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宗朱厚照,这个能玩,会玩,玩疯了的皇上,于正德十六年,三十一岁时驾崩。临死时他倒也说了句实话:“从前那些不好的荒唐事都是我闹的。”说这话的时候,俩太监在旁边。他又警告太监说,“你们在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胡作非为!”大约,他是想起了已经先到黄泉的刘瑾。

  朱厚照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皇上,所以不是一个好皇上。

  这武宗活着的时候净顾了玩了,连个儿子也没有。谁接班呢?

  内阁首辅杨廷和,就是那个当年想提醒刘瑾不要莽撞清理军屯的人,建议让武宗的堂弟朱厚璁继位。太后同意。虽不是亲哥俩,这也算兄终弟及吧。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周朝以前,哥哥死了弟弟接班是很正常的,儿子要接班倒得往后排。可从周朝以后,父死子继,而且是嫡长子继,才是正统。不知杨大人怎么犯的晕,或是脑袋让门夹了,出了这么个主意。结果为这事乱腾了好几年。

  且说,事完了,把朱厚璁接来了。这位明朝历史上的世宗当时十五岁。别看岁数不大,心眼不少,他来到京城一看安排程序,是让他先住到文华殿,按照太子接班的礼仪办,立马不干了。话是这么说的:“你们怎么搞的,死的是我哥,不是我爹,拿我当儿子辈安排,这哪成啊。不行!”

  办事的一汇报,杨廷和和太后只得依他。

  接着的问题是:你世宗拿谁当皇考,也就是爹。依着杨廷和这帮老古懂,世宗得改口,管他亲爹叫叔叔,管武宗的爸爸,他的伯父孝宗叫爹,说这合规矩。当了皇上,连亲爹亲妈都不能认了,这叫什么事儿?世宗又不干。可连一堆纪检监察的官员也认为这样做正确,并且说可以成为万世的榜样。以杨廷和为首,大约有二百三十多人让世宗改爹。世宗不含糊,下令锦衣卫将一百三十多人抓进诏狱,结果是:杖死十六人,其余凡是唱反调儿的,分别被罚俸、廷杖、谪戍边疆。死心眼儿的杨廷和被开除公职回家,最终世宗的亲爹还是亲爹,亲妈还是亲妈。

  杨廷和这事干得不漂亮,但他在武宗一去世,世宗还没正式上班的时候,草拟遗诏,狠狠打击了太监势力。史载,杨廷和以遗诏名义一下子就裁撤了锦衣卫、太监、东西厂的人员十四万八千七百多人。其中也包括散在京外各地的矿监、税监、织造,因为这些人都是东西厂的分店成员,都有缉查军民的权力。这事就值得称赞了。嘉靖九年,世宗又撤消在外镇守的太监,接着又取消了太监提督京城军队的权力,而且在嘉靖一朝四十多年,也没再恢复。

  明史说:世宗因为见多了刘瑾等人的作为,所以,“御近侍甚严”,连带起来,东厂、西厂、锦衣卫的气焰,便大不如前。

  我们曾经说过,皇帝、大臣、太监、厂卫这几种力量的变化,决定着厂卫的地位和表现。当太监得势,厂卫的气焰就嚣张。那时节,皇上被利用,大臣被残酷压制迫害。而当皇帝还算明白,大臣主要是阁臣强势时,厂卫就成为工具。如同一只狗,当它不被主人约束时,就会乱咬人;而当它被铁链栓住,牵在主人手里,它就只能按主人的意愿吓唬人或咬人了。

  世宗朱厚璁一朝,大致如是。

  如果用“疯玩”来评价武宗的人生特色,那他这位堂弟世宗就是“迷道”。而且一迷就是一生,到死才在遗诏中检讨,哥俩的作派差不多,都是知道要死了才反省。

  世宗的运气不大好,登基第二年,夏天西北大旱,秋天南方大水,灾情不仅面大,而且相当严重。世宗整天忧心忡忡地,十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禁不住有人在旁边出主意。这个有人就是司礼监的崔文。崔文的馊主意是:请道士设醮,可以祈禳灾祸。

  醮,设坛祭神也。

  整这事儿,没个象样的阵势,怎能见得心诚?

  坛场建设比较复杂,但一上升到政府行为,那都不叫什么事儿。

  醮坛分为五层。最下一层,按照五方位置,分别以红黄蓝皂白五色旗帜簇拥,但有风吹、缤纷飘荡。第二层,用苍松翠柏扎成亭台曲槛。第三层,有八十一名小太监,身穿法服,手执百脚长幡,按方位排立。第四层,陈列钟鼓鼎彝等物。第五层,才是正坛。有金童玉女,列队成行,四面香花围绕,中央燃着巨烛,上供着神像,又有青狮白象,制假如真。香烟袅袅,上扰云霄,清磬悠扬,声闻三界。

  坛是很壮观,人也不少。一大群太监、小童,那只是配角,主角便是一个叫邵元节的道人。只见他头戴金冠,腰系玉带,身穿蟒衣,手持象笏,诚心祷告。这可是得道的真人,嘴里说的是什么,肉体凡胎的人,料也听不懂。

  世宗皇上也不能闲着,得放下身段,行拜叩礼。

  只见邵道人嘴里嘟嘟哝哝,也不知请了多少回天尊显圣,忽然觉得炉内香烟,冉冉上升,团结不散,渐升渐高,凝成祥云。又值红日当空,照耀云烟,映成五彩、盘绕回环。坛旁边,世宗和一帮文武官员瞧得眼都直了。这还不算奇异,又听得空中清音嘹亮,众人举颈上望,但见一双白鹤从彩云深处,飞翔盘旋,绕坛三匝,这才冲天而去。

  神了!说是魔术吧,可没有瞧破机关。世宗确信这是仙人指化,望空拜谢不迭。这时,谁要是对此情此景有什么怀疑,准会被皇上抽俩嘴巴。

  世宗大受感动之下,下令在宫中多建醮坛,乾清宫、坤宁宫,西天厂,西番厂,汉经厂,五花宫,西暖阁,东次阁等处,纷纷开工。又挑一帮太监,穿上道袍,来学诵经敲馨。一时间,香花灯烛,日夕不绝,锣钹幢幡,处处法号,整个大内,成了规模宏大的修真道院。

  令人料不到的是,这种折腾,竟然成了世宗一生的爱好!

  首辅杨廷和不能见弊不谏,代表阁臣,请皇上停止这种扯淡的事,给事中刘最,上疏弹劾太监崔文,说他引进大忽修道士,浪费国家钱财,该杀!世宗不但不听,反而把刘最贬谪出京,让他到广德州当个判官,崔文气还不消,指使人诬奏刘最赴任途中,违规乘大船,虐待役夫。世宗一听,大怒。立即派出缇骑,将刘最又抓回京城诏狱,最后被革职戍边。给事中郑一鹏,前赴后继,接着上疏,说皇上您把道士都放回去,如果有灾祸,就让我倒霉。话说得恳切,世宗这才暂停,道士邵元节也找地方歇着了。

  前朝锦衣卫的缇骑,鲜衣怒马,手持诏旨,外出拿人,威风赫赫,这是他们的正差。但世宗倒是在用人上有新意,他让这帮人打扫卫生。

  原因是这样的。嘉靖十年(公元1532年),世宗已经二十五岁了,可还是没有儿子,这对皇帝来说,可是大事。于是,他又想起了老道邵元节。礼部尚书夏言深体圣意,为世宗建坛祈嗣,邵老道自然也回来了。

  求皇子,这是国之大事。文武大臣也得排班上香,多一份虔诚多一分希望嘛。正常情况下,打扫卫生的都是身份低的太监,大约是世宗觉得这些没了男人标志的人侍候求生儿子这事不吉祥,便让他们都躲远点,调来四十多年轻力壮的缇骑,说,你们先别抓人了,我这事重要。于是,那些缇骑便扔了锁铐,抡起了扫帚。估计,这些平时在马上威风惯了的人嘴上说荣幸,心里肯定大骂。

  缇骑们扫了两年的地,邵老道念了两年的经,也没见世宗有儿子。倒是老道的府弟中,也有缇骑充当服务员了。你折腾两年,也没什么成果,凭什么还用中央警卫部队的人伺侯着?有大臣上疏,说邵老道那套实践证明是瞎掰,皇宫里整这出,丢人现眼。世宗一生气,便将这大臣发配戍边了。m.chuanyue1.com

  世宗不埋怨,可邵老道有点沉不住气了,说皇上,要不我先回老家再修炼修炼,您这诚心可不能变,我保证不出一二年,您定能生儿子。说完,溜溜达达,拜拜了。

  不知是邵老道的法力,还是世宗自己的本事。邵老道走后,后宫的贵妃还真有怀孕的。世宗高兴,特地派锦衣卫的一名千户,去把邵老道召回京中。接着念经,灵不灵的,反正世宗连着得了三个儿子,死一个,剩俩。

  嘉靖十八年(公元1540年)立载壑为太子。

  邵老道此时是大牛了,可也不行了。当时的状况是:“病且死。”原来,邵老道再怎么法力无边,也逃不过人生这一劫,到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白日升天,没那么容易。

  既然皇上迷道,邵元节临终前又推荐了一位继任者,同行陶仲文。

  也许是生了儿子高兴。世宗要到湖北自己袭王爵的老窝安陆州走走,他就是从那儿来京城当的皇上。亲爹的陵寝还在那儿,这么多年了,总得回去看看。

  嘉靖十八年的春天。

  京城往南行进的官道上,节旌飘卷,仪仗森森。龙车凤辇,车声辚辚。春阳暖照,和风撩人。

  锦衣卫指挥陆炳和道士陶仲文并马行进在队伍中。

  陆炳,祖上世代为官。而且陆炳的父亲陆榀作过兴献王府的贴身警卫。陆炳不但子承父业,而且是从小与世宗皇帝一块玩大的,这关系可就铁了。陆炳可没光凭关系,他武举及弟后,由锦衣卫副千总,一路升到指挥使,靠是的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此刻陆炳扭头望着陶仲文,道:“陶先生,听说您曾任辽东库大使,没想到您还道可通神哪!”

  陶仲文谦笑道:“陆大人过奖。在下年轻时虽当过黄冈县掾吏,可我一直喜欢神仙方术,说痴迷也行,说有仙资也可,反正在罗田万玉山中,习练符箓,确也颇有心得。”

  “怪不得邵真人能推荐先生,想来先生的本事也不输邵真人。”

  陶仲文道:“邵真人未成名时,我们二人曾过往切磋。不瞒陆大人说,我此前的辽东库大使还是邵真人举荐的呢!”

  陆炳道:“邵真人这一辞别尘世,皇上面前,可就看先生的了。”

  陶仲文道:“皇上天资,非常人所及,我等只是从旁襄助而已。”

  这哥俩在马上闲聊。龙车中的世宗透过车窗,面对这大好春光,心旷神怡。

  正在此时,就见有一阵旋风,忽啸着从西北方向吹来。这风来得急,来得怪,来得大。一时间,天地混沌一片,四外的砂石飞扬起来,节旌乱卷,杆头被飞砂打得沙沙作响,队列中的马嘶鸣起来,驭手、骑士都顾不得风吹沙打,拼命拢住马匹,一霎时,风啸声,旗帜扑打声,人喊马嘶声混成一团交响。

  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深知责任重大,他丢下陶仲文,拼力控制住坐骑,前后左右地奔驰呼喝:“保护皇上!镇静!”

  不一刻,狂风止息,重又艳阳。只是,护驾的官吏人等,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还在惊骇中回不过神来。

  世宗连连道:“传仲文,传仲文!”

  陶仲文闻听,赶快趋至御驾前跪倒。

  世宗道:“仲文,刚才这一阵狂风大作,有什么预兆?”

  陶仲文道:“回皇上,大风一过,臣紧急推算,结论是:这阵怪风预示今夜当有火灾!”

  这陶老道脑筋够使,刚才刮风,说不定夜里还刮风,春秋本就多风嘛。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夜里驻扎,烧水作饭,不动烟火哪成?说不定有着火的可能。

  世宗一听,连忙道:“你既然算到要有火灾,那就赶紧施法免灾啊!还能干等着烧啊?”

  陶仲文倒是有理,道:“这是劫数,逃也逃不了!”

  锦衣卫指挥陆炳想到自己的责任,道:“想法祈禳不就得了,这正是你施展道法之时啊!”

  陶仲文道:“咱们出门在外,路途之中,一时半会儿的,如何设坛,那可不是立时可成的事啊!”

  您听听,老道这么说,不但陆炳,世宗也没辙。

  世宗道:“这,这如何是好?”

  陶仲文倒是沉着,道:“皇上,您福大命大,自有救星,什么灾也伤不了您。您就谕令所有警卫人员,小心在意,严密保护,这是要紧的。”

  陆炳心说:“你干脆说有意外,责任在锦衣卫得了!”

  煞有介事地预测,要是夜里没着火呢?估计陶仲文也有说辞:我施了法术,所以火就没着呗!

  也许是火神爷存心配合陶仲文,夜半时分,行宫果然起火。

  火势初起,人们都在睡梦之中。待到值班人员发现,火已成势,更要命的是,风也凑热闹,火势越发大起来。喊声一起,惊醒的人们难免不知所措,本能地寻路而逃,整个行宫顿时乱成一团。

  世宗闻得人声呼喊,赶紧起来。随身的太监侍奉着,急出门外。但见几个门,都被火烧着,噼噼拍拍。几个太监扶着世宗想冲出去,但都被火势逼得退回来。有的宫人强往外跑,出去的焦头烂额,更有半道儿烧焦了的。

  要说这世宗倒也颇有天塌地陷不变色的气概,他脑筋急转弯儿,想起了白天陶仲文的预言。陶老道不是说了嘛,什么灾也伤不了我,自有救星,那我着急忙慌地跑什么呢?想到此,世宗对左右说:“别跑了,咱没事,定有救星。”说完,索性找地方坐下了。

  正在这紧急关头,只见锦衣卫指挥陆炳冲进来,到了世宗跟前,也不多说什么,矮身背起世宗,寻到一火小处,奔出火圈。放下世宗,陆炳这才叩头道:“皇上,您受惊了!”

  世宗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毫发无损。大喜对陆炳道:“陶仲文说朕有救星,果然不差。你就是朕的救星啊!”

  正说着,陶老道歪歪邪邪地跑了来,眉毛胡子几乎烧光,样子颇为狼狈,喘吁吁地请过安,世宗道:“你预言说朕有灾,怎么你也这模样啊?”

  陶仲文叩头道:“皇上遇小灾,这是命数。一入夜臣就诚心祷告,愿以身代皇上受灾,把一场惊吓移到臣的身上,烧掉胡子眉毛有什么可惜呢?”

  陆炳在旁心道:“真会忽悠,有钱就买陶老道这张嘴!”

  大火过后,行宫是烧完了,焦土一片,检点人役,伤亡了好几百人。

  陶仲文少了些眉毛胡子,但收获太大了。世宗授予他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还给了印绶。说不好这算什么官儿,反正朝臣系列里没这一说。

  陆炳作为锦衣卫,虽说扈从是本职,但关键时刻英勇救驾,升为都督。对于陆炳来说,救驾可比一般的军功含金量高,也算得实至名归。

  要说会来事儿,还得数陶老道。从湖北回来后,他又向世宗宣传清静养心的道家要诀。客观地说,要想养生长寿,陶仲文教给世宗的清净养心之道并不错。但一个皇上,日理万机,如何能远离红尘、不问俗事?偏这个世宗迷道,竟然听信陶老道之言,对大臣说:“我想让太子监国一两年,好在宫中养生修炼,把身体整得岗岗地,再治国理政。”

  听了这话,朝臣们都张大了嘴合不上。心说:您儿子才四岁,天天尿炕呢,让他监国,您脑袋让驴踢了吧?大家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太仆寺卿杨最,实在憋不住。退朝回家就草疏上奏。太仆寺卿这官是从三品,级别也不低了。可正差是管养马什么的,不是言官。难得他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不肯沉默。奏疏大意是:

  皇上啊,想尧舜汤武,他们都知道修炼可以成仙,但更知道这是极难的事,就因不易达到,所以才不学这套。孔圣人说老子是龙,龙就是仙,孔圣人当然知道老子是仙,但没法学,所以不学。我听到您想修仙,先是惊骇,跟着又感到悲哀。我以犬马之诚,希望您正心正念,远离声色,保复元阳,这样就可以不修仙而成仙,不求寿而长寿,至于丹药之类,万不可信,您尤其要小心!

  任谁听了看了,这都是一番好心,诚意。可世宗走火入魔地迷道,恼怒之下,诏旨将杨最逮捕入狱。缇骑不怠慢,将杨最掐进北镇抚司,严厉拷讯。

  此前我们介绍过镇抚司的手段,有皇上的严讯旨意,这帮人自然敢下狠手。其实,也没什么问不问的,就是时不时大杖侍候。杨大人禁不住拷打,竟然死在狱中。呜呼冤哉!

  反对的御史也不只一人,都被下狱拷打,死在狱中更非一人。只有陶仲文,加授礼部尚书衔,这只是名分,为的是让他食二品官员的俸禄,这哪说理去!

  锦衣卫指挥使的官级就是从三品,陆炳由指挥使升为都督,应该是二品了。这要是在英宗,宪宗,武宗时期,那气势可以横行天下了。也正因为从前特别是武宗一朝,厂卫太风光了,所以世宗一朝,这些人才感到郁闷。

  光郁闷还算好的。都督陆炳这两天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御史陈其学上疏揭发陆炳和一个叫崔元的官员,皇上让内阁处理。内阁首辅夏言以圣旨的名义让这二位交待在盐政上的不洁之事,陆炳如何不慌?

  比起前朝厂卫大拿刘瑾随意处置大臣,陆炳的状况,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这全都缘于阁臣的强势。

  就说首辅夏言吧,礼部尚书加大学士,内阁大拿。还有一个职务更重要,醮坛监礼使,这是专门侍候皇上修道的。世宗修道,光念经不算,还得写些虔诚漂亮的文辞,在坛前烧了,表示诚敬。就因为这些词要写在一种叫青藤的纸上,所以又叫“青词”,夏言写得好,怎能不得世宗的信任。陆炳是有救驾之功,那只是你的机缘,比不了夏言天天称意。即便你是二品大员,夏大人也能收拾你!

  陆炳也不是没朋友,同在内阁的严嵩就是。严嵩的青词写得比夏言更好,他因此更得世宗的宠信。可这是后话,眼下还不行。

  所以,当陆炳和崔元二人找到严嵩,请他出手搭救时,严嵩连连摆手,道:“皇上面前,我或者还能说几句话,可要是夏大人那儿,我什么话也说不进去,也许说了更坏!”

  原来,严嵩与夏言关系不睦,夏言内阁掌权,把严嵩从南京调到北京,又引进内阁,所以在严嵩面前,夏言从来以老大自居,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过分的是,严嵩到夏言家登门请他喝酒,夏言竟闭门不见。严嵩就跪在门外念请柬,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夏言这才同意去赴宴。如此狂傲,严嵩恨在心里,所以也找机会参奏夏言,从前的提携之恩,一笔勾销了。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能好得了吗?说情铲事儿还作得成吗?

  见严嵩如此说,陆炳急道:“那严大人,您总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呀!”

  严嵩思索有顷,对二人密嘱一番。陆炳二人这才离了严府,照计而行。

  他们先准备了三千金,送到夏言府上。没想到,夏言不吃这套,把送钱的人轰出大门。

  陆炳吓坏了,赶紧又去找严嵩。

  严嵩见一计不成,再出一计。二人遵嘱再至夏府。

  这回不是送钱。陆炳他们进了夏府,先就双双跪倒,一面痛哭流涕地检讨,一面恳请夏大人高抬贵手,说急了还自抽嘴巴。

  夏言开始还摆着坚持原则的架势,但经不住陆炳、崔元二人苦苦哀求,只要夏言不松口,这俩人就不起来,哪怕把膝盖跪碎了,也要达到目的。

  夏大人终于经不住这哀兵的攻势,答应帮忙。其实也谈不上费多大事,夏言跟皇上那儿回句话,多大的官司也就一风吹了。

  仅此一事,可见得世宗朝厂卫的地位。此后,陆炳还侦破抓住了仇鸾的余党,可算尽职。死也是病死的,也算善终了。

  ·2·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北方的鞑靼后裔俺答力量强大起来,有了实力,眼瞧着大明王朝这个邻居有钱,时不时就要来抢夺。

  此时,严嵩已经通过阴谋手段,除掉了夏言等对手,后进的阁臣都得看严嵩的眼色行事,更加上迷道的世宗整年地住在西苑修道,朝臣多少年也见不到他,朝廷上的事,严嵩就可以拨云弄雨了。

  有个叫仇鸾的,是严嵩的同党,本在甘肃镇守,因为贪黩,被锦衣卫逮入京师下了诏狱。严嵩收了仇鸾的厚贿,保举他又当了大同总兵官。

  可巧这一年,俺答进犯大同。仇鸾本是无能之辈,临敌只吓得手足无措。还是俩干儿子时义、侯荣,替仇总兵出主意,带着金银财宝到俺答那儿,说这堆金银给您,只求您去进犯别处,别给我们添麻烦就成。俺答收了钱,倒也讲信用,离开大同,爽性奔北京城了,这哥们太会办事了。

  俺答在北京城外,烧杀抢掠,城中也见得火光,德胜门、安定门外已经变成了焦土。世宗皇帝在西苑内除了修道,整天唉声叹气,愁的直转悠。穿书吧

  到底怎么办?

  严嵩指示兵部尚书丁汝夔:在北京城如果主战,打了败仗,瞒都瞒不住。你应该谦慎。俺答抢完了东西,自然就退走了,你瞎打什么?丁尚书就依了他,没主动出战。俺答更加猖狂,往来纵掠不息。

  敌人在城外闹成这样,朝廷的官员也在开会研究:打,还是不打。

  俺答来了一道公文,说要让我退兵也成,你们得同意在边境开马市,搞贸易,互惠互利嘛。如同意,我们现在就派三千人进城谈谈。

  这道公文在会上一拿出来,众官员都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按现在的观念来说,互通有无搞贸易不是坏事,俺答需要内地的布帛器物,内地也需要俺答的马匹。可俺答在明朝的眼里是素来不讲信用的,有来往容易生事,不来往最好。可眼下,人家打到家门口了,打,心里没底。不打,这脸又没地方搁。一帮官员哼唧半日,也没人说句痛快话。

  终于有人高声道:“眼下没别的可说,打!”

  说话的是国子监的司业,名叫赵贞吉。国子监祭酒是一把手,品级才是从四品,司业更在祭酒之下,也来参加这种会议,少见,也许跟现在官场一样,替领导开会。

  有人问:“你说打,有什么妙策?”

  赵贞吉说:“现在我们如果让俺答的三千人进城,就怕他们搞个里应外合,那时怎么办?即便他没这坏心,签个城下之盟,咱的脸往哪搁?”

  又有人说:“你说的倒轻巧,谁不知道打?可现在要打实力不济,我看,只能暂时答应俺答的要求,先让他离开再说。”

  赵贞吉大声反驳:“要打就打,迟疑什么?俺答是那么好糊弄的?”

  众官员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而且还都有一番道理。

  就在此时,座中有一人站起来,高声道:“赵公说得对!”

  听到这说话的声音,吏部尚书,相当于中组部部长的夏邦谟转头注视,见是个不熟悉的面孔,自己连名字也叫不出,官儿还大得了?他觉得有些别扭,本来嘛,刚才赵贞吉就是个小官说大话,现在又出来一个,他不由道:“你是个什么官儿,在这儿高发议论?”

  这是一句刺激人的话,任谁听了也不会高兴。夏邦谟的话音刚落,那人便立即回应:“夏大人不认识我锦衣卫经历沈炼吗?”

  这话回得也硬朗,锦衣卫按传统是有旁听之权的,即各部门的重要会议锦衣卫的人都可以列席,称为“听记”。相当于后世的纪委人员列席领导班子会议。沈炼自称经历,这本是督察院下属经历司的领导,是正六品,略高于七品的御史、给事中。经历司的属员称都事,也是正七品。锦衣卫属中央警卫部队,而身有督察系列的官职,前面已说过,大约如后世的纪检监察系统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或者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员跨系统兼职。

  当下,沈炼既已开口,便接着说道:“各位大人说了这么半天,也没个准主意。我虽然官微职小,但还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现在国家没有顶用的人,敌寇才会这样猖獗。假如我们以万骑护先皇陵寝,以万骑保护通州的军饷,再向全国召集十万勤王的军队,趁俺答日久骄惰之时,奋勇出战,定能得胜。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议而不决呢?”

  实话说,沈炼的话说得是有点太轻松。但相比在场的那帮什么主意也拿不出的高官,这颗报国之心可敬可佩。

  夏邦谟对沈炼这番慷慨陈词,无法辩驳,又觉得沈炼这样一个小官,即便有锦衣卫的身份,也属不知天高地厚,他悻悻道:“好啊,你自己去上奏皇上吧,我们这些人都没本事,所以你也别在我们这说了。”

  听了这话,沈炼嘴上不再说了,但心里却愤愤不平。自己虽然位卑,但朝政时局无时不在心里。他记得先贤的教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特别是想到如今严嵩当道,误国误民,更是胸中积了一腔不平之气。

  锦衣卫中有此人物,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既然在会议上说话没人重视,沈炼干脆上疏陈述自己的想法。可奏疏发出,却如石沉大海,世宗皇上什么反应也没有,既不夸,也不骂,就是不理你。

  世宗忙啊,迷道之人,整日在西苑内,修炼得不亦乐乎。

  要说沈炼也是个执着的人,优点是认真,缺点是太认真。见国事不振,自己的一片忠心竟遭如此冷落,郁闷不已。

  这一天,他到尚宝丞张逊业那儿喝酒,两人都是关心国事的人,说起当前的局势,无不扼腕叹息。张逊业的官儿与沈炼级别相当,平日管给朝廷文件盖章的,自然知道许多事。俩人志趣相投,观点一致,酒越喝越高,话越说越激动。说了现象找原因,禁不住痛骂误国的奸臣严嵩。特别是沈炼,激愤之下,涕泪交流。

  喝完酒回到家里,沈炼的一肚子愤懑,依然郁积心头,不能释去。他对烛叹息:从古至今,谁无一死。太史公有言,死有泰山之重,也有鸿毛之轻。如今大奸严嵩当国,正是一个忠臣应该拼死谏言的时候,我何不上疏痛劾严嵩,就是死了,也是甘心!

  想到这儿,沈炼剔烛展纸,挥毫草疏。大意是:

  俺答来犯,正是文武群臣,戮力同心,共驱寇虏,扬我国威之时。然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除奸邪,而后外寇可平。如今,大学士严嵩便是大奸。外敌屡犯,主忧臣辱,严嵩却不任用贤士豪杰,咨询却敌方略,只是与他儿子严世蕃一道,整天谋取私利。忠言一概弃置,谄谀全部收纳。索贿卖官,以恩结党。朝廷赏一人,就说是我严嵩赏的;罚一人,就说是我严嵩罚的。所以,人们只知道严嵩好恶,不知朝廷的恩威,这成何世界!

  说说严嵩的罪行吧:收将帅的贿赂,搞乱军队,边境不宁。这是其一;收受外地藩王的好处,为他们遮隐不法之事。这是其二;包揽御史的权力,连州县小吏也怕挨整,纷纷向他送好处。这是其三;每年向京外巡抚等大员要好处,一级一级都向下收取,搜刮民财。这是其四;暗中压制谏官,使他们不敢直言。这是其五;嫉贤妒能,对忤逆其意者,整死才称意。这是其六;不停地往老家运财宝,国家用于公务的驿站不堪其扰。这是其七;严嵩在内阁时间长,资格老,擅权乱政。这是其八;纵容儿子受贿,怨满天下。这是其九;外敌入侵,不能协调组织讨伐,为皇上分忧。这是其十。

  皇上,我知道这道奏疏一上,便会招致严嵩这个奸臣的怨恨,没有好结果。但我觉得,与其眼看着奸臣误国,不如拼死以表我的忠心。如果今天杀了严嵩以谢天下,明天就是杀了我以谢严嵩,我虽死也没有怨恨。

  沈炼写完了,读了一遍。由严嵩又想到了藐视自己的吏部尚书夏邦谟。这个夏邦谟就因为自己官微职小,就冷言冷语,盛气凌人,完全不象一个以国事为重的大臣。沈炼自语道:“干脆,连他也一块儿劾奏!”于是,沈炼又接着参奏这个夏大人,把他阿谀奉承,收受贿赂的事,毫不客气地揭发,请皇上将严、夏二人一并治罪。

  第二天,沈炼就把这封奏书上呈了皇上。

  沈炼想得是简单了些,一个锦衣卫的经历,六品的小官儿,要参劾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按现在话说,就是一个处长要告总理、部长的状,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况且,世宗皇上正倚重严嵩,青词写得好是一方面,即是诸多的朝政,也靠严嵩打理,自己这才能在西苑修仙悟道啊!

  有这些因素,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圣旨下来了,没损严嵩的毫毛,倒是把沈炼斥责一顿,说他诬蔑大臣。那年头,你不是言官,以下告上,先就有罪。斥责还只是口头的,世宗还要让沈炼长长记性,又用廷杖,把他收拾一顿。最终的处理结果是:“谪佃保安。”谪,由六品的经历,降为农民,垫底了。佃,到边境种地吧。

  这是明朝历史上不多的锦衣卫官挨整的事儿。

  平日很是风光的锦衣卫官员,竟也倒霉地来戍边。人们大概觉得很惊奇。所以,当沈炼到了保安之后,朴实的乡里父老免不得要打听一番:沈大人,您怎么也成了这模样了?但当老百姓知道了沈炼被贬的缘由,正义感立马升腾起来。他们不让沈炼受苦,专门为他安排了不错的居所,还把自己的子弟送来,让孩子们跟着沈老师学习。

  沈炼不是鲜衣怒马,张牙舞爪的缇骑,他的文化发挥了作用。他要用自己的学识报答父老的厚爱。于是,他对这些来学习的乡人子弟谆谆教诲,向他们传授知识,更向他们晓以忠孝大义。这其间,当然就少不了拿历史上的奸臣,特别是当世的严嵩作生动的反面教材。听了沈炼的讲说,这些朴实的孩子,甚至家长都大骂严嵩忒不是东西。骂还不过瘾,又用草绑成三个人像,上面贴好纸,一个写李林甫,这是唐朝的;一个写秦桧,这是宋朝的,还有一个写严嵩,这是当朝的,都不是好人。学生们闲来无事,就对着这三个草人练射箭。你一箭,我一箭,把草人射得跟刺猬似的,孩子们乐得拍手称快。

  沈炼有时自己骑着马,单人独骑来到居庸关,雄关壮丽,山河一览,遥望京城,感慨万端。想到奸臣严嵩误国误民,对自己的迫害,情绪一激动,就手指京城,将严嵩大骂一通。骂完严嵩,忧国之情又涌上来,不能自己,往往痛哭而归。

  这情况终于传到了京师。再传,就到了严嵩父子的耳朵里。爷俩恨得咬牙,指使宣府的巡按路楷、总督杨顺想法除掉沈炼。

  路楷和杨顺是严嵩的党羽,自然照办。凑巧的是,蔚州出了一个妖人案,也就是散布对朝廷不满的言论,这即是妖言惑众,如果再搞点聚会,那更是典型的妖人。为首的叫闫浩,一抓闫浩就牵连一片。

  杨顺对路楷说:“现在,我们可以完成严大人布置的任务了。”

  路楷倒也是个明白人,道:“你是说,借这个案子,把沈炼的名字也搁进去?”

  杨顺道:“然也。”

  于是,二人搞鬼,把沈炼说成串通妖人,图谋不轨。一纸公文递到京城。什么公文,严嵩都是先看的,连夜都没过,当天就批回宣府,令将沈炼就地正法。杨顺赶紧落实,沈炼被斩首,家产藉没。

  办了这么大的事,严嵩当然得奖励俩走狗:将路楷擢升为太常寺卿,将杨顺的一个儿子授锦衣卫千户。可杨顺还不满足,他琢磨:严大人给我的赏赐差点意思,是不是我作得还不到位?于是,这个杨顺竟又将沈炼的三个儿子抓进监狱。最终,两个儿子被虐待致死。一个没死的发配极远的地方戍边。

  至此,沈炼一案才告结束。

  再说那个草包的大帅仇鸾,得严嵩举荐后,等俺答退兵了,他才在后面尾随,糊弄皇上,这叫奉旨追击。俺答成心逗他玩,冷不丁又回身杀来,吓得仇鸾赶紧逃,士兵被杀一千多。事后,他竟然报功,还受了赏,掌大将军印。为了自己平安无事,仇鸾是极力主张与俺答开马市、搞贸易的。

  偏有一个杨继盛,河北容城人,自幼家贫,刻苦读书。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及弟,最初在南京吏部当主事。后在兵部任车驾司员外郎,说起来也是一个副局级的干部。虽然这个官是管后勤的,但挡不住他有一颗爱国心。别人都无所谓,他却上疏,劝皇上别这么干,说这是一个馊主意。

  仇鸾知道了,气得要死,大骂杨继盛竖子不知兵,也上疏诋毁杨继盛。那时仇鸾的奸宄之事还没暴露,世宗竟将杨继盛抓进锦衣卫诏狱。打了几顿,杨继盛根本不服,于是将他贬为狄道典史。这是一个垫底儿的官儿了。

  官场上的事变幻无常,仇鸾本是严嵩受贿举荐的,但仇鸾当了大将军,总督京营兵马,也属位高权重,便不再把严嵩放在眼里,严嵩便恨意顿生。杨继盛上疏指斥仇鸾开马市被贬,严嵩觉得他为自己出气受了委曲,便找机会将杨继盛召回京城,官复兵部员外郎之职,接着又提升他到武选司,也就是兵部的组织部任正职。

  但是,严嵩的这一番美意,当事人杨继盛并不知道,这个死心眼的老杨觉得,我又被起用,说明皇上英明,我得报答皇上啊。报答的好办法就是揭发奸臣,而公认的奸臣就是严嵩。

  老杨回京才一个月,就动手了。

  那天,杨继盛正在草稿,妻子张氏进来了,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准又是要弹劾谁。她就问:“老爷,你这是又要说谁啊?”

  老杨回答:“除了严嵩,还能有谁!”

  妻子心疼丈夫,劝他说:“你就别写了。上一次弹劾仇鸾,差点没死了。如今的严嵩父子,威焰薰天,一百个仇鸾也比不过他。你弹劾他,就如同老虎头上挠庠庠,对国家,无所补益;对你自己,却是灾祸,这是何苦啊!”

  老杨道:“我是不愿意跟这个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妻子道:“你就是死了,也于事无补,何苦要这样!”

  老杨的倔劲上来,道:“古有忠臣,龙逄、比干都是流芳百世的,我如果能象他们那样死了,于愿足矣!你别劝了,劝也没用!”

  妻子见他这样,只得流着泪出去了。

  杨继盛的这篇奏疏,不但篇幅长,而且是语语痛切,字字呜咽,情发于内,气形于文,大意择要如下:

  奏疏开首就说:如今外边的贼是俺答,里边的贼就是严嵩,贼有内外,除去他们也有先后。

  我从没听说有内贼不除,外贼可除的。所以,我请求皇上您先诛严嵩,后剿俺答。杨继盛这样说还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意思。这句话后世的蒋中正先生也说过。

  老杨认为:沈炼等人对严嵩的弹劾,重点说了贪污,这还都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呢?他先就列举上天的警示来证明严嵩不是东西。如,去年春天,老不打雷。占卜一下(估计是他自己干的),说是因为“大臣专政”。大臣,谁还比严嵩个儿大?去年冬天,日头底下出现红色,再卜一卦,说是因为“下有叛臣”。内心背叛皇上,这一点谁又能超过严嵩?更有四方发生地震、日食、月食,这都是严嵩闹腾的!就因为他整天在皇上您的身边,您才不觉得,危险哪,我的皇上!

  说完老天爷的意思,老杨又一一举例,具体开列严嵩的罪行。

  比如:有个严效忠,那就是严嵩的一个仆人,还有严鹄,是严嵩的孙子,乳臭未干的小儿,跟军队的边儿都沾不上,竟然说这两个人有军功,都授予锦衣卫千户的官职,这不是拿朝廷命官开玩笑吗?

  还有,严嵩干这些事,内外勾结,作得可算周密。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锦衣卫和东厂的缉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严嵩让儿子严世蕃跟锦衣卫、东厂的领导结成儿女亲家。不信您就调查一下,看看娶的都是谁家闺女。皇上您想想,关系都搞成这样了,本来这些部门都是您的爪牙,却变成了他的保护伞,他还忌惮什么?

  更有,锦衣卫、东厂是自己人了,还有科道言官呢?严嵩的作法是,不是亲信,不向他行贿,都不能成为给事中、御史,更不能到中书(中央办公厅)任职。这些本是您的耳目,却变成了他的奴隶。

  至于朝中的大臣,严嵩就让儿子严世蕃大加笼络,有不听话的,一律找个借口安个罪名斥逐,那剩下的,就都是他的心腹了。

  这个老杨,一口气说了严嵩的十大罪,五大奸。并且慷慨地说:皇上,这人这么多罪恶,您怎么就不忍割他的脑袋,而让他继续为害国家和百姓呢?

  最后,杨继盛还饶了一句,以加重分量,说,这些事,您可以问问景、裕二位王爷,听他们说说,这不是您自家人么?

  老杨没想到,恰恰是这句话,让狡猾的严嵩抓住了把柄,要知道,那年月,当皇上最怕的,是朝中大臣与封在外地的亲王相勾结,威胁自己的皇位。严嵩据此反击,向世宗奏道:皇上,这杨继盛胆儿够肥的,他竟敢勾结二位王爷,诬陷老臣,请您明鉴!

  世宗此时头上冒火,立即将老杨逮进锦衣卫诏狱,严刑追究背后的主使。老杨道:“话就是我自己想说的。我是尽一个臣子的忠心,还用什么人主使?”

  审官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提出二位王爷来?”

  老杨道:“满朝文武,都怕严嵩,除了二位王爷,谁敢说话?”

  审官下令,杖刑侍侯,前前后后,狠打了上百杖。锦衣卫的官是严嵩的亲家,那打起来还轻得了。

  杨继盛刚入狱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只蚺蛇胆,说是可以在受杖刑后解血毒。老杨说:“我自有肝胆,用不着这玩意儿。”他在狱中多次受杖,体无完肤。两腿上的肉都碎成一片一片的,牵筋带肉,疼痛无比。杨继盛咬住牙关,自己用手将腐肉挖去,又把饭碗磕碎,用碗碴儿割断大腿上的两条筋。当时狱卒提着灯在旁观看,颤抖不已,差点把灯掉地下。而杨继盛坦然自若,志不稍屈。此真英雄也!最后,审官也不问了,打得半死,扣一个诬陷宰臣的罪名,由诏狱转到刑部去了。

  离开锦衣卫的诏狱,杨继盛的处境依然凶险。

  刑部尚书何鳌,受严嵩的密嘱,打算给杨继盛定一个诈传亲王令旨罪,把他杖死。郎中史朝宾劝何尚书道:“奏疏中只说让皇上问二王,并没说是亲王让他上疏,朝廷的法律,怎能滥用?”把何鳌说得哑口无言。

  何尚书将此事向严嵩报告之后,史朝宾立即被贬出京城,到高邮当了一个判官。此可见严嵩的威风!

  严嵩下令,继续严审杨继盛。

  杨继盛披枷带锁,由狱中到官衙,路人都过来围观,见老杨如此受摧残,都纷纷叹息:“这是天下的义士啊,为什么却受此荼毒?”也有人指着枷锁说:“为什么不把这种刑具,戴在奸相头上,反倒让好人冤屈呢?”

  嘉靖三十四年十月,杨继盛终于被严嵩找个罪名处死。时年四十岁,他临刑慨然赋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还在严嵩未发达时,有算命先生说他此生大贵,但会因饥饿而死。当时严嵩还笑算命的说:“既然大贵,又怎么会饿死?”

  七年以后严嵩败,由于御史邹应龙冒死劾奏严嵩父子的种种罪行,世宗皇帝最终将严世蕃斩首,严嵩削职为民,家产被查抄,房子也被查封,严嵩被赶出门外,只好住在坟地的墓庐里。二年后,果然因饥饿而死。

  穆宗皇帝即位后,为表彰杨继盛的忠义,在保定为他建了旌忠祠。更在北京建了杨椒山祠。椒山是杨继盛的字。义士英魂有知,当可含笑九泉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极品爪牙:明朝厂卫情状更新,第六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