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哲那边得了信儿,提前来到订好的雅间,在内等候。
姑嫂两人进门,见阮哲独自饮茶,模样怡然自得,陆姝颜不免揶揄他:“你倒是早!”
“七小姐有命,莫敢不从!”阮哲贫了两句,转而向容娉婷施礼。恰好陆鸿飞那边也赶了过来,几人落座,台上胡琴声接连响起。
说书先生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就着婉转弦歌,唱讲着弹词《再生缘》。
容娉婷久居海外,还是第一遭进书馆,陆鸿飞也是多年未见这些,感觉颇是亲切,是以夫妻两个都听得分外认真。坐他们不远处的阮哲和陆姝颜,刚好趁这机会窃窃私语。
陆姝颜说:“郭韬韬投名状递到了我这里,要让你行方便帮助她家生意。”
阮哲闻言头摇个不停:“姑奶奶,这可使不得,司令要是知道了还得了?”
“就是不怕他知道我才应下的。”陆姝颜满不在乎,“你以为我们两个光扮情侣就万事大吉了?不做些动作给他看,他疑心病更重!反正我已经替你允了,你往后行事上多通融些就是,老头子那里也不必藏着
掖着,真问起来不妨直说我逼你干的,我求些财也碍不着他的事。”
陆姝颜这话说得阮哲无从反驳,只好苦苦点头应下。
陆鸿飞夫妻见这两人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相视一笑,权当没看见继续听唱。
自打认识陆姝颜开始,阮哲就觉得捉摸不透她,而时间一久,他也懒得再费心猜测,反而有意多透漏些风声,想看她如何自处。
“七小姐可别忘了,在下才是司令为你挑选的正经未婚夫人选,有了新人忘旧人可不好。”阮哲道。
“呵,你消息倒是灵通,这才几天就知道了!”
阮哲玩味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问,“大公子当真要撮合小姐与那东洲人?”
“若是真的呢?”
“那阮某只有哑巴吃黄连一条路了。”
陆姝颜冷声道:“你自己都说了,你是老爷子选的人,自然有他给你做主。”
“只怕司令这主不好做……”阮哲蓦然变了语气,陆姝颜也正色不少,听他继续说,“赵霆的老母过两天八十大寿,大公子最近频繁往他府上送重礼。卢耀宗那边,郭家几位舅爷也是频频登门,怕是他们想有什么举动。”
“都说是‘想’了,自然只是在想。”陆姝颜哂笑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你都知道了,我爹会不知?少杞人忧天。”
语毕,两人坐正身子,都认真听起曲来。面上尽皆不显,心里却各自翻覆起来。
阮哲暗道:这七小姐耳聪目明,知之甚多,拉我下水做戏给天下人看,究竟怀抱何种目的?
陆姝颜心里想得更远:老头子手下的四个军长,杨汝盛要做乘龙婿,葛长发和余家是儿女亲家,这两人面子上必定同气连枝,陆鹏举拉拢不得;卢耀宗这些年一直嚷着要做副司令,却一直被老头子死死压着,倘若陆鹏举许以高位,或可一试;赵霆是被乔桓一手提拔起的,处世由来是个不倒翁,跟岳家也走得近,笼络他难上加难,不过他视财如命。这四人虽手握重兵,然而都驻扎在外,这样看,那不如……
台上胡琴声周转起伏,陆姝颜的脸色也变得晦暗不明,她不愿再想下去。
暗道:那不如,静观其变吧!
散场时,天色还早,阮哲起身告辞:“抱歉诸位,我要先走一步。陈先生明日与司令会晤,我们少不得要提早应卯,今晚不好再耽搁。”
陆鸿飞下午从陈佩帼那里过来,也知道这事,闻言抱拳恭送:“阮秘书请便!”
他们几个不觉有异,外面却早沸反盈天。
陈佩帼和陆擎天会面的新闻不胫而走,中外报纸一片轰动。街头巷尾全对这事议论纷纷,不只在于他两人是陌路怨偶,更因一个是女权先驱意见领袖,一个是有“南天王”之称的强权军阀,此番会晤,必定另有深意。
有聪明人已经猜到,陆擎天这是要借碧涛先生的名望和三房的财势,为他选定的佳婿铺路。
陈佩帼亦对前夫的盘算心知肚明。前情旧爱,早就模糊不堪,她与陆擎天如今还能坐到同一张桌子前对话,全赖各自的雄心与抱负,各取所需而已。陈佩帼颇为释然,不禁又想:要选个什么时机开口,把自己疼爱的甥女蕙茹接走才好呢?
协议签署很顺利:陆擎天以江南九省联合主席及军备总司令的名
义,准许陈佩帼在所辖之地办学办报,同时还优先准许南洋侨商回国开办实业工厂,税收之事亦可商榷。
议会厅里,相机快门声不停,陈陆二人自当年离异后,首度握手合影,记者们争先恐后,纷纷拥上前提问采访陈佩帼。
陆擎天见状识趣地退到后边,侍从递上点燃的烟袋锅,他一时吞云吐雾起来。心中不禁感叹:这些年能当众抢他风头的,仍旧只有陈氏一人而已。
陈佩帼除了宣布选址办学事宜,还公布了她接下来要创办的报刊名字——先驱女报。言已筹备良久,开刊在即。
在场记者听罢,掌声雷动,尤其是那些女记者,交口称赞陈先生千古高风,女子楷模。
就在世人都对司令府的陈陆会谈瞩目不已时,陆姝颜正陪容娉婷量衣服。
陆鸿飞约了江南商会的中流砥柱去俱乐部,容娉婷有孕在身,不好跟着应酬,又想到从前的衣服都有些小了,便又去找陆姝颜商量做衣服的事。
陆姝颜刚好想起上次在柳嫂家制衣店做的旗袍忘了取,当即让坠子去门房叫汽车去了庙街。
制衣店里很是热闹,坠子伺候着容娉婷量尺寸、选款式,陆姝颜坐在外间跟柜上帮工的媳妇说话。
那媳妇穿了件红底大花的棉布褂子,脚下一双天足,走路稳健,虎虎生风。
“这位小姐,您喝茶。”媳妇儿说着,抱着孩子上前两步,嘴里还不住嘟囔,“我这娃娃还没到一岁,离不了娘,就不给您倒水了,可见谅些。”
陆姝颜早忘了答应,眼看谢池春抱孩子走近自己,心潮澎湃不已,强忍着才没教眼泪流出来。
谢池春见状,忙扬声道:“哎呀,我这坤生见了小姐好生欢喜呢,小姐不嫌弃就抱他一抱,让他沾沾贵气。”
陆姝颜闻言自然欣喜不过,忙张开手接了孩子。
坤生毕竟被她奶过,入了陆姝颜怀抱便撒欢似的笑个不停,陆姝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恨不得长在孩子身上。
谢池春看在眼里,生怕被旁人瞧出什么,见外间就她娘仨,便端起剩了水的茶碗,信手往陆姝颜裙摆处一泼,口中还念念有词:“哎呀,你这顽皮的小东西,怎么尿了也不说?小姐衣服脏了,这边刚好有上次为您做好的衣服,小姐快跟我去后头换身干净的。”
一时,谢池春唤了小伙计看店,引着陆姝颜母子去了后头厢房。
陆姝颜进门才见里头坐着何老大和军师孟广陵,她蹙眉道:“两位都在?”
谢池春守在门边望风,何老大示意她坐下才道:“你千金小姐贵人事多,我们怕露面勤了反而不妙,所以只好来这儿守株待兔。”
陆姝颜不禁想起先前玉山雄川所言,便问:“行踪真的败露了?多久的事?”
孟广陵反倒漫不经心:“不过几个倭人而已,大当家的一早就发现了。放心,那些人的情况我们早摸清楚了,藏头露尾,不足挂齿。”
陆姝颜挑眉:“对方有多少人?”
“城中不过十几个。”何老大沉吟一霎,继续道,“既然他们想看,就看个够本儿!老三天天带着那几条狗到处转圈,老子让他看什么,他就只能看什么。想摸我们的踪迹,他做梦!”
听他这样说,陆姝颜才放下心来。只要他们不暴露,儿子便安然无
恙的。那自己才好放手一搏,与玉山雄川决个胜负!
“你前几天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孟广陵面色泰然,口中所吐却是惊天隐秘,“你爹那个五姨太,跟你那个未来姐夫,他们成过婚。”
“成婚?”陆姝颜满脸不可置信,又惊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忙低头看怀中孩子是否吓到,等确认孩子没变脸才接道,“这消息可靠吗?”
孟广陵嘴角翕动:“自然可靠。官绮禾跟姓杨的当年都是清江大学的学生,后来互相喜欢上,就私订了终身。姓杨的不过是个穷学生,官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强令他们分开,不想官绮禾私奔了。后来他两个原本约定一起去东洲,可女方失了约,当年的婚事也就作罢,她倒是心大,继续回学校念书了。”
“后来呢?”
“后来——”孟广陵说到这里,不禁哂笑,“令尊当时出席清江大学的毕业典礼,随口夸了站在头排的官绮禾两句,正好被善于逢迎的家伙听见,自然有巧舌如簧的媒婆说服了官绮禾的赌鬼大哥,把她送进贵府做了五太太。”
陆姝颜眉头高皱:“这些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不信?”何老大看向她,目光深邃,“我让人抓了官绮禾的赌鬼大哥,打了两顿,她嫂子就全说了。”
对于绿林道上的行事作风,陆姝颜先前也有所耳闻,此时见怪不怪道:“会不会走漏风声?”
何老大听了面色一凛:“走漏风声?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我既然请你们打探这事,就必然有下一步要做。不知二位是否愿意继续相助?”
半晌沉寂,孟广陵先开了腔:“这话倒有趣!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做七小姐会善罢甘休?”
陆姝颜也不辩驳,点头道:“那好,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让五太太和杨汝盛旧情复燃。这件小事对孟先生而言,应该易如反掌。”
她说完,低头看看熟睡的坤生,小心起身将他递还给谢池春:“我去换衣服了,诸位小心行事。”
等到她换完衣服离去,屋子里又剩下何老大跟孟广陵两人。
何老大面色沉重:“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孟广陵撸起胡子,默了半晌,沉声道:“江南若乱,此女必是始作俑者。”
陆姝颜挑起帘栊,刚进到制衣店前厅,就见郭韬韬坐在桌边愣神,顿时笑道:“韬韬果然神速,我还以为你个大忙人来不了这么早呢。”
郭韬韬喜笑颜开:“七姐姐特地让人去柜上传话,小妹哪儿敢怠慢,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要先放下见了姐姐再说。”
“就你贫!”陆姝颜点她一下,正好容娉婷选了衣服样子出来,陆姝颜忙为二人引荐。
听闻是陆家四奶奶,郭韬韬笑意更甚,冲陆姝颜眨眨眼睛:“七姐姐真是疼我。”
陆姝颜嫣然一笑:“我四哥和四嫂家里也是经商的,想着或许你们有的聊,就顺水推舟了。”扭头又对容娉婷道,“四嫂可别怪我自作主张呀?”
容娉婷生就一颗玲珑心,此时兴致又好,顿时眉欢眼笑:“我喜欢七妹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怪你!”
几人说着,整顿妆容,出了制衣店去别处玩乐。
朱嬴圃里,花木葳蕤。
五太太每日抄经看书,足不出户。
这天门房那边来报,说有五太太娘家人来访,大丫头爱菊忙遣人去
问,竟是官绮禾的娘家嫂子花氏远道而来。
陆擎天这几年虽宠爱五太太,却也知道她娘家人上不得台面,因此只是每年给些钱打发,并没有在城中为其置办产业。
花氏每次过来探亲,活脱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架势,哪里都看哪里都爱,到走还不忘大小包袱绑一身。
然而她这次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自进门来就目不斜视,说的也都是暖心窝的话:“啊呀,半年不见,五太太可消瘦了好些,可是病了?这么年轻且要仔细身子呢!”
一番话听得官绮禾如坠云雾。
她哥嫂哪一次前来不是伸手要钱,难得这次讲起人话,她当下欣慰许多。
花氏嘘寒问暖一阵,忽地神秘起来:“五太太,嫁进来也好几年了,该给司令添个少爷了。”
官绮禾闻言,不禁面色赧然。
花氏见状说她:“都是出嫁的媳妇了,羞个什么?我跟你说正经的呀,好好将养自己,往后家里还指着你哩!”
后面的话语气严肃很多,官绮禾兀自狐疑,就见她嫂子解开随身带的小包袱,从里面取出只首饰匣子。
花氏将木匣推到官绮禾面前,笑嘻嘻道:“自己起开看看。”
官绮禾蹙着眉尖开了匣子,顿时面容一惊。
里面并非什么珠宝首饰,而是写了字的纸包,纸里包着一把线香。
“这是我好不容易为你求的送子香,轻易找不到的。仙师说了,驻颜怡情,去污除浊,往后每天歇息时在卧房点一支,保管司令见了你不想走。”
一旁的爱菊也听出了眉目,花氏言下之意,这香做催情之用。她盯
着官绮禾抚香的手,心里不禁好笑:连司令的人影都看不见,且看你怎么怡情?
花氏留下用过饭,直到下午才走。官绮禾却从这天开始就心神恍惚起来,整日里恹恹沉沉欢意少,有时直到深夜还对月长叹,偷洒清泪。穿书吧
爱菊见此更加摸不着头脑,暗道好端端的她这是怎么了,明明没用那香呀。
再过几日就到端午,江南一直有佩荷包的习俗。这天清早,爱菊就听外头敲门声阵阵,着人去看,竟是陆姝颜主仆。
爱菊不好怠慢,忙迎上去开门:“竟是七姑娘亲自来送荷包,怎么过意得去?”又说,“我们太太这些天有些不好,不知怎么魇着了。叫大夫来看也还是老样子,七姑娘可不要吃惊。”
陆姝颜含笑跟她进去,官绮禾坐在厅里以手支颐,兀自出神。见是她来,半天才有气无力道:“七姑娘,有失远迎,见谅!”
陆姝颜道:“五太太这是怎么了?”
官绮禾不答话,只是不住叹气。陆姝颜见她这副样子,便知计成,忽道:“我瞧五太太似有心事的样子,不如这样,出城往东不远处有座楞严寺,都说去那里许愿最灵验。后天我约了阮哲一道去上香,五太太何妨不一起散散心?”
当日,孟广陵找了人去跟官大郎耍钱,赌桌上那人侃大山说家里有一副祖传香方,包管早生贵子。
官大郎听罢当即眼冒精光,暗自盘算若小妹能为陆家生下一子,等自己有了富贵外甥,何愁没钱?因此便连哄带骗找那人求了一把香,让婆娘一早送去城里。
殊不知,要害不在香上,而在于那包香用的纸。
孟广陵早在初次查探官绮禾旧事时,就借着去打官大郎的空儿,把
官绮禾留在娘家的旧物洗劫一空。
包香的纸,正是当年官绮禾与杨汝盛互相倾慕时往来的信件,上面杨汝盛的字迹龙飞凤舞:第一不敢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让官绮禾如何不伤心?
“不了……”半晌,官绮禾才摇头道,“你跟阮秘书两情相悦,我跟在里头像什么话。”
“可不是这样讲的。”陆姝颜宽慰她道,“虽则我们订婚在即,现下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可我孤身前去,总归会让人嚼舌头。五太太你是长辈,跟在身边意义自然不一样,我这边又没什么亲近,四嫂那里有孕在身也不方便。”
她一番话说的官绮禾无言以对,只好点头应下。
下午,郭韬韬亲自登门,来给陆姝颜送相机,两个人坐在寿阳轩的廊庑下有说有笑。
“七姐姐,你要的东西可真难找,我央了好些人才借到。”
陆姝颜接过来,看了看搁在手边桌子上,笑道:“知道你能干!”
郭韬韬一扬眉:“人家可不是来讨姐姐漂亮话的。”
陆姝颜挑起唇角儿,抬手一勾她下巴说:“知道了,那批木材的通行证这两天就发下来。后天见了我再催他一催,满意了吧小鬼头?”
郭韬韬见状,登时扮起鬼脸,抱拳拱手:“多谢姐姐开恩!”
官绮禾并没听说过这个楞严寺。
天下寺庙观宇多如牛毛,天下善男信女数也数不完,反正有信的,就少不了应验的。无巧不成书而已,既然陆姝颜认为这楞严寺灵验,那它就是灵验,总归来许愿的又不是自己。
阮哲停住车子,下来给陆姝颜开门,陆姝颜迈脚的工夫趁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这才下车去跟官绮禾站到一处。
楞严寺建在半山上,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多年来香火惨淡,已是艰难维持。难得今天有这般身份非凡的香客前来上香,主持沙弥等一干庙众都有些感激涕零:“阿弥陀佛,女檀越一路辛苦!”
几人尽皆双手合十还礼,在住持引领下,众人拾级而上,后面陆陆续续有几个香客跟着进入山门。
大殿里宝相庄严,一应参拜完毕,陆姝颜看官绮禾依旧神思恍惚,便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后头收拾了干净禅房,五太太累了就去歇息会儿吧。”
她们来这里参拜,是提前托郭韬韬给足了香火钱的,索性今日就把后头所有禅房都空了出来。
官绮禾自然求之不得,在小沙弥指引下退出大殿。
阮哲有模有样地在另一尊像前敬香,这边陆姝颜跪立在蒲团上正瞑了眼许愿,忽听身边多了个人说话:“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恐怕神灵不会买账!”
陆姝颜睁开眼,见玉山雄川笑容满面。
陆姝颜知他会来并不意外,但面上仍故作生气,咬了牙不说话,起身取了红绸去外面挂树。
玉山雄川同样取了一绺,跟在她身后:“前两天还答应我好好的,这才几日就忘了?”
陆姝颜也不写字,行至树梢低垂处一拉树枝就系绸子,语气不屑:“再几天老爷子就该让我订婚了,也没见你做什么,往后没把握的事不要说了,省得叫人笑话。”
对方笑意更浓:“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说着,他将手上的绸子和她的系到一起。
陆姝颜一松手,两方红绸随着树梢的摆动,飘然起舞。她拍拍手,
也不说话,转身回到大殿。
阮哲已经上完香,见她折回重新跪在佛前,也在她左侧的蒲团上跪好。玉山雄川无奈,只好占了右侧。
阮哲只当看不见玉山雄川,侧头轻声问陆姝颜:“许的什么愿?”
陆姝颜回答:“不是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阮哲笑笑,还没开口玉山雄川便抢白道:“不讲也不一定灵验!”
他说完,笑如春风和煦,阮哲见状不禁眉毛拧作一团:“佛前不打诳语,这位先生莫非不知?”
玉山雄川不以为然:“正因不打诳语,在下才如实相告。”
“是如实相告还是强词夺理,佛祖心中自知。”
“呵呵!”玉山雄川冷笑起来,“佛祖没告诉你,强词夺理只是丢面子,觊觎不属于自己的,成王败寇恐怕会丢性命。”
两人你来我往打着嘴仗,陆姝颜蓦地板起脸来。
扫视他俩一眼,陆姝颜冷声道:“看样子二位对佛法钻研很深,既然如此,二位请便,我失陪了!”
她说完起身便走,玉山雄川见状忙要跟上去,却被阮哲伸手拦住:“佛门清静地,先生若是还纠缠不清,不只是丢了贵国颜面可怜,还是丢性命凄惨。”
适才下车时,陆姝颜附在阮哲耳边嘱咐了他一句话:“等玉山雄川来了,无论如何,你要拖住他。”
眼看陆姝颜走远,阮哲嘴角不禁挂起苦笑,这东洲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看来自己有得磨了。
慈悲肃穆,法相金身。一时万籁俱寂,钟磬声声,禅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杨汝盛和官绮禾相对垂泪,只觉天意弄人。
“开船那日,他们突然寻到我,说我爹病重,可我回到家里才发现被骗了。后来我去码头找你,只看到一张被撕个粉碎的船票。”官绮禾越说越难受,眼泪似断线珠子般往下落,“大哥说你背信弃义,丢下我独自走了。”
杨汝盛亦是悲伤:“我守在码头等你,你嫂子突然跑去跟我说你怕家里知道,提前乘坐到沪上的火车走了,要去那里转轮船。她把车票给我,催我去火车站追随你。”
官绮禾大吃一惊:“那船票是谁撕的?”
杨汝盛想了想道:“你嫂子让我把票留给她,说万一你大哥不信,也好有个凭证拖住他。”
听到这里,官绮禾泪意更甚,两人颇觉难过,不禁相拥而泣。
门外,蓦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真是感人肺腑!”
官绮禾顿时花容失色:“她怎么来了?”
杨汝盛眉头皱起,疑惑道:“陆七?”
两人犹自相拥,忽然房门被踢开,陆姝颜昂首挺立,堵在门口。
他俩反应过来,还没分开,就见陆姝颜身后有个举相机的女人冲上前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咔嚓”数声,正好把这双久别夫妻难舍难分的情意拍得一分不差。
杨汝盛发现这女人,正是刚才在山下谎称是官绮禾侍女的那个,登时剑眉竖起。他正要发威,谢池春收好相机,脚步生风地抹头走了。
进得门去,陆姝颜顺手又将门关上:“杨军长,又见面了。”
“七小姐好手段!”杨汝盛不是笨伯,转瞬就想明白了一切,“那枚校徽,是你派人送去我家的?”
那天杨汝盛从司令府开完会,到家门口刚下了车,忽有一大个子迎上来,歪头斜脑地念着:“第一不敢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
杨汝盛怔住,叫那人上前答话。大个子到他跟前,故意含糊不清地说自己叫官大郎。他本来还有顾虑,叫进府里一问一答,见对方竟然将当年自己与官绮禾的事说得清清楚楚。动容处,索性从里衣取出他二人当年往来的几封信件,以及那枚带有官绮禾小像的清江大学校徽。
言之凿凿,由不得杨汝盛疑心生暗鬼,那官大郎哭号了几句,又悄悄告诉他日子,让他去楞严寺里与自家妹妹做个了断,好冰释前尘,也从此两清。
杨汝盛思前想后,终是放不下那年的夫妻情断,就在今早瞒着府上侍卫、家丁等出了门。
他才到寺庙就有个女人上前搭话,并一路引他到了禅房。没想到这因缘际会的命里重逢,都是别人环环相扣的百般算计。
陆姝颜但笑不语,杨汝盛只当她默认了。
官绮禾从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双手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汝盛任她在自己怀中抽泣,抬眼打量陆姝颜:“七小姐有何用意,不妨直言。”
“杨军长果然快人快语。”陆姝颜笑如春风,“第一,你不可能再娶陆锦颜,第二,你想娶的人是陆姝颜,记住!”
杨汝盛听得一头雾水,看陆姝颜面容矜肃,并无玩笑之意,刚要追问,对方却下了逐客令:“这里人多眼杂,杨军长最好快走。我的意思,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
她说完,走上前去,从杨汝盛怀中揽过官绮禾,又叮嘱道:“我丫头在外面等你,你出去后会看到一个穿长衫、蓄胡子的先生,你跟他下山就是。”
官绮禾哭个不停,陆姝颜把她扶到床上,也不再多说,只默默坐在她身旁。
“为什么这样对我?”良久,她哭得累了,哑着嗓子质问陆姝颜。
“为了你。”陆姝颜面不改色,“你忘不了他,他也放不下你。”
“所以就教你逮着了机会下这圈套?”
“不然呢?”陆姝颜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嘴里振振有词,“等他得了江山你们好再续前缘?还是等着被明眼人瞧出破绽,把这事抖到我爹面前,你们都跟着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可不是喝柿钱水这么简单了。你信不信就算你们瞒过了眼前,等往后他真坐稳,你只会更不好过!”
“我可曾说过要跟他怎样?”
“你没说,不代表不会做。”陆姝颜走去桌边,倒了杯清茶递给她,继续道,“若真放下了,这个局你们根本入不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千万不要低估了男人的贪心,他们所求,远比你所想多得多。”
官绮禾接过茶水,大口饮完,只觉眼中流血,心里成灰。
泪水打在茶杯里,落出一圈花儿。花中映着张美人的脸,美人睫毛颤抖,伤心欲绝,哽哽咽咽:“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晚上回去,朱嬴圃的丫头看官绮禾惨着一张脸,显然是哭过的。她们心里甚是疑惑,却不料第二天五太太的病就好了。
官绮禾一改前些日子的闷闷不乐,仍旧向先前一样每天看书抄经。
端午节如期而至,江南一应军政要员,都会在今日齐聚司令府,共饮端午夜宴。
陈佩帼却是知趣,不愿让儿子、儿媳跟着掺和这些,便提前知会他们回南国饭店暂住。
陆姝颜起得晚些,她醒来就听到院外热闹非凡。
柳嫂打来水给她洗脸,立在一旁说:“晚上听涛苑要大排筵宴,女
眷这边都安排去秋香亭了。喔哟,一大早的,好多当兵的来回巡逻,好些生面孔见我都没见过呢。端着枪、板着脸的,跟平日守卫的那些人丁点儿不一样,怪吓人的……”
陆姝颜越听越不对劲,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住:“好多面孔都没见过?有没有问是怎么回事?”
柳嫂想了想说:“早上领瓜果时,刚好听厉大管家在那里讲,卫戍回说今天府上人多,原先巡逻的那些调去府外把守了,这些新来的不够老成,所以在墙里巡逻。咦,姑娘这是怎么了,脸怎么白得骇人?”
柳嫂话说完见陆姝颜面色不佳,而陆姝颜直到被柳嫂碰了一下才幡然醒悟。
她觉得浑身乏力,在柳嫂的搀扶下才又到床边坐下。
柳嫂以为她病了,想去请大夫,但被陆姝颜叫住道:“我大概是昨晚没吃东西,饿了,你去给我炖盅燕窝罢。”
柳嫂闻言应下,陆姝颜见她走后倚着床头直喘粗气,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所料,方宏纪那里有变!
卫戍由两部分组成:司令府近卫处及南安警备署。前者拱卫司令府,前府及后宅的戒备安全,后者负责南安城警备任务。
近卫处的统领是方宏纪的堂妹婿王元赣,南安警备署的署长叫余文朴,他们的上级长官都是卫戍总长——方宏纪。
换言之,方宏纪手上握着司令府及南安城的最高军事调动权,这远比四大军长的雄兵十万要务实得多。
过了会儿,柳嫂炖好了燕窝端上来,见陆姝颜脸上仍惨白一片,忙催她赶紧喝下。
而后,坠子也还了相机回来,她悄声对陆姝颜说:“相机还给郭小姐了,只是那卷菲林,没有人会洗,只好带回来了。”
“好……”陆姝颜有气无力的从坠子手里接过菲林,看也不看扔进了柜子里。
这天过得格外漫长,快到傍晚时分,陆姝颜越发心绪不宁。
柳嫂来报说,秋香亭那边酒席已经布置停当,就等那些太太们赴宴入席。
陆姝颜辗转深思,本想换件衣服出去看看,可走回卧房又觉得有些来不及,索性夺门而出,往朱嬴圃方向跑去。
官绮禾自楞严寺归来后,更加清心寡欲,是故晚上的宴会她也借口身体不适一早推掉,听见颇为急促的敲门声,她面露不解,抬眼示意爱菊去开门。
“七姑娘?”爱菊下了栓,拉开门缝瞧见陆姝颜,正要客套,却见对方不容分说地推门往里走。
官绮禾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正要问“你又要做什么?”,便被陆姝颜捉了腕子,转过屏风进到里间。
陆姝颜说:“你快去,去前面找阮哲!”
官绮禾双手被陆姝颜扣在墙上,动弹不得,她不免又红了眼眶:“七小姐,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陆姝颜此时懒得与她多说,嘴唇快要贴到她耳边:“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想救杨汝盛的命,你就按我说的做……”
夜幕低垂,整个司令府人声鼎沸。今夜四处巡逻的卫兵全都荷枪实弹,为这庄严的府邸平添一份肃杀之气。
小白楼里,三大军长正与陆擎天围坐一桌,抽烟打牌。
卢耀宗扔了一张二万后,推倒听胡。葛长发见他又在听牌,不禁眼红起来。
他一贯说话没遮拦,信口就喊了声卢耀宗的诨号:“哎哟卢副,又听胡,看来今晚你要赢大满贯哪”
闻言,卢耀宗皱起眉头。
他做梦都想当江南的副司令,可陆擎天偏就不让他如愿,卢耀宗此时听到这两个字,更觉奇耻大辱。
赵霆眼看两人又要翻脸,忙问陆擎天道:“司令,这都几点了,杨汝盛那小子怎么还没到?”
听到这个,葛长发也有些上火:“就是,几点了?这都还没娶媳妇就让我们这些叔叔伯伯等着他,不像话!”
葛长发亲家余文朴横了他一眼:“老葛你别急,姐夫心里有数!”
卢耀宗瞥一眼余文朴,嘴角挂出了冷笑。
陆擎天兀自抽着烟袋,好半天才说:“他六点钟的时候来见过我,说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病,需要赶回去看一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说完,陆擎天继续抽起烟来,直到一锅抽完,才磕了磕烟袋锅将其放下,起身要出去。
屋里众将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开筵时间还有五分钟,也纷纷站起来跟着出去。
葛长发见卢耀宗仍稳坐如山,不禁纳罕:“卢副,你不入席了?”
“不入了!”卢耀宗说得斩钉截铁,陆擎天走到门边,闻言一怔,转过身来看向卢耀宗,瞬间觉察出异样。
卢耀宗嘿嘿笑着,张狂尽显:“大哥啊大哥,你——”说着,他拿手点指陆擎天,“也有今天!”
葛长发闻言登时翻脸,手伸到腰间欲掏枪,忽听门外脚步声急,房门被猛地一推,訇然中开。
陆鹏举穿着一身板正的军服,立在门口,志得意满:“爹,儿子不孝了!”
他后头跟了一队卫兵,列立两厢,一时长枪上栓,动作整齐划一,纷纷向屋内瞄准。
“畜生!”余文朴最是看不惯他,见状抽了枪就要指过去,却不防别人的枪比他更快、更准。
他刚动作到一半,就应声倒地。
眉心的血一点点往外渗,令人胆寒。
陆擎天循声望去,气得浑身发抖。
开枪的人站在陆鹏举身后,长衫磊落,一丝不苟。
“常序,竟然是你……”陆擎天拿手指着他,恍若被人抽空了一般,声音有气无力。
方宏纪安之若素:“司令,是我。”
“好,好……你……你们……”陆擎天的手越抖越烈,口歪嘴斜,话还没说完就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大哥,大哥……”葛长发喊了几声,陆擎天兀自瘫在地上,人事不知。
见一条条长枪都瞄着自己,面前还躺着亲家的死尸,葛长发不敢再冒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不动。
此时卢耀宗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葛长发的肩膀:“如何老弟,哥哥这局大满贯,赢得不亏吧?”
葛长发铁青着脸,不敢再辩驳。反观赵霆,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面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葛长发瞬间明白了一切,可惜为时已晚。
卢耀宗跨过余文朴的尸体,蹲身到陆擎天面前看了一阵,才起身绕过他,走到陆鹏举身边,正颜正色道:“余文朴这狗贼伙同朋党作乱,企图以下犯上谋害司令。幸亏大公子有先见之明,及时解救我等。现在司令生死未知,两位老弟又受了惊,暂时先在这儿歇着吧!”【穿】
【书】
【吧】
他说完,笑呵呵地跟陆鹏举等人一起离开了,陆擎天也被抬了出去。而后有兵丁进来缴了葛长发和赵霆的配枪,并将余文朴的死尸一并拖走。
葛长发坐立不安,来回走了好久,后猛然欺到赵霆面前,揪起他领子怒道:“我说你他娘的一副死人脸,你个老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要害大哥?是不是?”
赵霆一把推开他,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嘴里念叨不停:“唉,贪多误事,贪多误事啊!”
听涛苑连接着司令府的前府与后宅,除了每年大排筵宴用,其余时间都空着。除却陆擎天并四大军长,及卫戍和秘书、情报两处长官外,其余南军大小将官均已到齐就位。
席上众将面上仍推杯换盏,但私下都觉出了不对:一是司令他们过了半刻钟还没到,二是余家众人竟不知何时离席,他们座位全都空着。
就这时,卢耀宗并陆鹏举等人浩浩荡荡而来。
“诸位,听我说几句——”卢耀宗走到席前,“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他洋洋洒洒说完,听涛苑周围的兵力已不知不觉密了一倍,陆鹏举也站出来安抚众人道:“家门不幸,实在愧对大家。父亲仍然人事不省,今夜恕鹏举不能奉陪大家开怀畅饮,诸位请便!”
众人连忙抱拳拱手:“大公子言重,家务要紧,家务要紧!”
处理完这边,一行人复又折回小白楼,陆鹏举灵光乍起,豁然问
道:“杨汝盛那个王八蛋怎么还没来?传令下去,连只蚂蚁也不准放出去,然后再派人去请他,我就不信……”
他话才说到一半,丁武忽然跑进来报信:“爷,不好了,杨军长和阮秘书带人当街打架,被警察署的人抓进去了——”
陆鹏举听完禀报,气得暴跳如雷,直拍桌子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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