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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在发明者朱棣的永乐朝,主要是为收拾建文帝的不肯归顺的旧臣,以及防范镇压民间的奸邪造反者,鲜见如晚明时凶残,倒是老店锦衣卫更有作为。这当然是皇权、阁权强势的结果。随着大明历史的演进,我们会逐渐感受到这一点。

  评价历史人物或事件,有一种作法是采取实用主义,只看结果,不论手段;还有一种作法是以道德划线,简单去套,忽略复杂。因此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用不同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去看,结论便大不相同。

  王振死了二十八年后,又一个著名的人物登上历史的舞台,聚焦了大明王朝的无数目光。他就是创立并提督西厂的太监汪直。理论上说,汪直的影响力没有达到王振的水平。王振以其“先生”的地位,其威风将锦衣卫、东厂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使人只见王振的灿烂,不见厂卫的光芒。

  汪直较之王振,稍逊一筹。

  我们分析了能见到的一些资料以及他人的结论后,觉得汪直很难简单地用坏人来评价,他执掌西厂时的作为,也很难与后世如魏忠贤等人的恶劣划等号。对汪直风光时的事迹,尽管有随意贬低的说法,却不见有多少过硬的例子。相反,倒是有一些光荣的业绩,史书有流露。我们不禁想,这大概是因为,说一个几乎被公认的坏人的“坏”,比说坏人的“好”,要容易些,也安全些。

  那,我们就努力客观地审视一下这位西厂的掌门人,多少也还他一些公道。

  在说汪直具体的事迹之前,我们先用点篇幅,说说汪直一个广西瑶族人,是怎么大老远地到北京开始太监生涯的。汪直来北京,和一个叫韩雍的人有关。事儿得从头说起。

  广西浔州境内,万山连绵,苍崖壁立。在两崖间,一条巨藤横亘,当地瑶族人,把这大藤当作桥梁,往来山间,因藤而名,此地便叫大藤峡。汪直的老家就是这儿。大藤峡有个瑶人首领叫侯大狗,率众作乱,跟当地官府叫板。官兵剿而复起,成化六年,侯大狗率领瑶众,又跑到广东境内折腾,当地官府平息不了,便向朝廷请兵。

  朝廷接到报告,当年在金殿之上首先跳起来打死锦衣卫指挥马顺的那个王竑,现在已是兵部尚书。他向皇上宪宗朱见深建议,浙江左参政韩雍是文武全才,可以派他去,再加上一个武将都督赵辅,于是二人联袂出师。

  在讨论如何进兵的时候,有将领主张节节推进。韩雍不以为然,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试想,这侯大狗在数千里的地面上闹腾,如果四处开花地打,只能使我军将士疲累不堪,当此之时,我们应该挟天兵锐气,直捣大藤峡,端了侯大狗的老窝,贼心必乱,接下去就好办了。”

  大家都觉得韩雍的主意好,赵辅也很佩服。觉得这韩雍确实有两把刷子,既然两人搭帮,干脆把大军的指挥权就都交给韩雍了。实践证明,赵辅以宽阔的心胸让贤是让对了。

  韩赵二人督十六万大军前进,所向披糜。快到大藤峡的时候,来了好几百瑶族人,有老有少,老的像村里的农民,年轻的象有文化的儒生。这些人跪在韩雍面前,说道:“我们这些老百姓,被侯大狗那些贼人害苦了,你们如今来了,太高兴了,我们愿意为大军当向导!”

  话还没说完,韩雍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拿下!”

  韩雍的这个举动,令在场的将士既惊奇,又不解。

  韩雍也不解释,命人把这些瑶人拘到一处,怒斥道:“你们都是反贼,当我看不出来?左右,换个地搜他们身上!”

  一搜才发现,这几百人,每人身上都藏有兵刃。什么都甭说了,推出辕门,都砍了。

  这老韩够狠。瑶民听说了,都说韩雍是神人,要不怎么隔着衣服就能看见里面藏的家伙呢?Μ.chuanyue1.℃ōM

  韩雍是左参政,级别为从三品,副省级。可到了广西,正省级的官员来到行辕,都是跪着向他汇报工作。这倒不是从二品的大员故意讨好,而是因为韩雍还有一个职务,佥都御史,这虽是正四品的级别,却是纪检监察的职务系列。别说是韩雍,就是督察院一个正七品的御史到了地方巡视,知府以下的官员都得跪见,这职业还是相当牛的。

  要说牛气的人,也不光是韩雍。

  新会县丞陶鲁来到行辕求见,到了韩雍面前,只作个揖不跪拜。这不是惹韩大人动怒吗?他斥责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丞,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县丞是知县副手,级别是八品,比起韩雍,差大发了。

  陶鲁道:“还能有什么事,来这儿就是为了跟着您剿贼啊。”

  韩雍一瞧陶鲁倒很从容,便缓一缓口气,道:“现在侯大狗带人占据险要之处抗拒,打他不易。我正发愁派谁前去,怎么,你觉得自己能领命啊?”这话里明显带着嘲讽。

  谁想陶鲁朝韩雍略一拱手,道:“回大人,在下不但能,而且干这点事也不难!”

  韩雍一听陶鲁的口气,登时大怒,道:“军情重大,岂可玩笑!一个小小的新会县,你还只是个县丞,治理一个县你都轮不上一把手,说起剿贼,你竟大言不惭,赶快滚出去,免得皮肉受苦!”

  陶鲁见韩雍态度如此,不急不慌,反而豪气十足地道:“大人来这儿不是为剿贼吗?您一定知道三国时的蒋琬、庞统,他们也是把治理一个县不当回事,但都是蜀汉名臣,都有大本事,现在大人您若不计较我的官职小,我定能效命建功!”

  韩雍见陶鲁如此气度,觉得这必定是个奇异之材,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啊。韩雍马上变了态度,道:“县丞有为国效力的决心,那就不用多说别的了。只是这兵马,你需要多少?”

  陶鲁道:“在下只要三百人。”

  韩雍笑了,道:“三百人能顶什么用?”他心想,要照你这么个架式,我要十六万大军干什么?

  陶鲁道:“兵贵精不在多。在下要的三百人,必须是严格挑选出来的,而且标准还得由我定。”

  韩雍心想,这太容易了,让他挑。

  陶鲁向全军发出征选令:如果谁能力举百钧,箭能射到二百步以外,就来我这儿报名。

  这条件未免也有些夸张,古时一钧为三十斤,一百钧就是三千斤。一般人块再大,能举起一吨半来,恐怕也就是嘴上说说。从这条件,可以看出,陶鲁要的兵都应不是等闲之辈。果然,挑的结果,十五万人里,只有二百五十人合乎他的标准。又挑了些日子,总算凑成了三百之数,而后,便开始了严格的训练。

  陶鲁没有吹牛,这支精兵果然在剿贼的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韩雍和赵辅的出师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有功人员各有封赏。陶鲁被提拔为正五品的佥事,连升六级,坐了火箭一般。

  战后,成为正省级领导的韩雍在俘虏里,发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来北京进宫后生了明孝宗朱佑樘的纪氏。一个便是时年八岁的汪直。韩雍将这两个人(应该不止这两个人)带到北京,送进宫里。

  韩雍哪能料到,带回的这个瞧着灵秀的小瑶孩儿,日后竟成了明朝的大名人呢?韩雍的广西之行,使汪直的人生有了从地下到天上的改变。

  四年后,韩雍被一黄姓太监在皇上面前上眼药,罢职还乡,他看到了自己带到京城的汪直受宠、风光,未知其感慨如何。成化十五年,韩雍去世,更不知汪直当时如何感慨呢。

  汪直作为小俘虏被带至京城,千里路途,八岁的孩子,肯定也没有人娇惯着。到了京城,房屋连片,人烟密集,跟瑶寨大不相同。估计这新鲜景还没看几眼,小汪直便被割去了长大可以传宗接代的零件。他当时的惊怕战栗的状态,我们今天是不难猜想的。

  汪直作为小太监,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他被分配到了万贵妃的宫里服务。估计汪直进京后,年龄不大,语言也适应得很快。否则,满嘴都是山里话,肯定没人待见。长得清秀可爱,说话也利落,人也机灵,能到万贵妃那侍候着,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万贵妃是皇上朱见深最宠爱的妃子,牛大了,安排到她那儿的太监如果嘴拙手笨的,那不是找骂么?

  汪直在服务过程中,发现宫里又是一个世界。史书记载,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宦官并不多。即便如此,大臣李文忠还曾对朱元璋说:“内臣太多,宜稍裁省。”话说得挺缓和,却惹得朱元璋大怒,说你想除去我得力的帮手,什么意思?这定是你那帮门客说的。因此,把李文忠的门客都杀了。史称:“文忠惊悸得疾暴卒。”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宦官对洪武爷还是挺有用处的。

  到汪直进宫的时候,皇上朱见深已经把宦官的编制扩大到超过万人。此后又不断增加,到了明末崇祯皇帝时,宫内外的宦官已经超过十万人,光宫内就有七万多。

  宫内就有这么多人,部门自然也少不了。计有二十四个单位,由十二监,四司、八局组成。

  十二监,最重要的是司礼监,这是围绕皇帝处理朝政,与闻机密的部门。还有一个部门御马监,这个部门不仅是管御马,更管兵符,所以从业务上说,与兵部就有关系。比如派太监出外监军或干点与军队有关的事,就给这些人加上御马监的衔,绝非孙悟空的弼马瘟可比。这十二监,每监设掌印太监一名,正四品;左右少监各一名,从四品;左右监丞各一名,正五品;典簿一名,正六品;长随、奉御若干,从六品。

  四司是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每司设司正、司副。

  八局是兵仗局,银作局等,每局设大使、副使。

  休要小看了这些宦官,其威福不逊一般的官员。在影视剧里,我们常常看到随侍在皇上身边的太监点头哈腰,小心恭谨,这是上班。

  下了班则是另有气派。有地位的太监都有一群人侍候,如,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有掌家,也就是太监家的总管;有管事,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有上房,掌管箱柜钥匙;有掌班,管理杂务人员的;有司房,负责发批文书,誊写应奏文书;此外还有管帽、管衣靴、茶房、厨房、打听、看庄宅等等。这是举司礼监掌印的人为例。其他的太监,少监,监丞以至典簿,不同级别,都有额定的仆役,或称家奴。

  嘉靖年间,司礼监的掌印张佐上奏皇帝说:“臣等给事禁中,无胥徒可役,止取给于人匠不事工作者。当成化中赐臣等各有名数:太监掌印者六十人,余皆五十五人。左右少监四十人,又监丞三十人,典簿二十五人,经厂六科廊外等处各以资格递减。乞照旧例补给臣等。”这是拿旧有规定说事,跟皇帝要人。

  实际上,在这表面规定之外,一个太监占用几百失去男人特征的家奴,是很平常的事。因此,说有十万宦官,至少还有三十万是为高级同行服务的。这些人都会借主子的威势,为非做恶。总计这四十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汪直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在万贵妃跟前,深得宠信。在皇上面前,有万贵妃美言,自然也有好印象。如同后世领导的秘书,服务得好,到一定时候,领导总会给安排一个职务。

  汪直服务的是皇上实际上的第一夫人,干了几年,大约在十四岁的时候,汪直便得到了御马监掌印的差事。那时节,人的平均寿命短,十四岁不能说多成熟,至少也是很懂事了,而在宫廷这样的环境中,再考虑到汪直的聪慧,当时对他的评价还用了一个“黠”字,说明还不乏狡猾,汪直应该是相当懂事了,十四、五岁便官居正四品,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了。

  但年轻的汪太监并不满足,他有更高的追求,更远大的抱负。他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希望能在太监的岗位上建功立业。

  汪直选了一个同行,也是前辈,做为自己的偶象,那就是三十多年前的王振。

  也许今天有人会说:你个汪直,怎么不把王振惹祸后率领军民保卫北京的于谦当偶像呢?我们不能以英雄的标准来要求汪直。一个太监,选择同类当偶象更为实际。如果他的文化水平高,说不定会将写《史记》的司马迁作榜样呢?

  大约在成化十二年,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叫李子龙的,组织会道门,在当时,也可以称之为“邪教”。因为他散播妖言,煽惑人心。这也就罢了。此人还颇有能量,结交上宫内的太监鲍石、郑忠二人。俩太监对李子龙的忽悠信服得五体投地,竟擅自把他带到万岁山(今天的景山)上,居高临下,观看皇宫内部情况。这在负有警卫任务的锦衣卫看来,绝对是安全问题,说不定这个李子龙就是个图谋不轨之人。旗校们毫不客气,立即将李子龙抓住,没费什么事,妖逆杀头。

  这件事,自然要报到皇上那儿。朱见深想想也挺后怕。老在跟前侍奉的汪直知道皇上的心思,主动请命,外出侦察,也有说是汪直奉了皇上的密旨。反正从这儿起,他就当起特务来了。史载说他“布衣小帽,时乘驴或骡,往来京城内外,人皆不疑”。为了侦察,汪直化妆成百姓模样,只带一两个校尉,不敢骑马,那太招眼,只骑毛驴,至多骑骑骡子。敬业还颇专业的汪直探听到许多消息,包括老百姓的街谈巷议,有多大价值就难说了,反正出了皇宫,外面世界发生的事皇上听了都觉得新鲜。

  当时的锦衣卫、东厂自然是照常工作的。

  朱见深特别指示:锦衣卫的北镇抚司,也就是永乐皇帝时增加的那个部门,专归皇上指挥过问,锦衣卫的领导也不要多插手。

  朱见深还说,抓进北镇抚司的犯人,审问完了,定了案,就移交刑部具体定罪。

  听起来还挺讲法治,可审完的案子,朱见深都得批示,皇上批示了,谁还敢改,刑部的那些官员还瞎研究什么?所以刑部多是走个过场,有些甚至连过场也不走,直接由北镇抚司就咔嚓了。

  所以,有法,还得尊重法。嘴上说公平公正,实际另搞一套,或把法揣怀里,想拿出来才拿出来,想对谁使对谁使,那比没有法还坏。皇上说的都是真理,老百姓能咋着?

  当时的东厂,工作怎么样呢?掌门人,东厂的提督叫尚铭,这是一个“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人。据说他一个老资格的领导,不对下属喝斥大摆架子。抓人也很讲究,他有一个簿子,上面记录着京城有钱人家的情况,这是一本办案指南。有了案子,尽量扯上有钱人,抓进来以后,只要给钱就放人。事办得有分寸,收了钱也不独吞,顾及到上下左右,所以倒还没留下什么恶名。若是比起后来的东厂,就算善人了。

  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年),宪宗朱见深决定在锦衣卫、东厂依然运转的同时,设立西厂。性质与东厂一样,地位与东厂持平。由十五岁的汪直提督。

  朱见深为什么了再设立西厂呢?我们推想:

  一、李子龙事件对朱见深有刺激,觉得安保工作需要加强。

  二、锦衣卫和东厂的工作比较平淡,特别是尚铭的东厂,因为办案就认钱,没有办什么令人瞩目的大案。大范围的情报工作也不如人意。

  三、汪直受命侦缉,成效显著。更有朱见深对汪直的宠信,汪直本人的意愿和执着。

  如上这些因素凑在一起,应该是朱见深设立西厂的原因。当时,作为皇上的朱见深已是年近三十岁,不大可能只是为了满足汪直的愿望便增加一个机构编制。况且据记载,西厂的规模还超过了东厂。

  至此,明朝重要的四个特务机构建设已经完成了三个。

  根据零零星星的记述,我们觉得锦衣卫、东厂(西厂)这些机构是在皇帝以及司礼监太监的把控下,统一运作的。皇帝的控制就不用说了。司礼监太监提督东西厂,也是因为他们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当他们传达皇帝的旨意,也就是代表皇帝说话的时候,锦衣卫也得恭听。

  我们没有看到锦衣卫、东厂、监察系统的明确分工的文字,但按常理推断,大致的分工即便约定俗成,也应该是有的。比如:监察系统如检校等,可能侧重于侦缉官员;锦衣卫的北镇抚司侧重于刑事,安保的审讯和诏狱。东西厂则侧重于社会舆情的监控和官员的不洁。当然三家的工作肯定有些是重叠的。

  以汪直说,提督西厂,级别受限于对太监任职的规定,也许不会提升,但权责比御马监重要得多,于是,他怀揣建功立业的想头,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侦缉工作中。为了皇上的重托,他是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终于搅动得朝廷不安。

  ·2·

  成化十三年,汪直提督西厂几个月,便因为侦办南京镇守太监覃力明案、福建建宁卫指挥杨晔案,受到皇帝的褒奖,说他大胆任事,履行职责,不避权贵。

  但,也有强烈的反对意见。

  当时的内阁首辅,相当于后世的总理商辂,大约是听到了很多对汪直不满言论,向朱见深上了一封奏疏,大意是:

  近日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网太密,人情疑畏,汹汹不安。盖缘陛下委听断于汪直,而直又寄耳目于群小也。中外骚然,安保其无意外不测之变?往者曹钦之变,皆逯杲有以激之,一旦祸兴,猝难消弭。望陛下断自宸衷,革去西厂,罢汪直以全其身,诛韦瑛以正其罪,则臣民悦服,自帖然无事矣。否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商辂的奏疏写得挺有学问,也挺有分寸。他先说,最近一个时期朝廷内外气氛搞得太紧张,接着说责任都在西厂的汪直,但没有说汪直有罪,只说其手下人有罪当诛,这就是分寸。最后说如不撤西厂要出大事。到底是一路科举连中三元的大学问人,就这几句话,连打带吓的都有了。

  朱见深不是小孩子,他看了商辂的奏疏不由大怒:“这是什么话,我用一个内监,就能乱了天下?”当即令太监怀恩传旨,批评商辂说法不当。

  商辂不接受,抗辩说:“朝廷的臣工不论大小,如果加罪,应该请旨逮问,汪直竟敢擅自逮捕三品以上京官,这是第一桩罪;西北边疆,戍守的军官一天也不能离,汪直竟擅自控制守备官数人,这是第二桩罪;南京的留守大臣,他也擅自搜捕,这是第三桩罪;宫中的侍臣(应指太监)他随意换人,这是第四桩罪。不撤汪直的西厂,国家怎能不乱?”

  朱见深听了商辂的回话,正琢磨呢,兵部尚书项忠,又找了一些人联名上疏弹劾汪直。

  朱见深看到反对汪直的太多,倒还颇有民主作风,没再坚持,就让汪直还去御马监事。

  同时撤消了西厂,将汪直手下的百户韦瑛调去边疆,大家也就没意见了。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分析一下汪直作的事,掂量一下他的罪。

  汪直上任后,之所以受到皇上赞许,是他办了两个令人瞩目的案子。

  第一个是覃力明案。覃是南京的镇守太监,这就是商辂疏中指的南京留守大臣。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太监,当他赴京面圣返回,用了好多艘官船,装满食盐,盐在那年月也是专卖的,走私犯法。一路往回走,他还不低调,倚仗权势,骚扰州县。无非是让当地官员高接远迎,请吃送礼。官民虽气愤,但无人敢告发。

  船队走到山东武城县,这个县有个典史带人拦住,按规定进行检查。覃太监见一个撑死了也就九品的小官居然敢拦自己的船队,暴跳如雷,挥拳猛打典史的脑袋。典史脑袋倒没掉,牙可是被打掉,登时满嘴是血。这还不算,覃太监还弯弓搭箭,射死了一个检查的人。

  这个情况,被汪直的人侦知。汪提督对同行更敢下手,立即下令逮捕了覃力明。根据其殴打官吏,杀死无辜的罪行,拟处斩。既然是办案,到南京覃力明的老窝搜捕也就不奇怪了。覃太监到底也是皇上跟前的人,多方活动,总算没死。因此宪宗朱见深认为汪直执法如山,这也算实事求是的评价吧!

  第二件更引人关注。福建建宁卫指挥杨晔,是宣宗时重臣杨荣的孙子。一个卫的指挥使,差不多也算高级干部了。有记载说,他在家乡被仇人所告,和父亲杨泰一起到京城避祸。这说法本身就令人怀疑,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领,又是高官之后,理当别人怕他,哪有他父子怕人的道理?说是为仇人所告,因何结仇也不明。又有记载说是因为在家乡杀了人,才躲到京城。这一个躲字、避字便道出了杨家父子见不得人之处。

  二人到了北京,先就找到杨晔的姐夫礼部主事(正七品)董玙,和杨晔的叔父兵部主事杨仕伟。说明至京避祸的缘由,董玙和杨仕伟觉得事情棘手,便找到一个叫韦瑛的人,这个韦瑛就是商辂在奏疏中指明应挨刀的汪直的手下。

  韦瑛本是锦衣卫的百户,也许是觉得自己在锦衣卫混得不如意,西厂一成立,他就找到汪直,要求到西厂工作。汪直刚开张一个新部门,正缺人手,欣然接纳,而且对韦瑛十分信任,毕竟这是一个有特务工作经历的人嘛。杨晔的姐夫和叔叔也是政府官员,他们之所以找到韦瑛,当然不是报案,而是想通过韦瑛,化解杨晔父子面临的难题,甚至危险。

  这个韦瑛真是干特务的材料,听着董玙他们的推心置腹毫无保留的述说,心里盘算,我刚到汪直手下,正愁怎么干个露脸的事,给领导脸上添彩呢,这就送上门来了。当时,韦瑛满口答应帮忙,话也说得十二分诚恳和温暖,说不定还拍了胸脯。

  转过身来,韦瑛立即找到汪直,将杨晔父子“杀人惧罪,携带金银巨款,逃至董玙的居所,想贿赂有关官吏,缓其狱”的情况如实报告。汪直听罢,先命人将杨晔父子抓到诏狱,又抓董玙和杨仕伟。

  据说抓杨仕伟时正是半夜,搅得四邻不安,杨仕伟的隔壁就是翰林侍讲陈音,他听到动静,隔墙大喝:“你们是什么人?胡作非为,不怕朝廷王法吗?”西厂的哥们儿更不含糊,回道:“你又是什么人,不怕西厂吗?”

  从这些记载看,我们觉得汪直是办案而已。

  这些人被抓进诏狱,自然舒服不了。据说汪直发明了一种刑法,用剃刀割人肋骨,名为“弹琵琶”。手段残忍,杨晔在狱中,就是被这种刑法折磨。记载说,杨晔“百骨尽脱,汗下如雨,死而复苏。”同时又抄了董玙的家,结果一无所获。杨晔受刑,又说有钱藏在杨仕伟家里,于是汪直又派人抓杨仕伟。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是:杨晔死于狱中,其父杨泰被处斩,杨仕伟被贬官。

  我们看到的记载,都是将汪直作为坏人来记述的,当然是往坏里说。前面说,父子俩是因为在家乡犯的事,杀人的事。而杨晔身为建宁卫指挥,回家杀人的可能性小。应该是其父杨泰杀了人,儿子陪着来京,企图走后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偏碰上了韦瑛和汪直,于是,不但搭上了儿子,杨泰自己也被处斩。

  也有记载说,商辂通过调查,发现杨氏父子的案子是冤枉的,才上疏弹劾,请罢西厂。把不同的说法对照,我们觉得,“冤枉”二字,可能不属于杨晔父子,因为那处理结果,并非汪直个人能造成。酷刑肯定少不了。

  有描述说,西厂“别张一帜,所领缇骑人数,比东厂加倍,因此声势出东厂上。”那么多缇骑,自然是要抓人的。

  刑部郎中武清,这是五品的官,五品以上属于高官。他奉命巡视广西后回京,西厂的人得到消息,指控他带回很多财物,汪直将其逮捕下狱。浙江布政使刘福,官的级别是正三品,重新起用,从家里到京,不知什么理由,也将他逮捕,关了几天,说是没找到罪证,又把二人释放。

  礼部郎中乐章、张廷纳奉旨出使安南,事毕回京,有西厂的人报告,说他们接受贿赂,汪直也将他们逮捕下狱。

  御史黄本,到云南、贵州公务,事毕回京,说是汪以为有油水可捞,叫韦瑛带人去抄家,搜得象笏一个,便以此为证据,收黄入狱。后来,黄本被削职为民。

  以上几例,有的有结果,有的无结果。特别是御史黄本,应该感觉特郁闷。因为他的这个职务,就是找别人茬儿的,从皇上到一般官员,想说谁说谁。关键还有一条,他们可以“风闻奏事”,也就是说,仅凭道听途说,不必有实际的证据,也可以揭发检举。不知他被汪直的西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整治,心中感想如何。当然,你一个七品官,没事整个象牙的笏板,说你僭越也是可以的啊!

  看这些记载,觉得汪直也确实可恨。但如果我们把言官和大臣们互相攻击,把对方往死里整的事迹与西厂所为相对照,就会觉得汪直还是个雏儿。

  汪直还有招人恨的事,即“捕妖言”。

  好好的朝廷,好好的皇上,好好的政策。如果有人说这说那,甚至发牢骚,骂大街,往轻了说,是妄议朝政,往重了说,就是“妖言”,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我们也不知道当时汪直是怎么向皇上汇报的。也许朱见深感觉社会舆情不正常、不健康、心里不踏实,所以,在全国各地开展了一个以查捕妖言为中心的侦破活动。看来,我们国家搞运动的传统真是源远流长。

  范围这么大,参与的人就不只是厂卫机构,各级官吏也想抓几个妖言,好立功受赏。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有,后世不是还有“严打”一说吗?

  要说干这种事,厂卫的人还是专业。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种妖言”的事。妖书也是可以种的。厂卫的人先是向百姓推广妖书,待百姓接受,再课以罪名。河北宁晋人王凤和一个叫康文秀的瞎子,接受了妖书,没说的,抓起来。其实抓人的事早就预备好了。

  抓几个老百姓不够档次,当时乡里有个在家闲住的知县薛方,还有个通判曹鼎,厂卫的人以他们俩知情不报为说词,将二逮捕入狱,酷刑侍候,最后竟将二人折磨致死。

  更有甚者,分守怀来的太监廖礼,和当地巡抚狼狈为奸,通过编造谎言,制造了一个“妖人赵大狱”案。因此牵连众多的百姓。后来,经派去的官员重新核查,发现纯属捏造。由此可见,干坏事的不仅是厂卫了。

  左都御史(相当于监察部长)李宾上疏痛陈捕妖言运动之弊,导致出台了一个文件,规定,今后妄报妖言者坐斩。

  什么事,一搞起运动,就容易跑偏。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有描述说,成化十三年的短短几个月,汪直的西厂派大量爪牙到京城内外,各王府、边镇,南北河道。这就有个问题,西厂只是新开张的买卖,上述所说的各处,东厂原来就没有派人吗?肯定有。如分守怀来的太监廖礼就可能是东厂的人,因为该派太监的地方,不会等着到成化十三年再由汪直派。可倒也没见东西厂闹矛盾的记述。又说汪直自称“亲函密旨,得专予夺。”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一个十五岁的汪直,尽管受到皇上宠信,如未奉尚方宝剑便大胆行事,有人抓住这点告状,定是死罪。

  现在,我们再来研读商辂的奏疏。疏中没有说汪直是假传圣旨,因为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网太密都是皇上让干的。疏中说皇上听信汪直,汪直靠着群小耳目,这当然是事实,他一个人干不过来。而所谓“群小”,成分就复杂了。东西厂虽然有番役,数量也不少,但是觉得不够用。于是就利用当地的无业人员、地痞流氓作为眼线。这些人熟悉当地情况,作为编外人员,除了平时可以狐假虎威,每提供一个线索或消息,可以得到番役头目的赏钱。这种作法叫“买起数”或“买事件”。番役头目得到线索,就率领手下去犯家周围严密监控,这叫“打桩”。目标对象的情况弄清之后,这些人便冲进犯家捕人。如果这家能拿出大钱贿赂,就可以放人,如果嫌给的钱少,就用刑整治,这叫“干酢酒”。并且示意被酢对象牵连其他有钱人,以便讹取更多钱财。这种情况,西厂的番役恐也没少干。

  商辂的奏疏拿逯杲被曹钦所杀事举例,认为曹吉祥与义子曹钦谋反是逯杲激起的,这等于是为谋反者辩护。以此来说明汪直行事的危害性实在是大大地不妥。

  更绝的一点是,商辂在奏疏中并没有指责汪直借掌门西厂捞钱。即便在所见骂汪直的描述中,也没有对汪直有此项指斥。这大概说明,汪直当时确实是为着获得皇上更大的赞赏和更持久的宠信,在干事时不计毁誉,更不惜触犯那么多高官。

  一个部门负责人为了工作有成绩,就不能怕得罪人;可要是你把人都得罪光了,老板也不好办哪。

  就为这,朱见深暂时关了西厂。

  西厂关了,汪直并没有失去宠信。也许皇上告诉他:先缓一缓,该怎么还怎么。

  汪直虽然回到御马监上班,但他的心思依然在西厂,表面上西厂是撤消了,但皇上的态度他看得明明白白,就从让他继续侦伺外情的旨意,汪直也就有了十二分的底气。因此,他没有遣散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骨干,让他们继续工作。此时,西厂倒真象地下工作者了,潜伏。

  时机是等来了。

  御史戴缙,九年了,活儿没少干,可始终不得升迁,一直拿着七品的俸禄,心中十分郁闷。别人不说,就说太监汪直,年纪那么轻,又没有学历,居然官居四品,提督西厂,更是牛得不得了。

  自从西厂停工,戴缙很快发现,这只是表面现象。汪直这小子,御马监的事没管多少,整天还是忙活外边。听说皇上还是不时召见,信任不减哪!

  皇上是真心愿意撤消西厂吗?

  汪直查办覃力明,对自己的同类都不手软,这跟大义灭亲也差不多了。

  杨泰父子是人命案,不该处理吗?商辂出来说话,纯粹是看杨泰是前朝重臣杨荣之后,物伤其类,心有不甘。可杀人不偿命,律法难容,汪直做错了吗?

  商辂还说不撤西厂,罢汪直,天下会大乱,这更是耸人听闻。皇上三十岁的人了,又不呆傻,是那么好吓唬的吗?

  皇上肯定是心里有数儿,让汪直暂避风头而已。得宠最好的办法就是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即便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道理想明白了,戴缙决定有所行动。

  就在汪直被罢不到两个月,成化十三年六月,御史戴缙揣摩着朱见深的心思,密奏一本。疏中说:汪直执掌西厂,业绩显著,侦破大案要案,累有功劳。比起满朝的文武大臣来,更显得他大公无私,剔奸除弊,执法如山。还有个叫王亿的,也上疏高调吹捧,说汪直在皇上您英明领导下干的事,不但今天的人应该向他学习,就是万世之后,也是学习的楷模。

  最后,戴缙说出了略有风险,但估计是皇上需要的话:乞请皇上恢复西厂!

  戴缙这招儿得分,而且是得了高分!朱见深正愁没茬呢,一览戴缙的奏书,当即从谏如流,恢复西厂,汪直复职!

  就是因为奏书写到了点儿上,汪直复职后,戴缙被任命为尚宝司少卿,级别从正七品升为正六品。时间不长,又升为佥都御史,变成了正四品,收获是太大了。有说是汪直得势后在都察院安插亲信,这也太不把皇上当回事了,那个部门不归汪直管,最多,他也就是为戴缙美言,何况,戴缙的上奏,更是称了皇上的意呢?

  汪直重新提督西厂之后,自然更是卖力。其中举发兵部尚书项忠一事,就很令人瞩目。汪直初掌西厂的时候,大臣们很多看不起他,一个十五岁的太监,执掌西厂,当了特务头儿就人五人六的,羞与此人为伍。而当时的左都御史王越一个正部级的干部就不这样,他通过汪直手下的韦瑛,与汪直交好。这唱高调地说,是业务上有关连,都是整人的嘛。往俗了说,是看上了汪直在皇上面前得宠。那时看得起汪直的,当然不只王越一人,有的人见了汪直,更是主动行礼呢。

  偏这个项忠,死瞧不上得宠的汪太监,见了汪直,傲然且不为礼。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天,两个人在路上相遇。汪直主动下了乘坐的车子,到项忠的车前表示问侯。可项大人居然连看也不看汪直,吩咐起驾:“走你!”扬长而去。

  哪有这么干的!太监在正常人面前本来就怕别人看不起,何况在项忠这样的高官面前。主动下车上前问侯,够低调的了,而项忠的行为对他无疑是巨大的羞辱。后来项忠又领头弹劾汪直,从此二人结下了梁子。

  汪直重开西厂后,有个锦衣卫的千户吴绶,找到汪直,表示愿意到其手下当书记。吴绶当年曾跟随项忠征讨荆襄之乱,因为违法受到谴责,从此对项忠心怀怨恨。有这前因加上吴绶又有文笔,汪直当然欢迎。立即向上保荐,任命吴绶为镇抚司问刑。

  吴绶是否在西厂掌书记的同时,还兼授锦衣卫镇抚司的问刑,这不一定。但汪直欣赏的人却安排到锦衣卫任职,这似乎表明,在缉查的业务上,厂卫是有合作或协调的。

  项忠因为被举发最后的结果是削职为民。这件事,后世的记述不尽一致。

  一种说法是:“项忠见西厂被罢之后,考虑到自己曾领头弹劾汪直,恐怕遭到暗算,决定请求离职回家养病。可是,汪直回到御马监之后,指使一锦衣卫千户吴绶,收集项忠的材料,又唆使给事中郭镗,御史冯珙等上疏指控项忠的不法行为。宪宗下令三法司与锦衣卫共同审案。项忠对所指控的事一一予以反驳,参加会审的官员不敢违抗汪的意图,将项忠削职为民。”

  另一种说法是:吴绶到汪直的西厂之后,“唆使东厂官校,诬称项忠受太监黄赐请托,用刘江为江西都指挥。宪宗真是糊涂,竟令项忠对簿(公堂)。想项忠高傲绝俗,哪肯低首下心,当下抗辨大堂,毅然不屈。恼得宪宗性起,竟将他削职为民。”

  第一种说法,只见虚说,并未举出实例。最后说三法司锦衣卫的审案人员不敢违抗汪直的意图,便将项忠削为民。这是可能的。但对一个正部级的干部这么干,总觉得有些夸张。汪直的威力令人怀疑。第二种说法又作为重要补充,项忠有一件事是受人请托授刘江官职,内中若无受贿情节,恐也不致于作为有罪的事。给事郭镗,应是监察系统在兵部的人,当堂对质,项忠不承认。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项忠冤枉,一种是项忠不冤却拒不承认。皇上在场参加审案,一生气,将项忠削职为民。这么说,就不是汪直的事了。

  汪直掌西厂得罪人,招人怨恨大致如是。

  总的看来,汪直与在他之后执掌厂卫的宦官比起来,至少也算不得大恶。后世视他为奸恶的记述,也不过如此,而且是否为大恶更值得商榷。

  宪宗朱见深算不得昏庸,也还算善良。王恕是个正直敢言的大臣,史书说他“先后应诏陈言者二十一,建白者三十九,”看见不公不正的事,就敢提意见,有民谣(实际应是朝臣)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朱见深虽然“颇厌苦之”,很烦他,也只是让他提前退休了。此外,也没见他随意廷杖大臣,甚至处死。史学家都承认:“经济是历史的重心”这个原则。据江南吴江县志记载,明代的市镇在成化、弘治年间发展较快,绝大部分兴起于这两朝,是明朝江南市镇发展的一个缩影。嘉靖年间的《真定府志》也记载,“成化以前,民间自两税、马草以外,不过岁给官师厮役而已。弘治以后,中外坐派岁增十倍,凡吏于其土者,率货视其下,公私之所求,眈眈然若鸟鸢之攫肉,必获乃已。奈之何,不贫且逃也。”这是说,成化年间,税赋轻,之后就不行了,税赋增加十倍,眼睛都盯着老百姓,弄得百姓逃离。可见,人们对成化时还是怀念的。

  说汪直一手遮天,权倾朝野,恐怕也夸张了些,汪直到底在司礼监不是老大,老大是掌印的怀恩,史载说他正直,位在汪直之上,倒不见二人有什么矛盾的记述。锦衣卫很狂吧,有一次,他们说仪仗需要人修理,一位姓贺的给事中心细,他检查后发现是人为弄坏的,锦衣卫的人想通过修理赚钱。事被揭露,锦衣卫的人跪泣求饶,这也多少说明些问题,锦衣卫胡来也不行。

  那时的朝臣,互相攻击,告状,打小报告是免不了的。你死我活动辄要人命的事情不多。社会的气氛也相对还宽松。成化十九年,南京乡试,考后社会上传言试题泄露。发榜后宴请得中者的鹿鸣宴上,表演节目时,只见一个老年的优伶背着一口杀好的猪上台,台上其他演员就问:“你背这猪干嘛?”老优伶说:“要卖啊。”又问:“打算卖多少钱?”老优伶说:这肉要四百两银子。”台上的其他人听了作势就要打他,老优伶说:“别打别打,您几位听我说,这猪肉有五十斤,只要银子一两。”说完就闭口不说了。众人又要打他,“你说,剩下的还怎么卖?”老优伶装作忍痛低声说:“那四个蹄(题)儿要卖四百两。”众人听了,哄笑散去。

  节目演完,台下看的考试官员都惊愕不已。这讽刺,他们当然懂,“卖蹄儿”就是“卖题儿”。

  事后也未闻演员挨整。

  上述这些轶闻,记载,或可一窥成化年间的情形。

  于是我们便可以推想,成化年间,再具体到汪直,厂卫的表现特别抢眼,大约是因为汪直主要收拾官员,他们的反弹才更引人注意罢了。话语权总在官员手里。

  汪直凭借西厂建立的威势,办官员的案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参与军事行动。太监到边镇监军,这是成祖朱棣最先实行的,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举措。根本不懂军事的太监狗仗人势,往往成为掣肘,在实践中基本没起到好作用,前朝的太监王振,就是集此恶之大成者。

  可是,年青的汪直却以恶前辈王振为偶像,在提督西厂有了成绩,得到皇帝朱见深的宠信之后,更想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在这方面,后世的记载也如同西厂的办案,同一件事,说法大异,总的说是贬远远多于褒。而当我们将不同的说法相对照,又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汪直。

  成化十四年,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奉命到辽东整饬军务。此前,时任辽东巡抚的陈钺滥杀无辜,激起边境骚乱,马文升到达后,平息了骚乱。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马文升禁止边境买卖农具,惹怒女真人,挑起边境事端。到底原因是什么,说不清。但当时明朝有规定,禁止铁器出境,如果农具为铁器,马文升禁止也是照章办事。女真人得不到需要的农具,自然闹事。双方各有说词,于是,成化十五年,皇上派汪直和刑部尚书林聪一同去辽东审理。后世之人记述此事,有说汪直到辽东,陈钺郊迎蒲伏,恪恭尽礼。随从汪直的人,各有重贿。于是汪直便说责任在马文升,导致马文升下狱,后贬谪至重庆,并廷杖李俊等五十六人。这又是一桩说法不同的官司。如果说马文升是被冤枉的,便是汪直和刑部尚书两人共同欺君,牵扯至五十六个人,这冤案也着实不小。可能吗?

  成化十五年,陈钺依旧巡抚辽东,奏请对海西的女真人用兵,朝廷派抚宁侯朱永为总兵,陈钺提督军务,汪直为监军。大军到了辽东,正好碰上女真的使者郎秀等四十人来进贡。汪直认为郎秀一行是来刺探军情的,把他们都杀掉,进而挖掘死人墓割下首级报功,也有记述说是汪直他们杀郎秀等人后,又越境烧毁女真人的庐帐,而后上奏大捷,凯歌还朝。结果,陈钺升户部尚书,汪直也加禄增俸,朱永封保国公。此事,也有说是汪直、陈钺一起出征,大获全胜的。好事恶事,怎么说也没败绩吧?

  次年,成化十六年,已经官居六部尚书的左都御史王越又和汪直、保国公朱永领兵西讨。汪直依旧是监军。有说他们在咸宁(今蒙古兴西县西北)打了一个小仗,即收兵还朝,上奏大捷,汪直等人又受赏。此事更有不同的说法,说“他们趁着雪夜,率领精骑向威宁海子大军奔去。他们兵分几路,打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蒙古人大败。”记述最详的,要数《明史演义》,此书是公认的史书性质,并非小说家言,文字如下:

  “王越怂恿汪直北征,(汪)直喜甚,忙面奏宪宗,当即下诏,命朱永为平虏将军,王越提督军务,监军便是汪直。克期兴师,向西进发。(王)越与(汪)直会着,恰劝直令朱永绕道南行,自与直带领轻骑,径直发大同。探悉敌帐在咸宁海子,泊名。即挑选宣府、大同两镇兵马,共得二万名,倍道深入。适值天大风雨,兼以下雪,白昼晦冥,空山岑寂。越等直至威宁,寇众毫不防备,如何抵敌,纷纷溃散,只剩老弱妇女,作为俘虏,并马驼牛羊数千匹,一齐搬归,便驰书告捷。宪宗即封(王)越为威宁伯,增(汪)直俸禄三百石。惟朱永迂道无功,不得封赏,怅怅地领兵回来。”

  这叙述是否比一两句贬词可信?汪直至少无过。

  说王越的坏话不少,但却是虚说。此书还记述了王越另一次行动。他因战功受命总制三边后,还曾率领总兵官许宁、游击将军周玉星夜前进,在红盐池,袭破敌帐,杀获甚众。等到敌人掠夺后回来,才发现老窝被端,只好痛哭一场,狼狈北去。更令人不解的事还有,到了弘治年间,已经七十岁的王越本已贬谪好几年了,听说鞑靼的小王子又来侵扰,竟让人向当时受宠的太监李广行贿,暗中保荐,弘治皇帝就特批,让他仍然总制三边军务。王越接到命令,立即出发。“驰至贺兰山,袭破小王子营,获驼马牛羊器仗,各以千计,论功晋少保衔,李广所举得人,亦邀重赏。”可见,王越并非只会讨好汪直,还是有些真本事的。难怪弘治皇帝朱佑樘由王越想到汪直,还想召回汪直干事,大家反对,也就算了。

  这些用兵行动,汪直是重要参与者,有些还是他张罗的。但无论怎么贬低他,也没有说他乱出主意,瞎指挥,更没有说他或因为他打了败仗。这就让今天的人恨不起汪直了。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话也许可以形容汪直几年强劲的风头。

  汪直还被御前文艺工作者搬上宫中舞台。

  宫中有个小太监名叫阿丑,诙谐幽默,会表演。有一次,他在皇帝朱见深面前表演节目。阿丑扮作一个醉鬼模样出场,走路歪邪,嘴里乱骂。

  另一个小太监扮作行人,看到醉鬼的样子,便对他说:“某某官长到了。”阿丑不理,继续骂。

  小太监下场,一会又上来,对醉鬼说:“皇上来了。”阿丑仍然不理。

  小太监又下场,再上来对醉鬼说:“汪太监到了。”扮演醉鬼的阿丑此时故作慌张的样子,抬脚就跑。

  扮演行人的小太监故意问:“皇帝你都不怕,难道还怕汪太监吗?”

  阿丑连忙摆手,说:“休要多嘴,我只知道汪太监,可不敢惹他!”

  皇上看了,若有所思。

  这之后,又一次演出,阿丑扮成汪直的样子,双手各持一把大斧,挺胸抬头,大步行走。旁边有个演员问:“你拿这两把斧子要干什么?”

  阿丑说:“看清楚,这是钺,不是斧子。”

  那人又问:“你干嘛要拿这两钺呢?”

  阿丑道:“这两钺非同小可,我自监军以来,全仗着这两钺呢!”

  那人又问:“那你这两钺叫什么名?”

  阿丑笑道:“怪不得你是个呆子,连王越、陈钺都不知道么?”

  宪宗听了,微微一笑。

  这戏演过之后,御史徐镛的奏折也到了,内容是弹劾汪直的,迎合皇上的心思是自然的了,更有一点,在对汪直攻击上,配合得也很有水平。奏折中说:

  “汪直与王越、陈钺,结为腹心,互相表里,肆罗织之文,振威福之势,兵连西北,民困东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浸成羽翼,可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为奸臣结党怙势者戒!”

  这话说得何其狠,说天下人只知汪直,不知皇上,已不是震主而是盖主了,更说汪直等人结党,这是把汪直往死里整的架势。

  不知宪宗是怎么考虑的,汪直被一撸到底,陈钺、戴缙、吴绶等削职为民。韦瑛曾诬人有妖言,当庭对质,竟无此事,所以被处斩,陈钺此前已被罢官。而项忠、马文升被重新起用。

  官场风云变得何其快也。

  此后史传也没有汪直的记述了。值得说道的是:在明朝几个执掌厂卫的著名太监中,汪直是唯一还算善终的!尽管是估计。

  汪直去后,西厂式微。

  西厂的威风是衰落了,东厂的气焰倒是不减,而且见涨。弘治年间,东西厂依然由太监提督。

  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这都是相当于今天正副司局级的干部,因为审案违逆了东厂的旨意,竟要将这二人流放。

  事情起缘于一个女人。有个千户吴能,生了个女儿,取名满仓儿。长大以后,性情风骚、淫荡,屡教不改,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女人特别是还没出嫁的女人的大问题。这吴能两口子也太不靠谱儿,竟然将女儿卖给了一个乐户。这种人家都是教人吹拉弹唱的,学好了便可到宫中演出。也许是满仓儿到了乐户家根本不好好学,又被乐户再转手,卖给了一个叫袁磷的乐工为妻,这倒也没出本行业。满仓儿的母亲姓聂,当初把女儿卖掉,她是不同意的,可改变不了丈夫的决定。后来吴能死了,聂氏就寻找女儿,只转手一次,很容易就找到了袁磷家。令聂氏没想到的是,女儿满仓儿也许念及当年父母无情,竟然不认当妈的。聂氏十分气愤,就和儿子将满仓儿诓骗到家,藏起来。袁磷花钱买的媳妇没了,自然着急,找到聂氏,愿意再花钱赎回媳妇。聂氏不同意。于是袁磷就告到了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二人审案,中间驳斥了袁磷几句,估计是这老兄脾气也大,又觉得自己有理,气急之下,口不择言,说着说着就骂起来。辱骂朝廷命官,这就有罪。二人下令,板子伺候!衙役不怠慢,一顿好打。袁磷回家,身上疼不说,心里满腔的冤情无处发泄,病倒在床,几天后竟死了。御史陈玉等人按规定检验袁磷的尸体,确定是病死,就作了结论,由其家人埋葬了。

  事就麻烦在太监身上。太监杨鹏正是得势,史传虽没说他提督东厂的什么的,也是个重要人物,至少在司礼监有权,他有个侄子,平时就和满仓儿有一腿。满仓儿从家里逃出来,找到杨鹏的侄子,这侄子又带她见杨鹏,把冤情诉说一遍,咬定是丁哲、王爵枉断,袁磷屈死。杨鹏听罢,即指令东厂北镇抚司,上奏丁、王二人审案,杀了袁磷这无辜之人,治罪应抵命。皇上接到上奏,便令法司再审。细细讯问,满仓儿没法抵赖,所有前后情节水落石出。可是,这是东厂插手并且有倾向性的案子,审案的人没办法,既不敢驳东厂的面子,又不忍将丁哲、王爵判死,就将满仓儿判杖刑,将丁王二位官员判流刑。夶风小说

  小人物有时比大人物更有正义感。刑部吏员徐珪站出来,上奏皇上,为丁王二人抱不平,奏疏大意是:

  满仓儿的案子,丁王二人已审理得清楚了。太监杨鹏又唆使镇抚司,报假情况,陛下您让再审,审得实情。因为惧怕东厂威势,不敢公断。如今又要将丁王二人发配流放,这都是因为东厂搞鬼。我在刑部工作三年,见的多了。所谓的盗贼,多是东厂抓到的,或者是校尉挟私诬陷,或是为人报仇,或是接受了主犯的贿赂,找旁人抵罪。问刑的官员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可没人敢纠正,以致冤杀了很多人。我请求陛下撤消东厂,这样祸乱的根源就可以消失,天下也可以太平。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说了这些实话,即使陛下您杀了我,可只要您能听我的忠言,我虽死无恨!

  可是,你告的杨鹏不是一般太监,你要撤的东厂皇上看得跟心肝似地。小吏徐珪这奏疏,无异于与虎谋皮!皇上只当秋风过耳边。

  勇敢的徐珪!

  可敬的徐珪!

  东厂依然在进行时。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极品爪牙:明朝厂卫情状更新,第四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