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昀来自上次走后再也没来,却是早先那些不服她的婆子等不及,借了这个名目来让江珮儿腾地方。人心都变了,何必还待在这屋子里徒生感慨?她便让凉春收拾了几件衣服住进东南角儿的偏院。
那一天,箫乐声让整个宅院都喧嚣不止,还有婆子特地绕远过来,风凉话灌满她耳朵。
那一夜,他与新妻洞房花烛,她却独立窗前,一夜没阖双眼。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他跟她,大抵分不出赢家。一个心怀天下,输给了野心;一个空负流年,败与了痴心。
两年鹣鲽恩爱,此生夫妻缘分,便让它随风断了吧。
那天江珮儿正在偏院晒太阳,忽听一阵脚步声,让她吃了一惊。
为首者身着浅紫色洋裙,身段高挑,一头时兴的摩登卷发惹眼非常,姿容秀丽,举手投足间带着娇生惯养并众星捧月的傲气。
“妹妹住的还习惯吗?”孙嘉懿毫不客气地走进门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字正腔圆中透出威仪,不失宛平名媛风度。
“让夫人惦念了,都好。”她也神色淡然地回之一笑,不卑不亢。嫣红的旧式衣裙,越发衬得国色无双。
孙嘉懿径自走到中堂前居右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笔直地细看起江珮儿。江珮儿也不示弱,抬眼端详对方。
两个女人的眼神撞在一处,万般皆有,又都转瞬即无。
坐了片刻,孙嘉懿站起身:“这么大个宅子,嫁进来了却不知东南西北各是做什么用的,也就随便瞧瞧。”
她这话不知说给谁听的,寥寥几语毕,看也不看江珮儿,转身带人走了。
江珮儿依旧若无其事,见人走远了,又随意拿了册书靠在湘妃椅上接着看。
却是孙嘉懿在意了,路上,她忽然问起身边的柳妈:“乳娘觉得,那江珮儿是个怎样的人?”
柳妈略一思忖,说道:“依老身看,这江氏可不是个善类。之前少帅与我孙家结亲,却因着这狐媚子犹豫再三。如今夫人虽已正位,但留着这江氏,后患无穷。”
孙嘉懿听了一皱眉,看向柳妈:“可是我方才观察来着,她神色平静,好像与世无争的样子……”
“夫人!”柳妈蓦地将她的话打断,“那江氏不过南边儿一个村姑,只是念了几年书而已,若说能把少帅迷惑得神魂颠倒,是靠她那张狐媚子的脸。可别忘了,连在这府里几十年的管事婆子都能被她逐了出去,这等心机,又怎能看不出夫人是有意试探?这等女人,别的不会,往往做戏比谁都擅长!”ωWW.chuanyue1.coΜ
“我懂了……”孙嘉懿说着,点了点头,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一双眼睛里却蓦然生出几分狠厉。
回廊里徐风阵阵,任是初春时节,却骤添几分肃寒袭人。
中午时分,凉春才被赵嬷嬷放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子道:
“夫人……听说,是……她来过了?”
“嗯。”江珮儿合上书,点头应道。
“这,想必多半来者不善……”凉春说着,担忧地思忖起来。
“凉春。”江珮儿看她一眼,忽说道,“以后不要私下里叫我夫人了,就跟她们一样,管我叫太太吧!”
自孙嘉懿入主帅府起,一应人等便都称之为“夫人”,然许昀来却不喜别人改口管江珮儿叫“姨娘”,故而有了“太太”一说。
“上午孙嘉懿来势汹汹,而她身边那些人也不是善类。许昀来志在借孙家财势吞并江南,这之前必然放纵孙嘉懿。现今的朔州,于我而言早成是非之地。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又有了身孕,走是走不得了,只能暂避锋芒,或寻个机会出去。若运气好,我就走了,若不好,兴许还要回来。”
“夫……太太!”听到这话,凉春心里顿时酸涩起来,言语之间,隐有不舍。
“别难过。”江珮儿看看她,依旧神色疏淡,“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日后都会有各自的归宿,你在这里,就算暂时受些气,可孙嘉懿不是笨伯,她早晚会发现你是可造之材。至于我,薄幸之人,非我所求,我不会再留恋了。”
闻言,凉春也知江珮儿心意已决,两人目光相视,会心一笑。
是夜,许昀来到小院歇息,江珮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两个人躺在床榻上,虽紧密相偎,却已离心离神。出乎意料的是,江珮儿却突然开口跟他说话:“我不想住这里了。”
许昀来一时大喜,连忙开口应承:“好,好……现在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不如我们去兰庭官邸吧!”
他心花怒放,伸手将江珮儿揽得更近。
孙嘉懿入府后的情势,许昀来早洞若观火,宅子里那些婆子个顶个随风墙头草,当时趁他与孙嘉懿成婚无暇多顾之际,就对江珮儿步步紧逼,为今之计,带江珮儿出去住倒是个两全之策。
许昀来办事很有效率,孙嘉懿得了消息后心里虽然不甘,却还是喜大于忧。
她的乳娘柳妈面有不忿:“竟然让她这么就出去了,真是便宜了那女人!”
“算了,乳娘。”孙嘉懿宽解道,“昀来待她心尖子似的,就算留在宅子里,恐怕我们轻易也不好得手。等时机成熟了,从外面结果她总比在这儿方便。再说,她出去就等于承认自己外宅了,连个妾都算不上,日后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跟我争。”
柳妈还想再说什么,却忽见孙嘉懿面有不适,赶紧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呕……”孙嘉懿紧锁眉头,嘴里含糊着,低着头一副作呕表情,半晌才稍有缓和,抬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就是从昨儿开始一直就这样,总是想吐,又吐不出……”
柳妈闻言赶紧差人请来大夫号脉,果不出所料,是喜脉,一时房中诸人皆喜形于色。
未及入夜,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朔州,连刚刚在兰庭官邸安置下来的江珮儿也闻了风声。
茶馆里那些好事者更是议论起来:“这新夫人还真沉不住气,才两个月就恨不能让世人皆知,竟忘了老人们头三个月不许外传的规矩。”
另一人便反驳:“新夫人可是留过洋回来的,哪会怕这些?可别忘了刚搬去兰庭那位都三个月了,人家摆明了是在示威。要说日后帅府这桩家事可真愁人哪,若先有的那个生了女孩儿还好,否则不论新夫人生
男生女,两房可都有的争了,少帅将来指不定多头疼呢!”
又有人忙喝止:“隔墙有耳,咱们少帅可不是任人非议的主儿。”
傍晚许昀来回府,刚进后宅,正看见凉春经过,打量了几眼他才问:“太太去兰庭官邸静养,你怎么没跟着一起?”
凉春微怔片刻:“回少帅,太太是顾虑到自入春来我干娘的身子越发差了,又说去外面也没别的事要忙,因此才让我留在宅子里,凡事也好有个帮衬的地方。”
许昀来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再问些别的,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昀来”。
孙嘉懿听下人说他回府,迫不及待迎了出来,许昀来连忙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孙嘉懿:“外面风大,夫人有孕了,更要多在意些。”
就这一句话,孙嘉懿大喜过望,满目笑意地看向许昀来,道:“知道了!”
两人往内堂走去,孙嘉懿跟许昀来说些什么,笑意盈盈间,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凉春一眼。
隔几日午后,孙嘉懿忽遣侍女来叫凉春过去回话。
入夜,赵嬷嬷不禁问道:“今儿夫人差你过去什么事?”
“只问了些府中事务,也没什么别的。”凉春一边给赵嬷嬷洗脚一边答,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倒是特地问了几句干娘您的身体呢!”
“嗯。”赵嬷嬷点点头,沉思半晌又说,“想来夫人是看中了你的才干,打算要重用你。你是个机灵孩子,夫人喜恶你也清楚,既然留在宅子里了,就要识时务。”
凉春想起了江珮儿的苦心,于是轻轻答了声“是”。
洞明如赵嬷嬷,又岂会看不透孙嘉懿的用心?
许昀来在后宅里最信任的便是她这个乳娘,所以即便新夫人如何眼高于顶,终究还是要为了笼络住丈夫的心而向她靠近一步,却又不能做得太过于明彻,以失身份,因此只能借着渐渐重用凉春而示意。
兰庭官邸,春景如画。
苑夫人带着仆从笑吟吟地进门:“几日不见,太太的身段更明显了。这些时辰可还是吐得那么厉害?”
江珮儿回:“好多了,多谢义母记挂。”
当日她是以苑铁成义女的身份出嫁,故而这几年江珮儿跟苑家从未断过来往,即便她今时不比往日,可对苑家来说也无损。搬出来后,苑夫人走动得更频繁了。
苑夫人就座后两人闲话起来,却不知怎的提及了全国驰名的苑氏行运公司。
“咱们祖上是漕帮中人,在江湖上一直是有地位的。到后来漕运不兴了,老人们便开起了镖局,过程中也不免跟绿林道有交结。我公公是个留过洋的人,他回来后把镖局名目改了改,就成了现在的行运公司,运镖依旧,同时还从商。这样经营下来,跟官家也少不了联系。现今咱们苑字号虽不能说黑白通吃,却是两道上没有不买面子的。”苑夫人滔滔不绝起。
“原来如此。”江珮儿顿了顿,又问道,“可是义母,咱们苑字号的名声这么响亮,就不怕有冒充的?”
“太太说得不错,确实少不了鱼目混珠的。不过咱们也有对策。太太并非外人,我就不瞒着,官道上不必说,自然有政府和军队的批文凭证。就是黑道上比较麻烦些,每年老爷都少不了派人去各地拜会,然后换暗号口令。”
“看来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的。”江珮儿神色中流露出些无奈,片
刻,忽低眉垂眸,软语轻声叫道,“义母……”
苑夫人听她言语不似刚才那般从容,猜出必有难言,于是说:“既然太太肯叫我一声义母,就是没当我作外人,若有事请当面讲。”
江珮儿欲言又止起来,半天才带着愁容道:“那我也不瞒着了,前些日子,我去外头听曲儿时,正碰见江南老家的一房远亲。那亲戚走一趟南北要交给官家过路费,本身就剩不了多少,却还要被那些土匪强盗搜刮一番。也是见他日子过得实在辛苦,所以我今天便求义母卖个面子,告知一二苑家的暗号口令,他日子好过些,我也心安了。”
苑夫人灵机一动:“苑字号家大业大,也不怕多几个跟着吃饭。太太何不让您那亲戚直接归到咱们行运公司呢,这样比他单枪匹马安全不说,到手的钱银也只能有增无减。”
“我那亲戚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所以见他的时候,我只说自己嫁了人,却没告诉他归宿是谁。要是真让他知道实情了,指不定会出什么洋相呢!您也知道,宅门里是非多,帅府里早有人巴不得看我笑话,更何况,容晟也不愿我再跟旧亲有瓜葛……”
苑夫人一时无言,江珮儿又道:“虽然我跟苑家没有血亲,可他们许家不比寻常,若没有您跟义父给添光,我的日子就更难了。”她说着,手抚摸上凸起的腹部,“只愿我这肚子争气,若日后产下长子,我看谁还敢白眼与我!”
最后这几句话倒是提醒了苑夫人,她眼中蓦地一亮,霎时笑道:“这等小事,怎么能劳太太伤神?赶明儿我让人把道儿上的信物和口令簿送过来,您啊,只管放心安胎,等几月后诞下麟儿,其余的什么都别想了。”
第二天中午刚过,苑家就送了一只锦盒到兰庭官邸。
那是一枚五色丝绳缠着的特制铜钱,上铸大大的“苑”字,另有一
册小簿子,里面详细记载了苑氏跟各个山头堂口的交结暗语。江珮儿粗略看了一遍,便将两样物件收起来秘密藏好。
春华秋实,已怀胎九月,生产之期日愈临近,江珮儿那颗久被禁锢的心越发兴奋。她趁之前工夫暗暗打点好一切,只等孩子出生后,就挑合适时机远走高飞。
天台上,秋风骤起,江珮儿坐在藤椅上,不禁打个寒战。许昀来见状,忙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怔了半晌,她扶着肚子转过身去,缓缓往下走。
自搬到这里以后,她的话越发少了,许昀来知她心中郁结,又顾念那腹中胎儿,也就习惯了她的爱搭不理。
两人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忽见孙晖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少帅,昨夜子时,南军第二军军长杨汝盛带人突袭,金陵、江都以南等地都失守了……现南军主力气势汹汹,正全面进攻淮安、盐城……”
许昀来闻言顿时脸色愠然,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军装,抬脚就要走,却不经意看见江珮儿面无血色地怔在一旁,不禁软言安慰几句,才匆匆离开。
楼外,一钩新月,漫天疏星。卧房里漆黑一片,侍女以为江珮儿早睡下了,却不料她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出神。
自己原先算计好了一切,只等一个瓜熟蒂落的机会便逃之夭夭。可如今江南突然对北军发起进攻,估计不久之后,两方又将迎来一番恶战。这场干戈,又赶错了时候……
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可是这一夜难眠的岂止她一个?
帅府,虽已深夜,精致的西式玻璃灯仍然将正房照得灯火通明。孙嘉懿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前,偶尔妩媚地吐个烟圈儿,睡衣上的大团蕾丝
花使其平添雍容,侍女香袖推门而入:“夫人,柳妈妈来了。”
“乳娘坐吧!”孙嘉懿回过神,将指间的烟头儿在烟灰缸里摁灭,手朝旁边沙发上点指一下,“我睡不着,所以叫乳娘过来说说话。孩子再两个月就生了,这次南军来势迅猛,听说军中已经在布置了,看来昀来必定是要亲自督战。现在只要一想到他会因为出征而错过孩子的出生,我心里就难受……”
许昀来对她,相敬如宾,那些甜言蜜语终究刻意做戏的多,真情实意的少。
他不爱自己,孙嘉懿心中了然如镜,却奈何自己这颗芳心一早就托付给了这不该托付之人。
“夫人这般感叹,也是人之常情。”柳妈瞧着她,又说,“但老身要提醒夫人一句,有失必有得!”
孙嘉懿只顾伤怀,忽听乳娘这么说,一时奇怪得很。
柳妈冷冷地吐出两字:“江氏。”
孙嘉懿不解其意,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柳妈,眉目间霎时生出些许幽怨,道:“如今我快临盆,而且那女人又生在我前头。难道要把她请回来不成?”
听孙嘉懿言语中满是怨气,柳妈不禁叹气:“万一江氏此胎产下男婴,我们当如何,夫人想过没有?”
“乳娘的意思是……”孙嘉懿心思百转,还是疑惑丛生。
“早在她怀孕之初,我们就该除此祸患,奈何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动手的话太过瓜田李下。后来兰庭官邸防守之密,我们的人根本渗透不进去,早就错过了杀那女人的最佳时机。现如今,暂且留她性命方是上策。”柳妈微微一顿,又道,“谁都无法笃定腹中两个孩子是男是女,所以江氏跟她的孩子,兴许还有用处。”
“乳娘是想……”孙嘉懿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惊异。
次日,天气大好。
江珮儿有些累,正想去楼上小憩一会儿,忽听外面禀报,说夫人过来了。她定住身子,不由心中冷笑:果然沉不住气,来得真快!
“妹妹这些日子还好吧?”孙嘉懿说着上前来,亲热地握住江珮儿的手。
“有劳夫人惦念,您这身子也重了,先去里面坐下说吧!”她也做起戏来,笑吟吟地将对方让到客厅落座。
两人如姊妹密友般闲话家常,却都各怀心思。
早有眼线将孙嘉懿造访之事火速禀报了许昀来,许昀来原本召集了重要将官在布置作战机密,听闻此事后,竟顾不得军中要务,草草结束了会议。
见许昀来风风火火带人进来,孙嘉懿心中对江珮儿的怨恨又骤增几分,面上却和煦一笑:“昀来你来了,刚才我还跟珮儿说你最近在军中太过操劳,要注意休息呢!”
孙嘉懿抓着江珮儿的手,笑得温婉:“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跟珮儿一南一北,性格上合不来,放心吧,我们好着呢!”
“是我多虑了,夫人不要见怪。”许昀来落了座,半开玩笑地对孙嘉懿说道。
两人一时目光相撞,生出些许真假难辨地似水柔情来。
江珮儿在旁将这情景收入眼底,却神色如常,权当什么都没瞧见。
“对了昀来,我看你最近太忙,也就没派人去说,这次来我是特地接珮儿回府的!”不待许昀来接话,孙嘉懿又继续道,“这一次南军声势浩大,你需要协调手下全力迎战。身为妻子,此时此刻,自然要为你分忧,江珮儿即将分娩,府上人多,有我还有赵嬷嬷她们操持着,你专
心战事,也就不用因此分心了。”
许昀来原本还有些猜忌,可孙嘉懿说得头头是道,而现在半个帅府仍是赵嬷嬷做主,他心中仅有的顾虑也烟消云散。
“那好,赶紧让人去收拾吧,下午就都搬回帅府。”他不去问江珮儿的意思,一旁的下人们个个人精,闻言忙声应是,便都上楼帮着收拾去了。
江珮儿只不动声色地瞧着,心死如灰。
这夫妻二人,一个势在必得,一个决心已定,即便她再如何挣扎,亦是徒然。江珮儿暗想此时此刻,倒不如先假作束手就擒,以观后变。
艳阳天下,帅府的深宅大院比之往日,愈发厚重森严。
早有一干下人在府门恭候,江珮儿一眼看去,所有人都恭敬有礼,朝她笑,然那些笑容,那么浅,浅到完全掩饰不住人心诡测。
“珮儿,自从你走后,这里我就没让人动过,也就隔三岔五差人打扫下而已。你看,是不是跟当初没差别?”孙嘉懿亲昵地搀着江珮儿的手,两人莲步款款,不觉间已到了江珮儿从前居住的院落。
进了门去,纤尘不染,果然一如往常。
“劳夫人记挂了。”江珮儿心有不甘,面上却越发谦逊。
孙嘉懿笑容更加妩媚:“本来打算让人在前头给你收拾个房间住的,可凉春说你喜静,现在你身子重经不住折腾,只好先在这儿委屈些日子了。”
说到凉春时,孙嘉懿故意加重了语气,隐有炫示之意。江珮儿早听出弦外之音,可她现今并无心再争长短,也就含糊一笑,敷衍过去。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许昀来那里即刻收拾人马,整装待发。
孙嘉懿自打被乳娘点拨开窍后,一应表面文章亦是做到极致。她亲热地挽起江珮儿的手,上演着一出姐妹情深,去为丈夫壮行。
许昀来颇关切地叮咛妻子几句,又嘱托赵嬷嬷等打理好内宅,最后才去到江珮儿身边:“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寥寥两语,却藏不住百般温存,江珮儿只觉心里动了一下,险些又要沉沦其中。
孙嘉懿离她最近,自是听出了这语气的不一样,她看在眼底,妒在心里。
“昀来,时间不早了。”孙嘉懿只当关心地催促着,身子微微往前近一步。
她本就身材高挑,无意间便把江珮儿挡住了些。
闻言,许昀来回她一笑,转身坐入车里。
汽车发动声及士兵敬礼声一时伏起,转眼间,队伍已渐行渐远。
“也忙碌一上午了,都回去歇着吧!”孙嘉懿说完,在侍女香袖及柳妈的搀扶下进了府门。
看客都走了,她也懒得演戏,故而看都不再看江珮儿一眼。
内宅众人见主母如此明了的态度,也都低着头,跟在孙嘉懿等后面走了。
而见众人都躲瘟神似的离去,江珮儿心中冷笑。
她早对这些人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兀自神色如常,低着头撩起裙摆就要上台阶。
“太太务要小心些!”她忽觉胳膊被人扶了一把,侧目瞧见凉春一脸关切,“我扶着太太上去吧!”
直将她扶进门槛,凉春才轻声道:“太太身子越发重了,往后务要留心,少些走动才好。”
江珮儿欣慰不已,正要开口,却听身侧传来个声音:“凉春,后头还有好几本子账目等着算呢,你还不快去,立在这里做什么?”
赵嬷嬷声音冷冷的,凉春不禁面带难色,尴尬地看向江珮儿。
江珮儿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坦然道:“既然还有事要做,就快去吧,别耽误了。”
赵嬷嬷这才淡淡冲江珮儿道:“多谢太太体谅!太太身子要紧,该多休息,我们娘俩儿就不打搅了。”说完,略一颔首,拽着凉春的腕子远去。
夜里,赵嬷嬷又将凉春叫过去耳提面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离她远些,你倒好,上赶着往跟前凑!不要以为夫人看重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见凉春低头不说话,赵嬷嬷顿觉话说得过重,又想着日后还要依仗这个干女儿养老,也不好再发作,随即宽慰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仁厚了。深宅高院里,你这性子是要吃大亏的。不要怪当娘的说话直,到底我们不过是下人,少帅这些年信任我又如何?终究比不过他们夫妻之情,若真因为那一位而开罪了夫人,将来我们母女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这话多少带了几分体贴,凉春自不好争辩什么,低眉说:“干娘提点的是,女儿记下了。”
转眼过去二十几日,越发秋意凉薄。江珮儿早到了生产期,却连过了五日都毫无动静,旁人皆一副看好戏的目光,只余下一个暗中留意的凉春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
这天黄昏时分,凉春抱着厚厚一摞账册找柳妈交差,到了却听小丫头说柳妈刚被夫人叫去,她转身往孙嘉懿那里走。
待近正房,却见门窗紧闭,听里面飘出细密的话语。
柳妈说:“倘产下女婴,就先留着,日后慢慢下手;若她生的是儿子,夫人切莫心慈手软,务必速速将她除去以绝后患;少帅如今远在阵
前,这朔州城内,又有谁敢与我们为敌?”
孙嘉懿也道:“她江珮儿得死得活,就看等会儿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了!”夶风小说
主仆二人语气之狠,令凉春不寒而栗。却这时,背后忽有人叫她一声:“咦,凉春姐!”
才听了一段主仆密谋,又被人猛地一惊,凉春吓得站立不稳,手中抱着的账册全掉到地上。
里面孙嘉懿主仆也觉察到动静,话音戛然而止,紧闭的房门訇然中开,柳妈横眉立目站在门前。
一刻前,有下人来禀报,说偏院里的江珮儿已经见红,看样子不多时就要生产。孙嘉懿听后只是摆摆手让众人退下,又唤柳妈过来,命侍女香袖在门外看守。
哪想到香袖今天肚子不舒服,见四下无人就悄悄走开方便去了,偏巧就让凉春撞个正着。
扫视几眼门外兀自哆嗦的两人,柳妈冷声道:“都滚进来!”
凉春已经顾不得害怕,胡乱摞好散落一地的账册,抱起后踉跄着进了屋。
霎时,房门又被阖上,孙嘉懿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凉春。
“好丫头……”良久,孙嘉懿忽然站起身来,缓缓往凉春跟前走,居高临下道,“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凉春跪在地上,自知窥破主母阴私,犯了大忌,只怕性命不保,又思及刚才主仆二人言谈,得知江珮儿那里该开始生产了,不禁为旧主捏把汗,再一听孙嘉懿阴阳怪气的声调儿,一时害怕得更加六神无主。
“啊……”不防孙嘉懿步子轻浮,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鲜红潋滟,尖叫不迭。
柳妈率先反应过来,两步奔上前抱住血流不止的孙嘉懿,转而一巴掌拍在香袖脑门儿上,喝道:“死妮子,愣什么,夫人这是要早产,还不快让人开汽车去接大夫和稳婆!”
香袖这才回转神来,唯唯称是,站起来就往外跑。
却说她们知道江珮儿晚产,又有意把事做绝,不但大夫没让瞧,连产婆都不曾备下一个。
柳妈倒是早为孙嘉懿挑好了人,连西科大夫都在其列,可一算日子还有个把月,孙嘉懿也不急着让这一行入府。然而机关算尽,却不料转眼就是现世报,孙嘉懿这一脚踩滑,生死难卜。
“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见凉春兀自伏在地上,柳妈气得倒仰,登时踹了过去,这才把她从梦境拉回,“快来帮忙!”
也是凉春灵光,分毫不敢怠慢,将爬起来就跟柳妈一侧一个双双用力,终于把孙嘉懿抬到了床上。
顾不得先前的龌龊,柳妈一边给孙嘉懿盖被子一边吩咐起来:“速去外面叫人进来帮忙,还要多烧热水,快去!”
凉春仓促点头,飞似的奔向门外。
府内众人一听夫人早产,皆如临大敌,都急急跑去正房听柳妈调遣,乃至于连赵嬷嬷都由小丫鬟秋萍扶着过来帮忙。
孙嘉懿的嘶喊声此起彼伏,一时香袖气喘喘跑进去禀告,说稳婆已到了府门,大夫随后就来。
凉春被推了出来,耳边蓦地又回荡起孙嘉懿主仆那番筹划。
此时天色渐黑,她见四下无人看顾自己,便悄悄潜退出去,逃命似的往江珮儿的偏院跑去。
凉春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地啼喊,登时心下一紧,几步跨进卧房。屋内,江珮儿仰在床上,喘息急重,头上汗水涔涔。
“太太,你怎么样了?”凉春见状,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泪水潸然。
江珮儿吃力地看了看才认出是她,嘴角蠕动:“帮……帮我……”
“好,太太你别急,我在……”她说着,先将门窗紧闭了,才盖一条薄棉被到江珮儿身上,又动手为其除褪裙裳,心里却为不知如何接生而暗暗着急起来。
正这时,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太太别慌,再用力些!”
凉春被吓了一跳,抬头就见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妇人站在那里,她犹不解,那妇人也来不及多说,一看孩子已经冒了头,忙将凉春往旁边挤了挤,嘴里道:“太太,再加把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
江珮儿自觉百骨碎裂般疼痛,一听妇人这么说,又咬紧了牙关暗自使劲。
妇人一边为江珮儿鼓劲,一边分神嘱咐凉春:“这边有我看顾,你赶紧去准备热水白布剪刀那些,快!”
情况紧急,凉春来不及多问,瞥了一眼床上将要昏厥的江珮儿,抬脚就朝门外跑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取这些东西时竟格外顺利,并无一人因是江珮儿所需而故意刁难。
迟迟钟鼓初长夜,凉月高悬,一记响亮的男婴啼哭蓦地将这诡秘的宁静刺破。
“恭喜太太,是个大胖儿子!”那接生妇人笑不迭地冲床上人道喜,又将怀里的孩子凑近给江珮儿看。
江珮儿只觉已消磨尽了平生力气,看着亲儿,笑了笑,忽然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那妇人兀自抱着孩子,语气如常:“是耗多了体力昏过去了,没大碍,你快去厨房端碗参汤来喂她喝。”
“好!”凉春不敢怠慢,应一声又匆匆出门而去。
只是她前脚走,那妇人便鬼鬼祟祟看了江珮儿一眼,抱着孩子蹑手蹑脚踱去门边……
却不道这又是柳妈的一条毒计:孙嘉懿向来乖张,留洋时将抽烟喝酒那套劣习学了个够,怀了孕也不甚节制。她本就胎位不稳,跌一跤又要早产,柳妈见中西两位名医都态度含糊,就猜出这一胎有保不住的可能。柳妈当下自作主张,派了个信得过的稳婆去帮江珮儿接生,并叮嘱若生下男婴就抱走。
等凉春端来热参汤进门一看,屋里除了仍然昏迷的江珮儿竟再无旁人,她怎么也料不到柳妈有那么个偷龙转凤的阴招。
“我的孩子呢?”江珮儿喝了参汤缓缓睁眼,但未瞧见儿子。
“太太……”凉春口中发苦,忍不住掉下泪珠儿,长话短说,“那一位突然早产,可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信儿,估计要保不住。她……她们让人把孩子抱去,想是要乱真……太太,你不是糊涂人,那孩子现在对她们还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反是你自己……”
江珮儿闻言不禁犹豫起来,眼泪滚滚掉个不停。就这当口儿,却听院外传进一阵呼声:“夫人生了,是个小少爷……”
刹那间,江珮儿跟凉春都面面相觑,怔在当场。
“我要去寻我的孩子!”江珮儿反应过来,顾不得刚生产完,挣扎着爬起来就要下床穿鞋,凉春忙一把将她按住:“太太,少安毋躁!”
“那位也刚生完,想来前面都在高兴呢,她们此时对我防备也没那么紧,太太且穿好衣服收拾一下,我去前面抱孩子。马厩刚好有副套着还没卸的车……”
一路往正房走,沿途只见下人们全都喜气洋洋,凉春尽力挤出些笑意以防让人生疑。
孙嘉懿因大出血的缘故,豁了半条命才生下那男婴,是故孩子一落地,她就背过气去了。
柳妈命人把孩子抱去婴儿房,忙又叫了大夫来抢救。
凉春佯作焦急的样子,跑去叩旁边婴儿房的门。
“谁啊?”开门的正是给江珮儿接生的妇人,见外面站着凉春,她顿时警觉起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您,自然是有事儿了……”凉春说着,突然变得神秘兮兮,“大姐,里面就你自个儿吗?我跟你说,偏院里出大事了,那位……她没气了!身上还插着把剪刀……她……这……我们,要是上面怪罪起来,我们好歹要商量一下怎么说啊!”
听到这儿,妇人脸色才有些松动,半信半疑地打量凉春一晌,才退后两步拉开条门缝儿:“进来说吧!”
凉春莞尔笑着,闪身进去,接着又将门紧紧闭上。
她望一眼屋里,果然除这妇人和两个婴孩外再无旁人,一时笑吟吟地走过去,故意指着用白布裹着的江珮儿的孩子说道:“咦,这就是夫人新生的小少爷吧,长得真结实呢!”
那妇人见她指鹿为马,登时火了,毫无忌惮地啐道:“呸!瞎了你的眼,这白布还是当时你取来我给他裹上的,这副短命相哪儿像是夫人的孩子!”说着一指旁边那个锦被襁褓的孩子,“那才是正经的夫人所出!对了,刚才偏院究竟什么情景,你快说来我听!”
见没猜错,凉春心里就有了底,她于是走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大姐,你离近些,保不齐隔墙有耳,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妇人被蛊惑住,竟真凑到了她跟前。
两人近在咫尺,凉春蓦地笑容深绽,藏在袖子的左手猛然一起一落,“砰”一声砸在妇人脑壳上。
妇人疼得险些大叫出来,凉春机警地抢先捂了她的嘴。
渐渐地,妇人身子瘫下去,凉春却还是不放心,抓紧了左手的石头又狠砸了她几下,这才作罢。
“太太,我回来了!”就在江珮儿胡思乱想时,夜色里突然现出一抹身影,正是凉春,还有她的孩子。
将那小小的白襁褓接到怀中,散碎的月光映照下,是婴儿熟睡的脸庞,江珮儿看了,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两大一小夹杂在匆匆夜色里,朝着马厩方向潜去。
也是今天孙嘉懿早产得突然,柳妈等人生怕有事,把两台汽车分别派去接中、西妇产大夫不算,还另外遣人套了马车,又去寻朔州的稳婆圣手。现在人还在上房没走,车自然是不能卸的。
也是今晚帅府事多,以至人来人往颇为混乱,后门除了两个老眼昏花的仆妇外,再无别人看守。凉春驾了车,佯称送稳婆回去,三人才万般侥幸地逃了出来。
刚出巷口,凉春又说:“太太,你带孩子先走。毕竟那府里不比寻常,估计过不了多久她们就有察觉,我们这样同行未免太显眼,不如分开,我先留在附近听听动静,万一有人追出来也好使个障眼法拖上一拖。包袱里是我先前备好的参片,还有些补药和散碎银钱,你跟孩子,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就此别过吧!”
江珮儿仍有犹疑:“不行,你跟我一起走!孙嘉懿恨我入骨,我走了,你要是落在她手里,哪有活头?”
“太太放心!”凉春心里不免紧张,却说得轻松,“您以前也夸过我机灵,这些年我自己也学了不少。后路我早就想好了,再说还有我干娘呢,她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太太不必为凉春担心,这个劫,我过得去!”
见对方心意已决,江珮儿就知多说无益,她一颔首:“好,千里江山,有缘再聚。凉春,你且珍重!”说完,她左臂将孩子揽得更紧些,坐到车前,右手一松缰绳,喝了声“驾”。
宝马雕车,一骑红尘,最终湮没在暮色倥偬里。
凉春又望了眼那抹已看不清的影子,心里也暗暗说句:保重!
正这时,便听巷子周围一阵喧哗,隐约有人喊道:“凉春那贱婢趁乱卷了府里钱财跑了,快去追——”
凉春顿时心中一凛,自己所料果然不错,追兵来了!
那个被她砸了数下的妇人却是命大,血泊里躺了一阵子,竟迷迷糊糊又醒了,捂了脑袋就去寻柳妈告状。
柳妈素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亲自召集了府中家丁,让众人即刻明火执仗地去逮凉春,并嚷嚷着帅府丢了东西。
彼时江珮儿母子才走不远,凉春一听这动静,生怕前功尽弃,索性故意慌里慌张跑过去引人注意。但追兵人多势众,汹汹来势之下,凉春没跑多远到底被抓个正着。
因有柳妈的吩咐,那些人分毫不客气,围上去拳打脚踢,把凉春殴得半死。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帅府时,夜已深沉。
不时还弥漫着血气的房间里灯火辉煌,一室锦绣此刻却徒增狞恶。孙嘉懿阴鸷的目光射向凉春,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盖因异己早被清除干净,故而此时柳妈问得毫无顾忌:“怎么就你自己,江氏母子呢?”
凉春伏在地下,缓缓抬头,她脸上青肿一片,嘴角儿还带着血迹:“我不知道。”
柳妈登时大怒,上前两步又甩了几耳光:“死贱人,还敢嘴硬!”
“妈妈也不需大动肝火,我真的不知道。一出去,我们就分开了,想必他们娘俩儿已经远走高飞了吧。”凉春说着,嘴角儿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孙嘉懿看得有些心悸,沉声道:“凉春,我自问嫁过来后就没薄待过你,那个江珮儿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让你为她背叛我?”
这话让凉春正色起来,她直迎上孙嘉懿的目光,答道:“不错,夫人对我是不薄。可夫人大抵不知,当年若不是她挺身相救,我也活不到今时今日!救命之恩,自当以命相报。现在我已为她忤逆了夫人,也算还了情。夫人今日开恩宽恕,凉春以后也当结草衔环以报答夫人。”
孙嘉懿哂笑起来:“呵!我之前还不以为然,现在对那江氏倒真要另眼相看了。听说你刚入府时,大字都不识几个,才这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了!怎么,真不怕我处置你?”
“不论她是死是活,平白无故就这么失踪了,少帅……不,往后该改口叫大帅了。大帅回来,第一个疑心的便是夫人,我是她的旧仆,若夫人今日处置了我,将来在大帅面前更加百口莫辩。不若夫人网开一面,暂且留着凉春性命,到时凉春自当为夫人效力。”
正这时,门突然被撞开,原是下人拦将不住让赵嬷嬷闯进来了:“夫人,凉春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赵嬷嬷此时再也没了往日的拿捏,跌跌撞撞进来,跪爬几步到孙嘉懿面前。
她虽凉薄势利,唯独对这个干女儿还是有真情的,凉春见状也难受起来:“干娘……”
“你住嘴!”赵嬷嬷喝止住她。又对孙嘉懿道,“夫人,这孩子犯下大错,是老身管教无方。我这身子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夫人精明能干,是以往后府里的事,全凭夫人处置就是,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求
夫人怜我膝下无子,权且留下凉春给我养老送终吧……”
赵嬷嬷越说声音越显凄惨,孙嘉懿听了都有些不忍。
凉春刚才说得不错,孙嘉懿虽然心里有气,但却不是莽撞之辈,故而凉春的命她是打算暂时留下。此时又听赵嬷嬷表明了交权的意思,她自然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沉吟良久,孙嘉懿满脸疲乏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她也是个有心的。时间也不早了,嬷嬷带她回去休息吧,下不为例!”
赵嬷嬷闻言,顿时破涕为笑,拉着凉春连连磕头道谢后,母女两个识趣地退了下去。
子时过后,帅府突然火光冲天,滚滚浓烟,过了好久才消散下去。
第二天,外面便传起了风言风语:“听说没,昨晚帅府那两位主儿都生了……”
另一人听了,也忙不迭地凑过去接言:“听说少帅夫人是早产,鬼门关上走一遭才生下小少爷,她娘家又显赫,现在有了儿子,今后这位子必然坐得稳稳当当。却是另一位,唉,当真红颜薄命哪……”
那人说着,忍不住连声叹气:“当年那一位也是十里红装明媒正聘的,谁料到……竟停妻再娶,也是她命不济,先有的身孕,怀胎十月,却生下个死婴,天意弄人啊……”
另一个也凑过去:“你们当昨夜帅府突然走水怎么回事?是那位看孩子落地就是死的,痛不欲生,索性一把火将自己烧了……”
“啊!”闻言,众人皆是一惊,随后捂了嘴,好半天才有将信将疑的又问,“可当真?这乱传不得啊!”
“我表姐在里面当差呢,还能有假?”那人得意地漏了底,也不由得众人不信。
从那天开始,帅府这桩事便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直到很久后才被
搁浅。也是那时开始,后宅的一应要务全都由柳妈经手,原先举足轻重的赵嬷嬷母女变作彻底的闲人。
孙嘉懿休养了几日,对江珮儿母子逃出生天一事仍是耿耿于怀。她心里仍旧觉得,唯有斩草除根方可高枕无忧。身边柳妈等人也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所以孙嘉懿等又悄悄派了心腹出去追寻,意在把江珮儿母子赶尽杀绝。
凉春暗暗觉察到风吹草动,却深知此时的自己再帮不上忙,因此只敢在心里暗暗祈祷旧主平安。庆幸的是,她总是见孙嘉懿愁眉紧锁,直到两月后,许昀来凯旋而回,孙嘉懿眉心那抹愁,仍未消退。
南北鏖战,历时三月有余。
因许昀来阵前亲自督战,战局不久即稳定下来,他特意调了爱将程邺平过去抵挡,终于遏制了南军凶猛的攻势。
他如今后继有人,称呼早从少帅变作了大帅,威仪气度也较之从前骤增不少。孙嘉懿闻听丈夫平安归来,亲自领着一干下人接了出去。
许昀来见妻子如此热情,也颇为感动,走上前握了她的手:“外面风大,夫人你才生育不久,应该注意。”说着就脱了大衣披在孙嘉懿身上,拥着对方进了正厅。
寒暄一阵,孙嘉懿将这几个月帅府的大事小情捡了要紧的叙述一番,却唯独不提江珮儿。许昀来听得不耐烦,待要开口问,孙嘉懿却话锋一转:“儿子你还没见过呢!”
过一会儿,香袖在前,后面奶娘抱着孩子紧跟着。
许昀来起身就从奶娘手里接了襁褓,仔细看了好一阵:“这小子,长得真精神!”
一时孙嘉懿心里也感慨起来。
她原道自己早产,恐怕儿子身体较一般婴孩要弱,却不料那小东西
越长越健硕,本来最为担心的柳妈见了都说与寻常孩子无异。
见他欢喜,孙嘉懿又说:“孩子名儿还没取呢,这可是正事儿!”
许昀来听了,沉吟半晌才又开口:“这孩子一出生我就打了胜仗,乾坤始定,天地之初,就叫乾初!”
孙嘉懿听了也是说不出的得意,不觉露出些娇态,却不防许昀来忽问:“夫人,怎么不见珮儿?”
此言一出,孙嘉懿有些得意忘形的脸色猛地暗淡下来。
她早知道有这一天,因此心里早想好了应对的话。
“先把乾初抱出去,你们也都退下吧!”孙嘉懿说完,奶娘已经过去抱着孩子出门了,立侍在侧的丫鬟也识趣地告了退,柳妈跟香袖仍自不动。
孙嘉懿一脸悲惨戚戚,走近许昀来,沉声道:“当时毕竟战事要紧,所以我仔细权量,到底……没敢告诉你,珮儿母子……”她说着,已似假还真地哽咽起来,“都不在了……”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许昀来瞬间脸色颓然,身子几近要站不住了。他怔一怔,脸色才缓了些,声音却有气无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话说到后半句,语气里竟有了恨意。
见他面色难看,孙嘉懿暗自惴惴,强作镇定地将心里温习了千八百遍的说辞念出来:“也是事出突然,竟是我先有的产讯……生的时候,乾初那孩子险些折腾掉我半条命去,等再醒来,却听乳娘她们禀报,凉春跑了……”
她于是不着痕迹地丢个眼色给柳妈,对方会意,忙至近前。
到底是老狐狸,言行神态无不逼真,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叫闻者伤心:“回大帅,当天夫人大出血,阖府都忙得心焦,却不料太太也赶上那时候生产。凉春那丫头素是个稳重的,又是赵嫂子的干闺女,
闻知她过去了,老身便又指派个产婆去听差遣……可……可后来产婆回说,太太的孩子生下来就断了气息,凉春竟然卷了财物要连夜逃走……若不是咱们帅府家丁不比旁的,那丫头早就不见影儿了……太太醒过来后就趁下人不注意,一把火烧了院子……那时乾初小少爷刚刚出生,老身指挥人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柳妈话未说完,已哭得涕泪横流。许昀来一双眼睛盯着她看,默不作声。柳妈虽然老练,也被他身上的戾气吓得脊背发冷。
这主仆三人为了圆谎,早恩威并施串通了帅府所有人,连许乾初的生辰都推后了几小时。
半天,许昀来重重一拍桌案,勃然大怒:“传凉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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