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54年。大唐永徽五年。
陕西。长安。
·1·
武媚娘由贴身侍女莺儿陪着,从皇宫北门往自己的宫里去,她是刚见了母亲杨夫人,特意告诉老太太,自己二十天前生了个女儿。老太太连忙道喜,说你已经生了个儿子李弘,现在又生了个女儿,有儿有女,这才叫齐全,皇上一定也高兴。
这是一个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的女人,三十岁,浑身都散发出成熟女人的气息,瓜子脸上嵌着的棱角分明的小嘴,透出坚毅和果决。
人都说母以子为贵,杨老太太没生儿子。女儿倒是不缺,而且就是这个女儿,让老太太人前人后的风光不已。给太宗当才人那会儿是惨了点,品级低。但作为后宫的女人,这不值得忧虑。只要皇上看得上眼,宠幸不衰,你就是一头小母猪,日久天长,也能变成大美人。
可是,太宗皇帝三天新鲜劲儿一过,十多年里,武媚娘愣是没有和天子同床共榻的机会,那个黄脸婆长孙皇后,不知长了什么可人疼的肉,不但地位巩固,连皇上也敬她几分。
那些日子,武媚娘的郁闷可想而知。
为了改变命运,武媚娘豁出去了,借着伺候太宗的病,凭着自己的大胆热辣,终于攀上太子李治。
上了太子的床,那就是上了未来皇帝的床,更何况,太宗这病日甚一日,未来还有多远?
那些日子,武媚娘且喜且惧,喜的是前途有望,惧的是万一偷情败露,命将不保。儿子跟姨妈搞上了,乱了人伦,那还得了。
可有一句话,支撑着武媚娘把偷情继续,那话就是:富贵险中求。所以,除了喜和惧之外,还有一层那就是刺激,玩得就是心跳嘛!
太宗死,媚娘入感业寺,李治登基,旧情难忘,感业寺成了感情寺,新皇帝时常到寺与媚娘幽会。
一来二去,武媚娘怀上了李弘。
媚娘见了皇上,摸着肚子,一脸忧色,心中却是狂喜。
按说一个尼姑,出家在寺居然怀孕了,何其丢人现眼乃尔。
可媚娘不这么想,她觉得这得看是谁搞的。
如果是一个普通俗人搞的,丢人;
要是一个和尚搞的,更丢人;
问题是,这肚子里的种,是龙种。这种事保不住秘,我还巴不得丢人呢?
王皇后倒是大度,偷偷地把媚娘接进宫,蓄了发,生了孩子李弘,姨妈变媳妇说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可媚娘由过去的才人一下子变成昭仪,这可是飞跃呀,才人论品级不过是六品,昭仪可是正三品,这是开玩笑的吗?
有几次,武昭仪梦里都笑出声来。
过了高兴劲儿,又有一个问题盘旋在她脑子里不肯离去,我武媚娘有没有可能当皇后呢?
这个念头若是十年前生出来,自己先就会觉得简直是痴心妄想,就像一个叫花子想当财主,那纯是开国际玩笑。
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自己已是昭仪,越过贵妃就是皇后,离一个女人的顶级荣华富贵只有一步之遥。
万事皆有可能,只要敢拼搏不服输,理想就会变成现实,这位武昭仪打小就是这个脾气。
离自己的住处越来越近,想起刚出生的女儿,她并没有母亲杨夫人,更没有皇帝那般喜悦。
民间是重男轻女,皇家更甚,生男不当太子,怎么也封个王,生女总要嫁人,一嫁人那就差多了。自己满心盼望多生几个男孩,那在后宫自己就太风光了。
不过话说回来,按自己的昭仪身份,生的男孩再多也是庶出,同样长个小鸡鸡,可皇后生的男孩小鸡鸡是金的,这又比不了。
思来想去,武昭仪认准一个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关键在谁是皇后。昭仪变皇后,儿子就有资格当太子,小鸡鸡也就成金的了。
皇后,这个宝座实在是太诱人了,为此就得脚踏实地的努力。
搞好周边关系,武昭仪很拿手,就说对自己身边的莺儿吧,有事没事,给她些赏赐,逐渐地,这丫头就成了自己的铁杆嫡系,说主子的好话,从不吝啬,听到有什么消息,马上报告。
有样学样,其他侍女包括太监也都看到光明,主动成了昭仪的知心人。
皇上那儿,自然功夫得下足。床上的事就不用说了,曲尽逢迎,莺声软语,搞得皇上骨酥筋软,好像这一套武昭仪天生就拿手。
日子越往眼前来,自己就成了皇上的专宠,谁让你王皇后不会生养呢?谁让你萧淑妃没事瞎得得呢?
再说了,别人对皇帝只知顺从,武昭仪却懂得冷面的贴心。
比如:皇上觉得热了,有人开了窗,或者窗开得大了些。武昭仪便会板起脸来道:“皇上,您的龙体不只是您个人的,是整个大唐的,为了国家,您时刻都应保重。您看,风吹进来了,这风凉,染上风寒自己不在意,我这心里疼啊。”
皇上便不好意思地笑着:“关上,关上,就依媚娘。”
这场景,让身边的侍女、太监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恍惚觉得,武昭仪对皇上就像一个母亲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数落一顿,皇上还挺受用,真他妈奇怪。
跟皇上的关系,当然是最重要的,武媚娘比猴子还精,岂能掉以轻心。
武昭仪袅袅婷婷地回到寝室,随着的莺儿一声高报,侍女小红立马一阵风似地迎出来,又搀又扶地,嘴里也不闲着:“昭仪,您猜怎么着,您出去不大会儿,皇后就来了,说是来看您和小公主。”
“是吗?”武昭仪淡淡地应着,她既没有表现出感动,更没有客人来访,主人不在,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意思。不就是皇后吗?位置虽然在我之上,可眼下,受宠的却是我。谁让你这只老母鸡一个蛋也不下呢?怪得谁来?
武昭仪顺口问道:“皇后见我不在,没有不高兴吧?”
“瞧您说的,皇后进门见您不在,一个劲儿地说,刚生完孩子才几天,不该到处走,太不爱惜身子,还责怪我们不拦着您。”
“那,你们几个没替我招待皇后?”
小红笑着道:“跟着您这么多年,这点规矩早就记心里了,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少。对了,皇后娘娘还送了好多礼品,金的银的,绫罗锦缎都有。”
武昭仪脸上现出微笑:“嗯,到底是皇后娘娘,生个女孩,这礼数一点也不含糊。”
小红说:“对了,昭仪,皇后娘娘还真的是喜欢小孩,抱起小公主来,又亲又爱的,就像是自己亲生的一般,简直是爱不释手。”
莺儿接口道:“皇后娘娘自己没生过孩子,羡慕咱昭仪呗!”
武昭仪瞪她一眼:“就你嘴欠,这话是随便说的吗?”
莺儿一吐舌头:“奴婢该死!”
小红道:“临走,皇后娘娘看我们收拾礼品,就自己把小公主送回房间。还嘱咐我们要好好服侍您,好好照顾孩子。”
武昭仪心中一动,下意识咬了下嘴唇,吩咐道:“莺儿,你和小红把皇后娘娘和其他人送来的礼品理一理,一会好赏给你们,我先去看看孩子。”说完,武昭仪自顾走向后院小公主的房间。
从院子穿过前厅走到后院,也就百十步的距离。就在武昭仪嘱咐莺儿的当儿,她的头脑里电光石火地一个闪亮,一个炸雷般的想法震得她有些晕眩:
皇后……,皇后?
多么令人神往的地位!
皇后要是有罪……,皇后还能是皇后吗?
皇后,还有那个萧淑妃,你们在皇上面前合起伙来鼓捣我,说我的坏话,以为我不知?
鸡不下蛋,还要乱叫唤,这不该处置吗?
皇后应该有罪,皇后必须有罪!
皇后得有不配当皇后的罪!
武昭仪身形挪移,步履沉稳,每迈一步,脑子里都是一阵高速运筹:
手段。
施行。
风险。
成算。
抉择的犹豫。
最后的决心……
到底是谁发明了“心机”这个词,这不重要,懂得深沉,那只是一般水准;敢加入“残忍”的要素,那才是不凡之人。
三国的魏武帝曹操有句话,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说的气派!
我得狠!狠了,自己称心;不狠,别人称心。
想当年,太宗皇帝有一匹狮子骢,马是骏马,却无人能驯服。是我口出大言,向皇帝要三件东西,铁鞭,铁锤,利剑,鞭打锤敲不奏效,我就用利剑刺进它的脖子,让这畜生见见血。如此,方称我意。
皇后,不管你今天是真体贴还是假惺惺,横竖是你来过我这儿,抱过小公主。
穿过前厅,进了后院,武昭仪身子抖动了一下。
·2·
贾斯文现在可是风光无限,真人的名声如刮风一般,传遍大唐朝野。
道行有多高且不论,单是这童颜百岁之身,便惹得人人都想一睹真容,堪比今天外国人看熊猫。有缘得见的,顶礼膜拜,见不着的,更生出海阔天空般的想象。
贾斯文虽未经过商,倒也懂得饥饿营销之道,等闲不露面,还说这叫真人不露相。
清虚自然成了贾真人的代言人,日常里,陪些笑脸,破费些茶水,便得了不少的施舍。更有愿意舍了万贯家财入观修道的,紫云观的实力日渐壮大,这可都是贾道长带来的。
于是乎,整个紫云观,外观整饰一新,院内重新设计,添了不少名贵花木。
老君殿更是整的富丽堂皇,缭绕的香烟里,衣着光鲜的道士们移来飘去,搞个什么醮,那就声管笛箫,乐声悠扬。
观内道士们的饮食也改了,有荤有素,个个吃的脸色红润。
贾真人要求每日申时入静,调息,成不成仙的搁一边,反正有利于健康。
就当时说,道士们的精神面貌是从未有过的好。
事到如今,即便贾斯文自己不说,他这真人也已经是货真价实了。
此时,贾斯文正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兰袍黑冠,气色红润,秋风拂来,衣袂飘动,一派仙家气象。
前有宫中使者导引,后有数名侍者随行,贾斯文一大早从终南山紫云观出发,纵马急驰一阵,间或松缰信马一程,此时已到长安城了。
那时节,马属于战略物资,长个脑袋就想在马上摇晃那绝无可能,达官贵人才可乘。即便是官,也得分级别,庶民百姓,僧道人等不准骑马,违反要受到惩处。
贾斯文身为道士,能够骑马,自然有说道。
前些日,观里来了一位访者,清虚进内禀报,贾斯文正要说不见,清虚连忙说道:“真人,今日来访的,乃是当朝尚书左仆射褚遂良大人,不可失礼呀!”
褚遂良,后世之人多知他是著名的书法家,一技之长倒掩盖了他的官声,熟悉历史的贾斯文,自然知道褚遂良在初唐高宗时期的作为和遭遇,对他很有几分敬慕。
贾斯文立马道:“快请。”
请进客厅。宾主寒暄落座。
贾斯文打量面前的褚遂良,中等身材,略显清瘦,胡须疏朗,两眼有神。一开口,便是浑厚的声音:
“久闻真人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贾斯文矜持地一笑,道:“褚大人客气了,贫道每日只是修炼,得道也好,成仙也罢。总归是远离红尘,比不得大人您,整日为国为民操劳,鞠躬尽瘁呀!”
褚遂良倒是颇有儒者风范,虽位居高官,对饱学之士,总有几分钦敬:“听说真人通阴阳,懂八卦,前知一千年,后断一千年,若非仙人,岂能如此?”
贾斯文假意客气道:“大人过奖,过奖了。贫道远离尘世,对古往今来而今而后,只是粗知而已。”接下去,他便从三皇五帝开始,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数落一顿隋炀帝,夸奖一番大唐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饶是褚遂良一肚子学问,也不禁暗暗敬佩。
褚大人哪知道,学中国历史的,白话这些,简直是小菜一碟,都不能叫学问了。
褚遂良道:“真人的才学,非一般出家人可比,不知道真人对儒释道三家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贾真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入世,走的是辛苦一路;佛家讲究出世,修来世,普渡众生,这就轻松多了;而道家是修现世,修到极致,可以在仙境与凡间自由往来,既不需要像儒家那么劳累,也不像佛家说的,只有在死后才能到达西方净土,而是长生不死,轻松惬意,所以道家是最快乐的,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褚遂良听了这番议论,频频点头,也许是触动了内心深处,一时默然。
褚遂良怎么能不累呢?太宗去世前,他把当今皇上高宗李治郑重地托付给自己和长孙无忌。长孙是国舅,又是助太宗登基的功臣,相较之下,自己只能说出身寒微,先皇在临终之际,赋予自己托孤重任,这知遇之恩,当不惜肝脑涂地以报。因此,他以国为家,为国忘家,殚精竭虑,辅佐新皇。
今天,他是奉旨前来要考察一下贾真人,若有真才实学,或更有异于常人之能,皇上便可任其为国师。
为大唐考察发现人才,在褚遂良看来,不但是职责,也是乐事。
贾斯文自然不知此时褚遂良的心事,为了调节一下气氛,他道:“大人肯定知道,晋代的王右军先生,也对道教极感兴趣,他曾手写黄庭经。”
“是啊,右军写的黄庭经,可惜今天无缘得见了。”
“当年的上流社会喜好服药石引散,也难说不是受道教影响。”
褚遂良笑道:“老夫对吃药不感兴趣。对书法,倒是痴心不改,王羲之的《兰亭序》,老夫不知临了多少遍。”
褚遂良哪里知道,贾斯文在那个世界自幼习书,常年苦练不辍,年纪虽轻,所以于书法却有相当的造诣,对唐代大书家褚遂良的书法自然不陌生。
“依贫道看,早些年,世间书家多承北碑余韵,清瘦劲挺,难得太宗皇帝有眼力,极力推崇二王的疏朗、秀逸之气,而大人能将碑帖融为一炉,领异标新,为当世书界翘楚。”贾斯文说着,眼里满是真诚的赞许。
褚遂良连连摇手,大笑道:“真人谬奖老夫了!老夫经年累日,习书不辍,自然是有些感悟。听真人所言,您对书法是行家啊!”
贾斯文在褚遂良的面前发自内心地自谦道:“要论书法,贫道在大人面前,愿执弟子礼。”
褚遂良笑道:“真人何必自谦。”
接着,他似切磋又似要证实地问道:“真人对书法的功力如何看法,可否领教一二?”
“大人,在您面前谈论书法,实在是不自量力。但贫道习书多年,也悟得一些粗浅的道理。”
褚遂良当然知道,书法功力,从广义上说,是书家自身文化修养和用笔技能综合体现,而从狭义上说,便只是用笔的熟练程度。但他想听听这个道士的观点。便道:“愿闻其详。”
“用笔的水平,体现在对笔的性能的把握,体现在柔软的笔尖与纸接触时的感觉。这种感觉越准确,越熟练,狭义的功力也就越深厚。字的形状结构不同,写字就是要造型。用笔的感觉准确熟练,造形便可随心所欲,能在多大程度上随心所欲,便是所谓不同功力的表现。但只有这个意义上的功力,也可以说是技巧,一个书家的最高境界只能是匠”。
褚遂良问:“欲要成家,又应如何?”
“还需要学养的土壤。”
褚遂良会心地笑了,:“真人所言极是,学养决定着书家的眼界、鉴赏力,眼界不高,只能循人足迹,难以自出新意,只能傍依门户。”
“这就是几岁小童可以写楷书,却绝少能写草书的缘故。”
“然也,草书成篇,所需的修养、见识是复杂多了。然能驱笔,学养备,可以成家否?”
贾斯文心说,考我!嘴上道:“大人明鉴。学养如土壤,技巧如耕耘,若没有天赋这颗种子,也难以有所收成。凡终其一生若练不辍,却无独特面貌自成一家者,皆因天赋不具备,而书家有大成者,又无不情思敏感,禀赋异于常人。其实,此等资质,于各艺何尝不是首要。”
紫云观中,褚,贾二人相谈甚欢。临别,褚遂良还欣然提笔,以行书写就陶渊明的一首诗,留赠贾真人,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旧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写罢褚遂良吟诵一遍,感慨道:“此等人生,乃真人之写照,老夫难与焉!”又嘱咐,不日,会有宫中使者请真人入宫面圣。
当下,贾斯文喜得心头乱跳。
今天,宫中的使者果然来接贾真人了。
走马唐时的都城,那心情,比在西安市内开车可爽多了。
古时长安城,大异于今日之西安。长安城,原是西汉旧都,至隋朝,已历经八百年沧桑,中间虽经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几代稍加修缮,但终因年代久远以及战火摧残,失去昔日的光彩。于是隋文帝下诏,在城东二十余里的龙首塬创建新都。十余年后又修筑外郭城,形成了今日长安城的大格局。
长安规模宏阔,宫城在最北面,皇城拱卫其南,外侧再环绕郭城。
郭城东西长约十公里,南北长约九公里,每面城墙开三门。
明德门是南面城墙正中的门,此门颇为壮观,并列有五个门道,每个门道宽五米。
进入明德门,便是南北向的朱雀大街,街面宽阔,有一百五十余米。
除了这条主要大街,还有南北向十一条,东西向十四条街道,宽度也均在百米以上,它们将郭城分割成一百零八个居住区域,除了居民,还有王府,寺观。
贾斯文随着使者,进明德门,经过朱雀大街,进长乐门,永安门,来到皇城。
两侧是衙署,门下省,中书省,弘文馆,史馆都在此办公。
中间是太极、两仪朝会的正殿。
再往前,承天门以北便是宫城了,有甘露、延嘉、千秋、安仁殿等楼阁亭台,那是皇家的起居之地,一般臣民不得入内。
骑在马上,贾斯文望向北面的宫城,隐约可见皇帝居住的太极宫,以及左侧的掖庭,右侧的东宫。
东北方向,有高出众殿的楼阁,那是大明宫。含元殿是大明宫的正殿,建在高台之上,殿基高出地面约五十尺,占地约五亩。登殿可以俯瞰长安城。殿前两侧有翔鸾、栖凤两阁,两阁以庑廊与大殿相连,烘托主殿的气势。
殿前有三条二百多尺的阶道。自低处逐步向大殿处高升,称为龙尾道。从道的前端仰视,含元殿犹如在云端,富丽庄严。
领略宫城内的景致,那是后话。
此刻,贾斯文被使者引至太极殿中。
高宗散了早朝,正和国舅太尉长孙无忌说话,听太监报说贾真人到,立刻宣进。
贾斯文在书中不知多少次见过皇上,但活皇上就在眼前,这一照面,见高宗尽管也是二十五六岁,和自己年岁相当,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慌乱,心里一闹腾,膝盖那儿就有点发软。
就在他下意识地要跪下去的时候,御座上传来一个年轻而柔和的声音:
“真人一向可好?”
这声问候,使贾斯文一下惊醒了:我是贾真人,修道成仙,年过百岁的人,当今圣上不过是凡夫俗子,黄口小儿,惧他何来?
想到此,贾斯文一不跪二不拜,向前深施一礼,从容道:
“贫道参见陛下”
高宗微笑道:“赐座!”随即有太监拿来一个坐垫。
贾斯文谢座,心说:其实也没什么谢不谢的,这是规矩,本朝崇尚道教,得道的高人,见君不跪拜,登殿赐高坐,我乃贾真人,当之无愧!
当下,又与长孙无忌见礼。
高宗道:“朕早已听褚遂良大人夸奖真人的风姿,今日一见,果然仙风道骨。”
贾斯文道:“陛下谬赞,贫道修炼八十余载,小见成效而已。”
高宗道:“听说真人有一仙境带来的宝物,带在手上,随时可知准确的时辰?”
贾斯文慢慢露出手腕上戴的西铁城表,对太宗道:“此物确非凡人所能拥有,贫道也是当年蒙上仙所赐,已随身多年,今日有蒙圣上厚爱,且陛下又是千古一帝,贫道就将此物献给陛下。
高宗道:“不可,初次相见,怎能受真人如此宝物。”
长孙无忌道:“陛下,依臣之见,既是真人诚意奉献,就收下吧,也不枉真人爱戴陛下的一片诚意。”
不等高宗再说什么,贾斯文麻利地摘下手表,太监接过来,恭敬小心地为高宗戴在手上。
高宗也是年轻人的心理,看着不停摆动的指针,像个孩子,新奇的不得了。
贾斯文心想,哼,跟多大的官儿,也得搞好关系,他妈的哪个世界都一样,说大臣收礼,你皇上不也一样吗,只不过你一手遮天,谁又能奈你何?
贾斯文心里如此想,嘴上道:“陛下,此物虽奇妙,但需时时吸收日月精华之灵气,特别是昼间,陛下只要放在阳光下一个时辰,它便能走一个月,万勿疏忽。”贾斯文知道,这光能表对日光的要求没那么邪乎,可对这后知后觉的皇帝,不夸张点,还有什么神秘可言呢?
高宗连连点头,长孙道:“我日后当时时提醒陛下,真人尽管放心。”
高宗道:“朕知道真人的修炼已达仙境,内中秘诀可否说与朕。”
贾真人正色道:“修道之事,并非如常人想象得那般容易,有两桩,贫道窃以为圣上不能为?”
“哦?”高宗惊讶道,“请道其详。”
“其一,修炼之人当远离人间,清静身心,陛下日夜操劳国事,日理万机,这一桩能否践行?其二,陛下乃真龙天子,上应天命,上天赋予陛下江山社稷,陛下真要修炼,岂不有违天意?”
高宗听罢,大为失望,一旁长孙无忌却满脸赞许的表情。
贾斯文又道:“虽说陛下不宜如山野之人那般修炼,贫道却愿意奉上一些养神补气的方法,可收延年益寿之功效。”
高宗听罢,觉得这个真人要说的,不外乎远离女色,少吃好东西这类扯淡的主意,他不想听,便转个话题:“真人既是博古通今,知前知后,可否给朕一些治国良方?”
贾斯文当一个真人,真是够累,在那个世界,他虽在官场之外,冷眼旁观官场生态,夜深人静,熟读史书,越读越觉得历史惊人的相似。远的不说,自秦以来,那皇上的威严,争斗的残酷,含笑的狠辣,谦和的狡诈,一遍遍地重复,真他娘的令人作呕!
不过,贾斯文也发现一些规律,比如,人没当皇上的时候,都是法家的信徒,黑道大哥的手腕儿;等到坐上龙椅,就马上把孔圣人那套供起来,装得比对亲爹还亲。心里怎么想,背地里怎么着,那是另一回事。
贾斯文想到,我现在是唐代的贾真人,如果光是道德文章,不帮着皇上出主意,不顺着皇上说好话,哪有荣宠可得?
想到这里,贾斯文郑重其事地道:“陛下,治国理政,本非贫道所留意,更非贫道所敢妄言。但蒙垂问,愿陈愚见,贫道以为,自三皇五帝到如今,更及于后世,治国理论大约可以概括为:先王为旗,儒家为表,法家为里,佛家为抚。”
高宗道:“真人此说倒是颇有新意。”
长孙道:“本朝奉道教为国教,但也并不排斥儒释。”
贾斯文道:“以先王为旗帜,并非以先朝为榜样,先朝隋炀帝,荒淫无度。有道之君,岂可步其后尘?贫道所谓先王者,太祖、太宗也。孔子云,三年不改父道,可为孝。陛下尊奉太宗之道,以先皇为旗帜,言有所依,令有所据,反对者,皆可视为大逆,其罪当诛!”
高宗点头。心说这老道还真有点思想,光是尊先王,不掺进点自己的东西,那也忒老实。
长孙若有所思。
贾斯文道:“儒家为表,是说表面上不能离了儒家仁义道德,对黎民百姓不妨多讲仁爱,仁爱之风盛行,邪思恶行便少。对臣工,多讲君臣大义,高卑之别,以警谋逆之人,想当年汉武帝独尊儒术,主要是为了巩固帝王集权之需要,陛下将儒家那套往脸上贴贴金即可,教育臣民得煞有介事,自己却万万不可认真。”
这回是高宗若有所思。
长孙皱起眉头。心中道:这个成了精的牛鼻子道士,是存心想把我外甥教坏呀!
“所谓法家为里,是说陛下您真正要施行的不是仁者爱人,而是尊崇治国治人的雷霆手段,为达到目的,心要狠,手要辣,不管是谁,顺者可昌,逆者必亡。雷霆所至,当者皆为灰烬,只是有一桩,此等作为,均需借助法律的名义,以便一切难以公开言表的东西,都变得堂皇正义!”
高宗心想,平日里,长孙、褚遂良等托孤老臣,张口闭口都是子曰诗云一类言辞,如今听贾真人如此说,怎不勾起人对大唐往事的回忆,我那亲爹太宗,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吗?连亲兄弟都敢下手,别人还用说吗?
长孙在一旁嘴唇抖动:“真人,老夫以为,为人君者,应该正大光明,亲爱臣民才是啊!”
贾斯文望着长孙道:“所以才要有佛道为抚啊!佛道这一节,不能不重视,拜了佛,人就想着为来世,和为贵,忍为高,自愿积德行善。修道者,便为了成仙,不问世事,一心清净。假如世人皆能如此,岂不是八方和谐,万事吉祥?哪还有人造反谋逆、追名逐利呢?所以,贫道斗胆进言,佛道非但不可废,而且要大加发扬!贫道愚钝,方才尽忠所陈,望陛下圣鉴。”
高宗听了贾真人一番高谈阔论,只觉得大有触动启发,至于更深刻的,还来不及理解消化。高兴之下,也不征求长孙无忌的意见,便朗声道:
“真人道德高深,思精虑细,修身忧国,多有灼见。朕封你为大唐国师,官居三品,见君不拜,入殿赐坐,宫中重地,出入自由。”
贾斯文一听,直发愣,白话几句,竟有这待遇?发了!
长孙在一旁说:“真人快谢恩吧!”
贾斯文这才慌忙深施一礼:“贫道才疏学浅,承蒙陛下厚爱,日后定当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宗笑起来,起身离座,道:“好啦,朕要去看刚出生的小公主。道长所说的治国之道,值得琢磨,值得琢磨。此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常回家看看!”
自此,贾斯文,便成了宫中的常客。
·3·
武媚娘独自往后院去。
她掐算了时间,按这几天的规律,高宗散了早朝,便朝自己的院子里来,生了个女儿,皇上正高兴呢。今天也不会例外,从太极殿出来,进承天门,到后宫小院来,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即便耽搁一会儿,这当儿,也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武昭仪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怎么能不抖呢?
在山西老家,她见过猫、狗的生产。就拿狗来说,狗妈妈因为生下小狗,性情似乎变了,即使平时温顺,这时也会变得敏感凶恶。它被凶性的本能燃烧,敌视一切企图接近它孩子的人,特别是陌生人。一旦有人接近,狗妈妈便提高警惕地睁着眼睛,浑身的肌肉都动员起来,随时准备与伤害自己孩子的人拼命。
这种场景,武昭仪记忆深刻。
如今,她要做什么?杀了自己十月怀胎,备尝辛苦,一朝分娩,铭心阵痛,刚与自己的身体分离二十多天的女儿!
这疯狂的毫无理智和人性的想法,能不使她战栗抖动?
武昭仪的脚步迟疑了,盘旋在她心中的念头象一只发狂的猫,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撕扯着她的心脏,我连猫狗都不如么?
随着身体的抖动,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隐约地,她看见皇后身着凤冠霞帔,夸张地笑着向她走来,由于大幅度地抽动腰肢,头上凤冠的珠翠乱颤。笑声是那么刺耳,充满了傲慢和炫耀。
萧淑妃也出现了,这个女人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王皇后,又看看武昭仪,嘴角抽出一丝邪恶地讪笑。
武昭仪浑身的血液沸腾,似乎要从双眼中喷射出来,双手攥得咯吱响。萧淑妃,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看我的笑话!滚!萧淑妃不见了。王皇后依然旁若无人地笑,腰越发扭动得放肆,简直象大秧歌!三扭两扭,居然和自己对了面,她实在忍无可忍,劈手向皇后的脸上抓去!
抓了个空!
武昭仪稳住身子,她眼前是一道门。
进门。转个弯。
宽大的木榻上,一铺锦褥。
锦褥之上,明黄的小缎被下,是一个锦缎裹着的婴儿。才二十多天的婴儿,像个小不点儿的猴子。
她正在甜睡,无梦的甜睡。
假如有梦,也该是公主的梦。
“我的皇后,你也有今天!今天就让你领教我武昭仪的手段!”
武昭仪紧咬嘴角,一双充血的眼睛瞪视着婴儿:这不是我生的孩子,你是王皇后,你必须死!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果决地掐住了婴儿的脖子。
脖子太细了,一只手便足够了。另一只手抓起锦被蒙住了杀婴的手。
没有挣扎,没有哭声,如同掐死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只几分钟的功夫,便消失了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生命。
武昭仪必须表现得是一进屋就发现孩子死了,因此,她不能拖延时间,她迅速地将现场整理一下,便凄厉地、高声地嚎哭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武昭仪使出全力,以便让哭声惊天动地,如果可能,她会让哭声响彻后宫,响彻全长安城,甚至响彻云霄!她希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武昭仪的女儿死了!
一时间,父亲死后,与母亲回到山西所受的白眼,冷落,欺辱,寄人篱下的万般委屈和无奈,入宫后,十多年的深宫寂寞,位卑酸楚,呼呼啦啦,一齐奔涌到心头,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哭声依旧,此刻的哭声里有愤恨,那是对王皇后;有希望,那是对自己的未来;更有疯狂举动之后,复杂得一塌糊涂的心绪,不知情的人,如何能够体味。夶风小说
哭声从后院传到前院,莺儿、小红等人闻声,一齐奔到后院。待你争我抢地挤进屋子,只见昭仪满脸泪痕地抱着孩子,伤心欲绝地哭个不停。
“我的孩子!”她只有这句词,有这句伴着哭声就足够了。
宫女、太监们见这情景,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个个浑身发抖。
孩子死了!是昭仪外出他们在岗时孩子死了!这干系非同小可,弄不好命就没了,不用说皇上,就是眼前的武昭仪,把平时和气的脸一变,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
武昭仪并不发问,她在等,在等皇上的到来,那时自有人问。
现在,她要让人看看,作为一个母亲,刚生的孩子突然死了,这重大的打击,谁能不心神俱乱,除了哭,还能有什么反应呢?
正在乱的当儿。前院传来一声高报:“皇上驾到!”
武昭仪的哭声更响,直到皇上进了屋子,她才双手抱着死去的孩子,哭着接驾:“皇上皇上……”
高宗立在那儿,大声地:“怎么回事,嗯?”
武昭仪这才哽咽着道:“皇上,孩子死了!”
高宗大惊,上前一摸婴儿的鼻息:“啊!媚娘,到底怎么回事?”
武昭仪抬起泪眼说:“我从外面回来,进屋想看看孩子,结果发现,孩子已经……”
高宗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你们!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日说不清楚,一律杖毙!”
宫女小红哆哆嗦嗦地道:“今日只有皇后来看过孩子,她抱着小公主爱抚了一会儿,就自个儿把孩子送进屋里,然后就走了···”
莺儿也道:“皇后说孩子睡了,我们在前院忙碌,直到武昭仪回来就……
高宗嘴唇动了一下,疑惑地:“皇后?”
武昭仪不失时机:“皇上,你可要为媚娘做主啊”,说完。她不再大声哭嚎,只是肩头剧烈的抖动,嘴里发出低沉的努力压抑着的呜呜声,大把的眼泪却是无声的流淌。
这时的武昭仪,痛苦夹杂着亢奋,虎毒不食子,这谁都知道,追查凶手,没有人会往一个母亲身上想,嫌疑人已经在那摆着,皇后啊,哪怕你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嫌疑,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是洗不掉的污垢,我看见你的皇后位置已经在摇晃,不稳了!
孩子,别怪为娘心狠,等为娘封了后,一定会念七七四十九天经文,超度你的亡魂,孩子,你为娘,死的值!
武昭仪痛彻心扉!
高宗伸手虚扶一下武昭仪:“媚娘,起来吧!朕知道你的心,你已经为朕生了皇子,应该保重身子。”
“谢皇上,臣妾就是心里苦!”
高宗也不容易,王皇后,出身名门望族,又是父皇为自己选定的,无奈入宫这么多年,未能生出一男半女,作为皇后,这无疑是一大缺憾。因此,她对已生有皇子的萧淑妃大有嫉妒之心。她生气萧淑妃受宠,便把武媚娘接进宫中。
可王皇后万万没想到,这个武媚娘,不但夺了萧淑妃的宠,还不客气的吃了自己那份。
于是皇后和淑妃又化敌为友,联手对付武昭仪。
这后宫也如同官场,争起来更残酷。
高宗时常感慨,贵为天子,也难以摆平女人之间那点破事。自己如果是一棵树,武昭仪就是一根藤,仗着几年前情真意切、如胶似漆的底子,这根藤缠得我越来越紧。
缠得紧,不就是爱得紧吗?
高宗隐隐地感觉出武昭仪强烈的控制欲,这种欲望被爱包裹的十分得体,作为君临天下的皇上,他有时分不清这个女人的缠绵究竟是爱还是控制,而且他不止一次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提升地位的渴望。
死婴之后,高宗开始认真地思考把武昭仪封为皇后的事。
废除皇后,按大唐的礼法,绝不仅仅是男女婚姻问题,而是重大的人事问题,政治问题,一经触动,势必震动朝野。以前想废旧立新,苦于没有理由,现在,理由似乎是有了,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老臣能不能跟自己保持一致,高宗没有把握。
心里没底,也要一试。
除了要甩掉已令人乏味的王皇后之外,高宗皇帝还要证明自己有左右大局的实力。
·4·
狠毒的苦肉计,非常人所能为。
小公主之死,并未引起大的轰动,无论皇后的嫌疑有多重,终归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常理上,一个皇后没有必要去弄死昭仪所生的女婴,一个女婴,即便她能健康地活到成年,能对大唐的天下造成多大的影响呢?因此,小公主的死不过在后宫这片池水中激起了几圈涟漪而已。
后宫如战场,武昭仪暗夜里的谋划,变成又一波的攻击。
给你制造一个诅咒皇上的罪名,咋样?可悲的王皇后,身中一箭你不死,这力大深沉的一刀,你还能平安无恙?
武昭仪阴恻恻地笑,黑暗中没有声音,只露出白亮的牙齿。
早朝时分。
进殿的钟声还未敲响。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长孙无忌凑到褚遂良身边,抻抻他的袍袖:“褚大人,借一步说话。”
褚遂良正与他人议论,见长孙表情严肃,不敢怠慢,二人移步稍远,凑到一起。
长孙道:“昨天皇上与武昭仪驾幸敝府,令老夫一夜不得安眠。”
褚遂良道:“皇上驾幸,乃荣耀之事,何苦不眠?”
长孙道:“褚大人有所不知,皇上与昭仪等来是为立武为后铺路也!”
褚遂良道:“大唐有礼法在,皇上又能奈何!”
“不然”长孙摇摇手,“外甥到舅家来,不拘君臣之礼,相谈甚欢。我的长子现为弘文馆校书郎,其余三子,不过十几岁,皇上也要授予散朝大夫,说白了,就是挂名领一份俸禄。我哪里敢应,坚辞不受。皇上说,舅父在朝为官,其功无人可比,给三个表弟这份待遇,于理应当,这也是对您辛劳为国的褒奖。我无奈,只好让三子叩头谢恩。褚大人你想,这恩学问大啦!”
褚遂良沉吟道:“唉,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长孙道:“正如褚大人所言。皇上说东说西,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皇后身上。我心里清楚的很,圣驾一到,昭仪就亲亲热热地拥着舅妈进内宅话家常去了。我焉能不知皇上的来意,恐怕那位外甥媳妇与老夫的内人拉着家常,也把耳朵伸长,想听清我们甥舅二人的谈话。”
褚遂良道:“看来皇上是想先过太尉这一关。”
长孙叹了口气:“唉!我这个外甥贵为天子,也被媳妇拿住了。皇上说,皇后进宫这么多年,至今未有一子,嫡脉阙无,心里焦急,这不摆明了想改立皇后吗?”
褚遂良愤愤地道:“皇后贤德无过,又是先皇择选,死婴之事,哪有确证?废立之举,断然不可!”
长孙道:“也就为这,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武昭仪倒似乎充耳不闻,只顾和舅妈劝酒,可甥舅呢?晚宴之间便显得拘谨了。”
褚遂良长出一口气:“这位武昭仪还真有些临事的静气!”
“要命的事还没说呢!”长孙面带忧虑地道,“皇上说,有人报告,皇后暗地里操厌胜,床下有鬼。皇上带人到皇后房里,果然在床下挖出一个小木头人,上扎银针数根,根根扎在写有皇上名字的木头人心口上,这是诅咒皇上啊!,罪,可有逾此者?”
褚遂良张大嘴巴看着长孙:“这、这......”
“还有,圣驾走了之后,当天晚间,武昭仪派人送来十车金银绸缎,说是给舅妈的。关说之礼,何其重也!想我长孙无忌岂是官爵和礼品可以买动的?”长孙说着,由于愤激,颌下胡须也微微抖动。
褚遂良道:“太尉,先帝重托在肩,今日朝堂,多半要有此议,你我二人绝不能退让!”
长孙道:“当然不能退让!老夫拼着这顶官帽不要,也要一争!”
这当儿,其余大臣也渐渐围拢来,只因近期朝野都在关注废立皇后之事,听了几句,便知大概,七嘴八舌,纷纷表达反对废王立武之意。
侍中韩瑗说:“皇后不可废,我等支持太尉。”门下省乃皇帝身边处理奏折,传达圣旨的中央三省之一,相当于中央办公厅,侍中即是门下省最高长官。韩瑗的分量,加上尚书省长官左仆射褚遂良的决心,长孙太尉深感欣慰,他看着二位重臣道:“看来,恶人,老夫这个舅舅是当仁不让了!”
褚遂良道:“不,太尉,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当,一则您与皇上是甥舅关系,撕开面皮,颇有难堪;二则我褚遂良出身微寒,侥幸身居高位,理应不计荣辱,报答先帝知遇之恩。”
韩瑗等也劝长孙不要先站出来与皇上摊牌。
长孙点头,沉吟有顷,道:“李勣李大人近日几次朝会均称病缺席,想他身为司空,位列三公,若他也主持正义......”话一出口,长孙又想到,李勣是太宗临终时故意贬出京都,以便让高宗召回示恩,这是先帝的御人之术。想到此,便改口说,“嗨,算了,李大人如此高位,又是蒙当今皇上召回任用,还是不要请他出面了。况且,对于此事,司空的态度,也还不明哩!”
正议论间,进殿钟声响起。众臣整理衣饰,手捧朝笏,鱼贯进殿。
排班整齐,高宗缓步转出后堂,落座。一时礼毕。
先是众臣奏事,早朝臣工所奏,一般都是急务。简单的事情,当庭处理,复杂的则需不同范围的讨论,将结果奏请皇帝下旨施行。
听着大臣奏事,高宗似乎显得心不在焉,好几件事,未经庭议,便准了。
说到国事,去年到现在也没什么大事。不像去年永徽四年,长孙无忌编纂成《律疏》,依法治国,这不是大事吗?再有,睦州有个女子名陈硕真的,纠集乌合之众,公然造反,还自称文佳皇帝,朝廷大军一到,顷刻瓦解。平灭这等乱民,也算大事吧。长孙心想,废立皇后,皇上收了念头便是小事,若一意为之,便是大事。这个武昭仪,真是个狠角色,盯住了皇后之位,兴风作浪的手段实在不可小觑啊!
若论性格,高宗李治本算不得硬朗。但即位几年,这皇帝也渐渐当出点滋味来了。
舅舅长孙和褚遂良是父皇指定的顾命大臣,辅政自然是尽心竭力,他们的忠心没有人怀疑,治国理政,二人绝不嫌操心多,好像是累并快乐着,那时高宗觉得松心。
一年两年过去,高宗便感觉松心得郁闷,终究我是皇上,亲舅舅也是臣,如果说大唐是驾马车,这赶车的应该是我,可怎么老觉得,这车有我没我照样往前跑,我这掌鞭的也太没存在感了。
高宗确实有点不开心。
“各位大人,今天如果再无别事可奏,朕想说说皇后的事了。”高宗的开场倒是平和,一如往常。
大多数臣工不知道,今天帘幕后还坐着武昭仪,事关她的荣宠,她要亲自听一听,并且这种做法很快就会变成常例。
殿上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高宗的脸上,大殿中鸦雀无声。
长孙和褚遂良对视一下,心说,该来的终归来了。
高宗道:“皇后乃中宫统领,兴旺皇祚,垂范嫔妃,地位尊贵,责任重大。可有些事,朕即便不说,也是人所周知。譬如,皇后至今无子,非但无子,连女也无。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有意......”
褚遂良一时情急,不待高宗下面的话出口,便高声道:“皇上,皇后虽未生子,但收燕王忠为义子,况燕王已经立为太子,怎说是无后呢?”
高宗见褚遂良如此说,十分不悦。皱眉道:“燕王虽为义子,但生母出身微贱,岂是改变得了的?”
褚遂良接道:“皇上倘若废了皇后,再立之人不会出身微贱吧?”
高宗一时哑然。
这话,像一把尖利的刀子,戳在帘后听政的武昭仪的心上,武昭仪的父亲武士镬,是捣腾药材的商人出身,因赞助高祖李渊起兵有功,这才做了官。可在当时,门第是十分讲究的,褚遂良这句话,不但是对皇上的不敬,而且是揭武昭仪的底儿。
帘后,武昭仪眼里要冒出火来,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个老贼!”
高宗沉默只是一瞬,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雕刻的木头人儿,身上有高宗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在心脏部位扎了几根针。
高宗扬了扬手中的小人儿,道:“这是厌胜的巫术,是专门诅咒朕的,干这事的不是别人,就是皇后!这个小人儿,就是朕亲自发现,从皇后的床底下挖出来的,这样的罪,当灭族,行此妖术之人,还可居皇后之位吗?”
刚刚听到消息的人,都有些愕然,殿内发出一片絮絮的低语。
褚遂良大声地:“皇上,既然有这样的事,就应该调查!像这样的事,绝非一人能为,应有同谋,对皇后身边的人都应细细审问。如不调查就认定是皇后所为,难保不冤枉皇后,有损皇后的清白,假如不是皇后,对栽赃陷害者,岂可轻饶?”
褚遂良决意要批龙鳞,声调愈发铿锵:“皇上啊,为臣我谏止您废立皇后,乃是职责所在。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选,您大概不会忘记,先帝临终之时,在病榻之上,握着臣的手说,朕将好儿好妇托付于你,你一定要忠心辅佐,那时臣蒙陛下知遇,泪落襟前,陛下您不也是哭个不停吗?陛下,如今说皇后有罪,根本没有证明,皇后不可废!”
高宗没想到这个小木头人儿没帮自己达成目的,反而招来褚遂良这一番慷慨陈词,一时气得头脑发蒙,有些失态。
“褚遂良,你住嘴!”
褚遂良此刻是豁出去了:“陛下,您想想,一个皇后,她诅咒自己的丈夫,诅咒给她荣耀的皇上,天下哪有这样昏聩之人?陛下,您要明鉴哪!”说到此处,褚遂良已是声泪俱下。
侍中韩瑷也朗声奏道:“陛下恕臣直言,轻易废立皇后,非国家之福,朝野必将震动,为害大矣!臣与褚遂良意见一样,皇后不应废!”
长孙正欲说话,就听见帘幕之后传出一尖利暴脆的女声:“斩了褚遂良老贼!”
这声音正是来自幕后谛听的武昭仪,殿中的人包括高宗,都禁不住吃了一惊,这哪是女人的声音,简直是半夜女鬼的咆哮!
长孙无忌此时不能沉默,沉默就等于是对武昭仪嚣张气焰的纵容。他向前一跨步,凛然道:“褚遂良因为职责所在,不能不言,皇上不可加罪!”
国舅的话,分量极重。
此时的武昭仪翅膀还不硬,底气还不足,不敢再言,褚遂良听说武昭仪居然敢以如此狰狞面目参与议政,态度更加激切:“先帝遗言不敢忘,臣的职责不敢失,如您圣意已决,臣再无他言,只能将朝笏敬还陛下!臣请陛下恕臣之罪!”说罢,以头叩地,咚咚有声。
高宗呼吸急促,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你们……你们都给我出去!”
早朝,就这样散了。
武昭仪,一个连亲生孩子都可以杀害的女人,行事自然不必温柔。
很快,褚遂良由宰相级别被贬为潭州都督,这是一个远在湖南的小县,等于由正国级降为正处级。
褚遂良内心坦荡,毫无愧疚,也无怨尤,收拾行装,离京赴任。
·5·
这些日子,为废后事,高宗窝着一肚子气,他在那天早朝之前,还颇有几分自信,经历了这一场金殿较量,他有些气馁了,他从内心里觉得,这帮老臣的能量不可低估,以舅舅为首,好说不行,送礼不要。更有褚遂良这样的愣头青打头阵,对了,还有侍中韩瑷,中书令来济,一个国舅加上三巨头,咬准了一个口经,不同意废后!可我的昭仪那儿是一会儿娇嗔,一会恶语,尤其是对褚遂良,已经将他贬至潭州,昭仪还不解气,几次咬着牙说,一定要杀了老贼,方解心头之恨。
为了哄她高兴,高宗连皇后的舅舅也免了职,可到底大事还没办成啊!不但昭仪,就是自己也不甘心哪!
和高宗相比,武昭仪就是一个极端现实主义者和积极的行动派,她可不会总坐在宫里生闷气,更不会唉声叹气,她生来就不是一个小女人,她要做女人中的伟丈夫。
人生有舍有得,有舍就应该有得,别人为了得,可能会舍脸面,舍钱财,可我舍的是亲生女儿,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有权以此舍得到皇后之位,岂能被那几个自命不凡的糟朽的老臣搅黄?
人生在世,得有梦想,把追逐梦想付诸行动,梦想就变成了理想,为了实现理想不择手段,不自我设置行动的禁区,不自我设置道德底线,理想就会变成现实。
现实里,要打破目前的僵局,该怎么办?
武昭仪想到了一个人,国师贾真人。
有皇上的特准,贾斯文进京是畅通无阻,过了南天门进了宫城,把马栓在一棵树上,他便溜达着来到武昭仪的住处外,若非一身道士的冠服,这等地方外人岂能进入?
太监宫女一迭声地通报,不多时,便有一小太监引路,贾斯文紧随其后,来到昭仪的客厅。
唇红齿白,妆容靓丽,仪态万方的武昭仪面对贾真人,一面表示欢迎,一面连忙赐座。
贾斯文心想:这武昭仪果然漂亮,史书不我欺也,论起岁数,我还想管她叫一声姐姐,一时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这类的俗语,噼里啪啦往脑袋里蹦。
贾斯文赶快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心说,不管谁大谁小,不能忘了我是得道的真人。万一她要是表示出对我有那种意思,我就说自己有隐疾,修炼的多,那方面已经废了。说什么也不能充当薛怀义、张氏兄弟的角色,面首?想着都恶心!
献茶已毕。武昭仪笑吟吟开口道:“真人的气色真好,若非修炼得道,百岁之人哪有这等精神!”
贾斯文微笑道:“贫道只是小有成就,离白日飞升还远得很!”
“真人过谦啦!”昭仪转了话题道,“真人俗家在何处啊?”
“噢,俗家在蜀中。百多年过去了,俗家不但面目全非,未入山前的邻里也早已作古了。昭仪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两句话来。”
“什么话?说来听听?”
贾斯文摸着下巴上已变长的胡子,缓缓地如吟哦一般道:“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皆为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武昭仪似乎也有所触动,感慨道:“是啊,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呀!”
贾斯文心道,这女人还确实读过书,有文化,不可小视。
瞬间,武昭仪神采又飞扬起来,问道:“真人最近可曾听到些街谈巷议?”
贾真人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所指,但还是故作懵懂地说:“街谈巷议自然有,什么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只不知道昭仪想听哪方面的?”
武昭仪笑了,道:“说得也是。您就拣有关后宫的话题说说吧!”
贾斯文赶紧故作惶恐地道:“山野之人,岂敢将那些话说在昭仪当面!”
“那有什么?本昭仪最想听这些,随便说来,恕你无罪便是!”
“那,贫道就放肆了。”贾斯文拿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是皇后废立的事。”
武昭仪一听此言,身子前倾,道:“怎么说?”
“有说皇后无出,该废;也有说皇后贤德,不该废;有说皇后要害皇上的,也有为皇后鸣冤的。说只有傻瓜皇后才害皇上,害了皇上她不就成了寡妇了。”
武昭仪大为关心地问:“那,是主张废的多,还是主张不废的多呢?”
贾斯文心里笑道,你这是想通过我摸清民意啊,我得逗逗她:“昭仪,贫道不敢有谎,打谎便是欺天。实话说,反对废后的人多啊!”说完,两眼空空地望着昭仪,面上一付诚恳的样子,心里却在发笑。
一霎时,武昭仪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神色。
但她嘴唇一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还咯咯地笑起来:“不怪百姓这么说,他们哪里懂得宫中的玄奥,听说你懂阴阳,通八卦,可否就此事预言一二?”
贾斯文这次可没有表现出惶恐,而是矜持地摸摸胡子,微笑道:“不瞒昭仪,贫道闲来无事,倒也就此事占了一卦。”
这下,武昭仪可有些失态地急切了,道“结果如何?”
“我占得的是否卦。”
武昭仪望着贾斯文:“还请真人详说。”
贾斯文心说,看来她是不懂,于是便装模作样地忽悠起来:“天地否,天地形成之后,天下则多事矣,是为否。有天地则有人,人多事多,岂有宁日?”
这解释令武昭仪半明白半糊涂。贾斯文心说,我是学历史的,我可不是改历史的,我可不想改变历史,况且,我也未必能改变历史。
但尊重历史,也得在武昭仪面前显显真人的神通。让她知道,我这国师不是吃干饭的。
看着武昭仪不知所以的样子,贾斯文继续忽悠:“《周易》这学问可大了,易者,有变易、有不易。人事有易,而天地不易,从变易的角度看,否极便会泰来啊!”
哟?武昭仪眼睛亮了。希望之火熊熊燃烧,她十分虔诚地问道:“真人,最终结果会如何呢?”
贾斯文微闭二目,手指在指节上摸来掐去,嘴唇蠕动,隐约有声,似乎念念有词。
武昭仪在旁根本听不清贾真人在嘟哝什么。
其实,岂止武昭仪,就是贾斯文自己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是瞎哼唧。
念叨有顷,贾斯文睁开双眼,极其严肃又认真地道:“恭喜昭仪,据我推算,明年十月,昭仪定可封后,贫道提前向您道贺了!”
武昭仪闻此言,眼中立刻大放光彩,嘴里连道:“谢真人吉言,谢真人吉言!”
贾斯文一摆手,“天意如此,贫道不敢领谢!不过,成此大事,还需一位重臣助力,有他出手,此事无忧矣!”
武昭仪赶紧问:“真人但说是哪位?”
“不是别人,就是司空李勣大人。”
想到几次朝会,李勣都称病未出,让人疑心他是躲着什么。既然长孙他们不配合,有他这重量级人物支持当然是好。
武昭仪道:“李勣真能帮忙吗?”
贾斯文用无可置疑的口气道:“昭仪但放宽心,贫道料定,李大人忠心不二,定可伸出援手,玉成大事!”
武昭仪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道:“真人当得重赏,当得重赏!”
贾斯文谦虚道:“多谢昭仪!只是贫道乃修炼之人,金银财宝、锦缎绫罗无甚大用。”
武昭仪是诚心诚意,道:“真人不必客气,一定要赏!”
贾斯文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嗫嚅一下,道:“贫道平日在观,孤身一人,生活起居,无人打理,至于寂寞,就更不必说了。”说完,还叹了一口气。他心说,我在那个世界是有女朋友,虽然没正式结婚,可同居已有三四年了。如今到了这儿,能不寂寞?
武昭仪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贾真人的心思,笑嘻嘻地道:“这好办,明日我就着人给真人送去十个宫女,专门服侍起居。”
贾斯文一听,吓得连连摇头又摇手:“不必不必,贫道只需一个足矣。入观之后也将其录入道籍,志同道合,一起修行。”
武昭仪笑道:“也好,就依真人。”
从此,贾斯文不再是光棍了。
司空李勣,本姓徐,此人即是《隋唐演义》中徐茂功的原形。曾随太宗南征北战,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李姓是皇上后来出于奖励赐的。在朝廷,他虽然比不上长孙,却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太宗自知病将不起,便故意将李勣贬出京城,官也降级。对一个开国功臣,这举动令人吃惊。
但,这是天子的驭人之术。
太宗对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说:“李勣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立下功劳无数。但这是对我,而你并无恩于他,我现在故意把他贬到远处,为的是要试他的忠心。如果他抗命不去,那就立即诛杀,不能心慈手软。如果他乖乖地走,那你将来就把他召回,委以重任,他自然感恩于你,效忠于你。
李勣可不傻,他接到圣旨,连家也不回,直接奔赴外地上任去了。所以才有高宗即位后将其召回,官居司空之事。
因为贾斯文的金口预言,高宗为废后专门召见了李勣。
听到皇上垂询,李勣明白皇上的心思,连磕巴都没打,贴心地说道:“废后立后,这是皇上的家事,何须外人多言!”
听了这话,高宗乐得差点蹦起来,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就是呀,皇后是我的媳妇,旁人瞎得得什么?我的媳妇我做主,大主意我自己拿,就这么定了!
很快,武昭仪先就升成武宸妃。
贾老道按史书说,预言没个不准,次年,公元655年,唐永徽六年十月,王皇后被废,武媚娘如愿以偿再升一级,成为统率六宫的皇后。
儿子孝弘被封为太子。
庶出的燕王被发配边疆。
·6·
武媚娘现在已经是武皇后了。作为大唐最有权势的男人的老婆,自然也是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别的皇后是先结婚后恋爱,武皇后是先恋爱后结婚;
别的皇后是先有仪式后入洞房,武皇后是洞房住旧了才办仪式;
更不消说姨娘嫁儿子。
这武皇后端的是空前绝后。
庶民百姓娶媳妇,还要花轿上路,吹吹打打。皇上娶媳妇,而且侧室升为正宫,岂能马马虎虎就算了?
册封典礼那日,时辰一到,音乐,钟声,鼓声,轰然齐奏,大殿里齐集文武百官。侍女簇拥着,武皇后仪态雍容地进殿了。
但见新皇后头戴凤冠,身穿祭天大典的袍服,上绣舞动的凤鸟。红色的宽带自正中下垂到裙沿及鞋,腰带,垂彩,都与皇帝穿戴的一样。
拥戴有功的英国公李勣,特意被安排向皇后进呈印玺。
就是这个李勣,日后因为儿子徐敬业造反,被武后开棺鞭尸,这事除了贾斯文,谁能先知先觉?
武后登上皇后宝座之后,就是宣读圣旨,四句一韵,文辞华丽,宣读完毕,乐声大起,礼成。
往下,新皇后乘凤辇前往皇宫西侧的肃义门。
皇后的凤辇富贵之极,兰色的辇身镶有金花,八个窗子,挂着紫色的绸彩和纱帘,辇顶和后轮都漆得朱红,辇的两旁饰着雉翎,表示这是皇后的专属。
马的鞍辔缰铃都是金光夺目。
凤辇之前,有骑士先导,礼服盛装。
另有勋徽执事,排列成行。
到了肃义门,武后下辇,登上楼台。
楼下广场上,早有王子、文武官员、各处的使节,都是衣冠齐整,按品阶跪成一片。
此情此景,不由人不肃然。
身为皇后,武媚娘更是威仪万方,豪情附体。武皇后很有风度地笑着,答谢众人的礼敬。
有了这番排场,武皇后真是出尽了风头,赚足了面子。
贾斯文是媚娘封后的有功之臣,再加上国师的身份,自然是上宾。别人都是跪在广场仰望武皇后,他可是陪同皇后,登上楼台,见证这盛大的时刻。
贾斯文是太感慨了。都说天安门广场在国庆集会时,有三十多万人参加,如果加上东西长安街足有百万之众。
军乐团在广场上演奏明快的乐曲,那些乐手上厕所也得挑时候,随便离队哪成呀。
游行的花车首尾相接,千姿百态。
最激动人心的是阅兵式,军人方阵正步通过城楼前,脚步咔咔,口号阵阵,地上有铁甲长龙,天上有雄鹰列队,那场面,太震撼了!
可惜,这些,贾斯文只在电视转播中看过,没人到西安来请他这个在校的学生,就是有幸弄张入场券,也绝上不了天安门城楼。
如今,贾斯文站在肃义门的楼台上,觉得多少也找到点君临天下的感觉,你看楼下那些个跪着的人,没人喊号,头都不敢抬。等到有人喊“皇后千岁”,这才敢抬头仰望,可都是一脸的没来由的欢喜,整个身子都木愣愣的,个个像刚睡醒似的。
可不是吗?武媚娘当了皇后,和我有多大关系呢?还花那么多钱?那钱不是朝廷收我们的税来的吗?
贾斯文不这么看,这个国家是谁的?孟子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认为皇上也就是国家领导人不重要。我呸!孟轲也配称
亚圣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因为孟子发神经地胡说,差点把他从孔庙里扔出去!
贾斯文大致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这皇后加冕一闹腾,少说也花了几百万两银子,不懂事儿的还说:花这么多钱,赈济受灾贫困地区的百姓多好!真是愚得不可救药,老百姓娶媳妇要不要花钱?皇上立个正宫,那是国家大事。这个国家是皇上的,皇上娶媳妇,就是国家娶媳妇。皇上是国家元首,元首的面子就是国家的面子,花多少钱,那都是为国家争光、争脸,难道非让广场上跪着的蛮夷酋长什么的,笑话我大唐小气?
贾真人越琢磨越觉得这武皇后能,虽说她心眼儿狠毒了些,却是个明白人,这天下都是高宗他们两口子的,干什么事情,怎么折腾,也用不着遮遮掩掩,更用不着找什么借口!
其实,孟子也许是耍个滑头,他那么说,是要教当领导人的嘴上应该怎么表白,至于实际怎么干,那是另一回事。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一点也不假。高宗贵为皇帝也不例外。
武媚娘的册立大典,越是风光,高宗就越觉得对不起王皇后,以前总是嫌她乏味,一不能生养,二床上风情远逊武媚娘。
现在倒是觉得,这么多年,皇后细心相伴,后宫平安,抛开爱情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册立谁为皇后,本身就是政治。
高宗心里明镜似的,王皇后没理由弄死一个女婴,也不可能搞什么厌胜巫术,木头人儿谁刻的?怎么带进宫来的?身边总有人,床底下挖坑能避人耳目吗?总而言之,一个人独自办不成这事。别看那些宫女现在煞有其事地作证,真要认真审他们,马上就有漏馅儿,所以不能调查。
因为他知道,幕后的指使,就是武媚娘。
爱情这玩意儿就是奇怪,为了得到她可以亢奋、可以废寝忘食,甚至可以可以丧失理智变得疯狂。高宗并没觉得自己疯狂,但却有一种“我的爱情,我做主”的畅快,还有一种运筹帷幄,达到目的之后的成就感。
可是喧闹过后,想起委屈的王皇后、萧淑妃,他便觉得良心上不安,于是他萌发了去看看二人的念头。
这一天,高宗趁着武后不在跟前,便往后宫的别院走去,王皇后和萧淑妃就在那里。
后宫嫔妃不同于百姓的妻子,有矛盾可以分道扬镳,被夫家休了,大不了回娘家。嫔妃,也包括皇后失宠之后,就是被打入冷宫,在后宫安排个别院,说是院,可大可小,关键是,呆在里面不准出来,形同监禁。
到了别院,高宗对随行的太监道:“不用跟着朕,朕就是到这儿随便走走,散散心!”
太监唯唯。但职责所在,不跟着哪行?只不过离得稍远些。太监心道,散心?傻小子才来这地方散心呢,武后早就吩咐过,皇上的言行都要向她报告,说这是为了更好的照顾皇上的健康,保证皇上的安全,事办得好有赏,有情况不报处罚,恩威并施,太监岂敢失职?
也许是皇后、淑妃的级别高,这还真是个院子,堂皇说不上,坐北朝南,北房加两则厢房,住两个人,可算得宽敞。大门上的漆早就脱落了,斑斑驳驳,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挂在门上。
看到这情景,高宗就觉得心头一阵巨大的凄凉冒上来,瞬间,这股凄凉又变成强烈的负罪感:皇后本无罪,我对不起她们!
门旁的墙上,开有一个方洞。这是给里边的人送水送饭用的。
高宗凑到墙洞,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两张板凳上,坐着神情落寞的后妃二人。
已是初冬时节,两个人穿着灰不拉叽的棉衣,穿久了,没的换,显得脏兮兮的。
冬日的太阳,照在二人没有施妆的脸上,脸上那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表示她们在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
头发显然是草草地打理束起,一品夫人头上的九钿早被人摘走了。所谓钿,是戴在头上的花钗,花钗上有花朵,花朵的数目是品级的标志。一品夫人为九钿,往下依次递减,九品就只能戴一钿的花钗了。都说凤凰脱毛不如鸡,昔日的九钿皇后,八钿贵妃,如今连半钿也没有了。
望着昔日闭月羞花的皇后,高宗心中一阵酸痛,差点掉下泪来,他情不自禁的叫道:“皇后,淑妃,朕看你们来了!”说着他将手伸进墙洞,轻轻摆动。
后妃二人惊愕的抬起头,循声望去,她们看到平日用来送饭的墙洞有人在招手,还听到墙洞那边传来连续的“皇后,淑妃”的呼唤,二人顿时顾不得形象,翻下板凳,连滚带爬的跑到墙洞前,墙洞内果然是那张久违的脸。
没错儿,是皇上!
“皇上!”二人只叫得这一声,便嚎啕大哭起来。
高宗只觉得眼角有东西往外流,他下意识地随手摸了一下,道:“是朕,是朕,朕今天是来看看你们,你们可好?”话刚出口,高宗也觉问得多余,什么惨样,你都亲眼看见了,还问个什么劲儿?
王皇后此时依旧不失分寸:“好,好!臣妾天天念叨着您的好!”
萧淑妃道:“好与不好,都是皇上的恩泽,臣妾不敢多想。”
高宗道:“皇后,淑妃,你们都起来,地下凉啊!”
王皇后听此言,不禁大为感动,她哽咽着说:“妾等已是被废之人,万没料到皇上还称妾等的尊称,还顾念着当年的恩情。臣妾无出是实,但有罪何曾?皇上啊,我求您念在夫妻一场,放我们出去吧。妾等重见天日,一定终身念佛,为大唐和陛下祈福!”
淑妃道:“皇上,您既然肯来看我们,就把这个院子改成回心院吧!”
高宗抹着眼泪说:“好,好!是朕亏待你们,你们不要难过,朕一定想办法,此事一定要解决!”
有盯梢的,贴身监视的,高宗的行动,武后自然当天便知晓。
入夜,寝宫内。
武后一边温柔地为高宗更衣,一边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皇上去看过那两个被废的人,是吗?”
听武后这一问,高宗觉得头上响了个雷,他赶紧否认:“没有,没有的事!”
实话说,高宗的反应,类似一个“妻管严”的反应。这种反应天长地久,已经变成下意识和本能,完全无需经过大脑的思考。
武后一边继续轻柔地为高宗换上睡衣,一边说道:“噢,没有,那很好。”
按常理,高宗这个皇上是天老大,他老二,况且本身又无错处在武后手里,惧她何来呢?
可人偏就是这种奇怪复杂的动物。拿庶民百姓的“妻管严”来说,除丈夫先有错处捏在妻子手里,大多数情况下严妻对丈夫的关心呵护都是妈妈式地无微不至。如果丈夫再有个恋母情结,那就更好了,天长日久,呵护就变成了保护,哪见过被保护者没事就向保护者叫板的?况且,事无巨细,保护者都替你打点好了,你还好意思有什么不满和挑剔的?你还有什么值得反抗和不服从的?倘有不从之心,自己先就觉得愧对保护神。
所以,“妻管严”的严妻都是操心的命,是严并辛劳着;作为被严的丈夫,则严并享受着,快乐着。
皇上也是人,事理大约无二样。
女人被妒忌的怒火点燃,她一定要烧毁所痛恨的目标。
次日,武后带人来到监禁皇后和萧淑妃的别院。
院子里,后妃二人眼巴巴地盼望皇上下旨将她们放出去,呼吸点人世间的自由空气。但他们等来的却是一脸冰霜的新皇后。
武后进了院子,后妃二人按规矩接驾。
以前是武后向王皇后行礼,现在则颠倒过来,尊卑易位,武后冷冷地十分享受地接受二人的行礼。
“王废人,萧废人,二位日子过得可好啊?”武后不阴不阳地问道。
王皇后没有吭声。
萧淑妃道:“好不好的你当然知道,还用得着我们罗嗦吗?”
武后的眉毛当时就竖起来,道:“好啊,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你们已经是被废之人,还要勾引皇上,该当何罪?”
萧淑妃更不示弱,道:“狐媚圣主,阴谋篡后,凭你的出身,想想你原来的身份,当皇后,伴驾君王,你也配!丢人现眼!”
武后被彻底激怒,她咬牙道:“住口!到了这时候,还是不知悔改,来人,各箠一百!”
箠,也称笞,行刑的一种,用鞭子或板,通常用荆条或竹板制成,并且在尺寸上有规定,如用荆条,大头粗一寸,长五尺。如用竹板,也是长五尺,大头一寸厚,小头半寸厚,弄平竹节,人被打上一百下,必定要皮开肉绽,武后带来的是板子,大点小点儿,后宫不受约束。
武后贵为六宫之主,对后宫的人可以生杀予夺,打一顿,那更是权限范围内的事。
皇后一声令下,便有太监上前,脱去二人外面的棉衣,只留内里单衣,按在地上,宫女没力气,行刑的多由太监承担。
太监,是后宫里阴鸷一族,平时对所服侍的嫔妃恭顺得像条狗,可一旦嫔妃失宠,狗就不再恭顺了,不仅不理不睬,时不时的还敢呲牙。
两个太监手执竹板,走上前来。
一个太监阴阳怪气地道:“我说旧主,我们俩可就打了。”随着话音,板子带着风声就落下来,板子打在后背,打在腿上,胳膊也不能幸免,这是规矩。
武后在旁监督,两个太监哪敢不认真,那真是高举狠打,板板不虚,如果打得啪啪有声,那倒不一定是真狠,隔着一层布,打出的声音是闷声,听着不清脆,可那落下的板子才是真狠!
几十板过后,二人身上的衣服已经露肉,皮破血流,有的宫女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直哆嗦,有的则用手直捂眼睛。
王皇后趴在地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只是时不时努力睁大眼睛,瞪视武后,这种反应更令武后暴怒。
萧淑妃则侧过脸,冷笑不已,嘴里道:“姓武的,我真是可怜你,可怜你阴谋篡后,却怕两个失宠的废人,你怕什么呢?你怕全天下的人都会笑你,笑你只是个下贱的商人之女,小人得志,不顾人伦,秽乱后宫,是吧?是吧?”
武后有些失控,她不能容忍这个已成为囚犯的女人,还喋喋不休地揭她的短处,刺她的痛处,她叫道:“姓萧的,时至今日,你的小命就捏在我的手里,还敢对本后放肆,给我狠狠地打!”
萧淑妃喘息着道:“那又怎样?你当然可以让我死,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敢杀,还能在乎我们这样的人。可有一桩,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祈祷了不是一天,而且是特别虔诚地祷告,祈求我佛开眼,让我死后转生成一只通身黑色,眼放绿光的大猫,白天我不找你,到了夜里,我就悄悄地,毫无声息地接近你,你没睡着,我不动,单等你睡着了,我就一声不吭地跳上去,照准你细嫩的脖子,用我的能够撕肉的利牙,狠狠地咬,咬!那时,你就像一只被猫逮住的耗子,被咬的只剩半口气,我就是那只大猫,蹲在一旁,看着你挣扎,看着你呻吟,直到你死去!你说,那是多么令人快意的事啊!”说完,萧淑妃还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武后彻底失控了,她大喊:“来人,来人!把这两个淫妇的手脚都给我砍掉,我倒要看看是谁可怜!”
雷厉风行。
刀斧齐下。
用不着什么训练,也不需要技术含量,只要够狠就行......
也用不着多大功夫,后妃二人被齐齐剁去双手双脚,又将二人的胳膊腿拗向背后,四马攒蹄地捆成粽子一般。
武后又命人找来两个大缸,里面倒满酒,将后妃二人扔进缸里。
如此刑罚,没有名称,也未见先例,残忍也需要创造,这项专利属于武后。
两天后,王皇后、萧淑妃死去。
消息报到高宗和武后面前,高宗无言。
倒是武后,见怪不怪地浅笑着说道:“两缸好酒啊,那两个淫妇一定是彻底骨酥筋软了,皇上,您说是吧?”
高宗想笑,不忍,想哭,不敢。
武皇后是疯了。
·7·
武后不会疯,她只会让别人疯。
有句话说的挺经典: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武后知道,长孙无忌德高望重,但也得收拾他,早晚的事。如同下棋,招数的使用要讲究次序。
中央三大部门的首脑都和长孙一个鼻孔出气,尚书省的褚遂良已经贬至潭州。门下省的韩瑗就是那个公开支持褚遂良的门下省侍中,岂能饶了她?再有就是中书省的中书令来济,也是长孙这个太尉的马仔,这三个人必须先行除去,长孙便孤掌难鸣,即便他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
皇后的位子已经稳定,武媚娘有的是耐心。她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躲在暗处,盯住猎物的必经之处。她了解韩瑗,从他敢在殿堂上毫不犹豫地跳出来支持褚遂良的表现,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遇事不太会转弯的主。果然,一年以后,韩瑗再也耐不住。
褚遂良是履行职责,根本无罪,贬谪忠良,自己不能不仗义直言,以尽门下省侍中之责。
韩瑗了解武后,自己这样作,肯定是有风险的。太宗朝时,魏徵就曾表示,愿作良臣不作忠臣。太宗问其故,魏徵答:忠臣只表忠心,良臣却要有勇气犯颜直谏,不计个人得失。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为臣者成仁的境界。
韩瑗心里装着前贤,他要有所行动。
这一天,韩瑗带着事先仔细斟酌过的本章上朝奏陈,将如下的意思,对皇上说道:
朝廷贬谪贤良之臣,这是政风败坏的征兆。遂良殚毕生之力以事先王,廉洁自律,光风霁月。先帝引为知己,视同兄弟。遂良不言则已,言必公忠体国,荩言谠论。先帝受益亦多,是以临终选择,以受遗诏。此事陛下尽知,固不待臣之哓哓也。臣承恩充待中,夙夜警惧,深恐小有不慎,贻大患于来日。今正义不行,贤臣远谪,臣纵欲默默,岂可得乎?
这韩瑗果然不含糊,上来先定性,贬谪贤臣就是政风败坏,接着肯定褚遂良是贤臣,皇上你贬了褚遂良,我想不说话都不成。往下,他又举例说明自己的观点,最后亮出自己的意图:
遂良虽有忤君之举,然已受一年之苦。陛下其怜而赦之乎?
按说,韩瑗的求情,表达的还真委婉,只是用了不确定的、表示希望的语气。
听了这话,高宗并没有从谏如流,采纳忠言。他道:“你说的都挺对,可就这么个事,你说了这半天,有那么严重吗:我当然知道褚遂良正直,可他在殿堂之上那样对我无礼,属于大不敬,我贬谪他难道错了吗?”
韩瑗不退让,道:“国家的兴旺,在于选用忠良之臣,使忠良之臣能占其位,用奴才还是用人才,那全凭陛下选择。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小人得势,君子黯然。《诗经》上有句话,您也知道: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韩瑗这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褒姒与妲己齐名,乃是人所共知的亡国的红颜祸水,高宗也是读过书的人,何尝不知道这句话在今天的含义?而韩瑗万没想到的是,此时武后就在帘后听着呢?
高宗对韩瑗吼道:“你下去吧!”
武后没有象那天对诸遂良那样大喊杀声,而是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对于报复心极强的人,沉默比喊叫更可怕。沉默则意味着计划的酝酿。
“这韩瑗,居然敢侮辱本后,真是狗胆包天!”武后恨恨地心里道。
将韩媛直接拿下,显得太没技术含量。
一年后,以勾结被废的太子燕王,图谋不轨为由,一举将韩瑗、来济牵连。
韩瑗贬至海南岛的岩州。
来济贬为允州刺史。
褚遂良不仅没得救,反而被贬到了更远的广西桂林。
·8·
要说炼丹修道,贾斯文没那个心思。鬼使神差,歪打正着地落入紫云观,见着道士装道士,要是见着和尚,他也就见机行事地当了和尚了。反正是凭着自己有那点知识,既然作了大尾巴儿狼,那就往大了装呗。
从小学到大学,贾斯文连小组长都没当过。没想到穿越过来,居然当上了国师,任你多大的官儿,见了国师也得客气几分,就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这人上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贾斯文时常遗憾自己不能穿越回去一趟,弄点现代社会的玩意回来,至少也弄个手链送给武后,那自己这真人的名头、国师的地位就更巩固了。
朝廷里发生的事,在贾斯文的眼里就是一场一场的戏,自己就是一个知道结局的观众,时不时掺合一下。再不就拍拍手、咧咧嘴,说上几句观感。
侃,这已经是贾斯文的职业了,以前只能跟清虚、志诚他们聊,现要又多了一个不知己但同床共枕的红颜道友。
武后所赐的侍女燕子,本是官宦人家女儿,只因父亲犯了事,命没了,家产籍没,连带她也入宫为奴了。燕子自小聪明伶俐,粗通文墨,书也读了不少,来到贾斯文身边后,按照道士一着装,清秀可人,一下子成为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对贾真人的饮食起居,燕子照顾得十分周到。到了晚上,更是极尽温柔。至于学不学道士那一套,贾真人可没什么要求,清虚他们自然也不过问。
燕子觉得,这日子,比在宫里强上千百倍。
夜里躺在床上,燕子搂着贾斯文的脖子,满心幸福地道:“真人,我觉得自己的命真好!”
贾斯文亲了她一下,道:“怎么呢?”
“在宫里,整天侍候人,还提心吊胆,挨骂挨打,谁能少得了,还有…”燕子停住了。
“还有什么?说呀!”
燕子用手点了一下贾真人的脑门:“明知故问,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只能小时小姑娘,大了大姑娘,老了老姑娘,跟男人算是绝缘!”
贾斯文笑起来:“有皇上啊?”
燕子幽幽地道:“皇上是我们这些人随便可以亲近的?现今的武皇后见不得别的女人得宠,哪个要是被皇上看上眼,离倒霉就不远了。如果是我们侍女,说不定命就没了。”
贾斯文道:“这倒是,这个武皇后,官场、情场都是能人,可也是个狠人。就拿官场来说,古往今来都是胜为王侯,败为贼。哪有什么纯粹的正大光明,所谓的正大光明,都是胜利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而且是由着性地说,撒开欢地说,官场的争斗,从来如此!”
燕子道:“那总也得分个好人坏人吧?”
贾斯文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别的事可以分,这事儿没法分!就拿长孙太尉来说,他也是反对立武后的,他有没有私心?”
燕子道:“长孙大人有什么私心?”
贾斯文道:“立了武后,他这个国舅的含金量就降低了;皇上当然更有私心,喜欢媚娘是肯定的,他内心里也想着不用长孙这些人管,自己当家作主。挨个说吧,谁都有私心!因此,也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
燕子黑暗中睁着大眼睛,道:“你说的好象也有点儿道理。”
贾斯文道:“岂止是有点儿,有的事你也知道啊。有人顺着武后意思整事,说长孙和燕王谋反,高宗哪敢相信?到底是舅舅啊,让人再查,结果一样。人在旁边再一忽悠,说因为废皇后的事,长孙怀恨在心,一直不肯善罢干休,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高宗只好把自己的舅舅逮捕,流放到黔州去了,我估计,咱这皇上是一半晕,一半气儿还没出。”
燕子说:“妈呀!流放那么远,这还回得来吗?”
贾斯文道:“你说这远,褚遂良更远。”
燕子问:“褚大人不是已经流放广西桂林了吗?还能怎么着?”
“广西还不算远,这回有人说他在桂林领导燕王一伙谋反,又被流放到越南河内去了。”
燕子疑惑地:“越南?没听说过这地方啊?”
贾斯文一笑,道:“以后改叫这个名,就是现在叫爱州的。”穿书吧
燕子道:“你忽悠,以后改你怎么知道?”
贾斯文认真地道:“我最近为他们俩都占了一卦,结果都不太好啊!”
燕子倒很关心,道:“怎么个不好法?我总觉得这两人是好人呢?”
贾斯文道:“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们的命注定是这样的:先说长孙,他被流放到黔州,过了一年吧,朝廷派人去找他,卦里没显示谁的主意,我估计是武后。那人找到了长孙,让他说某某也是一同谋反的。长孙自己本就是冤枉的,让他再诬陷别人,老头不干。找他的人说,你应该自杀,你一死,我们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这多好!长孙想,活着也是受罪,自杀了。燕王呢,也流放到黔州,五年以后,被赐死了,只活了二十二岁。”
黑暗中,燕子叹了口气。
“褚大人被流放到爱州,那地方可是荒蛮未开化之地,吃不得吃,喝不得喝,水土不服,经常闹病。他希望皇上能念旧情,就写了一封信给皇上,信中说:当年太宗皇帝死了,皇上您在灵前即位,痛哭失声,还伏在我的肩上。我已经流放快十年了,我现在后悔当年顶撞皇上,请您顾念旧情,准许我回长安,安度晚年吧。”
“皇上答应了吗?”
“信是发出去了,皇上当然也接到了,没搭理。不久,褚大人就死在了爱州。”
燕子道:“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是那么回事吗?我不太信。”
贾斯文正色道:“我今年一百岁了,你信不信?”
“这我信,大家都信,因为你是得道高人,要不,你怎么有世间没有的宝物时辰计,献给皇上呢?”
“这就对了。”贾斯文道:“我这得道高人已是半仙之体,我的卦,融周易、阴阳五行为一炉,是当世第一神卦。一般算卦的,无论说前还是断后,都是模棱两可,我这卦可是铁嘴神卦,断吉断凶,无不应验。当年,我曾经为武皇后算了一卦,料定她必当皇后。她果然就当上了,这是吹牛吗?”
燕子惊奇道:“哎呀,你还给武皇后算过卦?”
贾斯文得意地:“要不她怎么对我那么客气,册立大典那天,请我陪她登上肃义门楼台呢?本真人是有功之臣。”
燕子羡慕地道:“这倒是,可惜,那天我不能陪你去见识见识,一个女人,这辈子能当上皇后,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这是死了也值了。”
贾斯文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拿你现在说,不是我对武皇后册立有功,你能逃出后宫到紫云观来?
燕子将头扎到贾斯文的怀里,娇嗔到:“人家已经是你的人了嘛,还表什么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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