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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07年。明永乐五年。
这一年,在解缙等人的努力下,《永乐大典》终于成书。永乐皇帝成祖朱棣自然是高兴。但有一件不高兴的烦心事却始终缠绕着他,并且一缠就是五年:
建文帝朱允炆,我那个倒霉侄子在哪儿呢?
人说,天下当有德者居之,可在朱棣看来,有力者更可以居之,他以靖难为名起兵,挥师南向,玩了三年多的命,终于入主金陵,面南称帝。可忧虑伴随着喜悦:被推翻的皇帝侄子是死是活,没个确切结果,此人如果哪天忽然冒出来,扯起大旗,天下定要大乱,朱棣的借口本是靖难,没明说推翻建文皇帝,本主要是露面,自己就不能说是合法的皇上,何其难受、尴尬乃尔!
当然,朱棣现在已经是永乐皇上了,他不弱智。入城的时候,宫中突然燃起大火,那火啊,就象是火神祝融放的,大得邪乎。赶紧命人奔皇宫,火是救不救两可,关键是要找到那个人――建文皇帝。大火烧天一般,那见得人影?封锁城门,蓖头发似地搜,依然不见人影。翰林侍讲王景脑瓜灵活,进言道:“王爷,呃不,皇上,说有人跳进火里自尽了,那不是您侄子建文帝是谁?皇后也烧成碳了,您还不把建文帝顺手一块葬了,这就利落了!”
朱棣望了望王景,心说,你小子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虫。从灰烬中扒拉出一具尸首,其中混进几根狗骨头也未可知,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朱棣在战场上如同乃父洪武爷,杀起人来就象过节切肉,而此刻他却放声大哭,手抚着那几根烧糊了的骨头,嘴里念叨:“允炆,我的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叔只是靖难,没说要收拾你呀!你……你这一死,直让叔叔我痛断肝肠啊!”哭过一场,风风光光地把那几根骨头,也就是建文帝埋了。埋了不算,还得大肆张扬:建文帝死了!围观的人都散了吧!各省要来勤王的兵也都回家歇了吧!ωWW.chuanyue1.coΜ
自然,皇上得有人当。那我朱棣不当谁当?
永乐皇帝隆重诞生了。即大明朝的成祖朱棣。
朱棣这个皇位踏实吗?传说很多啊。
传说,燕王起兵不达目的不罢休,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六月十三日,谷王朱橞和领兵的李景隆赶早不赶晚,打开城门,欢迎燕军入城,投降了!绝望之下,建文帝下令纵火,既然你朱棣不让我作皇帝,我怎么也不能把皇宫给你留下,霎时满宫烈焰飞腾,建文帝满脸悲怆,就要赴火自焚。此时,一个贴身的太监拦住他,慨然道:“小臣没有能力保住陛下的江山,但不惜为陛下一死。现在就请您将天子衣冠赐与小臣,我代陛下死,陛下便可以脱身逃出。”于是乎,建文帝将自己的衣冠给了太监,然后乘乱逃得不知去向。那个太监则穿上皇帝的衣冠,骑一匹白马,挥鞭策马,冲入火中。望见的人,都以为是建文帝本人入火自焚了。
又传说:燕军入城之后,左右的人都劝皇帝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建文帝惶急无计,急召翰林院编修程济。
这个程济,端的是个人物。祖籍陕西朝邑人,是个有奇术异能之人。建文初年,这老兄任四川岳池教谕之职,也就是个小地方的教育局长。官虽小,但敢说大话。他上书建文帝,说别看您现在平安无事,我断定,某年某月某日,北方将起战事。朝中一帮大臣,见了奏书,无不嗤之以鼻,说程济一个小小的教谕,竟敢妖言惑众,当即命锦衣卫锁拿到京,也不多费口舌,即决定将其送去见阎王。在没见闫王之前程济不屈不挠要见皇上,那就满足他这个愿望。程济见了建文帝大声道:“陛下,您不妨先留下臣的一条命,到了我说的日子,如果什么事都没有,您再杀我也不迟,如此,臣才心服口服。”好,那就先关着。谁承想,到了日子,燕王果然闹腾起来,建文帝一看这程济真是个奇人,便立即释放,让他做了翰林院编修,更参谋军事。
如今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又想起程济来,看程济有什么办法。这程济倒是属于识时务者为俊杰那路人,对建文帝说:“皇上,如今这局面,乃是天数,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逃吧!”于是,程济赶紧拿剃刀为建文帝几个人剃了秃瓢,再换上僧衣,整得跟和尚一样。从外通水路的鬼关溜出,乘上小船,不知去向了。
还有传说是当年朱元璋给孙子朱允炆留下一个木匣,告诉他,危急时打开。命在旦夕,没比这更危急的了,打开一看,内有僧衣剃刀和银子若干,于是剃光了头逃跑了。这就更扯得没边了。自古以来,宫廷政治传言热烈盛行,就因为不透明。
对这些传说,朱棣也不好去找人证实。但那个倒霉侄子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因为那被埋了的尸很可能是赝品)。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朱棣认为,怎么也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首先,这个侄皇上主动放火,并不一定是绝望,真的绝望,他也许就顾不得放火了,他或者拼命,或者上吊,放火太麻烦。那他放火的目的是什么?肯定是制造混乱。混乱之中,才容易逃脱。保住一条命,以图东山再起。
再有,现时的造船航海技术已经相当发达,别的不说,前年命郑和率船队出洋去搜寻这个建文帝,那船队的旗舰长有四十四丈,宽有十八丈,上面可以走马。倒霉侄子弄条不大不小的船飘洋出海不是很容易吗?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允炆肯定会事先做失败出逃的准备。所以派郑和在永乐三年就出洋寻找绝对是必要的。郑和到现在还没返国,让人等消息等得心急啊。
最后,朝中的大臣,自打城一破,有哭的,有躲的,有举双手来投诚的。解缙就是一个积极靠拢新皇上的,效力新朝还就干好事,编纂《永乐大典》,这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啊!可让人不踏实的是,朝臣之中死的、归顺的也就一百多人,至今不知去向再也没了音信的竟有四百六十三人!传说光是有名有姓跟着建文帝跑的就有十几二十个。朝廷都空了,找不着人上班了,这帮土行孙式的人,都不是好鸟!他们眼下都在哪儿呢?
当然,您也别以为留下的都是顺民,就拿那个方孝儒来说,建文帝再怎么重用你,你也就是个打工的,犯得上跟新皇上死磕吗?
朱棣想起来几年前的事,依然气不打一处来!
登基坐上龙椅了,怎么也得搞个象样的仪式啊,大家都说,即位诏书非常重要,若论水平高,最有资格执笔的,莫过于方孝孺先生。那就请他吧!
工作人员也不管这老先生整天为建文帝哭丧,连拉带拽地将他弄到了宫中。还没进大殿,大老远地,就听见方先生哭声动地。说实话,这情景、这表现还真令朱棣感动,他心里说:忠臣哪!待方孝孺进殿,朱棣没摆皇上的架子,主动走下宝座,到方孝孺面前,道:“方先生,您别这么折磨自己了,我之所以起兵靖难,不过是想效法周公辅佐成王罢了。”周公也是成王的叔叔,他把自己比做周公,把建文帝比做成王。说实话,朱棣这么比方也确实不高明,因为周公可没夺了成王的天子位。
方先生反应极快,立即问道:“成王在哪儿呢?”那时,朱棣一定后悔自己这个比方打得欠妥,但也只好回答:“成王,他自焚死了。”
方先生紧跟着话问:“那为什么不拥立成王的儿子为帝?”
朱棣好象挺会找理由:“治理国家小孩子怎么干得了,得岁数大的当皇上才好啊。”
方先生不依不饶,一点不给朱棣台阶下:“着哇,成王的弟弟岁数大,可你为什么不拥立他呢?”这都是以古说今,不用翻译,说的听的都明白。
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朱棣终于恼羞成怒,他大吼道:“这是我们老朱家的事,关你这个打工仔什么事!”随即命人拿来纸笔,命令:“这诏书,你方孝孺非写不可!”
方孝孺义正词严道:“有死而已,绝不草诏!”
两个人就这么扛上了。
朱棣凭借的是天威,而方孝孺凭的精神,这种精神便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特有的“士”的精神,这种精神来源于信仰。可惜,这种精神在后世,已经是极其罕见,或者只有考古才能一见了。
我们可以看到,方孝孺并不是只忠于建文帝,他哭的也不是朱允炆一个人,他忠于和坚守的是道统。建文帝的儿子、弟弟谁当皇上都成,因为符合道统,我都不反对,就你朱棣不行。你属于犯上作乱!写诏书,我死也不伺侯!
朱棣的狠劲儿上来了:“那你不怕灭九族吗?”
方孝孺昂然道:“你就是灭十族我也不怕!”
朱棣说到做到,对方孝儒灭九族之外又加上学生朋友,凑够十族,这也算创了纪录。
行刑时,当着方孝孺的面,依次杀戮。当他看到因自己的不屈连累弟弟方孝友就死的时候,禁不住热泪横流。可方孝友也非孬种,当场吟道:“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方孝孺的绝命词也和泪而出:“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之后,方孝孺被凌迟处死,年仅四十六岁。何其悲壮乃尔!
这就是“士”的精神。
也许当时的拿人、杀人不全是锦衣卫干的。我们之所以要不避离题之嫌说方孝孺事,就是想请读者留意这种贵族精神。
也许是刚夺得皇位需要巩固的缘故,永乐帝朱棣将锦衣卫又添加了新的内容,据史书记载,纪纲在永乐年间依然是指挥。前面我们说过,锦衣卫是属于部队编制,下设的镇抚司是每个卫都有的。职能是负责本卫的司法诉讼,相当于小的军事法庭,也许还要负责本卫的行政事务。检校是督察院下属的照磨所的成员,在照磨领导下侦缉密奏,他们没有审讯的职权。而镇抚司的事情内外相加又很多,这就难以满足缉拿审讯的需要,因此,永乐朱棣以开拓进取的精神,在锦衣卫之下,增加了一个镇抚司。两个镇抚司用南北来区分,南司依旧负责本卫内部业务,新增的北司就专门负责侦察和诏狱了。我们没查到确实的增加时间,按常理,朱棣先生应该即位不久就出台这项改革措施了。
北镇抚司设立了,检校是本就有的,但这似乎都不太能使上劲儿。原因是,朱棣已经将建文帝宣布成死人,并且通过公开的方式埋过了,现在如果大事张扬地再搜捕此人,无异于宣布原皇上没死,还在什么地方喘气呢,那等于给建文帝的拥护者以复辟的希望和口实,这如何使得?
既要找,以绝心头之患,又不能声张,那就只有秘密地找。
朱棣想到了一个人,户科都给事中胡濙。这也是属于纪检监察系统的人。现在让我们看看监察系统的构成。
督察院:左右都御史,正二品。部长级。
左右副都御史,级别为正三品。副部长级。
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司局级。
下属部门:
经历司:设经历,正六品。都事若干,正七品。
司务所:设司务,从九品。
照磨所:设照磨,正八品。检校若干,正九品。
十三道监察御史,正七品。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六科都给事中,正七品。左右给事中、给事中皆为从七品。
胡濙便是户部的都给事中。相当于驻户部纪检组组长。也有说是给事中的,但这个职位有四十人,怎么皇上非从四十人里挑他呢?常理上,官微职小,与皇帝接触的机会便少,难说入朱棣的眼,据此,胡濙为都给事中的可能性较大。
把一项重大的任务,而且首先是政治任务(其次才是治安任务)交给胡濙,皇上怎么也得亲自接见谈话。
“胡濙,”朱棣叫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官员的名字。他之所以选定这个人,是看中了胡濙的少言寡语,老成持重,任事细密。
胡濙不知皇上召见有何事,他习惯地应道:“臣在。”
“朕今天召你来,是有重大的差事交办!因为朕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胡濙不由得紧张起来,道:“皇上差遣,万死不辞!”
朱棣笑了:“看你的样子,无须紧张,但也不可轻忽,你知道郑和去干什么了?”
“郑和?”胡濙觉得奇怪,“臣知道他是奉旨到海外宣扬我大明国威啊。”
“不错。”朱棣点点头,“但这只是一节。还有就是找人。”
“找谁?”
“允炆。”
“他……他不是已经自焚了吗?”
朱棣看着胡濙大有疑惑地脸:“你没听过传言说他城破之日逃出了京城?”
胡濙道:“听是听说过一些,但臣觉得传言怎可为凭,又何必在意。”
朱棣郑重地:“要是自焚者不是或不一定是他呢?”
胡濙明白了,也默然了。噢!埋进土里的建文帝不保真,可当时必须以假当真地埋。郑和出海主要是找建文帝,以去当今皇上的心病。
“郑和本已奉朕的密旨去过云南一带寻找,因那边离京城遥远,沐英(开国功臣)的后人有可能惑于建文,藏匿他。郑和在沐府中仔细留意,也未发现形迹。朕这才派他在两年前出海寻其踪迹。”
“皇上,臣以为,说不定郑和到海外就寻到了呢?”
朱棣道:“他还没有归来,什么事都得防个万一。近日,朕总在想,江浙、云贵川地方那么大,也许允炆和什么人正在策划点事呢!朕岂能掉以轻心,养痈贻患。”
胡濙一时间觉得肩头沉重,又觉得皇上能将这么机密的差事交给自己更是一份荣宠,他禁不住问:“敢问皇上,眼下可有线索?”
朱棣沉默。有顷。缓缓道:“针在大海,朕也要捞。山重水复那就踏破铁鞋。”朱棣用一种信任期望的眼神看着胡濙,“你可担得起?”
胡濙只觉得血往上涌,叩头道:“臣愿效死力,不辱君命。”
接下去,君臣二人就寻访建文的细节作了谋划,说是谋划,其实就是吩咐,朱棣睡不着觉的时候,早就盘算得相当周全了。
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的某一天,胡濙肩负特殊使命,只带一个可靠的随从。以奉旨颁赐御制文书,宣传中央精神,体察民情,求仙访道为名,踏上了寻访之路。有御史的身份,所到之处,生活有保障。说替皇上求仙访道,便顺理成章地光顾寺庙道观,那种地方是最容易藏身的,况且,传言就有建文帝变身为僧的一说。无论是野岭深山的小寺,还是人烟密处的大观,胡濙都不辞远近,一一造访,耳听目寻,言语留心,从江浙又湖广,从云贵又四川,他用双脚踏遍万里关山。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六年过去了,胡濙连家都没回过,依旧在默默地奔波,只有那双眼睛,永远是大睁着的。您说,当一个秘密侦探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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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
去年七月,郑和第三次出洋归来,依旧没有带来建文帝的消息,这个结果倒让朱棣稍觉轻松。看样子,倒霉侄子允炆没有逃亡到海外,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好消息。但允炆在国内什么地方潜藏呢?或者在什么地方游荡呢?
传言,这些年就没有断过,并且隔一段时间就整点新的。有说建文帝化妆成和尚的,有说化妆成道士的,还有说化妆成乞丐的,就差有人说化妆成妖怪了。说他化妆后四处联络,甚至说他秘密招兵买马,图谋复辟。复辟倒是扯淡的事,永乐的天下已经坐了十几年,早就稳如泰山了。慢说是一个建文帝,就是十个加起来,也翻不起大浪。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麻烦哪,人心,你能料得准吗?那些传言,难道不是昭示了人心?
说到人心,朱棣觉得,为君的,对臣子永远得用着、防着,一旦发现不轨,决不可心慈手软,行妇人之仁。就说解缙吧,才子是不假,但聪明得过了头,就得收拾了。当皇上的立谁为太子,用得着你多嘴。再说他廷试阅卷不公,一下子贬到交趾。又因为回京私见太子,时值永乐在外征战,京中耳目一报,皇上大怒,不把他下狱还等什么?锦衣卫指挥纪纲也是会看眼色的人,永乐十三年,他送呈锦衣卫狱囚名单,朱棣看到解缙的名字,只说了句:“解缙还在呀!”这个纪纲心领神会,回去就请解缙喝酒,待解缙酩酊大醉之后,将其扔到雪堆里冻死了。这法子也算有些新意。大明历史上,东厂整人的招数多,也没见使这手。
当然了,眼前晃悠的好收拾。至今只闻传言不见人影的建文帝怎么收拾呢?有人说,在贵州的寺庙里发现一首题壁诗:
见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还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月夜,
六宫犹望翠华临。
这阵风终于过去,又有人说,在广西的寺庙里也发现一首诗: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昙标;
南来瘴岭千层回,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望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鸟早晚朝。
这诗似表示无意红尘了,可你是人是鬼,躲躲藏藏干嘛呀。这不纯粹是折磨人嘛!
永乐十四年,胡濙不知穿坏了多少双鞋,走了多少路,离京九年终于回来了。但他也和郑和一样,没有找到当今永乐皇上那个倒霉的侄子。
此时的朱棣,何其郁闷乃尔!
郁闷归郁闷,朱棣下决心找到建文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然,这话都是只对胡濙说的。鉴于当侦探如此辛苦,胡濙被擢升为礼部侍郎(由处级直升副部级)。接着,母亲死了,胡濙回家守丧不到三年,就又奉密旨踏上了寻访建文帝的漫漫长路。动用副部级侦探可说是空前,大约也是绝后。这是永乐十七年的事。
今年更有烦心的事。这山东人就是脾气大,要不怎么出梁山好汉呢。要形容一个人干坏事,常说他踹寡妇门。山东有个寡妇,大有梁山泊孙二娘的遗风,不但没人敢踹她的门,她还聚集起数千的人马,大呼小叫地去踹官府的门。
这个寡妇名叫唐赛儿。山东蒲台县人,家境贫苦,却自幼酷爱习武。十八岁时,与丈夫林三结合,可过门不久,林三就病死了。此人本无什么雄才大略,多少认得些字而已。史书这样记载她:
唐赛儿给丈夫送葬回来,在山路边的石缝中发现一个石匣,她就取了出来。打开一看,匣子里边有异书宝剑,书中详细介绍秘术和各种剑法。她当即就没日没夜地学练起来。几个月以后,唐赛儿居然能驱使鬼神,剪个纸人纸马,就可以活起来,供人使唤,想要什么衣食等财物,就让纸人去搬来,简直是随心所欲。
这寡妇端的厉害,就是到了封神演义里,大约也能排上名号。实际上,这都是当地盛行的白莲教忽悠的。唐赛儿一经白莲教包装,可是不得了。她干脆削发为尼,自称佛母,到处传法,弄得一班愚夫愚妇,深信不疑,坚定追随,信徒居然达到数万。
官府认为这是邪教,派差役去抓她。唐赛儿堂堂的佛母,岂肯就范,她倒没施展法力,手下的信徒一激动,就杀死了数人。有几个捕役腿脚利索,一溜烟跑回去报告,于是官府发兵进剿。唐赛儿见到了这地步,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聚集数万人,以卸石棚寨为根据地,杀败官兵。
当地有俩土豪,平日就横行乡里。一听说唐赛儿本事了得,便前去拜见。这唐赛儿不知怎么作的法,大约也就是幻术魔术,仗剑持咒,剪纸成兵,土豪当即惊服拜倒,愿为弟子。这二人训练人马,几个月后,攻陷数个州县,杀死朝廷命官。官军进剿,一个卫的建制五千多人,一经交手,连卫指挥使在内都被干掉。几个败兵逃回去,云山雾罩地说:我们星夜进剿,到了益都附近,已是三更时分。前面忽然来了无数大鬼,都是青面獠牙,两只大手蒲扇般大,凶神恶煞地杀入军中。我们哪打得过成群的大鬼,指挥也战死了,亏我们跑得快,侥幸得命。这消息飞报到朝廷,永乐皇帝就命令安远侯柳升,都指挥刘忠率领精锐的禁军前往山东。当地官员还是跟柳升说,唐赛儿有妖术,取胜难。柳升心里明白他们是为失败找借口,便道:“哥几个打住!现在唐赛儿的白莲教队伍,跟古时候的黄巾军一样,都是用妖言忽悠老百姓。到头来,一刀下去也是两段,这叫邪不压正,你们怕什么?再说了,一个寡妇,她能闹腾到哪儿去?本帅自有办法破敌,你们睁大眼瞧着!”
这柳升不信邪,为了坚定部队必胜的信心,还是准备了狗血粪便等许多的秽物,都说妖法怕秽物嘛!终于追上了妖兵。当即列阵迎敌。只见唐赛儿骑着马,穿着一身道服,看样子也就三十岁,风韵犹存。两边还簇拥着一群女卫兵,唐赛儿用剑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史书这样描述唐寡妇的作法:“突觉黑气漫天,愁雾四塞,滚滚人马,自天而下。柳升忙令军士取出秽物,向前泼去,但见兵中人马,都化作纸儿草儿,纷纷坠地,依旧是天清日朗,浩荡乾坤。这也属于大忽悠,试想,战阵上,妖兵要冲锋,官军突然狗血、屎尿稀里哗拉地兜头泼来,臭味难闻,视物不见,不挨宰还能怎地。反正,柳升是不负使命,将这次大规模的造反平息了。可惜的是唐寡妇没逮着,柳升倒霉,因为放跑了唐赛儿没抓住,下狱治罪。
这个妖头必须抓住!于是,山东、北京一带的尼姑、道姑都被押到北京城审讯甄别。结果是白忙活,弄到后来都不是唐赛儿。朝廷又把刑部一位郎中段民提拔为山东左参政,相当于由司局级升为副部级。这段民到任,除了动用衙门的捕快,锦衣卫公开抓,还派若干侦探秘密缉访。也许是密探起了作用,很快就将唐赛儿抓住了。
段民亲自审讯。没想到,这个唐寡妇在大堂上谈笑自若,供认不讳。事儿就是我干的,咋地吧!段民觉得蹊跷,令人用刀砍她的手脚,谁知道,刀都砍缺了口,这唐赛儿的手脚皮儿都不破,真他妈邪了。段民没办法,就用铁链将其缠住,装进囚车,派人押往京师。
更邪的事发生在押往京师的途中,走着走着,天光渐黑,突然见前后左右都是狰狞厉鬼,高有数丈,腰挎了弓矢,手举大刀,恶狠狠地杀来。押解的兵役都是肉体凡胎,当此之时,只有四散逃命。等鬼没影儿了,再看囚车,除了一堆铁链,寡妇也没了。回去向段民报告,段民也没辙。
这当然又是大忽悠,或者段民根本没抓住什么唐赛儿,或者抓到了,半道被人劫去了。这是我们今天可以推想的。唯独不可解的是,此事报到朝廷,永乐皇上竟没有追究责问,倒是将所抓的尼姑道姑都放了,柳升也被释放。跑了的唐寡妇也不抓了,就这么算了。这不是大大地奇哉怪哉吗?
这人哪,烦心事一多,梦里也不安生。朱棣正在会见群臣,一个人从殿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来人见了皇上也不跪拜行礼,殿中的大臣都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回事,朱棣怒道:“你是何人?”
来人面目看不甚清,只听声音道:“朕建文是也,这些年,你的皇位可坐得安稳?”
朱棣大惊,道:“你真是允炆?”
来人的面目清晰了,不是那个倒霉侄子是谁?只见他从从容容地盘腿坐在殿中地上,道:“朕就是你要抓的那个人!”
“你还敢称朕?”
“我又不曾将皇位主动让给你,如何不能称朕?在朕面前,你是乱臣。”
朱棣起身指着来人:“建文已投火自焚,你是个假冒的!”
“朕既敢现身,便经得起辨真假,况且,你看堂上的文武,其中不是还有朕当年的旧臣吗?”
朱棣叫道:“来人,将这假冒的奸人拿下。”连喊数声,却是无一人上前,朱棣急道:“你们……你们,你们敢有二心?”
这当儿,服侍的当值太监走进来轻声地:“皇上,皇上,您又作梦了。”
朱棣从梦中醒来,回想着刚才梦中的情景,他是思维越来越清醒。一个唐赛儿,只是凭借着白莲教,便蛊惑了那么多的人心,假如此等妖人与我那倒霉侄子连起手来,为害岂不更烈?对于这等搅乱世道人心,破坏和谐稳定的谋反之事,及早侦知,便可消弭于无形。光一个锦衣卫,还是力有不逮呀!
就在这一年,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明成祖朱棣下令设立东厂。这个机构显然是为加强掌握社会舆情,密侦不轨之事,监控军民官吏而诞生的。东厂是继明太祖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之后,经过三十八年的又一发明。父子两人,拥有整个大明王朝国家机器中两项十分重要的创新专利。这两个机构的设立,对国家的政治,对朝政,对官民的生活都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
锦衣卫的出现,似乎是对国家监察职能的强化,大概有如后世的纪检和监察,两个部门有部分人员是跨部门任职的。审讯功能在洪武后期还取消了。永乐之所以即位后在锦衣卫增加了北镇抚司,显然是为了恢复和强化锦衣卫的审讯诏狱职能。也因为锦衣卫同时负有警卫、扈从的职责,侦缉工作便不够专一,于是,设立一个专司侦察、监控的东厂就很有必要了,虽然从史料记载看,东厂也有公安的业务,但更重要的应该是国安的业务。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不同的人,不同的时期,当然也会有不同的表现。
锦衣卫是属于军队的序列,总是以公开的面目示人,平时的工作又细碎且程式化。而东厂则是一个秘密活动的机构,形容他们,都用神出鬼没这几个字。我们常见的是锦衣卫捕人进诏狱审讯,而东厂的人似乎总在暗处盯着人,接着就是密报。
除创造了东厂和北镇抚司,永乐帝朱棣还有一项发明,就是将东厂这一可以要人命的部门,交给宦官领导。这个部门的大印是:
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
东厂下设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还有役长,率领十二班番役,每个班的番役数量就多了,可达上千人。
我们也不知朱棣这位还算英明的皇上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东厂这么重要的一个部门交给太监执掌。这与他爹在位时宫中立了块铁牌不许宦官干政的精神,似乎不太合拍,虽然这不是直接干政,但却为宦官借此立威间接干政创造了条件,奠定了基础,这样做的后果相当严重,是朱棣先生万万想不到的。
在中国的封建王朝历史中,宦官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提起他们,人们很容易想到阴险狡诈。这帮人既然这么没人缘,怎么还在历史上屡受君王的青睐呢?也许有人说,那是君王昏庸。朱棣在皇帝里算不上不昏庸,却也对宦官信任有加,而且让太监提督东厂,也是他开了先河。这当然是有深一层的原因的。
宦官都是侍侯人的,但手里若有了权,便不一样了。特别是皇上若赋予其权力,那就可以所向无敌。首先,太监是整日围绕在皇上身边的人,有些还是自皇上小时候便陪读陪玩的人,小心侍候,逢迎讨好,沟通无障碍。日久天长,便得亲密。于是其次,这些人便得宠信。内宫的司礼监最为重要,这个部门的成员都是深得信任的太监。司礼监的一把手是掌印太监,级别为正四品,按规定这已是宦官的最高级别,再牛也就如此了。副职为司礼少监,从四品,还有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就说秉笔太监,大臣的奏章,所拟的批复意见,都要先交到他这儿转呈皇上。皇上勤政,看过之后,就让太监代笔把意见抄好,批回。如果懒或昏庸,就干脆让太监看着办。这时的太监权力就大得没边了。甚至连内阁大臣,各部尚书都得仰他们的鼻息。其三,皇帝之所以信任他们还有一个心思,即“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太监都是没儿没女的,也不能方便地结交外面的人,整天在宫中,没旁的惦记,多单纯哪!比起那些整天勾心斗角、互相攻击算计的大臣好多了。其四,这些人长期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对政事处理也不陌生了,皇帝的脾气秉性又知道,有时出的主意还挺上道,于是皇帝便视为好帮手。m.chuanyue1.com
有这些因素,宦官就成为或昏或懒皇帝的不可离开的贴心人。
朱棣既不昏也不懒,但他在武装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南京的宦官多偷偷地到朱棣的军中报告情况,这对他最终取得胜利有大功。郑和随军征战有勇有谋,更是功大。史书载,朱棣即位后封赏,这些宦官不满足。朱棣没办法,便让有功的宦官随着那些镇守各处的武将到外地,居然还“赐公侯服,位诸将上”。又派一些宦官到外地,侦察外情,郑和则被任命为司礼监少监。率船队出洋,就这么着,宦官们才算踏实了,可也给历史添麻烦了。
实际上,王朝的每一时期,皇帝、大臣、宦官、后宫(包括外戚)这几种力量没有和平共处的时候,有的时候,宦官消停了,那些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大臣就格外起劲儿互相倾轧,将官场的恶劣淋漓尽致地展现。
光是看大明的历史,我们就发现,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或君子,有些人和事,很难简单地说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所以,我们不妨有意地换角度,甚至换位思考,结果是很有意思的。
还是说朱棣吧。
困扰他多年的倒霉侄子的下落,终于在永乐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有了结果。超级侦探胡濙自从永乐十七年再度出发,又经过了四年的跋涉,总算可以回京向朱棣交上答卷了。
胡濙出发的时候,大明的首都还在南京。他回来复命的时候,京师已迁到了北京。还正巧永乐皇帝向北用兵,不在京师。胡濙心情急迫,又兼程赶到宣府的行辕,半夜叩见。朱棣听说胡濙寅夜求见,知有要紧消息,立即召见。君臣二人直谈至天亮。史书说,谈话内容不得知。虽如此,但凡不算弱智的人,都可以大致猜测出他们说了什么。首先,胡濙归来急急要见成祖,必是有了建文帝的重大消息。说了那么长时间,不大可能是简单的一句“他已经死了”的话。没死,那就是还活在哪儿,而且活着也没危险了,因为朱棣接下去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朱棣的儿子仁宗继位后,更是大度,赦免了永乐时期的不与新朝合作的建文旧臣。但,建文帝当年是跑了,他有个刚两岁的儿子朱文奎,因为太小跑不了,便被监禁起来,那么小,恐怕得连母妃一块关。令人唏嘘的是,大明朝换了五次皇帝直至这个孩子变成五十七岁的老人才被释放。由于从小在关押中生活,出来后连牛马都分不清,出来不久就死了。而超级侦探胡濙除了找到建文之功,不见有什么特别建树的记载,官运倒不错,做至正部级的礼部尚书,而且居然在五朝为官,直至明英宗二次登基,这也算创纪录吧!
找建文帝这事,折腾了这么多年,虽说只是胡濙在忙活,可朝中的人就不觉得奇怪,因而多想吗?再说,还有郑和出海“踪迹建文”呢!社会上一直有传言,也就说明一直有人关注。若说朝中大臣都没有一些感觉,恐怕不太现实。
二十年后,正统年间了。有一个九十岁的和尚到广西思恩府,对官员说:我就是建文帝,张天师说我有四十年的苦,现在我当和尚期满了,应当返回邦国,以享天年。要说这和尚也真是,你都活了九十岁了,再享天年还想活多久啊?当地官员一听,这人真假说不清,别耽误,直送北京吧。
到了北京,正是英宗当家,让大臣会审这老和尚。和尚铁嘴钢牙地坚称自己就是建文帝,说自己年纪大了,希望死后埋在祖父陵旁。有个审案的御史突然问他: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和尚说:我九十多岁了。御史说:你没学过算术吧,建文帝生于洪武十年,到今年应该六十四岁,你九十多了,怎么活的?老和尚没词了,只好交待:本人,杨行祥,籍贯,河南钧州,洪武十七年当的和尚,在全国尤其是南京、北京、云贵、广西等地游历,听了不少建文帝的传说,因此斗胆前来冒充。英宗能不生气吗?下令锦衣卫,将其整进镇抚司诏狱,进了那地方还有好果子吃?不久便死于狱中。此事也见于史书。
实践证明,搞诈骗,多掌握信息很重要。这个和尚,只知道那些传说,不知道胡濙大人的侦察结果,连建文帝的年龄也没研究,结果漏了馅,连命也搭上了。教训哪!
也正因为朱棣不是昏庸之主,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都在他的控制、使用之内,没有为祸朝政。凡是强势皇帝或者强势内阁,东厂即便在太监手中,也搅不起大浪。但遗憾的是:这两个条件并不总是存在。于是大明朝的政治气候便阴晴不定,时风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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