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阑,浩渺江天,雨疏风静。
陆姝颜裹起外衫在床边靠着,瞑了双目。
残灯向晓梦清晖,天色不知不觉又白了许多,晨光熹微,透过窗缝穿进来,打在那张倦怠的容颜上。
她梦到了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淡烟疏雨杏花天。当时婆子推门进屋时,拂晓的凉风吹得她一个寒战,她娘在床上躺了很久,熬得油尽灯枯,奶妈一边用热帕子给她娘擦身子,一边唤她:“七姑娘,四太太就要不好了,你快去央一央司令,好歹让他来瞧一眼吧!”
她那时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地跑去二房拍门,却引得爹爹勃然大怒,被罚去庭院跪着,过了好久才被于副官扶起来。
起身后,她拔腿又往后庭跑。那时他爹正在哄六姐吃饭,她怯怯的声音和眼泪滚在了一起:“爹爹,奶妈说娘就要不好了,求爹爹去看看娘……爹爹……”
陆擎天不耐烦地一摔碗,粉碎的瓷片飞溅到她面前:“不好就去买棺材埋,老子还没死呢!”
泪水模糊了眼帘,陆姝颜看着爹爹抱起六姐,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而当她再跑回房里的时候,她娘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奶妈抱了她放到床边,哭着道:“姑娘,快别哭,告诉你娘,说你会好好的,要她不要挂着……”
陆姝颜趴到娘跟前哭着学完奶妈教的话,她娘听罢泪流得更急了,咳嗽半天终是不甘地合了双眼。
风过窗棂,瘗玉埋香,满室皆是无边寒意,书案上的纸张被吹落在地,那是她娘临终的绝笔,上面瘦金小楷写着纳兰容若一首《山花子》。
她看着母亲被抬入棺中,草草入殓,而陆擎天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眼。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陆姝颜就那么哭着从梦里惊醒,睁眼仍是孤馆春寒,血泊伏尸。
楼外,雨霁初晴,天光大亮。
两个歪戴帽子的兵痞跷着腿坐在回廊上,他俩一边向对面楼上张望,一边低声交谈:“你说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咱大哥咋还不出来?该不会出啥事儿吧?”
另一个道:“别胡说,就那么一个娘儿们,咱大哥还收服不了她?我看啊,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两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只见一个小兵喘着粗气从远处跑过来:“报告团长,方总长到了,要余旅长立刻去复命!”
“方宏纪?”一人登时变了脸色,险些摔到地上,等稳了稳身子才道,“他来干什么?”
“方宏纪竟然亲自过来,我看不简单……这样,你是大哥的副官,先去回禀,我这就上楼去找大哥,让他赶紧下去。”
因余富贵心怀不轨,是以昨日进驻前他就让人把楼上楼下其他房客都撵了个净,此时,整座小楼死寂般沉静,军靴踏在楼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陆姝颜本有些恍惚,突然听见有人上楼,顿时警觉地挺直了身板,握枪的手又紧了紧。
敲门声有些急躁:“大哥,我是冯强啊,你在不在里头啊?”
陆姝颜咬牙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两步:“你是什么人?”
冯强一听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声,立刻换了副讨好口气:“大……呃,七小姐,我是安保团的团长冯强,那个……我大哥,就是余旅长,在不在您这儿?卫戍的方总长过来了,眼下指明让余旅长去,我来通禀一声。”
陆姝颜没想到方宏纪会亲自来,悬着的心登时放下了一半。越听越被冯强的弦外之音刺挠得火大,登时眉毛一凛,怒上心头:“知道了,外面就你一个?”
冯强忙应一声,下一刻,细微的门闩移动声响起,半晌陆姝颜才说:“方宏纪不碍事,你先进来吧,我有几句话问你。”
开门的刹那,一室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冯强一皱眉头,抬眼就看见早就死挺了的余富贵。他惊觉不好,刚要掏枪,脑后已被冰冷的枪口顶上。
“不要命你就动一下试试!”陆姝颜道。
整个江南都知道陆家儿女不同旁人,就连陆司令的掌上明珠六小姐都打小就学骑射放枪,冯强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
“把你的枪夹子解了,扔到地上,快!”说着,陆姝颜的枪往他脑上一戳。冯强不敢怠慢,立马依言照做。
枪夹在地毯上一滑,落到了桌子底下。陆姝颜轻轻一带门,举着枪绕了半圈,站到冯强对面,问:“昨晚的事,是不是你给余富贵出的主意算计我?”
“不不不……”冯强想动又不敢,两股战战地摇着头,“七小姐,您误会了,这事儿我是知道,可真不是我出的主意啊,是李三儿……那小子是大……余旅长的副官,这些坏水儿都是他冒的,我可没想害您啊!求七小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狗命。”ωWW.chuanyue1.coΜ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李三儿,他……去见方总长了。”顿了顿冯强又道,“对了,旅馆老板,还有那个烧火丫头也知道,最后就是那丫头下的手!”
陆姝颜听完点点头,却仍有些疑虑:“除了这几个,没别人了?可别骗我,不然——”
她有意把话音拉长,冯强见状更害怕,赌咒发誓道:“七小姐,小的对天发誓,我要是胆敢骗您,叫我……叫我不得好死!”
“好!”陆姝颜应了一声,蓦地展颜一笑,“那我就成全你!”说话的同时,她眼都不眨地扣了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鲜血从冯强脑后崩出,他似瞬间被抽了骨头一般,立时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陆姝颜本就心焦气盛,早上又梦到了她娘过世的情形,一时想起自己这些年有家难奔红粉飘零,不免愤恨难平,见那冯强死了犹不解气,抬手又“砰砰砰”补了数枪,这才作罢。
方宏纪的人一到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整个安保团,正扣押了李三儿
审问,却忽听得阵阵枪声乍起,一亲兵进门敬礼:“报告,枪声是七小姐楼上传出的!”
“什么?”满脸络腮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方宏纪下意识一摸腰间的枪,命令道,“你们几个留下看着李三儿,其余人跟我上楼!”
日暖烟和春气重,绿荫庭院燕莺啼,这样杂花生树的江南春,陆姝颜有好多年没看到了。
方宏纪瞧见屋内的惨象,难免面色瞿然,他在众人的掩护下走进屋,屋里小圆桌上放着两把枪。
陆姝颜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对上他的眼睛,道:“方总长,别来无恙!”
她安之若素,方宏纪却有些百感交集。
一别经年,她再不是当年眉眼盈盈,隐忍而安静的小姑娘,她眼光凌厉而敏锐,像极了她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即使做出一副慵懒姿态也掩不住周身的戾气。她的声音仍是悦耳动听,可方宏纪还是听出了里面的沧桑。
“七姑娘不是去看病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陆姝颜也乐得顺水推舟,她神色淡淡,言辞戚戚,足令闻者悲从中来:“原本是打算北上瞧病的,可路上太乱,跟丫鬟走散了,还遇见了劫匪。我见对方来势汹汹,便透露了身份,那些人才没敢胡来。却刚好余富贵带着兵有意去围堵这伙响马,我就趁机脱了身,谁知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吃里爬外……我叫丫头去警察局报案,就算我没在这里了,好歹也得让家里知道……”
说到这里,她陡然住了嘴,只堪堪地落着泪。几名兵丁直接拿地毯把余富贵和冯强的死尸裹在一起,抬出了房间。
一时众人都退了出去,方宏纪看陆姝颜仍一副泣而不哭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道:“另一个人我已经让副官去结果他了。七姑娘只管安安心心地回家去,对这里的事,不必挂怀。”
陆姝颜故作吃惊地看了一眼方宏纪,又慌忙低垂眼睑:“方叔叔的心意,我记下了。”
方宏纪笑道:“七姑娘不要太在意,方某是司令一手提携起来的,余富贵这等扶不上墙的烂泥,留下也是徒为司令抹黑。只是……我还要提醒姑娘一句,今日之事,回家后切记守口如瓶,不要败露了授人把柄才是。”
他这话说得惠风和煦,陆姝颜听了却有如千钧。她面上虽不动声色,指甲却掐进了手心。
“方叔叔如此提携,姝颜感激不尽,就是不知……何处可以效劳?”她坐在那一团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中,煞白的脸上不作表情。
许是没料到她会直接将玄机说破,方宏纪的笑顿时僵在脸上,下一瞬才又自然起来:“七姑娘多虑了,七个孩子中,唯独七姑娘幼年失恃。内子在时,每每提及都哀叹连连。如今不过举手之劳,方某自当尽力,怎能再让姑娘流落在外。可怜天下父母心,司令戎马倥偬,内宅难免有顾不到的,七姑娘不要因此怨怼才是。”
陆姝颜看在眼里,也陪着他做戏:“方叔叔说的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爹爹只要还念着我这个女儿,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她说得动容,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方某这就着人去准备,再让掌柜的去备些饭送来,等七姑娘用过餐我们就启程。”
军靴触地声渐行渐远,陆姝颜终得叹了口气。
长恨此生营营,却何时,夜阑风静縠纹平?真应了那女子所言:“生而不易,活且艰难。七妹,你且代我好好活着。”
那一年,她逃出家门,泅入清寒水中才躲过家里兵丁追赶。更深夜彻,天边一勾冷月,河岸灯火如昼,她只能向着江心深处艰难凫去。湍急浪高,本以为从此清江葬孤魂。
那时年芳十四的陆姝颜在窄窄的乌篷船昏迷两个昼夜,终于轻飘飘地睁了眼。
“你醒了?”那女子坐到她身边,轻声慢语,模样也不过十五六的样子,言谈间却别有从容风度,“看你也不像一般的人家,怎么会落到江里?”
陆姝颜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打量着女子,落魄委屈至极,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是在家跑出来的,他们逼我嫁人,我被追得急了,才……若真要我回去嫁那粗鄙的东西,倒不如被水淹了好!”
“急了你就跳江啊?”女子嗔她一眼,“也是幸好那段水浅,我们又恰巧路过瞧见了你,不然你非得学了屈原。”
女子虽无绝代之姿,倒也皎洁端庄,语笑嫣然处自有一段姽婳幽静的出尘风骨,那便是江珮儿,彼时就算坐在促狭的船篷里,也是一副雍容娴雅的样子。
陆姝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那并非是高门大户养就而成的世家名媛风度。
那些蝉声惊昼眠的日子,江珮儿总会执了她的手轻声叮咛,道:“七妹,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你都要好好爱惜自己。经了这么多人情冷暖,你也该立起来。经霜弥茂的松柏质,总胜过望秋而零的蒲柳姿,何必学那些花花草草由人恋,到时候生生死死随人愿,终不过凄凄惨惨
无人念……”
“我家里没人了,这回本是卖了爹娘留的几亩矮房薄田打算瞧好了病,然后去念书的,谁知……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李鸿章尚且惜命呢!往日你家里那些金珠玉玑,旧怨恩仇,就都忘了吧。我走后,找口薄棺,雇人辟个清净处把我埋了,往后你便是江珮儿。代我去看未看之风景,代我去做未做之事宜。”
——往后,你便是江珮儿。
一梦前尘,陆姝颜不禁五内俱焚,红了眼眶。
“小姐,求您开恩哪!”门外忽有女人的哀号声传来,“小妇是这里老板的婆姨,我家那老东西有眼不识泰山,小妇带他来磕头赔罪!”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嘭嘭嘭”磕头声,格外清晰。
陆姝颜听这架势便知对方必有所求,又念及方宏纪此行颇有吊诡之处,心下一时踌躇起来,任门外头碰楼板之声越发急促。
却这时,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闻声蓦地睁开眼,未及思索就听外面道:“小姐,我回来了!”
听见坠子尚带几分稚气的声音,陆姝颜着实有些意外。稍稍带开些门,又见她满面风尘地立在门前,在坠子后头,那对五体投地的旅馆老板夫妻一动不动。
坠子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又轻悠悠阖上两扇门板。
“还知道回来?”陆姝颜的语气带了些许嗔怪,却并无责难。
“坠子是小姐的人,小姐安排我的事做完了,自是该回来的。”坠子边说边迎上陆姝颜的眼神,两只眼睛滴溜儿乱转,语气里也带了撒娇之意,“我是小姐路上捡的丫头,小姐不会用完人家就不要了吧?”
“死妮子,你倒是乖!”陆姝颜这话听着像是呵斥,却有掩不住的
宠纵。
那旅馆老板仍旧将脸贴在地上,但耳朵倒是竖着,不敢放过屋里一丝一厘的声响。
他暗想里头这小姐一定是极喜欢坠子那丫头的,才会打趣似的同她讲话。
“你这丫头,淘气极了。我家里可比不得外面,想清楚了,真要跟我回家去?”陆姝颜又问。
坠子不假思索,笑嘻嘻地答应:“那是当然,小姐可别丢下我!幸亏我回来得早呢,那些警察真是太无礼了,扣了我好久才让走呢!还说什么怕走漏风声,哼!也不说找个人送人家回来,差点儿就又跟小姐走散了……小姐!你可要给我做主呀!”
“好了,就你鬼。”陆姝颜的声音越发宽和,外面兀自跪着的夫妻听了,竟不约而同有种与有荣焉的庆幸感。
旅馆老板甚至有几分喜形于色,可一想到坠子在这儿做活的几个月没少受他夫妻俩的苛责,心里又立马惴惴不安起来。
这丫头,丁点儿的年纪,口风竟然紧得很,她若稍微泄露些,也不至于总被欺凌。旅馆老板心里默默埋怨,转念又暗暗赞许:不愧于陆家小姐身边的人,这样能屈能伸,守口如瓶,寻常人家怎教得出?
“你们两个,进来!”夫妻俩正心思百转,忽听陆家小姐发了话,一时三魂归位七魄急急还家,匆忙交换个眼神,才忙不迭起身拎起地上的食盒,躬身迈进门槛。
进屋后,他二人犹自惶恐,坠子已脚步如风趋到门前,“砰”一声再次将门合上,明媚春光一时被隔绝在外,只余满室透亮的阴凉。
老板娘穿了一件胭脂红绣山雀团花的长坎肩儿,略显肥硕的身躯向
前跪爬两步,一双眼睛满是哀求地看向陆姝颜,道:“小姐您自是仙女的品相,菩萨的心肠,小妇人这里给您磕头赔罪了!”
说着,老板娘又是一阵捣蒜叩首,完后神秘兮兮地拉过地上的食盒,将之打开。
第一层的吃食,仍旧腾着几丝热气儿,老板娘将这层轻轻拿出递给坠子,又去起第二层。第二层放着一盏浅浅的炖盅,约莫是滋补的汤羹,她取出复又奉上去。但等开到最底部的夹层,一只精巧的红木首饰匣子赫然入目。
匣子里,各色首饰堆了个半满,还并着张一万现大洋的支票。
陆姝颜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将支票装到匣子里扣好,抬手交给坠子收着,抬眼道:“想求什么,说吧。”
夫妻俩闻言又是满口感恩戴德,一阵叩拜过后老板娘才说:“只求小姐怜我夫妻贱命,给我们指条生路!”
“过来。”陆姝颜对夫妻俩勾勾手指,声音几不可闻,两人见状忙凑到陆姝颜身边,听她接道,“天黑后,快逃,越远越好。”
方宏纪着人备好了汽车停在旅馆门口,随行的兵各个整装肃穆。
“七小姐用过饭了?”方宏纪带领亲随从另一方向过来,与陆姝颜主仆会合一处。
“方叔叔有心了。”陆姝颜莞尔一笑,随后瞧一眼坠子,继续道,“呆丫头,还不见过方总长!”说着又向方宏纪解释,“这是我在外头捡的丫头,又小又呆,比不得家里的规矩懂事!可相依了这么久,我也舍不得她。”
方宏纪仔细审视坠子一阵,笑容慈爱起来:“真看不出,坠子姑娘
年纪虽小,已经能够忠心护主,勇气可嘉!”他身后几名亲随也跟着附和几句,这才请主仆二人上了汽车。
陆姝颜扫了几个随从一眼,见他们面上虽无得色,但神色间却是说不出的舒缓自在,少不得吃了孝敬,暗想那老板夫妻果然会为人。
陆姝颜和坠子将将在车后座坐好,方宏纪竟也开门坐到了副驾驶座。坠子原本有些欢快的神色蓦地结了冰似的凝结在脸上。
仅刚刚一眼,她便对这个穿了长衫的大胡子就有说不出的提防。
“怎么,坠子姑娘见方某坐进来所以不高兴了?”方宏纪神色间是掩不住的兴致盎然,竟有意逗弄坠子。
坠子轻哼一声,扁着嘴低下头,双手绞起了衣裳。陆姝颜笑着圆场:“这丫头平日让我宠得有些过了,没大没小的,方叔叔可不要跟她见怪。”
方宏纪又瞅了几眼坠子,才故作襟怀地笑道:“方某只是看坠子这小姑娘青春少艾,甚是慨叹,一时想到了当年五陵疏狂少年游时之散漫无忌,倒是七小姐不要见怪才是。”
陆姝颜脸上含笑,心里却忽地想起家里一桩旧事——
那年夏季的午后,各房的人都猫在自家院里消暑,突然一声破空尖叫响彻整个沉闷的陆家,叫嚷着桃儿坠井了。
桃儿是郭氏娘家送来的粗使丫头,她家里破落得很,还是被卖的死契。不过金钗之年,已有轻盈美人之态,至于她坠井的原因,听说是立夏宴酒醉后的方宏纪玷污了她。
打那以后,桃儿纤细的身段越发丰腴。而大房自认规矩无二,桃儿未婚先孕伤了大房颜面,便被强行丢下了井。
陆姝颜还听说,方宏纪府里蓄了不少稚女,他极爱与那些女孩儿嬉
戏。自云老夫聊发少年狂,有些男子即便满头华发,见了年少姑娘也是双眼放光。
陆姝颜还听说,方宏纪的妻子因此事甚是不齿,夫妻如怨偶,不死不休。
不过一切都是她听说的,自懂事起,陆姝颜便知道爹爹不喜欢娘亲,故而她这个女儿也不得垂爱。久而久之,后宅那些婆子丫鬟都态度轻慢,总是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攀谈阴私,但到底没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于是不知不觉中,陆姝颜深谙各家见不得人的隐秘之事。
童年的陆姝颜,听到这些腌臜不堪的事还有几分似是而非。可看到方才的方宏纪,她瞬间警醒了,童年的一幕幕刹那间涌现眼前:桃儿鬓发皆乱,脸上身上青紫一片,藏在二门外的翠竹间低声啜泣,嘴里呜呜咽咽。而年幼的她因母亲已故,教养嬷嬷回家治丧,再也没人肯拘着她了,她便躲在那只大水缸后,看桃儿哭得肝肠欲断……
呵!南朝看尽古江山,勾陈多少风流案,似这般污浊、混淆,又何须笔抄,墨描?
因去南安的车程极短,故而车子行得不疾不徐。
陆姝颜一时道:“离家数载,不甚感怀,请问方叔叔,家里一切还好吗?”
方宏纪闻听此言,有意长吁短叹一晌才悠悠道:“二公子年少陨落之事七小姐是知晓的,当时也是因为司令携我等去沪上接灵,才疏忽了府里,令小姐不得不去国离乡。那年冬里,你二嫂产下一女,今年刚开春已经进学堂了。”
乔蕙茹竟然有个遗腹女?陆姝颜顿时惊诧不已,只是她还来不及感
叹,方宏纪又说:“大太太一直身体孱弱,又向来操心家里,前年谷雨后病如山倒,也已经仙逝了。你大嫂又添了一子一女,现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还协同着二太太一起治理后宅。”
这倒让她不意外,以陆擎天的手段,两边敲打,最后来个平分秋色,也是易如反掌。
“三小姐和五小姐嫁作人妇后与婆家相处和睦,三太太自与司令和离后便久居南洋,四少爷因此与南洋纺织大王的千金一见钟情,转眼四年有余,上月司令命人拍了电报,中元祭祖三房总要回来的。五太太前两年新进门,七小姐兴许能见到她。眼下却是六小姐,快要花信之年,苦恨良缘难觅,司令与二太太也是愁得没法子。”
陆姝颜不由腹诽道:岂是我六姐姻缘难找,分明是我爹难有中意的女婿吧!
坠子原本百无聊赖,一听这些顿时来了兴致。
外人只道江南陆家坐断东南,儿女众多,却不知个中竟是盘根错节,眼花缭乱。
陆姝颜默了半晌,才叹气道:“二哥早早去了,四哥一介书生,爹爹不比当年,这江南九地的担子,总是要落到大哥身上的。”
不料方宏纪并未接这话头,反而道:“一会儿到了家里,七小姐说话切要伶俐些,别惹了司令动怒。郭家几位舅老爷,又去找司令闹呢!大公子夹在中间,也是难做。”
“我记下了。”陆姝颜口上应着,心里却冷笑:他会难做吗?还不知道怎么窃喜呢!
南安城西,云萝山庄,郭家各房当家人难得有此清闲聚坐一堂。
“前个司令府传出话了,陆拿云已经知会了要三房回来。”居主位
的郭鸿儒满是怅然道,“大太太过世快有两年了,那时节他陆拿云就不温不火的。这次竟然还动了要把余氏扶正的念头,他这等做法将我郭家置于何地?”
他口中说的“陆拿云”正是坐拥江南的九省司令陆擎天。这陆司令少怀壮志,某次醉后疏狂放歌,曾有“身当拿云钧天下”之句广为流传,他便以拿云为字,胸中沟壑可见一斑。
“他想敲打威逼我郭家,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说话的人位列左首第一,乃是郭鸿儒之弟郭鸿伦。
他二人皆出自郭家长房嫡支,与过世的陆家大太太系一母同胞。
他顿了顿,肃然道:“那陆鹤鸣当初事事压过大公子,陆拿云的心那时就偏了。可陆二纵有能耐打稳江山,却没命去坐。三房所出还是个难当大事的!为今之计,他陆拿云只要肯重视大公子,扶正余氏一事上我们也可退,但大公子一事绝不可让!”
“十一妹当年嫁过去已经是委屈她了。”族中排行第四的郭鸿仞有些愤然,“这些年那姓余的仗着陆拿云的纵容,眼高于顶,府内府外何曾把我云萝郭家放在眼中?余氏做个妾便这般张狂,若真被扶了正,偌大江南可还有咱们姓郭的立锥之地?”
旁支的郭洪侁不禁一声叹息:“说到底咱们只是礼法齐家书香显达,比不得他陆家簪缨华族,更何况他这些年手握重兵,权倾半壁,这秀才遇着兵,有理哪说得清啊,唉!”
“那也不能轻易服软!”最外侧的座上,郭鸿修斩钉截铁地说,“前几日我们齐齐登门,那陆拿云虽则不悦,却还是要好茶好水招待我等,这江南只靠武夫耍横怎么使得?若求长治之业,还须倚仗我等。”
“九哥还指望他能抬举我家?”行十二的郭鸿俦不忿起来,“若说
四十年前,他陆家门庭显赫也就算了。谁不知道当年他家满门被抄?他陆擎天不过顶着个世家子的名号罢了。宠妾灭妻,以庶充嫡,不过仗着有几分运气便逞匹夫之勇,这江南,并非他一人做主!”
“十二兄慎言!”郭鸿俟一支虽与本家隔得远了,人却很善钻营,故而今日议事少不得他一个席位,“说到底咱们才是陆拿云正经的岳家,他再能撑几年?这权,他早交晚交给大公子的。所谓君子见机,不如再等等……”
“呵,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了,还要再等多久?”
一众族兄堂弟你一言我一语,却谁也拿不定个准主意。
春风拂掠,满院清幽一室香。
这山庄始建于明末清初,因庄里盘虬卧龙遍植藤萝,已历二百余年,故得名“云萝”二字。郭氏一门自前清顺治年间便聚族于云萝山庄,而今已有十余代,世人因此称之“云萝郭氏”。
却说江南五姓,皆是煊赫满清一朝的豪门大族,其中又以陆家为首,陆擎天得以雄踞江南二十余年,除却他手中兵精粮足,其人悍勇而有谋断外,更因他是陆家单传独子。
陆家祖上四世三公,位极人臣。当年陆擎天祖父官拜阁老,不想一时失言触怒了掌朝太后,这才落个削职罢官,满门流放。
人皆道陆氏蒙尘,谁也没料到年方稚龄的陆擎天竟逢贵人搭救,免遭一劫。
时值清末乱世,他长成后凭借一腔孤勇投了军,辛亥革命天翻地覆。陆擎天从士官熬成一军之将,到后来卷土重来,重振门楣。
那时节除与陆氏有通家之好的凤溪岳氏外,其他几家都因兵祸苦苦支撑。云萝郭氏素善逢迎,趁机将女儿嫁给了陆擎天,于是又生生扳回
一局,压在了永春黄氏、丰州却氏上头。
司令府仍旧戒卫森严,陆擎天掌弄江南后,重金聘了有名的建筑师重新规整修葺了破败多年的陆家旧宅,这才有了现今的中西合璧样貌。
白色的西式洋楼矗立正中,西式的铁大门雍容而不失森冷,侍卫们列立两侧,更显庄严。半人高的院墙与铁栅栏紧密嵌合在一起,绵延不绝直伸后宅。上面繁茂葱茏的蔷薇花竞相争艳,为这威严宅第平添几分俏皮。
坠子扶着陆姝颜下了车,她仰头凝望这天朗气清,有一瞬的恍惚。
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她终究是回来了。
白色小洋楼里,陆擎天负手立在窗前,长衫磊落,威不自胜。
自听了方宏纪的汇报,陆擎天便默默地抽起了烟,屋子里一时青烟缭绕。
“常序,你看清楚了,真是老七做的?”
“属下带人到时,尸体已经挺了,血肉模糊……上头有枪伤,可致命的,是后心的一刀,七小姐将那粗使丫头一并带了回来……”
“是我的女儿!”陆擎天说着,将烟头狠狠一掐,碾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七个孩子,竟然她最像我。”话后又是一瞬的惆怅,“只可惜了是个女娃子……”
陆姝颜在偏厅等了快两刻钟,才有卫兵前来引她上楼,她正巧与出门的方宏纪打个照面。
“七小姐,血浓于水,多体恤司令些!”方宏纪道。
陆姝颜点头默认,待进了屋子后低头唤道:“爹爹。”
在她开口时,卫兵已然关门退出,屋内此时只剩她父女俩。陆姝颜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打完招呼后便看着散在地上的烟头,静静出神。
“现在知道回来了?”过了会儿,陆擎天抬高音量道,“老子还当你从此不姓我这陆了!”
陆姝颜原本有些委屈,听闻此话不知哪来了胆气,道:“若是逆来顺受、束手就擒,便不敢姓陆了。”
陆擎天不防被顶撞,气得一拍桌子:“忤逆不孝的东西!”
“爹,您开恩饶了七妹吧!”陆擎天面色阴沉着还没发作,却忽听“砰”的一声有人撞门而入。
来人伏在地上痛心疾首道:“七妹这些年在外受了多少罪,她心里苦啊爹……”
父女两个见状都是一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陆家大太太所出的长子陆鹏举。门外的卫兵此时连忙告罪:“司令,大公子硬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
陆擎天无声地摆摆手,两卫兵才退了出去。他转而神色复杂地瞪向陆鹏举:“没出息的孬种,净会这些泼妇招数!”
陆鹏举分头梳得光亮,平常也学着其父穿一袭长袍。他已过而立,所以嘴角微微蓄了拢胡子。原本极是英俊倜傥的人物,此时却坐在那里捶地痛哭:“爹,姝颜是您的女儿,我的幺妹子,怎堪受那姓余的畜生折辱?”
他此言一出,父女俩又都暗暗一惊,不禁相视一眼。
方宏纪担任卫戍总长多年,处事练达,深得信重,是谁有本事摸到他的行迹,并且动作迅敏地知会了陆鹏举来演这出戏呢?那藏身暗处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陆鹏举兀自不觉,仍旧撒泼道:“这一遭,便是方总长不去,我也是要走一走的!儿子倒是不解,这江南九省究竟还有多少是姓陆的?”
“混账!”陆擎天被他最后一句气得大怒,登时抄了桌上的烟灰缸砸向墙角,这响动,惊得门外的卫兵尽皆打个寒战,细碎玻璃碴子溅得满屋都是。
陆姝颜也倒吸口凉气,犹自打量起陆鹏举,暗道:你倒是搅了局好浑水!
那边陆擎天也怒作雷霆,破口骂道:“狗娘养的东西,这时候你倒知道手足情深了,三十几年,老子也没见你兄友弟恭过!学什么不好,偏弄些娘们儿的手段,还不如你妹妹有气性,你也配当老子的儿子!”
陆鹏举见被识破,一副瞠目结舌之态。陆姝颜暗暗好笑,却不插言。而陆擎天又恨铁不成钢地骂了陆鹏举一气,才叫卫兵把他“请”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父女俩,陆擎天毫不客气:“你长这么大,家里吃的穿的可曾短过你?竟然养出你这脑后生反骨的孽障,当年也没得谁非要你立时嫁出去,不过是二蛋对你总比对旁人好些,你二娘看你们亲近,便一时生了热心……”
“呵呵……”陆姝颜霎时一声冷笑,满脸嘲讽之色,“爹爹可亲眼看见我们亲近了?那时五姐六姐都尚待字闺中,我且要感激二娘这份热心肠呢!”
“你这是什么话?”见她竟毫无悔意,陆擎天脸色更沉,“既如此,当年余家提亲时怎么不见你伶牙俐齿?”
“我便是有心辩白,爹爹可愿意听?”陆姝颜强忍着眼中的泪意,脸色怆然,“爹爹心里,自是有一等一的国事家事要呕心沥血,女儿这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瞬的欲泪还无许,竟让陆擎天有了一丝恍惚,却到底往事不可
追,他叹口气道:“罢了,你去吧,厉大已经吩咐人把屋子洒扫了。”
再回到阔别多年的寿阳轩,陆姝颜有些百感交集。
“七姑娘,这屋里啊,还是老样子,您看看——”厉大微微躬了身子,笑眯眯的一张脸上有些许沧桑。他已经升作了后宅的大管家,也还是曾经的谦卑姿态,“这株老梅,四太太在时顶喜欢的,转眼十几年,越发遒劲了……”
陆姝颜嘴角笑得有些酸苦,声音颤抖:“娘生前最爱这梅花了,往年它凌寒独开时,顾不得春寒料峭,也要特意出来庭院看上几回呢,这些年有劳厉伯照应它,姝颜感激不尽……”她说着,目光望向远处。
屋角疏星,庭阴暗水,还作旧时春风面。却是当年的藏鸦新树,草色花香,桃开梅谢,已然占宽闲处,分合两三株。
待厉大走了,陆姝颜负手立在窗前。轩窗支着,两侧庑廊下并无人迹,唯余庭内梨花吹白,听粉片、簌簌飘阶。她徐徐转过身子,背靠着窗,手伸进衣裳里,动作极轻缓地掏出一物。
坠子看到她使的眼色,忙两步上前接了,急急掩在袖中。
陆姝颜复又回身,凭窗眺着,声音轻得如四月的风:“收好了,千万别让人瞧见。”
坠子伸手微微一探另只袖子的物什,登时蹙了眉尖。
余富贵死的当晚,就是这把枪和着突然的炸雷,发出震天一响。
“我的好七妹,你可回来了!”忽地,庭外一个尖俏的女声响起,且由远而近。
坠子刚藏好了东西,平地里有外人说话,着实吓了她一哆嗦,而后忙跟着陆姝颜去门外相迎,就见一个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带了一众丫鬟婆子浩荡而来。
那妇人一脸蔼然地上前执了陆姝颜双手,上下端详道:“哎哟,这许多年,妹妹受罪了,当年那么柔花细玉的人儿,瞧瞧被那病魇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上天也不忍七妹受罪,总算是好了。”
她身边的婆子跟着附和几句:“大奶奶可说的是,七姑娘这般般入画的人,佛见了都要动心呢!”一时便又作恍然大悟状,“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最伤人了,七姑娘才回来,大奶奶快别净在外头站着了!”
坠子怯生生地挨在陆姝颜旁边,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穿金戴银珠围翠绕的女人,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个大少爷的婆娘。
黄氏落了座,重新打量眼前的小姑子,觉得有些陌生。
她笑着跟自己一说一答,看起来仍像多年前的小女儿模样,可又有些不一样。
那时节,她对着谁都是温良谨慎的笑模样,生怕别人一不小心就不喜她,而今,她也是笑语盈盈,可眼中却多了些许疏淡从容。
这丫头,必是历经了些不寻常!想到这里,黄氏顿时心中一凛:怎么又忘了,不能胡猜。www.chuanyue1.com
她时刻提醒自己,要谨记丈夫的告诫:七妹的那些过往,不得胡猜,更不准胡说!
大爷难得回家来寻她一次,他交代的事,务要办好才是。
黄氏想到这里,心中又有了些许慰藉:他纵是在外头莺莺燕燕乱花迷眼又怎样,到了正事上,他还是要请自己出马!陆姝颜当年私自逃了家,二房差点儿就将这事传出府去,还是自己给婆婆出主意,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才有了七小姐生急病的传言,二房的人也因此脸黑了好久。到如今,婆婆虽不在了,自己依旧是这后宅的翻云覆雨手!
黄氏处理这后宅之事,手段不可谓不乖觉。不出两日,整个陆家阖
府皆知,多年前生了疯病去乡下田庄修养的七小姐大病新愈,刚被方总长接了回来,往日凄冷的院落又添了生气,而大奶奶最是贤淑可人,听了信儿便早早带了人去给七小姐暖居。
这信儿,自然是大房那边传开的。陆姝颜嘴角儿蓦地绽开了丝冷笑,还好掩在这昏黄夜色中,没人看得见。
这个家里最得宠的是二娘,亦是当她们母女为眼中钉,可越是这样,越没人敢欺负她们。因为二娘越是针锋相对,大娘就愈加关怀备至,是故每遇二房刁难,必有大房出手相助。可若二娘那边偃旗息鼓了,大娘那厢也必然不闻不问,销声匿迹。
人说陆司令命中不凡,享得了齐人之福,陆家的大太太、二太太情同姐妹,一端贤大度,一温婉礼让,二妇翩跹,世之无匹,堪称当代阴郭佳话。
陆姝颜现在想到还忍不住腹诽:一个假慈悲,一个真阴险,可不半斤八两?
六代丛金粉,千门艳绮罗。世人徒闻其表,谁解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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