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成祖朱棣不按老爹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宦官不许干政”的规矩办事。重用太监,终于在三十多年后的正统年间,结出了恶果。

  朱棣的孙子宣宗朱瞻基死后,重孙朱祁镇继位,即历史上的英宗。由于朱棣是强势皇帝,重用了宦官,也还不糊涂,镇得住,所以也还没什么大乱子。他之后的两任对宦官也是心有警惕,太监也没生什么事。到了英宗终于有了麻烦了。

  太监王振是宦官中留名千古的一个,当然只是恶名。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文化是好事,可他又有野心,大有这辈子不出人头地死不甘心的精神。在野心的燃烧下,他剑走偏锋,自行去掉男人那话儿,进宫当了太监。还是英宗在东宫作太子的时候,王振便侍候着了,由于王振能教小太子,便被小祁镇呼为“王先生”。我们说过,自小就陪读陪玩的太监,最容易得登基后皇帝的宠信。

  朱祁镇继位的时候,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祖母张太后又不愿意代理朝政让人说这说那,幸亏当时有五位忠诚可靠的大臣辅佐,国家机器才照常运转,这五位大臣中,就有超级侦探胡濙。一个九岁的孩子还不懂事,那让这个王振当司礼监的一把手,自然是别人的决定,因为那时王振脑袋上没写明坏蛋俩字。朝政他试探着插手,比如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当锦衣卫同知,这是副手的职位,有这个职位,便可以结交党羽。直至他所畏惧的张太皇太后去世,老臣又基本退休,王振的胃口才惊人地大起来。

  太祖朱元璋的“不许宦官干政”铁牌他瞧着扎眼,心里堵得慌,扔了!

  朝廷为庆祝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修筑完工,请群臣吃一顿。这种场合,按规定太监是不能人模狗样地参加的,参加也成,侍侯着。因此,王振不在被请之列。可是英宗朱祁镇想着“王先生”,明知规定不许,还是派人偷偷地去看看王振。结果,见到王先生正在发脾气。他居然自比周公,把英宗视作成王。既然我就象英宗的叔,怎么就不能请我参加呢?而英宗还就怕他生气,破例大开东华中门,宣王振入宴。这小子才得意洋洋地骑马而至,到了东华门,百官居然拜迎。王振于是入内,吃饱喝足,走人。气焰何其嚣张!

  作为司礼监的一把手,处理奏章,上传下达,可说是口含天宪,手握王爵,不知有多少皇上的意思,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时节,不要说东厂,就是锦衣卫也都在其掌控之下。一般说,东厂的掌印太监由司礼监的二把手担任,二把手敢不把一把手当回事?何况这是皇上的“王先生”呢?

  王振在朝中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翰林院侍讲刘球,上书皇上言事,其中倒没有明说王振。经常给皇上讲课,刘球自是清高。有个钦天监正见王振牛气,和刘球又是老乡,别的官员都讨好这个监正,刘球却不搭理他。于是,这个监正便对王振说,刘球的奏章里有些话,明显是弹劾您的。王振大怒,让锦衣卫指挥马顺把刘球逮捕入狱。这还不算,又密嘱马顺,弄死刘球。锦衣卫在没了制约的宦官手里,便成了铲除异己的工具。马顺在一天夜里带着小校到了监狱。刘球见到锦衣卫的钢刀闪亮,大叫太祖、太宗(即成祖朱棣)。这呼喊没能动摇马顺杀人的决心,手起刀落,头颅已断离身体,鲜血登时喷出。但,令人惊异地是,尸身竟然屹立不倒,残忍的马顺竟将刘球的尸体大卸八块,埋在门外。

  史载,冤死的刘球,忠魂不散,化作厉鬼。先是附上杀人小校之身,三两日,小校暴病而亡。接着,又找上了马顺的儿子。只见马顺的儿子好好地,突然发起狂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狂躁型精神病,这一发狂,儿子就不认爹了,上去揪住马顺的头发,挥拳就打,上脚就踢,嘴里还骂声不绝:“马顺,你个老贼!我刘球有什么过错,你竟敢为讨那个阉人的好,害死我,你等着吧,你将来绝没有好下场,今天,我先要了你儿子的命!”话是马顺的儿子说的,可声音口气分明是刘球的。话音刚落,马顺的儿子两眼翻白,扑通倒地,一命呜呼了!这种所谓冤魂附体的现象,后世也不新鲜,直令马顺惊悸不已。

  心怀正义的人总是有的,当时,有内侍张环、顾忠,锦衣卫士卒王永,看到王振的行径,心中愤愤不平。这些人并非身负职责的御史,却也将王振的罪状写成匿名信,予以揭露。不料想,王振手中握有锦衣卫、东厂,这三人终于被抓到。盛怒之下的王振,对同行下手更狠,三人都被凌迟处死。

  刘球的冤魂说到做到,让马顺的死颇有戏剧性,搞得热热闹闹,大快人心。

  有句俗话叫“作死”。王振就是实践者,并且把马顺也实践死了。

  按说一个太监,即便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也不至于狂得没边,朝廷内折腾不过瘾,还要舞刀弄枪地到战场上充大尾巴狼。

  西南边疆连年生事,王振力主用兵,英宗言听计从。稍稍平定之后,西北瓦刺的也先进犯大同,明军连遭败绩,警报象雪片一样飞至京城。根本不懂军事的王振,极力怂恿英宗御驾亲征,王振说:“大明开国,是太祖以马上得天下,从太祖到太宗,都是亲临战阵,威风八面。皇上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应该效法祖宗,率师亲征,那是何等的气魄。”经不住王振的忽悠,英宗不顾于谦等大臣的进言,命令弟弟朱祁玉看家,自己带着五十万军队,还有一大帮文武大臣,浩荡出发。这也罢了,关键是一路之上,令行禁止,都是大忽悠王振说了算,一个太监竟成了实际上的大军统帅。都说主帅不明,将士吃苦,轮到王振便是主帅胡来,将士完蛋。在他的瞎折腾下,大军在土木堡被瓦刺军几乎全歼,只有个别人逃回。至于王振,不是不想回来,那是在兵败被围生还无望的情况下,被护卫将军樊忠盯上了。樊忠拿住王振,估计樊将军会先骂:“王振,你个乌龟王八蛋!”骂完之后,再说别的,现在的危急形势,皇上的危险境地,都是他妈你王振窜掇的。那么多将士如今生灵涂炭,枉死战场,你就是罪魁祸首,今天,我就为天下杀了你这贼子!说完,抡起铁锤,一锤落下,王振的脑袋便开了花。打死王振,樊忠带着卫队保护着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的英宗,想杀出重围,怎奈寡不敌众,统统战死。

  英宗没死,被俘了。

  回不了家的不只是死了的王振和当了俘虏的皇上,还有居家在京城却也永远回不了家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英宗回不来了,弟弟郕王朱祁玉就接了班。在朝廷办公会上,大家商量,瓦刺如果乘胜进攻北京,这可怎么办?翰林侍讲徐珵说:“这北京城眼下也没多少兵,敌人来了,肯定打不过,不如先退到南京,看看再说吧。”

  这纯粹是逃跑之见。当是时,超级侦探礼部尚书胡濙慨然道:“跑?你能跑,瓦刺人不会追吗?我们应该固守北京,绝不应该害怕敌人往南跑!”

  兵部侍郎于谦说得更坚决:“在座的各位,你们谁敢出馊主意把首都挪南京去?谁这么说,就把他脑袋砍下来!大家想想,首都是天下的根本,首都一挪动,那就大势已去。北宋的时候,往南一跑,那结果诸位忘了吗?现在应该迅速召集勤王的兵马。誓死保卫北京城!”

  大学士陈循道:“于公说的对!”

  这时候,太监兴安大声地说:“京师有祖宗陵庙,如果都跑南边去,陵庙谁守?徐侍讲你贪生怕死,没资格在这儿议论国事,快给我滚出去!”这话内容是不错的,但从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规矩上的问题,这个兴安应该是司礼监的人,一个司礼监的太监竟敢喝斥大臣,王振能左右朝政,那还有什么奇怪吗?

  过了没几天,代理英宗执政的朱祁玉,照例召集大臣开会,右都御史陈溢慷慨激昂地说:“如今之局面,都是王振一手闹的,他人虽然死了,也要治他的罪,灭他的九族!”狠是狠了点儿,可也是王振自找的。史载,廷臣交章弹劾,说他倾危宗社,罪当灭族。在朝堂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不这么做,我们就不走,今儿死磕了。

  朱祁玉有点不知怎么办好,毕竟是新接手的工作,迟疑不敢决定。可就在此时,马顺跳了出来。按说大臣说公事,一个锦衣卫,尽管是领导,也不该乱插嘴。但他就跟太监兴安一样,由于他们平时特殊惯了,没把朝臣放在眼里。因此也就应了刘球的预言,今天,这个马顺注定没好下场。就听他不知死地叫道:

  “王振已经死了,你们还说他干什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平时大臣们见了东厂、锦衣卫的人,不客气点也得小心。现在是什么形势,王振祸国殃民,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刘球不就是你害死的吗?今天,我们还没找你算帐呢,你竟敢如此放肆!

  脾气火爆的户部给事中王竑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马顺的头发,随即,果断出拳,马顺的脸连连中招儿。理论上说,马顺毕竟是武将,而且是锦衣卫,身为皇帝的近卫,身手自然不同凡响。正常情况下,就是对付两三个王竑,也不在话下。但现在不同啊,被压抑太久的对锦衣卫、东厂的愤恨,借着这个由头爆发了,平时温文尔雅的文官,此刻都回归了原始的野蛮,一拥而上,拳脚交加。这如同群狼般猝不及防的攻击,令一介武夫的马顺不但无还手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被一群不按套路出招的楞茬子瞬间打得七荤八素,分不清东西南北。殿外,当然有锦衣卫的人,可按规矩,没有皇上的发话,那帮人不敢携刀带枪地进来,谁敢冒然上殿,那就是活腻了。况且,在马顺的部下还没弄明白里边为什么闹腾的时候,马顺已经到阴间向刘球请罪去了。

  马顺,死有余辜。

  ·2·

  几年后,英宗朱祁镇被瓦刺放回,小心眼的朱祁玉当代理皇帝正在兴头上,不肯让位。便给他哥哥一个太上皇的荣誉称号,安排在南宫居住。实际上是软禁。

  锦衣卫指挥马顺是被轰轰烈烈地干掉了,但锦衣卫是不可能被撤消的。一个领导倒下去,新的领导会接班。新的指挥便是一个叫卢忠的。和狠角色马顺相比,卢忠便是个小人,这个小人充分发挥了他的特务专长,只不过,下场不善。

  朱祁镇被软禁在南宫,也有人服侍,名为服侍,实际是监视。监视者,也有怀着同情心的。阮浪就是一个。

  卢忠的生事,最初的缘故就要从阮浪说起。

  阮浪是个年青的小太监,在南宫朱祁镇那儿服侍久了,很觉得这位太上皇可怜。好不容易从瓦刺人那儿回来了,却被弟弟以自降一辈的代价尊为太上皇,关在这,还不让见人。皇帝本来是自己的,如今当不成,还如同囚犯,服侍的太监阮浪心中很是抱不平。他有了这份心思,服侍就格外勤谨,态度也好。落难的人,最容易受感动,朱祁镇也如是。太上皇感动之下,无以为报,便赏给他金绣袋和锻金刀各一件。

  阮浪是年青人的心性,小太监也有好哥们,同行王瑶就是一个,哥俩的关系十分亲密,那种环境里,搞个同性恋也未可知。关系好,那就无话不可谈,无物不可共。你瞧这两样东西好是吧,那就送给你!阮浪大方地送,王瑶乐呵呵地收下了。

  收下你就找个地方搁起来吧,不,王瑶一高兴,就整天将这两件御赐之物挂在身上,溜溜达达,这绣袋金刀煞是惹眼。阮浪不知道,御赐之物是不可以转手赠人的,这么干,你等于是把太上皇当胡同隔壁的二大爷了。王瑶也不懂事,你收就收了,供起来罪过小点,公开显示,就是找罪!

  御用之物,质量肯定上乘,非普通物件可比。王瑶的招摇,引起了卢指挥的注意。本来嘛,搞侦缉的就得眼尖、耳灵,更何况王瑶老是在跟前晃悠呢?这小子,从哪儿得来这么好的东西?看起来,也不象民间之物。肯定大有因由。

  于是,卢忠便将王瑶请到自己家里喝酒。卢忠怀着心思,怎么喝,喝高的也是王瑶。

  “兄弟,你整天在皇上身边,风光啊!”

  “什么风光,小心侍候就是了,哪比得了卢哥你呀!指挥使,多牛的差事啊!”王瑶还知道谦虚。

  “兄弟太过谦了!”卢忠道,“你们更近天颜,不是有这么句话嘛,大树底下欢乐多啊!”

  “你是说……”王瑶发现卢忠在打量自己身上的绣袋宝刀,便道,“你是说我们干好了差使,容易得赏赐,是吧!”

  卢忠道:“你这两件东西,瞧着就好,怕是什么人赏的吧!”

  王瑶本无戒心,见卢忠这么说,心中也生出几分得意,他解下身上的绣袋宝刀,“卢哥请看,不瞒你说,小弟我还没这等福气,这可是御赐之物!”

  卢忠有些吃惊,道:“御赐,当今皇上?”

  王瑶得意地:“我的哥们儿阮浪在南宫太上皇那儿当差,因为差当得好,太上皇就给了他这两样东西,他看我喜欢,就转赠了我。”

  “噢!是这么回事。好事啊,兄弟,真让人羡慕。”

  卢忠嘴里说着,脑筋急速转动,打点着心思。太上皇?当今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太上皇,平时连人都不让他见,把院里的大树都砍了,就怕有人借着树打掩护进去,搞串连。我这负责警卫的,肩上的责任着实不轻,既然王瑶的这两件东西是太上皇给的,拿这个说事,立功受赏,说不定自己能弄个都指挥当当。至于阮浪和王瑶受委曲,那就顾不得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打定了主意。卢忠起身道:“兄弟,少陪一刻,我去去就来。”

  卢忠转身找到妻子,整个计划来不及细说,只让她到前边,设法让王瑶多喝,以便成就大事。卢忠的妻子样貌出众,出来一见之下,王瑶虽是无根之人,也禁不住心旌摇荡,眼色迷离。卢妻有了丈夫的指令,毫不怠慢,莺声软语,软硬齐施,不多时,王瑶便醉得烂泥一般,人事不知。走是走不出卢家了。卢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即,令人将王瑶连扶带架地弄到客厅睡下,解下他身上的绣袋金刀。

  王瑶酣睡,卢忠却忙活起来,燃亮灯烛,连夜写就告密公文,连同绣袋金刀,当夜呈进宫中。公文中说:阮浪在南宫服侍太上皇,日久倚为心腹,与谋复辟之计。遂令阮以绣袋金刀为诱饵,结交王瑶,以为举事时内应。并且说,这是我卢忠日常细心,见王瑶行事有异,邀其饮酒,王瑶大醉之后,口吐真言。卢忠最后向皇上建议,应立即采取措施,免致祸乱。

  卢忠的这一着,可说是锦衣卫、东厂之人的惯用手段,这连影儿都没有的事,经他们之手,便能演绎成大案要案。

  对于当今的皇上朱祁玉来说,太上皇要复辟,这是最不可容忍之事。朱祁玉得知这个消息,岂能不怒。当即下旨,将阮浪、王瑶二太监逮捕,送进诏狱,不用说,抓人的事,少不了锦衣卫的北镇抚司的旗校。

  到了北镇抚司,那还有好。自然是严刑拷问。审了多次,阮、王二人还真有些骨气,就是不肯说太上皇与自己有什么复辟的通谋,这一是作伪证,对不起太上皇。二是如果屈招了,自己的命也没了。

  反复刑审,没有预期的结果,这让卢忠心里打起鼓来:这两个人,尤其是王瑶,这会儿恐怕早就琢磨过味来了。他要是反过来指我诬陷,反坐的后果不堪设想,到那时,别说官儿了,命恐怕也是难保。越想,卢忠的心里越是没底。

  那一日,行走在大街之上,见到有卦摊儿,人到了这个时候,就想卜卦,希图求个心里踏实。卢忠屏去侍从,上前道:“先生只在此卖卦吗?”

  这位算卦的叫仝寅,从小就是个盲人,但他却心思聪敏,只凭耳听心记,刻苦研摩,倒也博得神卦的名声,人多称为半仙。卢忠早就听人说,这仝寅算卦多有灵验,因此,便想求上一卦。

  仝寅见有客,便道:“但凭尊意。”他有经验,凡是不想在大街上问卜的,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这等人,他都会将其领回家中。自然,这些人也是出手大方,不吝惜银子的。

  当下,卢忠随着仝寅回到家中,说明了所问是断事,并非求财等项。仝寅便不慌不忙排出一卦。结果是天泽履卦。你不能不佩服这仝寅的本事,一个盲人,先要记住卦形,更要熟记爻辞,象辞等等,而后才能心有灵犀,融会解析。当然,这中间恐也少不得听声会意,眼明的更有察颜观色的方便。

  卦成,不待卢忠开口,仝寅便道:“易经说,这履卦的意思是‘履虎尾,噬人凶’。踩在老虎尾巴上,老虎还不吃人?老虎吃人,哪有善茬儿?”这一开口,直把卢忠吓得面如土色,亏得仝寅看不见。但仝寅恐怕从对方呼吸的变化上能感觉到。

  卢忠稳了稳神,颇为不安道:“先生就请按卦象直说,也不用隐瞒。”

  这仝寅还要进一步知道卢忠的目的,道:“上天下泽为之履,天泽不分,这是大大的凶象。在下敢问您所要问的是什么事,您明说无妨。”这话的意思是,我听了也会保密,仝寅也算有职业道德。

  卢忠心想,眼前的这个盲人,果然是仙人,我直说了,或许他能给我指条明路,于是便大致地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也许是经多见广,仝寅倒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笑道:“难怪卦象这么凶。先生请想,当今的皇上和太上皇,从前是君臣,现在也是兄弟吧?天是天,泽是泽,岂能混成一体。你希望造成叛君背兄的局面,这明摆着应了吃人的卦象。搞这种事的人,很可能要没命的!”

  这番话说得卢忠冷汗直冒,连忙道:“敢问先生,此事可有解?先生若能指点迷津,得脱困境,在下当有重谢!”

  仝寅道:“先生啊,您这是获罪于天,解,哪有那么那容易!”仝寅的话,可以理解为卖关子,要价儿。

  卢忠道:“事已至此,在下已是走投无路,恳请先生佛手施救!”

  在卢忠的再三恳求下,仝寅才叹一口气,道:“也罢,我便指你一条路。幽人贞吉,敢问先生,你肯作幽人吗?”

  卢忠一听有活路,连忙道:“眼下对我来说,官不官的已经算不了什么,只是,我惹起的事,想躲也躲不了啊!”

  仝寅的面色更现郑重,思索有顷,悄悄地在卢忠耳边,说了几句。卢忠虔诚听罢,这才拜谢不已,大方地付了银子,匆匆离去。

  不几天,卢忠这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忽然发起狂来,疯疯颠颠地,整天在大街上转悠,嘴里还不闲着,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让人听不明白的话。说着说着,又荒腔野调地唱。唱够了,又呜呜咽咽地哭。就这么折腾了不少日子。

  卢忠的这一表现,不能不引起人们注意,议论就不必说了。很快,有司礼监的王诚,学士商辂向皇上朱祁玉道:“阮浪、王瑶的这个案子,起因就是卢忠举发的,阮、王二人刑审之下坚不承认,不象有罪不招。如今这卢忠整日疯颠,臣等以为,疯颠之人的话,不足听信,如果以卢忠的妄言,伤了您和太上皇的和睦,天下人会怎么议论呢?”

  朱祁玉听了这话,想想也有道理,心情才稍好了些。

  只是,在科举考试中,一路捷报,连中三元的商辂是否那么容易被卢忠唬弄,看不透他的把戏呢?史无载,不得知。

  史载,卢忠虽疯颠,其罪也不可恕,令他的同行锦衣卫将其逮捕入诏狱。不久,便把他放出,谪戍广西化外之地,让他戴罪立功,可能那时他装疯的戏演完了。

  阮浪久锢。到底关了多久,不知。

  王瑶最惨,被凌迟处死。

  这种处理结果,很让人想不通,就说王瑶,东西是别人给的,他只不过挂在身上,至多是显摆一下,便处死。而拿御赐的物件送人的阮浪倒没挨刀,这哪儿说理去!

  有一种可能是,王瑶不同于阮浪,是个没靠山的太监。而阮浪,好歹也是太上皇跟前的人,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嘛!

  只是卢忠,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玩现了。

  公元1457年。

  这一年,由代理转正的皇上朱祁玉,病势沉重,看起来时日无多了。武将石亨粗中有细,向太监曹吉祥建议,共同拥立太上皇朱祁镇复位,而且这事得抢在现在的皇上没死前办,才显得我们有功。曹吉祥连连称好。

  于是,在石亨、曹吉祥等人的策划下,这年正月,英宗朱祁镇又成了正差皇上。石、曹二人有功,自然得英宗宠信,权倾朝野。

  此时的锦衣卫指挥,是一个名为逯杲(音路镐)的人。逯杲的官职不是白来的,那是花了钱,向石亨行贿得来的。按说他应该好好向石亨效忠吧,那可不一定。锦衣卫或东厂如果再加上小人这个因素,你就不能用常规去理解他们。

  逯杲向石亨行贿,那是在英宗复位之后,石亨被封为忠国公,权势正盛之时。那时节,就连石亨的侄子石彪也被封为定远伯。朝中上下,都巴结他们叔侄俩,真是风光无限。可偏这个石彪骄纵不法,最严重的,是瓦刺首领也先把自己的妹妹送给英宗做后宫嫔妃,到了大同之后,就托时任大同总兵的石彪转献,石彪瞧着不错,就自己留下了。因为当时,英宗还是太上皇,在南宫被软禁着呢,这是从前的事。现在有人告发,英宗大怒,立刻将石彪逮到京师,下狱审讯。这一审不要紧,把叔叔石亨的坏事也牵扯出来,英宗又令石亨回家等候处理。

  到了这会儿,逯杲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当上锦衣卫指挥的,拿出落井下石的本事,上书揭发石亨卖官纳贿的桩桩件件。当然,他自己行贿的事就不能说了。皇上接到检举材料,召见逯杲,一上来就夸他忠心可嘉,并且令他盯紧石亨,侦察其所有的不法情事。逯杲得了旨意,心里盘算,一定得把石亨收拾了,免得以后他再得势,那时他知道了自己举发他,肯定会报复。于是,逯指挥干起本行业务格外卖力,召集得力的手下,说明这是皇上亲自布置的重要任务,把对石亨的监控搞得严严实实,同时展开密查。

  事儿就这么巧,石亨家有个仆人,因为一点小事,遭到石亨的训斥辱骂。想来也是,这石亨风光惯了,一旦失宠在家,心情哪有个好,整天骂皇上忘恩负义,不念旧情,一肚子怨恨不得发泄。碰上仆人做事不周的一点过失,便借机爆发起来,一顿夹七夹八,骂得仆人如搭拉尾巴的狗。

  偏这仆人也是个不能忍事的,你既不仁,我也不义,出门连弯儿都不拐,直奔了逯杲大人的锦衣卫,将石亨在家对皇上的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辞,一句不落地告发一通。

  逯杲得到这样重要、丰富的情报,大喜过望。裂的嘴还没合拢,天上又出现慧星,这可是巧上又加巧的事,逯指挥又搞起天文学,他不再等什么了,立即行文,上呈皇上。说:石亨在家里,整天骂皇上您,越骂越邪乎,光骂也就罢了,他还狗胆包天,跟他的孙子石俊散布于国家不利的种种谣言,而且暗地谋划,准备造反。老天有眼哪,目前慧星出现,这就是明白的警示,对石亨,如何处置,请皇上明断。Μ.chuanyue1.℃ōM

  逯杲既然下定决心,要把石亨往死里整,这上变的奏书便连真带假,三分真也能白活成十分,五分严重,经他一报告,就变成了十分严重。本来英宗对石亨还多少存了点恻隐之心,这下不但怜悯全无,而且怒不可遏。接到逯杲的上奏,立即转到内阁,让阁臣拿拿意见。

  大臣们哪能看不出眉眼高低,再说了,石亨整天皇上老大,他老二,气焰万丈,恨他不死的也大有人在。于是,群臣应和皇上的心意,众口一词:赶紧把老石正法吧!

  再于是,逯杲的锦衣卫马上出动,把石亨从家中拎到诏狱。既然是落井下石,那多扔几块又有什么呢?有逯指挥的授意,北镇抚司的那些小鬼儿对石亨冷嘲热讽,一天几顿地收拾,没多久,愣是把石大人连羞带辱,连气带打的整死了。ωWW.chuanyue1.coΜ

  石亨一死,侄子石彪的脑袋更保不住了,别的不说,给皇上送来的女人,你小兔崽子竟敢截留享用,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道圣旨颁下,石彪也追叔叔去了,家产呢,都充公!

  逯杲是立了功了,这且先不说。石亨一死,曹吉祥大有兔死狐悲之感。自己结党营私,安插亲信,坏事没少干,说不定哪天,皇上也会收拾自己。得早作防备,早打主意。

  曹吉祥和养子曹钦打的主意很有气魄,搞掉朱祁镇,自己当皇上。

  如果说石亨的造反是“被造反”,曹氏父子可是来真格的。曹吉祥曾在外监军,那时为了自己安全,挑选了一批壮士在身边,回京以后,他又把这批人带到家里养着,这就是他们要造反的基本力量。

  曹氏父子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暗中谋划,就这么过了一年。正赶上山陕边疆鞑靼人入侵,朝廷打算派尚书马昂,武将怀宁伯孙镗率兵前往。就在大军出发前夕,英宗关心军情,每天都认真地览阅奏章。看着看着,有一天看到了一本弹劾曹钦的奏章,说他不经官府擅自动用私刑,把家仆曹福生打死了。英宗不知怎么想的,好象有先见之明似地,当即作了批示,大意是:朝廷有法度,大小臣工,都应该认真遵守,曹钦无视法度,打死家仆,应当彻查,追究责任。这一情节,简直就跟石亨犯事一模一样,全是家仆引燃的导火索。

  批示一下来,逯杲就有事干了,皇上有圣旨,查!

  曹钦得知消息,因为心里有鬼,想得就多了。去年石亨被干掉,今年要对我们动手了,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命一搏。

  事不宜迟,找来同党计议大事。其中有个钦天监正汤序,这个整天观星星看月亮鼓捣天象的人,关键时刻倒是不用专业忽悠人,出的主意是:这不朝廷要往山陕发兵打击鞑靼人吗?京城的部队剩不下多少,我们趁机起事,大功可成。部队是七月二日出发,举事就是那天,大吉!曹钦再问具体操作,千户冯益道:这就好办了,请您告诉义父大人,让他在七月一日夜间,秘密集结羽林军,准备好内应。您呢,召集外边的壮士,从外边进攻,里应外合,内外发力,还愁大事不成?这话说得曹钦热血沸腾,当下封官许愿。

  到了七月一日,曹钦便按计划,召集有关人等晚间酒宴,边吃边喝,就等着过了半夜动手,谁想在场的有个指挥叫马亮的,想到干这种事是杀头灭族的罪,越琢磨越怕,于是借口上厕所,溜出去,直奔朝房,找到值班的大臣。值班的大臣又赶紧找到第二天就要领兵出发的武将孙镗。孙镗一边通知皇宫内有人谋反,一边带领羽林军逮捕了毫无防备的曹吉祥。

  外边的曹钦并不知宫内的变化,夜半一过,他兴致高昂地带人赶到计划中有内应的长安门。可到那儿一看,门关得比平时还严实,心说完了。

  此时此刻,他别的不管,先想到了那个可恨的逯杲,于是催马驰至逯杲家。逯杲不知情,出门一照面,就被曹钦等人手起刀落,砍下了脑袋。

  至此,锦衣卫指挥逯杲的职业生涯宣告结束。按道理,他这也算以身殉职,可一个特务头,没有事先获得这重要情报,不算失职吗?逯杲这样的结局,也没法给高分。

  至于曹吉祥、曹钦父子则下场可知,曹钦自己投井而死。曹吉祥及同党凌迟,只有马亮因临阵倒戈,举发有功,由指挥升为都督,一念改变,便宜占大了。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极品爪牙:明朝厂卫情状更新,第三章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