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1年大唐开耀元年
陕西长安
·1·
初秋时节,长安城依然浸泡在炎热中,都说晚立秋,热死牛,古语颇有应验。
宫城西侧,是大理寺的监狱。坚门牢固,两扇对开的厚重门扇上,各有一铜质的狴犴的头形,年深日久,铜锈斑驳,在黑色门板的衬托下,带出几分威严和萧杀。
监狱的院子很大,少说也有十几亩的占地,中间空阔,生长着四株大槐,枝干劲挺,绿叶茂密,树龄当以百年计。每棵树都遮盖出老大一片阴凉。树叶间,有蝉声向外发散,撩起人的思绪。
院子东侧的一间牢房,透过铁条的窗子,可以见得一个三十岁多的男人身影绕室徘徊。
此人名叫骆宾王。在当世,与王勃、卢照邻、杨炯以诗文知名,号称四杰。
但,这四人,文章冠绝,官运却平平。
卢照邻是个病身子,吃药多于吃饭,数年前不堪痛苦,竟与家人诀别,自己沉水而亡,时年仅四十。
王勃王子安何等才气,《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诗:“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别离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脍灸人口;更有《滕王阁序》誉满世间,尤其“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鹭齐飞”之句,令人叹赏。可惜英年早逝,五年前,渡海溺水,驾鹤西归,只有二十八岁啊。
杨炯,十一岁举神童,曾任校书郎,眼下正任詹事司直,好歹也官居七品了。
骆宾王,曾为道王府属,又先后任武功、长安两县主簿,这可是在京师任职。
别看品级只有八品,骆主簿的功名心极盛,他对进步的追求很强烈。本身是个基层干部,却喜欢议论国家大事。
那年月,武后实际掌着大唐这艘船的舵,她求贤若渴,不但派人四处搜罗,更鼓励人毛遂自荐,不管想来的,自荐的,都给个官做,按后世的话说是试岗。
看着本事大的,给中书舍人、给事中的岗位,这可是五品官了,算得高官;
次一点的给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这样的岗位,也是七品或八品。
如此一来,官场上十分热闹,说人才济济不错,说冗员拥挤也成,于是民间便有讽刺的打油诗流传:
“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盌脱校书郎。”这是说,补阙、拾遗这样的官儿多得车载斗量,侍御史这样的官儿也可用四齿的耙子楼,至于校书郎,则就象用模子制作,太不算回事。有人再加上两句:“糊心存抚使,眯目神圣皇。”
说负责人才推荐的官员糊涂还可以,说皇上闭着眼什么也瞧不见,这就有罪。
骆宾王自恃胸富才学,见不得有人轻易得官,说是公开透明,但哪有公正可言?他情绪上来,觉得那种讽刺诗不过瘾,干脆上书谏讽,一可发泄不满,二可借此邀名,倘若得到君王的青睐,青云得志,伴驾天子也未可知。于是骆宾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言事,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尖锐。
办什么事,最高境界是合宜妥当,骆主簿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凭着满脑子对未来的憧憬,不惜把劲儿使过头,结果,招烦了武后,左右的人会意,那就收拾一下这小子吧!
大收拾,完全可以给骆宾王扣一个妄议、诽谤朝政的帽子,那时侯没有政治性的组织,比如后世的这党那党的,官员们身份也就是个行政干部。但皇上就是老大,是家长,不和皇上保持一致,乱发议论,有胸怀的可以从谏如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象唐太宗李世民一样;没胸怀的就可以用离心离德,不与君父站在同一立场为名问罪,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但这么一弄,事就大了,至少也得判个流放三千里,外加劳役三年。
小收拾就轻多了,经济上找点毛病,当时叫“坐赃”,跟赃有关的说道那可太多了。律法规定:“不法所得财物”为脏。抢劫盗窃自不必说。
对于官员也有明确规定,受人钱财办事,以坐脏论还要加二等。
官员收受下属或管辖地面人员财物,折合成绢,一匹打四十鞭子,达到五十匹就流放二千里外。
借人财物,如果超过一百天没还,以收受财物论,照样定罪。整人,这个由头最方便。
要说骆宾王还是真有个性,有好几次,朝廷大军要出征到边塞,收拾那些敢犯天朝的蛮族,调他出掌文案。旁人都以为他会欣然就道入幕军旅。文人都好夸张,一听消息,赶紧整些诗赠别,如:李峤的诗:“玉塞边烽举,金坛庙略申;羽书资锐笔,戎幕引英宾;剑动三军气,衣飘万里尘;琴尊留别赏,风景惜离晨;笛梅含晚吹,营柳带余春,希君勒石返,歌舞入城闉。”写得豪气勃发,希望骆先生军功得建,凯旋而归。
可没料到,骆先生是个孝子,抱定了“父母在不远游”的信念,推辞的话也说得堂而皇之:“义士期于壮夫,忠臣出于孝子。既不能挂心奉母,亦焉能死节事人?”弄得聘请的和打算送行的人都有些失落。
骆宾王官职不高,家境肯定不富裕。父亲早亡,为了给卧床不起的老娘治病,他就向属下借了钱。既是属下,又是朋友,到了百日,他也没急着把钱还上。
当官得罪人是正常的,但如果你得罪的是小人,那麻烦就会见机而来,这一点,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有人将此事告发,御史正愁找不着碴呢,这下一个跟头栽皮袄上,抓住毛了,骆宾王因此坐赃入狱。
虽是坐赃,情节又有不同。具体到骆宾王,是否考虑,起因是为给母亲治病而借钱这个原因,那轻重就大有分别了。
此时此刻,骆宾王的郁闷心情是可想而知,监室里,他如何不绕室彷徨呢?
踱到铁条窗子前的他,目光投向院内的古槐树。
可惜啊,这古槐不是棠梨树,若是,就会有燕召公那样的贤明之人,来过问我的案子。
蝉鸣一声接一声,从前也听蝉鸣,心情好时觉得是在吟唱,心情烦闷时觉得在絮叨,如今感觉可又别样了,一声连一声,全都是凄凉的叹息。
在外边不觉得什么,进到这里边,才知道“屈辱”这个词儿的含义。可别小瞧了那些狱卒,没穿这身官衣,他任嘛也不是;穿上官衣,他就人五人六,呼喝斥骂,挂在嘴边的话是:你们这些人,别他妈不识好歹,我得问应了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叫明身份,明了身份,你们才知道守规矩。
我呸!你个狱卒鳖孙,老子当长安主簿,手下还少得了你们这类杂碎,给老子提个鞋,我都嫌你们不利索,巴结着跟我搭个话,我都懒得哼一声,现在我这叫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这帮狗东西,来世就让你们都变狗!你们听听这蝉鸣,蝉都在诅咒你们!
唉,蝉就是禅哪!有人不是在脖子上挂个玉制的蝉吗?那表示其人有参禅之意。我看,戴这东西的为官者,少有能入禅境超脱尘世的。
身入官场,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有一种力量拿住你,使你只能往前走。别说往后退,就是在这条路上停住不动,别人瞧你的眼神都不对。
我想进步,祖上没有高官,自己不能得荫,现在正当年,不想办法升官,岂不辜负了满腹的才学?人这一生啊,你要是不甘平庸的度过,那就得创造机会,抓住机会。
风险当然是有,只要有所行动,就会有风险伴随,敢于承受风险,才能敢于拼搏,我这次上书言事,如果从生意人的眼光看,是赔大了。但自己还年轻,这就是本钱。涸鳞去辙还游海,幽禽释网便翔空。时间还会给我机会,我是宁可拼搏而死,也不能安于平庸!
三国时曹孟德怎么说的,他说人生如朝露,得有紧迫感!他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己”,真是壮志凌云,我还不是老骥,也非暮年,焉能遇此挫折便消沉?
高洁的蝉哪,餐风饮露,应时而变,声韵不骄,清高自持。但也要知道。螳螂不是吃素的。它紧盯着呢!自古以来,高洁不敌俗毒,这例子还少吗?每念及此,怎不令人感慨万端!
最近的一封书信,是写给裴炎裴大人的。裴大人本已是宰相级别,现又为门下省最高领导侍中,可说是圣眷正隆。我为守寡的老母亲治病借钱,晚还了几天,孝心抵不得无心之失?孔圣人说,不孝无以治天下。但愿裴大人能巨手相援,悉心斡旋,奖掖孝道,还我清白。
窗外,夕阳渐渐消退着热气,蝉声也渐渐稀疏。骆宾王踱步吟道: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
·2·
秋日的终南山,秋风如笔,涂抹得满山赤橙黄绿,五色斑斓。山溪清澈,叮咚如琴。
紫云观里,贾斯文正和燕子下棋。燕子连输两盘,还要再下,贾斯文拗不过,只好相陪。
正在这时,志诚进来禀报,有客求见。
贾斯文正好借机脱身,忙道:“快请!”
来人身材魁梧,额宽,鼻直,大眼浓眉,窄袖袍服,头上的襆头扎得齐整,脚上是一双牛皮靴。这正是当时流行的服饰。
双方见礼。
贾斯文道:“敢问先生高名大姓?”
来人拱手道:“在下陈子昂,表字伯玉,梓州射洪人。早就闻听真人乃当朝国师,寿逾百岁却是童颜,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晚辈幸甚!”
贾斯文心里发笑。扯淡!什么晚辈,平辈。嘴里道:“伯玉先生客气了。八十多年的修炼,小有成就而已。”
陈子昂道:“在真人面前,晚辈不敢当先生二字,就请直呼伯玉,显得亲切。”
贾斯文笑道:“好!好!伯玉真乃爽快之人,依你。伯玉此来,有何见教啊?”
陈子昂道:“不瞒真人说,晚辈的的六世祖在梁武帝时也曾为司马。后人方庆,好道家,因隐居于武东山,所以后世子孙也居此地。只可惜,陈氏后人再无修道者。晚辈今年二十一岁,初来长安,闲得难受,真人可否收下晚辈,做个小徒,也好学些九鼎炼丹之术。”
贾斯文心道:炼丹,还九鼎?你就是把我扔炉子里,我也不会。想不到,这初唐有名的文人,年轻时还好这个。真是有意思!
“伯玉,贫道有几句贴心的话,你可愿听?”贾斯文端起了真人的架子。
陈子昂恭敬回道:“真人但有教诲,晚辈洗耳恭听。”
“伯玉啊。”贾斯文语重心长地,“世人只知丹药有灵难得,但却不知九鼎之术非寻常人可得,就因炼之不易,而令人却步。”
陈子昂道:“晚辈愿闻其详,就请真人教导。”
贾斯文正色道:“山中无事时间多多,贫道就将祖师张道陵真人授赵升真人道术的故事说与你听听吧!”
陈子昂肃然。
“想当初,祖师炼成丹药后,不愿马上升天,所以只服了半剂,他对徒众说,你们多是俗态未除,不能下决心弃世,那就就炼炼引气、导引之术吧!也可以服食些草木,服这地元丹,也能寿逾百岁。至于炼丹的九鼎大要,只能传授给王长。往后还有一个人,从东方来,可以得此九鼎之术。这个人,一定会在正月初七,午时到来。祖师还说了此人长相如何。到了那天,果然有一个自称叫赵升的从东方来,相貌也和祖师说的一样。”
陈子昂说:“赵升何其有幸也!”
“伯玉先莫言有幸,祖师要通过对赵升的七次考验,才肯授予道术。”
“噢,如此不易?”
“正是。第一试,赵升到了门下,想求见,没人给他通报。不但见不到祖师,还被人辱骂,一直骂了四十多天。赵升心意坚定,宁可露宿在外,也不走。这才被接纳。”
子昂道:“常人难忍此辱”
“第二试,派赵升到观外玉米地看庄稼,防止野兽糟害。赵升夜里住在看守的草屋里,到半夜有一美女,来到草房。自称是走远路之人,错过宿头,要借宿,赵升只好留纳。谁想,美女还要挨着赵升睡,说不然胆小睡不着。第二天又借口脚痛不能走,连住数日。住且不说,美女还主动挑逗,执意献身。可赵升终不为所动。”
子昂笑道:“这在男人,大不易,大不易!”
“第三试,在赵升作事的必经之路,故意留放三十瓶金,赵升从旁走过,不但不取,连看也不看。”
子昂道:“这在君子,倒也不难。”
“第四试,让赵升到山里砍柴,忽然有三只老虎扑到跟前,张口咬赵升的衣服,只是不伤他身体。赵升毫无惧色,反而对老虎说:我是道士,从小不做坏事。如今我不远千里来侍奉神仙祖师,只为求长生之道。你们几个为什么这样对我呢?莫非是山鬼让你们来考验我?闻此言,老虎便都离去。”www.chuanyue1.com
子昂道:“虽君子,当时若无胆,奈何?”
“第五试,令赵升到集市去买绢十匹。付钱之后,货主说未付钱。赵升便脱下自己的衣裳偿还,并没有怨恨之色。”
子昂道:“此甘愿受屈也。”
“第六试,令他看守粮食。这时有个人来到,叩头求食。只见这个人衣裳破烂,满脸尘垢,身有脓疮,又脏又臭,令人作呕。赵升却可怜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用自己的粮食为他做饭,临走又将自己的粮食送给他。而对所看守的粮食,一粒不动。”
子昂道:“此君子亦可为。”
“第七试,祖师将弟子们带到绝岩之上,下临深渊,只见绝壁上生出一株桃树,结了不少大桃。祖师对弟子说:有人能把树上的桃子摘来,我就传给他炼丹修道的秘诀。当时三百名弟子趴在岩边向下望,浑身战栗流汗,有的甚至连多看一会儿也觉恐惧,都退后表示摘不来。唯独赵升说道:有神仙保佑,有祖师在此,一定不会让我掉到悬崖下。于是,大胆跳下,落到树上。桃子是摘到了,但崖壁险峻,无路可还,只好将桃子一个一个扔到上边来。居然有三百零二颗。祖师分给弟子每人一颗,自己吃一个,留一个给赵升。祖师伸出胳膊去接引赵升,弟子们一看,祖师的胳膊有三十丈长,一下将赵升引到崖上,把留的桃子递给他吃。吃罢,祖师站到悬崖边,笑道:赵升心正,所以跳落树上不会掉下去。现在,为师我也要试一试,顺便摘个大桃子。弟子们纷纷劝阻,只有王长和赵升笑而不劝。祖师在众人劝阻声中,望崖下一跳,却没有落在树上,深渊无底,顿时没了踪影。弟子们都大惊而哭。只有王长、赵升说,师就是父,他老人家投了崖,我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呆在这儿。说罢二人也跳下悬崖。哪知,正落在祖师眼前。见祖师正坐在斗帐之中的床上,见二人到,笑道:我知道你俩会来的。这才将炼丹修道的要义传授给二人。”
子昂听贾斯文讲罢,默然良久。
精舍外,山风习习,时闻鸟鸣。贾斯文心说:“我这么一白话,你小子还学吗?”
哪知子昂道:“真人所言之事,启发晚辈,修道须有德、心诚、志坚。若真人不弃,晚辈愿学。”
贾斯文真是吃了一惊。没看出此人居然是个拧种!
“伯玉,贫道还有一言相告,你今年才二十出头,自然也读书习文了?”
子昂道:“回真人,书确实读了若干,文也确实作了一些。”
“那对当下的诗文,有何观感?”
子昂略加思索,侃侃道:“若依晚辈看,现世文章大有弊端,汉魏的风骨,自晋以来,可说是没有得到传承。我有时看齐、梁间的诗,只是竞相艳丽,而咏怀铿锵,兴寄有情之作却是难觅。故,晚辈觉得,象这样逶迤颓靡,扔掉《风》《雅》的传统,真是愧对古人哪!”
贾斯文心说,你别逗了,还一口一个晚辈,你这初唐的大家,太老太老的前辈,是给我这个晚辈上课呀!
“伯玉,说得好!贫道于诗文并不在行。但你正当青春年少,朝廷也是要用人的。你应该立志成就一番事业,倘若遁世修炼,不觉惭愧吗?”
“真人,”子昂略有不平地道:“如果要做官,祖上无官,难以荫及。只凭自己的本事,难哪!”
贾斯文道:“不然。当今武皇后正在网罗人才,就是自荐也可。不拘一格,武皇后真是有魄力。再说,每年都有不同名目的考试,以你的才学,还怕不得高中?”
子昂为难道:“可我初来长安,人地两生,又无故旧可攀附,如何出头?”
贾斯文道:“你家道殷实,说是富有也成,这我知道。只要有钱,可以作广告啊!”
“广告?”子昂有点莫名其妙。
贾斯文忙道:“哦哦,道家言语,道家言语。意思是花些钱,宣扬自己,朝廷和显贵知道了,不就有机会了?”
子昂点头:“钱,晚辈倒是不缺,至于怎么宣扬,还望真人指教。”
贾斯文略略的思考一下,便有了主意,只用三言两语,便把一个广告策划,告诉了陈子昂。子昂当晚就留宿在紫云观,两人又就操作的具体细节斟酌一番。
次日,子昂便信心满怀地下山了。
几天后,长安街头。
紫云观的志诚道士没穿道袍,一身俗家打扮,手持一把胡琴正在高声叫卖:
“卖胡琴啦,卖胡琴啦!百年的古琴,堪称宝物啊!”
不断有人围上来,打量的,议论的,似乎不懂的居多。
有个人随口问:“这位小哥,此胡琴卖价多少?”
志诚一手拿胡琴,一手伸出一指。
那人问:“一百钱?”
志诚摇摇那根手指,微笑。
“一千钱?”
志诚依旧是微笑,摇手指。
“一万钱?”
志诚依旧是摇摇手指,配上微笑。
那人大叫起来:“一把胡琴,总不能一万钱吧!”
志诚这才止住笑容,对围的越来越多的人大声地:“实不相瞒,此琴卖价一百万钱!”
人群中发出轰的一声惊叹,接着七嘴八舌,议论不停。
有人叫道:“什么琴,能值百万,难道它成精了?”
志诚举起手里的琴,对众人说:“这琴筒,您上眼,乃是天竺国小叶紫檀制成,整块的木头,精心刻制。”他敲敲琴筒,铮铮有声。
“您再看这琴杆,弦轴,弓子,也是货真价实的紫檀。琴筒的蒙皮,那是暹罗国的蟒皮。弓弦的马尾,那是西域汗血宝马的马尾,每一根都值一千钱,您估估,这把弓弦得有多少根马尾,那就有多少个一千钱,我这百万开价,还高吗?”
众人口中啧啧称奇。不少衣着光鲜华丽的人士也围过来。夶风小说
有人道:“说得这么神,奏一曲听听!”
志诚道:“本人这点三脚猫的手艺,可不敢妄动。这可是龟兹国百年前的珍品,不可等闲视之!”
这当儿,有位文士模样的人近前来,小心地请过古琴,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半天,才道:“小哥,我出价60万怎么样?”
志诚果断地摇头:“太少了。”
那人咬咬牙,道:“那就八十万!”
志诚再摇头,嘴里道:“对不住,非百万不卖!买卖买卖,有买有卖,货卖与识者啊!”
人群中渐渐有散去者,出价八十万的人也有些失望地离去。
这时,只见陈子昂大步走过来,只瞄了一眼胡琴,便大惊失色:“哎呀!寻觅多年,不想此物竟在此处得见!”
志诚道:“先生寻的可是这把胡琴?世上胡琴众多,可不要看走了眼!”
陈子昂道:“走眼不怪你,我只问,卖价几何?”
志诚道:“非百万不卖!”
陈子昂大笑道:“如此宝物,到了你手里,竟被如此作践,其情何惨!我出价二百万钱!”
志诚道:“先生当真?”
陈子昂道:岂有虚言。他转对众人,“各位高人雅士,在下陈子昂,精于此道,今日有幸买下宝物,明日晚,各位若是不嫌弃,就请到宣阳里在下的寓所听我演奏,如何?”说完向周围拱手。众人哄然叫好,纷纷嚷道:
“先生不可妄言,我等倒要开开眼界!”
陈子昂大声道:“一言为定!”说罢带着志诚飘然离去。
陈子昂在长安城内租住的寓所,也算得豪阔。三进的院子,房间不少,日常自有带来的家仆打理,租金自然不菲。但子昂上几代广积钱财,此时的花费,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次日,一众人如约来到寓所,正是晚间,整院灯烛辉煌。
前院偌大的厅堂内,摆了张桌子,美酒菜肴齐备,仆人走马灯般端茶递水,忙个不停。
厅堂前方正中的一条几案上,摆放着那把二百万钱购来的胡琴,胡琴身下,衬垫着锦缎,胡琴的颜色,深沉内敛,确也是不凡之物。
来客都已入座。陈子昂举杯敬酒:
“各位前辈光临子昂寓所,实在是赏脸,来,我先敬各位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客人纷纷表示谢意。一时间,杯著此起彼伏,不到半个时辰,酒足饭饱。
有客人道:“就请先生演奏一曲,我等也好一饱耳福!”
陈子昂离座起身,走到几案旁,拿起胡琴,面对满厅的客人,朗声道:
“各位前辈,晚辈蜀人陈子昂,初到京师,无亲无故,籍籍无名,常自叹不被人知。昨日在街市之上,晚辈出手重金买来这把胡琴,是想借此物将各位饱学之士请到寓所。今天各位既已来,我却要说,这琴不过一件乐器而已。再好的乐器,也是由低贱的工匠制成,怎值得各位前辈如此在意上心!”
说着话,陈子昂将胡琴猛然朝地上一摔,琴筒、琴杆顿时碎裂。
厅中众人无不大惊,重金购来的宝物竟如此毁掉!
陈子昂又道,“这琴声各位是听不到了,但晚辈耗多年心血写成的百篇文章,敢请前辈法眼一览,随意褒贬,不吝赐教!”
陈子昂如此行事,来客无不大奇。
豪阔之人不是没见过,但象这么玩儿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二百万哪,那是钱,不是垃圾,这么多的钱,数你都要数老时候!此人八成是疯了,要不就是被猪迷了心窍,真他妈二百五!
不过话说回来,这文章……
怀揣着一万个不理解,来客拿着陈子昂的文章回府了。
几日之内,陈子昂的疯狂举动伴随着他的文名便在长安城传扬开来。
贾斯文的广告策划一经实施大获成功,陈子昂备好酒肉,专程到紫云观答谢。
酒席之上,子昂豪放,杯满即空,贾斯文也不含糊,为大唐名人(当然那是以后)陈子昂办了这么露脸的事,得意之余,也开怀畅饮。
酒一喝多,话就密了,外带着没谱了。
“伯玉啊,”贾斯文有几分醉意地道:“贫道还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文人,有豪侠气,文章也就骨气洞达,下笔有如神助!”
陈子昂好酒量,此时竟然毫无醉态,听了真人的奉承,忙道:“真人过奖了。初到长安,原本也觉得出息不了。经真人的点拨,策划,可说是柳暗花明,我已打定主意,要以文章作为进身之阶。”
贾斯文道:“以文章进身,这在读书人乃是正途,但这都要看皇上的好恶。假如在太宗朝,那就大大的幸运。大宗皇帝纳言,尤其是纳诤言,是唯恐遗漏,一段时间没有逆耳的忠言,他便觉得缺了什么,甚至不高兴。他曾批评门下省中书省的人,说他们对自己的诏令只是一味执引,没有任何异议和反驳,说这样你们的作用在哪里?”
陈子昂道:“这真是明君哪!”
“所以,贞观盛世令人怀念哪!现在呢?高宗就是个病秧子,药罐子,拿大主意的是武后,她可不象她公爹,骆宾王你知道吧?”
陈子昂道:“知道,长安主簿嘛,官虽不大,却有才名。”
“有才名不假,他正因为有才,才想以文章进身。反复上书言事。如果像灶王爷似地,上天言好事倒也罢了,他言的都是坏事,专挑朝廷的不是,武皇后能高兴?要知道,这些‘不是’,都是武后决策的。”
陈子昂不解道:“几年前,不是有诏令,鼓励广开言路,鼓励每个人尽其所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和梦想吗?”
贾斯文醉意上来,语言的选择性就差了,也不管陈子昂听不听得懂:“伯玉,你真是二,太二了。武皇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希望你说的是和她保持一致的话。和她保持一致,就是和朝廷保持一致,和朝廷保持一致就是和国家保持一致,就是爱国,爱国就得爱朝廷,爱朝廷就得爱皇上、皇后。贫道这么绕腾,你听明白了吧?”
陈子昂一挥手:“干脆点儿,按现在说,跟武皇后保持一致,顺她的心意,忠于她就什么全有了,对不?”
贾斯文用醉眼看着陈子昂,笑道:“孺子可教也!骆宾王尽管才高八斗,不明白这道理,被收拾了。”
陈子昂道:“晚辈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岂能昧着自己的良心曲意奉承!”
贾斯文称赞道:“好,有骨气!既然如此想,你就得作好被收拾的准备,刑部、大理寺,尤其那个御史台,那都跟皇上家的一样,你在这些强大的机构面前,就如同只小螳螂,让你粉身碎骨,只需皇上一句话,所以按魏徵的话说,是忠臣多,良臣少。顺着皇上,就是忠臣,好当;良臣都要说些皇上不爱听但于国家有利的话,风险太大,所以不好当,愿意当的人就少。”
陈子昂道:“晚辈还是愿意当良臣。”
贾斯文嘴里说:“好!好!”心中却道:弄到后来,你也没把这个想法坚持到底,要不怎么说反潮流不容易呢!哼!
·3·
和州府的大堂。
大堂的审官身后正上方,有明镜高悬的大匾,蓝底金字,楷书端正。
阶下左右两列的衙役已排班站好。
随着司法参军的一声高报:“升堂——!”阶下的衙役齐齐地喊出:
“威——武——!”
声音不高,是明显压抑的低沉,仿佛堂口左右的回避肃静两块立牌也立时板起了脸。
衙役们嘴里发声的同时,手中的刑杖顿在地上,重重地,发出齐整的咔咔声,这就又添了几分震慑的意味。
刺史王续王大人迈步出来,落座。
他翻看一下几案上的卷宗,道:“带人犯!”
坐在几案右侧的司法参军立即吩咐:“带来俊臣!”
这是刺史王大人今天要审的第一个案子。
案犯来俊臣,因强奸及盗窃两项罪被缉拿受审。
堂上的侧面几案后,坐着笔录的刑名书吏。
来俊臣被两名捕快夹持着跪到阶下。
王刺史道:“来俊臣,抬起头来!”
来俊臣抬起头,这是一张三十岁的男子的脸,面皮白净,线条分明,五官很是端正,就男人说,可以用帅气来形容。唯有那两只本不难看的眼睛,发散着浮猾不羁的气息,令人顿生厌恶。在和州城里,只有那些不务正业的混混才是这种神气。
王刺史并不急于开口,他盯住来俊臣,不错眼珠。
这种眼光,一般罪犯对视不了多久,心里搁着事儿,很快就会退缩犹疑。
王刺史于此颇有些心得。审讯讲究五听:辞听,凡言语罗嗦支吾、多为掩饰不实;色听,注意受审人的脸色,脸红就大有问题;气听,发问之后,受审者气喘急促,必定事有不合;耳听,受审者听觉迟钝困惑,显示事有周折;目听,受审者的眼神黯淡游移,显示内心不安,话难取信。
来俊臣的目光与王刺史的目光短暂对视后,率先移开了。
王大人问道:“来俊臣,你可知罪?”
“小人不知何罪,望大人明示。”来俊臣的回话,并无脸红,不安或慌乱,倒很坦然。
王大人冷笑一声:“夜入民宅,强奸妇女,被奸者呼叫,你仓惶而逃,是也不是?”
“回大人,小人进入他家,只是拿了个酒壶,想卖点钱买吃的,不至饿死,强奸之事,没有!”来俊臣一副实话实说的姿态。
常在街头混,见惯了七哥八弟犯事,来俊臣知道轻重。
按法律,偷东西,价值五匹绢判徒刑一年,而偷酒壶,银的,也不至于这么严重,顶多杖责一顿了事。
可强奸就重了,起步一年半的徒刑,这家的女人又是有夫之妇,再加一等就是二年。
所以,来俊臣不敢承认,想着能抵赖过去。
但他不知道,王大人已经让司法参军把功课做完了。
要说这来俊臣,在和州城也算个人物。父亲来操是个赌徒,母亲是来操用赌债抵来的。别看来操是个赌徒,倒对来俊臣寄予厚望,把他送进私塾读书。来俊臣很聪明,读书倒也用功。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到两年,母亲患病,久治不愈,家财耗尽,也无力回天。
拮据的生活,令从小娇生惯养的来俊臣消沉下去。
书不能读了,便整日去街头闲逛,渐渐结识了一帮混混。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得了钱财便吃酒赌钱,经常是多日连家也不回,犯了事,自然也挨过官府的鞭子。
老父亲虽已年过花甲,年轻时好赌,老了,告别赌场,为维持生计,便去街头摆个小杂货摊,赚些小钱。
可恶的是,来俊臣不但不帮老父亲做生意,每当回家时,还向老父亲伸手要钱。一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父亲气得要去衙门告他供养有缺。
不赡养父母,这在唐朝的法律中属不孝罪名中的一项,父母若告官,便要判刑二年。
来俊臣赶紧向父亲认错说好话,表决心。可事后只是不敢向父亲再要钱了,供养的事,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
三十岁了,已是成人了,没个正经差事不说,还是光棍一个。怎么说,来俊臣也是个青春正盛的小伙子,看着别人出双入对,心里着急。夜里躺在床上,更是抓挠。
有一天,因为欠人赌账,债主催逼甚急,来俊臣便夜入人家,偷了一个银酒壶。
壶到手,他发现这家的女主人是独自而眠,不由得淫心大起。
被赌债牵扯着,他不能节外生枝,便先离去,将壶卖掉,还了钱。
没了还债的负担,来俊臣夜里又潜入这家,对女主人强行奸淫。女人惊觉,叫喊起来,女仆也起来大叫抓贼。
来俊臣仓惶而逃,不但掉了一只鞋子,还被女仆看到了身形。
举告到官,来俊臣知道无法抵赖,便打定主意,只认偷盗。
王大人不慌不忙道:“你是哪一日偷的酒壶,再讲一遍,本官耳朵不好,没听清。”
来俊臣又把原话说了一遍,咬定是自己第二次去的日子。
王大人道:“偷的银壶卖了?”
“卖了,钱已还了赌债。”
“何时卖的?”
“夜里盗得,天明就卖了。”
王大人将惊堂木一拍,喝道:“真是个刁民,你偷走银壶的当日,主人家便报告了里正。你第二次又去,跑丢了一只鞋,却是入室奸淫所致,偷壶奸淫乃是前后两日所为,到了大堂,还敢避重就轻!欺哄本官!”
司法参军在旁说道:“来俊臣,你可愿从实招供?”
来俊臣咕噜着眼睛,还在想说辞。王大人不耐烦,喝道:“来人,拖下去,杖责六十!”
执杖的衙役嗷地一声,胆小的足以吓瘫在地上。这是公堂审讯时惯用的模式,长官堂上每一喝问,底下衙役随声呼喝,令人胆颤。制造堂威是需要配合的。
王大人一上来,就要杖刑伺候,是知道来俊臣乃是见过堂威,挨过板子的人。
如是笞责,荆条或竹子板制成,长五尺,一寸粗,打时由轻至重,分五等,十下起步,每加一等增加十下,五十下止。
刺史王大人估计来俊臣不拿这套当回事,所以上来就要用杖刑。
杖又分常刑杖和讯囚杖。讯囚杖尤比笞刑的板子更大,宽厚增加,落在身上更狠。杖刑也分五等,却是六十下起步,每加一等增加十下,一百下止。
当下,衙役们不由分说,将来俊臣拖至阶下,按在地上。笞刑只打腿和臀部,杖刑却规定打腿臀及背部。王刺史说责打六十,正是杖刑的起步价。
王刺史的竹笞掷下,来俊臣口中高声喊冤。
喊,并没有耽误打。
大杖起落,报数声不断:
“一,二,三,四……”
来俊臣细皮嫩肉,以前被荆条抽过一二十下,如果说那是蚊子咬,现在的杖打,就是马蜂蛰了。
三十下开外,他坚持不住,再也不嘴硬了。
“大人,大人……,小人愿招!”
王刺史一摆手,叫道:“停刑!本官量你也挺不过二百杖。”
律法规定,审问犯人,对不如实招供者用刑,整个审讯过程不超过二百杖。
来俊臣不禁打,刑名书吏录好口供,来俊臣画了押,这才算告一段落。
判决下来,无业刁民来俊臣获刑二年,外加杖责六十。
年底犯的事,折腾完一套手续,来俊臣入监服刑,已是转年春天。
这一年,是大唐的永淳元年(公元682年)。
这一年,后突厥骨咄禄崛起,回纥人受其压迫,西徙甘、凉二州之间。
这一年,摔琴搏名的陈子昂考进士落弟。
这一年,才子骆宾王依然受困于囹圄。
理所当然,来俊臣与刺史王续结下了梁子。
几年后,他还拿已经作鬼的王大人说事,闹翻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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