洋音乐传统的熏陶较浅,所以你更能欣赏独往独来,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柏辽兹。而也由于同样的理由,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什么不呢?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柏辽兹吗?同时,不也是由于同样的理由,穆索尔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

  …………

  丹纳原书的确值得细读,而且要不止一遍地读,你一定会欣赏。暂时寄你的只限于希腊部分,也足够你细细回味和吸收了。

  你说得很对,“学然后知不足”,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自大自满。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消化、贯通。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应当无书不读,像Busoni、Hindemith那样。就因为此,你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节都该有规律有计划,才能挤出时间来。当然,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于幻想的时间,可不能太多;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没有音乐会的期间也该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听音乐会,哪几天照常练琴,哪几天读哪一本书。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烦躁了。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否则空谈“人生也是艺术”,究竟指什么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愿你与弥拉多谈谈这些问题,定出计划来按部就班地做去。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乱。你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可以加强你实践的意志。你初订婚时不是有过指导弥拉的念头吗?现在成了家,更当在实际生活中以身作则,用行动来感染她!

  正如你说的,你和我在许多地方太相像了,不知你在小事情的脾气上是否常常把爸爸作为你的警戒?弥拉还是孩子,你更得优容些,多用善言劝导,多多坐下来商量,切勿遇事烦躁,像我这样。你要能不犯你爸爸在这方面的错误,我就更安心更快活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

  一般评论都说你的肖邦表情太多,要是听任乐曲本身自己表达(即少加表情),效果只会更好。批评家还说大概是你年龄关系,过了四十,也许你自己会改变。这一类的说法你觉得对不对?(Cologne[科隆]的评论有些写得很拐弯抹角,完全是德国人脾气,爱复杂。)我的看法,你有时不免夸张;理论上你是对的,但实际表达往往会“太过”。唯一的补救与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静的时候,多听自己家里的tape[磁带]录音;听的时候要尽量客观,当作别人的演奏一样对待。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当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人家指出的,我不认为是毛病;自己认为毛病的,人家却并未指出。想来你也有同样的经验。七月维也纳灌音决定后告知!那时寄些明信片来!

  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不但是应有的调剂,使自己不致与现实隔膜,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度有计划。最忌有求必应,每会必到;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西方习惯多半先用电话预约,很少人会做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极知己的人,不致妨碍你原定计划的。——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术。原则就是要取主动,不能处处被动!!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

  今天收到你汇的人民币一百元。政府为了鼓励外汇回国,除发给油票、糖票、肉票、鱼票外,又加发布票一丈(今年本来每人只分配二尺六寸),粮票十二斤,糕点券二斤半,连同汇款一起送来。

  我们寄的东西,你一共收到了几样?望一一说明,勿笼统一句说所寄之物全收到。并望告知何物何日收到,让我好计算由苏联转的小包及印刷品究竟走了几天。

  五月份的《音乐与音乐家》杂志至今未到。四月份的是五月十日到的,但“苏联转”字样很不显著,伦敦邮局准是仍从海上发来。英国人做事颟顸,简直毫无办法。

  剪报倒是经常收到。上月二十三日又收到威斯敏斯特公司你的新片评论(Record&RecordingMay61[《录音与唱片》六一年五月号]),说你演奏可继武鲁宾斯坦。比较之下,GramophoneRecordReview[《唱片评论》]五月二十二的评论就显得头脑冬烘,守旧顽固了。他们说你的演奏带中国味道,过分讲究细节。恐怕那位批评家听到肖邦亲自演奏,也会嫌他波兰气息太重,层次太多呢。

  巴尔扎克的《幻灭》(LostIllusions)英译本,已由宋伯伯从香港寄来,弥拉不必再费心了。英译本确是一九五一年新出,并写明是某某人新译,出版者是JohnLehmann,25GilberiSt.LondonW.1,弥拉问过几家伦敦书店,都说并无此新译本,可见英国书店从业员之孤陋寡闻。三十年前巴黎拉丁区的书店,你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简直是一部百科辞典。英译本也有插图,但构图之庸俗,用笔之凄迷琐碎,线条之贫弱无力,可以说不堪一顾。英国画家水准之低实属不堪想象,无怪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对第一流的英国绘画也批评得很凶。——至此为止,此书我尚在准备阶段。内容复杂,非细细研究不能动笔;况目力、体力、脑力,大不如前,更有蜗步之叹。将来还有一大堆问题寄到巴黎去请教,届时或需你汇一些钱去作为酬劳。以前多半是送些画册之类,但法国教授生活艰苦,倘以现金酬谢,更实惠。

  巴斯的音乐节已结束,你观感如何?与Hephzibah[赫夫齐芭]及LouisKentner[路易斯·肯特纳]合作效果满意否?本月及下月还有别的演出吗?维也纳录音已否定局?去年十一月灌的莫扎特不知何时出版?纽约及美洲音乐会节目商量得怎样了?

  …………

  倘暑中出外度假,望先做好计划,一天的工作,休息,都该排定钟点。并宜选定几种书(尤其中文书)于假中读完。计划得好,时间就不致浪费,你也不会感到无聊,心情也更愉快,那才真正得到度假的益处。国内近来暴雨为灾,大概又要闹歉收了,令人焦急。希望不久能收到你们俩来信。祝

  你和弥拉好,一切保重!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孩子:

  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箪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湮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士,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矻矻,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借鉴。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说到弥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订婚时来信说的一样预备培养她?不是说培养她成一个什么专门人才,而是带她走上严肃、正直、坦白、爱美、爱善、爱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则,鼓励她多多读书,有计划有系统地正规地读书,不是消闲趋时地读书。你也该培养她的意志:便是有规律有系统地处理家务,掌握家庭开支,经常读书等等,都是训练意志的具体机会。不随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让步,也不随便向你的fancy让步,也是锻炼意志的机会。孩子气是可贵的,但绝不能损害taste,更不能影响家庭生活,起居饮食的规律。有些脾气也许一辈子也改不了,但主观上改,总比听其自然或是放纵(即所谓indulging)好。你说对吗?弥拉与我们通信近来少得多,我们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义上感情上的一种责任。我们原谅她是一回事,你不从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尽你督促之责了。做人是整体的,对我们经常写信也表示她对人生对家庭的态度。你别误会,我再说一遍,别误会我们嗔怪她,而是为了她太年轻,需要养成一个好作风,处理实际事务的严格的态度;以上的话主要是为她好,而不是仅仅为我们多得一些你们消息的快乐。可是千万注意,和她提到给我们写信的时候,说话要和软,否则反而会影响她与我们的感情。翁姑与媳妇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的关系大不相同,你慢慢会咂摸到,所以处理要非常细致。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两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十日前向巴黎书店定了一批法文书,大半是各种字典和参考书。我手头常用的法文字典(不是大部的)破烂不堪,无法再用,三十年来这已经是第二部了。现在不能再换新的。还有许多工具书亦是翻译工作上不可缺的。可是又要花费你数十镑(确数不知,因手头无价目单),不知会不会影响你的开支?心里有点急。

  …………

  我早料到你读了《论希腊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亨德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公元前四五世纪的希腊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亨德尔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之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进修的时间),读几部英译的柏拉图、色诺芬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象),以及巴台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巴台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邓肯(Dunca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体会古文化,除了从小“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冈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宇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两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十八家诗钞》以外,李白诗文集想也收到了吧?给你的两把扇子你觉得怎样?最好平日张开着放在玻璃柜内欣赏。给弥拉的檀香扇,买不到更好的。且檀香女扇一向没有画得好的。从这个小包看,东西毕竟是从苏联转的,否则五月十二日寄的包不可能在六月十八日前收到。

  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正如你后悔不早开始把肖邦的Etudes[《练习曲》]作为每天的日课,我也后悔不早开始记生字的苦功。否则这部书的生字至多只有二三百。倘有钱伯怕那种记忆力,生字可减至数十。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

  你对Michelangeli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成熟。同时,“曾经沧海难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没有收获的。

  最近在美国的《旅行家》杂志(NationalGeographic)上读到一篇英国人写的爱尔兰游记,文字很长,图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游全岛,结论是:“什么是爱尔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爱尔兰人。”这句话与你在都柏林匆匆一过的印象完全相同。

  …………

  ***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叫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褊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

  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狂野强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野性]到极点?

  Bat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

  亲爱的孩子:

  《近代文明中的音乐》和你岳父的传记,同日收到。接连三个下午看完传记,感想之多,情绪的波动,近十年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经历。写当代人的传记有一个很大的便宜,人证物证多,容易从四面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证、核对。当然也有缺点:作者与对象之间距离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观事实和真正的面目;当事人所牵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无顾虑,内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见难免打很大的折扣。总的说来,马吉道夫写得很精彩,对人生、艺术、心理变化都有深刻的观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不错,没有过分的恭维。作者本人的修养和人生观都相当深广。许多小故事的引用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读者,而是旁敲侧击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马上想象得到,此书对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儿童的部分,天才儿童的成长及其苦闷的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闭门(不是说绝对退隐,而是独自摸索)补课,两次的婚姻和战时战后的活动,都引起我无数的感触。关于教育,你岳父的经历对你我两人都是一面镜子。我许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也有许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们开明。我很庆幸没有把你关在家里太久,这也是时代使然,也是你我的个性同样倔强使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摩擦与冲突,甚至是反目,当时虽然对双方都是极痛苦的事,从长里看对儿女的成长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岳母的骄傲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与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没有一个宗教不教人谦卑和隐忍,不教人克制骄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对待老友Goldman[高曼]的态度,对伊虚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责备,竟是发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儿女从小轻视金钱权势,不向政治与资本家低头,不许他们自满,唯恐师友宠坏他们,这一切当然是对的。她与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面,当然也是正确的,可敬可佩的;可是归根结底,她始终没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只笼笼统统说要儿女做一个好人,哪怕当鞋匠也不妨;她却并未给好人(honestman)二字下过定义。在我看来,她的所谓好人实在是非常狭小的,限于respectable[高尚的]而从未想到更积极更阔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会鼓励孩子“培养自己以便对社会对人类有所贡献”。她绝未尊敬艺术,她对真、美、善毫无虔诚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别人自告奋勇帮助伊虚提(如埃尔曼资助他去欧洲留学,高曼送他PrinceK[王子K]……小提琴等等)并不有所感动,而只觉得自尊心受损。她从未认识人的伟大是在于帮助别人,受教育的目的只是培养和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绝对不是盲目地自我扩张。曼纽欣老夫人只看见她自己,她一家,她的和丈夫的姓氏与种族;所以她看别人的行为也永远从别人的自私出发。自己没有理想,如何会想到茫茫人海中竟有具备理想的人呢?她学问丰富,只缺少一个高远的理想作为指南针。她为人正直,只缺少忘我的牺牲精神——她为儿女是忘我的,是有牺牲精神的;但“为儿女”实际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急公好义、慷慨豪侠的仁慈!幸亏你岳父得天独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没有给他的东西,他从音乐中吸收了,从古代到近代的乐曲中,从他接触的前辈,尤其安内斯库身上得到了启示。他没有感染他母亲那种狭窄、闭塞、贫乏、自私的道德观(即西方人所谓的prudery[假正经])。也幸而残酷的战争教了他更多的东西,扩大了他的心灵和胸襟,烧起他内在的热情……你岳父今日的成就,特别在人品和人生观方面,可以说是inspiteofhismother[未受母亲影响]。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众欣赏你岳父的地方(仍是指艺术以外的为人),他父母未必体会到什么伟大。但他在海牙为一个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的Chaconne[《夏空》],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对犹太难民的说话,以后在以色列的表现等等,我认为是你岳父最了不起的举动,符合我们威武不能屈的古训。

  …………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说对某些具体的实例——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看了传记,好像对人物有了相当认识,其实还不过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温和,从小隐忍惯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话,我不敢下任何断语。可是世界上就是到处残缺,没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说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弥拉的母亲又未尝使他幸福。他现在的夫人的确多才多艺,精明强干,而连带也免不了多才多艺和精明强干带来的缺点。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对你岳父的看法不错,那也只能希望他的艺术良心会再一次觉醒,提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再来一次严格的自我批评。是否会有这幸运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发展总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样:低潮之后还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转,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来一个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说对人要“盖棺论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极有意义。例如埃尔加抗议纽曼对伊虚提演奏他《小提琴协奏曲》的评论:纽曼认为伊虚提把第二乐章表达太甜太luscious[腻],埃尔加说他写的曲子,特别那个主题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难道英国人非板起面孔不可吗?我是板起面孔的人吗?”可见批评家太着重于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评家竟熟视无睹,而把他所不赞成的表现归罪于演奏家。而纽曼还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兼批评家呢!可叹学问和感受和心灵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灵也往往不与学问合流。要不然人类的文化还可大大地进一步呢!巴托克听了伊虚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后说:“我本以为这样的表达只能在作曲家死了长久以后才可能。”可见了解同时代的人推陈出新的创造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们又不能执着Elgar[埃尔加]对Yehudi[伊虚提]的例子,对批评家的言论一律怀疑。我们只能依靠自我批评精神来做取舍的标准,可是我们的自我批评精神是否永远可靠、不犯错误(infallible)呢?是否我们常常在应该坚持的时候轻易让步,而在应当信从批评家的时候又偏偏刚愎自用、顽固不化呢?我提到这一点,因为你我都有一个缺点:好辩。人家站在正面,我会立刻站在反面;反过来亦然。而你因为年轻,这种倾向比我更强。但愿你慢慢地学得客观、冷静、理智,别像古希腊人那样为争辩而争辩!

  阿陶夫·布施和埃奈斯库,两人对巴赫Fugue[《赋格曲》]主题的forteordolce[强或柔]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太多的书本知识要没有高度的理解力协助,很容易流于教条主义,成为学院派。

  另一方面,Ysaye[伊萨伊]要伊虚提拉arpeggio[琵音]的故事,完全显出一个真正客观冷静的大艺术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识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处的“巨眼”。青年人要寻师问道,的确要从多方面着眼。你岳父承认跟AdolfBusch[阿陶夫·布施]还是有益的,尽管他气质上和心底里更喜欢埃奈斯库。你岳父一再后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萨伊的暗示。因此我劝你空下来静静思索一下,你几年来可曾听到过师友或批评家的一言半语而没有重视的。趁早想,趁早补课为妙!你的祖岳母说:“我母亲常言,只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钉子方始回头;聪明人看见别人吃亏就学了乖。”此话我完全同意,你该记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后我说过(在信上)同样的话,记得我说的是:“家里嘱咐你的话多听一些,在外就不必只受别人批评。”大意如此。

  你说过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导过AnniFischer[安妮·菲希尔]的,千万上门去请教,便是去一两次也好。你有足够的聪明,人家三言两语,你就能悟出许多道理。可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聪明到不需要听任何人的意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你去美访问以前就该去拜访那位老人家!亲爱的孩子,听爸爸的话,安排时间去试一试好吗?——再附带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听“不入耳之言”才会有所得,你得随时去寻访你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伊萨伊!

  话愈说愈远——也许是愈说愈近了。假如念的书不能应用到自己身上来,念书干吗?

  …………

  我已有几次问你弥拉是否开始怀孕,因为她近来信少,与你半年前的情形相仿。若是怀孕而不舒服,则下面的话只当没说!否则妈妈送了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未免太不礼貌。尤其我们没有真好的东西给她(环境限制),可是“礼轻心意重”,总希望受的人接受我们一份情意。倘不是为了身体不好,光是忙,不能成为一声不出的理由。这是体统和规矩问题。我看她过去与后母之间不大融洽;说不定一半也由于她太“少不更事”。——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地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和善],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释,这不过是一例,做人是对整个社会,不仅仅是应付家属。但对近亲不讲礼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亲友。——以上种种,你需要掌握时机,候她心情愉快的当口委婉细致,心平气和,像对知己朋友进忠告一般地谈,假如为了我们使你们小夫妇俩不欢,是我极不愿意的。你总得让她感觉到一切是为她好,帮助她学习,livethelife[过生活];而绝非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这件微妙的任务希望你顺利完成!对你也是一种学习和考验。忠言逆耳,但必须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态度,对方才能接受。

  …………

  五月二十日伦敦寄出的药品包及食物包,先后于本月一日及五日到沪。居然免税了。大概“上面”向海关打了交道。以后恐唱片仍须付税,食物药品均免税了。

  此信到时,你正在灌唱片。不知是否在英国灌?上信提过,既是独奏,似无去维也纳的必要——此次用的琴比上次较胜否?此等处倒是大可坚持的,为了艺术嘛!同时对唱片公司也有好处嘛!

  写了整整四小时,也该歇手了,还需妈妈明晨抄了副本(存底)才好寄你。多休息,多松散,一切保重!

  一九六一年七月八日

  家中大琴保护甚好。最近十天内连校两次,仍是李先生来的,校到448标准音。存京的小琴,日久失修,用的人又马虎,放下去更要坏;故已于去秋让与音院教师。你的斯丹威是否也是七尺?问过你几回都不复。付款快满期了吗?一共是多少镑?我很想知道目前国外的琴价。

  在过去的农业社会里,人的生活比较闲散,周围没有紧张的空气,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还能对付。现在时代大变,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会像一个瞬息不停的万花筒,生存竞争的剧烈,想你完全体会到了。最好做事要有计划,至少一个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万不得已切勿临时打乱。你是一个经常出台的演奏家,与教授、学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乱得多,不容易控制。但愈忙乱愈需要有全面计划,我总觉得你太被动,常常becarriedaway[控制不住自己],被环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带着走,从长远看,不是好办法。过去我一再问及你经济情况,主要是为了解你的物质基础,想推测一下再要多少时期可以减少演出,加强学习——不仅仅音乐方面的学习。我很明白在西方社会中物质生活无保障,任何高远的理想都谈不上。但所谓物质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准,其次要看你会不会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经常有规律地储蓄。生活水准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坏程度、高低等级多至不可胜计的;究竟自己预备以哪一种水准为准,需要想个清楚,弄个彻底,然后用坚强的意志去贯彻。唯有如此,方谈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财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钱不解决问题;相反,正因为瞧不起金钱而不加控制,不会处理,临了竟会吃金钱的亏,做物质的奴役。单身汉还可用颜回的刻苦办法应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弥拉也会甘于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实际了。为了避免落到这一步,倒是应当及早定出一个中等的生活水准使弥拉能同意,能实践,帮助你定计划执行。越是轻视物质越需要控制物质。你既要保持你艺术的尊严,人格的独立,控制物质更成为最迫切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这个论点,就得及早行动。

  经济有了计划,就可按照目前的实际情况定一个音乐活动的计划。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哪笔收入应该事先做好预算;切勿钱在手头,散漫使花,而是要作为今后减少演出的基础——说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说音乐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乐还不过是艺术中的一支,学问中的一门。望洋兴叹是无济于事的,要钻研仍然要定计划——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质生活的基础有密切关系。你结了婚,不久家累会更重;你已站定脚跟,但最要防止将来为了家累,为了物质基础不稳固,不知不觉地把演出、音乐为你一家数口服务。古往今来——尤其近代,多少艺术家(包括各个部门的)到中年以后走下坡路,难道真是他们愿意的吗?多半是为家庭拖下水的,而拖下水的经过完全出于不知不觉。孩子,我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长篇累牍地告诫。现在正是设计你下一阶段生活的时候,应当振作精神,面对当前,眼望将来,从长考虑,何况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内,会有一个你觉得非退隐一年二年不可的时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过这一关。你得及早准备。

  最近三个月,你每个月都有一封长信,使我们好像和你对面谈天一样:这是你所能给我和你妈妈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地感到寂寞。唯有万里外的游子归鸿使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光彩和生气。希望以后信中除了艺术,也谈谈实际问题。你当然领会到我做爸爸的只想竭尽所能帮助你进步,增进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烦琐吧?

  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m.chuanyue1.com

  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孩子,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贺你的幸运。两年半以来这是你音乐成就以外最大的收获了:相信你一定会珍惜这美满的婚姻,日后开出鲜艳的花来!

  …………

  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叫我们特别高兴: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个月来(在杰老师心中已是一年多了),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一旦实现,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写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么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又得推迟十天了。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间,九月二十二日以前,你都有空闲的时间,除了出门休息(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以外,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太太,向她请教。尤其维也纳派(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那种所谓repose[宁静]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于追求细节太过,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据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病,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今后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从了高明的指点,你回头是岸,纠正起来是极快的,只是别矫枉过正,往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

  昨日香港Nestles[雀巢]公司来信,说你岳父托该公司瑞士总公司的友人转嘱港店,代寄食物包给我们,还问我们以后再要什么,每隔多少时期寄一次。盛情高谊,太动人了。本想去信只此一遭,以后勿再见赠;但细想之后,恐令岳父一番热心,不接受也不大好,显得不够亲切,故打算今后只要港方寄一些生油牛油之类价廉的东西,你觉得好吗?

  再:十一月至明年三月初,你们俩都不在伦敦。假如事先与Harrods[哈罗兹百货]约好,每两月寄一食物包给我们,不知有否困难?付款手续有麻烦吗?近来你们花钱多,访美旅行费用又昂,一次预付Harrods四五十镑,对你们经济有没有妨碍?望一一如实见告,再做决定。

  …………

  给李先生的谱也到了,她要我向你道谢。巴托克等近代乐曲一份都没有,是否因你太忙,无暇搜罗?那就等等再说吧。我们为了亲友一再叫你们俩麻烦,心里沉重得很。不过那些亲友直接间接也都有德于你,回敬一下亦是应当的。人生无非是欠人的情,还人的情。

  李赫特有机会听你弹琴吗?对你有什么意见?他夫人想必仍然那么热情。

  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有点儿像陶靖节、杜甫(某一部分田园写景)、苏东坡、辛稼轩(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但我还捉摸不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一派是浑身投入,忘其所以,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情绪的激动,呼吸的起伏,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Sarah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一派刻画人物惟妙惟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从来不流于“狂易”之境。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话)。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以艺术而论,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涛的美,疾风暴雨之美,或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星星的闪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满无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生活艺术。

  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但你还年轻,出台太多,往往体力不济,或技巧不够放松,难免临场紧张,或是情不由己,becarriedaway。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

  …………

  访美演出节目望郑重考虑,事先多与有经验的人商量,勿主观太强。再美国记者讲话尖得很,提起问题来往往很“促狭”。望特别留意,别说溜了口。宁可装傻一些,对政治最好绝口不提,有问也坚决不答。我这样提早告诉你,要你印象深一些,多有思想准备。

  八月底至九月初旬访问以色列的谈判肯定没有?能抓空即来详谈。十一月后你更无暇执笔了。一切保重!知道你认认真真服维他命丸,很高兴!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八日

  亲爱的孩子:

  从你维也纳归途中写的明信片以后,天天等你长信,希望多多知道你学习方面最近的心得和请教了匈牙利老太太以后的体会。想你开过了本月十二的音乐会一定会动笔。否则月底又有新的演出,也许还要去希腊—土耳其—以色列,你的信更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

  七月八日你寄的五种维他命及向日葵油二听已到(八月十五到,路上只走了三十八天,算是最快的包裹了!)。孩子,你们为了家里花那么多钱,凭你怎么说,我心里总不太平。自从食物紧张以来,最初一年我还挺得住;直到前年冬天起才逐渐显原形。现在不但有你从伦敦与香港两处寄食物,再加上你岳父也托友人自港寄生油(花生油)、面粉、奶粉、罐头肉来。四面八方的热情支援,有时使我感动得眼睛都湿了。我一向不把口腹之欲当作大事,不料如今不得不常常寄一张又一张的食物单给你。人到了某个关头,动物生活就会占上风,占据你的脑子!

  维他命存量已足,以后除多种维他命丸(supavite)以外,不必再寄。需要什么我会随时告诉你们。我要提醒你和弥拉,维他命D只要少量,多服了会产生维他命D过多症,你们除了多种维他命丸以内所含的D以外,切勿再服单独的维他命D!

  …………

  前几天妈妈想给弥拉一件小小的生日礼物——九月二十九日不是她的生日吗?——特意去物色衣料,可是看得上眼的都是“料不出门”,只能在店内定做衣服,不能剪了衣料给顾客带走。此是因物资紧张而定出来的新办法。

  …………

  我今夏特别怕风,动不动流鼻涕伤风,工作几全部停顿,想想也着急。头疼不大发作了,腰酸则如故,不能久坐。妈妈精神不差,她先天强,性情好,抵抗力与众不同。

  过去几次你的一百元人民币都是双月十五日以前到的,八月份的却是至今未到。望向银行查询,并来信告知结果。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

  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兴万分。你最近的学习心得引起我许多感想。杰老师的话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会学的人举一反三,稍经点拨,即能跃进。不会学的不用说闻一以知十,连闻一以知一都不容易办到,甚至还要缠夹,误入歧途,临了反抱怨老师指引错了。所谓会学,条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还要足够的人生经验。……现代青年头脑太单纯,说他纯洁固然不错,无奈遇到现实,纯洁没法作为斗争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弯路。玩世不恭,cynical[愤世嫉俗]的态度当然为我们所排斥,但不懂得什么叫作cynical也反映入世太浅,眼睛只会朝一个方向看。周总理最近批评我们的教育,使青年只看见现实世界中没有的理想人物,将来到社会上去一定感到失望与苦闷。胸襟眼界狭小的人,即使老辈告诉他许多旧社会的风俗人情,也几乎会骇而却走。他们既不懂得人是从历史上发展出来的,经过几千年上万年的演变过程才有今日的所谓文明人,所谓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窥豹之弊。这种人倘使学文学艺术,要求体会比较复杂的感情,光暗交错、善恶并列的现实人生,就难之又难了。要他们从理论到实践,从抽象到具体,样样结合起来,也极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论→实践,实践→理论,具体→抽象,抽象→具体中不断来回,任何学问都难以入门。

  以上是综合的感想。现在谈谈你最近学习所引起的特殊问题。

  据来信,似乎你说的relax[放松]不是五六年以前谈的纯粹技巧上的relax,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绪、思想上的一种安详、闲适、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牵涉到技术,也是表现上述意境的一种相应的手法,音色与temporubato等等。假如我这样体会你的意思并不错,那我就觉得你过去并非完全不能表达relax的境界,只是你没有认识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确有那种relax的精神。一年多以来,英国批评家有些说你的贝多芬(当然指后期的奏鸣曲)缺少那种Vienneserepose[维也纳式宁静],恐怕即是指某种特殊的安闲、恬淡、宁静之境,贝多芬在早年,中年剧烈挣扎与苦斗之后,到晚年达到的一个peacefulmind[平和的心境],也就是一种特殊的serenity[安详](是一种resignation[听从]产生的serenity)。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静之境也因人而异,贝多芬的清明恬静既不同于莫扎特的,也不同于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较高的批评家、音乐家以及听众耳中就会感到气息不对,风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这种看法来说明你为何在弹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时能完全relax,而遇到贝多芬与舒伯特就成问题。另外两点,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太多的drama[戏剧],把主观的情感加诸原作;二是你的个性与气质使你不容易relax,除非遇到斯卡拉蒂与莫扎特,只有轻灵、松动、活泼、幽默、妩媚、温婉而没法找出一点儿借口可以装进你自己的drama。因为莫扎特的drama不是十九世纪的drama,不是英雄式的斗争,波涛汹涌的感情激动,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气息绝对应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风情]和诙谐、俏皮、讥讽等等,你倒也很能体会,所以能把莫扎特表达得恰如其分。还有一个原因,凡作品整体都是relax的,在你不难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的作品,如肖邦,因为与你气味相投,故成绩也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隐忍恬淡,如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准。你目前的发展阶段,已经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当强,手指神经很驯服地能听从头脑的指挥,故一朝悟出了关键所在的作品精神,领会到某个作家的relax该是何种境界何种情调时,即不难在短时期内改变面目,而技巧也跟着适应要求,像你所说“有些东西一下子显得容易了”。旧习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绝,你也分析得很彻底:悟是一回事,养成新习惯来体现你的“悟”是另一回事。

  以色列—伊斯坦布尔—雅典的演出能延迟到明年六月,倒是大好事,你在访美以前正可把新收获加以“巩固”。

  最后你提到你与我气质相同的问题,确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过敏,容易紧张。而且凡是热情的人多半流于执着,有fanatic[狂热]倾向。你的观察与分析一点不错。我也常说应该学学周伯伯那种潇洒、超脱、随意游戏的艺术风格,冲淡一下太多的主观与肯定,所谓positivism[自信]。无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时个性竟是顽强到底,什么都拗它不过。幸而你还年轻,不像我业已定型;也许随着阅历与修养,加上你在音乐中的熏陶,早晚能获致一个既有热情又能冷静,能入能出的境界。总之,今年你请教Kobos[卡波斯]太太后,所有的进步是我与杰老师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并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朴素、闲适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士报》评论你两次肖邦音乐会所说的。附带又想起批评界常说你追求细节太过,我相信事实确是如此,你专追一门的劲也是fanatic得厉害,比我还要执着。或许近两个月以来,在这方面你也有所改变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视整体,雕琢细节而动摇大的轮廓固谈不上艺术;即使不妨碍完整,雕琢也要无斧凿痕,明明是人工,听来却宛如天成,才算得艺术之上乘。这些常识你早已知道,问题在于某一时期目光太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聪,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说“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一旦醒悟,回头一看,自己就会大吃一惊,正如五五年时你何等欣赏米开兰琪利,最近却弄不明白当年为何如此着迷。夶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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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魅力]。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法兰德斯[即Flanders,今译佛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帖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赫特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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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信揭穿了八月一日我们收到的五十镑竟是你岳父寄的,使我们大大不好意思:辞无从辞,退无从退,便是向他们道谢也极难措辞。不料前两天(八月三十日)又接到一食物包,计奶粉三磅,牛油三磅,白米六磅(大概是给我们做布丁的),汤料十八包。(伦敦七月二十五日邮戳,也未写“苏联转”,只三十五天到沪,英国来的包裹以此为数最快,亦是大奇事!)显然又是你岳家送的。他们八月初七月底已另托港友寄生油、奶粉、面粉、听装肉类(但尚未到,港九来的反迟于伦敦)。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数管齐下地支援我们,我们真是不安到极点。这几日妈妈和我的感情心理,复杂到难以形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是感慨……怎么办呢?由此想起八月十七日收到(伦敦邮戳七月八日)的药物包(内计天然维他命四种、肝精一瓶、向日葵油二加仑,细目已详前信E-27),你们从未提及,说不定也是你岳家赠送。——此点望速来信以释疑团!总之,我们只能想尽办法回敬,可是办法也少得很。

  你与弥拉之间能如此融洽也是不容易的了。她年幼未经世事,偶有差错亦在意料之中。但若与一般(不论国内国外)同年龄的女子相比,恐怕弥拉也是属于纯洁、懂事、肯刻苦一类的了。凡事不能有绝对标准,只能用比较的眼光看待一切。要一个像她那样出身的女孩子接近你的理想,必须以极大的忍耐,极长的时间,做感染与教育的工作。(“娇气”是家庭与社会共同培养出来的,故最难革除。)主要仍在于以身作则。你既有自知之明,相信你定会以容忍的态度应付。只要共同的理想不变,高远的目标始终成为双方追求的对象,心爱你那种艺术气氛中的弥拉自会一天一天进步的,假如你自己也在一天一天地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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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拉初婚时来信一本正经提及要做预算,要储蓄,我们非常快慰。八个月来不知执行情况如何?此次访美访澳,收入较多,务须做好长久计划,万不能在外见物即买。弥拉年轻,你该多出主意。最好在去美以前就平心静气与她商量商量,以免临时为了用钱而争执。在外四个月,演出紧张,你们二人尤其要“和平共处”,不能有细小风波,切记切记。

  从今以后,我们大概每两个月花费你们三十五至四十镑(内食物及药品连同寄费十五至十六镑,人民币百元合十五镑,香港萧伯母代办食油等每两个月八镑),书费在外,对你也不算负担太轻。我们当尽量想法不再多增加你支出。大概为亲友代办之事,从此可告一段落,不再要你破费了。

  Harrods八月八日(伦敦邮戳)寄来总账一纸,总数为十六、十四、十镑;八月十八日(伦敦邮戳)又寄来总账一纸,计十六、十八、四镑(此单上注明包裹系八月一日寄出)。我们弄不明白是否你们在七月七日order[下订单]订购一食物包后又连寄两包?照理两个月寄一包,我们不另通知,你们不会多寄。又不知是否七月七日的一包拖到八月一日方始寄出。但以上两单的金额小有不同,与七月七日的零星发票(弥拉直接寄来的)的总额十八、五、四镑,又不相符。事情弄成黑漆一团,我已直接去信Harrods公司查问,不久当可水落石出。——希望你们今后无论食物,药品,图书,唱片,一经寄出或购买,立即来信通知,短些无妨,单为事务通知,以便我们核对,以免事后来回询问,反多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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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带告诉你:令岳寄的五十镑,使我又多了三斤五两肉票,七斤鱼票。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从本月起,家用洗衣皂又减为每人每月半块(原为一块),故不得不去信托萧伯母想法。

  …………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

  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观感,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去秋你信中说到培养弥拉,不知事实上如何做?也许你父母数十年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还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闲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种方法。或是饭前饭后或是下午喝茶(想你们也有英国人喝tea[茶]的习惯吧?)的时候,随便交换交换意见,无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处:启发,批评,不知不觉地提高自己,提高对方,总不能因为忙,各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少女少妇更忌精神上的孤独。共同的理想、热情,需要长期不断地灌溉栽培,不是光靠兴奋时说几句空话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经地说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只要一言半语中处处贯彻你的做人之道和处世的原则。孩子,别因为埋头于业务而忘记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标,别为了音乐的艺术而抛荒生活的艺术。弥拉年轻,根基未固,你得耐性细致,孜孜不倦地关怀她,在人生琐事方面,读书修养方面,感情方面,处处观察、分析、思索,以诚挚深厚的爱做原动力,以冷静的理智做行动的指针,加以教导,加以诱引,和她一同进步!倘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千万告诉我们,可帮你出主意解决。你在音乐艺术中固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人生艺术中,婚姻艺术中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你爸爸妈妈最关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系。而且你很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人生没法与艺术分离,所以要对你的艺术有所贡献,家庭生活与夫妇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满。——语重心长,但愿你深深体会我们爱你和爱你的艺术的热诚,从而在行动上彻底实践!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我在中文信中谈的问题,你都可挑出一二题目与她讨论;我说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诉她,这叫作旁敲侧击,使她更了解我们。我知道她家务杂务,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故至今不敢在读书方面督促她。我屡屡希望你经济稳定,早日打定基础,酌量减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闲暇,一方面也是为了弥拉的晋修(要人晋修,非给他相当时间不可)。我一再提议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馆欣赏名作,大半为了你,一小半也是为了弥拉。多和大自然与造型艺术接触,无形中能使人恬静旷达(古人所云“荡涤胸中尘俗”,大概即是此意),维持精神与心理的健康。在众生万物前面不自居为“万物之灵”,方能去除我们的狂妄,打破纸醉金迷的俗梦,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同时扩大我们的同情心。欣赏前人的剧迹,看到人类伟大的创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势弄得悲观,从而鞭策自己,竭尽所能地在尘世留下些少成绩。以上不过是与大自然及造型艺术接触的好处的一部分,其余你们自能体会。

  你对狄阿娜夫人与岳父的意见,大概绝不会与外人谈到吧?上流社会,艺术界,到处都有搬嘴舌的人,必须提防。别因为对方在这些问题上与你看法相同,便流露出你的心腹(一个人上当最多就是在这种场合)。特别对你岳父的意见,你务必“讳莫如深”,只跟我们谈;便是弥拉前面也不宜透露,她还没有到年纪,不能冷静分析从小崇拜的父亲。再说,一个名流必有或多或少忌妒的人:社会上对你岳父的议论都得用自己的头脑来分析过,与事实核对过;否则不能轻易信服。

  …………

  国内今年灾情仍严重,据中央报告,明年生活可能还要艰苦。

  暂时带住,希望本月内还能收到你的信。一切珍重!

  ***

  前几日细细翻阅你六○、六一两年的节目,发觉你练的新作品寥寥无几。一方面演出太多,一方面你的表达方式与技术正在波动与转变,没有时间精力与必要的心情练新作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为长久之计,不能不及早考虑增加“曲码”的问题。预计哪一年可腾出较多的时间,今后的日课应如何安排以便挤出时间来,起居生活的细节应如何加速动作,不让占去很多工作时间……都有待于仔细筹划。

  在英国演出现代作品的机会太少,在美澳两洲是否较多呢?可是放下已久的东西,如在华沙时练好的普罗利菲埃夫与肖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以及巴托克的协奏曲,恐非短时期的温习就能拿出去登台,是不是?可是这一方面的学习计划不妨与我谈谈!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

  …………

  八、九两月你统共只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没去郊外或博物馆。……两年来我不知说了多少次,劝你到森林和博物馆走走,你始终不能接受。孩子,我多担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绸缪,切勿到后来悔之无及。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天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音乐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地用想象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专业与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创新的,我也不是有创新才具的人:长年关在家里不致在业务上有什么坏影响。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地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你既从小熟读克利斯朵夫,总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与大自然的关系吧?还有造型艺术,别以家中挂的一些为满足,干吗不上大不列颠博物馆去流连一下呢?大概你会回答我说没有时间:做了这样就得放弃那样。可是暑假中比较空闲,难道去一两次郊外与美术馆也抽不出时间吗?只要你有兴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术馆,在心爱的一两幅画前面待上一刻钟半小时。不必多,每次只消集中一两幅,来回统共也花不了一个半小时;无形中积累起来的收获可是不小呢!你说我信中的话,你“没有一句是过耳不入”的;好吧,那么在这方面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酝酿,考虑我的建议,有机会随时试一试,怎么样?行不行呢?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弥拉比你小五岁,应该是喜欢活动的年纪。你要是闭户家居,岂不连带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气质,倒也很爱艺术与大自然,那就更应该同去欣赏,对彼此都有好处。只有不断与森林、小溪、花木、鸟兽、虫鱼和美术馆中的杰作亲炙的人,才会永远保持童心、纯洁与美好的理想。培养一个人,空有志愿有什么用?主要从行动着手!无论多么优秀的种子,没有适当的环境、水土、养分,也难以开花结果,说不定还会中途变质或夭折。弥拉的妈妈诺拉本性何尝不好、不纯洁,就是与伊虚提之间缺少一个共同的信仰与热爱,缺少共同的devotion[投入],才会如此下场。即使有了共同的理想与努力的目标,仍然需要年纪较长的伙伴给她熨帖的指点,带上健全的路,帮助她发展,给她可能发展的环境和条件。你切不可只顾着你的艺术,也得分神顾到你一生的伴侣。二十世纪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纪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紧张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乱得多,更有赖于一个贤内助。所以分些精神顾到弥拉(修养、休息、文娱活动……),实际上仍是为了你的艺术;虽然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之大却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点——脾气暴躁为深诫,其次不能期待弥拉也像你妈妈一样和顺。在西方女子中,我与你妈妈都深切感到弥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气了,你该知足,该约制自己。天下父母的心总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只要我一旦离开世界的时候,对你们俩的结合能有确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极大的酬报了!

  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后最忙的时期,也是出入重大的关头;旅途辛苦,演出劳累,难免神经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制一切,处处为了此行的使命,与祖国荣辱攸关着想。但愿你明年三月能够以演出与性情脾气双重的成功报告我们,那我们真要快乐到心花怒放了!——放松、放松!精神上彻底的轻松愉快,无挂无碍,将是你此次双重胜利的秘诀!

  另一问题始终说服不了你,但为你的长久利益与未来的幸福不得不再和你唠叨。你历来厌恶物质,避而不谈;殊不知避而不谈并不解决问题,要不受物质之累,只有克服物质、控制物质,把收支情况让我们知道一个大概,帮你出主意妥善安排。唯有妥善安排才能不受物质奴役。凡不长于理财的人少有不吃银钱之苦的。我和你妈妈在这方面自问还有相当经验可给你做参考。你怕烦,不妨要弥拉在信中告诉我们。她年少不更事,只要你从旁怂恿一下,她未始不愿向我们学学理财的方法。你们早晚要有儿女,如不及早准备,临时又得你增加演出来弥补,对你的艺术却无裨益。其次要弥拉进修,多用些书本功夫,也该给她时间;目前只有一个每周来两次的maid[女佣],可见弥拉平日处理家务还很忙。最好先逐步争取,经济上能雇一个每日来帮半天的女佣。每年暑假至少要出门完全休息两星期。这种种都得在家庭收支上调度得法,定好计划,方能于半年或一年之后实现。当然主要在于实际执行而不仅仅是一纸空文的预算和计划。唱片购买也以随时克制为宜,勿见新即买。我一向主张多读谱,少听唱片,对一个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帮助更大。读谱好比弹琴用urtext[原本],听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t[编]的谱。何况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后不一定永远当演奏家;假定还可能向别方面发展,长时期读谱也是极好的准备。我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不论为目前或将来,尤其为将来。你忙,没空闲来静静地分析,考虑;倘我能代你筹划筹划,使我身后你还能得到我一些好处——及时播种的好处,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

  LTC-28信中曾劝你去美前,先与弥拉从长计议,访美访澳的收入应如何安排。望能切实照办,定好计划必须切实执行。在用钱方面你还不够理智,还得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才好。家庭开支倘非每月月底细核,常会出轨!我们在家至今用此法调节,方不致闹亏空。

  前几封长信所谈的问题,希望能得到你一些反应。好些事除了对你,我几乎不和别人谈了。倘不影响你的工作与休息,我真祝望多多读到你的长信!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傅雷家书更新,一九六一年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