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春刚被推搡着进了门,许昀来便两个箭步上前,狠狠一脚踹在她心口,踹得她顿时跌倒在地,一张脸白得瘆人。
凉春喉头发甜,一口鲜血自口中翻涌而出。
孙嘉懿等人见状初时大惊,而后渐渐转为窃喜,不禁盼着许昀来再补几脚,自此死无对证。
半晌,凉春从地上缓缓坐起,一只手抚着心口,微微咳嗽。
她已从许昀来的话里听出了眉目,又思忖着对方下手如此狠辣,必是听了孙嘉懿撺掇,把罪责都归咎到自己身上,随后不禁想起赵嬷嬷当时所言:“他两人终究是夫妻。”
许昀来怒意难平,自腰间解了佩枪便顶在凉春额头上,道:“我临走时是怎么交代你的?让你务必照顾好她母子,守她平安,你却给我这样一个结果……”
凉春面无表情,对上许昀来目中露出的寒意,语气幽幽道:“大帅坐拥半壁江山,尚不能守她无虞,如何认定凉春一个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下人便做得到?”
这话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许昀来脸上,就连孙嘉懿的气息都蓦然凝重许多,孙嘉懿当即作威道:“放肆!亏你还知道自己不过
是个下人,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说话?拖下去,杖毙!”
许昀来原是副恍惚的样子,听闻此言陡然一声干咳,望向孙嘉懿:“这丫头虽然莽撞,可也没犯大错,夫人不必动辄生死。”
说着他又看向凉春道:“都下去吧,今天的事权且算了,以后好好侍奉你干娘!”
孙嘉懿兀自愤愤然:“她不知悔改,还口出不逊,纵容下去的话,往后内宅还不翻了天!”
许昀来面上无澜,却暗自起了疑。孙嘉懿怨气重得出奇,凉春却不曾有过心虚,他一时嗅出了不寻常。
沉吟半晌,许昀来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夫人也先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片刻后,厅堂里归于宁静。
许昀来望着一室繁华,身子瘫在地上,泪水潸然难止,他耳边回荡起江珮儿当年最爱听的那折《白蛇传》:奴为你贪红尘懒登仙界,奴为你产生下许家儿郎……到如今,却是玉碎珠沉人不在。
终究赢了天下输了她,伊人何在,独坐未央。
“咳咳……”许昀来胸口有些发闷,随即猝不及防地一声重咳,地上落下点点猩红。
自此,许昀来害下大病,终日意志消沉,再无往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的雄姿英发。
这世上最难医的,便是心意难平的病,即便中西名医荟萃一堂,也不过众目相对,束手无策。
而孙嘉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新仇旧恨齐齐压到心口,实在有苦难言。
这世间,大抵没有女人能容忍得了丈夫心心念念着另一个女人。
空对着深山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柳妈进门时,正看到孙嘉懿这副恼到脸色狰狞的模样,她微微皱起眉头:“大帅病体未愈,里外的大事都得夫人拿主意,单为了小少爷,也轻率不得!”
到底是瞧着她长起来的,个中究竟,一眼便知。
柳妈又宽慰她道:“你是堂堂十三省的大帅夫人,如今可有人敢分你半分荣光?为那么个死人耿耿于怀做什么?有资格坐在大帅身边的,只有你!”
“死人”二字在柳妈嘴里压得格外重,她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透着寒意凶光,孙嘉懿看着看着,心就坚定起来,面色也从容生动了许多。
“乳娘说得对,她不过是个死人。可是——为什么这个死人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
柳妈原是孙家夫人陪嫁的丫鬟,深得宠信,孙嘉懿又是她从小奶大的,情分面子又再重了几分。
此时见孙嘉懿颇有失态,她执了对方手缓缓拍着,语重心长道:“夫人还是太性急了,她没那福气坐到帅夫人的位置上,难道还有福气长命?为着一个不知埋在哪儿的孤魂野鬼光火,值吗?常言道情深不寿,男人嘛,又能指望他多长情?若真是一往情深,当初干什么去宛平迎夫人进门?”
得了柳妈的宽慰,孙嘉懿渐渐宽解了许多,脸色也愈加和悦起来,但眉间还是带着些浅恨。
她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过些日子就烟消云散了,可现在他还是心如死灰的样子,乳娘,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也要看,夫人以为这样怨天尤人地干着急,给自己添堵,他就能回心转意了?”柳妈说着,一声冷笑,“呵,且看着吧!这
北地家大业大,有几个能看他置整个十三省不顾来做长情人?唐明皇最终都是舍了杨贵妃的,为美人不要江山的男人即便世上真有,也断然不是他!”
一番话,终于说得孙嘉懿打起了精神,柳妈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叮嘱道:“凡事太过急躁总是成不了的,夫人千万要沉住气。”
柳妈所料的确不错,许昀来这一颓靡,急的又何止是孙嘉懿。这天一早,朱延林就不请自到了。
书房里,许昀来强打着精神,却还是难掩病体憔悴的消沉暮气,朱延林甫一见他这副模样,本是刻板的面貌顿时也浮出了薄怒,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半天才开口劝道:“男儿西北有神州……”
宾主二人关起门来密谈了许久,究竟说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但从那以后,许昀来重振往日雄风,再也不见之前的萎靡不羁,于旧事旧人亦再不提起,更是与孙嘉懿琴瑟欢好,三口之家的日子颇有些蜜里调油的模样。众人于江珮儿之事则讳莫如深,都当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久而久之,外人都道许大帅与夫人举案齐眉,相得益彰。一时“羡煞旁人”之语传遍江南江北,连那土匪头子无意间听了都不禁打趣一句:“能跟自家老婆安分过日子,那军阀却是难得!”
“呵,难得?”一旁的女匪闻言不屑道,“快别叫人笑话了,谁不晓得那许昀来当年是结了发妻的,那时候瞧人家年轻貌美大张旗鼓地娶进门,过了兴头儿又嫌弃人家出身,硬是把发妻贬成了侍妾,再娶一个家世大的。呸!北地谁个不知他发妻去年才一尸两命,现在又跟这儿夫唱妇随了起来!”
何老大让谢池春抢白了一顿,却并不恼火。他不着痕迹跟另几个匪首交换个眼色,一时将话端引向别处。
说起谢池春,也算半生传奇:她家本是豪门,一场革命改天换地,
不少旧族家业凋零。而她父亲又滥赌成性,弄得一身是债,只好典妻卖女去填窟窿。从此,好好的娇女沦落江湖,十年辛酸,宁是从挨打受骂的小徒唱成了名角儿谢池春。
可再怎么红得发紫,也不过是个被戳脊梁骨的下九流戏子。
她那师父贪财忘义,为了五十大洋推她入虎口受一乡绅玷污,她伺机杀了乡绅,又劈了她师父两条腿,从此浴血红颜亡命天涯。
几经辗转,谢池春索性落了草,摇身变作名震朔漠的匪巢朔烽山六当家。
天地苍茫,四野无垠。谢池春高坐马上,英姿飒爽。江珮儿暗暗听着她说的那些,心中生出些五味杂陈来。
回首繁华如梦渺,谁知竟是一个女匪替她鸣不平?
蓦地察觉到怀里的孩子醒了在动,江珮儿刚刚的万千心思瞬间收起。她垂眼望着有些清瘦羸弱的儿子,不免难受,一时五内俱焚,心下悲凉自问:这挣命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江珮儿想了很久,最后唯有苦笑。
她当初步步为营,自以为做不到掌控全局,至少也棋高一筹,占尽先机。哪知道人事无常,从凉春护着她母子出逃那夜,所有的布局就全乱了。www.chuanyue1.com
她带了儿子张皇逃窜,本想连夜跑出朔州,无奈为产后虚弱所累。
那晚驾车没走多久,江珮儿就察觉到自己越发体力不支,又虑及孙嘉懿等若知道她母子跑了,也必然派人出城截杀,左思右想,竟不如城内安全些。
所幸刚搬去兰亭官邸待产时,她就借外出之机在城中赁了两套宅院,天不亡她,总算派上用场。
后来一连五日,朔州城内风声鹤唳,到后来巡捕房的人竟借着各种
名目开始搜查民宅。江珮儿不得不带了儿子就着月黑风高再次奔命,却鬼使神差地避到了苑家宅子附近。
她原是不愿跟苑铁成那老狐狸打机锋,可母子俩命悬一线,又不得不赌一局。
那夜苑宅的后门不断被叩响,守门的家丁不耐地往门边去。
外头是条逼仄的巷子,家丁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儿,没瞧见人正要骂娘,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得大了些,紧接着一支冰冷的小手枪顶在他脑袋上,拿枪之人的声音也冷得出奇:“往后退,别乱叫……”
家丁吓得浑身哆嗦,尿都要出来了,待进得门去,才瞧清这鬼魂儿似的女人竟是江珮儿,忍不住脱口道:“小……小姐……”
那年,江珮儿是以苑铁成义女的身份在这宅子里待家出阁,是以苑家下人全都尊她一声“小姐”。
“你认得我就好!”江珮儿稍作喘息,又说道,“我来找老爷有急事,你听话,前头引路带我去见他,别惊动人。不然,可别怪小姐我吓唬你……”
苑铁成夫妇原本早就歇下,半夜忽听守后门的家丁前来禀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骂道:“哪来什么小姐?你这混账,又喝马尿喝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不是?滚——”
房门外的家丁被骂得抖作一团,却仍杵在那里,半天才大着胆子又道:“老爷、太太,是……是嫁到帅府的那位小姐……”
闻言,床上夫妻俩都打个激灵,苑铁成立时披衣坐起。
书房里静得可怖,江珮儿抱着孩子靠在椅子上。
她甫生产完,本就有些体力不济,又要想着如何说服苑铁成助自己逃命,不免有些惶恐。
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苑铁成面沉似水。江珮儿闻声缓缓回神,笑得涩然:“深夜叨扰,义父见谅!”
苑铁成却没多少敷衍的兴致,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义父真是个爽快人!”江珮儿冷笑,沉吟半晌才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卖关子了。孙嘉懿誓要将我母子赶尽杀绝,你我毕竟也曾父女一场,还望义父发发慈悲!”
“呵……”苑铁成讪笑起来,“你说得倒是轻松,万一被孙家人察觉了风声,我苑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岂不都要跟着你折进去?念在父女一场的分上,你快走,我也就当你今晚没来过,其余的想都不要想!不然,苑某不介意送太太回去。”
“看来义父是准备大义灭亲了。”江珮儿的语气越发阴冷,苑铁成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待他侧身看去,不禁倒吸口凉气:“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手枪闪着烁烁寒光,江珮儿将之勾在手里随意把玩道:“我现在走投无路,若您老人家执意袖手旁观,那我母子必定死路一条。既是这样,我何妨不多拉几个垫背的?我母子大不了两颗子弹一了百了,义父也道家里上百口人呢,这些天不论白天晚上,外头可都热闹得紧!但凡这枪一响,义父可别怪我不念父女情分……”
纵使苑铁成修为再好,此时也被气得咬牙切齿。江珮儿见状越发乖张,面上笑意更浓,沉声道:“说起来,倒便宜了那一对夫妻,一个恨屋及乌,不把我这仅剩的‘娘家人’除干净不罢休,另一个嘛,正好名正言顺将这苑家几代的经营纳入囊中,平白赚了千万军饷,唉!”
苑铁成负手而立,心中百转千回。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北地终究姓许,更何况身处腹地的朔州?孙嘉懿想除掉江珮儿尚且存着忌惮暗中动手,苑铁成又怎会明着给自家
招致大祸?确实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母子送走方为上计,即便日后走漏风声了,他也可以到许昀来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恸哭一番情非得已。
“就依你。”苑铁成说着,看一眼江珮儿,转身出去安排。
虽逼得苑铁成不得不与自己一条船,但论起江湖门道来,江珮儿也并不熟络。苑铁成只需悄悄放个风声,说某富家千金携了金银财宝从此路过,便不费吹灰之力让她母子被一股土匪掳了去。
这伙匪徒说起来也大有来头。
以何老大为首的众匪虽盘踞于南北咽喉要塞朔烽山,却并不常年据守,倒更像是流寇,四处奔袭。但凡富商巨贾,皆对他们闻风丧胆,何老大“朔漠苍狼”之名更是响贯南北。
苑铁成一心想借土匪之手了此心疾,却忘了江珮儿是诓过他家绿林交结暗语和信物的。她对了暗号,就声泪俱下地诌了个孤儿寡母投奔南方亲戚的瞎话,蒙混了过去。
江珮儿本想着赶快脱身,远离是非,却不想一旁的女匪首谢池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怕她后头再遇凶险,执意要她母子跟着众匪队伍一起赶奔江南,江珮儿唯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好笑,她瞧不上的人里,有个谢池春一针见血道出了许昀来的薄情寡义,也偏偏就是这一群土匪,在穷途末路时给了她母子几分安宁。
一路策马,众人已然到了江南地界。江珮儿有些吃力地驾马跟在众匪后头,她身体仍旧虚弱,好在并没耽误行程。
“这娘们儿倒是凶,不光会骑马,跟着咱们大当家的跑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匪首里的七当家剪刀手,瞄一眼后头背着孩子的江珮儿,嘴里不住嘀咕。
军师孟广陵捋一把山羊胡,小眼睛里蓄着精明练达,笑意深沉:“这女子可不像是个简单的,寻常人跟咱们为伍哪有不怕的!”
剪刀手闻言,搁马背上就身子直往孟广陵跟前凑,低声喝道:“那你咋不跟大当家的说?还由着六姐乱发慈悲带着她?万一这是官府的探子,咱们弟兄可都毁了!”
“不急……”孟广陵使个眼色,示意剪刀手不要大惊小怪,“大当家的又不是傻子,那女子要真包藏祸心,我们这么多双眼睛会看不出来?放心吧,老六虽然可怜她,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你不准胡咧咧听见没!”
几句话总算将剪刀手安抚住,却见这时不远处一匹快马飞奔过来。
马上的人打着暗号到了跟前,道:“各位当家的,余富贵带了好几百人,四面八方山头都让他们围住了!”
匪首们纷纷拔枪,剪刀手最是不忿:“余二蛋这杂种!当时要不是你们拦着,在岩江口老子就该一枪子儿崩了他!”
他话说完,一队兵马在不远处的矮坡上渐渐显现,领头人颇为惬意地招呼道:“何大当家的,又见面啦!”
那人歪戴军帽跨坐马鞍桥,笑得一脸狂妄,正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余富贵。
他本是村头扛活的瓦匠,却因堂姐嫁给了南军司令陆擎天做二房,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就算军衔加了身,烂泥也终究扶不上墙。
余富贵仗着陆家的势力横行无忌,不但惹得江南百姓怨声载道,就连朔烽山的土匪都恨不能对他除之而后快。
这次何老大等人的行迹十分隐秘,却不知怎的让死对头余富贵得了消息。见敌众我寡,众匪一时都暗暗咬了牙。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人堆中,江珮儿勉强抑制住发抖的手,她解开绑在背后的襁褓抱到怀里,感受着孩子的心跳,好半天才从清醒过来。
晌午的日头格外刺眼,阳光打下来,将她一张脸衬得又苍白几分。
“哇——”就在这时,孩子兴许闻到了奶气觉得饿了,竟大声啼哭起来。
这声音立时引起众人注意,连那头的余富贵听了都面带疑惑地皱了眉。而江珮儿一颗心本就跳得飞快,现下更是被孩子的哭声震得面无血色,惊慌不已。
一旁的剪刀手默默观察多时,见江珮儿神色越发反常,登时黑了脸,掏了枪就指向她母子:“老子早就觉得这娘们儿不对劲儿!咱兄弟行走江南这么多年,哪回吃过这亏,我看你这娘们儿就是给余二蛋通风报信的探子!”
何老大扭头默默凝视江珮儿,不置一词。
伸进襁褓里的手,僵了半天还是没有抽出。江珮儿顾不上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对上了何老大的视线道:“我可以帮诸位渡过难关,大当家的要不要听听?”穿书吧
何老大面沉似水,目光灼灼,似乎要看穿她心底隐藏的秘密:“说吧,你到底是谁?”
江珮儿惨淡一笑,眼中满是悲辛。
其实她哪儿是什么江珮儿,她就是那国色流离、艳冠东南的陆七小姐——陆姝颜。只因自幼不得父亲宠爱,母亲又早逝,在她十四岁时,陆府里当家主事的二太太强意要嫁她出府。她不堪为人摆布,这才想尽办法逃出那一方牢笼。
而后中途巧遇赶往北地求学的孤苦女子江珮儿,两人一见如故,不
免惺惺相惜。可偏偏那女学生又身染重疾,大限将至,便在临了之时嘱咐她顶替自己去北地念书。
她深知江珮儿用心良苦,自此李代桃僵隐姓埋名。却不想邂逅了封疆一境的许昀来,满心欢喜地嫁做人妇,以为终是觅得良人,但到底金钗错付。
繁华事散,再回首,恍若两世春秋。
世上最靠不住的,果然是情之一物。而身为女子,也不该一味地奢望男人给自己带来什么琉璃世界,荣华美满。到头来,只有自己给自己的,才最牢靠、最踏实,也是最长久。
素来波澜不惊的军师孟广陵听罢霎时吃了一惊,面带疑惑道:“你说你是陆七?”
人都说陆七仙姝丽绝,是江南佳丽地里占尽风流的第一等标致人物。而眼前这妇人虽姿色不俗,却面黄肌瘦蓬头枯发,没有大家闺秀的优渥气韵,反多了些不合年纪的憔悴沧桑。更何况她怀里的孩子已奶到半岁来大,与传闻中未出阁就病疯在家的七姑娘差之甚远。
于江珮儿,也就是陆姝颜而言,她并不意外众人的质疑。
迎上孟广陵的视线,她重重一点头:“余富贵的姐姐是我二娘,那年余富贵老婆刚病死,他求了我二娘给我爹吹风,让我嫁去填房……”
说得入了神,当年的惊心动魄蓦地浮现眼前——
深夜翻墙逃跑的少女重重摔在院外的地上,响声惊动了司令府的守卫,她吞着眼泪拼命地跑,还是险些被余富贵带的人捉住,关键时刻,索性一头扎进冰冷入骨的河里。
剪刀手仍旧不信,质问道:“你要是陆七,那陆家疯了的那位小姐又是谁?”
陆姝颜闻言冷冷一笑:“整个江南都是陆家的天下,谁又敢跑去司
令府看看我究竟疯不疯?”
“那你有什么办法帮我们?”何老大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她,语气里带着不容有他的压迫之势。
生死悬于一线的逼仄感,让陆姝颜越发地明白眼前狷狂的匪首不好对付。
“如果大当家的告诉余富贵,你们是在江北抓了陆七,眼下是绑到江南去要赎金的,他还敢轻举妄动吗?怎么说我都是陆家的女儿,陆家的脸面丢不起!”
“有点儿意思。”何老大闻言狡黠一笑,翻身下马,走过去一把将陆姝颜拽下来。
她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儿喊出声,所幸对方伸手接了一把才令她没摔倒。
见臂弯里的孩子没有受惊,陆姝颜这才稍稍心安地站直了身子。
何老大高大宽厚的身子遮住直射而来的阳光,他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面前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粗粝的手掌大力攥着她那只伤痕仍旧的腕子。陆姝颜腕子骨咯吱咯吱响,皮肉被碾压得狠了只觉碎碎地疼。
见她表情难受,一张脸已憋得涨红,何老大凑近她耳畔语气阴森道:“你最好别跟老子耍花样,不然,小心你儿子的命……”
男人说着,枪口朝婴儿比了个射击的动作,陆姝颜看得心乱如麻,霎时间冷汗涔涔,只觉里衣被沤得潮湿难耐。
沉吟半晌,陆姝颜强自镇定下来:“大当家的放心,我没什么把戏可耍。姓余的在这江南嚣张了十来年,我这种非嫡非长的出身,要是能被放在眼里当初也不会跑了。”
何老大盘算一番,终于松开了陆姝颜:“老子就信你一回!你现在就过去,我知道你有办法让他听你的。”他说着,一把夺了陆姝颜怀里
的孩子,“你儿子先交给老六带着,等我们弟兄安全了,自会让人把孩子给你送回去!要是跟老子打马虎眼,你知道后果!”
小喽啰连忙接过孩子要抱去给谢池春,却不想手无意间在襁褓上摸了一把,顿时表情僵在了脸上:“大……大当家的,这里面,有……有枪……”
他话音刚落,几个匪首霎时不约而同地举枪指向陆姝颜,她盘在脑后的发髻一时间也散乱开来,阴冷的山风刮得青丝拂面。
陆姝颜勾起唇角笑了起来,一双凤目直勾勾地对上何老大的眼:“那是我防身的枪,世道这么乱,带把枪也是情理之中。有我儿子在,你们还担心什么?”
虽然还是那副软糯的调子,却生动婉转了许多。这样的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才是传闻中江南陆七应有的旖旎风情。
何老大一时有些恍惚,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女人。
“给她吧。”何老大语气平静,那喽啰立时把枪递到陆姝颜手边。
陆姝颜接过后正要收进衣服里,不想何老大又猛地又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重让她一张脸都扭曲了,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
“敢耍花样,老子让你母子都死无全尸!”何老大咬着牙恐吓。
话说完,何老大蓦地松开手,陆姝颜瞬间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她欲言又止,半晌后终究开口:“我今天索性搏一回,只求各自相安。可我家里不比寻常,日后我如有不测,只求诸位当家的念在我陆七今日的情分上,给我儿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说着,扭头看向谢池春,“六姐,先前刻意隐瞒,实在情非得已。这孩子就托付给您了,他叫陆坤生!”
语落,陆姝颜不等谢池春回应,掖好手枪便头也不回地向余富贵的方向走去。
陆家的水深火热、人心鬼蜮,比朔州的帅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江湖上又盛传何老大仗义,所以陆姝颜宁肯让儿子跟着这些土匪过活,也不愿他尚在襁褓中就躺进陆家的浑水里。
突然看见一个邋遢女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余富贵很是纳罕,他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有头绪。至于他手下兵丁,却早已个个端枪上膛,只等领头一声令下就把那女人扫成筛子。
“余富贵,是我,陆姝颜!”顾不得几十条枪瞄着自己,陆姝颜一边喊一边加快步子。
余富贵听得那声音耳熟,一摆手,兵丁们瞬间收了枪。
“真是你啊七妹!”待看清她相貌,余富贵翻身下马到她面前,怔怔端详起这个花容暗淡的女人。
那张仍然堪称精致绝伦的脸上似乎染上不少风霜,她还是年轻的模样,却不复当年绝色。可就算这样了,余富贵眼里的垂涎之色,仍然只多不少。
“七妹,你怎么在这儿啊!”余富贵双手扶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手掌还时不时摩挲几下。
陆姝颜虽然厌恶得紧,却仍然忍着不满,虚与委蛇:“他们捉了我到江南要赎金,余富贵,你带我走吧。”
“是吗?”余富贵闻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道,“七妹,刚才我可瞧见了,你过来前怀里头抱着个娃娃。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已经遭了他们……”
“余富贵,你到底带不带我走?你知道我这几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吗?哼,还道你不会像外人那样冷心肠,你问东问西的做什么,也想欺负我吗?”
她说得格外委屈,眼泪也就成了行,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她自己都
惊了一把。
她只是不该对着那样一个人说,顿时,一股作呕感蓦地袭来。
余富贵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的陆姝颜他还是头一遭见,心里当下便有了计较。
他嘴角儿泛着叵测的笑意:“七妹,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欺负你?好,就依你,我不瞎问了,咱们回家!”
“好啊!”陆姝颜嘴上应承着,心里又多了一层防范。恰时,兵卒递了缰绳过来,她不着痕迹地瞟了下来时的方向,终是翻身上马。
余富贵的队伍转眼间绝尘而去,何老大一声令下,众匪纷纷调转马头撤走,唯有谢池春魔怔了似的抱着怀里孩子发呆。
刚刚虽离得远了些,可她还是瞧见了余富贵看陆姝颜时的眼神——分明与当年玷污自己那乡绅如出一辙。
同为女子,陆姝颜的不易只她最明白。可怜这奶娃子话都不会说就离了亲娘,也不知道那女子此去是吉是凶。
到底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往前就是清塘,明天再走几十里,就到南安了。”余富贵吟鞭遥指面前依稀可见的小镇,“此时太阳快下山,我已经让人到清塘旅馆张罗,今晚先在那儿将就一宿。七妹,快走吧!”
他说话间侧过头,一双眼在陆姝颜身上来回游移,已然冒了绿光。
陆姝颜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都说“清塘秀色,无双风月”,确是名不虚传。
窗外是清澜江上的烟柳画桥云树堤沙,那些碧玉柳儿笼成的风帘翠幕外,便是这偌大江南的参差十万人家。河面上星星点点飘着绯色花瓣,欲过横塘路。桃花流水,芳尘杳然,可恁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陆姝颜在窗前伫立良久,却仍无暇欣赏。
夕阳铺水,瑟瑟残红,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窗棂上,那一声一声空空落落,反让她心里那团缠麻越搅越乱。连日来的奔波与不安,混沌在这苍茫夜色中,夹杂桌上双耳炉里似有若无的淡烟袅袅,熏得她越发疲倦。
再也顾不得这许多,陆姝颜“啪”一声阖上窗,栓也不插就去床上倒下,闭眼合衣睡去。
这半年里风餐劳顿,陆姝颜睡眠原本是很浅的,但进了这映水照花的清塘旅馆,反倒睡意酣然。
她只觉得身子沉甸甸的不想醒来,梦里是那年春日在朔州街头鲜衣怒马的情景;是那年秋,她九死一生救许昀来脱险于北固山的萧瑟磨折;更有翌年夏,他们缱绻情浓,偎在后花园芙蓉池畔纳凉的两情欢好时光……
却到底,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浮华惊梦琉璃碎,光阴百代意多违。
锦裂花残只在转瞬之间,那个秋阴不散的霜月夜,她裹着襁褓中的孱弱婴孩仓皇奔命,这一路风雪无常,明媚彷徨,她便是这乖舛乱世中微不足道的蝼蚁浮萍,苟且求生于天地穹庐间,任烟雨苍茫。
“小七妹,总算又让我见到你了……”恍惚间,余富贵猥琐到令人生厌的声音响起。
陆姝颜虽在梦中,但还是嫌恶地深锁眉头,然而依稀一股腥浊恶臭的气味越来越重,她猛地睁开眼,才惊觉这并非午夜梦魇。
门仍死死地上着栓,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春雨,余富贵急不可耐地趴在床上,油腻毛糙的脑袋枕在陆姝颜胸口,不时有阵阵脑油的馊气裹杂着汗酸味袭来,熏得她胃里翻涌。
陆姝颜想推拒,但又觉得四肢无力,她又恼又急地叱骂道:“你这
吃里爬外的狗东西,谁给你这样的胆?小心我爹一枪毙了你!”
余富贵置若罔闻,放肆嬉笑道:“小七妹,你可真会说笑,六年前你爹就把你许配给我了,你早该是我的人了。呵,你当年命都不要就投河跑了,我当你多贞烈,想不到最后竟然跟朔烽山的土匪搅在了一起!你以为我那天没看到?你跟那些胡子连娃娃都生了,这些年,他们没少让你快活吧?”
淫靡的笑声浪语刺得陆姝颜恶从心头起,挣扎间她周身的力气恢复了些,而这时余富贵已经急不可耐地探手去解她的裤带。
陆姝颜心中一滞,放声大喊起来:“畜生,你放开我!外面有没有人?都死了不成!”
她一边呼救一边竭力摆脱束缚。
余富贵并不意外她这般反应,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小美人,别白费力气了,这旅馆里里外外我都打点好了,今晚上咱们就做一对恩爱夫妻……”
说话间,他已经扯开了陆姝颜的衬裤,而后那只肮脏的手又要去抓她的里衣。
楼外江天浑然大雨泼天,飒飒风卷起凛冽清寒,只听“嘭”的一下,原本闭阖好的两扇窗訇然中开。余富贵霎时停住,抬头望,只见冷雨敲窗烟水茫茫,心里又踏实起来,他再也顾不得凉风肆虐,低头便去啃陆姝颜的脸。
陆姝颜见势不好,敏锐地一偏头,将将避开余富贵那张恶臭袭人的血盆大口。
她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终是铆足了浑身力气,狠命一挣。
余富贵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力气,被一带一搡差点儿跌下床。陆姝颜趁机抽出被钳制的双腕,左肘略一用力支起身子,转瞬扬起右手狠狠扇
在余富贵脸上。就着这工夫,她左手则迅速往枕头底下一探。
而余富贵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顿时耐性全无,恶狠狠地啐一口,解了武装带往地上一掼,便要再用强,却不防陆姝颜一把枪指了过来。
陆姝颜四肢仍有些不听使唤,却已不似刚才乏力,模糊中瞧见对方脸上的不以为意。
“呵呵,小七妹,我可真是小看你了,还随身带着枪呢?”余富贵咧嘴笑了起来,一戳自个儿心窝,“来,朝这儿来啊!”
正这时,屋外一个炸雷惊响,霎时天光明灭,余富贵乘机饿狼似的扑了上来,而陆姝颜也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啪!”那声音虽湮没在雷声的余响中,几不可闻,可她心底慌乱,这一枪打得太偏,子弹擦着余富贵肩膀过去,只破了些皮。
陆姝颜自知失手,却来不及再补枪,余富贵已倾身过去将她抵在床头,两条胳膊死死箍住她的身子。
撕扯间,那把精致的勃朗宁应声落地,就着窗外的水雾朦胧沁出丝丝寒光。
陆姝颜被压着动弹不得,索性做出一副不再反抗的样子。余富贵见状兴奋不已,控制她的力道顿时松弛几分,腾了一只手忙去解裤子。
他满目欲火熊熊,早忽视了女子泪眼中的杀气腾腾。
陆姝颜目光阴鸷地注视着余富贵,静待反扑时机。就在余富贵一脸得意,正欲张牙舞爪时,一副俐齿锁住了他的喉。
“唔……”喉间被咬住,余富贵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腥咸的血液流入陆姝颜口中。
在这场激烈的对峙中,陆姝颜只觉浑身散架似的疼,却仍是不松口,那畜生若动作剧烈一分,她牙关便再紧上三分。
这你死我活的僵持,终被利器的刺入声打破。
陆姝颜眼角余光瞥见床边那个湿漉漉的黑影:对方手持短刀,穿骨没肉时毫不容情。
她顺势松了嘴,余富贵不甘地翻着眼断了气。
陆姝颜使出残存的气力将死尸推下床,何老大的短刀上还滴着血,她勉强支起胳膊起身。
半褪的衣衫映出一段秀颈霜雪,濡湿的云鬓贴在脸颊上,香汗微渍,这无意为之的春色旖旎,竟让纵横绿林多年的匪首难为情起来,幸好夜色晦暗掩盖了他涨红的面皮。
何老大有些语结起来,说话间蓦地背过身去:“你快……收……拾收拾,趁着天黑,我带你走!”
陆姝颜靠坐在床边,有气无力地拢着衣襟,半晌才轻声应道:“他死了,我更不能走。”
“你说什么?”何老大厉声质问,他刚要转身,却又突然僵住了身子,“你当老子回回都有工夫跟过来还你这人情?”
“你转过来吧!我身上没力气,你能不能扶我一把……”陆姝颜说着,步履蹒跚地下了床,娇小的身子颤颤巍巍。何老大无奈,忙上前一步搀住她。
那腕子凉凉的,似莹润剔透的寒玉,上面还横亘一道刚愈合的疤。
借着何老大的力,陆姝颜到了尸体跟前,她冷眼望着尸体道:“他认得我是陆七,下面住的那些兵可不认得。这畜生死了,我一走就真成匪寇行凶。但是我留下来的话,他们顶多报案把警察叫来。这江南是陆家的江山,余家的天,我毕竟是陆家的女儿,这些个小卒子就是再念他余家的好,还能杀了我不成?”
何老大听后觉得言之有理,却还是不放心道:“你一个女人,这也太犯险了,不行!”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陆姝颜幽幽地望着他,暗夜之中,她面庞沉静如玉,“刚才杀他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后招。你要是承我这个情,就对我儿子好些。”
“嗯……”何老大闷闷地应了声,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被掐了一把。
“等等,外面有人!”陆姝颜低声道。
何老大立时警觉起来,与陆姝颜互换了个眼色。
而屋外的人发现屋里的争吵、说话声逐渐小了起来后,更加好奇,耳朵拼命往门墙间的缝隙上贴。
这间清塘旅馆是老式客栈改成的,里面用的是格扇门和窗棂子。
黑夜中,那人即使只探出了一点点脑袋,警惕惯了的陆姝颜也瞧得格外清楚。
一时,里外鸦雀无声。外面的人觉出有异,正迟疑着要潜走,却不想房门豁然大开。
那人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猛地掩住口鼻。何老大两胳膊稍一带力,不费多少工夫就把人提进门里掼到地上。
陆姝颜举着烛火走过去,微弱的光霎时将屋内情形照亮,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个半大的女孩子。
“啊呀……”女孩子忽地睁大眼,抑制不住惊呼出声,但旋即又伸出双手死死捂在嘴上。
女孩子小小瘦瘦的身子瘫在黑暗里,不住抖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地上,瞬间就湿了一片。
她显然是吓着了,因为就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赫然倒着余富贵的死尸。
暗红的血迹朝四周蔓延,腥咸的气息裹在残留的熏香里,闻起来有
些刺鼻。那畜生的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的,在烛火的映照下,异常瘆人。
“他死了……”陆姝颜声音微弱沙哑,有如鬼魅。
她蹲下身去,两指轻轻抬起女孩子的下巴,另一手端着蜡烛也靠了过来。
女孩子稚嫩的脸庞上有两道泪痕清晰可见,她手指顺着女孩子的脸颊上移,指尖触及那细细滑滑的皮肉,问:“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我……我……别……别杀我……”女孩子身子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她双目惊恐地注视着陆姝颜,“我叫……叫坠子,是旅馆里的伙计……天快黑的时候,老板他让……让我……他让我在……在屋里的香炉里……加……加些药粉……他们说……这个跟香一起薰……就睡得沉了……”
陆姝颜若有所思:“怪不得……”
她眼光明明暗暗,看得坠子一个哆嗦,语速突然快起来:“小……小姐,我也不想来的,可那个当兵的拿枪指着我们老板,老板就让我来,还说不来就一枪打死我!我只放了一点点药粉……但是晚上我怕,这才悄悄爬上来看……刚才……刚才小姐骂那个人的时候,我想进来帮忙,可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我力气小推不开,我也害怕让前院那些当兵的发现……”
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陆姝颜抿唇一笑,计上心来:“何大哥,你那把刀,再借我用用。”
何老大听罢,微微一怔,狐疑地抽了短刀递给陆姝颜。明晃晃的刀刃被烛光一照,显得格外狰狞夺目。
“乖,拿着它,在那畜生伤口周围再戳上几刀,我就留你一命。”陆姝颜说着,不容置喙地将刀塞到坠子手里,引诱的口吻也变成了命
令,“不要手软,快去!”
冰凉的语气让坠子如坠冰窟,她感觉自己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了。
踌躇一阵,坠子终是使了浑身力气握紧刀柄,战战栗栗地膝行而去。冷汗瞬间浸透她身上的衣裳,她闭着眼,猛然提刀刺去——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起来,天色已不像先前那么昏沉。
看一眼被自己扎得血肉模糊的死尸,坠子吓得再次双目紧闭。陆姝颜却不肯放过她:“这里离南安不远,如果坐汽车,最多一个钟头就到。坠子,接下来的事,要你去办。”
坠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姝颜,声音沙哑地问:“我?”
“没错。”陆姝颜好整以暇地给她理了理额前乱发,握住她冰冰凉的小手轻声道,“你溜出旅馆,赶快到警察局报案。你要告诉警察,你家小姐叫陆姝颜,是陆擎天最小的女儿。记着,你不是这旅馆里的伙计,而是我的贴身丫头,只因我们在路上走散了你才流落到这儿。不巧今天正好撞见这姓余的畜生欲对我图谋不轨,你护主心切,所以就跟我合力将他杀了。若还有人问,你就告诉他们‘司令府的事外人不需要知道太多’,叫他们局长给司令府的卫戍总长挂电话,让方宏纪派人来接我们!”
那女孩子初时战战兢兢,渐渐地,暗淡星眸有了些光,最后呆滞的瞳仁里终于露出些决绝,却仍有彷徨无措。
“小姐,我……怕……”坠子道。
“怕什么?”陆姝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意味深长道,“是怕警察局里的警察?还是怕我?该怎么应付我已经教过你了,只要按我说的做,他们必定不会为难你。你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三更半夜敢偷偷摸上来瞧杀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要你跟我一条心,我怎么舍得轻易丢了你不管?”
言下之意,顺昌逆亡。
坠子不敢不从,最终颤颤巍巍地点了头:“我这就下楼按小姐说的去做……”
何老大一直贴在门边,待听到坠子下楼走远了才问:“这丫头来历不明,你就真信她会乖乖听话?”
陆姝颜说着重重吸了口气,待血腥味灌满她鼻腔,才少了几分疲倦,回道:“大当家的身高影大,再逗留下去,可要教人察觉了。而我虽喜欢坠子,可到底还是不放心,不如这样,大当家的去后头悄悄跟着,若她真按我说的做了,你便带着弟兄快走,若她趁机逃跑,就烦请大当家的派个稳妥的人去警局走一遭,也不要让这丫头再露面了。”
“你倒是会支使人!”何老大闻言冷哼一声,也不去看她,自顾自走到窗边,“你自己多小心些!”
说着,他开了窗,冲江上吹了几声呼哨,接着纵身一跃,瞬间便没了踪影。
陆姝颜忙跑去窗边细看,只见楼外江上一蒿撑开,小小的乌篷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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