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鼠走后，火光依旧忽明忽暗地闪动着，映在柳倦容刚硬的脸庞，他那一张面孔上充满了疲倦，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的夜色。
他坐起来，将柴棍往火堆里靠近一些，火焰在他眼中跳跃。他转过头，却没有看向阿颖，而是久久凝视着那张破斗篷。
良久后，他轻微叹息一声，伸手掖紧阿颖身上的斗篷，踏入黑夜之中。
清晨，碧青峰下。
一白衣道人行走在官道上，他须发皆白，看来已过古稀之年，但脚下步伐轻快，丝毫未掀起半点灰尘，脚上的白面软鞋依旧如新的一般光鲜亮丽。更奇异的是，他的步子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一步四尺，不多一分不少一寸。他面色泰然，一点也看不出像是赶了几天几夜路的人，更像是一个闲庭散步的路人。
正值丑时，城门还未开放，官道上也不见有其他行人，只有一个早起的老婆婆蹲在路面，脚下的篮子里装满了蜜饯果实。
天色还未大亮，老婆婆双鬓上染满了霜露，蹲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的雕像，似乎亘古以来就已守候在此。
老人总是睡眠浅，醒的也特别早，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已清楚自己大限将至？【穿】
【书】
【吧】
“大爷，要点蜜饯吗？”老婆婆沙哑的声音仿佛干枯的树枝一般在路边悉率。
白眉道人本已跃过她身旁，此刻瞳孔一缩，骤然回头，盯着老婆婆，眼神如刀锋般犀利，面上却温和得很，他笑道：“却不知这蜜饯要几钱银子？”
老婆婆用手拨了拨篮子里的蜜饯，干咳一声道：“我这蜜饯只卖与有缘人，若是有缘，分文不取，若是无缘，千金不卖！”
白眉道人已走到篮子前，笑道：“我倒想尝尝！”
他伸出手去捡篮中的蜜饯，不知怎地动作竟如此迟缓，老态尽显。
老婆婆阴恻恻地笑道：“就怕大爷喝不起呢！”
蜜饯明明是用来吃的，她却说白眉道人“喝不起”，实在是奇怪，那白眉道人却像是没有听出话语中的毛病，白净的手指已伸进篮中夹起一颗蜜饯。
他夹蜜饯的方式很奇怪，寻常人都是用拇指和食指将蜜饯夹起，放入嘴中，他却用的是食指和中指，看起来反倒像是捏着剑诀一般。
只听他缓缓笑道：“喝不喝得下，也只有试试才知道。”声音在官道上震荡，连绵不息，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老婆婆呆了半晌，忘了搭话，一只手却悄悄地提了起来。若是有人用心观看，便会发觉白眉道人手中的蜜饯和老婆婆的掌心正好连成一条直线，而线的端点就在老婆婆的心口。
白眉道人面色凝重，好似提了一块千斤巨石，片刻后头顶已是云雾升腾，而老婆婆的身形则似乎矮了几分，她硬生生地将路面压弯了一寸。
白眉道人手中的蜜饯一寸一寸地往上移，每提高一寸，他面上似乎就黯淡一分。此刻蜜饯已升至与老婆婆额头平齐的高度，只见白眉道人突然脸色发亮，手中的蜜饯已不知去向，宛若突然消失一般，转瞬间又在老婆婆心口处出现。老婆婆右手一抄，蜜饯已躺在她手心。
正在这时，白眉道人衣袂飞起，好似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向老婆婆的咽喉。老婆婆左手一张，抓在衣角上，突地闷哼一声，白眉道人却“蹬蹬蹬”退了三步，左手捏着剑诀，还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只是食指和中指似乎都有些弯曲。
原来他竟将左手暗藏在衣衫下，趁着老婆婆抓住衣角的功夫，骤然一击，却被老婆婆一并当下。白眉道人剑诀与老婆婆的掌心碰撞，那一瞬间天地似乎都摇晃了一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良久后，老婆婆又干咳一声道：“大爷还是尽快走了好，免得吃坏了肚子。”
白眉道人瞪着她，突然卷起衣袖在嘴角擦了擦，等他手臂垂落时，衣袖上已殷红一片。他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缓缓道：“这次我武当就不掺和了，我看你还能活多久，到时候天底下还有谁争得过我？”
老婆婆沉默半晌，声音如树叶簌簌下落充满了死寂，轻声道：“能活一日便赚一日吧。”
白眉道人拱手道：“就此别过。”
他转过身，竟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片刻后便已消失在官道上。
老婆婆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抬起头时，面上已如干枯的树皮般沟壑纵横，头顶仅剩的几缕黑发竟也全白了。
官道上又多出一道身影，望着她道：“大……大护法……”
老婆婆突然回头盯着他，厉声道：“你叫我什么！”
少年垂头不语。
老婆婆又道：“记住，现在我只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你才是大护法！”
少年抬头望了她一眼，道：“不，大……”他语声突然顿住，只因他自打记事起就一直称呼对方“大护法”，此刻也不知该叫什么。
老婆婆看着少年俊秀的脸庞，表情也温和了许多，朝着他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她用的是右手，左手始终垂在腿上。少年走到老婆婆身边跪下，只见老婆婆左手掌心赫然有一道指头粗细的红印，整只手已变成绛紫色。
老婆婆轻抚少年脑袋，柔声道：“你就叫我阿婆吧，你从来都没这么叫过我呢！”
“阿……阿婆，你的手……”
阿婆瞥了一眼掌心，道：“我的心脉断了。想不到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敢动用道家的至高秘术‘三清一气’，他虽然瞬间功力暴增三倍，但却也至少要一年才能缓过来。”
少年看着阿婆，眼泪似要流出来，低声道：“可，阿婆，你……”
阿婆慈爱地看着少年，温声道：“孩子，我本来就没多少命活了，最后能和武当道尊一战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阿婆又道：“阿容，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容，你记住，从今以后你就是大护法，你的名字只有‘大护法’，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听清楚没有？”
柳倦容沉声道：“是！”
阿婆笑了笑道：“我相信你，我老婆子这辈子最骄傲的便是当初收你入门，你的天资才智无不是江湖中一流之列，现在那些年轻一辈的翘楚只怕都不配给你提鞋。好孩子，你在广东、苏州那几件事做的都很好，我很满意。”
柳倦容握着阿婆的手，默然不语。www.chuanyue1.com
阿婆突又严厉地道：“但你也莫要自得，你的事我都瞧得一清二楚，你心里想什么自然也瞒不住我。”
柳倦容垂首道：“阿容万不敢欺瞒大……阿婆。”
阿婆道：“自打你苏州那件事处理完后，魂都像是被勾跑了一般，事情一并交给那五只小鬼去做了，你自己在做什么就不用我多提吧！”
柳倦容道：“我……我知道。”
阿婆叹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历代护法中又有哪一个不是从情劫中走过的？哪一个在当初不是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情之一关，本就是最难勘破的。”
柳倦容垂首听着。
阿婆严苛地道：“但你也不能放纵自己，恣意妄为。这情劫本就要自己扛过去才算是大成，要不然我当初早就一巴掌将那丫头毙了！”
柳倦容叫道：“阿婆！”
阿婆望着他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莫要忘记我们大护法的使命。”
柳倦容不假思索地道：“辅佐少主，千秋万代，世世忠心，万死不辞。”
阿婆满意地点点头道：“所以，我们大护法是不能有感情的，知道么？亲情、友情、爱情统统都给我抛掉！少主只需要你的忠心！咳咳！”
柳倦容握着阿婆的手骤然抽紧。
阿婆咳了一阵子，又道：“孩子，这是命啊！逃不掉的！你既然有如此惊人的天资便当担得起与之相符的责任，阿婆……阿婆又何尝愿意看到你这般受苦？阿婆又何尝不想让你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平凡人？可这都是命啊！你明白么？这都是命！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们谁都逃不掉的！”
柳倦容嚅嗫道：“可是阿婆，我……”
“你，咳咳！”阿婆突然又咳出一大片鲜血，面上的皱纹更加深刻，她接着道：“你绝不能思考任何与少主无关的事！你不是人！你就是少主身边的一条狗！不，你就是一台机器，不能拥有任何……任何感情的机器，你的内心只有忠诚，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你明白么？”
柳倦容沉默。
阿婆挣扎着抓住柳倦容，瞪着他厉声道：“我问你，你明白么！”
鲜血已自她口中沁出，她却浑然不觉，依旧狠狠地盯着柳倦容。
柳倦容眼泪夺眶而出，不断地点头，泣声道：“我明白，阿婆，我明白，我明白。”
“好，好，好孩子，”阿婆擦干嘴角的鲜血，眼神突然明亮起来，她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回光返照的假象。于是，她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柳倦容，盯着他道：“抬起头来！”
柳倦容抬起头，望着阿婆狰狞的面孔。
阿婆盯着他，眼神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直穿进他的内心深处。阿婆声色俱厉道：“你记住，阿婆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祝福你，也诅咒你！你胆敢有任何不轨之念，便要生生世世永远承受我的诅咒！你记住！”
她的声音不断衰竭，嘴中却不停地道：“你记住，你记住！”
突然，她整个身体紧绷，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嘴巴兀自大张着，似是还在说：“你记住！”
柳倦容望着阿婆倒下的身体，突然崩溃，软到在阿婆身旁，脑海中满是阿婆弥留之际的话语。
“你记住！”
“你只有忠心！”
“你就是少主身边的一条狗！不，你就是一台机器！”
“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祝福你，也诅咒你！”
他口中狂呼着他的阿婆，声音逐渐由悲痛转向麻木、冷漠，风声骤起，渐渐地已不可闻。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飞鼠神偷更新，第十六章 护法传承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