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1年。武周天授二年。
·1·
洛阳城。皇城的湛露殿,武后,不,现在她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了,全称是圣神皇帝。
圣神皇帝高升宝座,接受众臣朝拜。
改唐为周之后,这是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一,大臣们给领导拜年还不是应该的吗?众臣称颂道贺的词整得热烈,六十七岁的武老太太笑逐颜开!说起来,从去年九月称帝至今不过才半年多哩!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
女皇的儿子,李姓的皇帝睿宗李旦,已降格为皇嗣。
要知道,这个皇嗣,可是李旦求来的。这个妈不是普通的妈,她要当皇帝,你还不主动让贤,那纯粹是找死。让不让由你,可不由你不让。
李旦不但让了位,而且主动要求改姓。“妈,我愿意跟您姓武,不姓李了。”光嘴说不行啊,一道表上去,武老太太全批准了,多好的儿子!
正式宣布登基那日,女皇盛装登上则天门。接受众臣朝贺,门前广场上万众欢腾,万岁声响彻整个洛阳城,至今,那沸腾的人群,震耳的欢呼,都还萦绕在耳边。虽说已经是六十七岁的女人了,但女皇觉得,那一时刻,仿佛又找回了青春,浑身激荡的都是青春的热血!
此刻,面对众臣真诚的祝贺,温暖的拜年话,女皇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扫视群臣:一侧有座的国师贾真人策划有功,侄子武承嗣、御史中丞来俊臣实施有力,这都已经赏过了。
武皇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须发皆白的年逾花甲的人身上,此人便是中书省侍郎傅游艺。
别看傅游艺一脸憨相,他在官场上的表现,却是满朝文武无人可及。只说他去年一年之内,便由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象疾飞的箭簇一般,升到了三品的门下省侍郎,跻身副部级之列,就不止是空前,恐怕更要绝后了。
武皇喜滋滋地道:“傅大人,新春佳节,你家的年货可是齐备?”
傅游艺一听皇上这么关心自己,赶忙道:“回皇上,托您的福,为臣家中过年的东西什么都不缺,如今是大周盛世啊!”
武皇笑道:“你家有是你家的,朕念你高年勤苦,特赐你杜康酒十坛,再加十腔肥羊!”
傅游艺诚惶诚恐,跪地谢恩:“臣代全家愧领恩赏,吾皇万岁万万岁!”说罢,俯身叩头有声。
大过年的,皇上送礼,这是何等的殊荣!傅老头禁不住老泪纵横。皇上啊,您的恩德天高地厚啊!
武皇不用特别说明,傅游艺心里明白,她这是在众臣面前褒奖自己的拥戴之功,若无这等功劳,怎能一年之内四易服色,穿上紫衣朝服。
傅游艺感慨之余,不禁也有些得意。
想当初,一个县尉的芝麻官儿,就作了好多年。县尉手下也有几个兵,说是要保境安民,纯属是扯淡!那几个鸟兵,连狗都吓唬不住,还能保境安民?不没事扰民就不错了!接着又作合宫县主簿,也是侍侯人的差事,级别就在九品那转悠。好在我心眼活泛,仗着在京城天子脚下混事,托关系,走后门儿,终于进了肃政台,当了一个监察御史,好歹也混进八品行列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遇见了来俊臣。我六十一,他才四十出头,我这岁数刚熬上八品,这小子已是御史中丞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想起这我都臊得慌。
臊是臊,收获太大了。
这来俊臣虽没读过多少书,可肚子里弯弯绕着实不少。比如他说,“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这是说,溜须拍马,讨上司欢心,你官小更得努力表现,别怕人说献媚。他还说“人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这话说得多好!人都有所好,摸清目标的心思,投其所好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老太太要当皇上的心思都那么明白了,怎么就没人干点让老太太高兴的事儿呢?
别人不干,我干!反正在肃政台,我也没法跟那些小年轻的比审案杀人。
有人还说,什么事尽管知道皇上怎么想,但千万不能说在皇上前边,并且举出三国时杨修被杀的例子。当时,曹操攻打汉中,刘备防守严密,曹操久攻不下,陷于苦战。曹操觉得,长期僵持下去,对自己很不利,便有退兵之意。一天晚上,他正召集众将开会,商讨对策。这时一个传令兵进来问曹操当晚的口令。曹操想了想,说:“鸡肋!鸡肋!”众将听了,都觉得这个口令怪,不知曹操怎么想起用这个口令。可独有谋士杨修反应快,猜出了曹操的意图,散会后,他就对兵将们说“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吧,不打了。”兵将们不解其意,问杨修是何故。杨修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吃起来并不象鸡那样好吃,但是丢下又有些可惜。现在汉中这个地方就像鸡肋一样,所以,用这个口令,表明丞相是要撤兵了。”兵将们这才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但曹操知道此事后,却以杨修散布谣言惑乱军心为借口,将杨修杀了。这个事我老傅岂能不知?杨修是揣摩出领导的意图,在众人面前说破,显得自己高明。我则不然,我要顺着武老太太的心思,显示自己的忠诚,这能一样吗?
这不,去年初,我便点灯熬油,费尽心思地上了一表,恳请太后改唐为周,正式称帝。武老太太接到上表,假装痴呆,不吭声,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却将我刚当没几天的八品监察御史,提升为给事中,一下子升到五品高级干部行列。那几天,我是乐得睡不着啊!
跟我比,周兴也就是个雏儿,他那脑袋,只能出祸害人的主意,上书请求将唐室的子孙所有爵位都削除!这主意真损,也就是周兴、来俊臣、索元礼他们这帮人想得出来。武后当然同意,为着改朝换代,就得把这些碍事的零碎收拾干净。不过,这小子就因为损招不断,如今也官至尚书左丞,已经是三品大员,论级别,已经是部级了。
当官这事,进了官场就得努着劲儿往上爬,我虽然六十岁了,人老心可不老,怎么能在五品这儿止步呢?
都说和尚道士是出家之人,无意红尘荣辱。这年头可不是那么回事,我一出手得了好,秃脑袋也跟风。东魏国寺的法明大和尚,说发现了一部《大云经》,其实是他们编的,经中说,当今的武老太太是大肚弥勒转世。要说老太太六十七,奔七十的人了,肚子大那是谁都看得见,肚子大就是弥勒佛?赖蛤蟆肚子小啊?
和尚要是动了凡心,比俗人还俗。就凭这个,和尚被封了爵。玩起这套,法明和尚跟紫云观那个贾真人堪可一比,绝对是全天下一对大忽悠!
要不说文人得会读书呢,还有人从《尚书》里翻出一句话:“垂拱天下治”。说这是让武老太太登基而治。读书人只要无耻,那就真是无敌!
武老太太现在已经是半疯了,她居然说,自己姓武,周朝的武王就是她的祖先,祖宗是周朝的,这不是暗示要改唐为周吗?
我就纳闷儿,这老太太也读过书,周武王是他娘的姓武啊?可她就这么闹腾,一个吐唾沫都是钉的人,一个说出什么话都有人高喊英明的人,你能咋地?你敢不认真学习领会?
事到如今,光喊不行了。
事到如今,我得干的比他们高明!
仗着我在合宫县当过主簿的人脉,仗着我已是五品的给事中,县令过去是上司,现在见了我也得点头哈腰。我让他召集八九百人听安排。
傻小子县令还问我有什么用,我说你别管,九月初三那天,都给我带到皇宫外,县令不敢不办。他不办,我是干嘛的?肃政台那儿熟人多了,办他!
九月初三是个吉日,我让九百人在宫外跪了一大片,我领头,高声宣读恭请太后登基的上表,九百人高呼万岁,那阵势十分了得,估计武后在宫里听得清清楚楚。听不清也没关系,上表已经被太监拿去了,还省得我递。
老太太玩深沉,还是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可没过几天,我的官就变成了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称呼就是没宰相名,有宰相待遇了。要不是我怕闪了老腰,真想翻几个跟头庆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也就过了十几天,武后的侄子武承嗣,召集了六千多人到皇宫外边学我的样儿。什么和尚道士,商人官吏,外族酋长,就连没被杀的王子也到了。武承嗣还带领十二个代表,进宫当面向老太太劝进。这还不算,他们还整了一个长长的折子,上面竟然有六万多人签名盖章。
士商官绅,僧道黎民,这不是民意是什么?
王子李旦岂敢落后?紧跟着上表。
此时,那真是众口一个调儿:老太太,您要是不当皇上,我们就活不下去了,这个国家没有您不行。你就顺从民意,给老百姓一个面子吧!
更巧的事情也传扬开了。有人说,九月初五那天,皇宫的大殿顶上,有几百只赤雀唧唧喳喳地叫,好像在欢庆什么。还有人说亲眼见,有凤凰在皇宫里面的御花园中出现,然后向西南飞走了。
这是圣人出现的征兆啊。
开始有几个人说看见。
后来有几百人说看见。
再到后来,全洛阳城的人都说看见了!
那时,只要不想被当傻子,就都说看见了。
终于,武老太太表态了:既然如此,朕不忍深拂民望,更不能逆天而行。说完这句话,在劝进的奏章上批了一个“可”字。
九月九日圣旨颁布。
也就是由这一天起,李姓的唐朝,改为姓武的周朝,年号改成天授。
九月十二日,空前绝后的圣神女皇诞生了。
既然皇上姓了武,武承嗣、武三思这两个侄子都封王,堂兄弟封郡王,女皇的姊妹封公主。又在洛阳为武氏的祖先立庙,上溯七代武氏,就都沾光成了帝或后。老李家的庙没拆了就算万幸,只降了级,你们就谢恩吧。
皇上就是皇上,再忙再乐也没忘了我的功劳,就在这同一个月,我的官职就又加上了朝散大夫,门下省侍郎。这就是进了宰相班子了。不出一年的功夫,我就由一个九品小官,变成了三品大员,牛啊!
在朝堂上,傅游艺在与武皇问答之间,闪电般地将自己的傲人经历,在脑海中重现了一遍。得意之余,不禁有些飘飘然,只要摸准武皇的心思,顺着她干,浩荡的皇恩就会滚滚而来,让那些年轻人嫉妒去吧!
朝堂上,大臣看傅游艺的眼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自然也有不屑的。
散朝了,狄仁杰走过来,一拱手:“傅大人,以后咱们就一块议事了,您的见识聪慧,深得皇上赞赏,值得我们学习啊!”这话不无讽刺之意。
傅游艺焉能不知,只是虚作敷衍:“惭愧,惭愧!”
来俊臣过来拍拍傅游艺的肩膀:“傅大人,一年之内,四身朝服,终于变紫,楷模楷模!”他心里不是滋味,至少有酸味儿。
来俊臣虽当过几天傅游艺的上司,他哪儿想到,借着肃政台这个平台,蹭蹭几步,这老东西就变成了三品,见了面,我还得先行礼。真他妈别扭!
心里别扭,嘴上还得客气,他故意打官腔:“傅大人,下官来俊臣,祝贺您荣升。下官愚钝,以后,还请您多多教诲!”
傅游艺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流氓出身的人,但知道他心狠手辣,也不愿意得罪他,便道:“哪里话,我不过多吃了几年闲饭而已。来中丞年轻有为,前程远大,我得预祝您不断高升啊。”
来俊臣听了这话,心里才舒坦些。
周兴刚从刑部侍郎升任尚书左仆射两个月,心情正好,他也跟傅游艺打哈哈:“老傅啊,越活越年轻了吧!哪天你得专请我和俊臣兄喝两杯,免得你一个人偷着乐坏了。”
傅游艺一脸的憨笑:“那是自然,恭侯,恭侯!”
改朝换代的第一个新年,欢欢乐乐的度过了,皇宫里热闹,老百姓也热闹,十五之前,那鞭炮就没断过音。
老百姓不知道,朝中大臣们也料不到,这一年有些事,倒还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2·
当皇上很风光,但绝不是人人都能当。没本事,好不容易当上了,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有的荒淫暴虐,那说不哪天就被人明杀暗害了。
有的只知玩乐,那就大权旁落,形同傀儡。
有的智商不高,那就胡吃闷睡,生死由天。
远的如蜀汉的刘阿斗,近的如隋朝的炀帝杨广。
武皇与这几人都不沾边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杀她。因为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不但把藏在草里的人杀了,更要把草都割了,彻底消除隐患。
独裁这东西,就跟吸毒一样,一旦领教了那短时的、如神仙般的快乐,便不能放手了。所不同的是,独裁的短暂,是相对于历史而言,而一个人所面对的短暂,则可能是几十年,甚至更长。独裁者们保持独裁享受最普通的办法,便是实行各种形式恐怖的主义。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但有些在意自己形象的独裁者,还懂得适当的时候清理不再重要的恐怖凶手,以博得民心,所谓卸磨杀驴是也。
公元691年,即天授二年的整个正月里,武皇就在接受一拨一拨的人向她祝贺新年的同时,认真思考着时局。
人是杀得差不多了,皇室的老少没剩下几个,那些株连到的大臣,除了本人死罪,最轻的也是举家流放到蛮荒之地,死一时还死不了,但要受活罪。就这,傅游艺这个人还建议,派出一批使者分赴有流放人员的地方察看,看看那些人是否安分守已,忠于大周,不再怀念李氏的唐朝。若还有任何邪念,仍然要除恶务尽!
这主意,连武皇听了都觉得够狠!
这事,先放放再说吧。
武老太太的智商足够高,她清楚朝野对她大肆杀人的评价。既然现在大局已定,不妨处置那些狗,以示我这女皇的仁爱和慈悲了。为了和谐社会,用几个有民愤的头,买朕的圣明烛照,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许是那些狗才给我拜年的时候料不到的。
“丘神勣,你知罪吗?”索元礼领了武皇的密旨,将丘神勣请到了诏狱。
到了这地方,丘神勣尽管莫名其妙,不知身犯何罪,也是浑身奔涌起惊慌:“索大人,这……,下官实在是不知啊!”
索元礼抖着一张纸:“有人告你谋反!”
丘神勣惊得跳起来:“索大人,这是从何说起,下官对当今大周圣神皇帝是忠心耿耿啊!”
“你是不认罪?”索元礼微笑着。
“求大人明鉴!”
“正因为本官明鉴,才认定你是谋反!”索元礼板起脸来,粗声道。
丘神勣哪里肯服,他叫道:“天大的冤枉,我要见皇上辩诬!”
“噢,你想辩诬?”索元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退一万步说,即便你没有谋反,七年前你到成都皇子李贤那儿去了一趟,李贤就死了,这怎么说?”
丘神勣哪料到索元礼提起这事,他一下愣柱了。
那一次去成都,行前分明是当今皇上给了我明白无误的暗示,我才逼着李贤自杀,自己那是遵命行事啊!所以事后,当时的武太后没有治罪,只是象征性地把自己降了职,发到京城外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回京官复原职,这谁不知道啊?如今,这个索元礼竟要用这个事治我的罪,真是混帐!
丘神勣理直气壮地:“索大人,你要提这事,我更要当面向皇上自辩。”
索元礼故意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李贤的死跟你无关?或者是别人授意你下手,有没有这个人,你说说看?”
丘神勣张口结舌:“这……这……”,他哪里敢说是当年太后的意思,“反正,这事不管怎么说,皇上当年已经处罚过下官了!”言外之意,是皇上对此事心里有数。
索元礼神秘一笑,道:“皇上要是心里忘记了这件事,你怎么还会遭人举报谋反呢?”
丘神勣慌张起来,叫道:“皇上心里有数,不会忘!”
索元礼吸溜两下,徐徐道:“皇上要是打心眼里想忘了呢?”
丘神勣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啊?!”大嘴张开,一时合不上,一句到嘴边的话险些滑出来:卸磨杀驴啊!
年初,丘神勣将军被处决。
几个月以后,尚书左仆射周兴怀揣武皇的密旨,将索元礼请到诏狱。
索元礼,本是西域精绝国的后人,长得凹眼高鼻,胡子浓密。按当年的话说,好歹也算外宾。
这个外国人,千里万里地来到大唐,别的没学会,告密邀宠的本事倒学得很精。
就凭着这个,徐敬业造反之后,他率先得武后欢心,酷刑问案,残忍暴虐,到眼下,经他审案遭致杀戮的足有几千人。
不过,由于他并无什么学识,官职也就停在了五品的游击将军。
来到诏狱,索元礼倒是满不在乎,粗声大气地问周兴:“周大人,咋地?连我也要审审?”
周兴终究是读过书的人,平时最瞧不起索元礼这号人,什么学问也没有,倚仗的只有一个狠字。自己少年时就学习律法,后来又当过县令,像索元礼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早该收拾。
周兴没好气地道:“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曾经的刑部待部,如今的尚书左仆射审不了你这个游击将军?”
索元礼大咧咧地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奇怪是吧?”周兴截住他的话说,“书,肯定你没读过多少,在说正事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索元礼不知周兴要卖什么药。
“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争霸。越国被吴国打败了,屈服求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任用大夫文种、范蠡整顿国政,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使国家转弱为强,终于击败吴国,洗雪国耻。吴王夫差兵败,多次向越国求和,文种、范蠡怕留后患,不同意。夫差没办法,就给这二人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兔子要是都捉光了,捉兔子的猎狗没有用处了,就要被杀了煮肉吃;敌国灭掉了,为取得胜利出谋献策的谋臣没有用处了,就会被抛弃或铲除。您二位把吴国赶尽杀绝好吗?是不给自己留点余地啊!文种、范蠡还是拒绝吴国的求和,夫差只好拔剑自杀。越国胜利了,在庆功会上,却不见了范蠡,第二天在太湖边上找到了范蠡的衣服,大家都以为他投湖自杀了,其实,他是和美女西施远遁江湖了。不久,有人给文种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飞鸟要是打光了,弓也就没用了,就跟兔子没了,狗被吃掉一个样。大人至今不离开越国,日后难免有杀身之祸。”
索元礼听得入神,问道:“后来怎么样?”
周兴道:“后来,越王勾践给文种一把宝剑,让他自杀了。”
听完这个故事,索元礼再傻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但他仍然要挣扎一下。道:“周大人,这么说,我就是没用的猎狗了?”
周兴道:“你要是嫌狗不雅,说是那把没鸟可打的弓也成。”
“那我总也有个罪名吧?”
“罪名是现成的,有人告你谋反。”
“谋反?笑话,我索元礼对当今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说我谋反,没人信!”
“别人可能不信,可皇上要是信呢?”
“谁信我也不承认!老子就是不承认!”
周兴看着索元礼脸红脖子粗地叫唤,不由得笑起来。
笑了一阵,周兴突然大吼一声:
“来人,把索大人的脑箍拿来!”
脑箍这刑具本是索元礼发明的,发明后索元礼可没有实际体验这玩意的威力,他只是当用在犯身上时,享受虐待的快感。犯人的表情越痛苦,他就越有成就感。假如犯人加了几根楔子后头骨碎裂死了,他还会因享受不到位而斥责下属。
残忍暴虐之人,并不等于意志坚强,对人下手狠辣无比的人,自己未必是英雄好汉,反而是面对酷刑时,恐怖的想象更丰富。
索元礼瞬间便崩溃在自己的刑具面前。
“我承认谋反。”
周兴哼一声,道:“识时务,不失为俊杰!”
索元礼心说,我就是傻狗,还他妈俊杰!
看守索元礼的狱卒中,有两人曾在索元礼手下供职,不止一次遭这个胡人斥骂,如今正是报复的好时机。
诏狱这地方,本就是法外之地。索元礼落到这步田地,狱卒们幸灾乐祸,他们知道,怎么收拾这家伙也出不了毛病,定的是谋反罪,皇上可能还巴不得他早死呢。
在周兴的暗示下,狱卒们将脑箍认真地给发明者索元礼使用。使用的结果是:第四根木楔没钉完,索大人脑袋开裂,一命呜乎!
古往今来的整人者,多没有好下场。他们在残害忠良,滥杀无辜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将如何结局。即便是眼见同类频遭报应,也觉得自己有无数的理由永得荣宠,与灾难无缘。丘神勣逼李贤自杀时是这样,索元礼审丘神勣时也是如此,如今,周兴再终结索元礼的生命更是这样。谁都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可以例外。
可历史随便就证明,那只是一厢情愿。
周兴不知道,他刚当没两月的尚书左仆射,只是武皇给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次恩赐。
一个多月后,来俊臣的府邸。
满桌的酒菜,上好的美酒,来俊臣与周兴主客二人正在宴饮。
来俊臣道:“周大人,前不久,你奉旨处置索元礼,干净利落,下官非常钦佩!”
“来大人谬赞了。索元礼那叫不识抬举。见了棺材还不落泪!”周兴想起索元礼受审时的表现,仍觉得很可笑。
来俊臣此刻,正揣着武皇的密旨,有人举报周兴参与丘神勣的谋反活动,岂可放纵?
来俊臣对周兴不光是嫉妒,还有恨。你个周兴,我们干的是一样的差事,怎么你就爬到那么高的级别了?这不说了,你还对我一百个看不起,你小子不就是当过几天县令吗?说你懂律法,老子确实是不懂,不懂不也照样办案吗?平时一见面,瞧你那眼神儿,明摆着拿我一个中丞不当回事,今天到了算帐的时候了!
来俊臣问:“周大人,你跟皇上更近,最近皇上对我们有什么新指示啊?您现在是尚书省的领导了,对下官还要多关心哪!”
周兴虽看不起来俊臣,但听着这话,还是很受用,道:“咱二人原本是同行,皇上的心思,作臣子的不能妄猜。可有一点,不知你发现没有,去年皇上登基,转过年来,批下来要查的谋反案可是没几个了。”
来俊臣道:“那是该收拾的都让咱们收拾的差不多了,你就说那些皇室的王公亲近,划拉划拉,还剩几个?不听话的大臣也没什么了!”
周兴道:“是啊,皇上圣明。如再有不法之徒,料也难逃皇上的神眼!”他心说,我这一任职尚书省的左仆射,那些具体的脏活儿就脱手了,时机正好!
来俊臣举杯,道:“周大人,下官敬你一杯。咱二人这么多年了,案子没少办,有的人犯很顺利就认了罪,可有的就死扛硬抗,不动大刑还真不成。”
周兴笑了:“来大人真会玩笑,这么多年了,你开始还到我那儿问问道,后来,你是青出于兰而胜于兰哪!你那些招数儿我也使用过,还真灵!”
来俊臣道:“周大人真会夸人。不瞒您说,最近有个人犯,刑我是用了不少,可他就是不认罪。这个人犯挺重要,还不能没口供之前就把他弄死,这几天,下官正为这事发愁呢!”
周兴道:“这有何难。两个月前,我琢磨出一招,在审案时,一用效果极佳!”
来俊臣道:“大人请赐教,下官洗耳恭听。”
“也没什么复杂。”周兴吃了口菜,放下筷子,“找个大瓮缸,四周架起碳火,等到那缸被烧烤得发红,将人犯扔到里边,来大人,你吃过烤全羊吧?”
来君臣眼睛一亮:“噢,烤!学问哪!”
“这个人犯在里边不要多长时间,就会变成烤全人,我使用的结果是,等不到变成烤全人,人犯就和未动刑之前判若两人,不但招承,而且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实际上,绝大多数只是一看阵势,便无罪不认了。”
来俊臣一听,高声道:“周大人发明的简直是神器。来人!按周大人说的,马上找来大瓮和木碳。就请周大人现场指导,演练一番!”
仆人不敢怠慢,这物件,府里本就不缺。转眼间,一个足有半人多高的大瓮,以及一大堆木碳,都放到了前厅。
来俊臣谦恭地请周兴离座指导。
周兴也不推辞,略加点拨!大瓮周围的木碳便点燃起来。
此时正是七月的天气,本就是热,来周二人在厅内隔门观看,还不觉得,厅外烧碳的仆人可是满头大汗,说不定心里正骂大街呢。
碳火旺烧,不消半个时辰,那大瓮下部便微微泛红。
周兴在厅内用筷子指点道:“烧到这个火侯,也就差不多了。这种简单的活儿,好学好用!”
此时,只见来俊臣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纸,面色严肃地高声道:“皇上有旨,周兴通同索元礼谋反,着来俊臣审讯,必要得其实情,钦此!”
周兴举着筷子,傻了!
来俊臣收起密旨,对周兴道:“周大人,现在您如果愿意到瓮中回答本官的讯问,本官决不阻拦!”
周兴拿伸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接着手指一松,筷子掉落在桌子的菜盘上,他的脑袋里如同滚过一阵炸雷,仰天长叹道:
“皇上,你怎地如此圣明!”
面对自己发明的碳烧瓮,面对来俊臣手拿的圣旨,周兴无罪不认。
这个情节,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成语:请君入瓮!
如何处置周兴,武皇到底动了恻隐之心。一则周兴毕竟与索元礼不同,更重要的是,他曾在排除异己方面立下过汗马功劳,便不忍将其处死。
武皇特别开恩,将周兴流放三千里之外的交趾,外加劳役。
皇上开恩,不见得别人也大度。
周兴赴流放地途中,一日,正走到一段山路上,路边树丛中,忽地跳出几个蒙面的刀客,厉声大喝:“站住!”
押送的公人不知所措,有个胆大的道:“我们押送的是朝廷重犯,你们要劫可是死罪!”
一个蒙面人道:“少废话,我们不是劫人!”
另一个蒙面人道:“我问你,你押送的是什么人?”
押送的公人还不想说,蒙面人说:“不说,就先将你送去闫王那儿!”
公人赶忙道:“犯人名叫周兴!”
蒙面人道:“这就对了,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今天此举,是为了要替无数的冤魂报仇,杀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周兴。与你们无干,闪开!”
公人见状,只想着自己的性命要紧,哪敢上前拦阻。蒙面人也不等周兴说什么,抢步上前,那钢刀贴着枷横着一挥,周兴的人头已提在手里。
据史书记载:丘神勣,索元礼,周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接连被诛杀,朝野拍手称快,在普通百姓的眼里,武皇的形象也好了许多。后来发生的事,在大臣们眼中,更使武皇得了些正面的分。
六十二岁的傅游艺去年一年的拼老命的表演,收获巨大。官居门下省侍郎的他精神焕发,虽然年过花甲,仍然不服老,还不时吟诵曹孟德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此自我激励,每天工作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
旁边的官员都说:“这老头大概是王八血喝多了,烧的!”
他们不知道,傅老头这一具老迈之身,还有更大的理想和追求,我们姑且称之为“傅氏梦”。
傅游艺觉得,自己通过努力,已经得到了门下侍郎的高官,虽说也进入了宰相议事班子,可和门下省侍中比,究竟还差着一块,怎么着,自己也得再努力,把差的这块补齐,把副手变正职。
好多事都是这样,不怕做不到,就怕不敢想。
八月十五月儿圆。中秋佳节,合家团圆,处处欢乐,傅游艺家也不例外。一家大小,置宴于庭中,其乐融融。
入夜,一轮满月高挂,夜空湛蓝深邃,片云飞渡,凉风微拂,眼望明月,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老远老远的年代,傅氏本源自姬姓。这个姓岂是等闲之姓,这个姬,就是周武王姬发那个姬,武老太太拿自己的武姓楞往武王那靠,是多么滑稽可笑。她要是真姓姬,还不乐得背过气去!虽然她不姓姬,可她是皇上,比我这姓姬的后代牛大了。
老太太一当皇上,武姓就是天下第一伟大的姓了。这不,去年还特意赐给门下省侍中史务滋、中书令宗楚客和我这个积极拥戴女皇的三个人姓武。跟皇上一个姓了,这是多么荣耀的事,不拿出赤胆忠心伺候武老太太,对得起这赐姓吗?
也就是在这天的晚上,赏月、饮酒,儿子敬酒,夫人也举杯,真是喝高了。喝多了睡的沉实,就连梦也作得令人兴奋。
傅游艺梦见自己坐在皇宫听政的湛露殿里,龙椅空着,没人坐。往常都是武皇坐那儿啊,今儿老太太怎么没来呢?只见一队宫女和几个太监排着队,捧着衣冠向自己走来,七手八脚,不由分说地帮自己穿上了。低头一打量,大吃一惊,宫女们给自己穿的敢情不是平常的衣服,而是天子衣冠。接着,又有太监走上前来,搀扶着自己,坐上那空着的宝座。只是有些奇怪,大殿里空荡荡的,不见有大臣排班列队。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有人来,偏偏此时又想撒尿,在大殿里转悠半天,就是找不到茅房,急的大叫来人。
这当儿,就听夫人在旁边推他:“老爷,醒醒,作什么梦啦?”
梦醒之后,傅游艺这一夜就再也没睡着。
梦这玩意儿你不能认真,应验了,那是放屁砸中脚后跟,巧劲儿;没应验,你还能找谁玩命去?所以,拿梦当真事的都是傻蛋,要不就是神经有毛病。
就说傅老头吧,做个好梦,自己感受到鼓舞也就罢了,他居然把梦向别人叨叨。
天亮了,一个本家的侄子过来借书,傅游艺仍沉浸在对梦境的回味中,亢奋,新奇,禁不住向侄子描述一番。
侄子说:“叔,您这是要高升啊!”
几天后,傅游艺被来俊臣请到了诏狱。
来俊臣开门见山,连弯都不绕:“傅大人,你想当皇上?”
傅游艺大瞪着老眼:“来大人,这玩笑可是开不得,老夫如何敢做此想。”
来俊臣道:“傅大人没这想法,别人怎会知道呢?”
“谁?谁这么诬陷老夫?”傅游艺又惊又气。
“您甭管是谁说的,你不是梦见当皇上了吗?”
傅游艺明白了,混蛋侄子把自己作梦的事说了,不是一般的说,是告发,否则不会弄到这儿来。
“来大人,我只是作了个梦,怎么就成了想当皇上了?”
来俊臣微笑道:“你梦里不是当了吗?”
傅游艺苦笑:“梦里的事也能当真?”
“梦里的事是不真,你敢说出来那就真了。你还想狡辩吗?”
“这……这……”傅游艺胡子直抖。
来俊臣盯视着他:“你可认罪?是不是还需要本官着人给你松松筋骨?嗯?”
来俊臣的手段,曾在一个战壕里呆过的傅游艺岂能不知,那些花样繁多的刑法,他虽然没有受过,却也听无数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任你多高的官,被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断无生理。按来俊臣的说法,我说这梦是想谋大位,结果还能好得了!
傅游艺想到此,不由得老泪纵横,长叹一声:
“唉,想不到,我傅某人耿耿忠心竟落得如此下场,但愿能为后来者鉴!”
来俊臣揶揄道:“行啦,傅大人,这一年之中就整那么儿档子事,朝服就成了紫的;我忙活了这些年,才混个五品,我找谁说理去!你打住吧!”
然而,傅老头毕竟六十多了,身子骨又不那么壮实,来到诏狱,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摧残和打击,生活上也缺吃少喝,身体迅速垮下去,九月六日便死于狱中。
傅游艺死后,他的墓志铭中有“龙飞蛇蜇,鸟尽弓藏”之句,这是说武则天如愿登基后,他就被收拾了,倒也实事求是。
不仅如此,早先与傅游艺一同高呼要武后登基的有功之臣,如门下省侍中史务滋,中书令宗楚客也前后脚地追随傅游艺而去,也算是武老太太卸磨杀驴的续篇。
这老三位也许想不通,那就到九泉之下共同感慨吧。
·3·
罗织罪名、审案杀人的明星级的人物,现在就只剩下来俊臣了。他并没有兔死狐悲的危机感,也不觉得失落和孤独。因为只要有人的野心没有满足,来俊臣之辈便不会寂寞无为。
曾经因为救了汝南六七百黎民性命的狄二杰回来了。武皇并不弱智,无论如何,朝政需要有人打理,如同作买卖,少了能干的伙计是不行的。
此时,正是公元692年,武老太太的长寿年号正月,也就是傅游艺死后三个月,天气依旧寒冷。
寒冷的天气中,政治气氛也如严冬刚过,被浸润在春寒中。
武后的侄子武承嗣,虽没有理政的才能,却不缺乏继承皇位的野心。
既然武家人作了皇帝,皇位该由谁来继承呢?总不能还由李姓的人来接班吧!当今皇帝武姓的后代首先是我这个侄子,三思等人水平不行,免提。俗话说的好,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人都巴不得姓武,那是需要改,而我武承嗣本就姓武,我和三思两人之中,我又是哥哥,我不继位谁继位?
武承嗣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他是眼看着姑姑是怎样靠着杀人登上皇位的,他也需要这么干。
欲成大事,来君臣便是好帮手。
武承嗣找到来君臣:“来大人,最近可好?似乎有些清闲啊!”
来君臣道:“谢武大人惦记,几个月前送走了傅老头,那老头根本就是个官痴,作梦就作梦吧,还敢张扬,找死!”
武承嗣道:“他那叫不知死活,说起这些,两个月前门下侍中欧阳通,中书令岑长倩,中书侍郎乐思晦,户部侍郎格辅元,右卫将军李安静,将军泉献诚等人,都是反对我当皇嗣的坏鸟,把他们收拾了,大称我心。来大人的手段,我是见识了,佩服啊!”夶风小说
来俊臣忙道:“武大人过奖。您是当世英才,大位非您莫属,皇上春秋老高了,虽说每日有怀义等人补着阳,也难挡有个山高水低呀!”
武承嗣道:“你我二人说话不用避讳。皇上百年之后,我若如愿,定不忘来大人鼎力相助之功,当个一品宰相那是当然的了。”
来俊臣连连道谢:“多谢武大人美意!我来俊臣没别的本事,为了您能荣登大室,我愿当个马前小卒,扫清障碍,万死不辞!”
来俊臣的决心志向气壮山河,武承嗣自然高兴。
稍顷,武承嗣略带忧虑地道:“你刚才说的不错,皇上一天天地老,难保有个高低,虽说杀了几个,可现在的狄仁杰等人,仍是一肚子坏水,我可是听到些传言,说他们还是反对立我为皇嗣。”
来俊臣道:“这个狄仁杰也是个拧种,前些年被贬为幽州刺史,这次回朝让他当户部侍郎,同门下中书平章事,参与朝政,还他妈不消停!要我说,咱别心软,收拾了算了!”
武承嗣点点头:“还有那个叫魏元忠的,少着也有四起四落,今儿个贬,明儿个回,进出朝廷跟串门似的,什么时候捣蛋也少不了他,就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ωWW.chuanyue1.coΜ
来俊臣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武大人,您一句话,我来某人决不手软,保证让这几个不识相的彻底踏实!”
话说到这儿,二人开始了新一轮的谋划。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决不会逞一时之勇,在面对强大对手的时候,他们统统采取保存自己的策略,以待时机东山再起。在此期间,他们会抓住一切时机,运用自己的纵横智慧,努力促恶向善。狄仁杰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在武氏一朝,心中怀有恢复李唐天下的大志,但为官数十年,从未与武氏发生明目张胆的对抗,所以,虽也曾遭到贬谪,却未危及性命。他的本事,和春秋时齐国的晏子有一比。
这次可是大不相同了。
武承嗣与来俊臣联手布局,执意要将狄仁杰置于死地。
说干就干。没出正月,武承嗣便举报狄仁杰等人谋反,六十二岁的狄仁杰和另外几个人被逮捕送进肃政台的诏狱。
这样的罪在不赦的告发,一旦确认,当事者无活路。况且,来俊臣手中有各种有样的刑具等着。狄仁杰乃大理寺卿出身,对大唐律法倒背如流,因此,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
但,狄仁杰并没有惊慌。
来俊臣当然知道这位名声赫赫的曾经的高法院长,他为了能达成目的,作了充分的准备。比如:狄仁杰摆老资格怎么办,狄仁杰死不开口怎么办,狄仁杰面对莫须有的指控雄辩滔滔,拒不承认怎么办,有人替他说话讲情怎么办,等等。甚至使用什么刑具他都作了仔细认真的准备。这样的大人物,来俊臣不但要极其礼貌,而且更得讲究先礼后兵。
审讯开始。
“狄大人,这还没出正月,就把您请到这儿来,您不觉得奇怪吗?”来俊臣努力在狄仁杰面前摆出很有修养的样子。
狄仁杰心中好笑,嘴上道:“想必是来大人平时公务繁忙,到这会儿才抽出空来吧!”
来俊臣心道,这老头果然与众不同,太滑头。他道:“狄大人可真是幽默,说起来,您还是老前辈啊,审问人犯这事,我只是后来者。”
狄仁杰道:“来大人过谦了。我审那么多年的案子,多是毛贼小偷,斗殴杀人,要不就是因奸害命,来大人审的那都是事关朝廷安危的惊天大案,要论起水平和贡献来,我这个前辈的称呼,实在愧不敢当!”
来俊臣被恭维的笑了:“嘿!狄大人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
狄仁杰道:“这本是事实啊。”
来俊臣摸着下巴:“事实这东西很奇妙,说到一个案子,据我看,法官认定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有时候,一件事,只要有需要,不是事实也可以成为事实。”
这回轮到狄仁杰笑了,道:“这倒是,法官有时认定的是逻辑上的事实。至于需要搞成的事实,我是个愚钝的人,不知其奥妙!”
来俊臣道:“狄大人,您这可不是幽默,是装傻了。我跟您说,傻可以在外边装,到了这儿,就不能再装了。因为装也没用,您说是不是?”
狄仁杰怎能不知来俊臣对事实的高论,这些年,这小子不知把多少不是事实的事按照需要整成事实,使他的肆意诛杀成为合法。只是自己不屑与他争辩,更不能表示赞同。
狄仁杰很诚恳地道:“我可是真傻,孔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咱就两个人,论起来,您也是老师啊!孔圣人还说,朝问道,夕死可也。孔圣人还说……”
“行啦!打住!”来俊臣不拦住他,怕他会把整个《论语》背一遍,再说了,自己上那几天学,认那几个字,跟这老东西,根本没法比!
狄仁杰又笑了,这回笑的很有些开心。
就这么东拉西扯,无论来俊臣说什么,狄仁杰总能借题发挥,说出一套来。弄的来俊臣半懂不懂的,摸不着头脑。他心想:这老东西就是卖瓦盆儿的,一套一套的,别骂我损我,我还跟着傻乐!
他决定不再兜圈子了,再兜下去,难保自己会不晕。他正色道:
“狄大人,变戏法的瞒不过敲锣的。咱就实在说吧!有人告发你谋反,可有这事?”
“说我怎么个反法?”狄仁杰很认真的问。
来俊臣一瞪眼,道:“您这是要审我呀?我问的是你,说你谋反,你可认罪?”
狄仁杰恭恭敬敬地道:“来大人,我自认有罪。我有罪,大周奉天承运,革命肇兴。我是唐朝的旧臣,谋反这事属实,我知道这罪在十恶之列,我甘愿受死。”
嘿!这狄仁杰居然如此轻易地便认了罪,自己原先准备了那么多的预案一个也没用上,这老头到底是当过法官的,大约也是知道我来俊臣的手段,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
来俊臣不由得心中大喜。
不光狄仁杰,一块抓进来的那几个人也和狄仁杰一样,一审之下,立刻认罪。
也别说,只有一个魏元忠,不认罪。大都认了罪,就一个,他还能嘴硬几天。
初战大胜。来俊臣的心情别提多愉快了,他想,武承嗣知道这个消息也一定高兴,这可是自己拥戴未来皇上的又一功劳。
高兴之余,他吩咐手下,不要给这些人用刑,收监就行了。
来俊臣想不到的是,狄仁杰并非真心认罪。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司法工作者,他对法律的熟悉远超来俊臣之辈。法律中有一项条款,只要立刻服罪,不但免除苦刑,判决的死刑也可以改判。这有点象后世的坦白从宽,或者有自首情节可以减轻处罚。
狄仁杰之所以认罪,是为了避免酷刑致死,也是以退为进,为将冤情上达争取时间。
现在,时间算是争取到了。那怎样才能使事情有所转机呢?
他对武皇有自己的判断。武皇将自己召回朝廷委以重任,是要发挥自己的作用,让自己为大周朝效力。因此,武皇对自己并无恶感,不至于指使人对自己下此毒手,要置自己死地的,只能是另外的人。想到几个月前因反对武承嗣当皇嗣而遭诛杀的乐思晦等人,他判断这背后的黑手有可能是武承嗣,而来君臣则是帮凶。
不是武皇的旨意,事情就有希望。
他要想法自救。救了自己,也就救了另外的几个人。
狄仁杰开始沉着冷静地行动。
他给儿子写了一封信,信中嘱咐儿子要将此信呈送武皇,并当面向武皇陈说事情的原委,告诉她,狄仁杰要亲自面见武皇,有要言上禀。
信是写好了。怎么才能送出去呢?
狄仁杰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将信藏在棉衣之内,运用三寸不烂之舌,许以重利,说动一个狱卒,将棉衣送回家里去。
棉衣到家,狄仁杰的儿子觉得奇怪。此时正是未脱棉衣之时,父亲为什么将应当穿在身上棉衣送回来呢?这很不合常理,内中必有蹊跷。
于是,儿子剪开棉衣,果然就发现了父亲写的信。
这封重要的信,经过儿子的努力,终于呈送到了武皇的面前。
逮捕狄仁杰等几个人,来俊臣、武承嗣并没有报告武皇。他们的打算是,将这几个人谋反的口供作扎实了,然后再报。那时,皇上旨意一下,雷厉风行地就将这几个人送上刑场。但他们没有料到,狄仁杰的自救行动走到了他们的前面。
武皇接到信以后,她十分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因为她需要狄仁杰,从心里不愿相信老狄会谋反,她愿相信狄仁杰的忠诚。
也许是天意使然。一个童子的举动,竟也帮了狄仁杰一把。
这个童子只有九岁,他是去年,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被诛杀的中书侍郎乐思晦的儿子。由于其父被杀,这个孩子已经在工部为奴。他聪明伶俐,为奴不忘蒙冤而死的父亲。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武皇,也许是老太太喜欢小孩,她见这孩子挺灵秀,就问了他几句话,为什么在这儿,是谁家的小孩等等。小乐回话之后,马上说:“陛下,我有话启奏!”
武后道:“孩子,你是要说你父亲的事吧。他是经过正当的审判,确实有罪,而且他本人也供认不讳。死的不冤枉!”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也确有几分胆色,他在皇上面前,毫无怯意,道:“陛下,不是这样,您被骗了。没有人不怕来俊臣的酷刑,到了他手里,受到种种酷刑的折磨,没有人不招供,我的父亲确实是冤枉的。”
武皇当然知道来俊臣那一套,自己家养的狗,咬人不咬人还不知道吗?她故意问:“你怎么知道是这样呢?”
小乐回答:“知道的人太多了,陛下您要是不信,可以把最信任的人交给他,说他是叛国的罪,来俊臣肯定会拿来那个人的亲口供词。”
武皇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动,她马上想到了狄仁杰的申诉信。
这本是她信任的人啊,乐思晦儿子的话,使她对狄仁杰的有罪不愿相信,变成了基本不相信,这个改变,使狄仁杰等人生的希望有了七八成。
来俊臣被召到了武皇的面前,武皇问:“来俊臣,狄仁杰和魏元忠他们有谋反的事?”
来俊臣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谁举报的?”
“是武承嗣大人。”
武皇一愣,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了,也知道他在为当皇嗣四处活动,而说不定狄仁杰和魏元忠他们不以为然,特别是那个魏元忠,倔得跟驴似的,会不会……
武皇问:“来俊臣,听说你常使用酷刑,让人认罪,那这次狄仁杰他们你问的如何?”
来俊臣却很坦然,心说:你这老太太,我用不用酷刑,你早怎么不问我啊?早问我能把李姓皇族的人杀那么多吗?你是明知故问!那我当然也装糊涂呗。
来俊臣道:“陛下,瞧您说的,酷刑?哪儿能呢!这几个人都是自愿认的罪,为臣一个指头都没有动他们,为臣见他们态度好,还特别关照。现在,他们在狱里呆的很舒服,这不是天还冷吗,为臣都让他们穿袍子,带帽子呢!”
来俊臣这次说的还真是有真有假,没动刑那不是他的本意,是狄仁杰利用了法律的规定,能穿袍带帽子,那纯属胡说。
武皇又问:“每个人都认罪了?”
“都认了。呃,对了,只有一个魏元忠不认,不过您放心,用不了几天,他也会认的。”
“来俊臣”,武皇很严肃地叫他的名字,“这些人都是忠良之臣,你要再审一次,一定要公正,决不能冤枉好人!”如果不是狄仁杰,武皇会这么吩咐吗?
来俊臣连连道:“臣遵旨,遵旨!”
来俊臣心里打着鼓退了出来,他心想:这老太太以前没这么认真,也没这么心慈手软过,今儿是怎么了,怪事!
不知道审时度势的奴才,决不可能达到奴才的高境界。来俊臣便是一例。
由于此时武皇的心情已经倾向于狄仁杰等人,便破天荒地派了一个使者到肃政台的监狱考察。
来俊臣得到消息,心想,老太太这是要考验我的应变能力呀,来吧!
他让人到狄仁杰的家,取来一套衣服和帽子。使者来的那天,他让一个和狄仁杰身材差不多的手下穿上,站在走廊下的东面。
使者进来了,来俊臣站在假狄仁杰旁边表示欢迎,使者被安排在面向东的廊下,根本不让他接近。
来俊臣道:“大人,您看看,下官身旁便是人犯狄仁杰,状态如何?”
使者早就知道来俊臣的名声,他本就是抱着走个过场的态度来的,此时,让他站的位置,是特意挑的逆光位置,强烈的阳光在对面,望过去白花花的一片,哪里看的清!
来俊臣道:“大人,您可看仔细了,回奏时有个出入,下官可吃罪不起!”
这话分明带着威胁,使者听了,更加不敢正眼观瞧,只是连连道:“看清了,看清了。”说罢,便急匆匆回去复命了。
于是,武皇得到的回奏便是:臣亲眼看见,狄仁杰的身体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看样子,他在狱中确实挺受优待。
使者走了,来俊臣心里更犯嘀咕了:这老太太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啊?弄的我这儿一惊一乍的。现在,我可不光是伺侯你一个人了,您是皇上不假,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了,我得把心思多放在未来皇上那儿,如同作生意,我这是长线投资,既然投了,就不能让它赔了。看来,狄仁杰等人这几块料,得快刀斩乱麻。赶紧把他们收拾了,免得夜长梦多!
那时节,要杀的官员临刑前还要上一道谢死表,表示我有罪,谢谢皇上您把我杀了,大致等于后世的判刑还要写悔过书。这种事,都是谢不谢由你,不由你不谢。
几份谢死表呈送武皇,就等老太太批个字了。
可来俊臣没想到,更不知道,武皇看了狄仁杰的申诉信,觉得几个人一边喊着冤枉,一边谢死,这太奇怪。何况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老法官身上。
武皇怀着一究根底的心思,将狄仁杰等召进宫里,她要当面问问,证实一下。
现在,狄仁杰等人就跪在了武皇面前。
武皇问:“你们都是认罪的吗?”
几个人一迭声地回答:“回陛下,臣没有犯罪!”
“没有犯罪?”武皇看着他们,也的确没有受过酷刑的样子,每个人都是全须全尾,挺齐整。“那你们当初为什么都认罪了呢?这有你们的亲口供词可以作证的!”
魏元忠带着怒色道:“臣根本就没认罪!”
这个魏元忠是个极有个性的人物,在官场中起起伏伏,有几次还险些被处死。可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有一次,他又被判了死刑,五花大绑,被押至刑场,双膝跪在地上。将要行刑,武后的特使举着圣旨到了,大叫刀下留人。赦令宣罢,其他人都松了绑站起身来。唯有魏元忠却跪着不起来,嘴里说:再把圣旨念一遍,我没听清。使者只好又念了一遍,魏元忠这才没事人似地,从容地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脸色如常。
这真是牛人!
武皇太了解他了,摆摆手,道:“你的情况,朕知道。”
狄仁杰道:“回陛下,臣等当初若不认罪,早已活不到现在,哪还能见到您呢?”说罢,泪流满面,叩头不止。
武皇道:“那,魏元忠没有认罪,也还活着,这怎么说呢?”
狄仁杰道:“臣审了半辈子案了,这其中的道理是明显的。多人的案子,多数人都认罪,只一个不认,影响不了判决的结果。这也是来俊臣没有急于对魏元忠动用大刑的原因。”
武皇拿起几案上的谢死表,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个为什么都写了谢死表呢?”
狄仁杰大感奇怪,道:“回陛下,臣何曾写过谢死表,绝无此事!”
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否认写过。
武皇见面前这几位大臣神情激动,矢口否认,沉吟一下,吩咐身旁太监将几位大臣往日的奏书取来,她要核对一下笔迹。
核对的结果当然是:谢死表都是他人所写,伪造的。
戏法变到这儿,底是全漏了。此案审到这地方,已是最终的终审。问话的法官乃是当今皇上,而且是圣神皇帝,如果有人敢说比她还聪明睿智,那就是活腻歪了。
可偏偏那个武承嗣看不出眉眼高低来,不屈不挠地狠咬狄仁杰等人!
“陛下,臣是您侄子,论起来,怎么也是臣跟您亲。狄仁杰他们谋反,那是千真万确,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没谋反,也都是危险的人物,杀了没错,不值得留!”武承嗣的态度很坚决。
武皇道:“他们没犯什么案,怎么能杀了?”
武承嗣还是咬住不放,:“陛下,不杀也得把他们流放!”
武皇已经完全有把握地认为,这个案子纯属是武承嗣和来俊臣联手搞的鬼。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侄子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但眼下,自己的皇位已经坐稳,不需要再杀那么多人,都杀光了谁来上朝啊。六、七月间,有大臣不断上书,叩请侦查审理判刑应依照律法,不应随意,象现在这样,一个八品的肃政台的御史就有权杀人,太不正常。武皇是足够聪明的,为达目的杀人,是形势需要,这之后,人心还是要维护的。
所以,她见武承嗣如此不放,大为不悦:
“你住嘴!我已说过的话,不可更改!”
到底是亲侄子,武皇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是喝斥便了事。对狄仁杰他们,都贬出京城,先当当县令,也算是给武承嗣一点面子。
按理说,来俊臣这样办案,属于迫害大臣,应获重罪。也是由于武承嗣庇护的缘故,他并未遭到革职,甚至未加惩处。
来俊臣的“长寿”,就造成了武周朝时的又一次屠杀。
转过年来,七十岁的武皇想起了傅游艺,想起了他令人发笑的登基梦。
最悲惨的,是她想起了傅老头临死前的建议,内容是:
应该派出六路使者,到那些流放犯人的集中地,察看这些人是否安分守已,踏实改造!
半夜里睡不着,她就想事,想来想去,觉得傅游艺的话有道理。
现代社会,为了防止独裁者,除了对权力设置必要的制约机制外,还规定了任职的期限。这样,就使一个领导者少有高龄在位执政的现象,因为生理使然,人老思维容易发生变化,任性、疑心都免不得。普通人称之为“老小孩”,但若是依然执政没有约束的独裁者,不可预测的行为和决定就可能发生,造成惨重的后果。这也就是为什么不死不下台的独裁者可恨的原因。
武老太太已经进入了这个独裁的最后阶段,她果然派出六路使者去访察。
来俊臣依然官居御史中丞,他派出了得力爪牙侯恩止到广东。
侯恩止牢记来俊臣案不及众功劳不显的教导,借口流放的犯人对朝廷有怨言,把三百多孤儿寡妇召至官府的厅堂,命令他们自尽。一时间大厅里哭声震天。
见这些人不肯自尽,侯恩止说:“既然如此,那你们跟我来吧!”他竟将三百多妇幼儿童带到河边,一一杀光。然后回到京城向武皇回奏说:“臣等察看的广东一路,那些人正在密谋反叛,幸好臣等及时赶到,才使他们阴谋未能得逞。现在,这些人都已诛杀,陛下您可以放心。”残忍的侯恩止立刻官拜御史中丞。
广东一路是这种情况,武老太太由此及彼,想到了其他地方。她派出多路巡回御史,分赴四川、贵州、广西、云南等偏远的各地。
巡回官员人人要学侯恩止立功,纷纷展开杀人竞赛,以此表示效忠朝廷。刘光业杀了约九百多人,王德寿杀了约七百人,另外几路杀了二百至五百不等,史有所载,岂能淹没!
在京城,为了配合武承嗣的野心,除掉现任皇嗣李旦,来俊臣再次出手。没想到,这个阴狠有余,人性缺失,才智低下的刽子手,这一次搞砸了。这就别怪老太太心狠,来俊臣被武皇免去御史中丞之职,贬去外地。
但,这仍然不是来大人的终结。他的戏还未到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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