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家变
这几天婶婶和我的眼神交流多了起来。也可能是我心虚,经常望向她时总发现她在看着我笑。我们在厕所撞见过一次,婶婶问我有没有去“还书”。我踌躇了半天只好说我没想好要怎么还。
为了“还个书”我几天没睡好觉了。这几天在学校我也没机会见到何玉宇,或者我是在避而不见?我也不知道。再过一个月就是期末考试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是不会做,现在又有比最后一道大题还要难的问题让我解。
婶婶热心地要充当我的情感顾问。我从未见她对我家的什么人或事感兴趣过,这还是第一次。我受宠若惊,但的确也没有更好的人可以倾诉了。婶婶给我的建议就是“从哪来的回到哪去”。
就在这时,母亲拉开了厕所的门。狭小的空间已经挤不下第三个人了,婶婶退了出去。母亲一进来反锁了门,问:“你们在聊什么?”
“数理化啊,我在请教婶婶怎么考上哈工大的。”
“得了吧!她哪是正儿八经考的呀?”母亲掏出一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说,“病假条给你开好了。”
我伸手要去拿,可母亲也吊着我,说:“你真是为了节省课间操的时间多做几套卷子吗?”
我心虚地直捣头,母亲狐疑地把病假条给了我,叮嘱我不要告诉父亲。我赶紧跑出厕所,又在楼梯上撞见了父亲。呵,老天爷可能觉得我的小脑袋瓜今天闲得慌,应付得过来这些大人的提审。父亲逮到我,叫我跟他去阳台上说会话。
站在阳台上,父亲竟然抽起了烟。我一把抽走烟,扔进了他手边的搪瓷缸里,缸里已经有两个烟头了。
“抽!抽!抽!你不是早戒烟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
“潇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天,我是有不少事瞒着他,比如五岁时把打碎的瓷器埋在了花园里,七岁时看到他偷偷把一个信封放到了奶奶房间告诉了母亲,十岁时把讨厌的牛奶倒进了厕所……不知道他指的哪一件?
“还不承认?老师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说你上课睡着了。是桌子比床舒服吗?你晚上都干嘛了?”
我松了口气,这个借口好找,我说我失眠了。可父亲又问:“是不是又通宵看小说了?那天我看你和婶婶在书架上找书,你们找什么呢?”
“就是……就是找点名著,这不是作文想找点好词好句嘛。”
“你那是高中作文,又不是文豪比赛。我告诉你啊陈潇潇,幸亏老师电话是找我,要是找你妈,你还能在这和我嬉皮笑脸?早就花园里跪着去了!”
我赶紧认怂,父亲手一伸叫我把小说交出来,我只好把那本《呼啸山庄》给了他。父亲阴沉着脸翻了翻,问:“你这是学校借的?”ωWW.chuanyue1.coΜ
“是啊,本来明天就要还的。你都发现了,现在不还也得还了。”
“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
“以后少看这种书。”
我已经顶好了铁锅准备迎接父亲的教训,结果他把书还给了我,还说简奥斯汀的书更适合我。我说:“你怎么和婶婶说的一样。”
“因为我们都希望你好。”
我最受不了别人煽情,一定要用不正经的方式煽回去。我说:“希望我好的最好方式就是……爸你赶紧把婶婶剩下的故事讲完吧!别以为我这几天没找你就忘了!”
父亲一副拒绝的样子。我扒拉扒拉搪瓷缸说:“一根烟换一个小时的故事,要不然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又开始抽烟了!三个烟头讲三小时吧。嗯,也差不多够了。”
父亲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肯定在想怎么培养出来我这个无赖女儿。
婶婶在哈工大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蒙上了阴影。先是王卫风要毕业了,他说毕业后可能会被分到北京工作。可婶婶那时候连大一都还没读完,还不知道未来会被分配到哪里。前途未明,可能还会与恋人相隔天涯,一想到这她就哀戚戚的。
“小哥哥,我不想你走。你要是去北京的话,我也要去!”
王卫风推开缠着他撒娇的婶婶说:“我还没确定要不要去北京呢。你也知道,我学的专业去海南岛都是有可能的。”
“我不管!总之你去哪我就去哪!”
“凯玲,你都是大姑娘了,别总那么任性好不好?你应该去到祖国、去到人民最需要你的地方。怎么能是我去哪你就去哪呢?你的政治觉悟都哪去了?”
婶婶欲言又止,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小哥哥,我们结婚吧!只要结了婚,等我到了年龄后再去补办个登记。这样不管你去了哪里,以后我都可以以家属身份调过去的。”
王卫风惊诧地看着她,被她的异想天开吓到了。他将婶婶抓着他胳膊的手掰开了,说:“结婚是大事啊,你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我不是信口开河,我是说真的啊!叔叔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吗?”婶婶急了,“而且……而且,我们都已经……小哥哥,我不能离开你啊!”婶婶眼中隐隐有泪花,又搂上了王卫风的胳膊,这次搂得更紧了。
王卫风的态度立马就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她一会,可心里却觉得烦躁得很。让他更心烦的是,不知道他父亲王雄彪能不能顺利调到北京去,那他去北京就容易多了。他还求了陈西平帮他在北京那边趟趟路子,可陈西平这家伙却说这可不保准。
至于和婶婶的关系,说实话王卫风挺喜欢婶婶的,觉得她百依百顺,长得好看,又带得出手。在哈船舶里,人人都知道哈工大的校花是他王卫风的对象。甚至也是因为婶婶的原因,他才得以加入陈西平那帮人的小团体。可现在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得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啊。
王卫风一边收拾着宿舍的东西,一边对婶婶说:“这几天我还有很多毕业的事情要办,你就别过来了。你也快要考试了,好好复习,知道没有?”
婶婶听话地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婶婶却等来了一个成江打来的电话。放下电话,她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瘫倒在了地上,不知怎么回到宿舍的。她把自己裹在毛巾被里,浑身颤抖着,想哭却又哭不出声来。终于,当她放声哭出来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婶婶的父亲自杀了。那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发生的事。
父亲也接到了成江打来的电话,便乘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到了哈尔滨。他去学校接了婶婶,为她办了暂缓考试的手续后,就带她坐上了回成江的火车。
车窗外的列车员吹着哨子,一手高举着旗子摇动着。一股子蒸汽从车身周围喷薄而出,车窗外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婶婶失神地看着窗外,眼里也蒙上了茫茫的一层灰。她就那样坐在那里,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父亲坐在她对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怕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会憋疯了。
“凯玲,”父亲叫她,“大哥给你削个苹果,跟大哥说说话吧。”
婶婶转过脸来,惨淡的脸上面无表情,问:“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讲讲你的小哥哥吧?”
婶婶的脸上搐动了一下。半晌,她缓缓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坐在那么高的树上看书,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就像这个世界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那本他送我的《呼啸山庄》,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女主人公是叫凯瑟琳吧,好像说的就是我。大哥你说,他送我这本书是不是那时候就有特别的含义了?”
“……小哥哥真的懂得很多,他看了好多书。其他人都只当我是个孩子,只会和我正正紧紧说话,跟喊口号一样。而他总会和我说些书上的事,虽然有些我也听不大懂,但是,但是就好像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他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我知道,这跟我对二哥、对大哥的那种兄妹亲情肯定是不一样的。一想到要离开他,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心里都会觉得难过。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父亲正削着第三个苹果,他的手抖了一下,本来完整连成一串的苹果皮还是断了。
“凯玲,你别想太多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总归会愿意一直照顾你的。”
父亲拍了拍婶婶的手,婶婶迅速抽回了手,眼神又飘忽到了窗外。
“你二哥……唉,算了,不说了。”父亲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她。
下了火车,父亲就看到徐母被婶婶的姑妈搀扶着来接站了。徐母干瘪的脸凹陷了下去,一双眼睛早哭没了泪水,直愣愣地看着婶婶。她灰色的袖子上别着一块黑布和一朵小白绢花。
父亲将婶婶交给了徐母和她姑妈后,就回到了熙合路。他一进门就去找爷爷了。
爷爷唉声叹气着,奶奶也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原来省文化馆有群众来信举报,说徐父涉嫌贪污腐败。而且群众来信还写到了文化馆的上级单位省革委会宣传部。宣传部对此事极为重视,就派了工作组下到文化馆调查。结果也不知道省里的报社是怎么得知了消息,居然就在报纸上披露了这条新闻。徐父一时想不开,就在家上吊自杀了。
“宣传部不是王雄彪在管吗?调查的命令是他下的?”父亲问。
爷爷摆了摆手道:“宣传部的做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也不能说违反办事流程。唉,老徐平时那么爱面子的人,也难免有点清高。真是太可惜了……”
“那贪污腐败的罪名后来查实了吗?”
“人都死了还怎么查?现在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给他扣一个畏罪自杀的帽子。要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恐怕你钱阿姨和凯玲都会受牵连的。退一万步讲,徐家的名声也毁了啊。”
“和平知道这事吗?让他赶紧回来吧!”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但是叫他不要回来了。现在敏感的时候,他回来也没什么用,还不是添乱?”
父亲一下就意会了爷爷的意思,问道:“那凯玲和他的婚事……”
“再说吧。”爷爷长叹了一口气。
谁知当天晚上,小叔就拎着个箱子出现在了家门前。
“你回来干嘛?不是让你在新疆呆着的吗?你们单位就这样随随便便放你回来了?”爷爷有些生气。
“爸,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我跟单位说了是家里人出事,他们就特批了我的假,还用军用飞机送我回来的。”
“唉,意气用事!”爷爷一甩手就走了。
父亲把小叔拉到院子一角,和他说了一下来龙去脉。父亲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脑子太乱了。”小叔微微喘着气,低头看着花坛里的几块石头。
“你不能乱啊!和平,你已经是大人了,得有自己的主意。”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爸给我电话时我就只想着要回来,我就只知道必须得回来。但是回来以后到底要怎么做,我……我也不知道。”小叔求助地望着父亲说,“哥,你得帮帮我啊!你一定得帮我啊!”
“那你就别管这事了,让爸去处理吧。”
“爸会怎么做?”
“怎么做?明哲保身啊!这时候趟进浑水里吗?那我们一家怎么办?”
“我们一家难道不包括凯玲吗?”
父亲无语,小叔掩面哭泣着,让他看了心疼。小叔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父亲无奈道:“你去求求爸,让他活动一下,也许这事能有转机。人都死了,这盖棺定论的事还不是活人说了算?徐家肯定是人走茶凉了,现在正是需要我们家帮扶的时候,凯玲肯定会更感激你的……你明白吗?”
小叔感激地看着父亲,点了点头。
父亲严肃地看着小叔,谨慎地问道:“真明白了?你可要想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叔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如果他还是坚持和婶婶结婚的话,会给陈家带来什么风险不言而喻。更不用说那时候爷爷还在关键的位子上。
小叔握紧了拳头,直视着父亲道:“哥,从小到大,凯玲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照应着的。现在我又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这不是人干的事啊!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我一定会说服爸的!”
父亲拍了拍小叔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徐母带着婶婶上门来了。
婶婶明显是哭过了,看上去一夜未眠,非常憔悴。她被她母亲几乎是拖拽着进了我们家的门。
“颖芬啊,你怎么了?”爷爷闻声下到了客厅来。见到她们母女俩这副样子,有些发慌。
徐母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婶婶在旁边惊叫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啊?”她赶忙去拉她母亲。
“跪下!”徐母反而让婶婶也跪下。
婶婶倔强地站着不动,像一根竖立在惊涛骇浪中的桅杆。徐母死命地拉着她让她跪下来,可她就是死撑着站着。徐母突然爆发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声:“你是要让妈死给你看吗?”
婶婶的脸上默默流出了两行眼泪,身子颤了颤,松懈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地上。
“颖芬啊,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一切都好商量,你这样是干嘛啊?”奶奶想去拉起她们。
“广良、丽华,我徐家算是毁了……但是凯玲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看着她也给毁了……我求你们了,就算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看在当年老徐在逃难路上帮过你们一把,别丢下凯玲!”徐母说着就伏在了地上,要给爷爷奶奶磕头,“算我求你们了!看在老徐的份上……求你们了!”
“妈!妈……”婶婶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拼命想把徐母从地上拽起来。
“阿姨!您这是做什么啊?”听到楼下哗然的动静,小叔和父亲也急匆匆下楼来了。
“唉,颖芬,你这是何必呢。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呢,你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爷爷一个劲直跺脚道,“你先起来,起来了我们再说!”
徐母终于有些松动,小叔和婶婶将她扶了起来。
“颖芬,你把我陈广良想成什么人了?老徐尸骨未寒,我们怎么会抛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呢?你放心,老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会尽力保住你们母女俩不受牵连。你宽宽心,早点回去休息,这些天也真难为你了。”爷爷安慰道。
“广良,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一个人倒无所谓,要是就我一人了,我也就眼睛一闭、脚一登,随老徐去了。可凯玲我放心不下啊!和平也回来了,我想着就这两天为他们把酒席办了吧!”
小叔望向了爷爷,爷爷也看了眼他。昨天晚上他和爷爷的一席长谈,但愿真能起到作用。可还未等爷爷说什么,婶婶一声尖叫,推开了她母亲。
“我不会和他结婚的!绝对不会!你别做梦了!”
徐母一个巴掌拍在了婶脸上,斥道:“混账!这是你爸的遗愿,你是要当不孝女吗?!”
婶婶头上的发夹也被这一巴掌打掉了,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钱颖芬!你居然敢打我?”她一手捂着脸,不敢置信又忿恨满满地望着她的母亲,目眶眦裂发红,就像在看一个仇人。
婶婶又一手指向小叔,却没正眼看他。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对徐母说道:“我告诉你,钱颖芬,我根本从来就没爱过他!”
小叔顿时就瘫软地坐了下来。婶婶的话如连贯的重锤,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头。他就像一片任大风卷起的枯叶,无力地被抛向了空中,天旋地转。
徐母突然发了疯一样,揪着婶婶的头发,就朝她头上劈头盖脸扇了过去,一边扇一边嘴里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居然敢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我让你说!我让你说……”
“够了!”爷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去把徐母拉了开来。他又严肃地对婶婶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妈说话呢?快给你妈妈道歉!”
婶婶捋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整了整衣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母亲。从她嘴里发出的是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她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既恶毒又冷漠,既心死又嘲讽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这屋里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你们,你们这样逼我……你们会后悔的!”她抬起手,指着屋里所有人,指尖从每一个人身上划了过去。然后无力地放下手,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了。
徐母凄厉地喊了一声就昏倒在地,一家人围着她手忙脚乱。
“和平,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追凯玲?”奶奶大声呼喊着小叔,终于让小叔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可是当小叔追到了马路上时,婶婶早已不知去向。家里人寻遍了成江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人。谁都没想到,婶婶居然一气之下跑回了哈尔滨。
“原来,原来婶婶的父亲是这样过世的……”我隐约知道婶婶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没想到居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其实婶婶的父亲不是我家人中唯一一个在那个年代自杀的。父亲一直不知道,我其实知道他在我母亲之前还有过一段婚姻。他的前妻不知什么原因也自杀了。但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事,我还是一次不巧听到邻居胡大妈在和街坊们聊天时才知道的。可想而知那时候我有多震惊,但怕勾起父亲的伤心往事,所以始终装作不知情。
父亲说到这时,脸色并无异样,道:“是啊,而且几个月之后文革就结束了。她爸爸若是能多忍耐几天,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后来呢?婶婶跑回哈尔滨去干吗了?难道去找王卫风了?”
婶婶的确是回去找王卫风了,可是更大的一个打击却在后面。当她跑去哈船舶时,却发现王卫风早已不辞而别。他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学校教务也说他已经离开学校了。至于他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涉及保密级别,也不肯告诉婶婶。
婶婶去找了所有认识王卫风的人。每一次询问就是一次痛彻心扉的哭泣,就是一次得不到答案的绝望。她甚至把电话打回了我们家,可爷爷却告诉她王家已经搬走了,就在婶婶回哈尔滨的同一天。
一夜之间,婶婶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和她最爱的人。
大痛之后的人会失了所有情感,失了对万物的感应,不会哭,也不会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饿。如一个破酒瓶子,一团废纸,一个破纸盒箱子,无人问津。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中央大街上,随着人流走到了哈一百前的公共汽车站,买了张不知去到哪里的车票,就登上了公共汽车。她坐在最后一排,空洞的眼神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瞬瞬地闪过,直到变成了她父亲的面孔、王卫风的面孔、还有许许多多人的面孔。
这个世界把她抛弃了,而且是将她从云端、从喜马拉雅山的顶峰、从万人捧上的鲜花里,把她给抛弃了。
她与人群格格不入。她原以为的那些爱她、宠她,一个个给她制造了隔离外界的玻璃罩的人,最后都在以爱的名义,对她行伤害之事。她索取的是不带杂质的爱,可是这个污浊的世界又能以什么来回应她呢?
公共汽车开到了终点站,婶婶下了车,又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河边。河的对面是广袤的稻田。北方的夏天,风舒爽地吹着,稻田上一阵阵翻滚着碧绿的浪涛。也许走过去、把自己埋在那绿色里,就会忘却身后的所有悲哀了吧。
婶婶在河边脱掉了凉鞋,走进了水里。她颤抖着,一步步向河中心走去,白色裙子在河面上飘了起来。当河水快要没到她的下巴时,她放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飘荡开去,最终消散于风吹稻浪中。
与此同时,爷爷亲自去了一趟北京。他去见了王雄彪。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也只有王雄彪才能解得了徐家的围了。
“老陈,我知道你和徐臻关系不错。不过就事论事说,宣传部当初的做法并没有违反组织流程。徐臻轻生不是组织的错,那是他自己畏罪自杀啊!”王雄彪坐在四合院里,一板一眼地同爷爷说道,“徐臻对谁都瞧不上,还经常对上级有所顶撞。我就瞧不惯他那股子清高劲儿。你说说,这样一个人肯定会容易钻牛角尖、想不开的嘛!”
“王部长,这些我都知道。徐臻同志可能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徐臻,再叫同志已经不合适了。”
“哦,徐臻肯定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既然人已经没了,就留下这孤儿寡母的,组织上也得体谅体谅不是?组织向来是宽容的。我也不是来求您还他一个清白的。我就是想,有没有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含混……含混地过去了?人都没了,这最直接的证据不也就没法审了吗?”
“那还有物证,还有别的人证可以审啊。你说不审就不审,那不就是说组织当初错了、逼死了人吗?”
“唉,王部长,我可一点没这个意思。要说这里面真的谁有错,那就是报社记者的问题。谁让他们在案子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就先把新闻给发出去了呢?”爷爷一看王雄彪坚持己见的架势,不得不出了个下策,暗示这责任不如推到报社头上去。
王雄彪看着爷爷,眼珠缓缓地转动着,眼里生出了一些疑虑。
“我说老陈,要不是看在我们做了几年邻居的份上,这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管。你跟徐臻的关系当真就那么好?”
“唉,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实不相瞒,我家老二和徐臻的独生女凯玲早就定过亲了。您说说,我怎么可能对这事袖手旁观呢?”
王雄彪有些讶异,问:“你是说那丫头很快就要嫁给和平了?”
爷爷点点头。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和嘉也没说过……”王雄彪有些懊恼地拍了下大腿,“行了,这事你别说了。我回头琢磨琢磨,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回成江等我消息吧。”
爷爷对徐母信守了承诺。经过一番在北京和在省里的活动周旋,徐父的案子被搁置了起来,暂不追究。
听到这里,我不解地问父亲:“难道是王雄彪派工作组去省文化馆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王卫风知道婶婶父亲的死因吗?”我又问道,可是再一想,就心生凉意了,“他应该是知道的吧。也许正因为知道了,才刻意逃避婶婶的……”
父亲不语。
徐父的案子解决之后,父亲带着爷爷和徐母的嘱托,又去学校看了一次婶婶,好好劝慰了她一番。婶婶没有别的选择,终于答应了在第二年八月生日一过就和小叔去登记领证。
摆酒的那日,新郎新娘敬酒敬到了主桌,徐母拉着婶婶的衣袖,泣不成声道:“凯玲啊,我的儿啊,你爸爸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跟和平……他死也可以瞑目了……你说,要是没有陈家,要是没有和平,你可怎么办,我们娘俩可怎么办……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过……妈就这一个念头了,就这一个念头了……”
徐母在宴席上哭得死去活来,好好的喜宴搞得像白事一样。她又喝多了酒,醉话、伤心话都混着一起说了。爷爷奶奶、小叔和父亲都在旁边劝着徐母。可听父亲说,婶婶的脸色就像又死了一回似的。
酒席之后,小叔和婶婶回到了熙合路。王家搬走后熙合路十二号的房子空出了大半边,爷爷的级别也够了,省委就都分给了我们家。奶奶为这对新人专门收拾了一间婚房出来。一家子人看着他们进了房间,都松了一口气。
“广良,你说他们这两个孩子,往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安生了吧?”奶奶关了灯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在黑暗中问爷爷。
“唉,但愿如此。以后他们就只能靠自己走下去了。日子毕竟得他们自己过啊。”
可是当晚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好像是玻璃瓶子被摔碎的声音。
父亲起来了,走到了阳台上。只见小叔拎着两个酒席上剩下的酒瓶子,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爷爷奶奶也出来了,父亲赶忙小声说道:“我去看看和平,你们回屋去吧。”
父亲下到了院子里,坐在了小叔身边。小叔也不说话,就是一口一口地猛灌白酒。父亲没有多问,也没说什么,只是硬夺走了他的酒瓶。小叔颓散地瘫了下来,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半跪在父亲面前。父亲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他。小叔把头埋在了父亲怀里,终于痛哭了起来。
父亲轻轻拍着他的头,有些哽咽道:“只要人在身边就好,只要人在……”
我一直在想,从那一晚起,婶婶面对着小叔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态,怎样一种感情呢?是爱人?是恩人?是陌生人?还是仇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每一天见到自己的丈夫,她都要被这样的问题折磨一番吧。
本来故事到此,后面所发生的我都应该知道了。可是我看着父亲的表情,却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我猛然想到了个问题:“那婶婶和王卫风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吗?”
算是见过吧。
婶婶毕业后被分配回了成江晨光机械厂,小叔也从新疆调回了成江。再加上调动回成江军区的我的父母,四人都回到了熙合路居住。
八十年代后期的某一天,晚饭后一家人照常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婶婶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看电视。播到一段国内新闻时,织毛线的针停了下来。父亲看到她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电视上一个人在做讲话,分明就是王卫风!虽然人胖了一些,也有些老相,但还能看出来当年的样貌。更何况,他是坐在主席台上发言的,他的面前就摆着“王卫风”的名牌。
小叔也意识到了婶婶的不对劲。当他看到王卫风那三个字时,脸上松垮了一下。等他再次看向婶婶时,婶婶却又淡定自若地打起了毛线。毛衣针在她手中灵巧地翻飞着,节奏却越打越快。
父亲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某省省委办公厅寄来的信件,收信人写的是婶婶。
“难怪我之前总觉得在哪听过王卫风的名字!原来是在电视上!原来是他啊!”我跳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你说信是王卫风寄给婶婶的?”我一下恍然大悟,“这么说必然是婶婶先寄信给他的了?”
“应该是的。”父亲说。
“那后来呢?婶婶看到信了吗?信里怎么说的?”
“我直接交给你婶婶了。我也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只知道在你婶婶和小叔调去上海之前,她再也没给王卫风写过信,也没收到过他的回信。大概就不了了之了吧。”
“那小叔知道这信吗?”
“不知道吧。我劝过你婶婶,也保证过不会告诉你小叔的。她也答应了不会再给王卫风写信了。”
“真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啊!”我深深叹息道。
话至此,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该更同情小叔,还是更同情婶婶了。
尾声:书信
婶婶的故事终于讲完了。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怅然若失着。尤其当婶婶出现时,我总有种冲动,想冲上去好好抱抱她。
以前婶婶还住在这里时,我跟婶婶的亲密接触不是很多。只记得一件事情,我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婶婶坐在客厅里,在和奶奶抹着眼泪,哭诉着什么。奶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和一张照片。我磨磨蹭蹭地从客厅穿过,偷瞄了一眼,那是婶婶被一个男人搂着肩膀站在湖边的合影。
婶婶轻轻啜泣着说道:“……他想太多了,就是一个普通同事而已,这姿势有什么暧昧的了?妈,您说我说的对不对?他就是控制欲太强了……怎么能直接把照片就偷偷塞给您呢?他还死不承认。我又不是傻子!”
奶奶好声好气劝慰道:“和平也是太关心、太在乎你了。你就原谅他吧。”
我上楼去放好了书包,晃悠了一圈,又来到了一楼客厅里。奶奶已经不在了,只有婶婶一人还木然地坐在沙发上。
我走了过去,怯怯地问道:“婶婶,谁惹你伤心了?”
“潇潇,”婶婶一把把我搂到她身前,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悲切地说道,“记住婶婶的话,以后你长大结婚了,一定要嫁给一个你爱的人。记住没有?”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爱是什么?那时我还太小,并没有听懂婶婶的话。
但是现在我也在被“爱”折磨着。第五天了,到了该还书的时候了。我按照婶婶教的,在课间操时去了图书室。走到最深处时,看到何玉宇倚在书架旁,什么都没做,就看着我向他走过去。
我把书还给他,我们俩都低头笑了。他问我怎么做到逃了课间操的,我说我得了和他一样的病——心脏病。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只要办公室去多了的人都会知道我的。有一次他看到我在罚站时和班主任顶嘴,说班主任的烫发像方便面,他就认识我了。
原来那么早,我都不知道。我们坐在书架下聊天,时间过得又慢又仓促。
何玉宇说:“我还有点羡慕你,我也想犯几次错、罚几次站。这样就能在办公室多见你几次了。”
“不会的,你这样的好学生就算犯错了也是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可舍不得罚你呢。”
“所以我只能借着多问问题往办公室跑了。”
课间操的结束音乐响起了,图书室管理员也回来了。他把书交给了管理员,尚不知我打算再借回来的小秘密。他看了门外一眼说:“我们又要重返人间了
。”
这次我知道了,他借用了《呼啸山庄》中男主人公的话。我对他说:“可是我们并没有流泪心碎。”
就在我们走出图书室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那你知道书里第157页第3行写的什么吗?”
我的脚步融合进了走廊上来来去去的脚步中,可头脑还在翻着那本书。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图书室,想要借回书。结果管理员竟然没找到书,说是不知道被谁随手拿走了,都没登记。
“那可是50年代的版本啊!”我心都快碎了,“现在都买不到了!”
“也就几毛钱。”管理员耸耸肩说。
我定了定神,心想还好,至少家里还有一本。
今天是小叔和婶婶在成江的最后一天了,中午照例又会是一顿丰盛的午饭。大人们都在厨房和院子里忙碌时,我这个家里最没地位的人也插不上手,就溜达回了客厅。看到那排书橱我又走了过去,就不信翻不出那本《呼啸山庄》!
我打开了书橱的所有窗扇,一本一本地仔细翻了起来。就连书脊上没名字的也拿了出来。翻了大半天后,一本包着灰色塑料封皮的书被我从角落里掏了出来。
我的心不知怎的一阵狂跳,预感到这就是我要找的那本书!我翻开书皮包着的封面,首先注意到在左边的封皮下竟然夹着什么东西。我拿了出来,居然是对折的三封信!
有些年月的蜡黄色的信封上写着:成江市熙合路十二号,徐凯玲同志收。某某省省委办公厅王卫风寄。三封信都是一样的笔迹,一样的落款。这不就是王卫风寄给婶婶的信吗?
我仔细检查了信封的封边。虽然三封信都封得好好的,但是边沿上还是有些许破损和胶水氧化的痕迹。很明显,信被拆过不止一次,也被小心地封上过不止一次。
好奇心促使我将这信拿到了台灯下面。我对着灯光看了半天,信封虽薄,却很难看清信纸上写了什么,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迹。我琢磨了半天,想拆信却又不敢,磨得心里痒痒的。
“婶婶为什么要把信再封上呢?”我心里直犯嘀咕。
突然,我意识到了不对劲。如果真的是婶婶看过,完全没必要把信再封上啊!她那么惦记着王卫风,如果是他的信,一定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的,何必要大费周章封起来呢?又何必要藏在我家这里呢?
更何况,我记得父亲说过婶婶只收到过一封信。那其余这两封……
我拿着信的手抖了起来。抬眼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家人正在外面忙碌着,父亲也在外面。
我把书橱的窗扇都关好了,跑回自己房间,将书和信都藏在枕头下面。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潇潇,现在你得自己拿主意了!
我故作镇定地走到院子里,对父亲说:“爸,你过来一下。”
父亲不明就里地走到一边,问:“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得和我说实话……”
“好吧,我是又偷着抽了三根烟。”还没等我说完,父亲就招供了,“怎么?又要罚我给你讲故事了?我都说完了啊。”
“婶婶到底收到过几封王卫风的信?”
父亲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疑惑到——一种莫名的警惕。
“到底几封?”我又问了一遍。
“就一封。”父亲简单明了地说道。
两滴眼泪像硕大的珠子,一下就从我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我甚至都能感受到泪珠子滚出来的弧度。
“潇潇……”父亲轻唤了我一声。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若是王卫风没在信里拒绝她……”我目光闪烁地望向了远处正在摆放椅子的小叔,语无伦次地编着拙劣的谎言。
父亲察觉到了我的反常,慌乱了起来。他向我走近一步,试图要解释。我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在和我说着三岁小孩都能看破的谎话。我心里顿时生出了恐慌,后退了一步。我又抬头望向了阁楼。果不其然,婶婶还是躲在那个她能看到大家,可大家却会忽略她的地方。
顾不得父亲叫我,我落荒而逃地跑回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我坐到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本书。打开书的封面时,我才注意到扉页已经被人撕去了。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升。我又往后翻了好多页,在其中几页的页脚上发现了指甲印的划痕,那是我看书做页码标记时习惯留下的痕迹。这书便是我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呼啸山庄》。
我快速翻过书页,书上到处记着笔记,有评论,有感悟,有的甚至像日记,都在抒发着对某个男孩的喜爱,可是却没有点明名字,用的是“他”来指代。
书里飘散出一股淡淡的陈旧的气息。如果你在图书馆里待过,便会对这样的气息并不陌生。那是写书之人通过书页在向你诉说他的爱与恨、渴求与哀叹;是看过这本书的人将故事融入了自己的世界和生命,留下的寥寥踪迹;是把这本书送给你的人对你下的一个诅咒,在你的脑海里永远根植上了一个想法、一个心思——在你醒着的时候、在你熟睡的时候,都会在你的耳边絮絮念叨。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在右下角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用钢笔写着的秀气签名:徐凯玲。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叹了出来,想哭却又不能,手指摩挲上了这个秀气的签名。这时,眼睛的余光瞟到了封底背面和书皮之间好像夹了什么,露出了一丁点的纸角。
我把整个书皮都拆掉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对折的纸掉了出来。我打开了纸,纸里还夹了几张邮票大小的、同一个年轻女孩的黑白相片,而纸上画着的正是她的素描。
这张画像飘飘荡荡地掉落在了地上,就像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可能它从未想过要见过阳光,暴露于人前。画像上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是“凯玲”二字。而这笔迹竟是我十多年来看惯了的、父亲的笔迹!
父亲娓娓道来的声音在我耳畔又再次响起。那些模糊的记忆影像,现在都清晰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年婶婶生日的夜晚,二楼阳台上一燃一暗的烟蒂火星;
婶婶第一次拒绝和小叔的婚约,将小叔推上前一步的那一双手;
被丢进垃圾桶的那条手帕;
让小叔从新疆不远万里去到哈尔滨看望婶婶的那一通电话;
婶婶父亲自杀,让婶婶在回成江的火车上吐露真情的一番诱导;
当连小叔都对与婶婶结婚心有犹疑时,怂恿小叔去劝说爷爷的点拨;
最终说服婶婶同意与小叔结婚的一席谈话;
匿名寄给奶奶的婶婶和男同事的相片;
还有,婶婶被偷走的这本最爱的书,被撕去了王卫风签名的扉页,被拿走的所有婶婶年轻时的照片,这张泛黄的婶婶头像的素描,以及最后被反复拆、封的那三封信……
宛如破碎的玻璃再次拼接完整,倒出去的水又流回水壶里,落叶又重回枝桠上……时光的碎片纷纷愈合了回去,真相终于在我面前呈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原来这么多年,父亲也一直爱着婶婶!原来这么多年,这份卑微又隐秘的爱,打造了一个无形的枷锁,将一无所知的婶婶牢牢拴在了父亲的身边!
“只要人在身边就好,只要人在……”
我这才明白父亲说这话的真实意思。那想要触碰,却又不得不缩回的手。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多少次的黯然苦涩,我曾以为那些只是为小叔惋惜的喟叹。为什么要反复去看那些信呢?那些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着?
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一切呢?他本可以选择沉默,直到死亡来终结这个秘密。难道这秘密压抑了他多年,他需要一个排解的渠道?难道讲述这些过往,是让这份感情见到阳光的唯一机会?还是说,他是在以坦白暗自赎罪?
我的脑中像挂着沉重的铅坨,将思绪粗暴的扯下,拖入到了胸口,心脏也被连累地一起坠入深崖。我浑身发麻,动弹不得。真相的冲击令某些东西幻灭了。我所尊敬的父亲,我自以为最了解、最亲近的人,原来只是雨后的一团雾气,太阳出来就破散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世上有些东西看似美好,代价却无比沉重,比如爱情。而这个体会让我竟然无法狠下心来指责父亲,甚至还施与其怜悯的目光。
在我此刻混乱的意识深处,一个细小的念头清晰地滋生出来——爱情是无法用对错来评判的。这只是一闪念,可当我试图忽视它时,却发现它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为了一棵大树,根茎牢牢扎进了我的心里。这个念头对抗着我过去所接受的黑白分明的善良教育。我站在选择的悬崖上,却任由一种危险的悸动来决定他人的命运。
一层、两层、三层……我走上逼仄得有些阴暗的红木楼梯。推开一摸一手灰尘的门把手,走进了阁楼里。
她就站在阁楼窗边,望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树,这二十多年来从绿叶融融到寒枝戚戚。
我一步步走了过去。突然,听到父亲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
“潇潇!你在哪?”
我走到了婶婶身后,她都没注意到我过来,仍在发呆。
我从窗户俯瞰下去,爷爷、奶奶、小叔、母亲,还有父亲。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表情,都逃不过这阁楼上站着的人的眼睛。
父亲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我也站在了阁楼窗边。
“潇潇!快下来吃饭吧!”他急切地喊了一句。
我没有动。
“潇潇!”这一次,父亲的声音好像是在哀求,又仿佛是在悲鸣。
我低头注视着父亲。我分明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那里有我不曾发现的一些东西,像危险的野兽一样潜伏着。
婶婶这时才注意到我就在她身后。
“潇潇,书还了吗?”婶婶看着我,温柔地笑着。她笑得那么好看,和画里的一模一样。
我端详着她,在快要看不下去的时候说:“还了。”
“那你们……”
我强装欢笑道:“我们聊得很开心。”
“那就好。你爸喊我们下去吃饭了,我们下去吧。”
我低头看了窗外一眼,父亲显然看到了婶婶在对我说着什么。几乎不易察觉的,他向我摇了摇头。我确信那不是我的幻觉——至少我希望不是。
我侧过身来看着婶婶,和她对视着。她的目光从坦然到有些疑惑。
我的双手就背在身后。那三封信捏在我手上,渐渐抠进了手心里。
“潇潇,你怎么了?”婶婶问。
我咬紧了嘴唇,汹涌的冲动已堵在紧闭的齿缝之后。突然,父亲闯了进来。
“潇潇!”他紧盯着我,完全不去看婶婶,“快下去吃饭吧!有你最爱的红烧蹄髈啊!”
父亲看着我,那如溺水之人求助般的目光让我变得比他还忐忑了起来。方才鼓起的勇气和正义感顿时漏了一半。我不敢再看他,只小声说了一句:“好。”
婶婶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就从父亲身旁走了过去。像一片被风吹走的纸,平淡无奇地飘然而去。婶婶与父亲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可知道她走过的,正是被欺骗、被左右、被错过和被剥夺的一生?
而父亲仍旧克制又沉默地只看着我。但那绷紧的如顽石一样的脸颊却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咫尺之间,拥有她的所有音容笑貌,她的气息、她的活动,难道父亲所求的只是这些?哪怕没有爱、没有灵魂,甚至只有冷漠、只有忽视,一副空壳的躯体也不在乎?一次次看到所爱之人浑然不觉地走过去,一次次看到她的目光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这种滋味这些年来真的好受吗?
我突然鼻子一酸,在软弱的眼泪落下之前便夺路而逃,飞快跑下楼去,躲进了自己房间。
三封信已经被我揉得不成样子。我把它们放在床上抹平,愣愣地看着它们。房间的门推开了,父亲拖沓着脚步走了进来,坐到了床边。我一下捂住了那三封信,可手掌下还是露出了信封一角。父亲试图抽出信,可我仍然死死捂着它们。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较什么劲,又在保护着什么。
“潇潇……”父亲咬着牙,叫我的名字不再亲切欢快,而是从喉管深处硬逼出来的,嘶哑生硬。我试图从他的语气中辨别出复杂的情绪。我想知道那里面是否有愧意,是否仍有亲情,还是只有一种隐忍的怒气?
“潇潇,你是我女儿啊……”父亲哽咽住了,眼眶泛红。
我怔住了。父亲提醒了我一个最简单、也最无法忽视的事实。血缘亲情在无事时稀松平常,到了关键时刻却有着匪夷所思的强大力量。那些左右婶婶人生的手段细节变得微不足道,都被父亲和我在一起时的影像吞没了。
我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下去。我扑到了父亲怀里,大哭了起来。为谁哭呢?为什么哭呢?我的眼泪究竟该公平地分给谁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我跟着父亲走到了一楼。混沌的头脑将短短的距离拉得无限长。我走在父亲背影下的阴影里,仿佛走入一片幽冥之地。这么多年来,也许表面一切都好的父亲,其实一直独自走在这样长而幽暗的道路上。
父亲沉默的背影引导着我。我知道他要去哪里,心中画出了复杂的路线,脚下的步伐却一直跟随着他。我们站在了书橱前。
我看着父亲将那本收拢好他所有秘密的《呼啸山庄》插回到了书橱的角落里。灰色的书籍没入进了密密麻麻的书中,像一片落叶掉进了一堆树叶中,从此就不会再引人注意了。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辩白、请求、哭诉,什么都没有。父女间的默契,让我对父亲这样克制的反应也不意外。暗地里的感情,只有在无人关注时才显得深重伟大。若是暴露于人前,怕就会成为一个笑话。这是骄傲的父亲决不能容忍的。
父亲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潇潇,把书橱关上吧。”
我僵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缓缓抬起手——我把书抽了出来。
父亲惊讶又惶恐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我惨淡地笑道:“让我看最后一眼吧。”
我把书翻到了157页,找到了第三行,看过之后,把书又插了回去。我将两扇玻璃门合上了,亲手将我与父亲的合谋掩盖了起来。
父亲双手搭在我肩上捏了下,以一种异常坦然的语气说:“吃饭去吧。”
我像木偶一样点了点头。
我们转过身时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端着胳膊矗立着,仔细地注视着我们,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她忽然一笑说:“你们爷俩再不来,蹄髈就剩骨头了!”
父亲走了过去,搂上了母亲的肩膀。父亲很久都没有对母亲做过这样亲密的动作了。从这一刻起,我惊觉自己视线的精度放大了很多倍。至此之后,这些细微又深刻的举动,还有人与人之间深藏在目光、笑容和语言里的隐秘意图,时时触动着我仍旧稚嫩但是异常敏感的心。
我们一家三口走出了房子,走进了浓浓绿荫下的阴凉里。饭桌早已布置妥当。一家人围坐桌边,每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就连婶婶看上去也比往常开心了一些。饭菜热气腾腾,色彩斑斓得不真实。我有点疑惑,这似乎是种有魔力的错觉,让我终于为刚刚做出的抉择找到了最坚实的理由。
我偶然从过去翻出了一角破棉烂絮,在意识到会破坏眼前这种完美时又硬塞了回去。时间中翻腾起来的浪花,终究会归于平静。真相固然重要,但可能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包裹其中的沉重和丑陋。他们,不,应该说是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软弱。想看到的、能接受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幅漂亮却不堪一击的画面。
我安慰自己,这也许是对所有人来说最正确的抉择了。
从此以后,书橱一隅成了我的禁地。我不再去那里找书看,甚至走路都会刻意绕开。就连爱情这种话题也成了我们家心照不宣的禁忌。我从未像别的女孩那样,会将自己的小心思说给父母听,父母也从未像其他家长那样会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爱情的教育从未到来,爱情的教训却提早太多。
我时常在想,也许从某一刻起,父亲这辈人就遭受了某种诅咒,爱情婚姻不得圆满。而这个诅咒很不幸得也延续到了我身上。有了婶婶的前车之鉴,我对爱情望而却步。何玉宇不明白我为何不再去图书室了,找我几次都被我冷漠地拒绝了。学习工作之外,我不再同他人亲近,即使偶尔有大胆的追求者,也很快被我这样莫名清冷的性子浇灭了热情。
我与父亲的合谋,成了将我们一家三口永远禁锢在一起的牢笼。作为家人,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相亲相爱得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可是在面对婶婶和小叔的不自然的微笑背后,在父亲对母亲愈发明显的小心翼翼背后,在餐桌上突然陷入长时间冷场的尴尬背后,埋藏着无尽的内疚、懊恼和无望。不会再有人进入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不会有人再走出去一步。我们永远都被一个共同保守的秘密禁锢在了一起。
之后许多年,我曾有几次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时,试图偷偷找出那本秘密之书。然而父亲显然是在我不知情时就转移走了。
我看着书橱里排列紧密的书籍,书与书之间黑色的缝隙后仿佛有着无数道深渊。我走过楼梯,在这栋房子里徘徊,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看到的一切物体下的阴影里都有着同样的深渊。父亲的书可能已经被他埋藏进其中的一道里,藏得更深了。
我再也没见到过那本绝版的《呼啸山庄》。但是我永远记得第157页第三行的那句话:我喜欢你,因为你比我更像我自己。
(《阁楼窗边》完)
每天早晨六点半,陈竹都会看到对面那栋居民楼的第二十五层、从左数起第二扇窗户的粉色窗帘准时掀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会推开窗户,然后撑在窗台上深吸一口北京城并不清新的空气。
同时,一个无论寒暑、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线帽的中年男人,会紧接着出现在那栋楼的一单元门口,推着一辆漆快掉光的黑色自行车,准确的走上五步路,再啐上一口痰,然后骑上车慢腾腾的远去。
楼前常年湮没在腾腾蒸汽里的小吃摊也会在这时端出第一屉蒸好的包子,一半是猪肉大葱馅,一半是素菜陷。摊主不思进取,这么多年只会做这两种口味,而且皮厚、馅少、价高一个不落。这样的摊子至今仍未倒闭,只能说周边居民对待美食太过宽容。
六点四十五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会发出第七班去往市里的车。第七班拯救了所有赖床的人们,是让他们在睡眼惺忪又不得不叼着包子、擒着背包时,还能挤得上的最后一班可以顺畅通达到市区的车。再往后,他们就得感受堵在五环路上动弹不得、眼看着当月全勤奖告吹的绝望。
每一天,对面那栋布满了密密麻麻窗户的居民楼就像一台报时精准的钟表,将开窗的女孩、骑车的中年男人、小吃摊主、第七班公交……都精准的推到陈竹的视线中。这些精密表盘上的齿轮,严丝合缝的咬合衔接在一起,严谨的扮演着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角色。
陈竹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些平淡无奇的细节,能敏感的体会到其中这衔接的精妙,是因为她自己便是其中一员。她在对面女孩开窗时拿上钥匙出门,出了门洞看到中年男人从身边骑过,在小吃摊上用塑料袋装上两个菜包子,再快步走到公交站等候第七班公交。她不用看表,只消看他人的一举一动,就能保证每天的生活都有着一个按部就班的开始。
她也是身处同样一栋高密度的居民楼里、另一架钟表上细微的齿轮。只是这几日,她这个齿轮出了点小问题,休了病假,才难得带着悠闲的心情去观看对面的寻常。她也说不出来得了什么病,只觉得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缺了一口气。加班多、吃饭不准时、睡不够,足以创造出世上大多数的病症来。陈竹还是惜命的,这座轰鸣的城市少她这样一个齿轮也不会停摆,她便顾不得老板的黑脸,要在家里歇息几日。
可还没怎么享受够赖床的奢侈时,陈竹却意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和往常一样,父亲没说上几句就挂了。这次打来,只是为了告诉她,在皖南乡下的祖屋里,发现了一条白蛇。
“白蛇?你们看到了?”
“没看到,一踩进草窝子里,它就跑了。”
“那怎么知道是白蛇?”
“有蛇蜕啊,蛇蜕是白色的。你妈放盒子里了。你要不回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陈竹放下电话,看着窗外阴霾的天和密密登登的居民楼,这才意识到已经有五年没回过老家了。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就满是青山绿水。心中一动,是有种想回去看看的冲动。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床,在这间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内翻箱倒柜了起来,找出了一件用报纸包好的物件。
陈竹小心的打开报纸,一幅用木框装裱好的铅笔素描露了出来。这是一幅小蛇的素描,寥寥几笔,惟妙惟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蛇的双眼黯淡,少了些灵气。
画是几年前陈竹在一次画展上买的。那个画家是美院的学生。两人因画结识,还交往了一段时间。但是都不记得什么原因了,两人不咸不淡的就断了。
在这个大城市里,能够谈场恋爱,哪怕不咸不淡的就断了的,也已经算是个好结局了。
陈竹坐在高铁上,眼看着窗外倏忽而过的景色从水泥灰色变成了浓郁绿色,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国度。
人都说近乡情怯,可陈竹却没有这样的感觉。离老家越近,她便愈发进入到一种舒适的情绪里。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急不可耐的想要跳出窗外,去拥抱这久违又熟悉的绿色。
她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对家乡还未淡忘的熟悉,让她觉得自己仍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主人。而非像在北京那样,多少年来自己始终像个过客,寄居在这个财大气粗的主人屋檐下,小心翼翼,生怕被挤出去,头都要低三分。
老家在皖南乡下的一个古村落里。五六岁的时候,陈竹就随父母迁到了省城。爷爷奶奶还在世时,她还经常回祖屋过暑假。可自从她去北京工作后,就很少再回去了。
这一次她打算把病休的三天假都用上,回祖屋住上个三天。
到站已是晚上八点多。陈竹下了高铁,和车站外的黑车司机讨价还价了半天,就包下了一辆车。车开了一个小时,这一路她都未敢合眼。
到了村子,陈竹背起大包,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不规则的河滩石铺就的小路上。不到十点,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灯。只有街巷里高挂着的路灯,还在用微弱晃荡的白炽光慰藉着旅人。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这片静谧中听上去太不合时宜。陈竹甚至觉得有些尴尬,便加快了脚步。
上了一个小坡,再拐过一道弯,陈竹就站在了祖屋的大门外了。
像皖南任何一座典型的古民居一样,祖屋有着青石条砌成的石阶,雕梁画栋的门楼,飞檐黛瓦的马头墙。推开厚重的木门,穿过宽阔的前院,就是天井正厅。每逢下雨时,雨滴从天井四周的屋檐上落下,就会形成四面雨帘。
陈竹将旅行包一丢,打开楼上楼下所有的灯,这座二层小楼顿时有了生气。她走到前院里,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满天繁星在安静的闪烁。吸口气,初秋的舒爽直抵心头。
陈竹在前院的台阶上坐下,伸展开来手脚,就这么一直坐着。
“终于到家了……”她自言自语道。
陈竹从行李里拿出了那幅小蛇素描,走到了正厅堂上的长条案前。案上放着一个木盒,就是母亲放了蛇蜕的地方。
陈竹将画摆在了一边,好奇的打开了木盒。一团灰白的蛇蜕就躺在红底的盒子里。她捏着一头,抽出了长长的一条来。这段蛇蜕一米多长,像塑料膜一样单薄。无数片形状规则的五边形鳞片在昏黄灯光下发出了一种幽幽的反光。
陈竹小时候在这看到过小蛇从面前游走,可并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叫。她并不怕蛇,但也谈不上喜欢。可是当捏着这条蛇蜕时,她却意外发现,这种规则的形状从一种天然的生物上长了出来,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她的手指慢慢从蛇蜕上捋了过去。鳞片的间隙上有微小的凸起边沿,带来了有节奏的轻痒。细碎的触觉让人仿佛觉得是在触摸一个活的生物。
“没准还是条镇宅的千年灵蛇呢。”陈竹调侃的一笑,把蛇蜕放回了木盒中,和素描画一起放在了长条案上。
初秋的乡下,已经有些凉意了。陈竹打开淋浴的热水放了好一会,眼看着浴室里弥漫起氤氲的水汽来,才脱去了衣服。
浴室的镜子上,映出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和一副乏善可陈的身材来。陈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有些顾影自怜。
水流从她的头顶上流下,被鼻尖、乳头、胯骨……分流成了数条,蜿蜿蜒蜒,如千万条细蛇快速滑落。
陈竹突然觉得手指尖上奇痒难耐。她在毛巾上摩挲了一下,搓了搓手指,上面只有一片潮红,奇痒的感觉又骤然消失了。她便没太当回事。
洗完澡,陈竹在二楼歇息下了。祖屋许久没人住,父母图打扫省事,就只留了一点简单的家具。偌大的卧室里,只摆了一个老式的榆木架子床和一把藤椅。
陈竹换上了一件棉质睡衣裙倒在了床上。她看着头顶的框架将空间框成了一方天地,那么的规矩,让她想起了自己在北京租的那间小出租屋。不同的是,这个床的大小就快赶上那间出租屋的面积了。
架子床散发出一种木料的气味,陈旧却并不难闻,带着童年的回忆。陈竹闻着这样的气息,渐渐陷入了沉睡。
身后被一个柔软如云的怀抱环绕住了。陈竹蜷着身子,侧身睡着。而这个怀抱始终在她的背后,隔了一层薄薄的空气,若即若离的贴着她。她懵懵懂懂的向床边蹭去,可是身后的怀抱却如影随形。
这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甚至还有些凉意。有什么轻柔如绵的东西从她的身体上划过去,又划过来,摩挲的她周身渐渐燥热了起来,盖过了这凉意。
陈竹睁开眼睛,想要翻身过去,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了她,令她仍然保持着这个背对身后一切的蜷缩姿势。
她并未觉得惊异害怕,相反,却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很久了,没有这样燥热的感觉。而年过三十的她熟悉这样的开头。她暗暗期待着,期待着身后的怀抱有进一步的动作。可是那若有似无的环绕感却突然消失了。
陈竹翻过身去,这才清醒了过来。她的肌肤上,还残留着一丝燥热和缱绻的感觉。她静静的躺着,唯恐再一动弹就会彻底丢失这令人留恋的触感。
可是最终,除了身板下被硬床板膈的有些生疼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
婆娑竹影被一片月光描摹在窗户玻璃上。她偏头看向窗外,看了好久。
第二天一早,陈竹睡到了自然醒。四周安静异常,连乡下常闻的鸟鸣声都没了。
她躺在床上,依稀还记得昨晚的那个梦。她闭上了眼睛,努力试图回味出那种被环抱的感觉,却是徒劳。
陈竹自叹又自嘲,自己究竟多久没有被人爱抚过了?竟会想着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得到慰藉。
起床后,陈竹很快做了点简单的早餐吃了,便去了后院竹园。
竹园里都是细杆的雷竹,长的参差不齐,肆意又葳蕤。显然今年春天的雷雨过后,没有及时的清理一些竹笋,才长成了现在这种毫无章法的样子。
贴近雷竹根部的地方,更是丛生杂草蔓延,开着不知名的白花,星星点点。
以前陈竹家请了一位邻居小姑娘阿眉帮忙看护祖屋。可阿眉做了几个月就去上海打工去了。父母就只好偶尔回来自己打扫一下。m.chuanyue1.com
父亲总是念叨,房子得要人住,没了人气,指不定会长出点啥来呢。陈竹知道父亲是在有意无意暗示自己多回来住住,可是她总是有理由赖在北京,一晃便晃过了五年。
陈竹皱着眉头迈进杂草丛里,走到竹园中央,想要看看父亲找到蛇蜕的那个草窝子。可是哪里有什么草窝子,遍地是杂草,早就掩盖了一切。
清爽的秋风徐徐而过,一片青黄的竹叶飘落下来,落在了陈竹的长发上。
她拿下竹叶,攥在手里,捏着茎杆搓了搓,竹叶像风扇一样转了起来。
“哈哈!”
突然,两声清脆的笑声,不知在竹园的哪个角落里骤然响起。
陈竹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是大白天,她还是吓的腿都僵了。手一抖,连竹叶都丢了去,没入草中不见。
她站在原地一会,再无奇怪的声响,连她自己都觉得刚刚一定是幻听了。
陈竹低头再去寻那片竹叶,却找不见了。可是就在眼前的草丛里,她却找到了另一个宝物。
一枚翠绿小蛇的发夹静静的躺在那里。
陈竹捡起了发夹,左右看了看。虽然只是一枚普通的塑料发夹,却意外的做工精细,甚至还有点晶莹剔透。而且不知掉在这草丛中多久了,竟也没有沾上一点污迹,干净的和新的一样。
陈竹想起阿眉来,那个活泼好奇的姑娘,以前总是缠着她问省城里的新鲜事。阿眉极喜欢发夹,每天都换不同的发夹戴在那条编的整齐的麻花辫上。
陈竹把这枚发夹带到了正厅,和小蛇的素描,还有那盒蛇蜕,放在了一起。
出门倒垃圾时,陈竹在巷口遇见了邻居董奶奶。阿眉正是董奶奶的孙女。
陈竹却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就要溜掉。
“小竹啊!”董奶奶拖长了嗓音喊她。
陈竹不得不停了下来。她不愿和董奶奶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董奶奶实在唠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董奶奶总是将“竹”字念成第一声,以至于她从小得了一个“小猪”的外号,都是拜董奶奶所赐。那可是她的童年噩梦。
她讪讪的笑道:“董奶奶好。”
“欸,小竹好久没见了!你怎么回来了呢?你爸妈呢?一起回来了?快让奶奶看看,唉,你怎么长瘦了?”
陈竹耐着性子一一答完了董奶奶雨点一样密集的问题。
董奶奶又问:“你在哪苦钱呢?”
村子里的人总喜欢把在外打工挣钱叫做“苦钱”。陈竹想到自己那点可怜的文案编辑薪水,还有那间远在五环外的出租屋。也是,生活不易,挣钱的确辛苦,叫做“苦钱”倒是恰如其分。
她说:“在北京。”
“北京啊!大城市啊!钱挣的多吧?一个月多少?得五六千了吧?”董奶奶又问东问西了起来。
陈竹疲于应付。好不容易都回答完了,她侧身作势要走。
董奶奶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问:“你见过阿眉了吗?她说她又去北京苦钱了,都一年多没回来了。我想我孙女啊!”
陈竹诧异道:“阿眉也在北京?她不是去上海了吗?”
“是啊!上一次回来,穿的可漂亮哩!还给你家打扫了竹园。这一走,一年多没了消息。北京苦钱不容易是吧?都没时间回来了?你说她也不想她奶奶?”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陈竹连自己都五年没回来过了。这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很多都是三五年才回来一趟。哦不,甚至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的,也大有人在吧。
这人海茫茫的,怎么可能会遇见阿眉?
陈竹安慰了一会董奶奶,看着她身形佝偻的背影离去,心中有些苦涩。
陈竹继续往村子里走去,把垃圾扔到了村中集中收集的垃圾站。她盘算了一下这几日吃饭该如何解决,便决定去老街上买点菜自己回家做。
老街上卖的菜都是村民们自己种的。鸡鸭猪牛也都是农村放养的,不会喂乱七八糟的饲料。就连甲鱼,都是山溪里钓出来的。
对于吃,陈竹还是有些讲究的。肉要有肉味,这是起码的原则。可是在北京为了省钱,她只能在晚上八点后去超市里买打折的冷冻肉。吃起来一股工业的味道。
陈竹路过一家小卖部,看到门口堆着一些蜂窝煤。她一时心血来潮,就要老板给码了一小平板车的蜂窝煤,运到她家去。
她也不知道买这些蜂窝煤什么时候能用完。只是她怀念小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世时,冬天一家人围着炉子磕瓜子聊天的情形。蜂窝煤烧的红彤彤的,一晚上小火不灭,还可以热着水,一大早起来就可以洗漱用。
那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牙龈焦黄的小卖部老板,拖着平板车给她一直送到了家里,还给搬进了后院的厨房里。他一边慢吞吞的搬煤,一边没话找话的和陈竹瞎聊着。
陈竹觉得浑身不舒服,那个小卖部老板看她的眼神,让她想到了趴在荷塘淤泥上的癞蛤蟆,恹恹的,又充满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欲望。
打发走了小卖部老板,陈竹就忙活了开来,又是做饭,又是用蜂窝煤烧水。下午,她在电脑上看了一部喜剧片,便去村外溜达了一圈。
回村的路上,斜阳西下,炊烟绕郭,一派宁静的田园风光。陈竹心中涌起了诗意,总觉得能写出点好诗词来。一回到家里,她就跑去书房,拿了张纸,咬着笔头构思了起来。
“乡烟笼平原,田叟卸绿蓑。日暮归家迟,陌上缓缓行。
远山借墨色,流水取清音。疑半柴扉启……”
陈竹想了半天,实在不知这最后一句该如何填上。想的烦躁,索性不想了。她回到厨房去,开始忙碌晚餐了。
临睡前,陈竹来关书房的台灯,却发现了什么,站在书桌前久久未动。
“乡烟笼平原,田叟卸绿蓑。日暮归家迟,陌上缓缓行。
远山借黛色,流水取清音。疑半柴扉启,竹风近庭前。”
那张未完成的诗词,被填上了最后一句,还把“墨”字改成了“黛”字。
陈竹拿起纸来。自己用的是圆珠笔写的,可改动过的地方,却是灵动娟秀的小楷毛笔字。
陈竹捏着纸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惶恐四顾,可是除了书桌台灯下有一片光亮外,四周都是死一般的黑寂。浓重的夜色中似乎并不平静,总有点什么在蠢蠢欲动着。
“谁?谁在那?!”陈竹大声问道,用高声为自己壮胆。
没有回应。
心一下被揪起到高点,又骤然抛向深渊。不停的坠落,仿佛永无止境。
陈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猛然醒了过来。
她趴在书桌上,脖子因长时间没有动弹而僵的胀痛。
她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发出昏黄光亮的老式绿色台灯下,铜制的开关链子轻轻晃动着。灯下一个老旧的台钟表盘上,秒针不徐不疾的走着,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才晚上七点多。
陈竹直起身子,这才发现压在胳膊下的那张纸上,那首小诗仍是未完成的状态。没有改动过那个“墨”字,也没有什么小楷的毛笔字。
肚子里饿的空荡,也在提醒她根本就还未吃过晚饭。
陈竹松了一口气,原来刚刚那些不过是一场梦。可自己竟会在梦里获得灵感,也挺匪夷所思的。她觉得梦里的诗改的甚好,就提笔在后面一添一改。搁下笔,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上沾了一些圆珠笔油。
陈竹去洗手间里想要洗掉圆珠笔油,可是用肥皂搓了半天,还是没洗干净。她无奈作罢,用毛巾擦干净胳膊,一抬头,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陈竹一眨不眨的看着镜子,脸慢慢凑近了上去。右脸颊上一处潮红的地方有些瘙痒,还起了一层皮屑。怎么湿润的皖南,也变得像北京一样干燥了起来,竟会让人脸上起皮?陈竹镊着两指尖,撕掉了一片白色的皮屑,露出了细嫩光滑的新生皮肉来。她这才满意的离开去厨房做饭了。
陈竹穿过正厅,都踏出了后门要进到后院时,却又倒退了回来。她走回到正厅的长条案前。刚才路过时,眼睛的余光瞟见案上只摆着小蛇素描和装蛇蜕的木盒子,绿蛇发夹却不见了。再一弯腰寻找,这才看到不知何时发夹掉在了长条案的下面。
陈竹捡起发夹,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绿蛇鲜艳如初,并无异样。她把发夹又放回到了长条案上,还往里怼了怼。
陈竹没有注意到,放在一旁的小蛇素描上,那条蛇身上的“井”字花纹的颜色,加重了一些。
木勺在浓稠的白粥里慢慢搅动着。陈竹一人默默的熬了粥,又默默的扫了厨房的地,默默的给炉子里添上了蜂窝煤烧了水,然后再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木桌前,默默的吃着粥。
她一边吃粥,一边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微信。大学同学群里大家在叽叽喳喳的聊天,她却一直都是静默围观的那个。这两日没有什么人给她发过消息,朋友圈里也都是一些无聊的内容。
炉子上的水壶汩汩的冒着热气,蒸汽从壶口长贯而出。陈竹看着那白茫茫的蒸汽,眼前的景象和许多年前的一幕渐渐重合了。
“噼里啪啦……”长长的一串鞭炮放过后,院子里的地上满是打着卷的红纸屑。白茫茫的硝烟如云雾,充弥在这方院落中。围观的人们扇着袖子,试图挥走那呛人的硝烟味。
在陈竹八岁那年,祖屋重新翻修,连屋顶的大梁都给换了。新屋修成时,按照村里的规矩,得将一个镇宅的宝物放在大梁上方。
陈竹巴巴的看着村里的神婆站在一坛瓮前,口中念念有词。神婆戳破了瓮上罩着的红纸,伸手从里面捞出了什么东西交给父亲。
父亲虔诚的握着这件宝物,顺着梯子趴到了大梁上。就在他松开手的那一瞬间,陈竹分明看到一条浅灰的小蛇倏的钻了出来,就从大梁上游走了。
“董奶奶,”陈竹拉了拉董奶奶的衣服下摆,“为什么要放蛇呀?”
“傻孩子,蛇是小龙。这是你爸妈要望子成龙哩!”
陈竹懵懵懂懂的望向了正仰着头看着父亲、笑的一脸开心的母亲。母亲怀里抱着的一个三岁娃娃,正是陈竹的弟弟陈松。
然而弟弟陈松却在五年前跟陈竹回老家过暑假时意外走失了。
一个二十岁的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踪了。村里村外,山上湖边,村子里的人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找见。陈家甚至连前院的那口井都下去翻过了,也没找到。
父母哭的死去活来,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陈竹能感觉的到,他们对她是怨怪的。谁让陈竹那年夏天偏要休假回老家,还偏要把弟弟一起带上呢?
现在,陈竹终于想起来,她一直刻意遗忘的、五年来从不回老家的真正原因了。
陈竹心里一阵酸涩。她再也吃不下去饭,匆匆收拾了一下厨房,就上楼去了。
她早早躺下,翻看起沈从文的《边城》来。许多字读下来,美则美矣,只记得这种感觉,却不记得究竟读了什么内容。
眼皮支撑不住耷拉了下来,书也翻开着盖在了胸前。陈竹睡了过去。
她翻了个身,大腿又蜷了上来,棉睡裙短的盖不住,都掀到了大腿根上。光滑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细腻的连浅浅的汗毛都能肉眼可辨。
她又翻了个身,这次却是平躺着了。但睡裙仍然高高的卷了上去,露出了白色的三角底裤来。裤边往上三寸,是一颗小巧可爱的肚脐眼,嵌在平坦的小腹上,随着陈竹的呼吸一凸一凹、一凸一凹着。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那肚脐上。一路跌宕向上蜿蜒,落落停停,吻遍了那长着浅浅汗毛的小腹。睡裙被掀了上去,堆在了脖颈下。胸前两瓣圆弧半露不露的掖在睡裙下面,像遮在叶下成熟的果实。
陈竹扭捏着身体,不知是想摆脱这睡裙的束缚,还是想迎合这既危险、又令人期待的暧昧触碰。
她的头脑,仍在昏睡中。可是感官却苏醒了过来、热烈了起来。
温热笼罩在胸前,圆润被揉搓了起来。一条灵巧的舌头在她的乳头上快速翕动着,挑逗着那里从柔软变成了硬挺,从粉红变成了栗色。
她微微张开了口,轻叹着、轻喘着。双手向上抬了起来,给出了一个信号。
那件睡裙恍然不见了踪影。陈竹赤裸着上身,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她的一只手伸进了底裤里,摩挲着。那片绚烂的热带雨林,膨胀了开来,从底裤里探出了枝叶。
轻喘变的沉重起来,变成了含混不堪的呓语。
可是有人比她有耐心的多。亲吻不再向下,而是从她的胸前向上,沿着锁骨一路缝纫了过去。而脖颈之处恰是陈竹最敏感的地方之一,这无疑是要了她的命了。
那条灵巧的舌头漫不经心又似刻意所为,在陈竹的脖颈上打着圈,画着圆。湿润的触感传来,酥麻从她的脚心一下蹿了上来,贯穿全身。情不自禁发出的呻吟,教人难以自持。
她张开着的嘴无法阖上,时不时探出的舌头,也像是在贪婪索取着什么。
终于,湿软的吻落入了她的口中。两舌交缠在了一起,彼此都在向对方口中的更深处探寻过去。
呻吟变成了被吻封缄的呜呜声。陈竹紧闭着双眼,生怕睁开眼睛,这个美梦就会烟消云散。她只想更多的索取,索取对方的吻、对方的爱。无论自己吻的究竟是谁,她都不在乎。
因为冷却僵硬了许久的身体,终于醒了。她才不在乎,究竟是谁令她醒了过来。
陈竹大口大口的吞咬着,也能感受到对方在大口大口的吞咬着自己。这吞咬的满足感是如此充实,如此厚重。这种真实的感觉让她在梦寐的潜意识里更加兴奋了起来。从她的嘴唇,到她的鼻尖,她的面孔、她的脑海,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甚至是她的魂魄,都深陷在这你来我往的深吻中,都深陷在一种被需要、被吞噬的热烈中。
人们是多么看重被需要的感觉,以至于会将此放大成了情欲甚至爱情。
也许此刻她都不存在了。也许此刻,她只存在于这淹没了身体、淹没了世界的万千个吻中。
“我想你……回来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叹轻叙着。
陈竹没有应声,可是却在用身体诚实的回答着。她的双腿勾连着、磨蹭着,都快将自己的底裤给蹭掉了。可是就在裤脚已经蹭到了大腿根上,所有的温存却突然消失了。
那种酥麻又温热的感觉,也骤然冷却了下来。她像坠入了深渊,不知所措,只得拼命逼着自己醒来,一探究竟。
睡裙褪到了胸前,底裤仍然好好的穿着。陈竹伸手摸了下去,那里已然湿润一片。
刚才的一切,是梦,也是真实。
一觉醒来已是临近中午。这一觉,睡的香甜又绵长。陈竹赖在床上,舍不得离开这处温柔乡,甘愿沉迷在这种堕落的快乐里。
最后是饿得受不住,她才起了床。在镜前洗漱时,她看着镜中的那个女人,眼波迷离,双颊绯红,完全是一副桃花春风扑面的恋爱状态。甚至,她还有些自恋的觉得,自己仿佛变漂亮了一些。
看来春情的确是最好的化妆品。
“嘶……”右臂上突然一阵刺痛的感觉,陈竹不禁咧嘴倒吸了口冷气。
她皱着眉头抬起小臂。原来胳膊上残留下的一点蓝色圆珠笔印上,也起了一片皮屑。陈竹有些强迫症,非得一点点的把皮屑都铲除干净了,才肯罢休。
“这么干?不应该呀。”她有些纳闷,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老街的小超市里买点保湿霜擦擦。
陈竹付了钱后,提着保湿霜和一些零食也不急着回去。她在老街上溜达着,东看看、西看看。
这个村子并不大,只有老街这一条主干道。街面上电线杆子林立,杂乱的黑色电线粗暴的穿街而过。沿街至今还保留着不少老式的木制建筑,但也有不少新建的水泥房子混杂在一起。反正村里的人一有钱就想盖新房子。一盖新房,必然就是那种中西混搭、不伦不类的风格。
这个村子挨在一个太平湖风景区边上。周末有不少游人在老街上吃饭,但平日里却鲜有人来。村子里的人无所事事,棋牌室成了最聚集人气的地方。陈竹不过走了两百米远,就已经路过三个麻将摊了。
快走到老街尽头时,陈竹看到陈家祠堂的大门虚掩着。看门的人不在,她好奇的推门进去。
祠堂里东倒西歪的放着一些杂物。梁下那雕刻着纷繁复杂的“喜上梅梢”花样的雀替上挂满了蜘蛛网。堂上正中只摆了一个寒碜的方木桌子,代替了陈竹记忆里那精致的长条翘头案。高大的立柱上挂着一对铜字楹联“书是良田传世莫嫌无厚产,仁为安宅居家何必构高堂”。只是年代久远,铜字早已失了光辉,黯淡消磨。
陈竹环视四面,目光里是无尽的萧瑟。祠堂曾经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有事没事的,村里人都喜欢来这。商议大事的时候,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这里都聚满了人。小孩子们喜欢绕着柱子乱跑,大胆的还会坐在大梁上晃荡着腿。老先生们会铺开红纸为各家写下春节的楹联。大人们则会在案前为祖宗画像供上各色瓜果食品。
可是现在都没了。高大立柱下,只有空旷,只有落寞。
陈竹觉得无趣,走出了祠堂。午饭她打算在一个小饭馆里解决了。
最大的一张饭桌上,村里的一帮闲人喝的一片狼藉。那个卖给陈竹蜂窝煤的小卖部老板也在其中。见到陈竹进来,他一直用那癞蛤蟆一样突兀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陈竹挑了一个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坐下,他才撇了撇嘴转过脸去。
不时飘来的冲人酒味让陈竹反胃。她扒拉着碗里的面条,默默的听着那些大嗓门的聊天。
“我们这村啥时候能拆迁啊?”
“得了吧!拆迁能轮到这?我们这荒郊野岭的。”
“太平村不就拆了吗?离我们这也就十里远,哦不,八里远吧!”
“拆了能分你多少?这上面一层层的,拔完毛,到手里也没多少钱了!”
“欸,我说,我听的可不是拆迁啊,说是要变成什么文物保护单位。不让拆哩!”
“那盖新房也不让了?再说,变成文物了能值几个钱?净瞎扯淡吧!”
“你去问村支书,他能扯淡吗?”
……
陈竹可不希望这里被拆了。否则当别人问起她的老家是哪时,她该如何回应呢?
她抬眼从小饭馆的窗户望了出去,对面的水泥墙上,刷着蓝底白字的标语: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是她在农村看到过的那么多标语里,写的最美的一条。
可是这句标语的旁边,却也刷着另一条更醒目的标语:城里不买房,一切都白忙!
陈竹回到祖屋,取了昨晚没看完的《边城》,就到竹园的青砖空地上,拖了一把藤椅坐下。
她踹掉了鞋子,窝在藤椅里,双脚翘在扶手上晃荡着。竹叶在秋风中簌簌微颤,透过竹叶缝隙投下的斑驳阳光打在她的赤足上。不知是因为双脚晃动着,还是因为竹叶颤动着,阳光在她的脚尖和脚踝上也不老实的跃动着。
陈竹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丝毫没有注意到天阴了下来。脚面上的阳光斑点开始淡到模糊。渐起的风声里有窃语低吟。竹林深草中,也似有潜藏的目光在窥视着她。
竹叶纷纷扬扬的坠落,密集如落雨。在合上眼的最后这一刹那,陈竹残留的一点意识告诉她,这又是个虚幻的场景,而这也意味着她再次陷入了睡梦中。
“姐姐,我不想回学校,太无聊了。”
“那什么有聊?”
“呆在这就挺好哇。我宁愿呆在房梁上,当个雀替,都比回去上学好。”
“尽瞎扯吧!”
陈竹坐在竹园的石凳上,给弟弟陈松剥着一个莲蓬。陈松从她手里接过白白嫩嫩的莲子,一边吃着,一边漫无边际的闲扯着。
他又出其不意的问道:“姐姐,你的终极幻想是什么?”
“什么终极幻想?”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
“哪个?”
陈松总是这样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一天到晚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
“哎呀,就是性幻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过啊!”
陈竹一下红了脸,在弟弟的脑袋上弹了一个“毛栗子”,就低下头去继续剥莲子。
“哈哈!”
“你笑什么?”陈竹抬起头,仍旧是红着脸问。
“我没笑啊!”陈竹说。
“分明是笑了,我都听见了!”
“真不是我!哎呀姐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说吧!”
“你这都什么不良思想?你先说,我就说!”
陈松大喇喇的笑了,大言不惭的说了一段。
陈竹嘲笑了他几句,但还真就认真的想了起来。
天阴着,但并不很暗。暮春下着雨,但并不很冷。她走进一片密林中,任由一条林间小道将她带向未知的林中深处。
满眼只有绿色,像浓的化不开的忧愁。绵密的细雨肉眼不可见,人只有在一举一动之间才能感受到细雨若有若无的存在。林中似乎隐藏着秘密,而陈竹走进去愈深,就离秘密愈发的近。
她隐约感觉到,这个秘密和自己有关。
一种隐秘的感觉,像一件薄纱轻佻的挑逗着她,又像一个暖怀时时安抚着她。
她走到一片林中的空地。那里长着浅浅的青草,露出的一点泥土是湿的,散发着一种土地熟了的味道。
“就在这里吧。”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她顺从的跪了下来。眼前的草地上,铺着一条薄毯子。
四周的林木缓缓的向上延伸着。浅草渐渐的埋没了视线。陈竹躺在了薄毯上。
一双粗粝的手,解开了她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从容的依次解开了所有的扣子。衣服被剥开了,她没有穿内衣,就这样赤裸裸的露出了像面饼一样塌扁下来的乳房。然后那双手又拉下了她的裙子和底裤,褪到了她的脚踝处。
一个丑陋的身躯贴近了她,完全贴在了她细嫩的皮肤上。那具身躯上的皮肤,粗糙的都能感受到其肌理的皱褶,像砂纸一样磨着她。她一瞬睁大了眼睛,便不再眨眼,目光极力向上望去,只看到头顶的天空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绿叶和茎枝。
脚面绷直了,大拇脚趾也蜷了起来。
细雨落入她的眼中,像冰凌坠入深湖,融化不见。
说不上是满足,还是厌恶。欲壑的一部分被填充上了,却是以一种难以忍受的方式。她似乎是有些期待被一个丑陋的躯体占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让她兴奋。可是真当进行时,却又变得麻木,丝毫体会不到任何快感。
但她一直都知道,这就是她渴望的。去到一个光怪陆离、欲壑难填的世界,将一个弱小的自己扔进去,被蹂躏,被糟践。受着虐,却又要装出一副享受的样子。她要表明自己经历过这一切,表明自己强大又能站稳脚跟。她以无畏的姿态去拥抱蹂躏自己的力量,在翻滚的欲望中摔打,愈是疼痛,愈是充实。
钻心的疼痛撕扯着她,由下及上,她隐秘的所在被扯裂了开来。陈竹垂下眼睑,看着眼前一团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像鬣狗一样在自己的胸前拱动着。
那鬣狗抬起了头,看着她,冲她嘿嘿笑着。那双癞蛤蟆一样突兀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离她越来越近,贪婪之欲散发着臭气扑面而来。陈竹的面孔一下扭曲了起来,咧嘴失声大叫。
搁在藤椅扶手上的双脚狠狠抽搐了一下。陈竹猛吸了一口气,一下睁开了眼睛。她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水珠,已经开始渗出丝丝凉意。
她抹了一下额头,又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果然是下雨了。而自己已经不知道在这小雨中淋了多久。
她赶紧拿起掉在地上的书起身。可就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一下看到对面竹园的墙上,一扇镂空的花窗后面,有一团乱糟糟的灰白头发在那有节奏的抖动着。
那个小卖部老板抬起了头,隔着花窗望着陈竹,笑了。那双眼睛和她刚才梦里的一模一样。
当陈竹意识到他在花窗之后对着自己在做怎样的龌龊事时,半天才憋出了断断续续的惊叫来。手中的书也“啪”的一声又掉在了地上。
刚刚还在诡笑着的小卖部老板却突然面上纠成了一团,惨叫连连:“啊——”
他低下头,手忙脚乱的好像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陈竹不敢动弹,直到看着他癫狂的晃动着身体落荒而逃,才敢走到花窗边上。
那个小卖部老板连裤子都没提上,光着屁股蛋子,双手捂在自己的下身上,拖沓着裤子一路小跑的远去了。
陈竹再一低头,看到墙外的那一侧,草叶上沾了一些淋漓的血迹。
她回过头去,看着竹园空地上放着的那把藤椅,还有掉在藤椅边上的那本书。刚刚那个梦还有现实,现在都令她惶恐不安。
“小竹!小竹!开开门!”
前院传来砰砰的拍门声。陈竹仔细一听,分明是董奶奶在叫门。
她赶紧跑去开门。门栓一卸去,就见董奶奶挎着个竹篮子,跟进了自家门一样,拄着拐杖直接进来,往后面的厨房走去。
“我给你拿了点笋干。自家晒的,烧肉吃,好吃的很哩!”
“董奶奶您太客气了。”
“这有啥。你一个人,我不照应着点,你爸妈也不放心。”
董奶奶从篮子里拿出一大捧姜黄的笋干,郑重的交给了陈竹,又叨叨的叮嘱了一番。
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促狭的笑着问道:“小竹,你是不是有啥好事啦?”
“啥好事?”陈竹觉得莫名其妙。
“是不是处对象了?”
“哪有……”陈竹一下红了脸。
“别不好意思说呀!这是好事!”
“真没有!董奶奶,要是有,一定和您说……”
“我不信,看着像有。你看你脸上都写着呢,那么喜庆的样子!”
陈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除了有些干燥起皮外,没觉得什么特别的。
为了岔开话题,陈竹马上说道:“对了董奶奶,问您个事。我最近老做梦,奇怪的很。我记得村子里有个神婆,她会解梦吧?她现在住哪呢?”
一听这种神神道道的事,董奶奶的兴趣果然被转移了过去。
“哎哟,那你得赶紧请她看看。她就住……住哪呢?哦,她搬到山上那个水库边了,就在那三棵老槐树底下。”
董奶奶挎上篮子就要回去。陈竹送她出门,路过正厅时,董奶奶看到长条案上放着的那幅素描画,走了过去。
“这画真好看。你看这信子,画的跟真的一样!”董奶奶拿起画左右看看。
可当她放下画时,却一下被旁边的一个物什攫住了目光。
她颤巍巍的伸手拿起了那枚绿蛇发夹。
“阿眉……阿眉回来了?阿眉回来了?!”
“没啊。”
“这是阿眉的卡子!你怎么会有她的卡子?”
“我在竹园捡到的。”陈竹看着董奶奶急切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忍伤她的心,却还是澄清道,“阿眉真没回来。就我一人在。”
董奶奶握住那枚发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低下了头。她干枯的手摩挲着这枚鲜艳的发夹,半天不再说话。
陈竹最见不得别人难过。董奶奶一走,她才松了一口气。
“水库……三棵老槐树……”
她细细想来,自从回到了祖屋,这几日她的梦好像是多了一些。而且,还尽做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梦……陈竹觉得梦太过真实,真实的不但印象深刻,甚至还让她开始有些沉迷于其中了。
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幸运。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是不幸了。
陈竹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她有些抑制不住的想去解开这个谜团。算了算时间,现在出发,应该赶得及晚饭前回来。她拿上一把油纸伞,就从竹园的后门出去,往山上走去了。
雨已经停了。浓重的湿气聚成了山岚,横亘在半山腰上。陈竹没爬多久,就已经开始行进在白茫茫的云雾中了。
又像进入了方才梦里那样的一场绵绵细雨中。雾气一旦贴到了人身上,就化作了细密的水珠。
半山腰上有一片茶园。一棵棵低矮的圆形茶树整齐的排列着。秋季不是采茶季,没有忙碌的茶农,这里安静的像一片墓园。云雾笼罩在这片茶园上,吞噬了所有的声息,就连陈竹的脚步声也难以闻辨。
沉默可以赋予万物以颜色。茶树的深绿分明就变成了墨色。
她小心的从茶园中间的一条小径穿过。云雾阻隔了视线,她只能看到眼前三五米远的地方。
突然,一个身影猝不及防的出现,惊的陈竹趔趄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藏青布衣,小腿上缠着绑腿的人,从云雾里快速向她走来。
那人的斗笠压的太低,以至于看不清面容。陈竹避之唯恐不及的侧身,险些要从小径上踏出,踩到茶树下的田地里。
可那人却只是在经过陈竹面前时,微微双手合十,点了下头,就又走进云雾中,飘然而去了。
陈竹愣了一愣,原来是自己多想了,他可能只是在山间古寺里修行的僧人罢了。
从茶园向上又走了几里地,山坳转角一拐,豁然开朗。云雾骤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片高山平湖静静的呈卧在山间。究竟是自然天成的平湖,还是人工修建的水库,此时无甚差别。对于陈竹来说,都是眼前一片开阔明朗的风景。
那三棵老槐树恣意的挺立在湖边。树下有一间瓦房,想必就是神婆住的地方了。
陈竹向瓦房走去,就见一个盘着发髻,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太太,盘着打着绑腿的腿,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正捏着一柄烟锅,在悠然自得的抽着旱烟。
陈竹走近一看,正是多年前见过的那个神婆。说来也怪,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可她对这个神婆的相貌却记得十分清楚。可能是神婆眉间的那一颗暗红大痔,实在太令人难忘了吧。
神婆连看都没看陈竹一眼,嘬了一口烟锅,悠悠的吐出了一口烟气。
“竹丫头回来了……”神婆面朝大湖,似笑非笑的说道。
陈竹要很费劲的仔细去听,才能听明白她那口难懂的方言。
“婆婆好。您……知道我要来?”
“不是今天来,就是明天来,迟早要来。”神婆挪了挪腿,转过身来,坐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陈竹,“说吧,找婆婆啥事?”
“我这两天回家,做了好多奇怪的梦。”
“都梦见啥了?”
陈竹一时语塞,脸红的不知该如何说。
神婆弯下腰来,眯着眼睛端看着她道:“看你面生桃花,步履含柔,梦见好事了吧?嘿嘿!”她一下怪笑了起来,抑制不住的又大笑了几声,“哈哈哈!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陈竹被她笑的有些无地自容,只好点头承认:“婆婆,这梦是啥意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啥,啥就入了梦呗。”
“那没事吗?做这么多梦,是不是不太好?”
“这有啥不好?你是觉得乏了,还是病了?”
“这倒是没有……”
“那不就成了!梦是心中愿力。你白天不想的、不愿看的,梦都会老老实实的告诉你,那才是你真惦记着的东西。”
“那您的意思,我不需要担心什么了?可我总觉得老房子里怪怪的。”陈竹还是心里有些犯嘀咕。
“莫怕啊丫头!你家那宅子,镇宅之物还是我亲手放的,只会保佑你哩!邪物进不来的。”
“好吧,婆婆要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只是……”神婆刚刚还嬉笑的面孔突然严肃了起来,“你记住一条,莫在梦里答应任何人、任何事。梦里的留在梦里,带到外面来,就成了执念,那就不好了。”
“这怎么能做到?人在梦里,不是没有意识的吗?”
“除了你自己,谁还能控制得了你的愿力?都是可以自己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这点没人能帮的了你。就算是佛祖也只能说声‘阿弥陀佛’而已。”
“嗯……”陈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好奇的问道,“婆婆,您原来不是住在村子里的吗?怎么搬到这来了?”
神婆愣了一下,有些不耐烦的说:“下面不好,下面太脏了,眼不见为净。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去打坐了,你该回去了。”
神婆在大石上敲了敲烟锅,手一撑就轻巧的跳了下来,咿咿呀呀的哼着黄梅戏,一步三晃的向瓦房走去了。
陈竹并未全然打消心中的疑惑。面对着眼前波平如镜的高山大湖,她细细咀嚼着神婆的话。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如这大湖一般,空无一物。
陈竹倚在门框边上,看着架子床上掀开了一角的薄被,看了好一会。
今夜是在老家的最后一晚了。
她还是选择去洗漱了,才晚上八点多,就上了床,拿起床头那本《边城》,继续看了下去。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
陈竹抬眼望向窗外。半窗空掩,能看见一轮残月斜挂于清澄的夜空中。耳边,亦有秋虫的啾啾声从院中传来。
又安静,又嘈杂。陈竹不知怎的,心中惶乱。她很想现在就睡去。那些梦,像一个甜蜜诱惑的陷阱。她就站在边上,明知是陷阱,却无法自持的想踏入进去。
可隐约有不安,也潜藏于那些梦境之后。她不知道走到梦境深处时,将会遇见什么。
陈竹端起书来,眼前的文字不再有意义。她的目光从一个个印刷规整的字上掠过,脑海里,却是纠缠的肉体像海浪一样起伏着。
头脑有些沉重,她晃了晃脑袋,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了声:“……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
反复了几遍,陈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始终在念着同一段。
她又停了下来,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一派春色便呈现在了天花板上。
一个又湿又热的气息,疏忽而至,像一条灵巧的小蛇,钻进了她的耳中,轻轻舔扫着她的耳垂。过电一样的酥麻迅速布满全身,陈竹甚至能感觉到脖颈上沿着经络一脉的搐动。
“怎么不念了呢?”一个轻柔的、用着气声说话的声音,缓缓灌入她的耳中。
每一个字,都带来温热的吐气,羽毛一样在那布满了细小血管和神经的耳廓上撩骚着。
“呜……”陈竹一下蜷缩起了身躯,搂抱住了什么。她总想看清对方的面孔,可是面前却总是紧贴在一个白皙坚实的胸膛上,即使抬头,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脖颈,皮肤透明的连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见。
“怎么不念了呢?”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可同时,细吻也一点没落下,雨点般的落在了她的耳朵和脖颈四周,甚至开始有向下延伸的趋势了。
“这样子……让……让我怎么……念的下去……”喘息急促了起来,身体每被一个吻触动一次,就颤抖一次,连带着气息也不稳。陈竹闭着眼睛,想好好说话,可一开口,却变成了这样支离破碎的话语。
耳边的那个声音窃笑了一下。这个笑声如此的熟悉。陈竹心中一动,恍然间,往事的影像如飞驰而过的列车,从身边快速的闪过。
八岁那年她挤在人群中,看着父亲将镇宅的小蛇放在大梁上时,耳边就有这样的笑声。
孩子们在祠堂里绕着柱子跑时,大梁上也有笑声传来,似乎那上面坐着一个胆子大的,在晃悠着白皙的双腿看他们玩。
那年暑假,她和弟弟在竹园里剥莲蓬吃,弟弟问出那个大胆放肆的问题,她敲了他一个“毛栗子”时,好像也有人同时笑了起来。
……
陈竹猛然记起来,前两日当她站在竹园里搓着一片竹叶时,也听到了这个笑声。
她一下分了心,身体也不再那么主动的迎合那些抚摸与热吻。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敷衍和逐渐远去的意识。一只手撩开了她的睡裙,伸了进去。几点指尖开始在她的后背上划线,慢慢向下移去,直到探进了那白色的底裤里。
一个微冷的手掌贴在了陈竹的臀瓣上,包裹了起来。陈竹的意识里一下睁大了眼睛,远去的心绪也被这大胆的触碰给拽了回来,再次集中到了这环绕周身的缠绵悱恻中。
那只手掌转着圈的摩挲着,很快就将那里擦热了。陈竹也感觉不到手掌的微冷了。
她的身体顺从听话,被掀了过去,侧过去背对着身后的所有挑逗。又一只手从后面摸上了她的前胸,抓住了一只乳房,边晃动边揉搓着。而另一只覆在臀瓣上的手,也在继续行进着,将她的底裤剥了下去,褪到了膝盖上。同时,带着吻的唇也没闲着,在她的脖颈和后背上来回逡巡着。
陈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的身体被分割成了无数块,意识也如飘散的棉絮东飞西扬,收不回来。
她愈发翘起了臀部,去迎合身后的未知。用更大的呻吟,用纠结的双腿,去迎合、去索求。
“想要吗?想要我吗?”身后的那个声音,带着笑意问道。
“嗯……”不知是轻叹,还是应允。
“如你所愿。”又是一声轻笑。
一个坚硬又圆润的触感,抵在了她的双腿之间,探索着,很快就找到了早已湿润不堪的洞渠。像一艘大轮,缓缓驶进了港口,满载着异域的宝物,接受期盼已久的人们的顶礼膜拜。
前所未有的充实,仿佛是人生所有的意义都汇聚在了这里,仿佛是唯一的追求、唯一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心田里瞬时充满了晶莹活泼的泉水。
陈竹的嘴角边溢出了笑容。她紧闭着眼睛,笑着,喃喃自语着,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都在敬业的体会着这种被深入的充实。
一万只蚂蚁爬过心尖,石膏的身体打碎成了万片。所有的理智、触感都碾成了粉末,飘散到九霄云外。
微冷的手掌覆了上来,在她的后背浮浅的贴抚过去,又犁了回来,一遍又一遍,像不厌其烦的游戏。肉体如飘落的千瓣万朵花叶,化成一滩桃花春水,蜿蜿蜒蜒的流淌出去。
她成了这个陌生掌心里的一片花瓣,柔弱到无法抵抗,随意揉捏。她成了陌生人眼角下的一滴雨水,倏忽而至,也许又会倏忽消散。她成了自己走不出的美梦,无形而有形,宛若手中细沙、眼前雪。
“回来吧,回来吧……”背后的声音喃喃道。
没有回应。陈竹仍然无意识的沉浸在这片温柔乡中。
“我想你,回来吧……”那个声音又说道,带着一点哀怨。
陈竹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
“留下来吧……”那个声音开始有些急切了。
陈竹睁开了眼睛,迷茫的望着前方,眼中氤氲着的水雾,在慢慢消散。
贯穿体内的动荡仍在继续着。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但是被这不断索求的声音激起的脆弱理智和记忆,还在进行着一点薄弱的反抗。
“不……不……”陈竹害怕了起来,“我得回去……”
“这才是你的家啊!”
“这不是……我家在北京……”
“你们为什么都要走?为什么都要离开我?”背后那个声音带着泣声质问道,“你们都走了,还要我做什么?一座空房子,还要我镇什么宅?”
陈竹一下头痛欲裂,这个温柔乡的世界开始出现了裂缝,她似乎慢慢清醒了起来。身后之人感觉到了她松动的意识,愈发用怀抱箍紧了她。
“你到底是谁?放开我!”陈竹挣扎着。
“我是最爱你的人啊!我是保护你的人啊!”怀抱更紧了,勒的陈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去!”
陈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梦中的她,在试图挣脱梦境。现实中,她躺在架子床上,蹙着眉头,喃喃自语着,手脚不自然的扭曲着。
她的意识在一点点的复苏。害怕和求生的本能加强了反抗的意志。梦境中的世界在一块块的崩塌,光亮从四面八方的裂缝中透射了出来,眼看就要完全将她释放出去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灰霾的天空下,一片密密登登的居民楼浮现出来。几十层的楼下,人们小如蝼蚁,沉重而缓慢的从居民楼里走了出来。
开窗的女孩、骑车的中年男人、小吃摊主、第七班公交……每一个熟悉的人物和场景像影片一样一一放映过去。陈竹倒吸了一口气。这片自己居住的北五环外的小区影像是如此逼真,她又惊又怕的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场景再一变,是陈竹那个小如鸽笼的出租屋,又乱又挤的令人怜悯。而陈竹自己就在这个出租屋里,端着一碗方便面默默的吃着。
还未等陈竹对这个场景作何反应,画面又是一变,数十个格子间紧挨着,一个个脑袋埋在其间,像工蜂一样赶着交稿的时间。主编从办公室里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将一叠文案甩在了陈竹的桌子上,又扯开了嗓子,当众脏话连篇的训斥着她。
虽是无声的画面,陈竹却像被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无地自容到想死。这些画面如一块巨大的幕布,高悬在她的面前,让她根本无路可逃,不得不正视。压抑和紧张,厌烦和无望,像暴风雨中的大浪,狂啸着扑了过来。陈竹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手心里都出了汗。
“你不是要回去吗?向前走一步,你就可以回去了。”那个声音冷静的说道。
陈竹回头,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那个架子床而已。
可她再转过头来时,眼前的这些画面,她所生存的真实世界仍然存在。而且,还在不断逼近她,眼看着就要将她彻底吞没了。
“不……不……”陈竹后退着,直到小腿撞到了身后的架子床上,退无可退。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那里待你不好。回来吧……”伴随着那个温柔的声音,一个笃定坚实的怀抱又环绕了上来。
陈竹不知不觉陷入进了那个怀抱中,像在没有尽头的云层里坠落。等到落地时,她又倒回到了架子床上,全身赤裸着。
“回来好吗?”
一排尖细的牙齿咬住了她的下唇,一条舌头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一个深吻掘出了她的舌头。
意识像透明的丝线被从脑海里勾了出来,飘荡在空中,一点点流逝。
远方永远到不了,故乡,总是能回来的吧?
陈竹翘起了大腿,勾上了对方的胯骨,她紧搂着对方不放,用自己的舌头、用自己的身躯作为绳索,将自己与对方绑定在了一起。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了安全感。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觉得是孤单一人。
“留下陪我吧?”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陈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又温柔,又深情,又寂寞,又哀怨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说:“好。”
两具身躯再次纠葛在了一起,更热烈,更缠绵。额头抵着额头,四肢环绕着四肢,肌肤相亲,水乳交融。
现实里,那个巨大的架子床上,分明是一白一灰的两条长蛇,盘绕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神婆站在半山腰的茶园边上,望着山脚下村子的方向。一道暗绿色的光芒,从陈竹家的上空喷薄而出,转瞬即逝。残月依旧如钩,夜色依旧如墨,静谧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唉,又一个……都是执念啊!我们这样做,人真的都会回来吗?”她摇了摇头,转身隐去在了茶园里。
一只鸡毛掸子在祖屋天井的雀替上拂扫着。四角的雀替,是木制的“蟒踏如意”的图案。
陈父一边清扫着雀替,一边叹气说:“这丫头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指望她回来能打扫打扫,也是真指望不上。”
“怎么了?”陈母走了过来。
“你看,四个角的雀替,她恐怕就打扫了一个。”陈父指着头顶斜角上的一个雀替,那个雀替明显与其它三个不同,干净乌亮的像刷过了一层桐油。其余三个却被蛛网缠绕的乌七八糟。
“孩子愿意回来就不错了。你看,”陈母递给陈父一幅素描画,“她还特地带了一幅画回来。你看这蛇,画的跟真的一样。”
陈父拿起那幅小蛇素描细看。木框中的这条灰色小蛇,俏皮灵动,尤其是那对眼睛,黝黑晶亮的,仿佛活的一样。
(《梦蛇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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