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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506年，大明正德元年。十月的一天。
新皇帝朱厚照脸上一片愁云，眼睛也是哭过的样子，中午饭也没吃，从早朝退了之后，就这么呆坐着，他就是明朝历史上的武宗。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摊上了大麻烦事，他能吃得下饭吗？
都是这些大臣闹的。我不就是让刘瑾他们陪着多玩了会儿吗？
去年三月，武宗的爹孝宗去世了，正确的说法当然应该是驾崩。临死前，孝宗朱佑樘把这唯一的儿子朱厚照托付给了三位大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嘱咐说：“我儿子很聪明，但年纪小，太好玩，希望你们辅佐他走正道，成为一个好皇帝，这样我死也能闭眼了。”话说得很真挚。
孝宗的这个儿子倒也有些奇异之处。他的母亲张皇后在弘治四年九月梦见白龙盘伏在她的腹部，之后怀胎十月的皇后生下了武宗。按阴阳学说，白色为西方，是战争的象征。此前三朝，所定的太子都不是皇后亲生的，惟独这个武宗是没用外援的。生下来之后，皮肤又白又嫩，非常精神，从小就举止不一般，孝宗视若掌上明珠，两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太子这个身份可是太珍贵了，有人就想跟他扯上关系。有个军卒叫郑旺，他有个女儿，长大后被选进宫中，一晃就是好多年了。郑旺偷偷结识了一个太监刘山，求刘山在宫内给找女儿。刘山张嘴就用瞎话打发郑旺，说周太后宫中的郑金莲就是你女儿，皇太子实际就是她生的，被皇后夺为己有。这事你当然不知道。不料，这些话传来传去，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龙颜岂不大怒，立即处死了刘山。这事说明，制造假新闻一定得挑挑对象。
武宗长大后，皇上安排了多位儒臣给他讲课，他爹说得不错，武宗确实聪明，学习也刻苦，那些长胡子的老师一讲就是一上午，吃完午饭还接着讲，一般孩子早烦了，可武宗居然神情庄重，眼睛专注，听着还若有所悟，没有一点懈怠。老师离开的时候，武宗一定拱手致敬，礼送先生。第二天，不看书本，背诵老师昨天讲授的内容，流利不差。上课时，有的老师没来，他必定向身边的人打听，某某先生今天为何没来呢？我很惦记，这是多聪明懂事的孩子。
可别忘了，武宗的爹还有一句话，这孩子太好玩儿。聪明的孩子要是疯玩，那比傻孩子玩得热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玩就得有伴儿，武宗的伴儿就是一帮太监。其中有八个人是铁杆玩伴儿，为首的就是钟鼓司的刘瑾，与另外的七个人，人称八虎。武宗没当太子的时候，这八虎就陪着玩儿，刘瑾陪得好，不敲钟了，专陪太子玩儿。等到武宗正式当了皇上，继续陪，陪得水平更高了。
宫中有尚寝太监，负责管理皇帝就寝地点等事。而文书房的太监则负责记载皇帝晚上住在哪儿，同哪个嫔妃共寝的年月日，以备生了孩子查考验证。武宗继位后改元正德后就大婚封后、册妃。但婚后一个老实孩子大变样，下令这些规定作废，我到哪睡觉还有人管？绝对不行。。我爱到哪儿睡就哪儿睡，记什么录？于是，武宗便在宫中随意转悠，全凭兴之所至。白天，在太监簇拥下，摔跤、踢球、玩鹰、玩狗，歌舞娱乐，走到哪儿喝到哪儿，深夜也不回去。宫中不够他折腾的，又到街上游玩，见酒馆就进，进去就喝，什么耍猴、马戏、斗鸡、赛狗等各种把戏都看个没完，在哪儿喝高了就住哪儿。刘瑾深体圣意，又在宫城内建几层的宫殿，两厢辅以密室，名曰豹房。顾名思义，除了太监美女，还有豹子。正德爷喜欢嘛，养几只豹子也是为了玩儿。就因为武宗智商不低，他还通晓佛经梵语，这专业也不能浪费，有宫女愿意出家的，他还亲自为她们剃度，不嫌累地为她们讲经说法。无论今天我们觉得如何匪夷所思，可历史就是这么记述的。这种天昏地暗的玩法，估计当爹的孝宗皇帝生前怎么也没料到啊。
刘瑾本性谈，自小割了那一刀，投到一刘姓太监门下，所以就姓了刘。史传说他狡猾阴狠，偏他又粗通史籍，有文化。并且也象汪直一样，敬仰王振。看来这有文化的太监坏起来就加个更字。正因为如此，刘瑾便成为八虎的“虎头”。刘瑾当了内官监之后，总督在京的军队，势焰已是了得。前任皇帝遗诏，要撤消太监监枪和各城门监局，刘瑾都鼓动武宗不执行。
当皇上的整天不认真治国理政，先皇留下的遗嘱也不照办，被刘瑾他们围绕着，就是一个字：玩！俩字：疯玩儿！大臣们不干了，尤其是负有托孤使命的老三位，刘健、李东阳、谢迁。这三位在孝宗时都是股肱之臣，时人有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性格上，可说是各有特色，尤其是李东阳和刘健，我们在以后会真切地感觉到。
刘健是内阁首辅，上疏言事，那可都是国家大事，武宗不理；连上几次，外甥打灯笼，照旧。刘健生气了，请求辞职回家。武宗这才表态：老刘，别走啊。
再不能让皇上这么玩下去了，内阁这三老联名上奏，历数武宗上任以来的不着调，尤其痛斥八虎不是东西。劝皇上走正道，干皇上该干的事。谁想得到，皇上只回了两个字：阅知。告诉你们，朕知道了。说完接着潇洒。
在这种情况下，兵部尚书刘大夏，吏部尚书马文升（汪直失势后已回朝任职），这二位觉得干着没劲，辞职了。户部尚书韩文年纪大，可忠心不减，谈起朝政的现状，激动得直掉眼泪。手下的郎中李梦阳说：“我听说御史们都弹劾这帮太监，皇上已让内阁商量怎么办，刘健他们一定坚持原则，这时候你应该挑头，率领大臣们上奏，刘瑾他们完了！”韩文说：“说得对！我这岁数了，没什么怕的，大不了一死报国。”于是，颇有文名的李梦阳便草就了奏疏，就是这封奏疏，搅动了局势。大意为：
皇上，我们看到最近一个时期政策、号令都很有问题，不正确或不妥当。朝廷内外的人都认为是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等人造成的。他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花言巧语，整天用击球走马，放鹰逐狗，歌舞演出这些事诱惑您，致使你以万乘之尊与宫外的人过于亲昵来往，这哪儿还有什么礼法可言？更加上白天夜里，没完没了，既有损精神，又有亏志德。这八个太监只知道蛊惑皇上您，以便私心得逞。上天的眷命，祖宗的大业，都在陛下您一身哪，万一因为这样，损神伤身，就是把这八个小人碾成粉末，又有什么用呢？古时候就有阉宦误国的事，汉代的十常侍，唐代的甘露之变，都是宦官为祸的前车之鉴。今天对马永成等人的罪恶如果不予以惩治，将来他们必然肆无忌惮，为害国家。希望陛下您振奋朝纲，舍去私爱，宣示朝野，将为祸的八人明正典刑，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
朝中多一半大臣都在这份奏疏上签了名，今天早晨一上朝，韩文便把这份奏疏呈给了武宗。武宗大略一看，当时就傻眼了，这么多人都对我这八个陪玩喊杀，怎么办呢？退朝以后，居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连中午饭也吃不下。
这不，到现在还坐着呢。
老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这回再瞎对付看来是不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还是得靠太监。他叫来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岳以及李荣等人，让他们当联络员，去找阁臣商量。
王岳作为司礼监的领导，按说应该更得皇上的宠信，关系更近。但我们在现代生活中也看得到，一个单位领导身边最近的人并不一定是职位较高的人，关键是看谁能为领导提供更多额外的享受。也有说，要想和领导关系铁，不是帮领导干多少好事，而是你是否和领导一块干过坏事。这话多少有些道理。王岳和刘瑾等人的区别，大约也在这里。
王岳等人到了内阁，对刘健、李东阳、谢迁说，就因为早上韩文的奏疏，当然还有以前御史的上疏，您老几位的意见皇上当然也知道。您可能想不到，皇上今天到现在一直愁眉不展，中午饭也没吃哪，这事是不是先放一放。
老三位表示，这么多人都对八虎这种态度，不能不处理！
王岳等人将这情况带回去，报告皇上。武宗琢磨半天，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能不能别砍他们的脑袋，都发往南京算了。
这个处理办法又让王岳等人带到内阁。旨意传罢，内阁一把手刘健推案而起，激愤得大哭，道：“先帝临终的时候，曾拉着我的手，将辅佐皇上的大事托付给我。如今先帝的陵土还没有干，这些宦官就开始弄权，败坏国事，我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啊？”说罢痛哭不已。
谢迁也严肃地说：“刘瑾这帮人不除掉，我们还怎么执行先帝的遗命？”
李东阳应该表态，但史传并没有记载他说了话。后来事情的发展，李东阳后来的表现也都说明，他当时态度肯定是暖昧的，这是此人在官场上自保的表现，并非如有人所说是保存力量以待将来的深谋远虑。不急，让我们通过事情，逐渐认识李东阳。
看到内阁的这种不可动摇的态度，王岳这个太监也受到了感染，也许他在心里乐得把刘瑾这八人干掉。当即也表态：“你们的意见很正确！”说完，就回去复命了。
这是一天中，经过王岳他们几次传话的最终结果。
第二天，朝廷的大臣们奉诏入朝议事。在左顺门等候的时候，刘健对大家说：“我看诛八虎这事就要成功了，等会儿见到皇上的时候，大家一定同心协力，一定要把这帮奸邪之人干掉！”
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我觉得，如果我们态度过于激烈，一定要坚持非杀掉八人不可，恐怕会有我们不愿看到的变化。”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不能操之过急，急了有可能事与愿违。这是一种正确的意见。史载，说出这个话的是一位尚书，叫许进。今天有的书中将这个话说成是李东阳所言，以证明李东阳深谋远虑，殊不可信，《明史》也没记载是他说的。
当场，许多人都听到了许进的话，刘健等大佬在场，别人不好乱发言。可是，刘健对这个提议只是“背首不答”，转过身去，不予理睬。也许他还在心里说：“目前大局已定，你还罗嗦什么！”
就在这时，只见太监李荣手拿大臣的奏疏出来了，传达武宗的旨意：“皇上说了，各位先生爱君忧国，你们奏疏说的都很对。可是这八个人侍奉我这么多年，怎么忍心忽然就把他们都杀了呢！希望各位稍稍宽恕，容我缓一些处治他们！”
听了这话，在场的大臣都感到有些意外，互相看看，一时无人说话。韩文见状，站出来历数刘瑾等八人的罪行，侍郎王鏊也说，不除去这八人，解决不了问题！
李荣说：“皇上的意思原本是要杀了他们。”
王鏊说：“如果说了不算，那怎么办？”
李荣又说：“我不敢欺骗各位，我脖子上又没裹着铁不怕刀砍，怎敢说谎话误国呢？”
这时，刘健说道：“皇上既然说了要惩治这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事得速决，迟则生变。明天上朝，如果皇上又变了主意，我和大家一起拼死力争！”当下，大臣们都说，就这招儿。随即便散去。
哪知，一夜之间，突然风云突变。真实的情况如同虚构的影视剧，认人瞠目结舌。
散去的大臣们并不知当天夜里发生的事。实际上，就在李荣出来传旨的时刻，武宗心里仍在犹豫，于是，他又找来王岳，并叫来范亨、徐智俩太监，反复商议。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明天就逮捕刘瑾等八人。但是，时任吏部尚书的焦芳得到了这个消息。我们有理由怀疑，是哪个太监向焦大人通风报信。因为要说正式通知，就是找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什么的，也轮不到他焦芳。偏这个焦芳是刘瑾的好友，他当即就向刘瑾报告了这个情况。
刘瑾正和七个兄弟研判形势呢！得到这个消息，都是面如土色，惊惧之下，伏案痛哭。
这时节，只有刘瑾不愧为八虎之首，保持了镇静。他冷笑道：“你我的脑袋，眼下不还长在脖子上吗？嘴里有舌头，我们就不会说吗？何必慌张害怕成这样？”
其余七人如同绝境中看到了生的希望，当即问：“该怎么办？”
刘瑾道：“随我来！”
整衣。
起身。
出门。
七人紧随其后。
已是暮色沉沉，大内之中，十六岁的武宗正秉烛独坐，对白天的决定会产生什么效果，他心里没底，正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呢？
这时，只见刘瑾等八人进来了。进来也不说话，围着武宗跪了一圈儿，一边哭，一边将头叩在地上咚咚有声。
这叫什么事啊，武宗正要问话，刘瑾哭着发言了：“万岁，您今天如果不开恩，我们哥儿几个就要被人剁碎了喂狗了，呜呜……”
此时的刘瑾与刚才颇有胆色，镇定沉着的形象判若两人，照他那模样，仿佛天底下没人比他更可怜的了。
这些可是多年来如影随形的玩伴儿啊，自己的诸多快乐都是他们给带来的，这阵势，把武宗的心都搓弄碎了。他当即道：“朕没有下旨逮捕你们，这是怎么话说的？”
刘瑾又呜咽道：“外臣说我们不好，这是表面。背后都是王岳鼓捣的。他本和我们一起侍奉陛下，愣是跟我们过不去！”
武宗想不到刘瑾这么说，便道：“你说原因在王岳，恐怕不是吧？”
刘瑾抬起头，眼泪汪汪地，道：“陛下您哪儿知道啊，王岳平时勾结外臣，目的是控制您。我们几个人对您的忠心那是百分之二百，所以王岳怕我们拦阻揭露，他就先发制人，鼓动那些大臣，迫害我们。”
刘瑾的狡猾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此时，他如果说大臣们都是胡说，显然无力。他这轻轻一转，把矛头转向王岳。受制于人！别说皇上，就是普通领导也烦哪，武宗再小，这话的味儿他还琢磨得过来。
就在武宗心中已生疑惑，对王岳已生反感的当儿，刘瑾又进一步给武宗解除心理上的负担，化解奏疏中对武宗道德、道义上的指责。他道：“您再想想，平时放放鹰，玩玩狗什么的，影响您英明地治国理政吗？王岳之所以说这说那，跟大臣一块瞎得得，就是排斥我们。”
这话说到武宗的小心坎里，就是啊，我就是玩玩，娱乐娱乐，值得这帮老头儿给我上纲上线的？
刘瑾在旁再加一把火，道：“据我们所知，内阁的大臣，他们根本不把谁放在眼里，他们自己讲什么礼法啊？如果司礼监的领导、下属是您的贴心人，遇到什么事，不让那些书呆子文官乱说乱道，那您的日子得多消停！”
在告大臣一状的基础上，又作了毛遂自荐的工作。这一番话，层层递进，晓之以情，伴随以理，尽管是歪理。可只要皇上认可，那就是天下至理！
武宗道：“王岳这么奸刁，朕要治他的罪。只是那些大臣，尤其是内阁的老臣，不好随便处治他们啊。”
刘瑾的话跟得紧，道：“皇上啊，我们几个人死了就死了，算得了什么呢？可如果那些大臣挟制您，让您连自由都没有了，那您说这天下到底是由谁说了算呢？”
武宗当然怕大臣们不让他玩，更怕别人惦记他这皇上的威风。一听刘瑾这话，不禁大怒：“着啊！我是一国之主，岂能被他们挟制！”
刘瑾见忽悠奏效，对敌手打出最后一拳：“皇上，大主意您得自己拿，还得赶快，晚了就怕由不得您了。”
武宗思前想后，特别是想后，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愤怒和冲动。他大声道：“笔！”
刘瑾手脚麻利地侍侯笔墨。
武宗毫不犹豫，提笔蘸朱砂，乾纲独断，命令：
刘瑾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团营。
邱聚提督东厂。
谷大用提督西厂。
张永掌神机营。
魏彬掌三千营。
石文义为锦衣卫指挥。
这就把京城武装和特务机构都交给刘瑾他们了。厂卫更是统一领导。
同时，令锦衣卫立即逮捕王岳入狱。
武宗写罢，交给刘瑾，照旨执行。
此时，形势真是天地翻复，八虎的喜悦无法用言语表达。
刘瑾立即动手，落实不过夜。
锦衣卫缇骑的持了公文，迅即将王岳拿进狱中。
范亨、徐智也被抓来。皇上没说把他们也弄进诏狱，可司礼监一把手将部下打一顿的权力还是有的，捎带手的事儿，把范、徐二人杖打一番，也出出胸中的恶气。
接着，将王、范、徐三人发往南京。王岳和范亨半道即被刺客杀了，徐智被打折一只胳膊，亏得腿脚还利落，逃得了一条性命，这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是刘瑾干的。
同类相残，毫不手软。刘瑾狠毒如此。
次日早晨一上朝，傻了眼的内阁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那年头越是读书人越没有造反的意识，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同时上疏辞职。刘瑾他们对三个人的态度还是相当清楚的，让刘谢二位回家，独将李东阳留下了。
刘、谢二位离京时，李东阳送行。
几杯酒之后，李东阳叹息道：“您二位回乡，留下我一个人也是无益，可惜不能跟你二位一起走。”说罢直掉眼泪。
李东阳这话，说得有点假。试想，如果当时他和刘、谢二人持同一态度，怎可独他留任？此时他还说出“可惜”不能与刘谢一同辞归之语，分明是矫情。
对李东阳的表白，刘健倒是不客气，道：“你现在哭什么？假如当时你也跟着我们多说一句，不就和我们一样辞归了？”
史传并未再述李东阳闻此言作何反映，却有这样的说法，”李东阳贪恋阁臣之位，委蛇避祸，与刘瑾没有什么矛盾。”假使如后世有人说李东阳如此是出于谋略，那在送行之时为何无任何表示，哪怕暗示？
眼下，是正德元年。
正德三年，刘瑾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又成立了“内行办事厂”，简称内厂。至此，明朝的特务机构从硬件上说建设完毕。
·2·
一夜之间，风云大变，刘瑾现在是牛大了。
朝臣们并不罢休，反潮流的人永远是有的。
有两位给事中上疏，指斥完刘瑾这个奸邪的小人，又说武宗你怎么把顾命大臣都不要了，你应该把刘健、谢迁请回来，捎带着再把刘瑾杀掉。武宗看了这奏疏，不禁大怒，立即下旨，将这两个给事中逮捕，送到锦衣卫的诏狱里。
这在当时也是引人瞩目的事。奏疏的内容传到了南京，南京有个给事中名叫戴锐，也上疏声援。大臣们有什么说道上奏，都越不过司礼监。刘瑾看着这些攻击他的上疏，恨得咬牙切齿。他也有办法，单等着武宗玩得正高兴，正投入的时候，把这些该呈上御览的奏疏呈上。一摞的文件往皇上眼前一递，嘴里还得说：皇上，这堆东西您看看，拿拿意见吧！
武宗正乐呵着呢，最烦人此时来打扰，国事跟玩相比，此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挥挥手：“不就是那些絮絮叨叨的告你说我的事吗？都是胡言。你们是白吃干饭的？这些上奏，你们就斟酌着办，没事别老来麻烦我！”
刘瑾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武宗这个表态，那刘瑾说的话，也就是皇上说的话了。对于朝臣来说，那威慑力是无与伦比。手握尚方宝剑，先把上疏进谏、揭发的御史抓来，赏一顿廷杖。
廷杖这种惩罚大臣的办法，是明太祖朱元璋发明的。当时，才子解缙曾谏言，大臣即便有错，也不应采取这种有辱体面的作法。那年月，刑审犯人最初级的刑具就是笞、杖。笞是稍粗的荆条制成，杖则是更粗的木棍或板子。尺寸都是有规定的，长度大约在七尺左右，厚度三几寸。行刑时，打多少下，每次打的间隔时间，几次打的总数都有规定。廷杖，顾名思义，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杖打。朱元璋很有创新精神，把讯问的手段变成惩罚的形式，是他诸多的创意之一。他在世时乐此不疲。他死后，这份遗产也被继承了。
执行庭杖时，场面也相当壮观。中间有宦官高坐监刑，正常人挨打，让刑余之人瞧乐子，这本身就是侮辱。还有政府官员陪坐两侧。左边站有太监三十人，右边站有锦衣卫三十人。庭下还站有行刑狱吏百十人，这些行刑人员都是一身短打扮，手执木杖。
准备就绪，太监向该打的大臣宣读皇帝的诏书，无非是说明为什么打你，打多少下。诏书读毕，行刑狱吏将犯罪大臣用毡布包裹，按伏在地。
这时，站立左右的旗校一声高喝：“搁棍！”就有一人将棍搁在犯人腿上。
打的部位是臀部和两腿，打轻打重，全在执行者，那是有技术含量的，有的劈啪大响，却不见得手重；有的声音不大，却是杖杖咬肉。打人的狱吏也是百炼成精，不但手艺精，还会看暗号。读完诏书的太监站在一边，两脚若是摆成外八字，那就打轻点。如果两脚向内成八字，嘴里高喊：“好生打！”那就暗示把人往死里打，被打的人不死，也要脱掉几层腐肉，养上几个月半年。有的甚至终生残废。
廷杖到了刘瑾手里，有了更狠的改进。他在对大臣行廷杖时，不能再裹毡子，因为那可以减轻伤害。刘瑾要求将大臣的衣服剥光，裸露出臀部和大腿，大杖直接到肉。官员疼痛难忍，脑袋乱晃，满脸沾土，下巴的胡子也能磨掉。锦衣卫的旗校还经常把官员们受刑的情景作为笑谈的材料，说某某官员如何被他们扭下来，剥去冠服，露出屁股，当众杖打。某某官员受杖时又是如何痛苦呻吟，叫饶哀求。
此外，刘瑾还发明了大枷，重一百五十斤，让人犯带枷站立，有的被枷号一两天，便会毙命。
南京有个御史蒋钦，因为上疏支持、声援戴锐，惹得刘瑾大怒，将其廷杖三十，削职为民。可蒋钦毫无惧意，益发激起斗志，出锦衣卫的诏狱才三天，再次上疏弹劾刘瑾。
刘瑾直气得七窍生烟，令旨一下，锦衣卫的缇骑飞至，将蒋钦再逮回诏狱。
这地方岂有白来的？可怜蒋钦旧的杖伤还没好，又被结结实实地杖打三十。这两番刑杖，直打得蒋钦两腿血肉模糊，痛彻心脾，趴伏在地，喘息呻吟不绝。
锦衣卫的旗校阴阴地问：“蒋大人，领教了这廷杖的滋味，你还敢再胡说八道吗？”
蒋钦奋力挣起身，拼全力喝道：“我蒋钦一天不死，就一天要尽御史的言官之责！”
锦衣卫的旗校也惊讶蒋钦这副铮铮硬骨，将他又扔回诏狱。
半死的蒋钦在狱中时昏时醒，足有三昼夜。
神智清楚之后，蒋钦不禁又心潮激荡，想古时先贤，想今日奸佞，豪气又生。他向狱吏要了纸笔，满腔愤恨，化成弹劾刘瑾的奏疏。
蒋钦写了一会儿，仿佛听见墙壁里传出凄楚的声音，模糊飘渺，时隐时现。以蒋钦当时的身心状态，精神高度亢奋紧张，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他浑身一激灵，想到了鬼！他停下笔，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其实，蒋钦所听到的，多半是他在那种状态下的幻觉，或是隔壁传来的声音也未可知。
声音安静下来，蒋钦又写。
快写完了，他仿佛又听到鬼声，桌案上的残烛，也飘乎摇曳，似灭不灭。蒋钦不由得头发都立起来，一阵不安和恐惧袭上身来。心里道：这一道奏疏呈上去，想必是要有不可测之祸，否则，为什么有鬼声呢，这鬼声是否在警示我呢？想到这儿，他勉力挣扎起来，整一整衣冠，向着忽明忽灭的烛火道：“如果是先人显灵，提醒我不要写这份奏疏，就请再大声些！”说也怪，蒋钦话音一落，那鬼声真的越发凄厉。
这一下，蒋钦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都说举头三尺有神灵，鬼神都觉得我这样做无益，我何苦执着呢？这么一想，他便收拢草稿，打算将这没写完的奏疏付之一炬。
就在他将几张稿纸凑向烛火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轰然响起：蒋钦，你既然已经效忠皇上，此时怎能任贼作恶缄口不言，怎能有负国家，羞对先贤呢！这声音，实实地长人的精神。当下，他不再犹豫，奋笔疾书，草成奏疏，大意是：
刘瑾这个贼人，作恶已不是一两天了。陛下您每天和他玩乐，茫然不知觉悟。朝臣和百姓心寒意冷，如浸冰水。臣昨天因为再次上疏，又受廷杖。被打得血肉淋漓，躺在诏狱之中。但臣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沉默不语。臣骨肉糜烂，上此疏不由得涕泪交流，陛下啊，臣上有七十二岁的老父，已顾不得奉养他老人家，我死不足惜。只是陛下您旦夕之间就有覆国亡家之祸，真有那一天，就追悔莫及了。现在，您如果下决心杀掉刘瑾，将其首级悬挂在午门，就使天下之人知道我蒋钦是一个敢于进谏的忠直之臣，您也就有了诛杀贼人的英明。您如果还不杀刘瑾，那就请您先杀了我，让我到九泉之下和古时的忠臣龙逢、比干相会，因为我与刘瑾不共戴天。杀他杀我，您瞧着办吧！Μ.chuanyue1.℃ōＭ
写完之后，蒋钦自己念了一遍，慨然自语道：“人除了死，还有什么难事呢？这奏疏我上定了！”说来也奇怪，此时鬼声竟然止息了。
次日，蒋钦托狱吏将奏疏代为呈上。这还能越得过刘瑾？连圣旨也都是他的意思。不服是吧？再杖三十！
一而再、再而三，廷杖已经总打了九十。这最后的三十下，端的厉害，行刑时，太监高喊：“着实打！”六个锦衣卫狱吏，每人抡五杖，高举重打，杖杖到肉，这三十杖打完，蒋钦已经晕死过三次，明明白白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整！
狱吏将被打得要死的蒋钦又扔进诏狱，两天后，一个拼死上疏的言官死在狱中。
还有一个人刘瑾恨得咬牙，户部郎中李梦阳！要不是他捉刀，替户部尚书韩文草拟奏疏，又忽悠一大帮朝臣签名，自己怎能差点被剁碎了喂狗呢？刘瑾翻过身来，便将李梦阳整到了诏狱里。
李梦阳本不是言官，但却爱干言官的事，文笔又好，所以数叨起别人的恶来，攻击力自然不可小觑。
还是在武宗的爹驾崩那年，也就是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三月，当时还是户部主事的李梦阳，挥笔几万言，指出孝宗的弊政。其中对外戚张皇后的弟弟张鹤龄抨击特别激烈。一个七品的小官儿，点名道姓地指斥皇上的小舅子，胆子够大！
皇后的母亲金氏和儿子鹤龄对李梦阳真是恨之入骨，整天到弘治帝面前哭哭啼啼诉委曲，说自己如何冤枉，说李梦阳如何可恨。
老丈母娘倒也不是一点理没有，李梦阳在奏疏中称张皇后为张氏，这罪过属于大不敬，说大就大了。弘治帝和张皇后感情很好，成婚后相亲相爱，不宠其他嫔妃，他很不愿意驳皇后这头儿的面子。就迫不得已地将李梦阳关进了诏狱。
一帮子督察院的御史见状，纷纷上疏，替李梦阳辩护，要求释放他。
老丈母娘一看，这哪成啊，哭着要求弘治帝一定要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主事处以重刑。弘治皇帝到底还不昏庸，不就把皇后称为张氏吗？教育一下也就得了。刑部也会挑时候，恰在此时送来了审问李梦阳的结果，请皇上批示处理意见。弘治瞧一眼烦人的丈母娘，朱笔批道：“梦阳复职，罚俸三月。”批完，把老太太扔在那儿，自己走了。没过太久，李梦阳还升为郎中。
这是老皇历了。
如今是武宗了。关键是刘瑾权倾朝野，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他的想法，你是分不清的，反正他整出一道什么旨意，皇上也不会反对，于是刘瑾就直接盖章，旁人就得照办。
本来李梦阳已经被勒令退休了，可刘瑾恨意难消，竟然又把他从家里提溜来，罗织一个罪名，打入诏狱，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锦衣卫的诏狱要弄死一个人，就如同捻死一个虫子那般容易。假如你抗刑不屈，大杖就可以结果了你，要不就夜半三更时，一只土布袋压在你身上，用不了多大功夫，也是难逃活命。这些，都是厂卫的鹰犬们使熟了的手段。
李梦阳危在旦夕。
朝廷内外，许多想营救李梦阳的人都无计可施。有人叹道：前朝上疏言事，梦阳由主事变成郎中。官升几级，这一次，怕是要由郎中变成死人了。
主意真是靠人想的。在这危急关头，李梦阳的一位亲戚，冒险入狱探视。他劝李梦阳说：“刘瑾一心要置你于死地，想救你的人不是没有。但都苦于无策，眼下，只有康海可以救你一命。”
亲戚所说的康海，是个状元，为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才气横溢。有才的人往往就狂放，等闲的人物都放不到眼里。李梦阳也以文名，于是，文人相轻这种事就免不了，二人互不服气，虽说大面上过得去，关系也只在若即若离之间。在这生死关头，临时抱佛脚，尽管放低身段，人家肯出手吗？
李梦阳为难道：“我和康海一向争高低，这时节去求他，岂不问心有愧？”
亲戚道：“此是何时？危急关头，怎能再争匹夫之气？”
李梦阳一副文人的身架，经不住亲戚的再三相劝，长叹一声，在一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对山救我。唯对山能救我。”对山是康海的字。
亲戚之所以要李梦阳求康海伸出援手，是有缘故的。别看刘瑾本人只是粗通文墨，得势之后，却喜欢结交文士，以标榜风雅。为此，刘瑾虽几次屈尊，到康海府上拜访，以联络感情。可康状元是何等样人？他讨厌这个太监还来不及，怎么会与他往来呢。但对这位刘太监不应付又不行，于是，康海就趁着刘瑾不在家时再去回拜。两人的关系始终也热乎不起来。
李梦阳的这位亲戚素知康海的性情，觉得把事情直言相告，恳切陈情，有豪侠之气的康状元在刘瑾面前舍个脸面，梦阳或许就有救。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中医死马的办法。
果然，当亲戚拿着纸条去求康海，康状元慨然道：“这件事目前看来，也只有我能去办。当此之时，我岂能计较平时的短长，而不为朋友伸出援手！”
康海的态度，令众多的朋友们感动，大家纷纷前来，共商救援之策。康海道：“刘瑾虽然势焰熏天，但他生性好名，只能利用这一点打动他，至于讲什么道义、良心，对他是无效的！你们看我的吧！”
这一天，康海郑重其事地登门求见刘瑾。刘瑾一得消息，立即隆重迎接。以前每次示好，这个康状元就是不肯赏脸，今日却是香风吹到，刘太监觉得面子大了，乐坏了。
焚香。
鸣炮。
请上座。
当下，康状元气派拿得足，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
刘瑾兴奋异常，道：“哎呀，哪阵风把康先生吹到舍下，舍下是蓬荜生辉了。”说着吩咐左右，“好生整治宴席，款待先生！”
康海一摆手，道：“且慢，我有话说。刘公公如能听我的，我就留下喝酒。否则，我一会儿就要告辞！”
康状元好不容易上门，岂能再走？刘瑾忙道：“先生请讲。”
康海吃准了刘瑾的心思，也不绕弯，大言道：“当年高士力受唐玄宗的宠信，风光无限，他尚且肯为李白脱靴，这一点，刘公公您能做到吗？”
刘瑾闻言，赶快站起身，道：“没说的，我现在就给您脱靴。”
“不不，”康海道，“我要说的是，当今李梦阳之才，高出李白数倍，至于我么，比起他来是万不及一了。现在李梦阳下了诏狱，听说已入死囚牢，而您不能加以解救，难道我还值得您给脱靴？”说罢，站起身，拍打着衣服，做出就要告辞的样子。
刘瑾赶紧跨步上前，将康海按在椅子上，道：“这虽然是朝廷的事，但今天既然先生这么说，我一定要设法斡旋。”
什么“斡旋”，李梦阳的生死就在刘瑾手上！
康海见他如此表态，这才放松身心，入席痛饮，直到次日天明才离去。
很快，李梦阳被释放了。
康海于此事功莫大焉。
记得法国小说家莫泊桑有一篇小说，说是有一群人其中有贵族和妓女，被敌人抓住。敌人看上了一个叫羊脂球的妓女的美色，作为放了他们的条件。于是这妓女便主动将自己的身体供敌人享用，使这一群被抓的人得以释放。可是，次日恢复了自由的那些贵族对羊脂球不仅毫无感激之情，反而对这个作出了牺牲的妓女抱以厌恶。
康海与羊脂球的命运大致相似。
由于救李梦阳，康海就脱不开与刘瑾有关系了。刘瑾垮台后，康海因与他有过从而被削职，从此不再被起用。本来他是一向疏远刘瑾的，完全是为了救李梦阳才不得不与刘瑾接近，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可为什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在此，我们又要提到副总理级的李东阳。
由于在最初除刘瑾的关键时刻，李东阳采取了明哲保身的畏缩态度，被刘公公留在了内阁。刘瑾倒台，李东阳作为阁员，只要一句话，就能使康海平安无事。这正是一个正人君子应该做的，但李东阳又一次在道德上大失水准。
说起来，个中的缘由很简单。康海自恃才高，少不了对别人的文章评头品足，无所顾忌，这就免不了要伤人。他还爱批改他人的文章，每当有人请他修改时，他总是不顾人家的面子，大涂大抹，大杀大砍。改过的文章，已经不知是谁的了，这怎不令同道、同僚忌妒、不满？更有甚者，有一次，几个同年进士故意将首席大学士、也以文学自雄的李东阳的文章抄出来让他修改。康海不知就里，经他大刀阔斧地砍削一番之后，李东阳的原文，没剩几句了。此事一经传出，这就大大地得罪了李东阳这位朝廷重臣。因此，在决定康海命运之时，李东阳袖手旁观，不为解脱。
最令人不可理喻的是，李梦阳的命本是康海救的，但到了康海的关键时刻，李梦阳竟也装聋作哑，不肯伸出援手，证其清白。
我们认为，无论康海有怎样的缺点和毛病，在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他不惜屈自己的心，违自己的意去搭救李梦阳，理应得到好报。而李东阳、李梦阳忘恩负义，鸡肠鼠肚是多么令人齿冷！刘瑾若地下有知，免不得也要冷笑哩。
·3·
正德年间的内行厂，是在正德三年（公元1507年）建立的。这个机构，由刘瑾亲自提督。史传说，其威势在锦衣卫、东西厂之上，对这三个机构都有监督之权。本来，作为司礼监的一把手，对东西厂就有领导权，况且这东西厂的提督邱聚和谷大用原是自己的小兄弟，一个战壕里的。如今又再设一个内行厂，一方面是为了增加特务机构的力量，最重要的，是要通过监督那三个机构，使之高效运转，如臂使指，为自己的治国理政举措保驾护航。
这是我们对刘瑾另一面的认识。
刘瑾得势以后，首先是怀着复仇的心理，清理对手，在这方面，他下手很有魄力。一般说，要整治一个人，先要动用厂卫人员搜集材料，这才显得顺理成章。但他可以代皇上说话以后，这事就变得极其简单了。
收拾李梦阳，杖毙蒋钦，只是略略扬威。为了高效率，刘瑾干脆零售改批发，拟了一道旨意，口气当然是皇上的。大意为：“朕年纪幼小就即位，全仗着朝廷大臣尽职尽责地辅佐，哪料到去年奸臣王岳、范亨、徐智窃弄威福，颠倒是非，私下里串通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往下一口气就列了五十八个人，勒令这些人，赶紧退休，免得挨整！
这道旨意一下，大多数人就申请退休了。递交申请犹豫的，刘太监哪能容得，不是贬谪至蛮荒之地，就是廷杖伺候。
正德三年的一天，武宗散了朝，车驾回宫，忽然见路上扔了一封信，侍从捡起来呈武宗看，内容是揭露刘瑾罪行的一封匿名信。武宗看了两眼，就给了刘瑾，说：“你自己看看吧！”
刘瑾一看，愤怒异常，向武宗分辩，武宗正想着怎么玩呢，哪有功夫听他罗嗦，自己回宫去了。
皇上走了，刘瑾气得头上烟火齐冒，传令，所有官员都到奉天门外集合。
官员是一拨儿一拨来，来一拨儿跪一拨儿。
先来的一帮翰林，见刘瑾这架势，叩头哭泣，说：“您平时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怎么敢写匿名信说您的不是呢？”刘瑾听此言，一挥手，“去！”
挨着跪的御史们见翰林没事了，照方抓药，也哭诉：“我们是御史，知道朝廷的法规，哪敢整这种事呢？”
刘瑾心里最怀疑的就是这些御史，听他们这么说，冷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奸贼。跟我作对，有本事你公开上疏，何必匿名呢？”说完一转身，回屋喝茶去了。
此时正是盛夏季节，大太阳底下，这些官员衣冠整齐地跪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汗下如雨。司礼监的太监李荣还算个好人，他见状，便对众官员说：“刘爷进里边了，各位就站起来活动一下吧！”又让小太监拿来些西瓜，给官员吃。
没想到，瓜没吃完，李荣惶急地来报，“刘爷来了！”这些官员赶紧扔下手里的瓜，稀里哗拉地又跪倒。
这情景，刘瑾都看见了，气得瞪眼。
一个叫黄伟的太监说：“匿名信里说的事，都是为国为民。谁写的站出来，何必牵连别人呢？”
这话又惹怒了刘瑾，他瞪着黄伟道：“什么为国为民？在御道上放匿名信，这是好人该干的事吗？”说完又走了。
就这么，这些官员一直跪到太阳西落，圣旨在刘瑾手里，就象如厕撕张卫生纸一样方便。一道旨意来了：同情官员的李荣、黄伟革职。大小官员共三百多人，一齐关进锦衣卫诏狱。李东阳没被关，估计是以往对刘瑾态度的底子起作用，他还请求放了这三百多人，刘瑾没给面子。过了一天，说是刘瑾打听出是某个太监所为，才放人。这些官员出狱之时，刑部主事何钺，顺天府推官周臣，礼部进士陆伸，竟然因中暑过重而亡。
据学者的研究，如果说刘瑾一味干坏事，似乎也有欠公允。
刘瑾掌权不久，他就发现朝廷的财政有问题。新老皇上交替，总得盘盘家底，这一盘不要紧，大毛病出来了。那年头朝廷的财政也是有计划的，指标是，国家每年收入一百五十万两，支出一百万两左右，这就意味着，收支相抵，是个有结余的财政。但是，实际的收入根本达不到一百五十万两，可实际支出却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万两。亏大发啦！
怎么办？户部等官员都认为节约开支是唯一的办法。
刘瑾毕竟与众不同，他不但想到了节约，更想到了开源。他作了相当的调查，发现官吏的贪污是极大的问题。盐有盐税，矿有矿税，这些税没有应收尽收，漏洞很大。还有土地问题，就拿军屯来说，这本是减轻国家财政负担供养军队的办法，而且是古已有之。但到了现在，土地的数量被军队的官员隐瞒，所产生的收入都进了个人的腰包。刘瑾认为，严格监督财政，严格清查整顿屯田、冶矿、盐税，就可以使国库充盈，财政好转。
刘瑾的策略是正确的，据此，我们便不能认为他是坏人这也是干坏事。后世学者更说，刘瑾当时的做法是对国家有利的改革。这个评价应该是公允之辞。
他在清理整顿过程中，姿态可谓严厉，发现少量的损耗，或是极少的一点短缺，也要对有关的官员给予处罚。处罚也有说道，特别强调要盯住有责任的高级官员，在他们身上要效益。因为刘瑾要的是银子，这些人较有能力偿还，而那些下层官吏或平民，能力就差了。结果，就有数以百计的官员因为玩忽职守或贪污腐败受到惩处。在这个过程中，由于他手中握有厂卫机构的利器，行事就显得狠辣。
户部尚书韩文，就是领衔弹劾刘瑾的老兄，还有前都御史杨一清，这两人本已回家闲呆了，一经开展清查整顿运动，翻起老帐，都被锦衣卫飞出缇骑，抓进诏狱。后来，经人解救，才放出来。www.chuanyue1.com
人放出来，事可不算完，两个人都被罚米千斤，还得自己花钱雇人送到边境仓库去。
对两位正部级官员如此，其他的官员就更不用说了。都御史周南等十几名官员被关进诏狱，追逼补缴边防军粮。廷杖巡盐御史王润（大约是失职），逮捕前转运使宁举、杨奇等（大约是贪贿），又查宫内甲字库，贬逐尚书王佐以下一百七十三人。刘瑾的雷霆手段，直让朝廷内外鸡飞狗跳、鬼哭神号。
专制的威严之下，手握大权的人往往以为自己的力量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因此，行起事来便浑身是胆，无所顾忌。而历史不断证明，这么干，兔子尾巴长不了。
刘瑾干得十分顺手，在官员的战栗和葡伏中，财政收入迅速增加，刘瑾心中是满满的成就感。武宗自然也是高兴。
刘瑾得意之余，高歌猛进，要把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引向清理军屯的土地。那些贪污受贿的军队领导不该收拾吗？
这事又跟李东阳有点关系。
当刘瑾在朝堂上汇报了想法之后，武宗连连点头，道：“好。你去办吧！”
大臣们都没有吭声，他们知道，刘瑾虽然可恨，可说的问题是实情。
此时，一旁的内阁大臣杨廷和站出来要说话。杨廷和此时和刘瑾的关系还不错。他既是皇帝的老师，很多的诏书也由他起草，在皇帝面前可说是圣眷正隆。他之所以要说话，是觉得刘瑾要干的事有相当的风险，因为边关的将领都是手里有兵的人，如果还照对一般抡不动刀枪的文官的办法，恐怕搞急了会引起变乱。
可是，李东阳却在此时从背后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这是不让他发言的意思。
李东阳了解杨廷和，他料到，杨廷和这个时候要说的话，肯定不是热烈支持刘瑾的话，而是要提醒刘瑾：这样做有明显的风险和阻力，不可操之过急，至少也要周密考虑，否则后果难料。
杨廷和被李东阳一拉，要说的话就咽回去了。众人散了之后，杨廷和问：“你刚才为什么拉住我？”
李东阳看着他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话？”
两人此时便心照不宣了。
杨廷和的要说，是出以公心，为朝廷某个举措的成败考虑。
而李东阳的不让说，则是出于官场的私心，他明知道这刘瑾莽撞从事的后果，却生怕别人提醒，他要看刘瑾自找麻烦，自寻死路。李东阳这样做，是以国家利益为代价，争官场的胜败。这是典型的对人不对事，人被私心控制，很容易把公道扔一边。
假如有人说这是李东阳的谋略，这谋略总也算不得高尚。
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冬。四川保宁（今阆中）人蓝廷瑞、鄢本恕起事。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底，蓝廷瑞自称顺天王，鄢本恕自称刮地王，集众十万，纵横来去，朝廷先后派兵镇压。
这，不能怪到刘瑾头上。但他清理军屯果然把事整大了。
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大理寺少卿周东受刘瑾派遣，到宁夏整顿屯田。史载，周东到后，决心搞出业绩，加倍征租，五亩按十亩征，五十亩按一百亩征，粮食得折成银子。当兵的，当然主要是军官，也包括军人家属、老百姓，交不起的，便拷打关押，威逼勒索。还有当时的巡抚安惟学，是刘瑾的嫡系，到任之后，行使威福，治下手狠。甚至将士有过错，连其妻子也遭杖打，手握刀枪的部下怎能不恨之入骨？
这年四月，就封宁夏的安化王朱寊鐇本就图谋不轨，借着刘瑾清理军屯群情汹汹的当儿，扯起反旗，以诛奸臣刘瑾为名，欲图大位。
檄文传到京城，刘瑾哪敢公开让人看。但反贼总得讨伐，派谁去呢？有一种说法，是李东阳提出让赋闲在家的杨一清提督军务，太监张永监军，并且说是李东阳有意安排杨一清策反张永，才导致刘瑾垮台。不知这种说法有何根据，我们还是看正史的记述。
《明史·刘瑾传》中说，见到安化王的檄文，“瑾始惧，匿其檄，而起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为总督，讨之。”按这文字的理解，似乎是刘瑾让杨一清去的，可二人有过节，这不大可信。
又有一说，安化王反，武宗召开会议商讨对策，“东阳奏请宥充军罚米官员，停征粮草等件，冀安人心。刘瑾尚有难色，武宗此时，也不能顾及刘瑾，竟照东阳所奏，颁诏天下。复命泾阳伯神英充总兵官，太监张永监军，率京营兵前往讨逆。廷臣请起用前右都御史杨一清，提督军务，武宗亦惟言是从，立召一清入朝，托付兵权。”刘瑾与一清不合，又派了一个陈震临时改户部侍郎为兵部侍郎，一同出征，作为监视。若按这说法，李东阳只提了停罚官员的粮米，连总兵官、监军人选也没明确说是他提的。杨一清是“廷臣请起用”，没说是李东阳的主张，若是，为何不明确地肯定？要知道，杨一清是当过三边总制的，对宁夏的情况比谁都熟，不起用杨一清用谁呢？再说，那时内阁一把手是焦芳，李东阳的话语权有限。
那年月，大军出征，除了总兵官打仗，还有纪检官员的提督，太监监军，三大员一个也不能少。大军未到，叛乱已平。也就是在这一次出征过程中，杨一清策动太监张永出手，扳倒刘瑾。
但杨一清的策动张永，也并非是事先就有谋划，而是临时起意。因为张永本是八虎之一，后来虽有矛盾，但关系究竟好坏到什么地步，杨一清并没有底。
有说法是这样的，“出征途中，二人谈论军事，很是投机。至讲及刘瑾情状，永亦恨恨不平。一清探他口气，才知刘瑾未柄政时，原与张永等莫逆，到了专权以后，张永等有所陈请，瑾俱不允。（瑾）又尝欲以他事逐永，永巧为趋避，方得免祸。”这表明，杨一清在未出发前，是不知张永对刘瑾的确切态度的。密谈了几日，探清了口气，才策动张永。因此，这功劳也不属于李东阳的深谋远虑。
由李东阳在与刘瑾有关的若干情节的表现看，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人。
解决了安化王的叛乱之后，杨一清留下任三边总制，张永回朝。经杨一清的指点、策划，张永回京便按计行事。
回到京城，庆祝胜利的仪式完毕，武宗请张永喝一顿。等陪喝的刘瑾离开后，张永就拿出了安化王的檄文。那上面，开列了刘瑾的十七条罪状。关键是还有更严重的，说刘瑾已经定于某天举事谋逆。
这就有些搞笑，你一个刚从外地回京的人，张嘴就是这惊天的情报，靠谱吗？
武宗也挺逗，听了以后，哼唧着说：“多大点事啊，咱还是喝酒吧！”
张永接着说：“喝酒的日子多着呢！今天如不把刘瑾拿了，不但奴才我明天就成粉末了，皇上您也没法长享安乐了。”
武宗这才认真起来：“我对他好心好意地，他敢这么干？”
正在这时，马永成进来了，道：“报告皇上，大事不好，刘瑾要造反！”
武宗睁大眼，道：“真的？”
马永成说：“外面好多人都知道了，怎么不真！”
要说这马永成来的太是时候了，令人怀疑这是他跟张永谋划好了的。造反的大事，好多人都知道了，那还有戏吗？武宗这才下令，让张永马上逮捕刘瑾。
张永得令，立即带人包围刘瑾住宅。正是三更时分，刘瑾睡得正香呢？听得外面喧闹声并有人叫，起来一开门，张永高声道：“皇上有旨，叫你去呢！”
“皇上在哪儿？”
“豹房！”
刘瑾还跟家人嘟哝：“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事呢，奇怪！”
整好衣冠，刚一出门，就被锦衣卫旗校上了绑。刘瑾还嚷个不休，也没人理他，连夜开了东朱门，将其关进菜厂。
往下的情形，正史《刘瑾传》记载很简单：武宗亲自到刘瑾家抄家。发现私制的御玺一颗，穿宫牌五百及衣甲、弓弩、龙袍、玉带等物，又有平常拿的一柄扇子，里边藏了两把锋利的匕首。
这还了得，武宗大怒，下令处死刘瑾。
但，另外的描述，不仅更详细，而且更可信。
抓了刘瑾的第二天，李东阳动员了科道的纪检监察人员同时上书，列举刘瑾的十九条大罪，比张永的还多了两条，所谓破鼓万人捶，大概就是这意思。
但是，武宗酒劲儿过了之后，似乎对刘瑾又有同情的表示，这么多年了，老刘对我一直不错啊，闹成这样，会不会是张永等人……
武宗犹豫了，证据就是他让人给关在诏狱中的刘瑾送几件衣服。这可不是好兆头，刘瑾要是翻过身来，那张永，不仅是张永，一堆人可就惨了。
于是，极其重要的情节发生了。
有关部门（北镇抚司，东、西厂、刑部、大理寺都有可能），甭管到底什么部门了，重新审查了刘瑾的家，为什么是“重新”呢？因为抄过一次，只发现了大量金银财宝。第二次搜查结果可就不一样了，由于第一次疏忽，竟然没发现这死太监还藏了那么多的盔甲武器，并且还发现了那把暗藏匕首的扇子，以及御玺、龙袍。也有说这次是武宗亲自去抄的，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瑾的谋反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了。
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第二次抄家，是有关人士策划的。因为，第一次没发现那把扇子有可能，说没发现那么多盔甲武器，鬼才信！
于是武宗大怒，而且是真的大怒，道：“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哪！”
再于是，刘瑾被凌迟，诛其族。
人是复杂的，刘瑾也不例外。
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刘太监的有些事儿也值得一提。
比如：史传说，刘瑾掌了大权以后，张永他们所请，俱不准。也就是说，刘瑾那时便开始不满足张永等人的要求了，而张永等人的要求，大约不是为了国富民强吧！
又比如：刘瑾整顿盐税、矿税、清理军屯土地，敛来的钱可没进他自己的腰包，充实的是国库。搞这么大一个运动，不动用锦衣卫、东西厂能行吗？没有霹雳手段，官员能乖乖地认罚吗？不再成立个内行厂，亲自上阵，给厂卫机构也施加威慑，他们能拼命干活吗？正是在这种高压态势下，有的御史办案连自己的父亲也办进去了。有说此人是为了取悦刘瑾，说他原则面前大义灭亲不也行吗？
再比如：刘瑾收下边官员好处。有人提醒他，你收的这些钱，那些进贡的官员都会从公家那里找回来，最终恶人是你当。于是刘瑾立即对再来上贡的官员严厉处罚，甚至关进诏狱。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年头，下属官吏给长官送礼，如防暑、御寒的冰碳敬，是惯例，不违法。给刘瑾送，少了能拿得出手？成化年间有个状元叫罗伦，从不受人请托，也不收别人财物，他当京官后，认为这种惯例名分不对，坚决不收一分一文。这对周围的人大有刺激，被视为异类，这种人在当时只是稀罕物。
学者是冷静的。有一种评价是：刘瑾进行的大范围的审查工作，对纠正当时玩忽职守的官僚作风和日益严重的贪污腐败现象，无疑具有积极作用，他所进行的其他方面的改革措施也颇多值得称道之处。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权力影响力，在短时间内打击了过多的文武官员，特别是他以宦官身份掌握大权，与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格格不入，从而招致了官僚集团的集体反对，最终遭凌迟酷刑而死。刘瑾死后，他的改革措施也都被废除。还有学者说：刘瑾之死结束了改革帝国行政管理的任何尝试。
这些评价，足以让坏人刘瑾感动。
正因为人是复杂的，警惕一个好人就比警惕一个坏人难得多，尤其是警惕那些嘴上标榜为国为民实则为己为小集团的人更难，特别是在宫廷政治特色下，只可使由之的广大群众想弄清点事，总得在历史的老后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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