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正是霁日寻芳天气。
庭院里柳絮风轻,碧色娇娆,余清涟带着一众仆妇徐徐掠过重重长廊,虽则锦绣堆烟,她却是了然无味。
身侧的秀姑见她忧心忡忡,不免也有些戚戚然。方才在小白楼他们都听到了楼里一些的动静:三十年了,司令竟然头一遭因二太太大动肝火!那些陈年旧事,她仍记忆犹新——当年,二太太跟司令才是正经的夫妻!
那时的老爷还不是司令,初露头角的少壮派军官,买了两三丫鬟去伺候他的新婚妻子。尚且十四五岁豆蔻韶华的新嫁娘,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二人也极其恩爱。
凭着耿耿忠心,秀姑成了太太最看重的下人。彼时窄巷低门,太太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直到夏至前后,老爷一跃成为权势煊赫的陆督军,全家人才一齐迁回南安的陆家老宅。
而直到那时秀姑才知道,老爷竟是鼎鼎有名的陆家独子。
南安的士庶向来知晓天高地厚,纷纷唯他陆拿云马首是瞻,偌大的督军府门庭若市,号称世代书香的云萝郭家也分外热心。他家的男人们鞍前马后为老爷奔走效劳不说,便是郭家女眷也时常登门拜访。
郭氏的掌家主母系出名门,素来自持的太太初见她时也不免露出了怯意。可那郭夫人却异常和蔼,搀着太太的手亲昵得紧。太太一时动容,当下认了郭夫人做义母。
当时太太怀胎六月,郭夫人见她操劳辛苦,就带了自己的幺女——郭家嫡出的小姐来跟太太做伴。
那郭小姐年长太太几岁,双十年华仍旧待字闺中,可娉婷袅娜,全然一派大家闺秀风度,太太私下少不得艳羡。
因了这层干亲,太太时常留郭小姐小住。
后来一次春日夜宴,绿酒一杯歌一遍,督军不知何时离了席,太太着人遍寻不见,便亲自去后面寻,不妨正撞见花房里的督军和郭小姐两厢缱绻。
急火攻心的太太推门而入时绊倒在门槛上,霎时流血五步,郭家众人也不知不觉拥了过来,明火执仗要为自己女儿的清白闺誉讨说法。督军面带醉意,酡红的脸,猩红的眼混在血气里,剪不断理还乱……
那一胎终究没保住,好在太太年轻,没有伤到元气。只不过一夜之间,她从督军府的当家主母无端沦为了二房侍妾,郭小姐却八面风光地大嫁进来,成了陆擎天那个独登大雅之堂的妻。
爱莲池畔,犹自带着料峭春寒。余清涟倚着栏杆,前尘旧梦,恍如昨日。
那时她直言自己配不起他的督军之尊,只求一封休书。彼时,陆擎天揽着大腹便便的她走在后花园里,闻言开怀大笑,扬手指着面前开挖一半的荷塘道:“这里,以后就叫爱莲池了。”
少年时那些你侬我侬的光阴,总是少得让人恼恨,他清亮的声音至今仍萦绕耳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爱莲,爱莲,他爱的,只是那年的青莲啊!
曾有一人,喜她剔透玲珑,夸她聪敏好学,赞她是浊水青莲,便为她起了正名青莲。后来,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嫁了那个爱慕多年的人,他为自己注了一亩爱莲池。可他似乎忘了,她已经不叫青莲了,是他笔走龙蛇,亲自为她改了“清涟”两字。
余清涟长长舒了口气,有些苦涩地说道:“秀姑,又快到清明了……一转眼,鹤鸣就走了这么多年,连二蛋也没了,我们姓余的究竟该了他多少?”
秀姑怔了一下才明白余清涟话中的意思,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太太说什么?余旅长他……怎么就……”
“还不是陆七那小贱人做的好事!”余清涟保养得当的脸刹那间扭曲了起来,“我还当她真有志气,死也不回来呢!陆拿云他,他竟然还挑我的不是……”
那汪泪水终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细腻的脸上划开一道粉印子,秀姑忙递了帕子给她揩,道:“司令兴许是在气头上,这些年他对您的爱重,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少不得为您着想的。”
“为我着想?”余清涟只觉新仇旧恨一并涌上了心头,手里紧紧攥着帕子,任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也顾不得擦,恨恨咬着牙关,“让人叫了我三十年的阴丽华,便是他的为我着想!”
人尽皆知,陆家二太太余氏负有贤名,当年因不小心滑了胎,她自觉对不起夫家,是以甘为妾侍,还撮合了夫君和义姐的婚事。
不少旧族遗老听闻此事,纷纷盛赞余氏淑德,因此每每提及,都不免称她一句“当世丽华”。
更有好事者特意将此事编排成了新戏,请了当年风光无两的名角儿玉仙芝来演戏里的余丽华,三十年来,脍炙人口。
恰好那大太太又姓郭,因此外头谈及陆家这段陈年公案时,便私下
以阴郭二氏,“丽华”“圣通”之称代指陆家两位太太。
阴郭豪华真可怜,金粉凄凄凋朱颜。
余清涟指甲暗暗掐进肉里,被算计了三十多年,那短命的“郭圣通”已经泉下做鬼,自己总该做些阴丽华的事来,才对得起他们一家机关算尽的编排!
芝露斋里,此时又是另一番景致。
“太太?”黄氏坐在房里,缓缓放下手中绣活儿,嗤笑起来,“真以为我娘去了她就能一家独大?做梦!”
“大奶奶英明!”传话的婆子弯腰附和几句,又低声说,“听说是因七姑娘回来生气呢,还说什么她弟弟死了,是七姑娘下的手……”
“放屁!”黄氏勃然大怒,一巴掌掴在婆子脸上,“那短命的自己无事生非,死了还想赖人不成!你们可给我仔细了,这事大爷再三嘱咐过,要是让我知道有谁到处造谣胡说,仔细你们的命!”
婆子捂着脸,腰弯得更低了些,忙不迭地应承着:“是,老身一定着人盯紧了她们,但凡有生事的,定交与大奶奶处置!”
黄氏面色这才自然起来,婆子抬眼瞧着她又奉承道:“这次祭祖,老爷子特特吩咐了三房回来,想来就是要昭告天下,这家里的担子,早早晚晚都得咱们大爷来挑!”
黄氏听了几句奉承,又有些不耐烦起来,抬手将婆子打发了。
出了跨院儿,婆子看周围没人,忍不住小声咒骂:“呸,就知道跟宅子里逞威风,大爷就算真掌了事,也不见得会要你当家哩!”
说起这大少奶奶黄氏,却又是陆家的一段陈年逸闻。
黄氏生于江南豪门,到清逊帝退位前,她家族的贞节牌坊攒了十三座。而当年同样旧族出身的大太太郭氏,为了跟二房分庭抗礼,不顾娘家反对,竟亲自出马,多方奔走游说,这才为独子迎娶到了黄家嫡系的
千金。
黄氏也算得上温婉佳人,可旧式门庭长起来的,自然与陆鹏举说不到一处。
那时他刚成婚不过三天,回完门便把黄氏往汽车上一推,家都不回就奔了花街柳巷,一时间整个南安长三堂子都知道新妇不受待见。
这之后陆鹏举流连花丛,对黄贞训也是眼不见心不烦,那几年即便有大太太压着,他也是一年要闹三五回离婚。
黄贞训虽然不讨丈夫喜爱,却极得郭氏欢心,而这黄贞训也有意思,这头对着陆鹏举时唯唯诺诺,大气儿都不敢出,那头却在后宅拿大奶奶的架子,少不得为她婆婆添把火与二房针尖对麦芒。
余清涟何等的人物,没多久就去给陆擎天吹风,打算给陆鹤鸣娶郭氏族长独女进门来将大房的军。
陆擎天虽性格草莽,处事却不糊涂,他有意培养陆鹤鸣,为的是让二子日后接替自己,又岂会跟些内宅妇人一般见识。最终在陆擎天做主下,陆鹤鸣得以与留洋时的女同学成就姻缘。
陆家二奶奶名叫乔蕙茹,她父亲乔桓时任东南五省巡阅,领陆军上将衔,儒将风范名冠南北。
这乔桓出身贫微,是以发迹后极重视女儿的教育,送女儿去新式学堂念书不说,还支持她远赴重洋去留学。因着这样开明的家庭,乔蕙茹学有所成,更被养出了一副磊落大方的性情,自然不比旧式门庭浸淫出来的黄贞训深谙宅门阴私。
陆鹤鸣和乔蕙茹一开始就是自由恋爱,情意自是不同寻常。乔桓与陆擎天亦多年莫逆,他虽格外赏识陆鹤鸣,却又熟稔陆家庭院深深,曾一度担心女儿嫁过去吃暗亏而对婚事踌躇不决。
乔蕙茹大婚之日,乔桓为了给女儿做脸,特意挑了自己手下最威武
刚毅的数百精兵送嫁,又加上陆鹤鸣受父亲器重,郭氏婆媳也不敢无事生非,对这位二奶奶礼让三分。却是作为乔蕙茹正经的婆婆,同样仰慕旧族风光的余清涟,内心对儿媳却有些瞧不上。
她既心恨乔蕙茹不会看人眼色迎合自己,又嫌弃她不若黄贞训凌厉给自己添光,早年碍于陆鹤鸣真心喜欢,乔蕙茹为人又正直,行事滴水不漏,她也没得发作。后来乔桓一病不起溘然长逝,乔蕙茹结婚几年也无所出,余清涟适时就黑了脸色。
起初还有陆鹤鸣为她周旋,及至后来陆鹤鸣领兵时受了伤,在东洲的医院里撒手人寰,却偏给乔蕙茹留了个遗腹女。
自此婆婆咄咄逼人,黄贞训也趁机刁难,她的日子便一堕凡尘,好似冷水浇头,怀里抱了冰。
且说陆姝颜这边,回来这些天她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在厉大派来洒扫的、大房遣来收拾房子的,尽皆走了好几拨,她就趁机将后宅的情形旁敲侧击了个透。
当初若非乔蕙茹多方暗示,自己恐难察觉二房手段。陆姝颜想到此,蓦地合上了书,坠子犹自在一旁学写字,见她起身理起衣裳,不禁停住笔,纳罕地望过来。
“过会儿回来再写。”陆姝颜眉眼含笑,柔声吩咐她,“把架子上那套《蒙学》包好了,咱们去瞧瞧我二嫂。”她说着,一双凤目望向庭前,隐有深意,“这家里,再没几个比她看得更清明的了……”
陆姝颜带着坠子穿堂过院,往乔蕙茹居住的小洋楼去。一路上好有几个丫鬟婆子东张西望,她只当作没瞧见,莲步婀娜而去,一袭袄裙随风飘摆着,施施然如仙子乘风。
待这主仆二人走远了,几个女人探头望望才坐在廊庑下低声议论起来:“哎呀,这就是七姑娘呢,虽然相貌没瞧真,但光看这步态,也真
真是个大美人儿呢!”
另一个年长些的不禁横她一眼:“少见多怪!咱们这宅门里哪个不是美的,不是我说,七姑娘这可不比从前了。你们是没见她十四五的样子,脸比新剥的荔枝还水灵,连个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现在可差多了……”
“是呢,害了这么多年病,红颜薄命哪!”说话的女人面相老实,裤褂颜色灰暗,是个干粗活的,“本就不如六姑娘得老爷欢喜,现在一张脸也不如六姑娘光彩照人,同人不同命哟……”
“究竟是不是害病,谁知道呢!”原本倚着花墙冷眼旁听的大丫头浅黛蓦地开口,她边说边显摆着新涂了蔻丹的十指,红艳艳的嘴角儿挂着丝冷然笑意,“真当人不知道啊,那位当初可是自己跑出去的!”
见说这个,几个女人全都噤了声,再笨的人也听出了弦外音,有人忙凑到跟前劝:“浅黛姑娘,可不许乱说,大奶奶听了要怪罪的。”
“怪罪?”浅黛听了这话反而兴致盎然起来,两弯吊梢眉高高一挑,语气里带着酸,“大奶奶怪罪我什么?只兴她做得,却不让人说啊……啊呀!”她话音未落,脸上却已结结实实吃了一巴掌,顿时破口大骂,“翠弯,你这浪催的又发什么疯?”
那翠弯却懒得回嘴似的,细眉细眼里捎带了丝丝笑意,薄薄的唇儿上泛着蜜色,声若娇莺,仿佛要甜到人心里去:“浅黛姐姐,你真是长进了,可是老爷金口玉言,亲自嘱咐了咱们厉大管家,说‘七姑娘大病初愈,要仔细将养着’,你即便发了鹞子也该有些分寸,怎生胡言乱语,没遮拦到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难不成老爷的话也作假了?”
翠弯笑意吟吟,更衬得浅黛脸上的指印深深。
“呸,你这贱人少拿老爷压我,当初满宅子都知道她逃……啊……”翠弯不容分说,左右开弓扇了过去,浅黛闪避不及,只觉俏生
生的脸上肿得发疼。
她向来不是吃亏的,见状也顾不得平日里花娇柳媚的作态,挽了袖子便扑过去,与翠弯扭打翻滚在一处。
“哎呀,两位姑娘快别打了!”一旁的婆子们见状都吱呀怪叫起来,却谁也没有近前拉架的。
蕙风筑外,兰芷清芳。陆姝颜轻轻叩响门环,娇声唤道:“二嫂嫂,在家吗?”
乔蕙茹正在厅里跟自家母亲说话,闻声不禁一怔,纤长的水弯眉微微上挑:“这……是她?”
侍候的红嫂望一眼乔氏母女,会了意忙要去开门。
乔蕙茹见状顿时又叫住她:“哎,你等下!”回头看向自己母亲,“娘,您稍坐片刻。”
说着主仆两转过前庭去到门边。
精巧的铁门渐渐敞开,女子清丽的脸庞迎着光泛起盈盈秀色,红嫂也蓦地一惊:“呀,七姑娘!”
乔蕙茹穿一件月白色旗袍,如意盘扣上钉着白玛瑙钮子,配着一副东珠耳珰,微烫过的短发拢在耳后,摩登气十足。她站在门里,神色端然,丰姿绰约,似蕙如兰。
陆姝颜面色平静,两眸殷殷:“二嫂,别来无恙!”莞尔一笑,惠风徐来。
今时今日,这般光景,乔蕙茹不免大悲大欣,鼻子一酸,目光中已蓄了星星点点的泪意:“七妹,快进来!”
陆姝颜也觉百感交集,肃了肃面容,随着乔蕙茹去堂屋。
乔太太端坐堂上,见她进来,舒眉一笑:“哎哟,我说这是谁呢,七姑娘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听到有人唤自己,陆姝颜才定睛看去,方觉唐突道:“原来乔家姆妈在呢,姝颜莽撞了!”
“都是自家人,可别讲究那么些有的没的。”乔太太说着施然起身,走过来亲昵地拉了她的手寒暄开来。
一时几人落座,陆姝颜挨在乔太太身边,巧笑承欢:“几年不见,姝颜甚是想念,好在乔家姆妈还是这般容光焕发。”
乔太太喜笑颜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倏忽红嫂一一奉了茶,乔蕙茹托着茶碗,三吹三浪,这才轻轻开了口:“七妹,看你眉目间舒缓了好多,这些年还好吧?”
陆姝颜闻言不禁一怔,姑嫂两人眼光撞在一处,接着各自错开。
半晌,陆姝颜细细地用碗盖撇着茶水,怅然一笑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乔蕙茹听了也不刨根问底:“自知最好,多少你心中是有数的。”
“二嫂,听说我侄女儿都上学堂了,这些年月你却是生受了。”她说着,朝身侧望了一眼,坠子见状忙上前几步,解开了蓝布包袱,“二嫂,我这刚回来,手上也没什么稀罕东西,唯独这套前清翰林亲笔点评过的《蒙学》并一方砚台,还算出得了手,留给侄女儿开蒙吧。”
乔蕙茹看一眼包袱,笑道:“这怎么使得?”
“二嫂学贯中西,可不要嫌弃它迂腐才是。”坠子已将包袱递给红嫂,呈到了桌前。
“我也是学这些起来的,哪能数典忘祖。”乔蕙茹说着便取了书,兀自端详着。
却是乔太太目光如炬,一眼瞧见了那方凤血砚,不禁诧道:“呀,七姑娘的礼可重了!这书已然不比寻常,这尾砚台,可是四太太带过来的陪嫁呢,相传当年可是宫中之物,斯琪那孩子怎受得起?”
姑嫂两人听了皆是一惊,双双打量起匣中那套有些陈旧的物什。
墨色的砚台打磨得宜,通体呈凤凰于飞之状,凤眼处一点殷红堪称鬼斧神工,陆姝颜奇道:“咦,乔姆妈知道它的来历吗?前几天在屋里清点翻出来的,看东西虽有些旧却像有些讲究的,想着我是再难用着,索性给带过来给侄女把玩。没想到竟被乔姆妈认出了……”
“七姑娘,你的心意姆妈代女儿外孙领了,只是这礼,还望收回!”乔太太神色一派庄重。
陆姝颜见状便知其中暗藏玄机,她正欲开口再问,忽听外头一阵急躁躁的叫门声传来:“七姑娘可在啊?大奶奶急事寻您呢!”
“嘭嘭嘭!”喊声并着叩门声,实在嘈乱,陆姝颜微微蹙起眉尖,望着乔家母女道:“姆妈,嫂嫂,是我冒昧了!”
“无妨!”乔蕙茹仍旧淡颜淡色,抬眼示意红嫂去开门。
半晌,一个婆子急切切地跟着进来:“啊呀,七姑娘真的在呢!”语毕又豁然贯通一般,忙向乔氏母女施礼,“原来亲家太太也在,小妇光顾着大奶奶的叮嘱寻七姑娘,竟忘了向主人家问候,实在该打!”说着,装模作样地伸手在脸上拍了一下,“二奶奶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小妇呀!”
“不碍事。”乔蕙茹不愠不火说道,却也懒得看那婆子,眼睛仍打量着自己手中那盏茶。
陆姝颜见状心里微有不忿,却不好发作,便问:“大嫂寻我什么事,能教你像发了癔症似的?”
“小妇也不知究竟呢,只是大奶奶既然下了命令,我等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做到才是!”
见她装出副大义凛然装,陆姝颜心中更是不屑,暗骂声狗仗人势。又瞧乔家母女均不动声色,她知这婆子难缠,只好站起身来告辞:“姆
妈、二嫂,今日多有不便,姝颜便不叨扰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两厢又客套几句,陆姝颜无计可施,只得让母女两人将她们送到大门边。
婆子引着她主仆越趋越急,不多时芳踪已无,门可罗雀的蕙风筑复又阖上两扇雕花铁门,归于平静。
乔家母女重新回到屋里落座,乔太太一时想起刚才那婆子轻慢无礼的嘴脸,不禁恼怒,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骂道:“呸,逢迎取巧的老狗奴!”
乔蕙茹撇茶的手蓦地停滞,月白的袍子衬得她面容也愈发苍白,扇子似的双睫也微微颤抖着,但到底平复住了那颗不甘的心,道:“若不捧高踩低,她们便当不得仆妇了。娘,别跟那些下人一般见识,仔细气坏了身子。”
乔太太不觉百感交集。她堂堂将军夫人,再不济也不会跟内宅奴仆计较,只是可怜了自己的女儿,要在这宅门里小心翼翼,看人眼色。
回转过神,乔太太一脸凝重:“罢了,这个不提,我倒是问你,你几时跟你那这小姑子有交集的?怎么她回来别处不去,偏偏带了如此厚重的东西来看你?”说着,乔太太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匣子,“这东西,你不能收,斯琪也不许。还有,往后离她远些,还嫌日子过得不难受,去招惹她!”
听母亲话中有话,乔蕙茹双目迟疑,又带着几分委屈:“娘……”
乔太太自觉话说得重了,缓了缓长叹一声,看看红嫂,又瞧着自己女儿,终是踌躇着开了口:“有些事,年份虽然久了,却总是有缘由的。这里没外人,索性娘便让你知晓些,省的往后惹了是非竟不知。你这小姑子与旁人不同的,你道为什么她自小不受待见?当年陆家还没败落时,你公公与你父亲同在京师大学堂念书,是同窗亦是挚友。你公公
自幼便订了娃娃亲,陆家当年被抄籍罚没,在前清闹得满朝皆知,满门就逃了他一个。你公公想起自己还有个显赫岳家和未过门妻子在,便带着当年作为定亲信物的凤血砚上门求援。可谁知岳家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落井下石,把你公公下了狱,那与她有婚约的女子也背信弃义另嫁他人。”
“是……是传说中的四太太?”乔蕙茹惊闻这样一段渊源,不禁目瞪口呆,与同样呆若木鸡的红嫂相视一眼,又看向自己母亲,“爹爹那时就与我公公亲密无间吗?”
乔太太点点头,又道:“那故去的四太太姓金,是清帝退位后改的汉姓,她家,当年可是八旗贵胄中的贵胄。”
“金?”乔蕙茹想了想,“难道她是……”
“不错。”乔太太打断了她后面想说的话,转而劝导,“孩子,你父亲去的早,我那女婿也是不幸周郎。如今就剩下妈和你,还有斯琪相依为命,斯琪若是个男孩子便好说了。唉,你这婆家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啊!不是娘势利非要你与谁划清界限,实在是这陆七你招不得呀,你那个婆婆是怎样的为人,这些年的腌臜气,还没受够么?”
乔太太说着,心中愈发不好受,乔蕙茹也难过起来,连忙宽慰母亲:“娘,我知道了,是我不懂事,反教您为我操心。”
见女儿越说越伤情,乔太太顿时心疼,怕又触动了她的心事,便站起身来又开解几句,借故想起有事要回去处理,饭也没吃硬是走了。
红嫂去厨房准备午饭,只留乔蕙茹独坐在前厅发呆。
尚是懵懂孩童时,父亲公务再忙也要抽出些工夫来陪她读书习字,那时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别家女孩子学的仍旧是女红刺绣,父亲却对她说:“我的女儿,应该放眼天下走向世界,而不是埋没深闺相夫教子。”
自幼父亲就教她背秋瑾的诗,“金瓯已缺总须补……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她上的是西式学堂,读的是中外鸿篇,学的是自由平等。她继承父亲壮志,远渡重洋,呼吸自由进步之空气,探寻独立自强之法门,直到遇见了她的伴侣——陆鹤鸣。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记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那年的陆鹤鸣引吭高歌:“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她与他一见倾心,两心相知。
她的丈夫是个极好的人,他尊重她的意志和选择,她不甘于婚后沉寂,他便特设了机要翻译一职由她担任。
那些年他们琴瑟相和,她陪他治理军中上下,会见宇内要员,接待外国来宾,那些触手可及的风光煊赫,依旧历历在目。
他总是在婆婆出言刁难时挺身而出,为自己遮风挡雨;他洁身自好,对待婚姻一心一意,从不为那些红香绿玉所动;他亲手为自己设计了这蕙风筑,遍植兰草,只为自己能日日欢笑。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在丈夫与父亲的支持下,一展抱负,施母仪于天下,让千千万万的女子真正自立自强。可是她错了,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多么可笑。
那些雄心壮志,不过是依附于父亲与丈夫之下的痴人说梦,当他们一个个离去,自己也重新被束缚住,再也难展拳脚。
往日里,她甚至万分羡慕那个年少决绝的陆姝颜。
当时自己忽闻丈夫殒命的噩耗,昏死过去,直到伏在冰凉的石板上再次有了意识,却还是无人看见她这个风光一时的二奶奶。是偶然经过的陆姝颜吃力地将她扶回房里,那个少言寡语的小女孩子,见她沉湎悲恸就悄然离开了。
后来,整个陆家满府挂孝,她无意中听到了婆婆的话。
她与陆姝颜从无往来,可那人却是在她最难捱时,唯一出手相搀的,所以她最终将那个秘密神不知鬼不觉地告诉了小姑娘,她也永远记得那一天,她的小姑子听罢只怔了一瞬,旋即对她道声谢,就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陆姝颜跑了,从此生不见人,死无有尸。
可她怎么又回来了呢?
乔蕙茹双眉蹙着,叹了声气,口中喃喃不可闻:“傻瓜,走都走了,何必再入樊笼……”
“二奶奶,吃饭了!”红嫂清脆的嗓音打破了一室沉寂,托盘上的饭菜冒着腾腾热气,和着油香飘进厅堂。
“好。”乔蕙茹答应一声,起身去净手漱口。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她的衣香旧梦,早在这偌大金谷园里幡然生冷,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陆府东侧的芝露斋此刻大门紧闭,两名粗悍的家丁守在门外,煞有其事。墙院里头,也是戒备森严,丫鬟婆子层层把守,将各个出口都堵得水泄不通,甚是唬人。
陆姝颜主仆刚才被那婆子引过来时,见这架势也不禁震了一震,暗道黄氏把里里外外都弄得肃穆异常,是出了什么滔天的大事不成?
待进了正堂,就见一个鬓发皆乱的女人伏在地上瑟瑟抖着,想是已经挨了打。那杨柳腰肢柔风细玉,隐约有几分西子捧心遗风,即便只是露个背影,也好不叫人怜爱。
自打回来起,黄氏就对她格外体贴,见陆姝颜主仆到了,一张板着的脸蓦地笑作春花:“七妹来了!快,坐下说。”一时挽了她的手入
座,又吩咐身侧丫鬟上茶点。
陆姝颜摸不准她唱的哪出,便挨着黄氏坐在那里,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是怎么也不肯先开腔。
黄氏见了,暗暗咬着牙,脸上还是堆笑模样。
姑嫂两人虚与委蛇了好一阵,黄氏终是沉不住气,她指一指伏在地上的女人,满目凌厉:“七妹,浅黛这贱婢,嫂子可给你拿着了!”
“大嫂,这是何意?”陆姝颜不明就里,吃惊地望着黄氏,心里有了一番计较。
“这浪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方才竟然在园子里嚼舌根。若非翠弯路过听见了,还不知道这浪催的又要说出什么闲言碎语编排你呢!”黄氏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的好妹妹,你呀就是太仁慈了,整日里与谁都和颜悦色的,怎道这些死奴婢都是给些颜色就开染坊的!”
黄氏说得义正词严,好不叫人动容,登时陆姝颜就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
黄氏纵不知丈夫命她亲近陆姝颜究竟有何用意,却还是一丝不差地照做了,吃穿用度,都是紧着好的先往寿阳轩送,可这小姑子怎么报答她的?
回来了这些时日不来芝露斋问候也罢了,竟还巴巴地跑去给乔蕙茹送东西!黄氏只觉得一片真心喂了中山狼,是以她今日捉了浅黛,宁要卖个大人情拿住陆姝颜,让这死丫头知道,谁才是真对她好的!
陆姝颜听了黄氏这一番“苦口良言”,亦是心思电转,陷入沉思。
浅黛她是知道的。早年二房风头正盛,陆鹤鸣十几岁便历练军中,颇得人心。郭氏婆媳虽占了正房之名,却并不得意,是时乔蕙茹将将过门不久,夫妻两个燕尔新婚、羡煞旁人,郭氏撞见后,便心生一计。
她差得力的心腹去民间挑了些斯文白净的破落户家闺女,全是签的
死契,最后选了两个样子最出挑的带回后宅。因两人眉眼都生得不错,就一个起名浅黛,另一个唤翠弯。
这两个明面上是做活儿的丫头,却都是学足了媚惑男人的手段,得郭氏授意伺机去勾引陆鹤鸣的,殊不知二爷不肖其父,竟与二奶奶情比金坚,这俩各显神通也仍旧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倒便宜了陆鹏举那风流债里急先锋。
有次陆鹏举回家来见着浅黛,登时三魂出窍六神无主。浅黛也是个晓得变通的,一来二去近水楼台就爬了大爷的床。翠弯胆子没有浅黛大,忠心却是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事情禀告给了郭氏婆媳。
郭氏当时就气个倒仰,遣人去捉了浅黛就要杖毙,那婢子直被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最后关头还是二房救她一命。
余清涟早几天就朝陆擎天开口,直言要讨浅黛过去,陆擎天起初不理,最后被磨得没了法子,只得允了。
余清涟带着管家去大房传话讨人时,浅黛只剩了一口气,不过到底被二房要了过去,又生生将郭氏一军。自此浅黛对二房忠心耿耿,与大房则仇深似海,和翠弯更是生死之恨。
陆鹏举却不管这些,但凡想起来便要寻浅黛与其鬼混一阵,黄氏自然将这妖精恨得要死。
那浅黛生得伶俐,骨子里却浑是刻薄驽钝,并不如翠弯八面玲珑,然有二房为她撑腰,因此平日里下人们都对其避而远之。
黄氏见小姑子杵在那里不置可否,竟将自己晾在一旁唱独角戏,心里恼火得很。
“翠弯,你来!”黄氏放了手中的茶碗,招手叫过翠弯,踱了几步到浅黛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咱们七姑娘啊,打小就菩萨心肠,舍不得为难谁。可养虺成蛇,后患无穷啊,你就来学学,这贱人当时是怎么在
院子里败坏七姑娘的!”
屋子里其余的丫鬟婆子个顶个是机灵主儿,闻言都默默退出去关好了门窗。翠弯应声是,开始拿捏起浅黛的架势,将浅黛说的话又添油加醋一番学给陆姝颜听:“七姑娘?究竟还是不是姑娘可说不准呢……”话头儿也从陆姝颜这儿渐渐引到了故去的四太太身上。
坠子怯怯地站在陆姝颜身后,见她原本端坐一方,面色皎然波澜不惊,可翠弯越往下说,她脸色就越难看。
黄氏自然也看见了小姑子的不悦,嘴角儿微微翘着,暗道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
浅黛被打得鼻青脸肿筋骨生疼,翠弯开始的话她是不在意的,毕竟关于这七姑娘的流言,不是她一个人起头的。二房那几个婆子这些日子可说得难听去了,就算老爷子问罪,也不兴只罪责她自个儿的,何况她还有二太太护着,她怕个甚?只是越往后听越是不对。
四太太的闲话她可不敢说,七姑娘出去那年,有个婆子因说了两句四太太的是非,被打折了双腿撵出去,她至今记得真切。www.chuanyue1.com
“呸,我几时说过那些?”黄氏没料到竟是浅黛被逼急了先跳脚。
浅黛吃力地支起身子,双目欲裂地瞪过去:“翠弯啊翠弯,果真是条会摇尾巴的好狗!可是许了你‘小奶奶’的位置,能教你这么卖力地编排四……啊……”
她话还没说完,黄氏已一脚踹过去,浅黛疼得惨叫一声趴到地上。
“你没说过?”黄氏起身,慢慢逼到浅黛面前,俯身捏住她一副姣好脸庞,“没说过,谁会拿你到我这芝露斋来?”
“你……你们血口喷人!”浅黛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人目露凶光,情知今日在劫难逃,她也豁出去了,索性就把话讲开了,说不定还能搏一把,“大奶奶,你们想给我浅黛使绊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
么,以为拿了我大爷就能看你一眼么?呵……爷平日里对我百般恩爱,你们想是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吧!但那又如何,承欢的还是我,轮也轮不着别人,哈哈哈……”
黄氏气得面皮发紫,翠弯与坠子不禁臊得脸红。陆姝颜面上吃惊,心中却暗暗想着脱身之法。
“贱货!”黄氏气急,一把搡开浅黛,抬手就是两巴掌扇过去。
浅黛被狠狠掼到地上,身子遏制不住地乱颤着,却还是挣足了一口气爬起来,得意地笑望着黄氏,嘴角儿的血丝映得她格外魅惑:“大奶奶您是大家闺秀,怎么就跟我这贱婢一般见识起来了?爷要是看了,会更不喜的。呃,我竟忘了,爷怎么可能看到呢?爷一年看你的次数都不如我一月多呢!”Μ.chuanyue1.℃ōM
“大奶奶也是你编排的?”翠弯护主心切,闻言立时扑过去掐住浅黛脖子,“我今天就打死你这搅家的骚货!”
浅黛越发从容,冷冷瞧着翠弯:“打死我?你算什么东西!不怕告诉你,老娘肚子里已经有了爷的种,往后你伺候谁还不一定呢!”
说的翠弯渐渐住了手,黄氏也被浅黛那一句话震得冷静许多。
她收敛了怒容站起身来,见陆姝颜魂不守舍的模样儿,便走过去扶住她肩膀:“七妹啊,嫂子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可对这种逮谁咬谁的疯狗,可不能心软!你看,嫂子好心为你着想,谁知这贱婢急了连我都记恨上了……”
她牵着陆姝颜的手离座,缓缓到了浅黛跟前,骂道:“天生的贱骨头,平日府里待你不薄,竟然脑后生反骨,说道起主子来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开罪七姑娘,令四太太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又对着陆姝颜温言细语,“妹妹,嫂子还做女儿家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孝顺的,我那四娘早早去了,这转眼又是清明,为人子女,怎好让她老人家
恨饮黄泉呀?”
陆姝颜被她抓着一只手,倏忽放在了浅黛腹上,又渐往上去,最后落在对方细长的脖颈上。
坠子仍站在原处,眼睛跟着黄氏和陆姝颜梭巡,翠弯不知何时到了身侧,手重重地抚上她肩头,仿佛安慰道:“莫怕莫怕,我们奶奶是在帮七姑娘呢!”
“七妹,犹豫什么呢?”黄氏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温柔的像一只索命鬼。
陆姝颜凤目低垂,似在入神,心里冷笑:好一个借刀杀人,就是不知你这阴功练的够不够!
她这样寻思着,身子也不知不觉地远了黄氏几分,正欲尖叫一声假装晕过去,不妨那浅黛先发制人。
“哟,我的大奶奶,您当真是大好人呢!”黄氏那张养护得宜的脸上杀机四现,浅黛心中满是害怕,却还是强撑着咯咯大笑,“就是不知您这次的好人做得亏不亏……七姑娘?哼!咱们心里都清楚,当年的四太太可是再醮之妇,这七姑娘到底是不是陆家的姑娘,可难说呢!”
四太太嫁过人的传闻黄氏是听过的,却到底是家翁阴私,当年郭氏在时,这也早是陆家几房人都心照不宣的禁忌。她做梦都想不到这浅黛会狗急跳墙,直接将这段秘辛道破。
黄氏不禁慌了神,浅黛刚才的声音极大,莫说屋里这几个,就是外头的丫头婆子未免也……她忙回头看身后的两个丫头子,翠弯早吓得面如土色,那坠子想必是年纪小还不知事,浑是茫然却更镇静些。
“嫂子……”陆姝颜哽咽着唤了一声,顺势靠在了黄氏怀里,眼泪簌簌地滚落。
看到黄氏这般反应,陆姝颜就知道浅黛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又
想到方才在蕙风筑乔太太那讳莫如深的情形,一时更加悲不自胜。
母亲二嫁……难道这就是从小到大父亲不喜自己的根由?
见她一张俏脸惨白得不带血色,霎时间就哭成了泪人儿,黄氏顿觉五内俱焚。
她原本只想趁机敲打敲打陆姝颜,顺便借她之手除了浅黛这狐狸精,谁想到弄巧成拙勾出老爷子的心头大忌了,这可如何是好?
黄氏正怀抱陆姝颜坐在地上迟疑,不防门“砰”的一声被踹开,黄氏登时吓得打个激灵,只见陆鹏举横眉立目站在门边,杀气腾腾:“不知死活的贱货,胡说些什么?”
“爷,救我……”见是他回来了,浅黛一双几近枯涸的秋水明眸瞬间绽出了光彩,转而又泪光点点含情脉脉,“爷……”
“呸,我打死你个满嘴胡说的小贱人!”陆鹏举恨恨咬着牙,几个箭步冲上前,不偏不倚狠狠给了浅黛一记窝心脚。
那浅黛纵是没挨打,也挨不住他这满贯的力道,何况已有旧伤,登时就脖颈一横昏死过去。
黄氏不禁吓得体如筛糠,仰头望向双目血红的陆鹏举,刚想为自己开脱几句,不妨陆鹏举一个大耳刮子就抽了过来,黄氏油亮的发髻旋蓬松开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愚妇,老子娶你回来有什么用?”陆鹏举恼火地横了黄氏一眼,转而换了一副和煦口吻,“七妹,你受惊了。别怕,有大哥在,那些死奴婢的话不作数,你千真万确是爹爹亲女儿,我的亲妹子……”他说着蹲下身子,一把推开黄氏扶住陆姝颜,掏出帕子为她拭泪。
见陆姝颜哭得没那么厉害了,陆鹏举清清嗓子,冲外头喝道:“都给我听仔细了,今天的事,谁敢有半个字说出去,小心他全家老小的狗
命!”
黄氏脸上火辣生疼犹不自觉,兀自胳膊拄着地发愣:她的丈夫,几时这般疼人,懂得心疼小妹了?
陆鹏举扶起失魂落魄的陆姝颜往外走,行至大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沉声道:“赏那贱货一碗打胎药,然后送出府,不许她以后到外头胡说!”
黄氏怔忡几瞬,才猛然回神道:“爷……爷放心!”
仆妇家丁们见状,一时脸埋得更低了。陆鹏举则头也不回,扶着陆姝颜出了门。这边厢一干丫鬟婆子张望了半天,见几人直往寿阳轩方向去,才稍稍松口气儿,随后忙有人进屋去收拾残局。
芝露斋的管事婆子一边去搀黄氏起身,一边嘴里咕哝道:“真是奇怪来哉,咱爷这是转性了不成?莫说七姑娘只是他一个庶妹,便是嫡亲的妹子,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看顾着。”
话说完才发觉黄氏一双眼正不转珠儿地睨着她,声音里抹着邪火儿:“爷做什么,怎么做,是你这条好死不死的老狗说得的?皮子痒了不是!”
婆子见状,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忙自抽嘴巴:“大奶奶教训的是,老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黄氏不管她,扭头看向昏死的浅黛道:“先把这贱婢关到柴房去!爷交代的你们也都听见了,还不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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