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4年大唐嗣圣元年
(也即光宅、文明元年)
河南洛阳
·1·
洛阳皇宫乾元殿。
正是上早朝时分。
最近几年,由于武后在长安宫中总被鬼骚扰,心神不安,所以,朝廷的公务重心已经移到了东都洛阳,文武百官,各行政部门也已经在这里办公。长安只有留守人员了。
人挪了地方,规矩可没有改。进殿的钟声还没敲响,百官照例在殿外等待。
关系近的说点悄悄话,面和心不睦的,打着哈哈说天气。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朝而已。
钟声响了,大臣们鱼贯进入大殿。殿外偌大的地面,顿时显得空旷。
这当儿,就听得远处隐约传来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过来数百双军靴踏地的声浪,节奏规整单调,但却传达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压力。
当约摸三百人的羽林军步伐铿锵地进入殿外空场时,脚下浮荡起缭绕的烟尘。
队伍在殿门口站立,衣甲鲜明,枪尖闪亮,带刀的士兵手按刀柄,人人一脸的肃杀。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今天的任务内容,除最高指挥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百夫长大概也只知道是警戒。普通士兵则就像俗话说的,磨道的驴――听吆喝。
紧随队伍后边,武后进来了。
刚进阴历二月几天,御寒的丝绵过膝长袍剪裁得体,锦缎的面料透出华贵。外面再披猩红的狐皮大氅,精心描画过的眉眼浓淡相宜,真是一个端庄的美人。
她面无表情地在头前走,紧跟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此人便是武后的第三子李显。
身后跟随的是辅政大臣裴炎,四十多岁,一身冬季的朝服,神情沉稳。
稍后便是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一副军人的气派,手按宝剑,昂首挺胸。
这一行人径直朝乾元殿门口走去。
两个月前,大唐发生了重大事件,去年十二月四日,一直病病秧秧的高宗驾崩了。一应的丧仪程序自不用说,马虎不得。但再伟大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接着干事。角色上有一些变化那是自然的。
在贾斯文看来,还有一点可惜,那只西铁城光能表被陪葬了,只因高宗太喜欢。
高宗死了,太子即位,武后就不再是武皇后,而是武太后了。辈份上长一辈这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朝中大事,谁说了算,这才是最重要的。
武太后有自己的盘算:
我知道,我已六十岁了,这在一个男人,已是老头;在女人,那就是老得要散架了。但这是普通人的规律,本后号称天后,岂能与庶民百姓同日而语?我这颗女人的心哪,还是那么年轻地跳动,对于异性,还是有强烈的渴望。这就是一个人还不老的标志。至于我还能不能吸引异性,这就没把握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皇上为什么能至死对女性的吸引力都那么强烈呢?雄风永恒?如果是女人,说这话就该掌嘴,别人且不论,我自己有亲身体会,还能不知道?你看看那些当皇上的,一到老年,耳聋眼花,痴呆健忘,喜怒无常,床上歇菜,这要搁到普通百姓,一个老头这模样,哪个女人还对他感觉好呢?可皇上自有异于常人之处,那就是权力!我呢,老是老了,可我手里有权。慢说皇上驾崩了,即便没驾崩,这朝廷大事谁说了算?少不了本后。本后虽不是皇上,可权比皇上。皇上有的,我就不能有,不该有?说来说去,就是得有主宰天下的权力,太子即了位,就能由了他?笑话!显儿这个小东西比他两个哥哥还浑,毛还没长全就想乍翅儿,我岂能容忍!
越想越气,武后的脚步不由得变重了,刻意涂抹的脸上,神色也不祥起来。
紧随母亲之后的李显,现在已不是东宫太子了,两个月前父皇驾崩,他就顺理成章地即位当了皇帝,成了大唐历史上的中宗。
二十八岁的李显,没有两个哥哥的才气,却有官场上宫庭中忌讳的简单和莽撞。在政治上根本谈不上审时度势。满打满算,当上皇帝也不足两个月,却对两个哥哥的前车之鉴视而不见,以为一即大位便可指点江山,左右乾坤了。
即位的当天夜里,李显与皇后韦氏在刚住进来的飞香殿兴奋的睡不着。
大冬天的,睡不着,那就让人把炭火烧旺点儿,整点小酒,唠唠嗑儿呗!
媳妇的这个建议,李显没采纳,大丧期间,可不敢!喝口茶算了。
李显放松地在榻上向后一仰,道:“忍耐了三年,总算熬出头了!”
韦氏道:“是啊,现在天下都是你的了,当皇上就得有个皇上的样子,不能象咱这先帝似的,有病不说,没病也免不了窝囊!”这是一个言辞硬朗的女人,说话急且快,没有女人柔弱的气象。
李显踌躇满志地道:“朕岂是那阿斗般的无能之君,朕要学皇祖父太宗皇帝,治国平天下,做一个开创盛世的明君!”
韦氏嗤地一声笑了,道:“皇上的志向,臣妾觉得很大,可若要把天下治理好,得有贴心、听话、可靠的人。否则,你说什么没人听,想干什么没人帮,就剩下别人拿主意你点头,这皇上当着还有什么意味?”
李显沉思,有顷,道:“理是不错。想父皇临终时特命裴炎作为顾命大臣辅佐我,他的忠心应该是不用怀疑的,他的能力也是人所共知的。”
韦氏道:“有能力不假,忠心却未必。父皇临终已指定他为中书令,他前些日子就把政事堂也移到了中书省,这不是揽权吗?”
李显有些惊奇地看着韦氏,道:“你还真有敏感,政事堂是三省全体宰相议政的地方,裴炎把它弄到中书省,这不成了中书省的下属部门了吗?再议政就得看他中书令的脸色了!”
韦氏道:“正是啊,所以臣妾觉得用忠不如用亲,亲上加忠,皇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显犹疑道:“朕明白你说的意思,明摆着的亲便是岳父韦玄贞,可他刚刚被提拔为豫州刺史没几天,不能马上再升迁吧?况且,他的才能一般,再高的职务恐难胜任。”
韦氏有些不悦,道:“亏你还是皇上!你是天子,想提拔谁就提拔谁。说臣妾的父亲才能一般,要依臣妾说,皇上就是要用这样的人。”
李显奇怪:“嗯?”
韦氏道:“这样的人好啊,在英明的皇上面前,他们不会象自恃才高的人那样,多嘴多舌,满肚子是主意。他们只会默默无闻,忠心执行皇上的旨意,可说是领会不走板,落实不走样!说三不道四,指东不往西!那才能显示皇上是治世的明君!”
李显被韦氏这套道理说得心动,是啊,臣子无才不能说好,可被有才的臣子当摆设就好?重用韦玄贞,听话加亲情,双料的忠心,有何不好!
李显的主意打得正正的,胸有成竹地和顾命大臣裴炎商量。这就是几天前的事。
不想,这一商量,弄得李显一肚子气。
当时,裴炎的架子老大了,别听他一口一个陛下,心里却把我当小孩子,二傻子。你才他妈二傻子呢!你想揽权以为我看不出来?天下是我李家的,你就是个打工仔!
当李显把任命岳父韦玄贞为门下省侍中的打算一说出来,裴炎的脑袋就摇得象个拨浪鼓:“陛下,臣以为不可。韦大人刚刚成为豫州刺史,已是破格擢升,这才几天,如再任门下侍中,恐难以服众。”
裴炎说的倒也是实情,虽说是不拘一格用人,但韦玄贞并无显赫功绩,一下子升官到正部级,大面上确实说不过去。
李显不以为然,道:“皇亲国戚就不能有特例?”
裴炎道:“史上确有祁奚荐贤的故事,说是内举不避亲。但那得贤字当头。韦大人不能说不贤,但若要居此高位,恐难以胜任。以其掌大唐枢要,臣恐他误陛下大事。陛下新登大宝,正是急须立威信于臣民之时,岂能不在意朝野议论汹汹?”
说出大天,裴炎就是不同意。
裴炎贵为中书令,不能说政治上没有经验,特别是当过起居舍人、黄门侍郎再门下省侍中,整天打交道的除了皇上就是重臣。但这不能保证人算计无误。
在高宗的最后时刻,裴炎力推武皇后握有最后决策权,这就将武后凌驾于新皇帝之上,他这是不得已的顺水人情还是讨好武后呢?旁观者很难说。
但从他在高宗刚死便把政事堂抓在手中这点来看,他是一个想大有作为的人。裴炎的想法是用武后牵制皇上,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毛头小子,朝政还不是决于自己?辅政大臣是多么响亮的名正言顺的牌子,凭着这块牌子,出言有据,行事有力,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但,裴炎却低估了李显这个二愣子皇上的执拗,他料不到李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裴大人,朕是大唐的天子,大唐的天下姓李。你说韦玄贞能力差,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愿意,朕可以把大唐的江山让给他,何况一个小小的门下侍中?”
“陛下……陛下!这……这……”裴炎气急交加,涨红着脸,语不成句。
李显看着裴炎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好笑。嘴上说:“裴大人莫急,莫急,你先回去想想,改日再议!”
回到家里,裴炎冷静下来,他开始重新审视朝廷的局面。
按他的设想,皇上和太后有矛盾互相牵制,正好自己施展拳脚,可现在这个新皇上硬要加进一个韦玄贞。重用岳父,是他的主意,或是皇后枕边风的作用都有可能,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对朝廷政治没什么感觉的小青年无知无畏,大有乾纲独断的架势,果真如此,我这个顾命大臣还顾什么?真要弄成顾得上人来问我,顾不上我去问人,那我裴炎在朝臣眼中成什么人了?
当然,这个二愣子说敢把江山让给韦玄贞,只不过是一句气话,话赶话说出来的,认不得真。可要是想杀杀这小子的气焰,就得认真。发牢骚?气话?裴炎心道,脱口而出的话我可以说它是真心话!想把江山给外姓,往重了说就是谋叛!
当天晚上,裴炎紧急求见太后。
高宗驾崩,武太后并未见怎么悲伤,整个大唐,有多少事需要她操心哪,她没有功夫悲伤。
裴炎将李显的表现和狂言添油加醋地一说,武后的脸色难看起来:
“怎么,本后的亲家还惦记着侍中的高位?”
裴炎道:“禀太后,依臣看,这不一定是韦玄贞有多急切,倒是皇上用人的心思值得留意!”
武后哼一声道:“用人?他不是还想捣腾江山吗?”
裴炎道:“臣不敢这么说,臣只是想,皇上年轻,如此意气用事,令人忧虑啊。”
武后一听这话,眉毛拧起来,道:“忧虑什么?本后难道还等着他真把江山送给别人?我看,显儿这个皇上还是不要作了!”
裴炎听武后这么说,心里并不吃惊,他来告状,结果就是两种,一是削弱皇上的权力,让他以后说话不占地方,这算客气的;不客气就干脆换人,换人只能换相王李旦,李旦今年二十二岁,性格懦弱,遇事不争,对顾命大臣来说,这倒是一个容易摆布的皇上,总之,两种结果对裴炎都是利好。
裴炎心里有这盘算,嘴上故作吃惊道:“太后虑事周祥,不过事关重大,臣敢请太后三思。”
实在说,裴炎真是低估了武后对权力的欲望。
武后本来就觉得李显不如李旦恭顺,自己要临朝称制,实际控制朝局,李旦要乖得多,至于顾命大臣裴炎,她压根就没放在眼里。现在,裴炎送来了最好的借口,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所以,对武后来说,根本不需要三思。
武后以命令的口气道:“裴大人,大行皇帝临终对本后有旨,这你是知道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本后也只好以江山社稷为重,废了显儿,就让旦儿即位吧!”
此话正中裴炎下怀,赶紧道:“臣遵懿旨。”
“你以本后的名义拟一道旨,再请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来,咱们合计一下,明天早朝就把事办了!”
裴炎立即去落实。
这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李显直到现在,一无所知。
见到乾元殿前多了几百士兵,他虽然感到奇怪,但看大将军程务挺就在身边,况且母后、裴炎也在,心里就觉得踏实了,能有什么事呢?
一行人,平静地走进了乾元殿。
乾元殿内,文武百官已排班站好。
李显在前,走向御座。
李显奇怪的是,程务挺、裴炎不去自己该站的位置,反而一直跟着自己,母后也没离多远。他心想,管他呢,我坐到御座上,他们愿意站哪儿就站哪儿吧!
就在他抬脚迈步要上御座的当儿,大将军程务挺一把拉住了他,嘴里道:
“陛下且慢!”
李显大惑不解,用眼睛瞪着程务挺,不出声,只以目光质问:“程务挺,你小子还有没有规矩?”
程务挺的右手扣住李显的左腕,那是抡刀挥剑上阵杀敌的手,铁钳一般,脸上是谦和的笑容,手上可全是劲儿。
李显动弹不得,他还没来得及把质问的目光收回,就听裴炎高声道:
“太后有旨!”
说着,从怀里抽出懿旨,高声宣读。大意是:皇帝李显,初登大位,言语无状,行事乖谬,本后受先帝之托,监督皇帝,今为大唐江山社稷着想,忍痛将李显废为庐陵王,云云。
文武百官对这一变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个个呆愣在班列,屏息不语。
这时节,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儿,如果我们承认皇上是大唐之主,又是办了合法手续的,那眼前的这一出,就是纯粹的政变了。
大殿中鸦雀无声,只有李显这个二愣子的声音在回荡。
“我有什么罪,为什么要废我?”
一个尖脆的声音响起,是母后的:
“别的不论,你要把大唐的江山送给别人,这还不是罪?嗯?!”
李显哪里能服:“母后,我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怎可当真?”
武后拖长声音道:“君无戏言!就凭你这么随意说话,也不配当大唐的皇上。带下去吧!”
这一天,是公元684年,大唐嗣圣元年二月初五日。
李显的皇位只坐了五十七天,就被老妈给罢免了。
都说凤凰脱毛不如鸡,皇上要是被废,也跟没人喂的鸡差不多。
免了皇上赏个庐陵王的称号,那纯是为着好听。没多少日子,李显一家就被发配到房州(今湖北房县),由一国之主成了变相流放的犯人。
途中,韦氏在押送的车里要生产。
要在一个月前,皇后生孩子,整个后宫都得忙活起来。现在行情变了,荒郊野外,天气又冷,不在车里生孩子,你去哪儿?
性格硬朗的韦氏,咬着牙,流着泪,生下了一个女孩。
谁能相信,生了孩子,车上连一条多余的被子、毯子也没有,昔日的皇上,现在的庐陵王欲哭无泪,只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将冻得发青的女儿裹在里面,以免冻死。
因为这,这个孩子就取名“裹儿”,也就是日后的安乐公主。
一行人被押送着,继续向目的地跋涉。
该免职的免了,皇位不能空着。
但,时间,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朝野依然见不到新皇即位的消息,大臣们都急得不行。裴炎也向武太后催了几次,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武后的心里很矛盾,怎么办?
显儿是被废了,不说了。
裴炎他们说国不可一日无主,这话没错儿。
是真的无主吗?还是他们装看不见,我不是主?看来,这帮人是不承认我是合理合法的主。我不是没想过直接当了这个家,可一想到女人当皇帝这事,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有过,自己想想也含糊。先不急这步,丈夫刚死,老婆就要接班,而且接的是管天下的班,听着也是有点夸张。
那么就旦儿,旦儿比起他的三个哥哥都乖,从小就胆子小、听话。
按说这是个理想人选,可万一时间长了,这孩子耳根子软,被裴炎他们教唆得不顺了,怎么办?唉,难哪!
武后想起了贾真人。
贾斯文被急召入宫。大唐的大事都在他的心里装着呢,贾斯文先知先觉,自然胸有成竹。
飞香殿内,见礼已毕,武后问道:
“这一阵子朝廷发生的事,想必真人也有耳闻吧?”
贾斯文答道:“贫道略知一二,不过,贫道乃方外之人,不曾太过留意!”
贾斯文这话说得可不是实话,燕子仗着自己曾是宫里人,现今又是国师贾真人的女人,时不时被贾斯文派去宫里走走,所有的大事早就跟宫里的姐妹们打听得八九不离十。
武后道:“整个大唐的事,你说有多少?我一个女人家,哪有兴趣操那么多的心,只不过,先帝有托,本后偏又是一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挑起来的担子就放不下呀!”
贾斯文道:“能者多劳,不在男女,治国理政也是一样啊!”
这话,武后听得心里舒服,她道:“显儿的事,你当然知道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当了皇上,可还是孩子心性,大唐的江山交给他,别说百姓,本后这当娘的也不放心哪,本后能因为是亲生儿子,关键时刻就心慈手软?”
贾斯文想跟一句“妇人之仁不可取”。马上又觉得这是找骂,换了话说:
“太后是为国,不容易啊,太高尚了!”
武后叹一口气,道:“显儿不成熟,旦儿还小几岁呢?让旦儿上了位,再弄这一出,本后真是受不了啊!”
贾斯文心道:这就说到正题了。我得解她的心结。遂道:“贫道不懂朝政。但想起小时候的事来,想跟太后说说。”
武后道:“说说何妨,本后爱听!”
“太后,小时候,伙伴们一块玩。贫道和几个孩子玩的挺好,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不亦乐乎。可玩着玩着,有一个孩子不安分了,上树专拣高树爬,下河专拣深处去,还经常惹是生非,您说对这样的孩子该怎么办?”
武后笑了:“嗨,小孩子嘛,淘气难免,本后小时候也不安分。”
“不然。”贾斯文正色道:“那家的父母为免麻烦,就把他关在家里,不准出门,日日读书,外边有什么事,都是父母出面,父母是辛苦点儿,可后来,儿子也出息了。”
武后的笑容渐渐收敛,认真地望着贾真人,缓缓道:
“真人哪,你的仙气,本后感觉到了!”
贾斯文心道,这种事,眼前的女人一点就透!
到了第七天,李旦即大位的消息终于公布了。裴炎等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马上发现,这个皇上,也就是历史上的睿宗,是不上朝的,当了皇上,依然住在太子的东宫。既不出来见人,大臣们也不能去见他,所有军国大事的重要裁决,都是六十岁的武后操持,用的可都是睿宗的名义。睿宗李旦本来就乖,现在又加了个更字。
其实,三个哥哥的榜样,摆在那儿,想不乖,他敢吗?
这个结果真令裴炎郁闷至极,极而生怨,怨而生恨。
忙碌,并没有使武后忘记被流放到成都的儿子李贤,不但没忘,而且是想起来就有气。
这个小东西跟旦儿可不一样,个性太强,早晚是个祸害,都说虎毒不食子,可饿极了的母老虎也难说。
就在发配李显一家去房州的同时,武后派出的使者也赶到了成都。
李显的哥哥李贤不是在那儿吗?
这位使者是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他在大唐也算知名人士,此人心狠手辣,他来成都的使命很明确,杀掉李贤!
成都,原太子住的可是名副其实的草堂,勉强遮个风雨而已。
丘神勣见到李贤,惊讶这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如此憔悴,怎能不憔悴呢?吃不得吃,喝不得喝,发配到这里形同囚犯,就他所受到的关照来说,甚至还不如囚犯。
丘神勣道:“兄台已是庶人,这生活一向可好?”
李贤心里骂道:呸!你也配和我称兄道弟!嘴上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
丘神勣道:“李显已被贬为庐陵王,眼下正往湖北房州去呢,那日子跟兄台也有一比啊!”
李贤道:“雷霆雨露,都是母后的恩泽。”
丘神勣点点头,道:“有这认识,太后也就放心了。唉,你怎么也不问问太后过得怎样?”
李贤道:“像我这样不孝的儿子不在身边,相信她老人家心情不错,没人招她烦嘛!”
丘神勣道:“烦不烦我不知道,太后可是非常惦记兄弟呢,要不,怎么大老远地特地派我来看你呢?”
李贤枯涩的眼睛闪出光亮,道:“母后怎么说?”
丘神勣嘴角裂出一丝笑,道:“太后想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一股凉气,嗖地袭上李贤的后背,渐渐地,这股凉气弥漫到全身,他打了个冷颤。
丘神勣意味深长地道:“知道你的死活,太后就放心了,这也是我这次来的目的,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李贤此时算彻底明白了。
可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便释然了,这样的日子,活着有多大意思?死了,何尝不是解脱?自己解脱了,母后也就踏实了。
母后这根藤,结了四个瓜,李弘那颗瓜已经被母后用毒药利落地摘了。
现在,轮到自己了。这是命。
圣贤之书说的多好,天命不可违。生在帝王之家,位居大宝,便是上承天命。自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天命吧。
前朝的宫中,上演过多少为承天命,骨肉相残的戏码?都是演员,要说下场早,哥哥李弘比我更早,和他比,我卸装之后还多活了近四年,这能说不是母后的恩德吗?
三弟李显,也卸了妆。
四弟李旦还在台上,是后台。他没有妆,他的戏服被母后拿去穿了。母后想当皇帝正在兴头上呢?根本没有脱下来的迹象。
想到两个弟弟将来的命运,李贤动了一个心思,他对丘神勣道:
“你来的意思我明白了,在了结之前,我想给母后写几句话,烦请你转呈。”
丘神勣阴阴地笑道:“这点小事请兄台放心,我保证办到。”
李贤回屋功夫不大,手里拿着一张纸给了丘神勣,然后,朝丘神勣礼节性地点点头,丘神勣也会意地点头。
李贤转身回屋不久,门外的丘神勣便听到屋内传来木凳翻倒的声音。
数日后,洛阳皇宫飞香殿。
武后面前的案上堆满了奏折,一张纸摆在一摞奏折的上面,这是李贤临死前给母后的信。武后眼看字纸,轻声地念道: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尤为可,
摘绝抱蔓归。
武后的眼睛湿润了,眼前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了,此时武后的脸,应该是一张普通母亲的脸,那神色,也应该是一个庶民老妇人的神色。
然而,这种神色没有维持多久,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堆待批的奏折时,坚毅的神情又浮上双颊。她嘴里喃喃地道:“这大唐能由了他们?”
不让睿宗李旦露面,省事是省事,当然也有麻烦。
有些朝臣私底下议论,说这不成体统。还有粗俗的话,说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武后岂能容忍。这是妄议朝政,还诽谤最高领导人,不收拾他们还不乱了人心?武后果断出手,革了几个大臣的职。
凭着多年的政治敏感,武后觉得,对自己的临朝执政,不以为然的大有人在,暗中策划谋反的,也难说没有,控制的手段必须强化。贾真人这家伙,还真是有点子,抽空还得听听他的高见。
想到贾真人,武后自己笑了:如果给他皇上当,他还当仙人吗?
武后不知道,风雨正在酝酿中。
·2·
二月的洛阳,寒意依然。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唐朝廷连续发生的事,令人惊得张开嘴楞是合不上。
高宗驾崩。
中宗李显继位,继而被废。
睿宗李旦上台,又隐于东宫。
真令人眼花缭乱!
就在中宗李显被流放到湖北,废太子李贤被迫自杀的日子里,骆宾王终于出狱了。
当他离开大理寺的监狱,走在洛阳街头的时候,满心都是怨恨。不过先别,怨恨之前得感谢中书令裴炎,是裴大人看到我的书信,觉得我骆宾王其情可悯,仗义执言,向大理寺卿说情,我才能呼吸上这自由的空气。
都说百善孝为先,谁人没有父母,我为了给老母亲治病,借人钱还得迟了,便被拘捕入狱。这一折腾,两年多过去了。
我的官职呢?听裴大人说,吏部已有拟议,要我到浙江的临海县任县丞。虽说级别差不多,可长安主薄那是京官,在天子脚下,机会多啊。现在他们要把我一脚踢到偏远之地临海,这跟流放有何两样?老子不想干!
谁没有上进心哪,一个读书人,不靠着说点什么,引起朝廷皇上的重视,如何能迅速出人头地?可恨那个武后,实掌朝廷大权,专听妩媚之言,对敢逆龙鳞者,找碴打击。我才三十多岁,就这么算了?
近日街头的议论,说武后想取李唐而代之的大有人在。我提意见是想让李氏江山兴旺,武后废中宗,禁睿宗,这么干,意欲何为?居然还有人说,这个女人如此行事是为国家鞠躬尽瘁,我啊呸!
骆宾王独自在大街上转悠,漫无目的,长吁短叹,心中是无穷的失望和愤怒。
骆宾王信步走进一家酒楼。
有个伙计认识他,忙不迭地打招呼:
“骆主薄,这两年老没见您,您……”
旁边一个伙计大概知道原由,扯扯同事的袖子,制止他说下去,嘴里圆着场:“听说您这回受了点委曲,现在好了,您先请坐!”
伙计伸手让座,手里的抹布在桌子上滑走,嘴里不停:“一会儿我们掌柜出来,准定请您的客,免您的单,接风嘛!想吃什么,您先点着,我去请掌柜!”
伙计说完,满脸是笑,一个转身,走了。
这当儿,店里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站起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衣着齐整,步伐从容,老远就叫着骆宾王的字:“观光兄,真是幽禽脱网,涸鱼归海,值得庆贺呀!”
骆宾王一见是老友徐敬业,连忙抱拳拱手,打起精神,道:
“徐兄一向在蜀中眉州任刺史,怎么有闲回东都,是述职?”
骆宾王面前的徐敬业,神情有些落寞。官居眉州刺史,那是以前,如今徐刺史已经没了官职正在赋闲,今后吃哪碗饭还不知道呢。
要说徐敬业,非等闲之辈。他的祖父,便是徐勣,也就是被皇上赐了李姓的李勣。李勣对大唐的功劳可称得汗马二字,别的不说,三十年前,在武媚娘封后上立有大功。那时,徐敬业不过才几岁,这脸上有光的事儿,祖父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得意地对他说起。也因为祖父是高官,荫及子孙,敬业年纪轻轻地便做了官。
大唐规定,先人的官爵高,得荫子孙的官品就高,所以徐敬业不到四十岁,便作了眉州刺史。
刺史,乃是主政一方的实权人物,徐敬业天性豪迈,不拘小节。一年前,他听说废太子李贤在成都日子过得很苦,同情之心便生,也没有多想,便带了两车礼品,无非是吃穿日用之物,赶去成都,送与李贤。
在成都逗留期间,二人免不得海阔天空,纵论古今,感叹人物。过于敏感的话,二人自是不敢乱说。
但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敬业去看了李贤。
消息传到东都洛阳,武后是大为不悦,她也不念其祖父拥立的功劳,一句话,便革去了徐敬业的刺史之职。
此时,两个同是失意之人坐到一起,真是感慨万分。
骆宾王道:“徐兄,无官一身轻,身上轻,心里可轻?”
徐敬业笑道:“胸阔千秋似粟粒,心轻万事如鸿毛。”
骆宾王道:“徐兄果然是超脱之人,来,敬你一杯。”
二人饮罢,骆宾王又道:“只是,我想到徐兄祖父英雄,后世子孙,岂无豪杰之志?”
这话,触动了徐敬业内心深处。就因为去看了李贤,武后就将自己革职,这叫什么道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个女人已经招得朝廷内外怨声四起。普通百姓或者觉得与己无关,或者虽有义愤,人微命贱只有忍,可我们这些被这个女人摧残的名臣勇将之后也得忍?
詹事司直杜求仁乃是高宗时宰相杜正伦的侄子;监察御史薛仲璋是当朝宰相中书令裴炎的外甥,在中枢任职给事中的唐之奇,还有自己的弟弟盩厔令(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徐敬猷等,这些人聚到一起,酒酣耳热,血脉贲张之际,说到国事无不扼腕,说到武后无不切齿,大家说,我们这些人虽然官微职小,不能只是坐而论道,也要有所行动。朝廷气氛如此,只要我们登高一呼,定可使八方响应,海内沸腾。
徐敬业心想,众人都推我为盟主,展开策划,眼前的骆宾王,当世大有文名,听他刚才的话,胸中当有不平之意,如果此人能够共襄大事,那可太好了。
但若以这谋反的大事相告,不能不谨慎小心。
想到这儿,徐敬业道:“听观光兄的口气,你是历经磨难,锐气犹存哪!”
骆宾王慨然道:“你我乃骐骥之才,焉能暗哑无声,枯朽枥下?时局么,想徐兄自然心中有数。”
徐敬业道:“有数又能怎样?除非有豪杰高扬旗帜,污浊才有望涤清。”
骆宾王道:“兄台乃将门之后,不做虎子,宁做犬孙?祖父有灵,当作何评?”
徐敬业心中暗喜,却叹道:“唉,观光兄激我罢了。”
骆宾王左右看看,店中食客自顾饮酒大嚼,正色道:“当此之时,岂能玩笑?”
徐敬业也正色道:“观光兄名扬海内,若能举旗,我辈当追随!”
骆宾王连连摇头,道:“非也,兄台乃名将之后,官拜刺史,识见远高于我,兄台居高振臂,我愿以笔为刀,乐充幕僚。”
话说到这儿,徐敬业心中有了底,他低声地:“此处不是谋大事之处,且先饮酒、吃饭。”客是徐敬业请了。
这顿饭徐敬业可是破费了。
那时,馄饨、饺子是普通的食品,两京长安、东都洛阳都有不少馄饨铺,尤以长安的萧家馄饨最负盛名,煮馄饨的汤水十分清澈,可以用来沏茶,可知不俗。
多种胡食也风行,长安、咸阳等地都有胡饼店,但多为达官贵人享受。
有一种毕罗,类似于后世的手抓饭,作法是用肉、果、菜合煮。有在制作时加入樱桃的,其色不变,称为樱桃毕罗。
特别有一种青精饭,将一种叫南竹草的叶、茎、皮捣碎,漉出汁泡米,蒸熟,米饭呈青色,有食疗作用,可以强身健体,消灭体内寄生虫。后世的杜甫吃了后,曾写诗给李白说:“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当时,百姓并不能经常吃肉。有钱人能吃,也属奢侈之举。
当下,徐敬业点了毕罗,胡饼,骆宾王才出监狱,狼吞虎咽,吃得尤其尽兴。
徐敬业举事得到骆宾王的加盟,更是兴奋异常。
夏天到了,举事的大计,徐骆等人一直在秘密筹划,从号召的步骤、起事的地点、行动路线等等无不虑及。
这一日,徐敬业和骆宾王结伴游终南山。
山路清幽,鸟鸣啾啾。
徐敬业道:“旨意已下,要我远赴柳州任司马,回长安安排下家里的事,不日就要启程了。”
骆宾王道:“兄台但向南去,化外文身之地,还望善自珍重。”
徐敬业道:“多谢观光兄。所谋划的大事,我觉得你我都是官职不高之人,有重量级的人物加盟才好。给事中唐之奇,前不久又被贬为括苍令,在朝廷的,就只剩了裴炎大人的外甥薛仲璋了。”
“说动裴大人参与就好了!”骆宾王沉思着。
徐敬业道:“裴大人位高权重,行事谨慎,怕是不易说动。”
骆宾王道:“这个兄台放心,我在京都设法就是。武后如此,裴大人心中定有不平,一旦妥帖,立即相告,裴大人的作用,他人难以替代。”
徐敬业大感欣慰:“如能成功,观光兄当居首功!”
骆宾王望着天空,声调铿锵地道:“宝剑思存楚,金锤许报韩!”
徐敬业明白这两句话的含义,秦始皇灭六国后,楚国不甘心灭国,立志反抗,韩国的张良更是以铁锤伏击,刺杀秦始皇,张良的刺杀虽未能成功,但项羽率领的楚军却最终推翻了秦朝。
看到骆宾王如此激昂慷慨,徐敬业激动地抱住他的双肩:“观光兄,你我兄弟们同心,将生死置之度外,何愁大业不成!”
二人转着,说着,不觉来到了紫云观前。
这三十年间,紫云观也变了样。
首先是规模大了,进了山门,有长长的天街,贾真人说这是为白日升天所建。不过这三十年间,也没见哪位肉大身沉的道长升天,但这并不影响紫云观的名声,成仙升天这等事,岂是凡夫俗子轻易得见?
天街尽头,有巍峨的牌楼,上书凌霄宫三个大字,这还是武后的亲笔,高宗在世时,武后,一个后宫的女人竟然能向外题字,这也是前无古人了。
再有就是道众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总计已有二百多人,进出忙碌,袍袖生风,在善男信女间格外显眼。
三十年过去,虽说是弹指一挥间,可也使贾斯文止不住地见老,岁月不饶人哪!五十多岁了,眼角多了皱纹,头发挽起来,胡子也蓄起来,尺来长的胡须荡在胸前,让人不由得望之起敬。
会聊天的人见了都说:“真人,您今年有一百四十岁了吧?”
每听到这话,贾斯文总是不当回事地笑笑,道:“尚小,尚小,更成熟了而已!”
如今的贾斯文,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唐道人的角色,前知三皇五帝到如今,往后还知一千多年,我不是仙人是什么?
上了床,燕子还夸我呢:真人果然是得道的,一百多岁了,作为男人还是龙威虎猛的,真好!
这个傻妞儿,我贾斯文正当年,终南山上多好的养生环境,一年四季山珍不缺,野味也不短,山里的泉水比瓶子里那些糊弄人的假山泉好多了,每天练吐纳之功,这得认真。养生嘛!
时不时地,我贾真人还得进宫去忽悠一阵,一年到头,骏马得骑,高薪得领,这是国师的应有待遇。
有这些人生享受,谁让我穿越回现代社会我跟谁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老子就在这儿混了!
徐敬业和骆宾王信步走在天街上,望着两旁的建筑,徐敬业道:
“听说这观里的贾真人已是有百多岁的人仙之体,久闻其名,今日你我去领教一下如何?”
骆宾王道:“此人还挂着国师的头衔,言语之间恐需谨慎才是!”
徐敬业深以为然,道:“这个自然。”
观里的清虚道人,已按贾真人的教诲,练内丹上了瘾,闲事不问了。志诚倒成了前台掌柜似地,按现代社会的话说就是CEO,一天到晚地操心。见徐敬业、骆宾王气度不凡,赶紧向内通报。
贾斯文正在寝舍里喝茶,听得是徐骆二人求见,立刻整衣出迎。
让到客厅,落座寒暄几句,贾斯文道:
“二位一个是不日南下就任,一个是小灾已消,驾临鄙观,贫道幸甚!”
徐敬业笑道:“真人的消息灵通得很哪!
贾斯文道:“观中女道士燕子,不时到宫中探望姐妹,贫道也时往宫中,徐大人、骆大人的消息焉能不知?况且,二人都非寻常之辈,一位是名门之后,一位是文坛大才,怎不受人关注?”
骆宾王笑了,道:“真人年逾百岁,见识广博,今日初晤,便褒奖晚辈,甚是惶恐!”
徐敬业道:“尤其我这名门之后,提起来更见惭愧。”
贾斯文道:“名门就是名门,贬官不就是因为看望太子李贤吗?贬得其所!”
徐敬业心说:这老道是说我应该,还是活该呢?
“骆大人的文名誉满天下,王、杨、卢、骆谁人不知?有人打趣说,杨文好以古人的名字连用,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称其为点鬼薄。而骆大人为文好以数字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人称骆大人为算博士,其言可谬?”
骆宾王连连笑道:“晚辈受教,晚辈受教!”
气氛很轻松活跃。
徐敬业道:“晚辈听祖父说起过,三十年前当今太后要封后,阻力很大,是真人为当时的武昭仪献策,请晚辈祖父支持,才心愿得偿,登上皇后之位,真人真不简单哪!”
贾斯文道:“上有垂询,贫道敢不竭诚以奉?国师嘛,尽职而已!”
骆宾王心说:什么尽职,纯粹是为虎作伥,没你这妖道当年瞎开口,哪有姓武的今天!
徐敬业有心要将贾真人的军,便道:“有件事不知真人是否听说了,前不久,尚方监裴匪躬,左卫大将军阿史那元庆,白润府果毅薛大信等人,偷偷去觐见被约束在东宫的睿宗,结果事机不秘,几人都被太后下令腰斩于闹市。真人有何感想?”
贾斯文心说,你们这是拿我开涮哪!他嘴上道:“贫道虽是方外之人,无意于红尘之事。但道理还说得一二。二位想,当妈的正满心欢喜地操持一个家,她又不是没本事,当儿子的多省心哪!要是有邻居掺和进来,挑唆儿子闹,当妈的能不生气吗?儿子要是闹腾,那能叫孝顺吗?瞎掺和的邻居能没责任吗?话说回来,邻居虽然有责任,可是否挑唆了,也没个明证,只是有个来往就把人家往死里整,这当妈的心眼儿也小了点儿,不像话,二位说,是这么个理儿吧?”
徐敬业心里说:这么大个儿的一件国事,这个老道竟然能白话成家里的事,东说西说的,那你到底是站哪头啊?
瞧着徐敬业哭笑不得的样子,贾斯文心里觉得可乐。
骆宾王道:“真人,都说您料事如神,晚辈如有事心中不决,可否请您指点一二?”
贾斯文心说,这就来了。嘴里问:“贫道小有异能,只问骆先生是什么性质的事?”
骆宾王迟疑道:“事自然是大事,性质嘛,办成了荣莫大焉,办不成,辱莫大焉。”
徐敬业在旁边也道:“正是这样。”
贾斯文更加确认,这二人说的是举义的大事,他闭上二目,不再说话,左手的手指不停地数关节,阴阳先生这么做,是在计算天干地支,贾斯文却是手不应心,胡乱移动而已,嘴里还咕哝不停。心说,这要是王勃王子安在这儿,八成会露馅儿,那小子精通易经,蒙不了他,他要是活着,说不定也一块来呢?
大约过了两刻钟,贾斯文终于睁开眼,缓缓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依本心,得其所哉。”
骆宾王说道:“真人可否详为解说?”
贾斯文心说:你小子到底什么事也不敢露,还好意思让我详细解说?
“此乃天机,问者自悟!”
说完这句话,又把眼闭上了,嘴里哼唧道:“贫道功课时间已到,恕不奉陪了。”
二人无奈,只得起身。志诚恭敬地将二人送出观。
徐敬业道:“观光兄,这老道那几句话到底是何意?”
骆宾王思索着道:“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徐敬业道:“给板凳安张嘴,也会说这话。”
骆宾王道:“虽是废话,倒也正确。我们只尽心尽力谋罢了。”
“那但依本心,得其所哉,怎讲?”
“得好了妙哉,得不好悲哉,前边的‘但依本心’倒是重要。”
徐敬业似乎得到了信心,道:“只要我们依本心去做,就能如所愿!”
骆宾王点头,道:“就是这话!”
送走了徐骆二人的贾斯文,并没有去做什么功课,他在客厅内踱着步,吟诵着骆宾王在《帝京篇》中的句子:“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这哥俩的结局我岂能改变?”
吟罢,贾斯文叹了口气,溜跶着,吃他的山珍去了。
·3·
来俊臣走进和州驿站的大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行了,这回有门了。”他习惯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揣了一路的揭发信。这,将是自己到洛阳改变命运的东西,费了十多个日夜,修改再修改,每张纸都含着自己的心血啊,可不能遗失!
在和州监狱待了两年,罪是没少受。那些个狱卒,都他妈是势利眼。
你要是杀人犯,那就是爷爷,出手伤人的也少有人惹。
就是沾上强奸、盗窃这种事的,格外不招人待见。狱卒没好脸,一同关押的凡人也人五人六地耍威风:
“怎么,裤裆里那玩意没管住?什么娘们啊,值得吗?”
“就你这模样,应该爷爷把你奸了!”
更有甚者,没碴儿找碴儿地揍自己一顿,狱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告状,他就不咸不淡地哼唧几声。
后来自己也明白了,打人,很可能就是王八蛋狱卒指使的,他们拿这种事当乐子。
夜深人静,被打的地方疼得睡不着,脑子里开始翻腾,李二打我,真他妈敢下手。他犯的可是斗殴伤害致死,按大唐律,本应处以绞刑,但李二不知怎么鼓捣的,或者买通了什么关节,定了个戏杀,闹着玩出的人命,罪减二等,判了三年。这太便宜他了。
李二,要说他是什么好鸟儿,鬼才相信!
他看见一个绝色女子,能不动淫念?他远远地尾随着,直到这个女子进了家门,这个女子也算不上大户人家,门楼自然是有,但院墙不高,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大白天的,李二自然不会下手,可他记准了地方。
到了夜里,他便翻墙进入这家院子,摸到闺房,先在外面谛听动静,待里面的女子睡熟,就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拨开房门,溜进室内。
他蹑手蹑脚,凑到女子床边,欲行不轨。
女子突然惊觉,李二赶紧用手捂住女子的嘴巴,嘴里低声威胁,可女子依然不住地出声。
李二情急之中,一匕首割向那女子的咽喉,女子挣扎一阵,毙命。
李二赶紧逃走,回到家中,换去凶衣,消除血迹,收凶器藏到自家院子的一块大青石下。
这些情节,纯属来俊臣的想象,是基于对李二恨意的想象。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在黑暗中念叨出声:“李二,你他妈杀了人,还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休想!”
天还没亮,来俊臣就大叫:“牢子爷,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于是,来俊臣便被带到了狱吏的面前。
当来俊臣伶牙俐齿地将他夜里想的情景说了一遍,狱吏大为惊讶,本能地问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来俊臣道:“大人,李二平时爱聊,他有一次对小人说‘老子杀过人,打你一顿算什么?’”
“这也不能就说他真杀过人哪?”
“我自然也是不信,可他为了让小人服气,便把他杀人的事对小人说了一遍,这还能假了?”
来俊臣这样一说,狱吏岂能不重视。这个李二,居然隐藏了杀人害命的大事。上一条人命是戏杀,这条人命岂是戏杀可以了结。
狱吏更问:“这样的命案,本官倒是没听说啊?”
来俊臣道:“事情发生在邻县,大人怎么知道呢?”
事被来俊臣说的令人无可置疑,狱吏不怠慢,随即提审李二。
李二被狱吏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的事,自然不会承认,讯囚杖也打过了,但仍是一口咬定,绝无此事。
狱吏带着李二回家,说是去找隐藏的凶器匕首,院子里哪有什么大青石,问遍家人邻居,都说不曾有过石头。
再行文书到邻县,回文说不曾发生过这样的凶案。
折腾一个溜够,什么发现也没有,唯一的发现,就是想破案邀功的狱吏们腿跑细了。
他们这才醒悟,来俊臣这小子纯属妄告,按后世的话说就是妄想狂。
七窍生烟的狱吏岂能放过戏耍自己的人,当初觉得破案便可邀功,还积极上报刺史王续王大人,王大人自然也不敢等闲视之,命令全力侦破,不可枉纵了杀人犯李二。弄了半天,最后才知是来俊臣开的一个国际玩笑,王刺史是怒火万丈,他特意来到监狱,命人将来俊臣带到讯囚室。
“来俊臣,你可知罪?”王大人怒容满面。
“小人是听李二说的……”来俊臣还在找辙。
王大人一拍桌案:“你个王八蛋,奸滑的刁民,一身的贱骨头!贼骨头!找打的骨头!来人!讯囚大杖,赏他一百!”
这一顿杖打,直把来俊臣打个半死,也让他消停了好一阵子,因此,对刺史王大人的仇和恨就更加刻骨铭心。
可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说的还长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的在王大人身上应验了。
来俊臣快出狱了,王大人也出事了。事儿还挺大,大概是因赃吧,而且被杀了。
来俊臣心里这个乐啊,乐还不够,太解恨了。
你个王续,骂我是王八蛋,你才是王八蛋,而且是大个儿的王八蛋!你不干坏事,朝廷能把你杀了?你这只鸟比我还不如。
你以为你就是那点贪赃的事马?你还有更大的事呢!谋反,这大不大?象你这样的人,嫌官升得慢,久而久之,心生怨恨,先是背地里说朝廷的坏话,说当今太后的坏话。这不过瘾,号召几个铁哥们,想联络朝廷大官,造反。谁知你们事机不密,被我给听到了。你王大人怕我向官府告发,就把我抓起来,威胁利诱,让我闭嘴,我在监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只要一提你们谋反的事,就往死里打我一顿,我只有表面服软,答应不说,这才保住一条命。
来俊臣的脑子里越想越生动,但他吸取以前的教训,在狱里不能说,说了就会被收拾。
终于出狱了,来俊臣感觉天高地阔,走进驿站,那精神头儿就如虎入山林,龙归大海,这回怎么折腾,也饶不了王续以及狱吏、狱卒你们这帮狗东西!
老天爷有眼,这回老子要告御状,我挺着胸脯进这个门,别说呵斥我、打我,就连差点的脸色也不敢露出来,没别的,就因为我赶上好时候了,朝廷有令,他们敢不伺候我这个告状的!
自从临朝称制,武后就觉得乾元殿别扭,进那个殿就觉得高宗的影子满堂晃悠。尤其是夜里,梦到高宗,不是情意绵绵地唠嗑,而是相对无言。高宗的眼神儿,既不是责备,也不是赞许,这个有病的男人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象个木头人。
这种梦不是做了一两次,真让人心烦。
于是,武后就把处理政务的场所移到了紫宸殿。在殿中,她特意让人设置了一个紫纱的帐幄,身居其中,指点江山,条理政务,着实享受。
享受之余,又觉得“皇太后”这个称号有点不够味儿,手中虽有皇帝权,可一听这名,还是个女人,而且还是老女人。
这个称呼,怎么想法改改呢?
武后从小相信一句话,不被人妒是庸才,自己身为大唐的主宰,岂只是被人妒那么简单,说被人“谋”还差不多。她相信,自从自己主了朝政,就有人煽风点火于街巷,阴谋策划于暗室,为了不让他们得逞,武后觉得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身边的人也不见得可靠,就拿中书令裴炎来说,废中宗李显这件事,他确实功不可没,可本后亏待他了吗?不是立马封他永清县男的爵位了吗?
可当本后侄子武承嗣提出要封武氏家族先祖的时候,裴炎竟然反对。他说:“汉朝的吕后就是这么干的,没得着好果子吃,这教训深刻呀!”
这纯属吓唬本后,吕后是封活着的人为王,本后要封的是已去世的先祖,这一样吗?可气那个裴炎还是反对,说什么要防微杜渐。你一个打工的马仔要防什么?对你,本后倒是要认真地防了。
这裴炎是本后知道的反对者,我相信,还有更多不知道的。
思来想去,只有一着,鼓励全天下的人告密,让那些有二心的人藏不住,谋不成。凡有告官民谋反、谋逆、谋叛的,各级官吏不得阻拦。不但不能阻拦,各驿站还得按五品官的待遇,管吃管喝,吃饱喝足,驿站还得派车送到京城来,本后要亲自接见。
本后不怕耽误时间,花点功夫,总比被人算计了好。对那些不按规定招待,慢怠上告之人的官员,也绝不能姑息,不能因为他们执行打折扣,误了本后的大事。
来俊臣,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进入驿站内,他怎么能不挺着胸脯呢?这地方,以前就是无意中进来也会被轰出去,现在可是好喽!
来俊臣由驿站的人陪着,乘马车到东都洛阳。
在驿站等了几日,终于进了皇宫,得以觐见武太后。
武后隔着紫纱,来俊臣跪在面前,这个面目清秀的男人,并没有令人一望便觉有出众之处。武后声音平和地道:
“来俊臣,本后看了你的上书,觉得你是个忠诚之人,为揭发王续不轨之事,吃了不少苦头,至今忠于朝廷之心不变,难得啊!”
来俊臣初次进宫,又见的是当今太后,毕竟心情紧张,他哆嗦着:“禀太后,小人对朝廷,对太后,只有……只有一颗忠心而已。”
“嗯。”武后在紫纱后道,“你可读过书?”
“回陛下,小人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字。”
武后点头:“好啊,笔墨虽逊于周兴,但忠心无异。”
来俊臣赶紧叩头:“太后明鉴,小人愿为朝廷效力,太后但有差遣,小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话说到这儿,来俊臣不哆嗦了。
武后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豪气!本后问你,如何才能把一个对朝廷有二心,图谋造反的人抓住惩处呢?”
来俊臣是个聪明人,他入宫之前,也作了些准备,以防武后问起这方面的事,没想到,自己准备的还真用上了。他不慌不忙地道:“回太后,小人读书不多,但也有些愚见。比如说,想当年秦始皇游会稽,项梁和项藉都是观者,项藉说:彼可取而代之。项梁赶紧捂住他的嘴说,不要妄言!还有一件事,郦食其夜里见陈留县令,鼓动县令说,秦始皇无道,天下都反叛他,现在你如果趁机起事,可以成就大业。陈留县令说:秦朝的法非常重,可不能妄言,妄言灭九族,一个也放不过。这种律法,大唐倒是沿用了,但怎么发现是大问题。”
武后大感兴趣,问道:“谋反者死,知情不告者也死,这还不够?”
“禀太后,当对他人是否谋反没有确定的证据,但又有怀疑,是告还是不告呢?如告,不属实反坐,因此,想告的人就有顾虑而不愿举报。依小人之见,实行告实者有功,告得不实者无罪。如果鼓励匿名举报,那就更好,随他举报什么,查与不查,罚与不罚,决定权在太后您,有何不可呢?”
武后不由得笑了:“想不到,你一个百姓,倒也有些见识!”
“小人还建议,秦汉法律都规定,对匿名的飞书,抓到投书者定罪,我大唐对写匿名信者也处流刑或徒刑,这一条应该明确取消。这样,人们没有被定罪的忧虑,匿名信肯定会多起来,那么朝廷掌握的线索自然也多了,坏人那就容易抓了。”
武后觉得有意思:“那抓错了又如何?”
来俊臣道:“无风不起浪,挑一个人的毛病那还不容易,小人在狱中多年,见得多了,哪里会抓错?”
武后道:“如此说来,你倒如同久病成医了。”
“小人不敢,况且还有一点,查谁不查谁,抓谁不抓谁,杀谁不杀谁,得依太后的意思啊!小人若有权柄,绝对让太后如臂使指,称心合意!”
闻听此言,武后心中大悦:“来俊臣,难得你对本后一片忠心,你既有忠心,又不乏见识,本后就授予你侍御史之职,到左肃政台,专门侦办谋反案件。”
来俊臣激动的差点晕过去,连连叩头有声。他想学着朝廷官员舞蹈谢恩,又怕弄不好像狗熊耍叉似地惹太后笑话,便只叩头。
武后又说:“不过,你这职位现在还是试岗,干得好,能称职,便可成为正式职务。”
来俊臣朗声道:“小人定不负太后期望!”
“那你的推事院,就在丽景门那儿办公吧!所需人手,你可自选,报御史台即可。对了,办案的事,你也可以向刑部的周兴讨教,退下吧!”
“谢太后大恩!”来俊臣叩头。
出了皇宫,来俊臣来到一个酒馆。他太兴奋了,没想到,由一个平民,一跃成为从六品下的官。武后一个女人,如此天纵英明,对自己可算是知人善任。
他端起酒杯,由于激动,手止不住地抖动,杯中的酒,洒了一半,他努力控制住情绪,连干三杯,呛得咳了几声,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琢磨推事院开张的事。
有太后的旨意,办公用房就用不着操心了,人手也好办。这年头,想升官的人有的是。况且,这是奉旨办案的差事,那比大理寺刑部办差事可威风多了。
太后说的不错,久病成医。这说的还文明,我是久打成精。
你要说用刑这套吧,没挨过审,没进过监狱,你能知道?就算你听说过,能有我这挨过打的认识深刻?
箠,也叫笤,这是轻的。
稍重的是杖。
再重的是棍棒,那粗细没准儿,用粗用细的看行刑者的心情。
还有专夹手指的拶子,这多用于拷问女性,可给男的用用其实也不错。
更有夹棍,也叫夹棒、脚棍,檀木靴等等。用刑时,夹在犯人脚踝,这往往使受刑者腿部受重伤,甚至夹碎踝骨而残废。此法发明于隋代,后世还有改进。比如:上了夹棍之后,再猛敲胫骨,一夹一百敲。具体做法是,用三根木头制作三尺多长的夹棍,在离地五寸处贯串铁条,另一头是可以抽紧的绳子。当夹人的时候,就把棍直竖起来,由一个人扶着,然后把犯人的脚放到夹棍中间,束紧棍上的绳子,再用一根棍贴紧脚的左面,使它不能移动。再用一根长六七尺,粗四寸的大杠,从脚的右面猛力敲足胫。敲不上二三百下,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也早已碎了。还有一招是把石头渣子放在夹棍之内,用力收紧,这种做法,又称铁膝裤。m.chuanyue1.com
这种种的手段,来俊臣虽未一一领教,但久在牢中,也在一旁见过不少。
来俊臣想,以往都是那帮狗东西收拾我,如今我可要收拾别人了。
说不得,还得谢谢死了的王刺史,他不死,我编的那些故事难以成立,就因为死无对证,我在太后面前才成了忠心可嘉的红人。
来俊臣想:也别说,什么红人绿人的,我就是一条狗,太后的狗。从今往后,太后让我咬谁我就咬谁,良心?那不值什么钱!律法?我他妈哪儿学过,再说,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以为是贞观年间啊,如今是武太后当家,她的话比法还管用,不信你就试试,说让你今天死,你就喘气不到明天,小样儿!
·4·
大唐的朝廷迁到东都洛阳,文武百官自然也要跟着来洛阳上班,中书令宰相裴炎在洛阳皇宫附近又安置了一个家,这也是为着上朝方便。
一天他散了朝回来,走到离家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听到街边玩耍的小儿正唱着童谣:
一片火,
两片火,
绯衣小儿当殿坐。
小孩子唱什么,裴炎并未在意。
可过了这条街,到了自家大门外,几个小孩也在唱着这几句。
裴炎不由得大感惊奇。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蹦跳着唱。
裴炎拉住了他:“孩子,你刚才唱的是跟谁学的?”
“不知道?”
“那怎么会呢,自己想出来的?”
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道:“听二毛唱的,觉得好听,也就会了。”
裴炎笑了,摸着男孩的头:“那二毛是谁教的?”
“不知道。”男孩回答的挺快。
裴炎无奈地笑了,回家了。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几天过去了,裴炎发现,大半个洛阳城,小孩子都在唱这几句童谣,他重视起来。古往今来,每逢有大的变故之前,多有童谣流传,事前人们多有不解,可待大事发生,便回想起童谣,恍然大悟。
这种童谣,也称为谶语,即一种隐晦的预言。
裴炎当然是学问人,他思来想去好多时日,仍是不解这童谣的含义。
他想到了骆宾王。论学识,骆宾王可算是当代有名的学者,裴炎打算向他请教。
既然是有名的学者,骆宾王就有学者的派头。裴炎身为高官,也不能呼来唤去。
有学问脾气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位骆学者竟然辞了临海丞不做,当了老百姓。对这种连官儿都不要的人,你能怎么着?因此,裴炎虽然贵为中书令,到底不敢托大。
裴炎先使人携锦缎若干、文房精品多件并自己的亲笔书信登门拜访。
俗话说,当官儿的不打送礼的,何况骆宾王现在也不是官了,所有礼物照收。奇怪的是,来人只说方便时裴大人有事请教,具体什么事,也不言明,而骆宾王也不问。
过了些日子,裴炎又差人送来西域宝马一匹,乐妓两名,那年头,虽然乐妓这类属贱人的仆役,高官显贵之间当礼物送很正常,也不值大钱,但西域的好马,就是贵重之物了,这次也如上次一样,并未言明有何事请教。
再过些日子,裴炎大人亲自登门了。这一次,裴炎带了十数卷前朝的书画,两人要些小酒,边喝边欣赏那些卷轴。
裴炎看得出来,骆宾王对这些礼物很感兴趣,两人一边看,一边品评。都是行家,你有妙言,他有高论,兴致极好。
直到此时,裴炎才对骆宾王道:“观光,老夫有事不明,还望不吝赐教?”
骆宾王道:“裴大人客气了,晚生愿竭所能!”
裴炎道:“说起来,可有些日子了,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前。街头小儿都传唱几句童谣,老夫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骆宾王自从和徐敬业分手后,就为如何拉上中书令裴炎苦思冥想,最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编几句童谣,让小孩子传唱。他先找在裴炎住处附近的孩子,几把零食,小孩子就欢天喜地唱。动静大了,势必引起裴炎的注意。但他不能主动上门说破,裴炎是何等聪明之人?
现在,骆宾王终于等来了裴炎。
骆宾王道:“那就请裴大人说来听听,我呢,辞官之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裴炎道:“童谣是这样: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骆宾王故作惊奇道:“这是谶语啊!”说罢,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嘴里反复咕浓着这几句童谣,似乎要把这几句话嚼碎,再吐出来。
好一会功夫,他才象睡醒了似的,面对裴炎,郑重其事地道:
“裴大人如想听这童谣的解,请先受我一拜。”说着真的下拜。
裴炎慌道:“观光你这是何意?有话但讲,大礼如何敢受。”
骆宾王顺手从裴炎带来的画轴中,挑出一幅三国时司马懿的画像,问道:“裴大人觉得此人可算得英雄?”
裴炎莫名其妙,道:“此人英雄不好说,但总算得人杰。”
二人都是饱学之士,对司马懿其人自然不陌生。司马懿乃魏国重臣,先后在曹操和魏文帝曹丕手下担任要职。由于他长期带兵在关中跟蜀国打仗,魏国的兵权主要在他手里。魏少帝曹芳时,司马懿更作了太尉。功高盖主。少帝对司马懿很提防。
有一次,一个叫李胜的官员被任命荆州刺史,李胜临走的时候,去司马懿家告别,大将军曹爽便让李胜顺便探探,称病不上朝的司马懿身体的真实情况。
李胜到了司马家,对司马懿说:这次蒙皇上恩典,派我担任荆州刺史,特来向您告别。
司马懿喘着气说:这真委屈您啊,并州在北方,接近胡人,大老远的,我病成这样,以后怕是见不到您啦。
李胜说:您听错了,我是到荆州,不是并州。
司马懿还是听不清。
李胜又大声说了一遍。
司马懿总算听清楚了,说:唉,我实在年纪老,耳朵聋听不清,您到荆州,那太好啦。
这还不算,司马懿还装得喝粥都不利索,似乎是出气多进气少。
李胜将这情况向少帝曹芳一汇报,皇帝也就放心了,只有一口气的人,还能怎么着?
公元249年新年,趁魏少帝和亲信大臣出去祭扫祖先陵墓,司马懿带领两个儿子在首都搞了政变,重掌朝政。
这是发生在四百多年前的事。
骆宾王再向裴炎深施一礼,道:“童谣有解,请大人坐稳了,听在下点透天机:一片火,两片火,两个火乃是个炎字。绯衣乃是合成一个裴字,正是大人的名讳。当殿坐,还用在下饶舌吗?”
裴炎听罢,惊的差点跳起来,他起身道:“观光打住!再说下去,便是灭族之罪!”
骆宾王正色道:“上天有意,故撰下谶语,以醒世人。此种事,史不绝书,裴大人何必不安呢?”
“话是如此说。”裴炎定了定神道,“当今武后,代子执掌朝政,气焰正盛。”
骆宾王道:“在下以为不然,武后在高宗驾崩后,废中宗,禁睿宗,天下人均为之不平,杀兄弑姐,残害二子,神人共愤,何以见得气焰正盛?更有一事,裴大人当初支持武后废中宗,难道没有揽权之想?”
骆宾王最后一句,说出了裴炎的心头隐秘。他没有辩解掩饰,叹口气道:“观光所言不差,在下所为,并非为附武后,只是为不负先帝临终之托。现在看来,难哪!”
骆宾王道:“裴大人难道就如此下去,辜负天意?”
“成事在天,还要谋事有人,更何况谋的是大事!”裴炎说罢,无奈地摇摇头。
骆宾王站起身,郑重道:“俗话说的好,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武后无道,自有匡复李唐的举义之人。”
裴炎的眼睛发亮了:“果然?”
骆宾王便将徐敬业等举事的筹划简要说与裴炎听。
裴炎大喜,搓着手,连连称好。
但他毕竟久历官场,知道深浅,即便此时话已说开,在骆宾王面前,他也不想锋芒毕露。徐敬业、骆宾王虽然不是等闲之辈,这几句童谣,也不会使裴炎这等人物头脑发热,以为真的要荣登九五。
但当此非常之时,有人登高振臂,焉知大事不成?
骆宾王顺势道:“在下,不仅是在下,举事诸人不敢冒渎天意,均盼群龙有首,共襄壮举,就请裴大人当仁不让!”
裴炎静静气,道:“无论天意如何,老夫都不敢做非分之想,故在下以为,匡复二字甚为妥当,以此为号召,当可聚天下人心。”
骆宾王笑道:“那,日后裴大人主持大局是难以推脱的了!”
裴炎虚应道:“此乃后话,只看天意!”
二人大笑。
心迹既明,二人又计议一番,约定,待外面举事之时,裴炎在内策应,共建不世之功。
秋八月,骆宾王别了裴炎,南下扬州,会合徐敬业。
裴炎的外甥,监察御史薛仲璋,按照事先的策划,请求奉使江都。
唐朝初年,御史台有三项职能,也相应有三个部门:台院,设侍御史,弹劾中央百官;殿院,设殿中侍御史,纠察朝仪、朝会、效祀及巡视京师,维护皇帝的尊严;察院,设监察御史,监察地方官吏。
薛仲璋的差事便是专找地方官麻烦的。虽说品级不高,只有正八品下,但权力不可小视。
不论哪个朝代,要说一个当官的没缺点、没毛病,那纯属扯淡。关键是找不找你的毛病,怎么找你的毛病。比如,发几句牢骚,一个御史可以装没听见,有人揭发也可以说是无心的闲谈。但若是想治你的罪,便可扣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课以重处,流放,那是轻的。
法,可以是皇上手里的玩物。这一点,胸无点墨的来俊臣在实践中领会得非常到位。所以,一蒙召见,对答之间,便极入武后的法眼。此后,来俊臣果然在武后的英明领导下,把这套运用的炉火纯青,干得风生水起,正应了那句话,蛤蟆不长毛,天生那路种!
薛仲璋为整大事,充分运用了御史的威风。
依照计划,薛仲璋到了江都之后,很快就接到了安排好的“告变”,也就是揭发扬州长史谋反的材料。此时,薛仲璋八品监察御史的威力充分展示出来,他毫不耽搁,立即依法令人将扬州长史陈敬之抓了起来。
扬州当时为大都督府,平时长史就是最高长官,陈敬之本是“被谋反”的,当然大呼冤枉。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哪怕你是长史,有谁听见?几天以后徐敬业便来到扬州,还象模象样地弄了个任命书,说是任命徐敬业为扬州司马云云,顺理成章地掌握了控制扬州的实权,迅速结束了扬州没大领导的局面。
九月,徐敬业与脚前脚后赶到扬州的骆宾王一道展开行动,他们召集众官员,说,李贤太子并没有死,看到武后目前的所作所为,决定不再忍耐,不能容忍她取李氏的大唐而代之,号召全天下的人共讨之、共诛之。为完成此匡复大业,特命徐敬业为匡复上将,领扬州大都督,兴兵北伐。
徐敬业等人打开府库,检点武器,召集钱坊的囚徒、工匠为兵,仅仅十几天,便聚集了十多万人的队伍。
很快,楚州(今江苏淮安)司马李崇神,率所部三县响应。
徐敬业更在十月攻下了润州(今江苏镇江),真可谓军威浩荡,士气高昂。
更提振士气的,是文章圣手骆宾王的《讨武兆檄》。武兆,是武后为高端大气上档次,自己改的名字,并为此发明了一个汉字“兆”,音与“照”同。实在说,这个字造的很有创意。光耀天地,不能说没有气魄。
更有气魄的是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作为初唐四杰之一,后世的杜甫曾有诗称赞,“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杜的话确实没错,后世的人,因为这篇檄文,记住了骆宾王。
记住他,主要不是此文的文字技巧,而是它的政治诉求。
文章先于兵锋,传遍天下。文中说: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陈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唐皇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檄文最后,呼吁前朝老臣当尽忠唐室,“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既打感情牌,动之以情,又出鼓动牌,晓之以势。总之,号召士民团结一致,效忠李唐,若贪恋穷域,徘徊歧路,必遭诛除,义军必将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篇檄文,当然主要是给有文化的官员看的,要不然,那里边叽里呱啦的典故,普通百姓就闹不清,糊里糊涂还能有什么鼓动性?官员把主要精神领会了,转变立场,响应号召,再告诉百姓,武则天不是好东西,为了大唐江山,大伙齐心把她干掉,达到这目的就行了。
徐敬业与骆宾王等人,意气风发,要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5·
洛阳皇宫紫宸殿。
薄薄的紫纱后面,武后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正是骆宾王的讨武檄。
这种谋反的文章,用不着徐敬业等派人往京城费劲巴拉地散发,它一经问世,早有人快马送至洛阳,连同徐敬业等人造反的消息,一同进了皇宫,使武后尽快耳闻目睹。
除了这两样,还有一样,那就是心烦。
但,心烦,不能、也不会当众流露出来。
由这点看,武后就称得上大将风度。
朝臣们隔着纱幕,看不真武后的脸色,但一举一动,仍是清清楚楚,他们感到,武后的目光正审视着殿中的大员。
虽然摆弄朝政有日子了,对外也派人去收拾过那些蛮夷、北虏,总算起来是胜的多,败的少。可这次不同,徐敬业那帮小兔崽子是冲着本后来的。本后念你爷爷当初拥立有功,年纪轻轻就赏了你刺史的官职,你小子倒好,本后不待见谁,你就偏往谁跟前凑,李贤那不肖之子,是你一个朝廷命官该去同情的吗?烧鸡蛋崩瞎眼,你也不看看火侯。我贬你的职,委屈你吗?冤枉你吗?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犯上作乱,何其可恨!
还有那个骆宾王,本就是一个芝麻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安分日子不过,偏要多嘴多舌地议论朝政,批评这,指责那,因为你是上书言论,本后也不好定你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但若想收拾你,办法都是现成的,而且多得是。随便拣一个,就让你因赃下狱。不是裴炎为你说情,你出得来?出来你不去临海作县丞,这也罢了;可你却伙同徐敬业那小子造反,这回别说贬官,你小命还保得住吗?
武后心里烦,但毕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
她第一个反应,是调兵遣将,即派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率军三十万,向扬州方向进发。这之后,她又令曾北征突厥的名将黑齿常之,率江南之兵协助进剿,说是协助,实为监视。徐敬业那小子以匡复为名,蛊惑人心,难保李孝逸不倒戈,有黑齿常之在,可保万无一失,克竟全功。
由此看,六十岁的武老太太,还真不是吃干饭的。
武后不觉得徐敬业能翻起大浪,虽说自己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这么大的事,也得在朝会上通报一下,顺便也看看朝臣们有什么反应。
武后在紫纱后扬了扬手中的檄文,道:
“各位大人,这篇檄文,你们都看了吗?”
殿中无人答话。
这檄文,早风似地传遍了整个洛阳城,奇文共欣赏,大臣们哪能不看呢?武后这样问,也纯粹是提起话头。
“你们听听这说辞,”武后以嘲讽的口气念道,“人非温顺,地实寒微,羊不温顺吗?羊不挨宰,你能吃上羊肉吗?说本后出身微贱,汉高祖刘邦如何?一个小小的亭长,就这种差事也叫官儿的话,给你们这些人提鞋,你们可能都瞧不上!他们出身能不能算高贵?”
大臣们没人回答,但有些轻松地笑声。
“说本后残害忠良,难道本后要等别人来害?再说,哪个伏法的不是依律而断,罪有应得?说本后杀姊屠兄,难道本后不该大义灭亲,反而袒护亲近,惹天下人议论?”武后侃侃而谈,好像在随便闲聊,瞧不出有什么气愤。
“还有这句,弑君鸩母,朕与先帝夫妻恩爱几十年,荣耀已极,这你们哪个不知,哪个不见?至于鸩母,更是荒唐,造谣也不拣个时辰?”武后说到这儿,竟然嘻嘻一笑。
“还别说,就这两句,说得还有水平。”武后念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听起来挺让人动情。何托?本后是六尺之孤的亲娘,写文章的,造反的人是我儿的什么人?他们是为孤,还是为己。唉!”说到此,武后长叹一声。
身在殿中大臣之列的中书令裴炎是同谋人,他听着武后的评头品足,夹叙夹议,心想:这个女人倒挺会打感情牌!
发表完许多的感慨,武后问道:“各位大人,徐敬业等人作乱,朕已调兵前往,当此之时,各位还有何平叛的建议?”
众人都说武后运筹有方,决断英明,用不了多少时日,叛乱即可平息,总之,是赞扬声一片。
对于当时的形势,裴炎是冷静地判断了。根据大道小道的消息,裴炎觉得,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举事,震动朝野,声势惊天,一出手,便攻下润州。倘若他们一路北指,沿途定可义旗遍地,所向披靡,最终的目标一定能实现。一时间裴炎的书生意气,充溢胸间。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骆宾王临别前与自己的约定:举事之时,在内策应。
他必须有作所为。
待颂扬声稍停后,裴炎不慌不忙道:
“臣有话说。”
武后不知道裴炎要发表什么意见,立即道:“裴大人请讲。”
大臣们也想听听这位中书令有何与众不同的想法。
裴炎道:“臣以为,此番徐敬业、骆宾王等贼众作乱,是以匡复为号召。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让皇帝走到前面,倘若太后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还政于皇帝,这就使徐贼等没了作乱的口实,那些乌合之众,必定闻风而作鸟兽散,而朝廷则省去劳师糜饷,岂不两全其美!”
大殿里,众人听着裴炎的话,鸦雀无声,连咳嗽一声也没有,武后也是一言不发,姿态僵硬的坐在紫纱后,如同雕塑。
但,一干人的心里,都象沸水般地翻腾。不单武后,谁又听不出裴炎这话的真意?
这明摆着让武后交出权力,哪凉快哪呆着去。
再引申一下,这场乱子,没你武后临朝称制,根本就不会发生。祸乱的发生,就是你这位心狠手辣、贪恋权位的武老太太惹起的!
此时,真是无声胜有声。
武后紧咬牙关,满腔的怒火直冲脑门。
好个裴炎,我没有提起造反的薛仲璋是你外甥,已是给你留了好大的面子,你却不识好歹,偏要跳出来跟我作对。你刚才这番鬼话,简直与造反的小贼无异!不,很可能,你与他们就是同谋,你外甥薛仲璋早就跟你交了底儿,今天你这表演,就是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倒是不假,裴炎的盘算是:眼见扬州举事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胜利了,自己也算是有功之臣,敬业他们应该兑现前言;现在自己抛出这番议论,万一武后知难而退,睿宗如愿掌政,即使徐敬业的举义失败,自己也同样是有功之臣,受宠自然大大的。
棋是有点险,但裴炎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才放手一搏。
静静地,大殿里静静地。
没有人附和裴炎的意见,不是没人想,而是没人敢。
武后也沉默着。
沉默,每一秒种都显得那么漫长,尽管也就十多秒。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太后,裴大人刚才的话该治罪!”
站出来讲话的是侍御史崔詧,众臣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崔御史。
崔詧的话,立即得到武后的鼓励:
“崔詧,你继续讲!”
“禀太后,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臣以为,他是怀有异心。否则,为臣子的,岂能如此!”
这帽子扣的,不大不小正合适!崔御史果然是火眼金晴。
裴炎本能地辩解,道:“臣是为尽快平息叛乱,才如此说,怎见得就是有异心?”
武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好一番说辞,朕以为只我看的清,原来大家也是目光如炬!”
虽然只有崔詧这么说,武后却标明了是“大家”。一个人,如果被“大家”都认为是坏人,那么他即使最终不是坏人,也成不了好人。这就是广大群众的力量。这招儿,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从领袖到平民都会使,而且使得不亦乐乎。可往往自己先以此害别人,不久又被别人害。
在利用“广大群众”这一点上,充分显示了武后是一个阴狠但却成熟的政治家,这一手法,在她的政治生涯中还会被机智地、熟练地使用。
这当儿,中书侍郎胡元范站出来为裴炎辩护,他是裴炎的副手。还有一位门下省待中刘齐贤,这二位也都是宰相级别,一齐为裴炎说好话,都说裴炎没有异心。
武后厉声道:“要怎么才算有异心?嗯?有异心便是有谋反之心!”
不知道是这二位真看不出裴炎的用心,还是装看不出裴炎的目的,反而道:“太后若说裴大人谋反,那我们也都是谋反的了。”
众人都为这两个敢于反潮流的勇敢的人捏一把汗。
武后倒是很讲政策,道:“本后知道裴炎这是谋反,你们俩不谋反!”
众大臣都在心里说:这两人真是找倒霉!在武老太太眼里,你们这不是为虎作倡吗?
幸运的是,这二人都保住了命。胡元范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刘齐贤贬吉州长史。
还有一位,大将军程务挺。也就是当初废中宗时带领羽林军到乾元殿,又抓住中宗手腕不让其上宝座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幸运。在他上疏,以身家性命力保裴炎之后,被人手持武后的敇令,斩于北拒突厥的前线。
这当然都是后话。
眼下,也许有人还想为裴炎说好话,也许有人附和崔御史的观点,往裴炎身上踢两脚,也许有人想借此机会,报报平时积攒的私怨,等等。可武后似乎没有这份闲心、耐心,她大声道:“退朝!”
俗话说的好,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来俊臣遵照武后的旨意,迅速在御史台挂了号,作为左肃政台的人,主要办理中央官员的案子。他麻利地筹备,由于有武后的令,很快就在丽景门旁的推事院办公了。夶风小说
谁能想到,屁股还没坐稳,武后就送来了一个大个儿的谋反者,中书令裴炎。
这真让来俊臣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自己是武后钦点的御史,果然是信任有加,自己这条狗能不好好表现?
决心是有,可自己初次为官,心里还是没底儿。急来抱佛脚,赶紧向周兴周大人,索元礼索大人请教。这二位倒也不保守,将自己收拾人的手段倾囊相授,自己的悟性在那儿摆着,一点就通。
当然,作为尚书都事的周兴,跟自己也差不多,没有科举出身,也是不拘一格,大拨儿哄上来的。这家伙曾当过河阳(今河南焦作市)县令,托关系走后门,才弄到现在这个职位。
索元礼是个胡人,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发展,就凭着告密,得了个游击将军。
瞧这两人志得意满的样子,来君臣心里就一万个不服。他们现有的那点本事,没什么了不起,让他们看看,用不了多久,我来某人就可后来居上,蹲过监狱的人才知道犯人的心理;挨过打的人,才知道打哪儿最疼,他们俩,不过嘴把式而已,何足道哉!
现在,就拿裴炎这开张的买卖练练手。
面对宰相裴炎,来俊臣有一种翻了身的幸福感,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在他看来,裴炎不是一个个别的人,而一群人的化身,这群人他从小就烦感,手里有权,居高临下,在百姓面前吆五喝六,有随时整治人的权力。自己犯的那点小毛病,值得你们打我板子?妈的,王续,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他是死了,算他走运。眼前的这裴炎跟王续又有什么区别?一个官大,一个官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官,现在位置一交换,想怎么收拾他,随本人的意,这感觉,真他娘的爽!
“裴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俊臣在公案后开了口。
裴炎戴着脚燎,坐在杌凳上,他打量着来俊臣,还有旁边的助理侯恩止,他觉得这两个人面生。
“诏狱。二位大人是何时到任的?”
“本官……噢,本官就是左肃政台新御史,怎么,看着不象?”来俊臣初次对人称“本官”,还有些不适应。
裴炎问:“近期朝廷未开科举,大人想是自荐试官了?”
这句话招得来俊臣烦,这如同一个人自称有件宝贝,却被人指证是捡来的。裴炎的问话,等同于揭来大人的短处。
来俊臣道:“本官不能问裴大人的案?你是太后钦点的谋反,到了诏狱,有何感想?”
裴炎不屑道:“来大人认为裴某谋谁的反?”
来俊臣眼一瞪:“谋朝廷的反,谋大唐的反!”
裴炎哼一声:“哼,本官劝太后归政,皇帝是大唐的皇帝,何言谋反二字?”
来俊臣冷笑:“裴大人好狡辩!大唐是皇帝的大唐,不错!可陛下是皇帝的亲妈,亲妈愿意替皇帝当家,皇帝也愿意省心图清闲,你借口不给徐敬业口实,实则反对太后掌政,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裴炎翻起眼望向房梁,口中道:“随你说罢!”
“我劝你裴大人还是从实招供,怎样与徐敬业、骆宾王等人勾结谋划的。”
裴炎叹口气,道:“宰相入狱,断无生理!这本官岂能不知?”
来俊臣道:“大人知道就好。来某读书不多,道理也大略知道一些。太后既然把大人送到这儿交给我,想囫囵个儿地从诏狱走出去,那就难了。大人想知道我办事的原则吗?我是唯上是从,你说我有奶就是娘也成。现在最高的上,就是太后。太后喜欢的,跟她一条心的,奸也是忠;太后不喜欢的,不跟她一条心的,忠也是奸。大人你盘算一下,到了这儿,你是忠还是奸?”
裴炎仰头,不理睬。
来俊臣道:“大人想显示一下气节吧?别着急,我明白告诉你,干我们这行的,一样要政绩。我们的政绩跟你们有所不同,对人,你们是发现人才,使用人才;而我是专门证罪人才,毁灭人才。你们喜欢发现好人,我们喜欢发现坏人。关键是,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把任何人变成坏人。在我们面前,大人就是件东西,主人说不要了,我们就要找个不要的理由,负责把它扔了。以免主人看见它心烦。”
裴炎哼一声,还是不说话。
来俊臣阴阴地一笑,道:“大人肯定是觉得本官忽悠。”
旁边的一个叫万国俊的一直没说话,裴炎没交待什么,他也没的记录。这时,他对来俊臣道:“来大人,给裴大人开点药,有时候官越大,人越傻。”
来俊臣一摆手,故意道:“国俊放肆!”
万国俊道:“是是。”
来君臣又转对裴炎:“裴大人,刚才说了,无论什么人,我们都可以让他有罪,关键是选择好对象,这叫定罪有的放矢。”
裴炎道:“这我已经领教了。”
“有人自动承认自己的罪吗?没有。那就只有靠举报,尤其是像大人犯的这谋反大罪,就更是暗地策划,万般遮掩。本官蒙太后召见时就建议,一定要鼓励举报,不管举报什么,查实有功,不实无罪,秦汉时候写匿名信还要治罪,应该废除。陛下很以为然。我还要说,罪行暴露,人肯定要自己辩解,大人你不也是这样吗?怎么办?只有在审讯时不存怜悯之心。”
裴炎揶揄道:“你若是有怜悯之心,早就卸了本官的脚镣了。”
来俊臣道:“裴大人明鉴。再说,这也是朝廷的法度。”
裴炎道:“你们还讲法度?”
来俊臣很奇怪,道:“大人还对这有疑问?实话说,法度这东西定的再好,那也是人来实行。在这诏狱,大人最好忘了法这碴儿,无论我们对你做了什么,最后一说,都不违法。这你不服不行。比如,你现在不认谋反,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放出手段。再往下,你如果还不招认,我们就得让大人吃点苦头。”
万国俊插嘴道:“苦不堪言哪!”
来俊臣本想拿自己挨打的经历证明所言不虚,感觉不光彩。便咽了回去,道:“本官虽说初到任,但也学了两招,愿意在使用之前说与裴大人听。一招是和周兴周大人学的,叫“驴驹拔撅”。办法很简单,给裴大人先上大枷,站到梯子上,固定你的腰部,着人猛往前拉枷,看看你的脖子是否够结实。索元礼大人传授的办法更简单,用一个铁箍套在大人头上,而后往铁箍内侧加木楔,用锤子往里敲,看看你的脑袋是否够结实。头骨裂了,小命玩完,对外我们可是说大人你是畏罪自杀。再弄一个扎扎实实的口供,大人觉得这办法如何?”
裴炎怒视着来侯二人道:“我说过了,宰相入狱,断无生理!”
来俊臣见状,咬着牙道:“大人岂不知,刑可受,疼难忍。退一步说,即便你是钢筋铁骨,你的家人也不过是血肉之驱。大人忍心连累百十口的族人?”
裴炎听了这话,一时默然。他知道,按大唐律法,凡谋反罪,本人诛杀,族人男十五岁以上也活不成,女的籍没入官为奴。
来俊臣的话倒并非虚言,他望着来俊臣。
来俊臣道:“太后不知念你什么好,特别有旨,只杀大人你,族人可免死。”
裴炎明白了,这是武后念自己是顾命大臣,又支持她废中宗,格外开恩。
没有复杂的思想斗争,为了一大家子人,裴炎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只能就范:
“罪臣裴炎认罪谢恩!”
更没有拖泥带水,省了糊弄人的司法程序,裴炎随即被斩于洛阳都亭外,其弟兄则被流放三千里外。
来俊臣初出茅庐,便身手不凡,自然得武后褒奖。
有个说法叫比学赶帮超,这是二十世纪咱中国搞点什么运动时的口号,一千六百多年前,周兴、索元礼和来俊臣他们,干起审案杀人来,就有这作为。
只说周兴,有左史江融,为官有才干,不知怎的得罪了他,周兴便指控他与扬州起兵的徐敬业曾有联系,立遭杀害;广州都督冯元常虽有战功,但武则天明白表示厌恶此人,周兴领会上意,乘机诬陷其也参与谋反,冯被下狱处死。
对于裴炎的被杀,后世读史者多有感慨。客气一点的,指裴炎在嗣圣元年的表现是私心作怪,如杜甫认为:
“裴炎死,虽由直议,迹其本末,自取之也。武后簒夺之势,非一朝一夕为之。方欲因事立威,以震慑中外,然后行其所谋。中宗即位之初,过宠后父,炎力争之,因有让国之言,盖一时忿激之词也。炎谏于外,武后制于内,一孱主岂能有为,何得因一时忿激之词,便谓不堪辅佐,遽行废立?盖炎自以忤意,预忧祸及,遂附武后,为之谋尔。殊不知,后既能废帝立少子,天下之权皆出于已,其势至此,事肯已乎?况素有异谋也。炎方区区谏正其过,又请复政少子,盗欲取人,奇宝已预,其谋既使得之,乃以亷耻为责,令归其宝,言得从乎?言既不从,祸可免乎?故曰,炎之死,亦自取之也。夫为人臣者,虽当尽力于事,在择主之正与不正,尔主不正而尽力,鲜有不罹其祸者。盖共事之时,知其计划所长,用心所向,得志之后,必虑复与人谋,则不利于己,故有忌之之意。炎与刘祎之、程务挺辈,相继被戮,皆自取之也。”
杜甫认为,裴炎是出于讨好武后才倒霉的。
而王夫之的评价就更不客气了,说裴炎拥立睿宗居不世之功,难保不有司马懿之心,即使这个目的达不到,也足以压天下而永保富贵。属于妄生非分之想,王夫之的评价,值得耐心一读:
“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马懿、桓温、谢晦、傅亮、徐羡之托以雠基私,裴炎赞武氏废中宗立豫王(指睿宗),亦其故智也。不然,恶有嗣位两月,失德未彰,片言之妄,而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隶之任使乎?炎之不自揣也,不知其权与奸出武氏之下倍蓰而无算,且谓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其欲仅如霍氏之乘权与懿、温之心,天下后世有目有心者知之,而岂武氏之不觉邪?家无甔石之储,似清;请反(返)政于豫王,似忠;从子伷先忘死以讼冤,似义;以此挟滔天之胆,解天子之玺绂以更授一人,则其似是而非者,视王莽之恭俭诚无以过。而武氏非元后,己非武氏之姻族,妄生非分之想,则白昼攫金,见金而不见人,其愚亦甚亦。自炎奸不雠而授首于都市,而后权奸之诈劣,后世佐命之奸,无有敢藉口伊、霍以狂逞者,……炎之诛死,天假其手武氏以正纲常于万世与!”
紫云观的贾斯文曾读史书,揣摩正史所记,大以王夫之先生的话为然。裴炎因私得诛,无疑。
十月过了,裴炎已经被诛,而千里之外的南方,由李孝逸、黑齿常之指挥的朝廷大军正与徐敬业的人马激战中。
雪花飘落下来,远近的山峦一片素洁,贾斯文与燕子猫在紫云观里,把碳炉烧得旺旺的,喝茶闲话。
东都洛阳虽是暂时肃静下来,南方的战事如何?虽然贾斯文未卜已先知结局,想到骆宾王乃一代才子,仍不免挂心。
这天午后,随李孝逸大将军出征的陈子昂的书信到了。自从长安摔琴博名,陈子昂名声是有了。虽次年初试不第,他并不灰心。
一年多后,嗣圣元年,二十四岁的陈子昂再试高中。
读书人,讲究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随军东征,讨平徐骆等人的叛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他没想到,平叛如此顺利,只两月余,便报捷东都。
此时,陈子昂想起了千里之外的贾真人,该给他报个信儿。于是,他修书一封。
紫云观里,贾斯文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地展读:
“真人前辈大鉴:
一别数月,行前匆匆,未能当面辞行,皆因军机迫切,身不由己,前辈当可不罪也。
晚辈随李将军参赞军事,初,对徐贼战略殊为担心,倘贼兵果如作乱檄文所言,仅以十万之众挥师北上,此呼彼应,难保不成燎原之势。加之事起之初,朝廷大军调度不及,则又有贼得先机之虞。然,当是时,徐贼未听谋士之言,偏取谨慎姿态,欲以金陵为根据,坐稳东南,而后徐图之。殊不知,偏安金陵一隅,兵将众寡悬殊,气势既失,人心更散。以本已涣散之众,与我三十万大军战于江北,胜负可知也。
战之初,徐贼率众于金陵西北,半绕湖山为阵。两军于湖沼河流纵横交错间相击,胜负不分。李大将军孝逸采纳谋士建议,燃起河岸之大片芦苇,时值秋季,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团团卷卷,蔓延激烈。徐贼兵马大乱,溃走。后徐贼等又谋在江南重整军马,而朝廷大军已火速蹑踪追至,旌旗所向,将士用命,贼众斗志全无,纷纷溃散。此时,徐贼等见大势已去,逃至海滨,意图泛海投高丽。岂料天不佑贼,海上风涛狂起,舟不可行。前无生路,后有追兵,从贼遂刺杀徐酋,其余将领悉数就擒。李将军命斩其头颅,送往京师献捷。
唯骆贼混乱之中,不知去向。
此次平叛,历时两月余。子昂有幸亲历战事,感慨良多。贼势来之既猛,败之也速,骆贼宾王之檄文,初为激昂慷慨之高唱,终是虚张声势之注脚,才为贼用,惜哉!
时令已入冬,想北国应是雪花飘飞之景象,前辈或于雅室围炉品茗,或于山间踏雪吟哦,其乐何如!
大军北归,与前辈畅叙之日不远矣。
子昂再拜。年月日”
贾斯文放下陈子昂的来书,默默地喝茶,一句话也不想说。
燕子在旁道:“陈先生的来信都说了什么?南方好玩吗?”
“好玩。”贾斯文道,“就是徐敬业骆宾王他们玩大了,玩惨了。”
“什么意思?”燕子不明白。
贾斯文不理她,独自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燕子笑着问:“你咕哝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啊。”
贾真人道:“这是一首词,看了子昂的来信,我不由得想起来了,想起来就念念呗!”
燕子道:“这词说的什么?”
“说人就爱瞎折腾,不死不罢休。人折腾死了,太阳还是东出西落,山还是一年一绿。”
燕子道:“可不是嘛,照我看,还是咱这日子过得实在。”
窗外,雪花飘得密了,风也呼叫起来。
贾斯文喃喃地:“要说实在,武老太太的日子更实在。”
徐敬业等人的举事是失败了。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如同昙花一现。陈子昂说,这期间“海内晏然,纤尘未动”,诚然过于夸张,但也确实没在全国造成什么星火燎原的反应。事就这么了结了?
朝廷的总结会,自然是武后在紫宸殿召开。
“各位大人,最近这几个月,感想如何啊?”武后在紫纱后面,目光炯炯。
大臣们虽然看不到她的目光,但从她的声音里,也能感觉到满满的自信。
大臣们不知道,武后除了自信,还有不自信,她对殿中大臣,以及京城之外的官员整天都在想什么,尤其是徐敬业闹的这一场之后,他们都琢磨什么,打算干什么,心里不是很有底。别看这些人表面恭顺,肚子里有什么坏主意露出来就可能吓人一跳。
这种不自信,时常让她半夜睡得正香,激灵一下就醒过来,那往往是梦中有人追杀她。追杀她的人,有面目清晰的,如王皇后、萧淑妃,而更多的是模糊的身形,只有手里的刀是锃亮的。
但这种不自信,她愿意埋在心里。对眼前的这些大臣,她不能表现出没底气,软弱。
听到武后的问话,大臣们开始对徐敬业的造反表示愤慨,对平叛的伟大胜利表示欢欣,对武后的英明果决表示赞颂,说有神皇的英明领导,大唐定会蒸蒸日上,等等。
武后耐心地听着这些话。她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有的是真心实意,有的是敷衍一番,还有的是言不由衷。尽管如此,她也需要这些,这就是舆论。
武后对舆论是有要求的,这种舆论可以营造一种氛围,可以形成一种意识的强制,可以给人的思维制造一种压力。人在这个氛围里,就如温水煮青蛙一样,不知不觉地,缓慢但是极有效的改变自己的认知。于是人就在这个模子一般的舆论里,逐渐出落得合规中矩。
当然,肯定有少数人在这个模子里保持独立的思考,不羁的个性,那这些人得到的只能是痛苦。所以,这个所谓的“模子舆论”,应该是所有独裁、专制社会的必备特征。
终于,听完了这一番仪式性的表态发言,武后开始感慨:
“你们凭良心说说,我一个女人,当着大唐这么大的家,容易吗?别的且不说,每天单是递上来的奏章,摞起来就有二尺多高,说政务繁剧不夸张吧?怎么办?本后只能废寝忘食,焚膏继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地操劳!”武后是有文化的人,从她嘴里蹦出这些词来毫不奇怪。
众臣都以一种同情钦佩的神情频频点头。
武后的神情有些激动起来:“本后有什么愧对天下的吗?没有!辅佐先帝三十多年,尽忠尽智,不容易啊!代子临朝,不辞辛劳,更不容易!天下和谐太平,百姓安乐,我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吧!再说你们诸位,荣禄、爵位,光耀祖先,荫及子孙,这都是谁给的?不是本后,你们能有今日?”
众臣无不屏息。武后的情绪由激动转为愤怒:
“谢恩这俩字,你们平时说起来象唱歌,十分动听!但都是心口如一吗?小贼徐敬业,乃将门之后,得祖父之荫,食君爵禄,本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可他竟然丧心病狂,恶胆谋逆,诸位行事可敢过此贼乎?将军程务挺能征惯战,白骨堆出的名声,诸位刀山剑阵之前,可有胆气逾此人乎?顾命宰相裴炎,伉厉飞扬,心机暗运,背主谋反,实为首恶,诸位立于朝堂,不臣之心,可有比肩此辈乎?此三人,不可谓心不狠,胆不恶,谋不深,然在本后面前,均不堪一击,顷刻瓦解,只落得黄粱一梦!本后愿意明白地告诉各位,如果哪位尚存以草蛇之身而有吞象之心,那就不妨早早起事,一试身手!如若不然,就请忠心事本后,也免得作出不知深浅的事来,惹人耻笑!”
众臣听着武后这番煽情动怒的训教,无不神情怵然,纷纷道:“臣愿追随太后,尽忠朝廷!”
武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声音也平和多了:
“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敬业小贼这次闹事,也让我悟出些道理。象这样谋反的大事,为何无人举发?徐贼谋划非止一日,言语行动必有端倪,而竟能秘而不闻发之突然。这是本后失察啊!”
众臣又纷纷道:“臣等耳不聪,目不明,未能制徐贼于先,臣之罪,臣之罪!”
武后道:“诸位也不要自责了。亡羊补牢,犹为未晚!有人制成一物,本后觉得甚好!来人,抬上来,请诸位大人过目。”
随即,八个太监抬着四只大箱子来到殿前,将四只箱子放在一起,大臣们都围过来看。这四只箱子四种颜色,方方正正。靠在一起,组成一个大的十字形。东边的是绿色,正面书“招恩”二字,南边的是红色,正面书“招谏”二字,西边的是白色,正面书“申冤”二字,北边的是黑色,正面书“通玄”二字。这四种颜色是有寓意的:绿色象征仁,白色象征公,红色象征诚,黑色象征智。
箱子放好了,武后道:“这四只箱子,纯用铜制,叫铜匦。它们的功用就是让朝臣百姓上书的,谢申冤,检举献策,都分别投进这几个铜匦中。设正谏大夫为知匦使,侍御史为理匦使监管铜匦,受理天下投进去的文书。如此,民意可上达于朝廷,正义得伸张于天下,那些如徐贼一样的谋反之徒将无所遁形!”
众大臣口中连连称颂神皇英明,有的还伸手摸摸铜匦上的投书口。
武后道:“这铜匦的发明人,便是侍御史鱼承晔之子鱼保家,承晔铁面履职,其子更是忠心可嘉。诸位可不要小看了这铜匦的机巧,不用特制的钥匙,任谁也难打开,且有专人值守,保密性无可怀疑,各位大人如有密言,尽可大胆投书,本后定会奖赏言而有功者!”
这些大臣听了,大多没有立功的冲动,倒是觉得背生凉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久历官场的人的预感是准确的,从此以后,同事告同事,下级告上级,仆人告主人,甚至朋友之间,父子之间,夫妻之间也要提防。那些奸恶之徒,本无廉耻之念,更添蛇蝎之心,凭借告密,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使无数忠良之士冤沉海底。
但大臣们不可能预见,这种风气在中国的历史上能够绵延不绝,这种人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子孙繁盛。诚可悲也!
当然,也还有点黑色幽默,发明铜匦的鱼保家自己也未能幸免,被比他更聪明的告密能手游击将军索元礼按谋反罪夺了性命,至于是否通过铜匦被揭发而中彩,至今无从考证。
有了来俊臣,周兴,索元礼这些肃政台、诏狱系统,有铜匦这样的高科技设备,武后便有了肃清政敌的强有力的手段。
夜深人静之时,她使劲儿咀嚼着权力这两个字,她一定要嚼出点味道来!嚼来嚼去,她认定:李姓这些皇族,个个心怀不轨,表面恭顺的大臣,也未必不与皇族勾结,暗地策划谋反,对这些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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