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家
碾过光明与阴影模糊的交界线,我骑车拐到了熙合路上。林荫大道两侧是近百年的梧桐,暑日的阳光在此才有所收敛,施舍地让气温降了两度。
我到家了——熙合路十二号。还未进大门,就听院子里传出热闹的人声。我用自行车轮顶开了虚掩着的、生了红锈的铁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饭桌已经摆好,椅子比平时多了两把。
母亲一见到我就看了下表,问我怎么比平时晚了一小时到家。我能告诉她因为上课讲话在办公室罚站吗?不能,反正家长会上班主任也会说的,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于是我说是因为和同学探讨数学大题忘我了。
母亲审视着我,幸好父亲来救场了。他今天异常高兴,招呼着说:“潇潇,你看看谁回来了!”
一个高大微胖的身影端着一叠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
“小叔!”我惊喜地叫到,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撂就飞奔了过去。
我跑到小叔面前,作势要拥抱他。小叔憨憨地笑着,高举着碗筷低下头,嘴里说着“小心碗”,一边让我抱了抱。小叔是父亲的亲弟弟,从小疼我。他和婶婶多年来生活在上海,上一次见还是四年前我上初二的时候。小叔都在这了,那婶婶呢?
我四下望了望,没看到婶婶。迟疑了一下,我抬头望去,透过层层梧桐叶,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阁楼窗边。婶婶总是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那么落寞,满脸疲态,却拒绝着任何人的关心。她不孤独吗?不,我总觉得她是在用她的孤独作为武器,惩罚那些她故意远离的人,而她却在暗暗享受着惩罚的快感。
但婶婶对我却如一个普通婶婶对待一个普通侄女,算不上特别宠爱,但也没有刻意疏远。相较而言,我觉得婶婶对我还是要更亲一些的。
一层、两层、三层……我走上逼仄得有些阴暗的红木楼梯,推开一摸一手灰尘的门把手,走进许久都没有人进入过的阁楼里。
婶婶穿着棕色府绸连衣裙,侧倚在窗边,一只胳膊撑在窗沿上托着下颌,出神地望着窗外。她的神情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女上课时偷偷走神,在窗外构建着幻想世界。
我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叫她。她的身体像阁楼的一个部件,我若是叫她,就如同从墙上扒走一扇窗子那样可笑。穿书吧
这时奶奶在楼下叫我们吃饭,给了我一个好借口。我叫了一声婶婶,声音小得只有我自己能听到。叫她的名字需要勇气,因为我看过很多人叫她,得来的反应甚至会让你后悔认识她。
她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手指在鼻翼两边抹了一下,走向了我。心里生出了一根钉子,将我钉在了原地,我见她走来也没挪动步子。
婶婶的身子像操场上生锈的铁栏杆般僵硬,棕色的裙摆静止而服帖地趴在她的小腿上。她停在我面前笑了一笑。我确定她是真的在冲我笑,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发现被人偷窥后的一种不自然的笑。
婶婶的皮肤有种近乎白化病人般的白,脖颈仿佛用白色蜡纸包裹着的细瓶子。这白皙延伸上去是一张清冷的面孔,犹如冬夜月光下、柏油马路上泛着的银光。她是短发,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银边眼镜,严肃得像高中数学老师。我一直怀疑婶婶是否真近视,也许她戴眼镜只是为了合理地隔开旁人看她的目光。不过这样也好,否则当她拿下眼镜时,你就会发现她的眼神总让人觉得做错了什么。她不说出来,但目光已经在责备你,让你自忖自省个好几遍了。
“是潇潇啊,几年不见成大姑娘了。”婶婶拍了拍我的肩。
时隔几年不见,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我对婶婶既有些怯怕,不敢像对小叔那样撒娇,却又被她的某种气息吸引,总是忍不住琢磨她。这奇怪又矛盾的心理让我的伶牙俐齿在她面前顿时没了作用。
一家子人坐了下来。爷爷早已戒酒,今日却破例开了瓶茅台。他高兴地一饮而尽,奶奶和父亲都在一旁劝他喝慢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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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我也舔了舔杯中酒,被呛得不行。母亲赶紧塞给我一杯橘子汁说:“不能喝就别逞强了。”
家里不能喝酒的不止我一个。婶婶也不过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就把酒杯又放下了。小叔则彻底放开了,一杯喝完又倒了一杯,说这一杯要单独敬爷爷。完了又倒了一杯,说这杯要陪父亲喝。
婶婶眉间蹙起了川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啪嗒一声,大家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此刻都静了下来。
“别喝了!我最烦你满口酒气,臭死了!”婶婶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没有动过,可声音却实实在在地被每一个人听了进去,就像有人在用一百根绣花针扎着你的心眼。
父亲赶忙收回了酒杯,说:“凯玲说得对,你就别喝了吧。”
小叔换成了一杯橘子汁,倒也没说什么。奶奶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放到了他碗里。小叔似乎把婶婶的生气都抛之脑后了,也夹了一块鱼肚子,放到了婶婶碗里。哪知婶婶把鱼肉夹起来扔回了他碗里,说:“我不吃。我只吃鱼脸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叔低头看着碗里的饭,憨笑了一下说:“妈也喜欢吃鱼脸肉。”
婶婶就没再说话了。奶奶打着圆场说:“好几条鱼呢,都够吃的。你们别管我了。”
我坐立不安。我就见不得小叔的窝囊样,心里发毛的搞得好像我才是那个被呛声的人。我一筷子戳了下去,挖了一块鱼脸肉放到嘴里,故意砸吧着味说:“我也喜欢吃鱼脸。”
婶婶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橘子汁,对我的挑衅视而不见。
这一阵子的冷场很快就被家人对小叔的嘘寒问暖掩盖了过去。婶婶坐在我对面,自顾自地吃饭,周遭发生的一切似与她无关。我偷偷看着她,心里说不出地别扭。
吃完午饭,母亲去帮奶奶收拾桌子洗碗,其他人都去睡午觉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门。
父亲正躺在床上看报纸,问:“怎么还没睡?吃饱了撑的?”
我白了一眼父亲,奄奄地趴到了他床边,像一条快被闷熟的蒸茄子,嘴里抱怨着热死了热死了。父亲问我今天和同学讨论的什么数学大题,我赶紧岔开说:“爸,我记得你说过婶婶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漂亮,性格也好。怎么现在比隔壁胡大妈还刻薄呢?”我有些忿忿不平道,“她那样对小叔,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父亲放下报纸,摘掉了眼镜说:“你婶婶年轻时是很漂亮。你去问你妈,她也会这么说的。”
“我想象不出来她曾经漂亮过,她现在也不老啊,真看不出来。人一刻薄了,再漂亮都要打个对折。再说能有多漂亮?比我妈漂亮?”
父亲真就认真思索了一下,说:“是比你妈漂亮。”
我嚷嚷道:“小心我告诉我妈啊!居然还说得那么诚恳!”
父亲狡黠地一笑,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我问:“可婶婶为什么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好像我们陈家欠了她五百吊钱一样。”
哪知父亲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开口。从之后几天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走出了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婶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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